柳扶风是个天才。
最糟糕的是,他一直以来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和其他人是不同的,他可以做到他们做不到的事;同龄人愚蠢得令人心生怜悯,成年人愚昧得令人心生怜爱。
最逆来顺受的凡人在天才的光辉之下也会像受烈日灼烧的岩石一般裂开缝隙。凡人畏惧天才就像工蜂畏惧王蜂,凡人痛恨天才就像麻雀痛恨雏鹰,凡人热爱天才就像孩子盲从自己的母亲。
天才的巧思就像无处不在的风,时而温声细语时而爆裂恣睢,可无论如何,凡人都只有像草一样弯腰乃至匍匐在地,寻求一丝生存的空隙,等待自己生长的时机。
他是一个早产儿,邵简毫不避讳地告诉过他,他原本是活不下来的;可邵简不知道,他在那之前就已经开始懵懂地思考。
他还是个两百天的胚胎的时候,柳苏安感到烦躁,如今想来是觉察到了林十一的死亡的缘故。那时她需要维系那片新天地的稳定,也需要分神照看体内的胎儿使其不至于被她强大的肉身当做异物绞杀。她的心烦意乱导致那段时间临安天灾频发,因此,已经领悟了“孕育生命”之要诀的柳苏安将那个胎儿从肚子里剖了出来。
无论是出于炫技还是一点点犹豫,她没有伤害自己,也没有伤害那个胚胎,只是将它丢给了吓得魂飞魄散的邵简,闭关了好些日子才知道邵简将它养活了。而两百天是他自己的选择:柳苏安的不耐烦已经快到极限,再多些日子她会仗着修为高强肉身强悍而随意两剑将它剜出丢弃;可再少些日子,它的发育程度恐怕不足以支撑出生后更为复杂的思考。
这些考量并没有付诸意识,只是出于本能,柳扶风或者柳生的亡灵对这个残酷的母亲做出了祈求。
“柳扶风”这个名字是邵简起的。既是出于“起个贱名好养活”的迷信,也是出于对柳苏安能放他一马的希望。幸好这是个乖巧的孩子,从来不吵不闹,更幸运的是,柳苏安竟默认了他带着孩子频繁上门,更在柳扶风的周岁礼之后纡尊降贵地给起了个发音颇似“柳生”的小名,允许他登堂入室,还陪他在柳城玩了几年的家家酒。
邵简从来不知道柳苏安在想些什么,这个女人就像他的师娘萧蔷一样可怕。两人没有拜过天地,因为柳苏安就是临安的天地;两人没有夫妻对拜,因为两人不是夫妻;两人也没有喝过交杯酒,但常常一道品酒。
这时的柳扶风,头一次对父母产生了怜爱之心。
他自己只是个一岁的婴儿,不识字也走不稳;柳苏安讨厌他那种对任何人都仿佛居高临下的眼神。几位师叔劝她不要太敏感了,可柳扶风知道,这些人当中出身最低贱的她的“敏感”才是正确的答案。
她的孩子因为她的权力地位,而一出生就成为了她从小到大最痛恨厌恶的“世家公子”,没有比这更恶心的事了。
但柳扶风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爱他,正是因为这份爱如此微薄,才显得它是如此珍贵而纯净;她只是将爱与恨分开了而已。
他开始尝试着做一个“好孩子”。
扬眉酒家的小柽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子,人小鬼大主意多,小孩子都喜欢找他玩。大人们一开始也爱听他胡说八道,时间一长却纷纷觉得瘆人。
他和其他孩子一起放风筝,风筝飞得不上不下,不受人嘲笑也不招人嫉恨,但是其他孩子靠风和手放风筝,他命令风筝在指定的高度漂浮。
他祝愿胭脂铺的老板娘生活美满,第二日她那讨厌的丈夫消失了,街坊邻居有一半觉得是出了事要报官,另一半却咬死从没有这么一个人。
他在柳城的初级学堂读了两天就自己走了,因为他与老先生争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第二日临安所有版本的标准课本和典籍闲书中的这句话都变成了“唯君子与小人难养也”。
诸如此类的“小事”数不胜数,现在想来扬眉宗的师叔们没少给他擦屁股。
这就是他在接触仙途乃至识文断字之前,有意识地对临安规则的运用。
世界运行的规则是什么?
花朵枯萎——生命是有限的。
松果落地——大地束缚着一切。
群山闪现——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长命锁——人的气运与祝福可以交换生命。
神的存在——灵魂真的能够支撑一个人清醒地度过几千上万年的时光吗?拥有同一个名号、身体、魂魄的神,祂在千万年前后还是同一个神吗?
妈妈就是这个世界的神,他在出生之前就知道,妈妈会以超越人类的速度进化,可她的本质会改变吗?神是无法理解的东西。神可以控制自己的力量,妈妈不会犯我的错误。但是神可以控制自己的造物吗?
——更多的时候,他在思考这些问题。因此,在他刚刚脱离母亲的身体、与这个世界的规则共鸣最强烈的童年时代,他才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四岁的一天,他和孩子在院中玩耍,忽然拔刀将一个孩子杀了。他的手法是非人般的精准,一刀毙命,拔出匕首后一手抓着那孩子的尸体,一手抓着他溢散的魂魄,疑惑地掂量着生命的重量——死亡在这个世界上意味着什么?
其他孩子们尖叫着逃跑了。可大人们赶到现场的时候,本该死去的孩子好端端的站在那里,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呆呆地站着,只是衣服上有些血迹。柳扶风坐在一边的石头上,严肃地撑着下巴,陷入苦恼的迷思。
那一日,大人们虽觉得处处透着古怪,可到底人没事,连道疤都没有,也就不了了之了。理所当然地,孩子们再也不敢上柳家的门,见到柳扶风便躲着走。
柳扶风并不在意。他已经玩腻了天真愚蠢的小孩子,现在,他要试试活得更久、或许对世界的规则有更多了解的大人了。
过了几日,他又认为自我意志并不存在,“我”的视角或许只是妈妈——神的一个尝试。只要突破“自我”的牢笼,回归神的意识之海,“我”可以完全变成“你”。
他挑中了一个老太太,无微不至地嘘寒问暖,扮作她与街坊邻居、昔日的亲朋好友来往,直到半年后老太太去世,他又扮演她逝世多年的长子才被发觉。可怕的是没有任何人跟他说过关于那位长子的事,可他的扮演从性格到行为习惯都跟那人一模一样,仅仅是因为身量不足才暴露。而直到他坦白为止,没有一个人发现他曾经在某些事可顶替了那位老太太的事实。
——互相理解的终极是人类的灭亡。当所有人都彻彻底底地互相理解、谅解、拥抱彼此,那一日所有的意识将彻底地融为一体,共同组成神在千年中的一个思绪的片段。
那之后,他不再试图理解他人,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了其中的危险之处。他终于开始像一个孩子一样没心没肺、无忧无虑地玩耍,可已经没有孩子敢接近这个满面笑容的恶魔了——除去李思城那对同样没人搭理的儿女。
不过说到底,他也不在意庸人的看法。
柳苏安与李思城共治临安的五十年间,整个社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堯王朝乃至九龙书院的一切观念都被推翻了。门阀世家、传统宗派接连衰落,能人异士、天才英杰接连崛起如过江之鲫,民生亦是欣欣向荣。
柳扶风出生的时候,临安主要的问题只剩下了不稳定的交通,因为人少的缘故,教育普及率是比茅山学社治下要高很多的。只是他每每看见那些壮志踌躇的“天才”,都打从心底怜悯他们的愚蠢:放弃吧,不要挣扎了,你们穷尽一生、下一生、轮回九世,也无法触及……我的起点。
但是林花谢和白燕是不同的。
白燕是个很神秘的人,他看不透她,只有她情绪失控痛哭流涕的时候,他能感觉到那是一种和他相似的、用于伪装成常人的面具,其余时候反倒是他被看透了。和林花谢隐隐羡慕的不同,柳扶风其实很少去与她交心,她和自己的母亲是一体两面的可怖存在。
而林花谢,是自信自己不需要任何其他能力辅助,单靠剑法一道也能纵横于世。他根本不在乎“天才”这个名号,因为这个名号一打出来会指向很多人,那就廉价了;“林花谢”是一个比“天才”更有价值的评价。
这是很不寻常的。柳扶风与他同寝同住,照顾他的衣食住行。在他看来,人这种生物本就没有什么特殊的价值,男人更是只有温顺或美丽的有些用处,因此,大师兄只要有那张脸,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的照顾是很正常的。
只是越是了解这个世界,越是感受到自己认知之浅薄,畏惧随之而来;他对规则的操控已经随着知识的增长而变弱了。
可林花谢似乎是预先知道了这一点,便根本不去了解这个世界。他在入剑道以先就斩断了自己犹豫的可能,即使柳苏安无法因柳扶风的冷漠而认定他是柳生,她也一定能通过这份傲慢认定这个故人之子是谢林的亡灵。
因此柳扶风又高兴了起来。
他研究数术、开发符箓、设计灵力回路、与师叔前辈们同台论道,又成了扬眉宗里最上蹿下跳的可恶天才,因为他有了新的目标、新的乐趣,总有一天,他要让大师兄一败涂地地跪在自己面前,承认他的一无所知、徒劳无功。
白燕长年累月拿他练习她尚未夺回的力量、尚未痊愈的天眼,可性格本身是无法被矫正的。因此,在释放出他亲自封印的一击之后的瞬间,他恍然大悟:
柳生想要从谢林身上得到的,就是这个啊。
天才往往距离恶魔只有一步之遥,可惜负责管教他的柳苏安和邵简从未想过为他竖起牢笼、铐上枷锁。
“柳苏安”那张颇有些慈悲相的面孔低垂下来,灵力凝结的身躯如同皓月从地上升起。
那巨人一掌扫开山谷中的棋子,一脚踩踏温热如血的瀑布。她的孩子和弟子早已不在原地,张天齐慢慢地仰起苍白的脸,古井无波地与“她”四目相对。
这个出身低贱的师妹不会下棋。她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从来都是以力破巧。
舞雩台和【珍珑棋局】一同碎裂了。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玩一下祁同伟的梗的但是写完发现忘了,怎会如此!
柳生:折磨谢林,偷税
谢林:不玩了,给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