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寂的走廊里, 诺大的玻璃窗像是分割出了截然不同的世界。
路云桉把他们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向星浑身颤抖,夏薏抱着她, 脑中却深刻浮现着刚才所看到的画面。
躺在病床上的男生瘦的薄如纸片,宽大的病服之下, 那双本该拿着游戏机, 撩起头发耍帅的手上, 布满了自残过后的痕迹。
密密麻麻数不清有多少道, 甚至是,医生撩开他的衣服检查,身体上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
向星差点晕过去了,但等到醒来,路云桉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收回了手, 随后退避三舍, 让他们全部都出去。
夏薏不敢相信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梁亭故视线有些僵硬地一转,落在不知何处, 脸色沉得厉害。
直到Joy带着一个人过来, 他们才知道路云桉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不对的呢?
也许是从他开始失眠起, 也许是他控制不住情绪, 不小心在外公面前摔碎了碗,又或者是在向星面前,看到那些过来搭讪的人,他在背地里生起了想要动手的冲动。
第一次发泄是那天在路家见到梁子离, 这个败类, 不知是狂躁症发作,还是因为愤怒, 他第一次有了想要将人致死的冲动。
在那之后,路云桉去了医院。
得到狂躁症这个结果时,他不禁觉得可笑。
什么狗屁狂躁症。
但在路老爷子的房间看到那张病例时,路云桉怔在了那里,整个人如同陷入冰窖。
他的母亲,也患有狂躁症。
所以,他的病是真的。
他有精神病。
那些不受控的情绪,全是因为他有病。
路云桉一面觉得可笑,一面又产生了深深的惶恐。
他患病了,那以后怎么照顾外公,怎么面对梁亭故他们,还有向星?
他开始积极配合治疗,戒酒戒烟,保持愉悦,但他的病已经开始不受控了。
他开始厌食,暴躁的因素不断扩大,那阳光肆意面孔之下,是他愈发难以控制的情绪。
直到那天晚上,外公问他问题时,他暴躁至极,就这么吼了回去。
那一刻,路云桉和外公同时愣住。
老爷子慈祥地说着没事,可心底的愧疚像是要将他淹没。
那也是路云桉第一次伤害自己。
红色的血液汨汨流着,从手臂滑落,一滴一滴落至地板上。
疼痛让他清醒了不少,自那以后,他似乎找到了克制自己的方法。
直到他身上的伤痕被心理医生看见,他意识到这个男生的病情可能加重了。
他严厉制止,并告诉他需要进行封闭式的特殊治疗。
路云桉没有拒绝。
他想好起来,想做个正常人,他还想好好孝敬外公,想看哥结婚,想看梁茉幸福。
他还没有追到向星。
在那之后,他每隔一个月就会去国外,这期间他断了联系,主治医生告诉他可以不用这么做,但路云桉还是摇了摇头。
他怕他会忍不住,他怕他会难受地想要就此放弃,任由自己跑回云川。
但他想要好起来。
他想做个正常人。
梁亭故给他打来电话时,他刚做完一次电疗。
他的世界晃着,久久不能平复,脑中不断浮现外公的模样。
他连夜赶了回来,不顾治疗后的不适,在看到那个再也不会醒来,慈祥又平静的老人时,他脑子嗡的一声。
支撑着他的一角似乎就这么崩塌了,外公怎么会去世呢?
我的病还没有治好,我还没有给您尽孝。
我还没有让你看到我结婚,外公,您应该活到一百岁的啊......
外公,您怎么没等等我....
路云桉的心脏,像是被撕裂般。
冷寂的办公室里,所有人不可置信地听完一切。
夏薏抱着向星,怀里的人身体发软,她双目通红,只问了一个问题:“他...自残过多少次?”
众人的目光都抬了起来,梁亭故眼皮一动,他手里还握着老爷子留下的拐杖。
陈医生摇了摇头,神色似是有些复杂:“他不是要自残。”
“他只是,想让自己清醒点。”
他的话让向星再也忍不住地哭了起来,夏薏安抚地拍着她的背,眼眶湿润打转。
那个开朗又阳光的路云桉,他怎么可能想死呢?
他是积极向上的太阳花,肆意张扬,他只是太想好起来了,他只想让自己做个正常人...
.....
谈话结束后,向星擦掉了眼泪,她看向Joy,认真问了一句话:“我把你们医院的门砸了,要赔钱吗?”
“.....”Joy少见地被噎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看向梁亭故,但还没回答,只见这姑娘已经站起了身,她眼眶依旧红,模样却已经变回了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姐模样。
“赔就赔吧,反正我有钱。”
“.....”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Joy忍不住凑到梁亭故身边,眼里满是敬佩:“她好拽哦。”
“......”
在那之后,向星直接叫来了四个保镖。她双手环抱,冷着脸等待他们将门“打”开。
这层楼被梁亭故包下了,Joy心疼的要死,男人脸色淡淡,听着那砰砰的声响,目光却不知落在了何处:“让她砸。”
Joy小声吐槽了一句你们有钱你们了不起,下一秒,还没等保镖暴力开门,里头的人却自己打开了。
路云桉似是咬着牙,他无奈至极地看着那个蛮横的少女:“你要干——”
“啪——”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突然被人打了个巴掌。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向星,只见少女的手颤着,面上却冷如冰雪。
“跟我进来。”
她冷冷命令,随后撞着他的肩膀走进了病房里。
路云桉愣了一下,他捂着脸颊呆了一分钟,随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竟听话地默默合上了房门。
......
第一次见到路云桉,是在和朋友的剧本杀上。
那时他坐在她旁边,向星总觉得这人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光明正大,又毫不收敛,她皱着眉,想到其中的一个杀人凶手角色。
这让向星觉得他很怪异,一整场都对他的话持有疑虑,谁料到最后迷雾揭开....他居然是她的暗恋者!
还是全场唯一站在她身后的“角色”。
她咬着牙:“你不是该暗恋我吗!”
“对啊。”路云桉一脸天真地点头,向星拿过他的人设本,酒红色的头发似是有些炸毛:“那你这么明目张胆地看着我干嘛!谁暗恋这么嚣张的!”
“....哦。”路云桉似是有些无辜,他看了一圈,除了他俩,赢得几个朋友笑着看热闹。
“我没暗恋过,而且就算要喜欢,我也是明恋。”
他大剌剌地敞着腿,还颇有些骄傲的意味。
向星咬牙忿忿,哪里来的傻白甜!
自那以后,两人之间越来越熟,路云桉和她以前认识的男生不同,真诚干净,有时候总喜欢逗她,走路时碰碰她的肩膀,又或者对着他家猫暗戳戳地说她脾气差,随后惹来她一阵捶打。
幼稚又臭屁,但有什么事,他都会第一时间就出现。
他和那些别有目的的男生不同,在不知何时起,向星的第一联系人已经变成了路云桉。
他张扬地闯入她的世界,每一个角落都有他的痕迹,却在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了。
向星深呼了一口气,她转身,触及他手背上的针孔时,眼框又忍不住地湿润。
路云桉慌乱地将手藏了起来,他舔了舔唇,再没有曾经那般肆意又阳光的模样,他小心翼翼:“星星,你是不是好几天没回家了?”
“这时候知道关心我了?”她忍不住呛他,“怎么,难道你还想跟我回家?”
路云桉因为她的话睁大了眼,但向星却是认真的,她忍着眼泪,就这么直白地问他:“路云桉,你要不要去见我爸妈?”
“.....”他嗫嚅地动了动唇:“我见过伯父伯母啊...”
“我说的是,以我男朋友的身份去见我爸妈。”向星上前一步,让他根本没办法避开她的视线。
路云桉怔住了,他似是觉得她在开玩笑,他想像以前那般无所谓地一笑,可突然好难,唇角弯不起一丝弧度。
“星星...你在说什么...我们不是朋友——”
“你确定吗?”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向星先一步打断。她直勾勾地看着他,一字一句清脆质问:“你确定不喜欢我吗?”
“你不喜欢我,那为什么总是叫我公主,我要什么都给我?”
“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在深更半夜来找我,只为了给我送红包。”
“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去揍严均泽,为什么要帮我挡下那些纨绔?”
她步步逼近,路云桉的心脏如同死灰复燃,颤抖着,渴望着。
向星红着眼眶,她揪起男生的衣领,嗓音微抖:“你不喜欢,那天为什么要偷亲我?”
路云桉倏地抬起了头,他乌黑的眼底倒映着一个漂亮的影子。
“你以为我真的醉了,是么?”
她颤颤的尾音在冷寂的病房里漾出了一片痕迹,路云桉从错愕,逐渐转为平静,他落魄地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星星...我生病了。”他嗓音像是低到了尘埃里:“我有狂躁症,我不是正常人。”
向星因为他的话指节泛白,她死死咬着牙,只见他身上再没有以往那般阳光与傲娇,他像是被这可笑的命运压到了,再抬不起那张扬又肆意的性子。
“我会控制不住自己,一个精神病人,怎么能喜欢你呢。”
一声极轻的啪嗒声掉落在向星的手背上。
她攥紧的拳头松开,那衣领被她揪出了深深的痕迹。
“我才不管什么精神病。”她声音里的哭腔很重,她两手捧着他的脸,湿润的眼睛直直看着他:“我只问你,在一起吗?”
路云桉的心跳像是要撞出了胸腔,他快要控制不住的爱/欲,看着这张许久没见的面孔,漂亮至极,在治疗的每个夜里,他都会幻想她的模样。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的,不该靠近她,可他无法控制自己,他真的好想她。
他微微侧过脸,干涩的唇吻在她手心,湿润的眼泪浸湿了她的皮肤。
“向星,你是在可怜我吗?”
他抬手覆在她微颤的手上,向星再也忍不住胸腔的酸涩,她抬脚踹了他一下,嗓音颤的厉害:“我可怜我自己!”
“还以为我喜欢的人会追我很久的,没想到是我先表的白。”
她的话让路云桉所有的防备彻底崩塌,向星的情绪还没平复,她整个人颤着,下一秒,就被人直接抱在了怀里。
他的手牢牢圈着她的要,以极其臣服的姿势将头颅埋在她的脖颈处。
向星发了狠地咬着他的脖子,很疼,但路云桉却笑了。
他边笑边掉着眼泪,心底那冷冰冰的空洞像是被填满,他紧紧抱着她,任由她哭骂着。
“什么狗屁狂躁症!你脾气差能差的过我!”
“你居然因为这个就消失!路云桉你这个混蛋!”
向星这一生顺风顺水,被家里富养着长大,从来没受过什么委屈,要什么就有什么。
可这是她第一次,哭的这么惨,哭得这么难过。
路云桉的心脏又胀又酸,他抱着她:“你还要我就好。
”
听着他的话,向星所有的情绪瞬间消散,只剩下无尽的心疼,蔓延在四肢百骸里,翻涌着的血液都在叫嚣着疼痛。
她听见他说:“就算你真的是可怜我,那我也知足了。”
“只要你还要我。”
诺大静默的病房里,向星难过的快要窒息,她抬手摸了摸男生柔软如小狗般的黑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路云桉,你别怕。”
“有我在的。”
......
病房的门再次打开时,路云桉已经没有如刚才那般抗拒。
医生再次为他做了检查,他的情况其实不算特别糟糕。
狂躁症并非无药可救,通过一定时间的治疗,再加上药物控制,是可以稳定好情绪的。
而这类患者其实更需要身边人的关注,路云桉之前想躲起来的胆小鬼心理,反而让他的病情加重。
听完医生的话,几人明显松了一口气。
看着乖顺坐在向星身边的路云桉,夏薏活跃了一下气氛:“云桉,不止有星星,还有我们呢,你大可以放心。”
梁茉点头应着,刚刚失去外公,面对这个弟弟,她实在没办法再开口责备,心底只剩下心疼。
路云桉明显变了许多,从臭屁狂傲,一下变成了乖顺又可怜的小狗。
梁茉还要回剧组,蒋林琛和她一道回去了。向星走之前,路云桉拉着她的手,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夏薏看着他这不舍的模样,不由失笑。他愿意好好治疗,不再封闭,这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石光很快过来接他们,她牵着梁亭故的手絮絮叨叨说着话,男人一直安静听着,他视线微微一偏,不知落在了何处。
“咦,你怎么还拿着外公的拐杖呀?”
她还以为梁亭故会好好收起来,但转念一想,路云桉的事情比较突然,可能就此耽搁了。
上车时,石光下来为两人打开门。
触及男人动作微顿的一幕,他心跳陡然重了一下。
他跟在梁亭故身边久,自然意识到他现在的情况。
他上前扶着男人的手臂,梁亭故微微一偏头,那扶在车门上的手没收回,在听见夏薏已经坐进去后,他神色没有太大变化:“先不要和任何人提起。”
石光肃着脸应下,坐进车里后,梁亭故还没有收好拐杖,怀里就倚进来一个人。
“好累哦。”
她这些天也没怎么好好休息,声音软绵绵的,梁亭故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头将拐杖放好,随后抬手将人揽进了怀里。
夏薏其实鲜少在车上睡觉,但此时,她的呼吸逐渐平稳,抱着他的腰,是格外依赖的姿态。
......
石光缓缓将车停下,他蹙眉看向后视镜,只见静靠着的男人眼皮一动,他缓缓睁开眼,漆黑的瞳仁似是蒙上了一层雾,毫无温度地落向前方,似是失去了光泽的黑宝石。
梁亭故的手收紧,处在模糊的世界里,他只能靠听觉,靠触觉。
他的怀里还倚着一个温热的身体,夏薏还没醒。
梁亭故动作轻柔地将她的脑袋放在他的肩上,从他这个动作起,石光就下车,早早为他打开了车门。
因为眼睛的缘故,他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但还没将人抱出车门,夏薏就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没注意到梁亭故的手在空气中僵了几秒。
石光几乎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他将拐杖放在男人手里,梁亭故微微偏头,视线没有看向他,告诉他可以先回去了。
夏薏困顿地打了个哈欠,她在等着梁亭故牵自己,却发现男人的动作似是有些僵硬。
冷风吹得她打了个哆嗦,她主动过去,温热的小手牵住他:“你在等什么?”
“好冷,我们快进去。”
梁亭故因为她的话顿了顿,他像是循着她声音所在的方向找到了位置:“好。”
蓝姨终于等到他们回来,跑去厨房给他们做晚饭。
小草莓喵喵叫着过来蹭他们,两天没回来,它似乎都有些不开心了,细细的叫声一直没停过,夏薏心疼的不得了,抱着胖嘟嘟的猫又亲又哄。
这期间,梁亭故一直沉默着。
夏薏想到他这两天因为外公和路云桉的事情一定很不好受,她放下了小草莓,整个人窝进他怀里。
“学长,你该刮胡子了。”
她摸着他有些刺的下巴,梁亭故捉住她的手,拇指微微摩挲着。
她今天的话格外多,许是觉得他心情不好,想费尽心思地逗他开心。梁亭故静静听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出声打断:“薏薏,”
“嗯?”夏薏看向他,只见男人那漆黑的眸仁竟看不出一丝情绪,他摸着她的脸,嗓音平静地告诉了她一件事:“我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