萩原千速心中的震惊在那孩子抱着她哭了半天后转为了后怕和心疼:
四年了,失去弟弟时占满心脏的悲恸,已经沉淀为怀念和遗憾,被她藏进心中的角落里,但每每看到阵平那经年不变的黑西装,她的心依然会泛起酸楚的涟漪。
研二只比她小两岁,从她记事起,家中就有这么个小团子,她看着小团子一点点长大,从爬到走,又像个跟屁虫一样追着她跑,最后在某一天,长成比她还高挑的少年。
他们一起享受过家里生意蒸蒸日上带来的宽裕生活,也一同熬过了经济下滑导致汽修厂生意冷清入不敷出带来的困窘,不同于可以共用一套物品的兄弟或者姐妹,也不同于哥哥天然有义务保护妹妹的兄妹关系,他们是姐弟,她希望年纪更小的研二能少吃点苦,研二也总想着让身为女孩的姐姐在外人面前更体面一些。在父母为生意发愁时,他们也默默地互相扶持着,走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
二十多年的酸甜苦辣,他们都一起经历了,研二大学毕业后进入警校,准备进入警察队伍,除了幼驯染阵平的影响,也与她选择成为交警有关。
然后……她失去了弟弟。
她对柚李的喜爱与亲近,多少年少时的困窘经历有关。
她们相识时,柚李同样经济拮据,头一次见面,在海边餐馆里,那孩子轻描淡写地说自己现在住的地方不方便养猫,希望能把小二托付给她时,千速只以为她住的是合租房或者不让养宠物的公寓。后来两人经常网上聊天,千速提出把捆绑销售的大瓶装护肤品送一份给她时,才知道她竟然住在网吧里。那时千速已经知道她父母早逝,家里的公寓毁于火灾,虽然不解于她竟然连租房的钱都没有,却不便深入询问,只能委婉提出借一笔钱给她,或者作为担保人帮她从银行短期贷款,好歹搬到一间正经公寓里居住。
柚李毫不在意地拒绝了,在千速准备再劝时,从包里拿了纸和笔,清晰而快速地列出占卜小摊每日的净收入,以及一日三餐、猫粮、话费、卫生用品、换季衣物等固定开销,又展示了存折余额,告诉她只要等到下个月,就能存够搬进公寓的钱。
“不要小看我,无论是赚钱还是省钱,我都蛮在行的哦,所以不用担心啦,会好起来的。”
团起那张算账的纸随手扔掉,柚李说自己准备继续摆摊一段时间,一方面目前客源和收入都还算稳定,另一方面这个小摊子能帮她结识不少不同行业的客户,说不定能通过客户介绍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
“等攒够了钱,我就去上个短大或者别的什么成人教育,”柚李撑着下巴畅想着未来,“总感觉最高学历是高中怪怪的,好像辍学青年一样。”
……
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的柚李已经有了一份稳定的、体面的工作,住在繁华地段的酒店式公寓里,隔壁就是温婉美丽的女同事,虽然中间经历了小二中毒、自己摔伤等磨难,但无论如何,她早已脱离了当年的需要精确计算每100円收入与支出的贫穷状态。
但千速永远忘不了这孩子在甜品店里,愉快欣赏着自己存折上的余额数字的坦然与韧劲。
好像什么都不能打倒她。
柚李自认为还算能扛。
但这并不妨碍她总是在千速怀里眼泪汪汪。在千速姐面前哭到流鼻涕也不会难堪,只会得到拥抱、安抚、包容。
和爱。
那是柚李两世以来,都所得不多的东西。
弥足珍贵。
哭了一场,发泄了这段日子的焦虑、惊惧与委屈,柚李抽了抽鼻子,在千速怀里昏昏欲睡。千速也从浓烈的情绪中抽身,拍了拍她的背,开始说正事:“柚李,这段时间你和阵平一直在追查那个爆炸犯?你们商量好的?今天的事情你好好跟我说一遍。”
柚李打了个哈欠,打着逃过一次是一次的心态,从千速肩头滑下来,枕着她的腿蜷成一团准备睡觉:“嗯……他在杯户游乐园拆摩天轮上的炸弹,第二个炸弹装在米花的医院里,不知道是哪家医院,我就过来看看……”
千速一听就知道这孩子又在避重就轻:“你什么时候认识的研二,怎么会想着给他报仇?”
阵平是研二一起长大的幼驯染,研二在他眼前牺牲,他四年来始终放不下情有可原,可柚李,她之前应该是不认识研二的。
“虽然未曾见过,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就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柚李随口搪塞了一句《红楼梦》台词,放任自己的意识被困倦吞噬。
这孩子……
千速看她借睡觉逃避,好气又好笑,还是小心地托起她的脑袋枕到枕头上,又掖好了毯子。
小二走过来,伏在柚李身侧,千速笑着撸了它两把:“算了,你的主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好。”
黑猫软绵绵地喵了一声回应。
往后日子还长,何必急于今天逼问出结果呢。
松田阵平被消防云梯接下来后,他的前同事们也马上从摩天轮座舱里取出了起.爆装置已经被切断的炸弹,小心翼翼安放到防爆球中,专车运走。
松田阵平不由分说地挤上一辆爆.炸物处理科的车:“米花中心医院那边的炸弹处理得怎么样了,为什么会有炸弹爆炸?有没有人受伤?”
被他抓住询问的警员是之前他的下属,肌肉反射地答了两句才意识到不对,小心翼翼地给现任队长递了个眼神,对方根本不敢回应——这辆车上的人过去全是松田的下属,前·松田队长无论是拆弹技术还是揍人技术都冠绝爆.炸物处理科,谁敢在这件曾经造成他挚友死亡的爆炸犯案子里触他霉头?
“松田前辈不是外人。”新任队长在松田的瞪视中板着脸训斥道。
那位小警员这才把那边同事传来的消息一一告知。
“警察厅传来的情报?”
了解到第二个炸弹位置的消息来源,松田摸了摸下巴,原来诸伏景光还真的是去警察厅当了公安?他当时跟班长随口一猜竟然对了?怎么想都画风不对啊……还有椿柚李又在这个案子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千速说她今早急匆匆地去了医院,松田阵平拿出手机准备问千速是哪家医院,却发现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只好又放回去。
好在米花中心医院的被遗漏的炸弹爆炸没有造成群众死亡,只有一位病患被波及受了轻伤,还是个男人,肯定不是椿柚李。
又听到前下属说,被提前排除的两个炸弹,一个已经被彻底拆除,而另一个只拆了一半时,松田阵平又皱起了眉:
自己教过降谷零拆弹,这家伙跟诸伏一样毕业失踪,他俩还是幼驯染,互相之间也许还有联系,甚至可能就在一起工作,如果是诸伏查到了炸弹位置,他去拆掉并不奇怪,但第二颗拆到一半就很奇怪了。
虽然任务中的公安或许不能泄露身份,他为了不跟爆.炸物处理科的警员碰面,留下拆到一半的炸弹离开可以理解,但以公安的权限,就近征用两台信号屏蔽装置简直轻而易举,拆一个半炸弹的时间里,降谷零为什么没有让人送设备过去?
这其中要是没问题,松田阵平就去让警视总监打一顿。
爆炸.物处理科的车回到了警备部大楼停车场,松田阵平下车扫了一眼,精准找到前领导:“警部,要去□□处理基地吧,让我蹭个车。”
爆.炸物处理科的小林警部差点被这只好不容易送走的大猩猩下属一胳膊勒断气:“松田!你已经调到搜查一课了,现在你是个刑警!再插手□□处理是违规的!”
“那您培养出比我优秀的拆弹专家了吗?”松田阵平毫不在意地拖着前领导往他的车走去,“我来开车,让您休息一下。”
“不许超速!”
“好好,我才走几天,您的胆子就变小了。”
这是胆子的事儿吗!小林警部忿忿地瞪视驾驶座上的前下属,如果有的选,谁愿意坐这家伙开的车。
“松田啊,现在炸弹也拆了,人也抓到了,你不在搜查一课那边参与审讯,跑来我这里凑什么热闹,已经拆掉的炸弹有什么好看的?”
炸弹的□□被拆除后,基本上就不会爆炸了,送到郊区的处理基地只是为了对其中的火药进行销毁处理,属于后续无害化工作,并不需要拆弹专家们参加,他过去也只是因为这个案子太大,按照规程要有一位警部到场坐镇指挥而已。
松田阵平没有回答,只是一脚踩下油门将车速提到限速上限,小林警部默默闭嘴握紧了头顶的前扶手。
作为刚转职一周的前王牌拆弹专家,跟在小林警部身后进入处理基地的松田阵平没有被阻拦,顺利见到了两个已经被剥离火药的□□。
他仔细检查了完全被不知名人士提前拆除的那个:拆除很彻底,很专业,操作也很保守,该切断的部分都切断了,放在警校拆弹实训课上,这应该是个“满分卷”。
只看得到拆除后的状态,也看不出什么……松田阵平正准备放下手中的电路板,却摸到一点滑腻感,他抹了一下,两个手指头捻了捻,的确是油脂的滑腻感,却不像是机油的触感。
松田阵平抬起手,在鼻尖嗅了一下:
香味。
明显的模拟热带水果的香精味。
是护手霜。
残留的一点就能明显闻到香精味,可知这护手霜刚涂上时味道得多浓郁,这两年东瀛流行不添加香料、色素的“环保理念”护肤品,市场上已经很少见这样香味浓郁,而且香精感强烈的护手霜了。
但松田阵平很熟悉这个味道。
这是他母亲出国旅游时,在巴厘岛小店买的护手霜,因为嫌弃不好用丢给了自己,被他随手放在车上,小神婆出院那天,为了把她叫过来说话,当做“礼物”给了她。
椿、柚、李!
……
米花中心医院被装了三个炸弹,唯一炸的那个报废了医院的供电中枢,整个医院停电,门诊停诊,住院的病人转院到其他医院,而见不得光的组织伤员们趁着混乱离开。藏着组织医疗点的隐秘楼层被模拟墙壁的大门遮挡,但经过警察的全院排查后,暴露风险激增,肯定是要弃用了。
像琴酒这样地位高,又不愿意长距离转移到另一个医疗点的干部,只能送到组织基地的医疗室中继续治疗,基地的医疗室没有专业骨科医生,于是他原本的主治医生也一并换了个工作地点。
这个基地平常的主要用途是训练场和物资存储领用,来来往往的组织成员不少,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琴酒在此治疗的消息不胫而走。
导致琴酒左腿重伤的任务资料是绝密,普通成员打听一下都是找死,但导致他双臂、双手、下巴和脖颈被砸出一大堆划伤淤伤的事故就发生在一众刚逃离米花中心医院住院部的组织成员眼前。虽然没人敢大肆宣扬,但很显然,所有人都知道了。琴酒对此不置一词,只是每天阴着脸,好像基地里每一个人都欠他两条命。
琴酒如此位高权重,既不像朗姆那样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大家连他长啥样都不知道,也不像皮斯科那样滑不溜手,好处没讨到反而要被他坑一笔,自然有人想讨好他。
但琴酒虽然经常出现在行动组成员面前,却同样难以取悦:他看不上钱财,也对美色毫无兴趣,更没有家人朋友,只热衷于杀人放火,却也没有变态的折磨欲望,执行任务从来都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除了对卧底格外上心,看不出有什么爱好。他抽烟,也喝酒,但对品质要求也不怎么高,爱他的手.枪和老爷车,但除了那支伯莱.塔和保时捷356A,也没见他对其他的枪械和汽车感兴趣过。
所以,要如何才能打动这位大佬呢?
有人觉得自己找到了财富密码。
“你,帮我教训格瓦斯?”琴酒坐在轮椅上,声音极轻,仿佛只有一缕气息穿过咽喉。
“是、是的,”前来碰运气的年轻人咽了口唾沫强笑道,“格瓦斯打着救人的名头害大哥受伤,大哥不好跟她一般见识,我帮大哥出手,大哥放心,我知道分寸。”
看到琴酒笑了,那人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有门!琴酒果然想教训格瓦斯,只是碍于面子……
“出手时的力道与分寸不是那么好把握的,”琴酒没有立刻答应,“伏特加。”
“大哥。”头皮发麻的伏特加立刻应声。
“你去,跟他练练,”琴酒往后一靠,表情期待,“如果水准足够,行动组也不是不能多个代号成员。”
“多谢大哥!多谢大哥!我一定努力!”年轻人喜出望外。
伏特加和他一起走出了琴酒的病房,关上了病房门,看着这个喜形于色的年轻人,露出了嗜血的笑:
右手食指敲两下,中指敲一下的手势,他也有段时间没见过了,那是大哥跟他使用多年的暗号。
意思是:
死。
蠢货……
琴酒靠在椅背上小憩了片刻,主治医生敲门:“琴酒大人,格瓦斯来探望您。”
“让她滚。”
“我已经来啦!”格瓦斯一把推开医生,抱着一束绿色的圆球形的花跳出来,“大哥!”
琴酒闭上了眼睛:那场爆炸怎么就没炸死她?
格瓦斯像只小蜜蜂一样在琴酒的病房里转来转去:找花瓶,洗花瓶,插花,拆果篮,洗水果……
琴酒被她和那只蠢猫转得心烦:“老实坐下!”
“哦。”格瓦斯终于消停了,坐下来,“大哥吃水果?”
“不吃!”
于是格瓦斯开始自己吃带来探病的水果。
“什么声音啊,好吵。”格瓦斯问那惨烈的击打声和痛呼声从何而来。
“有人觉得蠢货该吃些教训,伏特加满足了他。”琴酒淡淡地回答。
“怪瘆人的……”格瓦斯嘀咕着。
“那就快滚!”怎么吃的也堵不上那张烦人的嘴!
“我——”
格瓦斯的话被手机铃声打断,是邮件提醒,她叼着草莓抹了抹手点开查看,久久无语。
“怎么了?”格瓦斯的异常引起了琴酒的注意。
她默默把手机递了过来
邮件是贝尔摩德发来的,只有一句话:
“那位先生让你去一趟鸟取,准备一下。”
第三卷 ·永结无情游——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