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世安唇边的笑意渐渐冷却。
镇明霞将口中欲说的话咽回腹中,向江世安的身后望了望,忽道:“他已经死在路上了吗?”
江世安知道他口中指的是谁,正因为知道,他对这样的揣测并不满意:“道长说起话来,似乎全无半点师徒之情。”
“师徒……”镇明霞笑了笑,“你们的事……贫道有所耳闻,跟观中也有一些书信来往。若是有话要问,还请移驾别处,免得惊扰了小和尚施粥。”
江世安回首望去,见心痴和尚果然还在原地。
那些身体强健、却贪图便宜赖着不走的人原本挤到了最前面,发觉起了冲突,以为必然见血,慌张逃窜着离去……这样反倒逼退散去了一些蒙混过关的贪婪之人,最前方只剩下真正一顿不吃、就会被饿死的灾民。
心痴见状大为感激,一边让两个小沙弥施粥,一边挤了过来,双手合十道谢:“善哉。施主真是解了小僧心头之忧,平日里粮米不足,总不能发放到最需要之人的手中,多亏了施主!”
江世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光在心痴的脸上停驻一瞬,转头问镇明霞:“他脑子没问题吧?”
镇明霞笑着摇首:“或许比我那个徒弟要好一些吧。”
江世安抽剑入鞘,冷冷地道:“薛简跟他不一样。”
镇明霞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这可说不准。要论痴,大概都是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江……阁下,我们移步吧。”
江世安却没有走,煞星般立在一旁。他抱着胳膊,眯起眼向长长的街巷扫过去,视线掠了一个来回,落在心痴和尚的身上:“我要他跟我一起走。”
镇明霞眼神微动。以他遨游天下的见识,显然从自己的卦象和江世安的态度中寻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他摩挲着被斩断成两节的拂尘,把拂尘断裂的部分捡起来,用布条缠紧,问道:“小简还没有死?他的状况……”
江世安道:“他不会死。”
镇明霞盯着他的背影:“招魂术是方寸观的秘术,我的体内虽无武功内力,可也有一些见识傍身。你如今这个样子,薛简就算不死,也已经是个废人了。”
握着风雪剑剑鞘的手紧了紧,江世安的指骨扣在上面,绷得发白,骨骼颤动地绽露出几声咯吱脆响。他的星眸凝上一层寒霜:“镇明霞道长——”
镇明霞抬手抹掉脖颈上的血痕,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年轻人火气这么盛可不好,既然是薛简自己选择的路,我们都应该坦然接受嘛。他应该还活着,难道就不现身出来见我这个师父?还是真的动不了身?我手无缚鸡之力,跟你走倒不是难事,这小和尚可是大悲寺下一代传人,你想要毫发无损地带走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话音刚落,便听心痴和尚道:“施主有事找小僧?若是不急,待施粥结束小僧再随你去,这样如何?”
镇明霞额角青筋一跳:“你……”
江世安目光顿了顿,他对这种回应有一种熟悉感,依稀间想起他与薛简年少相见时,小道长当初的澄澈和愚钝,宽仁忍让,与之相比似乎也不分高下。
这种相似的回应消去了江世安身上的戾气。
有江世安站在旁边,一些地痞无赖都不敢上前。小和尚的施粥居然比前几次都更加顺利,他挽起僧衣的袖子,将粥米舀到乞丐的破碗里面,动作忽然停了一下。心痴轻咦出声,绕到前面去,将人群中一个瘸腿的乞丐拉起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乔红药?……不,是乔小年。江世安的视线一直注意着对方的动静,自然跟着分辨出这乞丐的身份。乔护法的状况时好时坏,两人时间紧张、行程漫漫看不到尽头,就将她安置在了怒江会,但乔红药并不甘心,她并没有留在那里。
她果然又追过来了。
江世安认出这是乔小年的灵魂。她的眼神怯弱而畏惧,对食物透着一股强烈的渴望。就在江世安判断出对方的一瞬间,这具身躯的神情又瞬间变化,变得十分暴烈和痛苦,她猛地甩开心痴的手掌,向四周仓皇的张望,口中含含糊糊、颠三倒四地说着什么。
心痴用力地抓住她,绵软地叫着“施主”、“女施主”。小和尚慈心发作,不仅没有按住她,还被乔红药撞到了旁边的粥桶。
就在心痴焦头烂额的时候,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熟练地在女乞丐的后颈上利落地点了几下,瘸腿女人浑身一僵,倒了下去。
心痴大松一口气,向江世安投去感激的目光。江世安没注意到,而是低头看着乔红药的脸色,摸了摸她的脉,在心中默然念道:“乔护法的症状更加严重了,她已经糊涂到了这个地步,恐怕所有清醒的时间都拿来追着薛简……招魂术虽然隐秘,但却是道门正宗,怎么会落得这样的境地?”
正在江世安思索之时,心痴抬手抵住她的眉心,道:“咦?刚刚不还是缺失的么……怎么、怎么又全了。”
江世安转头看向他:“什么?”
心痴道:“这位女施主神魂不定,应当缺失了一部分,天生痴傻才对,怎么现下一看,心智居然是完整的。”
江世安盯着他的脸:“你这是什么本事?”
大悲寺是佛门传承,有“神通”一说,六感皆异于常人。心痴和尚颇为不好意思地道:“只是一些雕虫小技。倒是施主你……你也很是奇怪,怎么时而对小僧杀气四溢,时而对小僧又平静如水,施主很想杀了我么?”
他是大悲寺传人,武功大约在一流高手之上,绝顶高手之下,能精确地意识到被杀气锁定。他被江世安视为目标时,一贯波澜不惊的心境和思绪如潮水翻覆,寒毛倒立、如芒在背。
江世安没有否定,而是起身道:“我需要一个地方,跟你、跟这位镇明霞道长,好好谈一谈。”
心痴点了点头,神情纯然清澈。
……
四人在楼宇上会面,疯疯癫癫的乔红药也被带了上来,呆呆地跟那两个小沙弥玩翻花绳,在门外听两个孩子背经书。
桌案上已经斟了清茶,薛简将茶盏轻推给对面,抬手行礼,垂眸道:“师父。”
方寸观有不能饮酒的规矩,薛简更是滴酒不沾,但二师爷爱好美酒,镇明霞跟着他云游四方,也沾上了这样恶劣的习气,放诞饮酒,常饮常醉。
镇明霞没有接过茶盏,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薛简,忽然问道:“你眼睛瞎了?”
“嗯。”薛简道。
“你们这一路过来的动静可不算小。”镇明霞闻言并不伤怀,也丝毫没有触动,他勾唇一笑,道,“一直以来,我都没有什么东西能教导你。你从小跟着师爷长大,在他膝下亲自抚养,他对于你的期待,可比对我要上心多了……让你记在我的名下,不过是为了将来你继承道统,能够更加名正言顺。”
薛简沉默不语。
“你的天资比我当年更甚。为师……虽说我自称为师,可我时常觉得在太平山中,你我只是名义上的师徒。就像今日,你就坐着这里,”镇明霞指了指敞开的窗,“就在这里看着一把剑架在我的脖子上,错了分毫都能要了我的命,你却无动于衷一样。如果换了是观主、是你师爷,你一定不敢如此不敬。说到底……小简,我们的关系只是靠观主、靠方寸观勉强联结起来的,你找到我,恐怕也不是为了联系什么师徒之情吧?”
“是弟子不恭。”
镇明霞摇头,道:“都已经下山了,就别再来这一套。有话就问吧。”
薛简沉默片刻,道:“师父体内没有半分内力,弟子已经得到答案了。”
镇明霞怔了一下,旋即道:“答案……你说的答案不会是……你们一路遍访名门,到处收集线索找人,看来你是怀疑我是那个‘师匠’ ?”
他看了看默不作声的薛简,又转头看向望着窗外的江世安,心中确定下来,失笑道:“薛简,你还能用搜魂吗?”
薛简答:“弟子内功散尽,已经不能用了。”
镇明霞道:“小简,你不要太深究这个人的身份了。依我看,你还是在往后的这些日子里过得高兴一些,这比什么都重要。倘若人之将死,都在汲汲营营于什么真相、什么事实,那过得也太苦了。跟为师的前半生有什么区别?”
两人对视之中,薛简恍惚想起镇明霞曾经也是一代天才,但后来……
“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江湖上谁人不把我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为师的性子还没你这么犟,当初……当初你师娘死了。”镇明霞闭了闭眼,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他的脸上时常存在着这种似是而非、若隐若现的笑意,比起喜悦来说,更像是嘲弄、讽刺,像是虚假的面具,“你师娘死在狡诈宵小手中,那些忘恩负义、背信弃义之徒,被我屠杀殆尽。也是因为这样,我走火入魔失去意识,几乎沦落成任人驱使的工具,屡犯清规、罪无可赦。是你师爷发现了我,强行把我带回太平山……他废了我的武功。”
镇明霞喝了一口酒,把酒水分给小和尚。心痴张口要拒绝,却被灌了一口醇香美酒,连连咳嗽。
“……要是不这么做,我依旧不能清醒过来。只有失去内力、寄居在我身体里的蛊虫才会干枯而死。”镇明霞取出一个宽口瓷瓶,放在了桌上。要是不仔细看,会认为这是装丹药、药粉的瓶子。然而薛简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半具枯死的蜈蚣残骸。
“真相、事实,这些根本就没有意义。”镇明霞看着薛简道,“一切都没有意义。往昔不可追,我的道侣被不义之徒害死,我走火入魔武功尽废,再也没有了修行的机会。现在换成了你,小简,你也走上了一条毫无意义的道路,你耗费自己的一切寻找师匠的身份,可像他那样的内功造诣,就连观主都不能轻易惊动,何况是你,你只能抱憾终身地死去,无论你知不知道所谓的真相。”
他说完了话,起身要走,却被风雪剑的剑鞘拦住。江世安道:“得罪了,既然相逢,就坐下叙叙旧,何必急着离开?”
镇明霞对着江世安看了半晌,道:“你的算盘就更可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没安好心……”
“咳。”薛简剧烈地咳嗽起来,挡住镇明霞接下来的话,他喝了口水,道,“师父,你只要告诉我一个名字就好,除了您以外,我也有猜想过其他人。”
镇明霞将装着蜈蚣尸体的瓶子收入袖中,道:“剩下半只在我的身体里,而且还活着。薛简,你这么问,是要为师的命啊……为一个没意义、不值得的答案赔上命,这可一点儿都不划算,你就当已经把江世安的仇全都报过了吧。”
他这么说,薛简自然不能再追问下去。
薛简没有问,镇明霞放松了不少,立即恢复嬉笑怒骂、玩世不恭的散漫模样,连哄带骗地跟心痴和尚喝了盅酒。小和森*晚*整*理尚一杯酒就醉倒,甚是无趣,镇明霞拉着薛简叙旧,口气很不客气地评判他的所作所为。
薛简面不改色,照单全收。他握住江世安的手,指腹轻轻摩挲,以作安抚。
到了星夜时分,镇明霞终于饮醉,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一切归于宁静。
江世安的目光落在心痴身上,他反复摩挲着剑鞘上的花纹,冰凉如水的杀气在他身上倾泻出来。
以眼下来看,心痴实在是个好人,但要是跟薛简相比,他连一个选项都算不上。
他的指腹顶开剑鞘。
就在风雪剑露出一线雪色锋芒之时,薛简忽然抬手递给他一盏自己喝了一半的茶。江世安毫不防备,下意识地接过来喝了一口。
茶水已经凉透了,茶叶的香气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神思错乱的奇香。江世安垂下眼帘,映进眼中的是杯底一缕缓缓散开的血迹。
他的心似被一道电光洞穿。
薛简伸出手,把江世安拥抱进怀里。他的力道很轻,流血的舌尖却透出一股无法抗拒的蛊惑气味。道长低下头,吻住他的唇,亲自将破损渗血的舌尖递送过去,手指穿入江世安的发丝之间。
江世安用力扣住他的肩胛骨,在一瞬的寂静后,是失控错乱的、瞬息爆发的噬咬,像一头豹子撕咬猎物,几乎要将他吞掉。下一刻,啧啧作响的交吻吞咽声停了,江世安猛地将头偏过到另一边,咬着牙根,一字一顿地道:“薛、简。”
薛简又亲上来,他用一种很温柔的姿态抱住了对方,情愿被剑客的锋芒吻颈而死一般,声音低柔,没有任何惧怕:“他是个好人,不要动手。我知道……你也不想这样做。”
江世安的脑海一阵眩晕。他抬手扶住额头,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无法抗拒薛简的血肉、身躯,好像两个人天生就该合为一体,若不能饮够血液,他浑身上下都会沸腾着、喧嚣嚎叫着,不肯放手。更难以理解的是——薛简居然以此来诱导他。
他不怕自己真的被吃掉吗?
他不会痛吗?
他、他没看到还有别人在吗?
这个疯子。
江世安的掌心全是汗,他沉沉的呼吸了一声,恼怒道:“我真的要恨你了……薛知一,你简直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