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黄金衔尾蛇(十五)

  风暴席卷了整个多加港口,铅铸般的厚重云层压在天空上,雨水沉重而冰冷,像是柔软冰冷的铁水砸在所有它能够入侵的地方,多加港的每个人都在仓皇奔逃,试图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一处藏身地,好将这上天邪恶的馈赠阻拦在外。

  铁锚酒馆的老板用力将那扇厚重的橡木大门关上,迟钝的黄铜绞索发出咯吱咯吱的哀哀呻|吟,满脸络腮胡子的老板用力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咒骂着糟糕的天气和该死的黄铜绞索,从进了雨水的门缝边跳开,凑到窗边,看着黑乎乎一片的码头。

  码头上林立着宏伟的船只,它们像是顶天立地的巨人,在这样的风暴中安然蹲坐在水面上,仿佛波涛汹涌的海面不过是母亲温柔的摇篮,而它们就是摇篮里懒洋洋的婴儿。

  一眼看不见尽头的船只都收起了巨大的船帆,沉重的铁锚和铰链固定着船身,水手在湿滑的甲板上狂奔,互相隔着短短的距离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使用一切能抓到的绳索固定那些在风暴中恶劣摇晃的东西,这并不是什么简单的活计,庞大船只的每一下晃动对他们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只要轻轻一滑——他们就会被卷入大海的波涛里,结束倒霉而短暂的一生。

  水手们大多上身赤|裸,穿着一条呢裤,裤腿扎进统一制式的皮靴子里,这点令他们终于看起来具备了军人的标志性,罗曼的王旗已经在风暴来临前降下,这支远征军先锋被大风暴暂时地阻拦在了多加港口,正等待着一个晴天的来临。

  先锋军队的主帅也正待在船上,领头的船只比其他船大了一号,看起来更为稳固,但这并不能完全杜绝船只的摇晃,船舱里所有东西都用钉子或是绳索固定在了地面和墙壁上,哪怕是最为宽敞华丽的舱室里也没有什么易碎的观赏品,尽管这里居住的是罗曼的王太后、亚述的女王陛下。

  不过亚曼拉本来也不在乎这个。

  女王换下了累赘华丽的长裙,穿着军队制式的紧身呢子长裤和短外套,裤腿利落地扎进长筒皮靴里,腰带束住衬衫,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多余的珠宝装饰,只在衣服的领口袖口有一圈金色的条纹,以证明她的尊贵身份。

  她正端坐在书桌前,微微摇晃的地面让她暂时无法安稳地书写,事实上她此刻也没有心情书写,连绵不绝的暴雨击打着窄小的窗户,嘈杂的声音令女王烦躁不堪,这种烦躁甚至令她没有第一时间察觉有人走进了这个房间。

  “陛下。”走进门的女人有着和亚曼拉相似的五官轮廓,但比起亚曼拉明艳野性的容貌,她的面貌要寡淡许多。

  “阿淑尔。”亚曼拉低低地叫出了自己最为信任的女官、与她血脉相连的表妹的名字。

  “经验丰富的老水手说,这场风暴将会在明天下午之前结束,我们可以将风帆拉得更满一些,也能弥补掉这几天在港口滞留的时间。”阿淑尔用巧妙的语言宽慰着自己的表姐。

  “是的是的,我知道,这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事情。”亚曼拉对女官长的安慰不置可否。

  “亚曼拉,”曾经伴随着表姐从亚述辗转到罗曼的阿淑尔轻声喊出了这个被各种尊贵头衔尘封已久的名字,她的声音低柔沙哑,带着无言的哀伤,“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亚曼拉,听见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的时候,女王恍惚了一下。

  自从她离开亚述,这么多年以来,已经没有人再这样亲昵温柔地呼唤过她,“亚曼拉”已经死去,取而代之的是拉夫十一世口中的“王后”、罗曼臣民的“王后陛下”、亚述人的“女王陛下”、桑夏的“母亲”,她是所有人的陛下,是戴冠者,唯独不是奔跑在亚述平原上的亚曼拉。

  “天啊,我有多久没有听见这个名字了,”女王想要微笑一下,笑容尚未牵拉起来就消失了,“自从我离开亚述那天,就没有人这样喊我了。”

  阿淑尔难过地看着自己的表姐,她在亚曼拉椅子边跪下,双手轻轻合拢放在亚曼拉膝盖上,触碰到了掌心下凸起的骨骼——从外表上看,亚曼拉身材匀称高挑,完全看不出衣服下的消瘦,一肩扛起两个帝国的女人并不像她看起来那样轻松,庞大的国家和漫长的时光几乎要将她压垮,可是当她站在人前时,谁都无法窥见她的疲惫。

  亚曼拉在十八岁离开亚述嫁到罗曼,亚述王室血脉凋零,以至于亚曼拉只能带着母系的表妹阿淑尔出嫁,在罗曼漫长的时光里,曾经陪伴着她来到罗曼的忠心女官们死的死散的散,只有一个阿淑尔还静默地伴随在她身边。

  “我总是想起那件事,阿淑尔,每次下雨的时候,”只有在表妹身边,亚曼拉才会偶尔恢复成曾经那个策马驰骋在亚述平原上的少女,“我人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让我品尝到了背叛、失去的滋味。”

  阿淑尔哀伤地摩挲着表姐的膝盖,试图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温暖她,但她的手是冰冷的,她谁也温暖不了。

  “那不是你的错,”阿淑尔就像是亚曼拉的影子,她在人前很少说话,哪怕是桑夏,都与这位母亲的忠心女官没有什么交往,唯独在私下里陪伴女王的时候,她才会像一个被注入了人气的鲜活的人,“我们都知道,那不是你的错,而且你已经让他付出了代价。”

  亚曼拉无言地望着窗外的倾盆暴雨,将手放在表妹的手上,神色冷漠:“但那远远不够,死亡也不能让他偿还自己犯下的罪行,而错误……是永远无法被弥补的。”

  阿淑尔打了个哆嗦,女王的手比她更为寒冷,像是亘古不化的坚冰。

  “……翡冷翠的人手,找一个合适的机会送给拉斐尔吧,当年德拉克洛瓦死的时候应该没有告诉过他。”亚曼拉说。

  “嗯……的确,维塔利安三世遇刺时,拉斐尔还在翡冷翠,但是这批人当初是跟在维塔利安三世身边的,说不定尤里乌斯·波提亚也察觉到了,那是一个很敏锐的男人。”阿淑尔轻声说。

  亚曼拉无声地冷笑了一下:“他或许知道,但他绝不会说出来,那是一个理智冷血的权力动物,能给敌人增加筹码的事情,他怎么会做呢,交易、谈判,这才是我们熟悉的东西。”

  阿淑尔没有说话,亚曼拉也安静了下来,这对步入了中年的姐妹望向风雨茫茫的窗外,海洋的尽头是她们久别多年的故乡,那片辽阔苍茫的大陆,雪山湖泊和篝火永夜不熄的神赐之地。

  和千里之外的多加港口相似,翡冷翠也正迎来一场暴雨。

  每一只狗和老鼠都在暴雨中仓皇躲避,试图找到一个能够容身的屋檐,下水道返流,带上来剧烈的臭气,水里漂浮着可疑的固体物,运输燃气的管道里进了水,半个城区都回到了一个世纪之前用木头和蜡烛照明的时代,当然,贵族们居住的上城区永远不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翡冷翠剧院里还是灯火通明,暴雨和冷风侵袭不到华丽的宫殿内,墙壁上每隔两步就有精美的雕花汽灯兢兢业业地工作着,将整座剧院装饰得璀璨耀眼。

  乘着马车从四面八方抵达这里的贵族们矜持地迈步入内,高耸的假发和镶嵌着珠宝的华丽长裙在水晶灯的光芒下闪烁辉光,他们高声谈笑,互相交换着其他人的八卦,但是不知道是哪个眼尖的人,一眼看见了二楼长廊上走过的一个背影,用羽毛扇子遮住下半张脸:“那是波提亚阁下?”

  她的同伴顺着扇子看去,只看见了一个消失在拱门后的影子,不过看那一头标志性的铁灰色长发和挺拔的身形,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是波提亚阁下——他今天怎么来了?前几天冕下回翡冷翠,他可是一直待在教皇宫。”

  “说不定……冕下也来了呢。”说话的人只是随口一说,开了个玩笑,毕竟谁都知道冕下很少出门,而且从来不会到人多的地方来,不过出乎她们意料的是,拉斐尔此刻正坐在剧院二楼的包厢里。

  专属于尤里乌斯的包厢非常隐秘,视野极佳,足以纵览全场而不被人注视,拉斐尔坐在软椅上,望着舞台出神,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市政排水体系重建的事情,翡冷翠的排水系统得追溯到罗马时期,古老得足够被送进博物馆当镇馆之宝,但它居然还在艰难地运转着,足以见得罗马工程有多么坚实,以及翡冷翠的历任统治者们有多么懒惰……和贫穷。

  拉斐尔不打算将这个烂摊子再推到下一任教皇手上,趁着翡冷翠现在情况稳定和平,干脆一鼓作气把地皮掀开,好好打理一下那堆快要朽烂碎裂的管道,他能这样做,有一大部分的底气来源于从领主们家里抄出来的丰厚财富,还有尤里乌斯强悍的做事能力,更不用说他手里现在人手充足——

  说到人手,干脆把唐多勒也塞到尤里乌斯手底下帮他挖地好了,这种活儿哪怕是废物都能干,希望唐多勒不要辜负他的好意。

  想到这里,拉斐尔的思绪又转到了那天和唐多勒伯爵的谈话,他回来的第一天就被唐多勒半路带去了唐多勒宫,伯爵的确交给了他一个小箱子,上面的封条签着老唐多勒的名字和火漆印,还写着维塔利安三世的名字,箱子很小,挂着一把铁锁,看起来并没有被打开过。

  唐多勒将这个箱子交给了拉斐尔,不过这几天拉斐尔很忙碌,他对于自己父亲的事情也没有什么探究欲望,随手把箱子扔在了一旁,还没来得及打开。

  要不今天晚上回去看看?

  拉斐尔漫不经心地想着,端起桌上温热的酒喝了一口,这杯放了丁香、肉豆蔻和胡椒的热酒入口辛辣,却能驱散身体里被雨水侵蚀的寒气,但拉斐尔特别不习惯过于刺激的口感,他喝了一口就让侍从把酒撤了下去,换上了更为醇厚的蜂蜜酒。

  包厢的门打开,端着蜂蜜酒走进来的却不是侍从,而是披着斗篷的尤里乌斯。

  秘书长的斗篷角坠着湿淋淋的水,显然是刚从外面进来。

  他将蜂蜜酒放在拉斐尔手边的桌上,脱下斗篷扔到铺着刺绣地毯上,铁灰色的长发尾端也带着湿漉漉的水汽,黏连在皮肤上,他没有理会凌乱的头发,抬手摘下眼镜,用手帕擦干净上面的水珠,重新将银边眼镜架回鼻梁,同时在软椅上坐下。

  这一套动作自然流畅,等他抬起头,面前已经放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蜂蜜酒。

  拉斐尔正将手里的酒壶放下,靠回椅背:“下城区情况怎么样?”

  尤里乌斯没有卖关子,语气干脆:“很糟糕。”

  他没有过多解释到底哪里糟糕,曾经长久居住在那里的拉斐尔就已经明白了大概。

  “让唐多勒带人先去堵下水口,至少别把下城区淹了,清理掉淹死的牲畜,想办法拖到放晴,立刻开始施工,然后叫阿斯塔西尼亚注意后续的疾病治疗,资金先从教皇宫支取,之后再叫市政拨款……”

  见拉斐尔已经彻底沉入了政务中,尤里乌斯眼里闪过了一丝无奈:“拉法,我们并不欠缺这一点时间,让演员们演完这一幕戏吧。”

  拉斐尔愣了愣,最终还是笑了一下,肉眼可见地放松了很多:“好吧。”

  年轻的教皇将目光投向徐徐拉开大幕的舞台,没有看见尤里乌斯正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那双深紫色的眼睛里情绪如海潮涌动,就算是最高明的心理学家都无法从中分辨出尤里乌斯此刻的心情。

  而他只是安静地凝视着拉斐尔的侧脸,就像是曾经的很久之前一样。

  今天的翡冷翠剧院上演的剧目仍旧是《酒神的诞生》,这部已然风靡翡冷翠的戏剧正以翡冷翠为中心,用无可阻挡的气势席卷教皇国的所有城市,而在它诞生的城市,每周四晚上翡冷翠剧院都会完整地上演一遍。

  尤里乌斯不知道居然这么巧撞上了它的上映——他只是临时起意将拉斐尔拉出来休息一下。

  秘书长微微苦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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