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黄金衔尾蛇(四)

  罗曼的首都别黎各建立在一片绵延的山前平原上,和有着叙拉古第一都市之称的加莱首都不同,别黎各以浪漫、多情、美丽著称,诗人们称它是“最适合爱情萌芽的城市”,它信奉美神和爱神的谕旨,每一个角落都有着与爱情相关的故事,因此也催生了种类繁多的艺术。

  不过圣城翡冷翠才是真正的艺术之都,波提亚家族豢养艺术大师、疯狂购买并收藏各种艺术品的行为让翡冷翠毋庸置疑地成为艺术家们心向往之的地方,而别黎各……这是浪子、诗人和有情人的天堂。

  人们汇聚在城门前,等待着翡冷翠尊贵的客人莅临此地,繁茂的别黎各玫瑰和雪白的翡冷翠百合被堆积在街道和临街的窗口上,整个城市都浮动着幽暗的花香,象征罗曼的旗帜与教廷旗帜不分你我地挂在所有能被人看见的地方,宣扬着两者的友好关系,整座城市都被托举在热情的欢呼里。

  雷德里克骑在马上,骑士团统一的甲胄将他遮得严严实实,面罩盖住了五官,但是经过严苛训练的骑士们都有着出众挺拔的好身材,两边的年轻女士们欢呼着往他们身上抛洒花束,尽管她们都矜持地戴着遮蔽面容的纱帽,但帽子下的纱巾欲拒还迎地掀起了一个角。

  他的位置在队伍前方,一个迎接众人审视和欢迎的好位置,显然安排位置的人知道他的身份,并且在有意讨好他。

  雷德里克早就习惯了这种讨好,也接受得心安理得。

  他顺手接住一束飞到他怀里的香槟色蔷薇,将它插在了自己胸前铠甲的缝隙里,听见人群中发出了一声喜悦的尖叫。

  “他接受了!天呐!”

  雷德里克骄傲地挺着胸,按照规定,他不能向两边挥手,但是这不妨碍他左右点头致意。

  民众们显然非常喜欢彬彬有礼会配合他们的骑士,他们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像是浓烈的酒水,将雷德里克泡在醉醺醺的快乐中。

  他很少得到这样直白不掺杂利益的好感,从出生开始,他就有着父母双重高贵血统的光环,之后顺利继承了公爵头衔,所有人都像是蜜蜂围着花蕊一样围绕着他,渴望从他身上得到甘甜的回报,养成了雷德里克性格里那种过于直白的爱憎,和盛气凌人的傲慢。

  仆人谄媚他,因为他是能决定他们生死的主人;宾客恭维他,因为他掌握着他们需要的东西;朋友环绕他,因为他在他们之中地位最高。

  在他的印象里,对他好的必然对他有所求,那么无论他如何欺负对方,都是等价交换里的一部分,于是他从未有过“后悔”“怜悯”之类的情绪。

  直到这些直白却浅薄的爱意将他淹没。

  是从未接触过的东西。

  雷德里克惊讶而迷茫。

  他简直不能理解,明明他什么都没有为他们做,而他们也从他身上得不到任何东西,但是他们此刻的表现就像是见到了什么久违重逢的亲人。

  ……这就是别黎各的居民吗,不愧是浪漫之都的人民,每一个都有着过于蓬勃热烈的爱意。

  雷德里克在心里悄悄地感叹了一句,但他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直到教皇的车辇驶入城门,震耳欲聋的呼声覆盖了别黎各的每一条街道,常年翠绿蓊郁的冬青树簌簌地摇动,窗口飘落雨似的彩色绸带和花瓣,管弦乐队奏响了《荣耀降临我》第二乐章,恢弘庄严的乐声随风卷过,每个人都在随着音乐挥动手里的花束和旗帜。

  虔诚的信徒们早就等待在了这里,当看见教皇俊美如圣子似的容颜时,他们感动地落下了泪,深深地随着其他人低下头颅,女士行屈膝礼,绅士脱帽弯腰,向着他们的信仰之主奉上了最为虔诚的敬意。

  教皇的车驾边拱卫着一群黑衣修士,他们随着缓慢前行的车辇步行,每一个人都用巨大的兜帽挡住了半张脸,双手交叉着拢在袖子里,身上有着苦修士特有的庄重清贫感,当他们经过时,民众也充满敬意地凝视着他们,向他们送上面包和清水。

  长长的车队最终在别黎各的镜宫前停下了,罗曼的贵族和朝臣们都等候在那里,为首的是拉斐尔的老熟人——桑夏公主。

  年轻的公主盛装华服,头戴冠冕,肩头佩着镶有勋章的金红色绶带,宝蓝色长裙上镶满了闪闪发光的钻石,和其他贵族出身的男性一样,将带着丝绸长手套的手搭在腰间的剑柄上,尽管她比在场的所有人都年轻,但她身上的气势丝毫不弱于他们。

  拉斐尔下了车,朝等候在那里的桑夏露出一个细微的笑容,桑夏迎上去,背着所有人朝他狡黠地一眨右眼,没有行屈膝礼,而是将手搭在胸前微微弯腰:“罗曼恭候您的到来已久,冕下,您的莅临令罗曼的信徒感激涕零。”

  她扬手向所有人示意自己身后华丽的宫殿:“这座镜宫是我的曾祖父为迎娶杜莱西大公之女而建造的,在您驻跸罗曼期间,这里会是您的行宫,我的母亲正在会客厅等待与您的会面。”

  拉斐尔的眉梢轻轻挑了一下。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桑夏,眼里的那点笑意如同冰冻般消失了。

  因为教皇的沉默,两方随员们脸上的欢喜都有点尴尬地僵硬住了。

  拉斐尔不紧不慢地转了转拇指上的教皇权戒,黄金雕琢的边缘锋利尖锐,剐蹭过手指指腹,令人前所未有地清醒。

  “按照外交礼仪,冕下作为神在人间的化身,是万君之君,在翡冷翠的原初之约上,罗曼也曾签下自己的名字,承认尊奉教皇的冠冕为冠上之冠、冕上之冕,罗曼的统治者应当在此等候迎接冕下,除非王后陛下是以亚述女王的身份在此的。”一个中年人从拉斐尔身后走出来,恭敬地向着教皇和公主各自行礼,然后不慌不忙地说出了这番话。

  翡冷翠的原初之约由当时最为鼎盛的几个大国签订,共同托举起了圣城身为俗世神座的荣耀,这样超然的地位延续至今,不管是罗曼还是加莱,都默认了要遵守这个契约,借助翡冷翠神权的力量统治平民——他们也不能不遵守这约定,教廷的信徒遍布他们的国土,如果他们打算背叛教廷,那么教廷也能让他们狠狠尝一尝无法挽回的苦果。

  当然,信奉异教的亚述并非原初之约的盟友。

  不愧是尤里乌斯的副手,这位临时由教皇宫秘书长指派来的书记官有着极其灵活的头脑和利落的口才,在这样不利的条件下,他甚至还巧妙地挑拨了一下罗曼贵族和亚述之间的矛盾。

  中年人在说完这番话后就低调地退回了自己的位置,拉斐尔仍旧一言不发,心平气和地等待一个答案。

  他的态度显然很坚决,如果罗曼不给出一个合理的答复,或者让亚曼拉出来迎接他,他绝不会踏进镜宫一步。

  这并不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冠冕的位格高于一切,如果他今天稀里糊涂地任由桑夏迎进了镜宫,以后翡冷翠的地位就会不复从前,教皇不再有凌驾于王权之上的至高地位,这对本就孱弱的翡冷翠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因此,倘若没有恰当的理由,哪怕今天需要立刻折返,拉斐尔也绝不会走进镜宫。

  乐队还在尽心尽力地吹奏着激烈高昂的乐曲,在治安官的阻拦下,民众们站在防线外高声欢呼着,兴高采烈地挥动着手里的旗帜,离得这么远,他们根本听不见这边在说什么,也意识不到这里的气氛多么紧张僵硬,还以为自己正目睹着前所未有的庄严一幕。

  可是这不应该。

  拉斐尔在心里快速地想着,他来这里是出于女王的邀请,而且是作为协助女王的盟友来的,女王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这样得罪他,这是完全没道理的事情,亚曼拉女王不是一个愚蠢的人,她不仅不愚蠢,还精明至极,既然如此,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一个无比低级的错误,一个赤|裸|裸的把柄,他甚至可以借这个机会煽动起罗曼的信徒起来反对她,更不要说异族的女王本就在罗曼有许多敌人——

  等一下,把柄?

  对亚曼拉而言这件事百弊而无一利,但是对他而言却显然不是这样。

  或许……这是一份特殊的礼物?

  可是一切礼物都是暗中标明了价格的,收了礼物就要做事,亚曼拉女王到底要拜托他做什么事,甚至于要半逼迫地将这份礼物在众目睽睽之下,迫不及待地让他收下?

  桑夏再次向他行了一个礼——拉斐尔注意到她这次行的是标准的屈膝礼——裙摆在地面上绽开一朵巨大的花,又随着公主的起身而迅速收拢:“尊敬的冕下,请相信我的母亲并非轻视您的威权,而罗曼追随您的虔诚之心如同星辰环绕在月亮周围,但我的母亲最近因亚述的事而烦心,不小心染上了风寒,御医嘱咐她不能在冷风中久站,于是她不得不等候在镜宫中,恳请您的谅解。”

  所以这就是亚曼拉女王给出的台阶,一个随时可以被他推翻的借口,毋庸置疑的把柄。

  “既然是这样,”拉斐尔配合地露出了温和的神色,“那我们进去吧。”

  凝滞的气氛终于再次流动起来,这回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真情实感多了。

  作为别黎各最为豪华的宫殿,在数十年的不断修缮扩充中,镜宫的华丽程度在整个国家都首屈一指,这座宫殿因用了3728面由10423块镜片组成的落地镜得名,澄澈如水的镜面反射着穹顶奢华的壁画,厅内每间隔一段距离就悬挂一盏三层吊枝烛台,镜子将烛火反射出璀璨的光芒,把宫殿内每一处缝隙都照射得熠熠生辉。

  镜宫里最大的春神之厅中,规模庞大的宴会正在进入最后的筹备阶段,数不清的侍从和女仆穿梭其中,十几名点灯人转动墙壁上的绞盘,将天花板上的巨大吊灯都拉下来,一盏一盏点上灯,然后再将它们吊上去,整个餐厅顿时变得金碧辉煌。

  等人们入场时,宫殿内已经布置得焕然一新,这富丽堂皇的一幕看得翡冷翠来使们惊叹不已,罗曼的贵族朝臣们则与有荣焉地挺起了胸膛,两方人很快混杂到了一起,开始谈笑,同时密切注意着门口侍从官的动态。

  身份地位最高的那几位大人都还没有到,越尊贵的人越到后面才会出场,这是惯例。

  此刻的拉斐尔正在二楼小花厅内,与他对面而坐的正是执掌罗曼和亚述两个庞大帝国的亚曼拉女王陛下,桑夏笑吟吟地将两人的茶杯斟满茶水,然后行礼退下,裙摆消失在圆形拱门后。

  茶桌上铺着蕾丝镂空的桌布,薄如蝉翼的桌布垂曳在半空,留在桌面上的花纹是三朵含苞紧闭的玫瑰,三朵玫瑰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像是三把猩红的利刃,其中的两朵正好对着拉斐尔和亚曼拉。

  拉斐尔盯着那三朵玫瑰图案看了一会儿,朝对面的女王微笑:“您今天似乎送了我一份让我不得不收下的礼物,真是令我手足无措。”

  这是他两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位名满天下的女王。

  女儿已经在芳华年纪的女王依旧美艳动人,她穿着金红色的绸缎长裙,成色上好的雪白貂皮点缀其间,蓬松隆起的袖子一路收紧到手腕,用夸张的线条修饰身形,她胸前戴着一只黄金的鹰形挂坠盒,看制式显然是亚述的风格,金棕色长发用镶满珍珠的王冠束住,映衬服装的白色貂皮内衬压在长发上,掐丝珐琅和成圈的彩宝在灯光下犹如流动的火河波光荡漾,过分浓艳壮丽的色彩并没有压下女王的风头,反而让她身上那种野蛮骄傲的风情成百上千倍地迸发出来。

  她是一位不可辩驳的女王,一个靠着自己的手段、智慧坐稳王位的女人。

  拉斐尔从她眼里看见了属于君主的气度。

  “那令你感到慌张了吗?”亚曼拉的声音带着点蜜糖粘稠似的沙哑,但是她的语调非常温和,音调轻而缓和地压低,消弭了所有的压迫感。

  一种显而易见地示好,拉斐尔判断。

  “或许更多的是受宠若惊。”拉斐尔也配合地缓和了语气,调整了接下来的谈话方针。

  “啊,只是一个小小的惊喜,我想你会喜欢,”亚曼拉的眼睛轻轻弯起来,岁月并没有完全地饶过她,但它赐予的细密纹路并没有损害亚曼拉丝毫的美丽,那点褶皱像是玫瑰花瓣上细腻的纹理,在皮肤上温柔地生长,“这也是我们谈话的基础。”

  啊,正题来了,拉斐尔稍稍提起精神:“正如我们之前提及的,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桑夏公主的继承权问题——我想亚述的局势已经不容许您再多做犹豫了,立法议会什么时候举行?”

  亚曼拉轻声说:“定在二月——这不是什么问题。”

  她似乎并不想提及这件事情,尽管它是她的心头大患,而且她为此殚精竭虑筹谋了许久,甚至将拉斐尔从翡冷翠请到别黎各。

  女王从容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滚烫的雾气:“翡冷翠六月的大审判可是震惊了所有国家,您的魄力令我们敬佩,就连加莱都为此感慨不已。”

  罗曼和加莱私下果然有联系。

  拉斐尔笑了一下:“愚蠢的人总是有不合时宜的野心。”

  “是的,他们永远不懂得什么叫做适可而止,但是——”亚曼拉将茶杯轻轻放下,瓷杯和底座磕出了清脆的声音,女王抬起眼眸,露出那双宝蓝色的眼眸,右眼下陈年的旧伤疤像玫瑰的刺,“我们更惊讶的是您之后的举动,原来圣殿骑士团还有这样雄伟的力量,能够纵横教皇国,实令人忍不住回想起多年前圣殿骑士团最鼎盛时期,圣座旗帜遍插四海的荣光。”

  拉斐尔心头一紧。

  来了。

  班里阳的学生越来越多了,我在码字期间,班长就领过来两个发烧的,希望我能扛到最后,毕竟生病真的很难受,也希望宝宝们保护好自己,尽量不要生病啊!能拖就拖!坚持就是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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