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回娘家。
这天,夫夫两起了个大早,拎上早就准备好的年礼,赶着马车去了宁家村。
马车一进宁家村,便引来不少人关注,几个没事干的婆子抄着手闲聊。
“宁秀菊真是找了个好孙婿,这些日子没少给家里送东西,这不又拉了一车年礼来,用的还是马车呢,我都多少年没见过马车了。”
“可不是,我记得睿哥儿当初不愿意嫁,被宁秀菊关了起来,第二天是被绑上花轿的。”
“我也记得,现在睿哥儿日子越过越好,身上衣裳一瞅就不是便宜货,人也珠圆玉润的,他有今天可得好好感谢宁老太太才是。”
“听说睿哥儿相公跟家里断亲了,挣下的家产全都攥在小两口手里,宁老太太如果把孙子跟孙婿拿捏住,宁家也离发达不远了。”
说话的婆子盘算着日后要跟宁秀菊拉近关系,自家也能跟着沾沾光,睿哥儿相公那营生做的那么大,家里汉子当不上管事,做个伙计喝口肉汤也是好的。
夫夫二人还不知道,只是出门走个亲戚就被人惦记上了。
片刻后,马车停在宁家大门前,宁睿刚跳下马车,便瞧见他娘端着一个大木盆,步履蹒跚地向这边走。
“娘,大冷天的你怎么去河边洗衣服?”宁睿赶紧跑过去,把木盆抢到自己怀里抱着。
“奶奶是不是又刁难你了?”他看着宁春娘冻得通红的手指,心里抽疼。
“没有,是我自己要去的,你爹昨儿上山打柴不小心崴了脚,我担心柴火不够烧,这才去河里洗的衣裳。”
宁春娘上下打量着儿子,见他比上次见到胖了一些,脸上笑意更深了。
“睿哥儿这孩子打小就闹腾,但是实打实的心眼好,要是不小心惹你生气了,教训几句就行……动手也行,只是下手别太重了,夫夫两过日子,要和和睦睦才好。”宁春娘斟酌着说。
柳锦昱比人精还厉害几分,哪里听不出来丈母娘话里的意思。
“娘放心,睿哥儿是我夫郎,我疼他还来不及,怎么会跟他动手?”
“娘,相公待我特别好,家里银子随便花,还托人买了只猫宠给我,只不过要年后才能送来。”宁睿笑眯眯道。
宁春娘听得一愣: “你这孩子,怎么又乱花钱?那猫宠多贵啊,也敢买?”
猫宠她知道,可以说大周百姓就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老皇帝的女儿罗宁公主,非常喜欢猫,都城百姓为了紧跟时尚,家里有条件的也都养上一只,一些身份高贵的夫人小姐还凑一起,举办了一个“猫宠选美大赛”,参赛者不拘性别年龄跟身份,得魁后不仅能领到丰富的奖励,还能为自己挣得一个好前程。
只不过这活动办了没两年便被罗宁公主制止了,因着不少落榜书生,生了走快捷方式,妄图利用猫宠夺魁,从而一步登天的想法,失了读书人的初心跟傲骨。
更有那分明不喜爱猫的,为了前程来参赛,猫儿没得魁便将之残忍杀害。
那段时间,秦安街巷深处,几乎每日都能看到猫儿被虐待致死的瘦小躯体。
活动被制止后,罗宁公主也下令,大周百姓凡是有虐待动物者,赏二十大板外加牢狱半月,且举报者一经核实,赏银五两。
赏钱虽然少,但有的是缺银子的。
一时间,秦安街上隔三差五就有被抓起来,当街脱了裤子打板子的。
恶人被惩,真心喜爱猫的百姓直呼痛快,纷纷称赞罗宁公主有勇有谋,心地善良。
百姓对罗宁公主的崇拜,导致事情平息半年后,猫宠的价格也没有下降多少。
当然,也有数量本就不多的原因。
宁春娘想到弟妹姜素兰前些日子提过一嘴,想要买只猫来养,只是说说便被婆婆指着鼻子骂了足足半个时辰,因为实在太贵了,一只就要好几两银子。
且猫宠金贵,吃食上大有讲究,每年加一起光是口粮就要花费四五两,这么金贵的东西,寻常百姓哪里养得起。
“娘,猫宠是我要买的,我平日里忙着读书跟生意上的事,怕睿哥儿一个人在家闷出病来。”柳锦昱替夫郎解围。
“当真?”
宁睿连忙点头。
宁春娘看了眼哥儿婿,眼眶有些发红。
她家睿哥儿终于有人疼了。
“吱呦——”
大门被推开,姜素兰看到门外站着的人后,打了一半的呵欠硬生生憋了回去。
“哟,睿哥儿跟侄婿来啦,快进来,大冷天的冻坏了咋办。”姜素兰表情谄媚。
她这侄婿有钱的很,上次是她眼拙以为对方打肿脸充胖子,后来才知道人家做的营生多红火,那日赚斗金的睿锦物柳跟锦睿茶楼,可都是侄婿的!
想着扭头瞄了眼鼓鼓囊囊的马车。
不知道这次带了什么好东西来,趁着婆婆串门没回来,她得找机会藏起来几样,省的都进了那两老东西的嘴里!
马车比之前的牛车大了一圈,进不去宁家大门,姜素兰心道机会这不就来了,于是便叫上宁大河一样样往家里搬。
宁家门口围了不少看热闹的,见状眼睛都羡慕红了。
那糕点比柳西县的精致,框里不仅有猪肉羊肉,还有半扇牛肉,布匹上印着的官印,表明了这些东西都是打北阳城来的!宁家孙婿可真有本事。
姜素兰看着摆在眼前的几十斤大肉,眼睛都看直了。
“你们坐着,我把东西拿厨房去。”说完抱着一筐肉,乐颠颠进了厨房。
这边,宁大河听了媳妇的话,正绞尽脑汁的想要跟侄婿攀关系,大字不识一个的庄稼汉子,硬是跟柳锦昱聊起科考一事。
柳锦昱耐着性子应付了会儿,便把话头转开了。
“爹,地里庄稼还好吧?”他问宁大海。
宁大海跟宁春娘一样,都是个不善言辞的,也没什么花花肠子,柳锦昱问什么就回答什么,不问就坐在一旁发呆,从不主动递话头。
柳锦昱没嫌弃自己老实憨厚的岳父,两人一问一答,说了不少话,直到宁秀菊回来,差点把家掀了个底朝天——原因竟然是宁春娘洗完衣裳忘了晒。
“懒货,一大早就不见人影,饭也不做,是想饿死我们两个老的好当家吗?”
人还没进门,宁秀菊的大嗓门已经传到了众人的耳朵里。
“老大媳妇我告诉你,别以为睿哥儿嫁了个有钱汉子,就觉得自己腰板挺起来了,不过是个嫁出去的小哥儿,有能耐你生个儿子,县里那么多有钱老爷,勾搭上一个回来,我宁秀菊二话不说,就是天天给你们娘俩洗衣做饭,我也愿意!”
懂得看脸色的姜素兰知道,婆婆火气这么大,八成是在外边受了气,拿家里人撒气呢,这种时候能躲就躲,实在躲不了低头听着就完了,千万不要还嘴,不然婆婆会骂得更厉害。
可宁春娘性子实诚,听婆婆这么说,便小声替自己辩解了句。
“娘,我做完了早饭才出去洗衣裳的。”
得,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宁秀菊脸色顿时就不对了。
“还敢顶嘴?!嫁进宁家这么多年连个蛋都生不出来,好吃好喝养供着你,我就是养条狗还知道朝我摇尾巴呢!”
想到村里人说她一大家子,以后要靠一个嫁出去的哥儿过活,宁秀菊气红了眼。
“别以为睿哥儿嫁给姓柳的以后就享福了,你那个哥儿跟你一样,是个生不出来的,姓柳的那么大家业,没个一儿半女,睿哥儿迟早要被休回家!”
宁秀菊骂的爽快,没注意到门外的马车跟堆在院子里的东西,等她瞧见后整个人都愣住了,脸上充满恶意的表情来不及收,扭曲至极。
“我的事就不劳烦您操心了。”
柳锦昱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语气听不出起伏。
宁秀菊本来还有些心虚,扭头看到孙婿冰冷的表情后,心里火气一阵翻滚,压都压不下去。
“对待长辈就是这个态度?”宁秀菊瞥他一眼, “没教养的东西。”
“有的长辈的确值得尊敬,有的则反之。”柳锦昱看着她,语气轻飘飘。
“好啊,这是在骂我为老不尊呢!”宁秀菊一脚踢翻脚边的木盆,她骂不过柳锦昱这个读书人,便指着宁春娘鼻子骂, “你是怎么当娘的,哥儿婿都骑到婆婆头上来了,还跟个木头似的杵着,想把我气死不成?!”
“奶奶,您这是干嘛,哥跟哥夫是来拜年的。”宁泽远刚跑进门,就见院子里站了一圈人,它奶奶站在正中间,骂完这个骂那个,引来不少看热闹的。
他就落后一步,怎么就吵起来了呢!
宁泽远关上大门,表情懊恼。
“呵,拜年就算了,我可担不起,要是每年都来这么一次,你奶奶我怕是没几年活头了。”最疼爱的孙子来了,宁秀菊底气更足了。
“怎么会,奶奶还年轻着呢,将来孙子考上秀才,还要孝敬奶奶呢。”宁泽远揽着它奶奶肩膀,哄到。
“还是我大孙子会说话,奶奶没白疼你。”宁秀菊拉着孙子的手, “那两个老婆子没为难你吧?你等下次,她们要是再敢说我宝贝孙子,我非把她们嘴撕烂不可!”
“没为难我,奶奶您也累了吧,孙子扶你进去休息。”宁泽远手背在身后,给宁睿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去正堂等自己。
“娘,你没事吧?”宁睿没听,而是跑到他娘跟前,担心地看着她。
“没事,衣裳都脏了,娘再去洗洗。”不敢在儿子面前掉眼泪,宁春娘赶紧抹了把眼睛,端起木盆就要往门外走。
“娘,就在家洗,我给你烧水。”宁睿拉着人,说什么也不许她去河边。
宁春娘有些为难,家里柴不多,烧完了婆婆肯定舍不得小叔子上山捡柴,但自个相公腿脚不好,上山捡柴太不安全。
柳锦昱: “睿哥儿,你给娘烧水,待会我跟泽远去山上捡点柴回来。”
“好,相公注意安全。”宁睿看着他娘,这下能用热水吧?
“你啊。”宁春娘摇头失笑。
她这个儿子从小就是个倔脾气,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但也是真善良,别人对他好一点,他能记一辈子。她这辈子就这样了,只希望睿哥儿不要像她一样,浑浑噩噩一辈子。
想到还在床上躺着的宁大海,宁春娘暗暗叹了口气,相公这一病,以后日子恐怕更难挨了。
半刻钟后,柳锦昱跟着得空的宁泽远,一起去后山捡柴。
“哥夫,我替奶奶跟你和大哥说声对不起,奶奶年纪大了,说话虽然有些不好听,但对大伯大娘还是很好的,今年过年还特意弹了两床新的棉被给大伯家呢。哥夫,你别看大伯娘性子软,我之前还听到她跟奶奶顶嘴来着,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柳锦昱看着跟前,一身蓄着新棉厚袄的宁泽远,眼神逐渐疏离。
“哥夫,你怎么不说话?难道还在生奶奶的气?你别怪奶奶,她人其实挺好的,以前哥还在的时候,家里经常吃不上肉,逢年过节吃一次,奶奶总会把肉留给我跟哥,但哥不爱吃肉,每次都把肉留给我,所以我小时候特别胖,还被一起玩的小伙伴嘲笑是……”
宁泽远回头,看到柳锦昱的表情后,心没由来的慌了一瞬,到嘴边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你哥不爱吃肉,可是他亲口对你说的?”柳锦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
“你口口声声说宁秀菊待你大伯一家好,是个好人,却从没有睁开眼好好看过他们过得到底是什么日子。寒冬腊月洗衣做饭,换不来你们宁家一句好话,只稍微晚了一步,便被克扣饭菜,指着鼻子骂。你可知道睿哥儿饿的最厉害的时候,就连树皮都吃过?可知道你不爱吃,随便扔到地上的食物,是睿哥儿求都求不来的?”
柳锦昱闭了闭眼。
他一直以为宁泽远是因为年纪小,才对这些视而不见,他对睿哥儿这么关心,应该是个好孩子才是,但他没想到,宁泽远说的每一句话,竟然都在维护宁秀菊。
如果他有心,怎么会看不到睿哥儿一家过得好还是不好?
他没心,他心安理得享受着别人的付出,不知感恩就罢了,如今还反过来说别人的不是,这样的人,跟柳锦昌有何区别?
“我,我不知道……”一连串的责问,让宁泽远慌了神,他无助的看着柳锦昱,嘴巴张张合合,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
“你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知道。”柳锦昱毫不客气地揭穿他, “因为你知道,一旦把事情说开,你就不能再心安理得享受别人的好意,只要一直假装不知情,就可以当做事情不存在,继续做宁家被众人捧在手里的大少爷。”
“不是这样的!不是!”宁泽远被说心中最阴暗的想法,一时无法接受,捂着耳朵大叫起来, “是奶奶说大哥不喜欢吃肉,只喜欢喝糙米粥,奶奶说我是家里唯一的小汉子,宁家将来都要靠我,大哥少吃几顿没关系,反正将来也是要嫁人的……”
“呵。”柳锦昱冷笑, “这才是你内心真实的想法吧。”
“这些都是奶奶说的,不是我!”宁泽远慌张摇头。
奶奶疼他爱他,他只是不想奶奶伤心,也不想跟大哥一家生份,这才装作毫不知情,他想要家和万事兴,不想失去任何一方,他何错之有?
柳锦昱不再多言,拎着一捆柴下了山。
***
宁睿帮宁春娘洗干净衣裳后,便进厨房帮着准备午饭,母子两亲亲热热挨在一起,小声说着话。
“这是怎么弄的?”他突然掀起宁春娘的袖口,看到一条长至手肘的伤痕后,眉头紧紧皱成了一团, “奶奶打你了?”
宁春娘连忙把袖子放下来,视线躲闪: “不是你奶奶,是娘自己不小心滑倒摔的。”
能摔到手臂内侧?宁睿一个字都不信。
“娘,分家吧。”
宁春娘愣了: “你,你说什么?”
“分家,我去跟爹说,以后我养你跟爹。”宁睿看着他娘,满腹心疼。
“胡说什么,以后可不准再说这话了,你爹听到非得打你一顿不可。”宁春娘朝外看了眼,小声道。
“不分家奶奶以后再打你怎么办?只有分家你跟爹才能有好日子过。”宁睿拉着他娘的手,眼眶通红。
宁春娘性子软,几乎从不跟人脸红,说话声音也总是小小的,宁秀菊一直以为这个儿媳妇只有被欺负的份,但她不知道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宁春娘也并不像表面上那么软乎。
只是她有自己的顾虑,以前不敢反抗是怕婆婆把火气撒在睿哥儿身上,现在不敢是不想让睿哥儿为难,毕竟哪有嫁出去的哥儿补贴娘家的道理?说出去要被戳脊梁骨的。
“娘不用你养,哥儿婿赚钱不容易,年前你们低价卖给大家粮食,应该赔了不少吧,你以后也要省着点花才是。”宁春娘不由担忧道。
“相公那么聪明,怎么会做赔本买卖?”宁睿一脸诧异。
他娘这是听谁说的,相公都要把生意做去北阳城了,分明是赚了怎么会赔呢。
“娘,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相公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分家这个主意就是相公率先提出来的。而且这段时间我也在努力赚钱,县里那家锦睿茶楼就是我跟小宝一起投资开起来的。”
说着从怀里掏出张一百两的银票,跟几两碎银, “你瞧,我现在随便出趟门,身上最少也要带十几两银子以备不时之需,家里的银子也都是我在保管,相公若是需要,还要提前跟我打申请呢。”
少年仰着小脸,满脸自豪。
宁春宁却被儿子的大手笔,惊得好半天说不出来话。
“当真?”
宁睿点头: “相公说夫郎娶进门,就是用来疼的,不仅财产要上交,就连洗衣做饭都不让我沾手,后来我嫌弃他做饭实在不怎么样,衣服也洗不干净,废了好大劲才把活揽过来呢,不过相公也会经常帮我就是了。”
“这……”
宁春娘大为震撼,她知道哥儿婿待自己儿子好,但不知道竟然能好到这种地步,这哪里是娶夫郎,这是娶了个活祖宗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