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金在被子里犹豫一会儿, 最后还是钻了出来,再次化为人形把衣服穿好。
他已经冷静下来。
只是一想到自己刚刚的反常反应,就打心底里感觉迷惑。
此等扭捏做派, 像被什么附身了一样。
根本不像他!
一定是因为剑修屋里久不来人,常年闭门锁屋, 生出瘴气。
他是因为毒邪入体才着了道。
对!
一定是这样!
玄金做完心理建设, 表情已经自然许多。
他来到房门前,打算喊剑修进门。
迟疑一瞬,动手推开了房门。
剑修竟在院中舞剑。
他折了一节竹子, 以长竹竿为剑。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四周竹叶随竹竿剑的气劲纷纷飘落,剑修在竹叶中穿梭游走, 眉目疏冷,像是一缕不可捉摸的风。
玄金莫名觉得自己和剑修之间的距离很远。
不是实际尺寸上的距离。
而是更加难以言说的一种感觉。
剑修不是在修炼, 就是奔波在围捕恶妖的路上。
好像除此之外没什么休息放松的时间。
哦,也不是没有。
剑修和烤鸡打架受伤的那段时间, 倒是也跟着他看了一阵子电视呢。
想起当初他追剧看得入神, 直接变成原形趴在剑修腿上, 闻道一的修长指节从他后颈一路顺下来, 直摸到他的尾巴根,玄金又是一阵浑身不自在。
停!
他不想再变得奇怪。
“喂!”玄金出声喊了一嗓子。
剑修那边差不多已经是收势了。
收招,最后挽了个剑花。
一套剑法算是练完了。
剑修走了过来,倒是面色沉静, 像是完全忘却了刚刚的尴尬。
玄金又怎甘于人后?
立刻也摆出一副不好惹的冷酷表情。
先于剑修开口道:“我换衣服的时候看过了, 那点伤早就好了, 根本没事,用不着再擦药。”
心里估量着如果剑修反驳他的话, 要用什么话语回绝,才显得不是因为他过于别扭和在乎才拒绝。
然而剑修听到他的话,也只是微微颔首。
“既然你觉得没问题,那就不擦了。”
玄金一拳打在棉花上,想气又不能生气。
眼前闪过一个瓷瓶,玄金顺势接在手里。
“嗯?”
“拿着,有备无患。”
行。
反正便宜不占白不占。
之后,闻道一没再提擦药的事情,像是真的信了玄金的话。
剑修不追着他,要给他擦药,这让玄金反而有点憋闷。
他不知道自己郁闷个什么劲儿。
明明是他先拒绝的,不是吗?
晚上剑修还真的烧了一桌子笋,甚至用了不同做法。
清炒、油焖,还添了些材料,用冬笋作了腌笃鲜。
喝一口鲜掉舌头。
玄金吃得满足,也就把白天那点乱七八糟都忘到脑后了。
“唉,要是知道你这什么都没有,就带点东西过来了。”
玄金下颌搭在桌上,看着闻道一收拾桌子。
“想带什么?”
闻道一很快就将桌子清理干净,坐在玄金身边。
看着玄金像没骨头一样,倚着桌子。
脑海中划过“如果能变成这张桌子就好了”的奇怪念头。
不过闻道一维持着他一贯的酷哥脸,玄金什么都看不出来。
不通电,也没有网,很多东西带过来也不能用。
玄金想了想道:“至少可以把阳台那把椅子带过来吧。”
闻道一回忆了一下玄金说的阳台椅子。
那是一把懒人躺椅,原来业主家具附赠的,他从来没用过,倒是玄金,如果不在沙发看电视的话,就会从早到晚的窝在上面。
“也不是不行。”
“嗯?”玄金转过来,一边脸颊贴着桌面,看向闻道一。
贴着木质桌子,侧脸被挤出一个可爱的弧度。
闻道一终究还是没忍住,摸了一把玄金的头发,起身离开屋内。
玄金愣了一瞬,跳起来道:“喂!怎么你挑衅完就想跑啊!”
跟着闻道一的背影追了出去。
剑修也没跑远,玄冰剑浮在他身前,玄金不自觉往后侧了一步。
他都没生气,剑修好好地拿剑做什么。
不过剑修似乎不是冲着自己,他面向院落里的一排竹子。
捏诀一指,玄冰剑出,若干竹子齐根而断。
玄金谨慎地走到剑修身侧,眼神也落在那些竹子上,表情凝重:“竹子有什么问题吗?”
他怎么没看出来。
剑修抬手一收,那些竹子飞来,被他抱在怀里。
“竹子没问题。”
“???”
然后玄金眼见着剑修将竹子削成竹篾,眼明手快地编了起来。
没多久的功夫,一张竹制躺椅出现在玄金眼前。
还是躺上去可以前后摇晃的那种。
“试试。”
玄金将信将疑地坐了上去。
表情一变。
啊!
舒服!
他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虽然此时还是人形,但慵懒的没骨头样子,和他兽形也差不了太多。
看得闻道一很像再过去撸一把。
“怎么不躺了?”闻道一看着玄金摇晃了两下躺椅,突然又跳了起来,“哪里不舒服?”
“没有!”玄金过来拉闻道一的手腕,“你也来试试!”
这么舒服的椅子,好歹让制作者自己也享受一下。
剑修的神经绷得太紧,总是一副九域里大事小事都是他的责任的样子。
玄金将闻道一按坐在躺椅上,自己蹲在躺椅身侧,睁着那双眼睛期待地望过去。
“怎么样,舒服吧?”
闻道一半躺在竹椅上,并不感觉又多舒服。
可看到玄金亮晶晶的期待眼神,却生出一种醉在酒香,眠在卷云的奇异飘忽感。
闻道一颔首。
玄金得意地扬起下巴。
不用说话,他的眼里写满了“看我说得对吧”。
温馨气氛没维持半分钟,玄金嚯地起身,来到闻道一身后,两手握住椅背,往前一掀。
“好了,那你可以让开啦。”
闻道一好悬没被他直接倒在地上。
他额角青筋狂跳,转身看着此时已经惬意地躺在竹椅上的玄金,一字一顿道:“玄、金!”
玄金硬生生打了个冷战,从竹椅上翻下来,背着竹椅就跑。
“喂!刚做好的竹椅你别拿它泄愤啊!躺椅是无辜的!”
闻道一闷声追在后面。
两人绕着小院跑了几圈,玄金恍然想起他可以把竹椅收起来啊!
背上的竹椅消失在玄金指尖,被他收入“无界茸毛”中。
闻道一离他已经很近,几乎就要抓住他的衣服下摆。
玄金果断变成缩小版兽身,非常顺滑地从衣服领口钻了出去,瞄准院门,直接跑出了闻道一的小院。
闻道一拎着手上的衣服,直接气笑了。
“回来。”他站定不追,反而开始收拾玄金落在地上的那堆衣服。
玄金察觉身后没人,又听到闻道一的喊声,默默回头。
从院门口伸出一个小脑袋:“你发誓不动手。”
闻道一:“嗯。”
玄金:“以后都不动手?”
闻道一:“……”
闻道一:“回来把衣服穿上!”
玄金只当闻道一是默认了他的要求,从门边溜了进来,刚想叼住闻道一手里被叠好的一沓衣服,就被对方再度拎住后颈。
玄金:!!!
“你这个骗子!”玄金在闻道一手里疯狂扭动,想要挣脱出来。
闻道一挑了挑眉,屈起手指,在玄金额角轻轻弹了一下。
“不是你先?”
玄金“啊呜”一声,恢复成他原身大小,反过来把剑修扑倒按在地上。
嘴张得巨大,又怕真把剑修咬出个好歹,又迅速闭紧,用头去拱剑修。
一人一兽舍弃自身修为不用,就以肉身在地上翻滚玩闹。
“呼——”
闻道一难得气息浮动,轻喘着翻过身,仰面躺在地上。
玄金也吐着舌头喘息,耳边传来轻笑声。
“笑什么?”他顺势问道。
闻道一摇了摇头:“如果小时候,有人跟我说,有一天我会带一只妖兽回来,甚至相安无事地一起躺在这里,我只会说他疯了。”
不仅仅是相安无事,他甚至对这只妖兽起了别样心思。
当意识到自己欲念的那一刻,他真的有怀疑过自己,究竟是疯了还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
最后他清晰地认识到,都没有。
他是理智的,冷静的,即使这件事在他的世界里看起来是那么不可思议。
但它就是发生了。
玄金好奇地转过来,澄金兽瞳落在闻道一脸上,问:“为什么?”
闻道一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反问道:“你为什么想知道?”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就是想知道。你不愿意说就算了!”玄金扭过头,不再看他。
闻道一捉住玄金的一只前爪,抓在自己手里,摸了摸他的肉垫,无奈地笑了笑。
“我的父母都是被妖兽杀害的。”
“啊?”玄金耳朵倏地竖了起来,爪子下意识地往回收了一下,没收走,被剑修牢牢地捉在手里。
玄金很是不解地问:“你多大?总归是在那个劳什子‘共生协议’后出生的吧?”
人族不是都和妖族搞出来共生协议了?
而且如果真的和鸾鸣洞府里的壁画一致,人族献祭妖族独得气运,怎么也不可能出现反过来被妖族侵扰屠戮的情况吧。
不是他不相信剑修。
只是剑修说他小时候,那剑修不就是幼崽状态?
幼崽很容易被人哄骗欺负的。
闻道一并不因玄金的疑问而生气,他拇指缓缓揉着肉垫,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记忆确实没那么清晰了。应该是二十三年前。”
那年他五岁。
闻父和闻母带着回老家,顺便到附近山上露营。
其实当日已经出现了一点异常信号。他们驱车到露营营地,为了避免人太多抢不到位置,还特意早早就到了。可后来一直都没有人来。
闻父闻母没当回事,还笑着跟他说,今天不挤了,高不高兴。
闻母说记得不远处有一条小溪,里面说不定能捞到小鱼小虾,闻父在营地生火,时不时逗逗他。
他那时还不像如今这么沉默寡言,在闻父闻母面前简直是个“十万个为什么”。
他刚读到九域的历史,得知原本人族和妖族原本势如水火,后来有大能意识到这样两族终要同归于尽,于是想办法调和,促成“共生协议”。
所以什么是共生协议?
闻父回他,就是人族和妖族,大家都在一起开开心心地玩耍。
他懵懂地应了声哦。
父子二人闲聊中过了许久,一直不见闻母回来,闻父有点担心,看他正坐在地上用小草编小兔子编得认真,不忍打扰,就说自己去找一下,让他乖乖等一会儿爸爸妈妈就回来了。
他应了一声后父亲就离开了。
闻父这一去又是好久。
久到他已经自行研究明白如何用小草编小猫小狗,还一样编了三只,都还没回来。
他等得太久,难免心慌。
一边喊着爸爸妈妈,一边往树林深处走。
然而就在他摸索着找到那条小溪时,看到的不是爸爸妈妈,而是满地血红。
原本悦耳的鸟鸣,此时变成了喑哑的哀嚎。
一只山魈背对着他,正埋头在啃食着什么,那东西只剩半边身子。
而被啃食的半边血肉,身上穿的,好像是爸爸的衣服……
发自内心的深切恐惧促使他转身就跑,甚至没有勇气去确认,那些血是不是爸爸妈妈的。
直到跑出很远,似乎又听到爸妈呼唤的声音。
从他背后传来。
他定了定神,纠结一番后还是决定回去看一眼。
说不定刚在小溪边他眼花了,爸妈已经捞完小鱼小虾,在营地等他呢。
“后来呢?你回去了?”玄金主动把自己变小,跳到闻道一身边,又顺着他的胳膊,趴在闻道一胸口。
初冬时节,洞虚山的夜晚也有些寒凉。
更别说还听着剑修讲这些东西。
他想让剑修能暖和一些。
“后来我被我师父拦住了。他说我父母已经死了。我不信,我问他怎么死的,有什么证据。师父带我重回到小溪边,让我去确认父母的尸身。”
闻道一苦笑了一下:“说是尸身,其实也剩不下多少了,只有一两根指头和几小块衣料。”
“师父没直接说杀害我父母的凶手就是那只山魈精。但我知道我那时没看错。
“后来我就跟着师父上了山,拜师父为师,修炼。师父说我杀欲过重,不愿意教我剑法。我便修习符箓。强化了不少符法的杀伤力。
“后来下山,也经常能看到又妖兽发狂,伤害普通人。父母的亡故让我本对妖兽感观非常不好,种种经历让我有时甚至会想,共生协议是不是只限制束缚了人族,让普通人成为妖族的零食养料。成了修士又什么都不能做。”
玄金忍不住小声道:“你可没有什么都不做。”
闻道一摸了摸他的头:“是的,所以后来是我主张不能只把犯了事的妖兽关进藏囹了事,也是我主力推进在共生协议基础上,若是又妖族犯禁,不能仅仅是把主事妖兽送回妖族惩治就算了,人族也要有机动处置权。很多修士都不愿意沾惹这段因果,我不怕!所以后来基本上这些事情就开始专门找我了。”
剑修说起自己的过去,平铺直叙,像是在说其他人身上的事。
情绪似乎也没什么太大波动。
但玄金知道,他是难过的。
无论是父母的意外亡故,还是承受了很多本不应该沾惹的因果。
剑修心里恐怕都不好过。
也难怪剑修的风评在妖族中这么差,第一次一见面就要跟他动手,后来也总是瞧他不顺。
玄金又往上攀了几步,抱住闻道一的脖子,像上次对战鸾鸣一样,舔了舔闻道一的脸侧。
舐去那些剑修脸上并不存在的血泪。
闻道一很轻地问:“你在做什么?”
玄金张了张口,不知要如何回剑修。
“我——”
“好哇!你不让我见网友,自己倒好,带什么回来跟我炫耀来了?!”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把玄金吓得毛都炸起来了。
闻道一也迅速半坐起身,惊讶道:“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