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忘情(一)

  第五君把沈旦送出门外,正好迎接小秀才买饭回来。

  忙活了整整一上午,他们二人都顾不上饮食,此刻俱是腹内空空,饿得厉害。

  第五君尤其疲惫——昨夜一宿未睡,连偷两座邪神庙的香火,又识破邪神附身,大战一场,抢救沈旦——不免心力交瘁,手软得都快拿不住筷子。

  但这顿饭,第五君吃得非常踏实。

  只要想起沈旦鲜血淋漓的手,他就知道他的家在师父的保护之下,邪神无法踏足。

  他有家。他的家是安全的。他可以在家里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想到这一点,第五君眼眶就发红发热。

  他给小秀才夹菜,自己也大口吃饭,唾液和泪液在某些时候几乎共通,第五君的鼻子都堵了。他的心如同汪洋,海平面是如此的风平浪静,深深处却暗流涌动,有一种隐秘的期待和终结感压在心底,激跃又极其沉重。

  他们风卷残云地吃完了饭,小秀才非常懂事,一个劲儿催第五君快去睡一会儿,她来收拾碗筷。第五君笑着应了,慢腾腾地走到院墙边,弯腰去看他栽的一心香叶。

  过了片刻,小秀才甩着手上的水珠走到第五君身边,第五君回头看她:“陪哥哥再出趟门?”

  第五君先带小秀才来到药铺,抽着鼻涕抓了一副治风寒的药。

  接着又给小孩买了烧鸡、腊肉、蜜饯等等吃食,他给小秀才说:“从今晚开始,到明天晚上,整整十二个时辰,你都不能离开家,最多在院子里玩,所以现在把你想吃的东西全都买回去。”

  小秀才不解地问:“为什么呀?明天出来买不行吗?”

  第五君拉住她的小手,“回去再跟你说。”

  其实按照今天上午那道邪神越过就会受创的无形庙界来说,这条街的范围内应当都是安全的。但第五君仍然不放心,所以打算让小秀才闭门不出,在家呆一天一夜。

  路过渐渐熟悉起来的街景,和面熟的邻里点头微笑。第五君推开院门,侧身让小秀才进去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了自己的成长。

  他曾经是一个快乐得几乎没心没肺的人,心如赤子,没有打算,也没有担忧。他的伤心和高兴都是那么纯粹,他的世界简单到只围绕着一个人。

  如今的自己,和十多年前药王谷里的孩子站在一起,彼此都不能相识。人蜕变为人,总是面目全非。

  但第五君觉得现在很好。

  他带着胸有成竹的微笑合上院门,轻轻落锁。

  生命总是需要一些刻痕才能量度,否则总是流逝得无法察觉。每一道刻痕,都带了深深浅浅的痛苦,这些痛苦会变成路碑,标识了人生的每一个阶段。

  一条成熟的生命,会笑着把路碑深深地夯实,然后走过,向前,不回首。

  第五君把他们买回来的大包小包放好,叫过来小秀才,往小姑娘手里塞了三炷香。

  “走,先去拜一拜司命神君。”

  第五君带小秀才站到司少康的神像前,手里也拿了香,郑重道:“师父,这是我的小妹,也是你的信徒,求你看顾庇佑她。”

  小秀才乖巧地给神像鞠躬,然后把香插进香炉。

  香灰无声落下,室内一片寂静。

  第五君也把香放进去,如释重负地笑了。

  他摸着小秀才的头,说:“好啦,以后邪神也不会伤害你了。”

  孩子其实是最敏感的。小秀才仰头望着第五君,只觉得哥哥的眼神好沉好沉,沉得几乎让她感到难过,可她才十一岁半,她说不出为什么。

  第五君的手放在她头顶,让她的两条小羊角辫抖了抖,小姑娘问:“哥哥……是要发生什么事吗?”

  第五君眨了下眼,想了会儿该怎么说,就听小秀才又问:“沈旦哥哥的伤,就是邪神弄的吗?”

  第五君想这孩子果然聪明,把上午的事全都联系起来了,就颔首道:“是。不过现在不用害怕了,你、还有沈旦哥哥都不会遇到那样的事了,司命神君会保护你们。”

  小秀才抿着嘴,严肃地点点头,又看向院门,不放心地说:“那是不是……明天还是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哥哥才不让我出门?”

  第五君笑着说:“是也不是。”

  他拉着小秀才坐下,告诉小姑娘:“哥哥染了风寒,需要喝药,然后好好睡觉,没办法保护你。所以才想让你呆在家里,有司命神君在,就不会有问题了。”

  第五君说得通俗易懂,小秀才想到他们去药铺抓的治风寒的药,立刻点头,“那哥哥好好休息!哥哥放心,我明天哪里也不去,在家陪哥哥!”

  第五君笑着说:“哥哥睡大觉,不用你陪,睡到差不多明天晚上就醒了,你只需要照顾好自己,该吃吃该睡睡。”

  接着他收敛神色,告诫道:“但不要出门,谁来敲门都不能开,听见了吗?”

  “听见了!”

  -

  下午,小秀才在房间里翻看小人书,第五君把院子整理好,拿了一把小刀,走到墙根。

  茂盛如野草的一心香叶长势喜人,第五君割了一小把下来,握在手里,走去厨房。

  舀起冰凉的井水,第五君搓洗着一心香叶,墨绿色的叶条带着十足的韧性,柔软地划过掌心和手指,留下无数浅浅的割痕,不痛不痒。

  第五君把叶条整理成一束摆在案板上,细细切了,再倒入研钵,碾成碎末。

  手边案台上放着从药铺抓来的治风寒的药。第五君把它拆了,和一心香叶一起放入药罐。

  人间的春天比蓬莱仙岛的春天要宜人许多,从窗外吹进来的已是暖风。

  第五君把药煮上,在厨房里烤了会儿火就浑身微汗。他把药罐的盖子盖好,把手洗净,走出去看光景。

  嫩绿色的柳树隔着院墙垂进来,随着春风轻轻摇动。傍晚的阳光非常柔和,洒在身上就像盖上了一层薄被,温暖而绵软,不觉让人春困。

  第五君惬意地深吸一口气,再缓慢地吐出来,发了许久的呆。

  “我二十四岁了……”他忽然没头没尾地想。“也可能不是二十四岁。”

  他的生日是四月初一,但这其实只是他和齐释青相遇的日子。当时齐冠叔叔觉得他有最多有十岁,就这样计算着年龄。

  到今年,十四个春天过去了。

  也许在下界,他会再拥有十四个春天也说不定。

  第五君伸着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哥哥——”小秀才从房间里跑出来,举着一本小人书,问他书里的字念什么。

  第五君揉了下眼睛,笑着教小秀才认字。

  小秀才的小手在桌面上描着笔顺,写了好多遍才写对。她挫败地叹口气,撅着嘴问第五君:“大刚哥哥是不是这些字都认识?”

  第五君开怀大笑。

  他常常给小秀才讲起自己的徒弟刘大刚,说大刚哥哥聪明又勇敢,医术高明,是个很厉害的大夫,把小秀才听得羡慕不已,总想上蓬莱仙岛见一下刘大刚。

  第五君笑了一阵,说:“大刚哥哥认识的字可多了,但他也学了好久,你慢慢学,也能跟他一样厉害。”

  小秀才握拳点头,又把这些字看了一遍。看着看着,一阵风吹来,小秀才鼻翼翕动,转头看向厨房,苦着一张小脸说:“哥哥,你喝的药好苦喔。”

  第五君无奈地说:“没办法呀,良药苦口。”

  小秀才拎起小人书,抬眼看着第五君说:“大刚哥哥好厉害,能当大夫,我觉得药太苦了,我还是喜欢好吃的香东西,我长大了要当大厨。”

  第五君直笑:“好,当大厨。”

  小秀才跑回了屋,第五君也起身走回厨房。

  他掀开盖子瞅了眼,往药罐里加了第一次水。

  断尘散的药方并不算复杂,最基础的几味药也是治风寒的,再就是一心香叶和心头血,但制作方法却有点麻烦。

  首先,要把固体药材用文火慢熬,药罐里液面下降一半的时候,要再加水至满,继续文火煮沸,反复三次,大概需要两个时辰。

  等最后一次蒸发掉一半药液的时候,就要熄火,让液体自然冷却到室温,然后过滤。

  再取一碗新鲜的心头血,倒入过滤好的液体,重新进药罐慢火熬制,熬到只剩一小碗的时候,就可以盛出来了。

  现在才加第一遍水,还早着呢。

  天很快黑了。

  小秀才吃完晚饭、洗漱完,爬上床,说“哥哥晚安”之后,第五君总算蒸发完最后一次药液,把火熄灭。

  他在院里支了一只躺椅,躺上去,等药液放凉。

  星星出来了。

  蓬莱岛东终年迷雾,第五君总是看不见星星,但人间的星星总是很多。

  入了夜,气温降低,衣凉如水,触手冰凉。

  第五君双手垫在脑后,静静地看星星。

  这是他最后一个能记得齐释青的夜晚,他却没有想起齐释青。

  夜空如此澄澈,眼前却是空濛的,第五君闻着空气里传来的苦味,听着自己的规律而缓慢的心跳。

  永丰镇的灯火一盏一盏熄灭,周遭越来越安静。第五君很清醒,却又觉得自己在梦里。

  他想,药王老儿慈悲,让断尘散如此难做,是为了处处都给人留下反悔的机会。你可以买来治风寒的药,却不一定会找到一心香叶。放入了一心香叶,却不一定能狠心取来心头血。

  只有真的下定了决心的人,才会遵守所有的步骤把药制成,然后喝下去。

  到了快子时。

  厨房里的油灯闪着昏暗的光,第五君拿出一只小滤网,小心翼翼地把药液过滤出来,把药罐里的药渣全都倒掉。

  第五君看着这些黑黢黢的植物渣滓,思忖半晌,把它们收集起来扔进了炉子里——

  服用断尘散之后,是不会意识到自己忘了事情的,如果再看见一些药物残渣,反而会徒增烦恼。

  一只白瓷小碗平放在桌上,第五君取出一把小刀,在火上燎了燎。

  万籁俱寂。

  在微弱的光下,肋骨的阴影格外突出。胸腹上全是纵横交错的伤疤,有些颜色深,有些颜色浅。

  第五君就跟看不见这些疤痕似的,手起刀落,眉头没有皱一下。

  小瓷碗满了。

  厨房里的苦味变得更为浓郁复杂。

  第五君苍白着脸给自己包扎好,把药罐重新煎上。

  他撑着灶台的时候突然觉得手有些疼,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爬邪神像时受的伤、洗一心香叶时划出来的口子都在渗血,他就顺手又把自己的手包了起来,拿抹布把灶台细细擦净。

  火苗舔着锅底,蒸气弥漫,一片朦胧中,药罐里的液面缓慢地下降。

  第五君看着到时候了,最后把火灭了。

  断尘散熬成了一碗,冒着清苦又血腥的热气。

  灯油燃尽,厨房里的灯颤抖着灭了。

  一片漆黑里,第五君垂眸着这碗药,如同一尊雕塑。

  黑乎乎的液体上飘着几颗星星,像是平静的海面。

  这是一碗苦海。

  也许是断尘散的气味太过于折磨人,也或许是临门一脚最后的浅浅动摇,不知为何,第五君心里突然划过这样的疑问:

  如果喝了断尘散,他还是忘不了齐释青怎么办?

  但不过须臾,他就想到了答案。

  断尘散的作用只有两个,一是忘记此生挚爱,二是从此关了情窍,断情绝爱。

  如果他还记得齐释青,那其实是因为他已经不爱齐释青了。只是因为齐释青伤他太过,他才会总是难以忘怀。

  所以这碗药他怎样都要喝,喝下去,他就能给自己一个交代。

  他的前半生已经受过太多苦,往后余生,他不想再爱任何人了。

  第五君双手端起碗,敬了下窗外的月亮。

  苦到刺痛的药汁顺着喉咙淌下的时候,第五君戏谑地想:纵使他灵脉尽毁、内力全失,他还是能修道的。

  修的是无情道。

  作者有话说:

  齐释青要来喽

  难产的一章总算来了!

  本文失忆の创新点:莣情渁ˉ\_(ツ)_/ˉ+崶杺鎻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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