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的鹅毛大雪从漆黑的天上重重砸下来。天幕像是深渊。
善念堂尽头的青石板广场鲜少站过如此多的人,上一回在此审判重刑弟子已是两年多以前。当年戴上镣铐、昂首挺胸走下暗门阶梯的人,如今变成了一个怪物,在地上打滚痉挛,他整张脸都消失了,变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平面,而缺失的四肢甚至不能让他把脸捂住。
没有人还能认出来这是曾经的玄陵门大长老。
玄一将相违的玉佩交给玄十,善念堂弟子留存证据。
无人敢说话,天地间只余风雪大作。
齐释青的目光逡巡半晌,忽地落在了那几个斧福府弟子身上。他大步走了过去,停下脚步的时候,那几个红衣弟子已经抖若筛糠。
柳相悯还在震颤地看向相违,久久不能回神,嘴张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的脖子被锁鬼链捆了数道,还上了静音咒。
齐释青随手抓住一个斧福府弟子,捏住他的脖子把他提起来。
“你想活吗?”
那斧福府弟子浑身冷汗出透,眼睛瞪得极大,牙关战栗。
正当齐释青以为他不会说话、准备松手的时候,手下的喉咙突然动了动。
那斧福府弟子竟然缓缓咧出一个笑,道:“我肯定能活。”
柳相悯听见他弟子的声音,猛然转过头来,他看见齐释青的动作,立刻无声地放肆大笑。
那红衣弟子用余光瞟了眼柳相悯,好像获得了莫大的勇气。他抻着脖子,用跟柳相悯同样癫狂的目光注视着齐释青,挑衅道:
“我不是堕仙,只是个普通弟子罢了。你不会杀人。”
蓬莱仙岛上所有仙门有同样的一条铁律,就是不可杀人。
杀人者,自毁仙途,不登大道。
这个斧福府弟子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
齐释青的手瞬间收紧。
他掐住这人的喉管,捏到快一拃的时候不再动,直勾勾地盯着这人凸出来的眼球还有狰狞窒息的表情,过了片刻突然放手,七星罗盘闪过一道诡异的光。
众人都来不及舒口气,就见齐释青突然后撤三步,站定不动了。
下一刻——
轰隆隆!
一道惊雷自漫天白雪上方直直劈下,无比精准地击中这名弟子的百会穴。
刺目的闪电穿透了所有的雪花,一瞬间天地亮如白昼,直视这巨闪的人都失明了片刻。
等四周再度恢复成黑夜时,地上只余一具焦尸,已经碳化、正在冒烟。
齐释青站在一丈远的地方,静静望向剩下几名斧福府弟子。
他脚下的雪花围绕他打转,好像形成了一朵菩萨脚下的莲花,齐释青一身黑色锦袍,手平托着七星罗盘,颊边带血,唇角缓缓勾起,几乎带了点神性。
只是这种神性既不像无一殿内帝君的清冷圣洁,也不似邪神那般邪魅狂狷,而是一种杀伐圆满。
柳相悯脸上狰狞惶恐的笑容彻底消失。他飞快用臀部挪动身体,躲在他弟子的身后,恨不能缩进地缝。而不远处的相违对刚刚发生的事并不知情,他已经失明,被雷声吓得屁滚尿流,只剩一口气在苟延残喘。
同伴的焦尸近在咫尺,剩下的斧福府弟子畏惧得不成人形,几个人瑟缩成一团,甚至不敢直视齐释青。
就连玄陵门众人都屏住呼吸,惊掉了下巴,好似从未见过他们的掌门。
不费吹灰之力、不消自己动手就能引天雷把人劈死,齐释青还是人吗?!
不等齐释青走出雪做的莲座,一道黑色的人影突然从天而降。
恕尔风尘仆仆踏雪而来,在齐释青面前屈膝半跪。
“掌门。”
齐释青的视线唰地移动,直勾勾盯着恕尔。
恕尔无视了周遭的一切,压低声音对齐释青说了几句话。
齐释青表情瞬间变了。
刚刚那丝令人敬畏惊疑的神性刹那间消失,齐释青的脸色霎时冷了下来。
他青看向玄十,说:“速审。”
然后转身就走。
玄十对那个背影作揖,应道:“是,掌门。”
-
大雪数个时辰未断,整个蓬莱岛西埋葬在一片银白之中,车马难行。
从玄陵门去玳崆山正常要走一天,但齐释青却在天亮时分赶到了那个山洞。恕尔在他身侧,两人快得如同雪中残影。
山洞外,二十二名斧福府弟子被齐释青的暗卫下了定身咒圈在一起,四周的黑衣弟子均手持长戟对着他们。
当第一缕日光斜着从洞外巨石射入漆黑洞穴时,齐释青站到了这些斧福府弟子面前。
他只字不语,但那带着杀意的漆黑瞳孔和披雪都掩盖不了的血气让这些红衣弟子浑身发抖。
两日前,恕尔奉齐释青的命令带走了所有的暗卫,在整个蓬莱岛西搜寻第五君的下落。
第五君会易容,短期内找不到人并不奇怪,但恕尔却在玳崆山附近发现了端倪。
玳崆山脚下如今只有一家仙门,就是善扇山,可是善扇山却大门紧闭。
而那附近的村落也无人行路,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恕尔去敲了门,有农户隔着浓密的篱笆栅栏,连脸都不露,谨慎地问:“你是谁?”
恕尔随便扯了个谎,说:“我家孩子丢了,急着找人呢。”
在恕尔再三保证绝不会闯进去的急切追问下,那农户才告诉他实情:
就在前一晚,善扇山的道长们连夜登门,挨家挨户地嘱咐他们未来几天都不要出门,更不可靠近玳崆山,如果见着身穿红色或黑色道袍的仙门弟子立刻躲起来。
恕尔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夜行衣,心道幸亏这不是道袍,否则连句话都问不出来。但他立刻就意识到不对劲——
红色道袍是斧福府,黑色道袍是玄陵门,善扇山为何要百姓躲着他们?
恕尔立刻拨了几个暗卫,跟他一起进了玳崆山。
没等到山顶,他们就撞上了从山上急着赶下来的斧福府弟子,形容非常慌乱,衣冠不整,像是在泥地里滚过似的。
这些斧福府弟子见到他们,神色立刻变得异常戒备。
恕尔不动声色地亮了亮自己的金色罗盘。
斧福府弟子们互相看了看,不知拿定了什么主意,然后为首一人就走到恕尔跟前急切地行了个礼,说他们路过此处,有事要找斧福府掌门,正好碰到了玄陵门道友,不若一道去玄陵门。
恕尔当机立断把人全都拿下,然后顺着斧福府弟子下来的方向摸了一遍,果然跟着踪迹发现了那个山洞。
齐释青冷冷瞥了这些狼狈的斧福府弟子一眼,快步向山洞走去。
听到恕尔说在玳崆山找到齐归踪迹的时候,齐释青浑身的血液都停滞了。五年前他跟就齐归失散在玳崆山,如今这种无力而荒唐的宿命感卷土重来。
他煞气盈身,怒意沸腾,却在走进去的一刹那如同被冻成一座冰雕。
齐释青脚下生了根,他目眦欲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浑身失去力气。
正是五年前的那个山洞。
当年他带着齐归巡山却遭到堕仙伏击,最后躲到了这里。这里是玳崆山的山顶,再往里走就是只有玄陵掌门才知道的玄陵门陵墓的入口。
齐释青本以为这是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可没想到里面是一个由当年千金楼血案的弟子尸体堆出的邪阵。
外面是逼近的堕仙,转头齐归就被拖入阵眼。齐释青无法思考,全凭本能行动——他冲了过去,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居然赤手空拳把齐归拽了出来。
邪神阵法一旦起了就需活祭,所以当齐释青把齐归扔出去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面了。
玄陵门的人已经得到消息,很快就会赶来,齐归只需要再坚持一会儿就能得救。
五年前,齐释青闭上眼睛的时候没想到自己会活下来。
可他睁开了眼睛,重伤在床,齐归失踪。
这个山洞后来被他加了数道禁制,但现在禁制全都消失了。
是相违的手笔。
与五年前不同,此时此刻的山洞被改造成了一个刑场。
齐释青瞪大眼睛,齐归不在这里,但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昭示着他在这里遭受了怎样的酷刑。
一个十字刑架,两截木头浸透了血,地上散落着数股细绳,绳子是腥湿的。
一张石床,整个像是被血泼过,连着那一片土地都变了颜色。
齐释青听到了自己牙关开合的声音。
他踉跄着脚步,看见石床下散落了几件破碎的衣服,已经完全看不出颜色了,因为全都混着血和泥。
他还看见了一个撕裂的布包,有几件东西散落在地。
那是齐归傍身的行李。
齐释青的胳膊在打颤,仿佛手中千斤重,他缓缓摸上了那张石床,指尖抬起就是血迹。
他摸到了一张湿漉漉皱巴巴的纸,指节僵硬,展了好多次才将它展开,险些把纸撕裂——这是相违用于拿捏齐归性命的符纸。
齐释青将它碾碎,扬在地上。
玳崆山上是漫山遍野的积雪。
山洞顶部倒挂的钟乳石结了冰,白雾弥漫在此处,把血腥味冻在空气里。
齐释青撑着血染的石床,缓缓起身。
他走到十字刑架边,弯下腰。
他看见了一只左手的手套。这手套他太过于熟悉,布料特殊,不沾油灰,此刻却静静泡在血泊里。
齐释青将它拾起,攥了一手的血泥。
紧接着,他就看见那口盖了盖子的黑瓷坛,其上有玄陵门的禁制。
齐释青手指一动,禁制登时消散。
那坛血腥的液体像是一面镜子,映出齐释青漆黑的双瞳。
一阵寒风起,液面起了波澜泛起血气,将他脸上的情绪彻底打碎,等再度归于平静时,只剩下了一片冰冷。
作者有话说:
齐释青尚未完全疯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