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海放下电话,神情惴惴看向坐在他对面沙发里的戴齐天:“我觉沪城那边要出事,我得尽快回去。”
戴齐天最近剪了头齐耳短发,穿一身蓝衫黑裙学生装,配她一张鼓鼓的娃娃脸,瞧着比从前长头发时更幼稚了。
但语气成熟很多:“我们动作已经够快了。现在只差接出符季梧……
要不这样,你带我嫁妆先回燕京,到地方把东西交给裴教授,你的任务就算完成,可以直接回沪城。
我明天再去趟满州里,试试看能不能把符季梧给你偷出来。偷得出来,我立刻带她去沪城找你。”
“啧!”厉海咂舌起身,满面愁色来回踱步:“太危险了,要去也是我跟你一起去。”
戴齐天哭笑不得:“万一你有个三长两段,我咋跟干爹干娘交代?”
厉海捏眉头抓脑壳,唉声叹气:“多花点钱,雇山匪假装打劫,把人抢出来不行吗?”
“早就联系过了,没人肯接手啊!”戴齐天无奈:“满州现在是东瀛人的地盘,哪一伙盗匪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呀。”
厉海咬牙做深呼吸,仰面长叹:“到底咋办啊……老符,显个灵,好不容易找着你姐,如果现在放弃,过段时间东瀛人一调兵……人又没了。
这叫我怎么选?哎呦……我痛苦。”
“哎,调兵……狗日的。”戴齐天跟他一起发愁,搓眉毛,忽觉灵光一现:“趁他们调兵的时候把人抢出来。
厉海我跟你讲,调兵都是有时限的,到时候就算那个小村少佐发现媳妇没了,也不敢停下来搜查。
那咱不就成了嘛!”
厉海啪一声以拳击掌,颇显激动:“对啊!……所以你知道他们啥时候调兵吗?”
“我不知道。”戴齐天断然摇头:“不过我们可以等,他们啥时候调兵,我们啥时候抢人。
他家不可能永远留在满州,咱家却世代东北人,他绝对耗不过咱。”
厉二爷眼眶一热,忽然有点想哭:“妈的……”
戴齐天起身拍他肩膀安慰:“二哥,坚强点。”
厉海架胳膊搡开胖丫头:“得得,少碰我,我就是心里难受一下,没大病。”
戴齐天抿嘴:“我虽然没办法马上帮你救出你同学的姐姐,但我刚刚想到个办法,可以让你先和她见一面。”
厉海当即追问:“快说!”
“咱俩可以拿英护照进满州,你英文好,假装英藉华人记者,我假装你的助手兼翻译。”
戴齐天用力吸气,低声剖白:“东瀛人为了树立良好的满州统辖形象,对国际报社的记者很友好。
咱们到那边假装做访问,去见小村少佐,说想报导他和他华裔妻子的幸福生活,他肯定不会拒绝。”
厉海稍作思忖,立即点头:“可以可以,这个办法靠谱;我在沪城和记者打过交道,我会装。”
二人敲定主意立刻打点行囊,相机、钢笔、半旧的记事本,软底牛津鞋,料子裤,还有四个口袋的小马甲,以及大号双肩背包……和雨伞。
最后再加一副黑框平光眼镜。
《新友月刊》时主编的穿衣打扮被厉探长模仿得惟妙惟肖,看起来斯文极了。
就是戴上眼镜之后总忍不住眨眼,瞧着有点冒傻气。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沪城厉府,厉江房间里——
中野优泰按下袖针录音机的录音键,轻声对倚床头半躺的厉大少爷说:“阿江,关于令弟是否与劳埃德展品失窃有关的问题,我们之前已经聊过很多次。
我个人来说,是不相信令弟与窃案有关的。
所以我们今天就不要拘泥于刻板问题,随便聊聊就好。如果你有不舒服的感觉,随时叫停都可以。”
厉江点头:“好。”
中野优泰拿出事先调配好的药剂瓶,将药液倒进水杯递给厉江:“我知道阿江你酒精不耐受,可能对同类型麻醉剂也不耐受,所以用量已经酌情减轻,可以放心服用。”
厉江接过水杯一饮而尽,随后耸眉朝东瀛人微笑:“那么……接下来,还请中野君,多多关照。”
中野优泰扬眉,显出个很荣幸的表情,随后俯身拉住厉江一只手,并拢三指按对方腕侧脉搏。
厉江莞尔:“这也行?”
测谎专家笑吟吟解释:“当然不会有仪器那么精准,不过受测人情绪波动时,我还是可以察觉的。”
厉江多次借职务之便观摩中野优泰对其他人进行测谎审讯,自己也悄悄模拟过类似情形。
本想在必要时,将应对技巧传授给厉海,结果阳差阳错自己先用上。
中野优泰问:“阿江,你去过东瀛吗?”
“没有。”厉江双眼微阖:“听说富士山很美。”
“阿江。”中野优泰忽然俯身,同时也压低声音,恳切邀请:“我想带你去看富士山的雪,和早樱。”
吐真剂效用逐渐发挥,厉江头晕目眩眼皮发沉,很难集中精神思考问题,更惘论编造谎言。
他只能跟着中野优泰提问的思路走。
或者为对方打开一条新思路。
厉局长歪头倚枕昏昏欲睡,口齿含糊追问:“嗯……然后呢?”
“然后啊……”中野优泰嘴角微微上扬,觑目凝视心上人清冷高贵面孔,情不自禁臆想浪漫画面:“我会带阿江回家,只有我们两个……赏日出、看日落,抚琴,作画,指谈。”
厉江勉力掀起眼帘,但眼神难以聚焦,看什么都恍惚重影,轻唤榻前人:“中野。”
中野优泰立即应和:“阿江。”
厉江一字一顿费力发问:“你和……符季桐,真的,什么都没做过?”
“我们……”中野优泰犹豫起来,反问:“你很在意我和符季桐,怎样相处?”
厉局长慢吞吞点了下头:“我在意你,有没有骗过我。”
他俩东拉西扯讨论的东西,至此与劳埃德古董案不能说离题万里吧……反正毫不相干的。
其实这也是中野优泰在测谎审讯中惯用的手段;他先用题外话对受测人心理施压,在受测人精神防线即将溃败时,猝不及防转换话锋。
这时受测人在吐真剂与精神压力的双重作用下,基本是让说啥就说啥。
所以厉江得先中野一步,把话题聊“死”;话题聊死了,他就可以装“死”了。
死猪不怕开水烫那个“死”。
中野优泰在利用吐真剂审讯的过程中非常有“安全感”,因为他确信自己是主导精神战场的猎人。
猎人永远沉得住气,因为吐真剂效用冗长,他可以斟字酌句慢慢思考每一段对话内容。
就像进行一场慢条斯理的优雅狩猎。
而今天,在他默默盘算怎样粉饰与符季桐的感情时,他的猎物还没接近狩猎范围,就自爆了。
直白点讲,就是不跟他玩这种拟定好的“猫鼠游戏”了。
厉江合眼回忆符季桐之死,还有他弟好似一只困兽般咆哮模样,以及老婆小产后俩人偷偷难过好几天。
反正什么难受想什么,主动把情绪值推拉至波澜迭起的程度。
审讯专家一脸怔愣低头看看被他按在手里的腕脉,又抬眼盯住受审人眉头紧锁的痛苦面具。
“阿江?”中野优泰张口结舌,在他看来,厉江大概真的很在意他俩暧昧感情的纯净值。
不然岂会话题才开始就乱了心神?
厉江能感觉到自身心率提升,而在这个“合理”的契机下,他可以继续保持,再接再厉。
“中野,你还有没有,对我隐瞒的事情?”
中野优泰张口结舌:“什么?……阿江,你指的是什么?”
“你在东瀛……也结过婚吧?”厉局长的问题,开始往不要脸的方向发展了。
中野优泰暗自纠结,心想我是说“没有”好呢?还是说“虽然有一段婚姻,但是没感情”,显得更真诚?
厉江咬牙低斥:“没句实话!”
这句“没实话”倒是厉局长心底的“实话”评价。
天下谎言,唯真假混淆再配合情境发挥而最不易破解。
厉局长这出戏效力如何尚待观察……反正他尽力了。
七尺直男佯装对同性拈酸,猛抽手推开他东瀛“友人”。
由于动作偏大,胃里漾起一阵巨浪。
那种感觉很像晕车时做仰卧起坐,不动都快吐了,发力动起来简直翻江倒海。
“呕!”一声,哕出满腔馊水,一滴没浪费全倒在审讯专家身上。
门口站岗的朗秘书听见动静连忙跑进屋,一迭声惊呼:“长官!局长!这是咋啦?中野先生,您是不是给局长用药用过量了啊?”
中野优泰深受打击原地抑郁,屏住呼吸不敢喘气,死活寻思不明白今天“谈话”,他到底从哪段开始丢失掌控力。
厉江仍迷迷糊糊趴床沿呕酸水。
朗秘书随手扯条枕巾帮他擦拭污秽,偷空拿埋怨眼神瞥审讯专家。
中间伸了回手,似乎想扶对方一把,但半途又把胳膊收回去。
最终只扯嗓门朝窗外大喊:“来人!来个人,快点!带中野先生去洗洗!……我的妈呀。”
中野优泰中文很好,听得出来小秘书最后那个感叹句满满的全是嫌弃。
他想:“天呐……我脏了。而且是在阿江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