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海没等进到大哥院子里就闻见一股中药味。
待钻进月洞门,果然看见厉江的秘书朗明蹲在茶室屋檐下熬煮汤药。
朗秘书听见脚步声,抬眼看见是厉海,眉头一皱,转回头继续侍弄药壶。
既不礼貌也没规矩,但是换个角度思考,如果被打折骨头的是厉海,范筹对厉江的态度肯定也好不到哪去。
今日碧空如洗惠风和畅,厉江卧房几扇大窗全部敞开通风。
厉海隔一条过道往里瞭望,他大哥直挺挺躺在床上,爸妈、大嫂,还有费尔斯通夫人,或坐或站全在屋内。
大家正议论后天回燕京祭祖兼探亲,要不要让厉大奶奶同行。
她老公骨折熬不住车马劳顿,铁定是走不了了。
感情上她当然想留下照顾夫君。
但厉家返乡祭祖探亲属于年度重大事件,毕竟一年只一次。
况且厉江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全都在世,老家亲戚仍旧亲近。
家族重视祖祭祖,也借此时机聚会,厉江两口子齐齐缺席肯定不太妥当。
厉海眉头紧锁,忽然后悔把霍振庭领回来。
因为眼下情形自己肯定挨削,而小傻子总不分清红皂白声援维护自己;平常别人看他有趣,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这回自己闯这么大祸,霍振庭如果再胡说八道,保不齐他两个要一起挨打受骂。
厉二爷思来想去,悄没声把霍振庭拉出厉江院子,低声叮嘱:“庭庭,哈尼昨天把大哥打伤了,今天回来认错,等下伯伯孃孃要打骂哈尼的话,你躲远点,就当看不见,千万别捣乱。”
霍振庭当即摇头,脑袋晃得像拨浪鼓:“不行!凭啥呀?大哥总打哈尼,还打庭庭,大哥从来不认错!”
厉海也摇头,同时用双手捧住傻媳妇脸庞,不让他输出反对意愿,义正辞严正告:“那不一样。哈尼这次错得离谱,必须认错改正。”
霍振庭脑袋被厉海双手夹住,没有晃动余地,嘴角抽噎下沉,扯哭腔抗议:“那也不能欺侮哈尼呀……庭庭只有一个哈尼,打坏就没啦!”
他俩一个面色沉重,一个哭天抹泪,仿佛一对惨遭生离死别的苦命鸳鸯。
在厉江院门口磨蹭了足有十分钟,中间又是拉手又是拥抱,互相慰藉彼此鼓励,最终约定若厉海只是挨骂,霍振庭在旁边不许吭声。
如果厉海挨揍,但厉老爷没动手……孃孃力气小,庭庭也不用担心。
等厉老爷亲自执行「家法」教子,霍振庭才可以酌情掉泪,适度求饶;但不能大喊大叫、胡搅蛮缠。
二人商议妥当,各自深吸两口气,好似赴刑场一样重新走进厉江小院,叩门进屋。
全家老小看见他俩自然没好脸色,厉太太张口便是:“混帐东西,还晓得回来!”
厉海低头解释:“大哥让范筹去找我……”
厉江侧目瞪过来:“我可没找你回家。”
平常惯当和事佬的大嫂这次也三缄其口,把脸扭到一边,不想搭理这位缺心眼的小叔。
厉老爷还没等开口,眉头已经皱得能夹死蚊子;开口声如闷雷,好似要拿愤恨语气劈死不肖子:“先打伤亲哥,再连屋里铺盖都卷走了,你还回来干啥?”
「打伤厉江」和「卷铺盖搬家」两件事虽然前后脚发生在同一天,但并没有前后因果关系。
厉海潸然扁嘴,委屈嗫嚅:“买不起新铺盖呗……”
说完扑通一声朝厉江床榻下跪,郑重认错:“哥,对不起,我错了。”
厉江冷脸呵斥:“你会有错?错哪啦!”
前半句赌气,后半句差不多相当于给厉海个机会「悔过自新」。
厉海认真思忖两秒,认真作答:“下脚太重,不小心打伤您。还有……
卷铺盖搬家,不是因为和您打架,是因为西洋床垫太贵,我买不起;总不能让庭庭睡床板。”
后半截主要是对厉老爷解释,他并非离家出走。
厉老爷听出来了,但结合上下文,厉海这段话不像检讨错误,倒是很像狡辩;非常的招人生气。
于是飞起一脚踢向小儿子屁股。
可是由于厉海跪在地上,屁股位置低,不好踢,厉老爷盛怒之下出脚也没甚准头,一脚蹬在厉海后腰上。
厉海啊一声痛叫,直接趴到地上,整个像给他哥磕头一样,但没有匍匐在地,而是支起一只手,往后按住腰眼。
厉老爷以为他无病呻吟搏取同情,怒沉沉呵斥:“怎么我把你骨头也踢折啦?你那块儿有骨头?”
厉海咬牙忍痛,小声呻吟:“爸,你踢我腰子上了……”
大家本来是不信的,可厉太太很快发现小儿子鬓角处短发竟然真的瞬间被冷汗打湿,心里一慌连忙伸手戳老公后背,大约是埋怨对方下脚没准头。
但此刻夫妻俩暂且拉不下面子关怀自家“反骨精”,好在费尔斯通夫人不是他们厉家人,见晚辈受创,上前两步蹲身相扶:“阿海你没事吧?”
厉海连忙摆手:“没事。”说着重新跪直身体,继续对他哥忏悔:“哥,对不起,我真知道错了。我昨天是被东瀛人装腔作势模样气昏头,结果你还对他那么客气……”
厉江把脸转过来:“那你觉得,就算我对他横眉冷对,如今于你、于符季桐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
厉海答不上来。
厉江朝他翻白眼:“光长个子,不长脑子。”
厉老爷愤懑冷哼:“正好过两天回燕京,等到家里你先去跪祠堂,对着祖宗牌位好好反省「何谓孝悌」!”
“是,我反省。”厉海乖乖朝他爸点头,转而再次耸眉抬眼望向大哥厉江:“你刚才让范筹给我带那句话到底啥意思?啥叫‘你死了,我再给老符翻案。’?”
问完见厉江没吭声,进而猜测:“你是要和青帮拼命,生死未卜了?还是叫我断了给老符翻案的念想?
我寻思,你如果是让我‘死心’,就不会把洋人口供底版给我……所以你还是要跟青帮拼命啊?
那不如趁我和父亲都在,你把你的计划讲一下,我们就算出不上力,也给你出出主意嘛!”
“什么‘拼命’?”
“什么‘生死未卜’?”
“大江你要做什么?!”
厉老爷、厉太太、厉大奶奶,三人差不多同时开口,一个比一个调门高,男的横眉怒目,女的花容失色。
厉大哥垂死病中挣扎起身,一手扶软肋、一手撑床沿,伸脚踢厉海肩头:“你个戆度!额娘生你出来,是叫你来克我?”
兄弟俩私下对暗号,怎么能当着父母面前戳穿?
霍振庭打从进屋后就一直胆战心惊贴墙立正,口中喋喋不休嗫嚅:“挨骂不用怕,孃孃打哈尼庭庭才能哭,伯伯打哈尼,庭庭就求饶。”
小傻子反复提醒自己不要搞错步骤,结果人家不按常理出牌,没有循序渐进。
厉海一跪下就挨伯伯一脚,现在大哥坐起来竟然也要踢他哈尼。
霍振庭忍无可忍,呜一声拖哭腔跑上前搂厉海肩膀,仰脸控诉:“你们打人咋不用手啊?庭庭心疼哈尼,庭庭等不到十下……”
厉海在嘴边竖食指,挤眉弄眼示意傻媳妇噤声。
厉老爷攒眉呵斥长子:“怎么说话呐!你娘要克你,干嘛还生你?
还以为你懂事,晓得叫我们省心。真没看出来竟也是位‘拼命三郎’?来说说要找谁拼命,怎么个拼法?”
厉大奶奶伸手扶自己老公:“大江,你别吓我们,你到底要干嘛?”
厉太太手按脑门,仿佛下一瞬就要气晕过去,全指着费尔斯通夫人回来搀她一把。
房里乱作一团,这时没人再来讨伐心直口快的厉老二;被老二意外撅骨折的厉老大反成众矢之的。
屋里顿时鸡飞狗跳乱作一团,恼羞成怒的厉老大下床后,一脚快狠准蹬在口无遮拦的亲弟屁股上,边踹边骂:“你个戆度!你个戆度。”
霍振庭啊啊哭叫,俯身趴到厉海背上抵挡脚力,边挡边喊:“别打我哈尼!哈尼会受伤呀!”
厉海手忙脚乱把霍振庭往自己身前拉扯,当真欲哭无泪:“你别闹,你给我老实点!”
厉太太先前被小儿子讲话吓得头晕目眩,此刻气得要命,推开搀扶她的好闺蜜,转身去墙边柜头的花瓶里拔出根鸡毛掸子。
她老公也正火冒三丈,看见掸子立刻伸手要过来,披头盖脸拿掸柄抽打两名亲生的“反骨仔”,连霍振庭也一并被打进来;直打到三名大个子青年老老实实跪成一排才收手。
厉老爷脸色铁青对屋里几位女性挥手:“你们都出去。”
费尔斯通夫人劝厉太太,说男人的事情让男人们自己解决吧,咱们留在这也帮不上忙,反倒关心则乱。
厉太太长吁短叹一脸不高兴,但很听劝;朝大儿嫂招手,示意对方和自己一同回避。
厉老爷怒火中烧,手拎鸡毛掸子捆鸡毛那一侧,拿掸柄挨排指过老大、老二……还有个二点五:“可把你们能耐坏了!我是不是太给你们脸面了?!”
霍振庭可怜兮兮扬起泪痕交错面孔:“庭庭知道错了,伯伯别打了。”
说完自己右手托左手,给厉老爷看他被鸡毛掸子抽出血檩子的手背。
他看对方仍不肯给自己好脸色,既难过又着急。
急得小傻子忽然想起厉老爷从前有次给厉海十块钱,让厉海教自己喊爷爷。
霍振庭暗自揣测:厉伯伯可能喜欢当爷爷。
于此危难时刻,自当审时度势委屈求全,遂扁嘴忍泪小声哀求:“爷爷别生气,给庭庭吹吹吧……可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