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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石落成雨,飞矢如蝗。

  三座大营同时遭遇袭击,混乱中兵相骀藉,将令无法传达,陷入一片兵荒马乱。

  晋越联军占据有利地形,军仆轮番拽动绳索,砸下机关。箭矢、巨石划过天空,碎裂雨幕,随之而来的就是大片血光,以及刺耳的呼号和惨叫声。

  一座土丘背面,林珩和楚煜先后走下战车,迈步登上高处,居高临下俯瞰营地。

  混乱仍在继续,肉眼可见大片帐篷倒塌,附近的人影如无头苍蝇。

  楚军却未如料想一般冲出营门,反而像是在重组建制,竭尽所能躲避黑暗中的袭击。

  “万乘之国。”林珩发出一声感叹,引来楚煜奇怪一瞥。不等后者出声,他抬头仰望天空,抬手接住一捧雨水,用力攥紧手指,捏碎了冰冷的雨珠。

  “火油。”

  两个字出口,迅速被传达各军。

  装火油的罐子堆在车上,停靠在抛石器旁。

  军仆小心翼翼捧起陶罐,放入铺了一层细沙的木兜。

  随着甲士一声令下,数名军仆拽紧绳索,巨大的木杆开始转动,沉重的吱嘎声传遍荒野。

  楚军大营内,落石的数量突然减少,某一刻完全消失。箭矢也变得稀稀落落,攻势减轻。

  楚项推开挡在身前的甲士,目光穿透黑暗,神情无比凝重。

  “放响箭!”

  他与赵弼有约定,以响箭互相联络。

  夜袭突如其来,中途戛然而止。他不认为危险消失,反而更感到心慌,仿佛有更大的危机即将来临。

  响箭升空,箭尾拖曳一道火光,发出尖锐的鸣叫。

  几乎就在同时,另外两座营地上空也腾起光亮,在黑暗的夜空下格外醒目。

  “开营门,派出探骑。”

  “下令各军严守,不可踏出营地。”

  敌在暗,如凶狠的猎手伺机而动。此刻踏出营地,九成会遇见埋伏,陷入一场围杀。

  命令刚刚传达下去,破风声再次传来。

  楚军习惯性闪避,却发现落下的不是石块和箭矢,而是一只只陶罐。

  陶罐砸向地面,顷刻间碎裂。

  刺鼻的气味蔓延,楚项神情陡然一变,周围的楚军也是骇然失色。

  “火油!”

  齐国大军的营盘内,氏族们聚集到大帐附近,短暂交谈之后迅速散开,各自指挥所部展开防御,提防敌军撞开营门冲入营地。

  雨水完全停止,头顶乌云散去,现出一弯银月。

  月光洒向大帐,赵弼按住腰间长剑,凝望远处起伏的丘陵,心悸挥之不去。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如洪水汹涌,几欲将他淹没。

  “晋侯,晋军,夜袭。”

  他握紧剑柄,拇指指腹摩挲镶嵌的彩宝,手指持续用力,直至压上宝石的纹路。

  夜袭突如其来,又忽然停止。按照常理推断,接下来就是袭营。

  但晋侯并非常人,何况还有越侯。

  赵弼越想越不确定,想到林珩的战绩,脑海中猛然浮现一个画面,野河畔的战场,断裂的绳索,孤零零的木桩,碎裂的船只,熊熊燃烧的烈火。

  “不好!”

  一念闪过脑海,赵弼大惊失色。顾不得仪态,他快速迈出两步,大声道:“开营门,推倒栅栏,全军出营!”

  明知营外布有伏兵,他仍不得不舍弃营盘。如若不然,野河畔的一幕重现,营地就会变成囚笼,所有人都难逃出火海。

  赵弼突然大喊大叫,氏族们吃了一惊,甲士们也不明所以。

  这个时候出营,不知敌军在何处,分明就是自寻死路!

  “君上,此刻出营不妥。”齐相试图劝谏,却被赵弼挥袖挡开。这般失态前所未见,竟让他忘记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晋有火油,遇水不灭。楚军未能渡河,全因河上起火。若其抛洒火油,帐篷易燃,后果不堪设想!”赵弼一口气说完,周围顿时无声,所有人变颜变色。

  氏族们终于明白他为何如此紧张。

  晋军当真放火,困在营内必是死路一条!

  外有埋伏,内有隐患,对方设下天罗地网。对齐国大军而言,出营拼死一战或能绝处逢生,留在原地注定是等死,再无逃出生天的可能。

  “出营!”

  赵弼说服众人,氏族们飞速下令,立即敞开营门,推倒全部栅栏,车骑分散突围。

  “三座营盘相隔不远,却也存在距离。晋军数量有限,即使加上越军,要封堵所有出路也是难上加难。不从一路,改为多路,只要撕开缺口,未必不能扭转战机。”

  楚军分营是无奈之举,拉入齐军专为制衡。万万没想到,不得已的妥协竟成破局的关键。

  围堵齐军大营的是晋国下军以及智陵所部的数千新军。

  发现齐军动向,鹿敏和智陵当机立断,下令抛出全部火油,大批释放火箭。

  齐军刚刚推倒栅栏,火油便从天而降。数不清的陶罐碎裂在地,以东南和西南最为密集。

  大大小小的陶片飞散开,火油溅到前排齐军的脸上,质感粘稠,气味刺鼻。

  火箭呼啸而至,火光落向地面,迅速沿着火油爬蹿。焰舌瞬间跳起,在营地三面竖起火墙,热浪翻滚。

  “救命!”

  “救救我!”

  火墙持续延伸,焰心爆裂,火星膨胀散落。

  有齐军身上沾染火油,又遇上火星,眨眼间被火焰吞噬。他们在地上翻滚,非但没能自救,反而使更多齐军落入险境。

  “不要靠近!”

  见到这般情形,赵弼果断命人放箭,射死地上之人。其后拉过一匹战马,踩着马镫跃上马背,高声道:“随我来!”

  他猛一拽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嘶鸣。

  慌乱的大军立刻有了主心骨,氏族、甲士和军仆都开始向他聚集,追随他调头向北,冲向唯一没有起火的通道。

  望见这一幕,鹿敏目光微闪,拿起挂在车上的弓。

  这把弓十分特殊,比常见的弓身长出一截,除了他之外,能拉开的人寥寥无几。

  “齐侯,赵弼。”

  火光照亮齐军,能轻易发现齐侯所在。

  鹿敏举起长弓,左臂如托山岳,右手缓慢后拉,直至将弓弦拉满。

  两支铁箭并排搭在弦上,鹿敏锁定目标,目凝寒光,手指猛然一松。

  破风声袭来,赵弼心中一惊,下意识向前俯身,惊险避开袭来的箭矢。其中一枚擦过他的头顶,另一枚划过耳畔,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可惜。”鹿敏一击未成,心知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干脆放下弓箭,命甲士吹响号角。

  “敌军已出,围杀!”

  苍凉的号角声穿透黑夜,回荡在齐军耳畔,催命符一般。

  马蹄声从身后传来,数千晋骑从高处冲下,咬住齐国大军,一路冲杀而至。

  “停!”

  赵弼胸中涌出狠意,下令全军集结,调头迎击晋军。

  同为四大诸侯国之一,齐军擅使长剑,以击技著称。

  大军仓惶奔出火海,难免出现混乱。一般而言,这种情况下很难组织反击。

  赵弼偏偏铤而走险,反其道而行。

  随着他一声令下,氏族率先转向,甲士紧跟着行动。

  号角声响起,与晋军的号角对撞。

  齐国军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集结,行动乱中有序,在调头时列成战阵。

  面对飞驰的骑兵,齐军前排没有立盾,甲士齐齐拔出背负的长剑,剑身宽且扁平,边缘不见锋利的寒光,反而有些钝。

  后排的甲士张开弓箭,对半空仰射。

  另有数千甲士持矛和长剑严阵以待,时刻准备出阵。

  双方距离接近,智陵一马当先,在奔驰中解下圆盾,熟练地护住要害。

  新军骑兵训练有速,动作整齐划一,圆形的小盾擎在头顶,闪烁大片乌光。

  下军骑兵的马战经验不及新军,动作却丝毫不慢,在冲锋时不甘示弱,一度与同袍并驾齐驱,甚至超出半个马身。

  面对齐军弓箭的威胁,他们没有选择防守,而是从马背解下弓弩,在冲锋中展开对射,悍勇可见一斑。

  陶廉麾下的私兵格外勇猛。

  他们各个悍不畏死,有的仅以双腿控马,用牙齿咬住缰绳,双手挺起强弩,射向持长剑的齐国甲士。

  “放!”

  距离越来越近,齐军和晋军同时放箭。

  箭矢密集,弩矢强劲。

  破风声中,晋骑的速度稍有减慢,齐军阵前也倒下百余人。

  “杀!”

  两轮对射之后,双方短兵相接,齐军前排的甲士突然矮下身,手握长剑横扫,直劈战马的前腿。

  “斩马!”

  晋侯一战灭郑,晋国骑兵名扬天下。

  楚和齐从不同渠道获得马具,前者仿效组建骑兵,学习晋军战法,后者专研对抗,并为此铸造出特有的长剑,重且坚硬,一剑能碎裂马腿。

  “杀!”

  双方正面交锋,如巨浪相击,爆发出恐怖的战意。

  刀光剑影中血色飞溅,染红所有人的视野。

  恐惧荡然无存,无论晋军还是齐军,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杀戮,直至自己倒下为止。

  战斗正酣时,齐军身后传来一阵喊杀声。

  赵弼挑开刺来的长矛,回首望去,瞳孔骤然紧缩。

  目光所及,一面面图腾旗闯入视野,俨然是从征的西境诸军。

  蕲君的战车冲在最前方,拉车的竟然不是战马,而是强壮的雄鹿。巨大的鹿角闪烁寒光,轻易能顶穿人的肚腹,将敌人置于死地。

  “杀!”

  蕲君等人抵达战场,与晋军彼此呼应,对齐军展开夹击。

  齐国大军陷入包围,除了拼死一战,再无脱身之策。

  “变阵!”

  赵弼横剑在胸,齐国大军的阵型发生变化。

  大军开始向内收拢,组成大小不同的圆环,一环套着一环,如龟甲密不透风。

  面对晋军的夹攻,齐军难以突围。反之,齐军战阵稳如磐石,晋军也休想轻易攻破。

  双方试探数次,皆徒劳无功。

  想不出对策,都拿对方没有办法,战况落入僵局。

  与此同时,楚军两座大营被烈焰包围,遭遇热浪吞噬。

  楚项在最后一刻冲出火场,开路的不是战车,赫然是数头犀和象。

  因军权一事,楚国氏族对他多有不满,生死关头却能抛开成见,驱赶巨兽闯入火场,硬是闯开一条通道。

  林珩的计划是逼迫楚军出营,如今目的达成一半,下令停止抛射火油和火箭。

  天边泛起鱼肚白,黑夜即将过去。

  楚军背火光而立,发现三面被晋越大军包围,对方占据高地,己方没有任何优势。

  “君上,前方无路,唯有死战!”

  楚国氏族任性狂妄,却从不怯战,更不惧死。

  楚项倒提一杆铁槊,凝视相隔不远的两部战车,沉声道:“楚人不畏战,何惧死,死战!”

  “死战!”

  朝阳初升,楚国大军在火光下集结,战意冲天。

  林珩看向楚项,拔出腰佩宝剑,剑锋前指:“击鼓,杀敌!”

  楚煜驾车行出一段距离,抄起挂在车上的长戟,横向一扫,命令道:“吹号角!”

  鼓声隆隆,号角阵阵。

  三支大军在野地汇聚,如三支利矢正面碰撞,金戈交鸣不绝于耳,血色弥漫,喊杀声震天。

  相隔数千里,上京城被乌云笼罩,风声鹤唳。

  城门刚刚开启,数匹快马飞驰而出。马上骑士神色惊慌,拼命扬鞭,仿佛是在逃命。

  他们出城不久,又有快马驰出城门,追在他们身后,一路紧咬不放,誓要将这批骑士斩杀殆尽。

  大部分骑士死在途中,仅有两人侥幸逃脱追杀。

  他们抵达吴国,设法见到吴侯。

  时隔不久,一则消息传出,震惊天下。

  执政急病不起,天子身中巨毒。逆臣喜烽放莽山盗入城,助王子肥谋乱,杀王子害,囚王子典、王子盛及王子岁,封锁王宫。

  第二百零一章

  上京城。

  一夜大雪,遍地银白。城中满目冷清,大街小巷罕见人迹。

  寒风席卷街道,刮过城东贵族坊。昔日热闹的贵族大宅,此时一派萧索。

  临街大门紧闭,门前有私兵把守。院墙内外守着强壮的奴隶,有陌生人靠近立刻会被驱赶。

  数日前王宫巨变,天子身中剧毒,至今昏迷不醒。

  王子肥称王子害下毒,联合喜烽等人将其捉拿,在对方反抗时当场射杀。王子盛等人俱被押下,罪名是与王子害合谋加害天子。

  变故突如其来,与宴贵族猝不及防,多数惊慌失措。

  刑令拍案而起,当场呵斥射杀王子害的喜烽,意图召集虎贲和随从扭转局面。

  声音传出殿外,喊杀声随之而来,却非他希望的救兵,而是潜入城的莽山盗,身上穿着虎贲的甲胄,抢先一步控制王宫。

  贵族的随从全部丧命,死状凄惨。

  失去救援,面对凶狠的盗匪,殿内贵族全无还手之力,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执政不在宴上。

  大觐之后,各国使臣返回国内。不知为何,天子与执政突起争执,后者当日归家就发起高热,严重到无法起身。

  执政重病不起,满朝贵族非但不忧心,反而弹冠相庆,高兴于压在头顶的大山终于倒塌,前方再无人拦路。

  刑令和农令都盯上了执政的位置,礼令却置身事外。

  单信非但不参与其中,更对多方的拉拢视而不见,状似一门心思效忠天子,更得天子信任。

  病中的执政知晓事情始末,气得脸色发青,当场吐出一口血,昏迷半日方才苏醒。

  良医嘴上说暂且调养,背地里全都摇头。

  “病情来势汹汹,又郁结于心,神医再世也难救。”

  执政年事已高,急病本就凶险异常,又在病中连遭打击,已是油尽灯枯,回天乏术。

  “先用药,拖一日算一日。”

  执政重病,恐将药石无医。

  失去他的压制,魑魅魍魉都开始现身,短短数日时间,朝堂上就闹得乌烟瘴气。

  这种情况下,天子非但没有整肃群臣,反而办起了宫宴,通宵达旦宴饮。还将关押的几位王子放出来,父子间似要冰释前嫌。

  此等做法引来非议,使病中的执政更加心灰意冷,也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

  两场宫宴之后,喜烽命人送酒上城头,言是天子赏赐。待甲士酩酊大醉,城防松懈,他暗中派人打开城门,引入数百莽山盗。

  王子肥也开始行动。

  之前乱民吵嚷着要驱逐天子,背后就有他的手笔。事情不成,他与几个兄弟都被关押,心中惶惶不安,以为命不久矣。

  喜烽就在这时找上他,声称愿意助他夺取王位。

  “我如何信你?”王子肥极善于伪装,故意表现得平庸,连天子都骗了过去。他生性狡诈多疑,自然不会轻信任何人。

  “事到如今,殿下还有别的选择?”喜烽嘿嘿冷笑,虽然是说明现实,却也不乏威胁,“如果殿下不愿,仆去见王子害。到那时,殿下是生还是死,就要仔细想一想。”

  “你不怕我禀报父王?”

  “殿下大可以去说,如果您能见到陛下。”

  喜烽信心十足,态度中透出轻慢。

  王子肥惊怒交加,却无言反驳。

  怒到极点,王子肥反倒冷静下来。他主动揭开伪装,正色面对喜烽:“助我成事,你要什么?”

  “喜氏复国。”喜烽表现得煞有介事,双目紧盯着王子肥,一字一句说道,“殿下得偿所愿,下旨再封中山国,车裂窃国之人,族灭。”

  王子肥知晓喜烽来历,对这个要求并不意外。短暂考虑之后,他答应了喜烽的条件。

  两人三击掌,表面达成合作,实则各怀鬼胎,都没打算兑现。

  除此之外,王子肥的母族也出了一把力。

  其暗中联络其他几位王子的母族,屡次在天子面前求情,终于使得天子松口,允许几位王子参与宫宴。

  这些家族能力一般,却很能揣摩天子心意。

  他们没有空口喊冤,而是千方百计推脱责任,栽赃陷害,将盗匪和乱民推到诸侯国头上。

  “郊外有匪,然规模不曾如此之巨。”

  “诸王子历来恭谨孝顺,必是有人心怀叵测,阴谋离间天家父子。”

  “陛下明察秋毫,定不能让贼徒得逞!”

  他们明摆着是在信口雌黄,胡说八道。话中没有丝毫可信度,一句都站不住脚。偏偏天子被说动,当真释放几位王子,允许他们参加宫宴。

  天子心中未必没有衡量,之所以表面采信,实则是忌惮诸侯,乐得给诸侯国泼脏水。纵然事后有反转,他也有充足的借口,大可以说是受人蒙蔽,加之顾念亲情。

  再者,有这次开恩,他便是仁至义尽。今后对儿子狠下杀手,也无人能横加指责。

  不然地话,一口气处置多名年长的儿子,哪怕事出有因也会给他带来污名,招来天下人非议。

  几方各有盘算,最终殊途同归,爆发于一场宫宴。

  天子不曾想过王子肥会胆大至此,也难以预料身边人竟会背叛,在他的酒和餐食中下毒。

  天子在宴会上昏倒,当场滚落到王座下。

  王子肥立即对王子害发难,指责他毒害天子,将他射杀当场。

  依照喜烽的谋划,要杀的不仅是王子害,凡出席宴会的王室成员一个不留。尤其是王子肥的几个兄弟,必须要斩草除根。

  不承想王子肥中途变卦,只杀王子害,囚禁其余兄弟,并未动王室众人,反而下令放他们离开。

  “殿下,不可妇人之仁!”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喜烽还想据理力争,却发现殿内不只有莽山盗,还有面生的私兵,数量同样不少、

  很显然,王子肥对他早有防备。

  迅速衡量过形势,喜烽果断低头,不再坚持己见。

  王子肥很是遗憾。

  他很想趁机除掉喜烽,奈何对方太过狡猾,压根不给他下手的机会。没有理由不能随意斩杀“功臣”,否则定会动摇人心。

  压下心中不甘,王子肥亲手扶起喜烽,双方再次把手言欢,仿佛杀机从不曾存在。

  宫变之后,天子中毒昏迷,直接被送回寝宫。

  王子害以罪人之名草草下葬,家眷都被流放,终生不许再回上京。

  王子典和王子盛等人被留在宫内,除了王子肥派遣的心腹,他们见不到任何人,也无法同外界联络。

  有人质在手,王子肥变相控制了他们的母族,使其不敢轻举妄动。

  贵族们被释放回家,看到宫门前的尸体,所有人噤若寒蝉。

  “没想到……”

  有人惨白着脸道出半句话,余下全被咽回到喉咙里,再没能出口。

  众人心有余悸,没想到王子肥隐藏如此之深。他骗过了所有人,实在能忍,手段也委实毒辣。

  回到家中后,贵族们坚持各扫门前雪,派出私兵和奴隶严守门户,不与任何人走动,也不再过问宫中事。

  天子生死难料,王子害已死,王子肥年纪最长且控制王宫,如果不出意外,他将是下任天子。

  上京贵族习惯了尸位素餐,醉生梦死。明知道王子肥是谋乱,却无一人出面指责,反而心安理得地留在家中,美其名曰:明哲保身。

  “终是天子血脉,日后登位,我等依旧为臣。”

  贵族们不在乎王子肥是否德行有亏,也不在乎他登位不正,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官爵和财富,以及家族能否保全。

  怀抱着相同的念头,宫变发生之后,王宫停止朝会,贵族集体保持沉默。

  城内陷入一种古怪的平静,人心冰冷,万物萧索。

  偏偏有人反其道而行。

  礼令单信和介卿刁完私下碰面,都知对方另有其主,不妨碍开门见山道出心中打算。

  “王子肥谋逆,罪不容诛。”

  “天子生死未明,要诛逆,需召诸侯勤王。”

  两人对视一眼,确信目标相同。

  “仅凭你我怕是送不出消息。”单信说道。

  “执政虽病,一息尚存。借他之手送信,也不枉其为天子操劳一生,殚精竭虑。”刁完给出答案,笑得意味深长。

  短暂碰面之后,两人迅速达成一致。

  时隔不到半日,病中的执政做出安排,调动手下飞骑,强行冲出上京城。

  执政知晓自己被算计,但他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对天子心灰意冷,能清楚看到上京的衰落,但他绝不允许王子肥这样的人登上王位。

  “宁愿诸侯问鼎,不能容谋害父兄之人为王!”

  猛虎虽老,余威犹在。

  执政放出飞骑,宫变一事再也瞒不住。后续安排都被打乱,王子肥感到焦头烂额。饶是如此,他仍畏惧执政,不敢拿他如何。

  喜烽倒是想下手,怎奈王子肥对他十分提防,稍有轻举妄动,他怕是比执政死得更快。

  看清一切,喜烽索性丢开不管,还命人联络宫中的喜女,让她设法离开王宫,他会派人接应。

  “天子将死,执政也不过是回光返照。一旦诸侯发兵,王子肥又能得意几时?活该如此,报应不爽!”

  想到天子的下场,预见上京城的未来,喜烽放声大笑,笑声肆意疯狂,犹如鬼哭。

  上京城外,飞骑进入吴国,王子肥谋逆一事迅速传开。

  野地战场上,近二十万大军鏖战多日,交战双方各有死伤,胜负依旧未分。

  晋越联军一度占据优势,楚军和齐军却无比顽强,战损接近一比一,完全就是在以命换命。

  战到中途,楚煜和楚项的战车正面相撞,同时侧翻。

  血雾膨胀开,战马倒地发出嘶鸣,再也无法站立。

  两人翻身落地,各自夺过一匹战马,倒提着长戟和铁槊,在千军万马中冲锋。凡敢近前者,势必斩杀马下。

  以两人为圆心,周边堆叠上百具尸体,煞气冲天,血色弥漫。

  活似两尊杀神。

  林珩站在玄车上,驾车的车奴不断挥动缰绳,撞翻一辆又一辆楚国战车,碾压过倒地的楚军。

  凡玄车所过,车辙俱被血浆填满。

  交战第三日,齐军以千人的代价突破包围,设法同楚军合兵。

  双方联军兵力相当,战斗力不相上下,战况一度焦灼。

  交战第四日傍晚,野地突起妖风,旷野中飞沙走石,几能掀翻战车。

  气温骤降,河面迅速结冰,一场冰雹从天而降。

  冰雹大如鹅卵小如桂圆,落在人身上,当场能砸出青紫。不慎落到头顶,甚至会使人毙命。

  “鸣金收兵!”

  情况不容许再战,双方同时下令收兵。

  士兵开始互相脱离,犬牙交错的人群骤然分散,如同潮水退去。

  大军的速度已经足够块,仍有部分人被砸伤,回营时不断抱怨,没被敌军砍伤,反倒被冰雹砸破了相,当真晦气!

  晋国大营内,林珩回到大帐,侍人早已备好火盆和热水。

  马桂守在一旁,手中捧着一卷竹简,是由国内送来,上面盖有国太夫人的印章。

  “君上,国太夫人书信。”

  “大母的信?”

  林珩刚刚解下佩剑,闻言停下动作,接过竹简展开。仅仅扫过两眼,他的神情就为之一变。

  看过全部内容,他合拢竹简,在帐内来回踱步。

  少顷,他停在铜灯前,沉声道:“备车,寡人去见越君。”

  “诺。”

  相隔不远的越军大营内,楚煜也接到一封书信。信件非是从国内发出,而是直接从吴国送来,出自前任魏相重崎之手。

  “执政病重,天子中毒昏迷,王子肥谋逆。”

  读过书信内容,楚煜神色微凝,正准备起身离帐,就听帐外有人禀报:“君上,晋君过营。”

  楚煜心头一动,脚步不停,亲手掀起帐帘。

  帐外天色昏暗,冰雹已转为雨水,瀑布般落下,朦胧雨中万物。

  一辆玄车穿过雨帘,停靠在大帐前。

  林珩走出车厢,身上仍穿着铠甲,手中拿着一卷竹简。站定后目光迎上楚煜,正色道:“上京有变。”

  “我知。”楚煜颔首,神情同样严肃,“君侯还请入帐,方便详言。”

  同一时间,在新起的楚军大营内,楚项和赵弼对面而坐,两人面前摆着国内送来的情报,内容如出一辙。

  “执政时日无多,天子身中剧毒,至今昏迷不醒。王子肥杀王子害,囚诸王子。”

  第二百零二章

  冷风肆虐,暴雨倾盆。

  一场冰雹过后,大雨连下两日。

  河流水位急剧上升,野河泛滥,冲垮残留在河畔的木桩,淹没河道下游。

  狂风呼啸,雨水阻隔视线,大军出营都极其困难,遑论在旷野中列阵交战。

  两日时间,交战双方达成默契,各自高挂免战牌,都是闭营不出。为防对方使诈,同时在营内加紧巡逻,并散出数百飞骑,确保营防密不透风,刁斗森严。

  晋军大营内,林珩下令升帐,召集军中将校议事。参战的西境诸侯和氏族同被邀请,由侍人引入大帐,在预设的席位上落座。

  不同于晋侯宫大殿,中军大帐空间有限,诸人席位相对紧凑。

  饶是如此,晋国勋旧和新氏族仍互相壁垒,彼此间泾渭分明,一眼能看出阵营。

  蕲君走进大帐,左右扫一眼,带着同行氏族去往右侧,位置与费毅比邻,同壬章也相距不远。在他之后,接连有十多名西境诸侯和氏族入帐,看清帐中情况,大多一言不发,找到位置坐下,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不掺和,彻彻底底置身事外。

  晋侯英明神武,乃是不世出的英主,晋国雄霸西境早成定局。

  大国内部氏族争锋,在朝堂上分庭抗礼,对外仍是铁板一块。

  小国区区身量,察觉危险本就该远远避开。妄图搅动风雨,实属于异想天开,纯粹是自寻死路。

  不过就事论事,遇上晋国氏族相争,避开是良策。换成楚国氏族,那就是另一种应对方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帐内滴漏发出轻音,与会人员全部到齐。

  林珩高踞上首,与众人见礼。

  “参见君上。”晋国氏族齐齐叠手,分左右落座。

  蕲君等人随之起身,无论国君还是氏族均对林珩执臣礼。

  既为附庸,理当自觉放下身段。

  没人对此有异议,几百年来早已是约定俗成。

  史官坐在屏风一侧,靠近林珩右手边。自众人入帐落座,他便开始奋笔疾书。左手捧着竹简,右手笔走龙蛇,偶尔抬头扫视众人,笔下短暂停顿,下一刻又开始记录。

  礼毕,众人落座。

  侍人送上茶汤和糕点,为铜炉中加入炭。

  为照顾不同口味,糕点有甜有咸,分装在不同的碗盘中,每种数量不多,入口的滋味相当不错。

  林珩端起茶盏,细品茶汤滋味。

  汤汁入口微苦,后有回甘。烹煮时加入香料,更加醇香辛辣。饮下半盏,寒意被驱散,暖意取而代之,逐渐流淌至四肢百骸。

  有人饮得急,额角竟沁出一层薄汗。

  用过茶汤和糕点,林珩轻轻挥手,除了马桂和马塘,侍人全部退出大帐,从外落下帐帘。

  帐帘并未遮严,留出足够的缝隙,既能遮挡风雨保持帐内温度,也方便空气流通,使烟气能够流出。

  “邀诸君前来,实有要事相商。”

  接到国太夫人书信后,林珩过营与楚煜见面。

  上京发生王权争夺,事关重大,下一步决策至关重要,不容出半分差错。

  两人彻夜长谈,部分意见相同,也难免存在分歧。直至天明,事情才大抵定下,终于商讨出结果。

  今日,林珩在营内升帐,楚煜也是一样。目的是宣告上京之事,让众人心中有底。

  不知雨会下到何时,或许会持续几日,也可能转眼就停。

  为防节外生枝,林珩没有拐弯抹角,开口就是单刀直入,道出升帐因由。

  “上京生变,执政重病不起,天子身中剧毒,传言昏迷不醒。”

  “天子在宴上中毒,王子肥指王子害下毒,无凭无据,当场将其射杀。并借机囚王子典及王子盛等人,以盗匪和私兵控制王宫,意图掌权。”

  “佞贼在朝,纵盗匪入城,据悉上京人人自危。”

  说到这里,林珩稍作停顿,视线扫过帐内,声音微沉:“有飞骑冒死出城,奔逃吴国。日前事情传出,多国皆闻。”

  林珩话音落下,帐内肃然无声,鸦默雀静。

  片刻后,议论声骤起,人言籍籍,犹如滚水沸腾,充斥整座大帐。

  “执政病重不起,想已无法理事,否则岂容盗匪混入王宫。”

  “天子身中剧毒,至今昏迷不醒。如果事情不假,怕是山陵将崩。”

  “诸王子中,除早年废黜三人,王子害居长,且有才名。若无此事,迟早会册封为太子。”

  “王子肥无真凭实据就杀兄,更像是贼喊捉贼。其后又囚诸兄弟,分明就是谋逆!”

  “上京贵族竟然不闻不问?”

  “昔日中山国被窃,蜀国信平君叛乱,天子何曾理会?如今换做上京,贵族又岂会强出头?”

  议论声持续不断,无论晋国氏族还是西境诸侯,对此事的结论出奇一致:执政不能理事,天子性命垂危,上京衰败无法遮掩。王子肥谋逆,以诡计杀兄,罪不容诛。

  目睹帐内变化,林珩不动声色,端起茶盏饮下一口。

  茶汤已冷,入喉愈发苦涩。掺入的香料味道浓重,苦和辣一起蔓过喉咙,舌根竟有些发麻。

  这种滋味称不上好,却格外提神。

  林珩表情不变,连眉心都没拧一下,反而继续饮下茶汤,直至清空盏底。

  咚地一声,茶盏触碰桌面。

  声音极轻,混杂在众人的讨论声中更显得模糊。可就是这声轻响,成功让帐内安静下来。

  众人停止交谈,不约而同端正姿态,看向上首的林珩。

  漆金屏风前,年轻的晋侯身覆墨色,头戴玉冠。领口的花纹以金线刺绣,灯光映照下浮现斑斓,某一刻竟呈现出暗红,仿佛流淌的血色。

  见众人安静下来,林珩微微倾身,手指擦过茶盏边缘,停在一枚浮凸的文字上,声音不疾不徐,字里行间却充斥杀机:“寡人赞同诸君言论,王子肥有罪。”

  闻言,智渊心中有底,正打算开口,不想被人抢先一步。

  他定睛看去,眼底闪过惊讶,随即化作了然。

  雍楹。

  “君上,臣以为天子中毒,王子肥不查真凭实据,断然杀兄,其后囚诸兄弟,以雷霆之势控制王宫,分明是早有预谋。下毒者绝非王子害,反是王子肥更有嫌疑。”

  “不错。”待雍楹话落,费毅紧跟着开口,“其言狡,其行恶,实为谋逆,大逆不道!”

  “上京贵族无能,峭论鲠议者少,尸位素餐者众。王子肥欲夺王权,贵族无人敢拦,事成定局之前,必会千方百计隐瞒消息。然而宫变仍为天下知,能派出飞骑者,除执政再无旁人。”鹿敏沉声开口,言辞直指要点。

  他的推断合情合理。

  以上京贵族的作风,宫宴当日没有向王子肥发难,甚至连质问都没有,事后自然也不会再有动作。

  敢揭开此事,并且不怕王子肥报复,纵观王宫内外,除了执政不作他想。

  “执政病重不起。”有人迟疑说道。

  “病重不起,却非神志不清。只要他一息尚存,以素日积威,哪怕知晓是他所为,王子肥也不敢轻举妄动。”壬章难得与鹿敏意见相同。

  两人都是新氏族家主,发迹的方式却截然不同。

  这就决定了壬章不可能加入鹿敏等人的行列,同样的,也不可能与勋旧站到一处。

  他代表着晋国朝堂上的第三股势力,彻彻底底忠于林珩。其崇尚严刑峻法,称得上是酷吏,更使他成为国君鹰犬,被勋旧和新氏族同时忌惮。

  “若为执政送出消息,王子肥谋逆无疑!”智渊沉声开口。

  “卿所言甚是。”林珩点了点头,态度无比明确。落入众人眼中,哪怕脑子转得不够快,也能猜出几分。

  王子肥谋逆,犯上作乱。晋侯身为大诸侯,且是天子亲封的侯伯,于情于理都不能视而不见。

  没有天子下诏勤王,仅凭飞骑递送消息加上主观推断,出兵上京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还可能被王子肥反咬一口。

  晋侯则不然。

  “侯伯,诸侯之长,代天子讨罪,礼也。君上如要出兵,效当年楚共公,未为不可。”赖白和吕勇并肩而坐,见对方状似满头雾水,好心出言为他解惑。

  “君上纵有意出兵,楚军和齐军不肯退,事不能成。”冯胜坐在两人身前,听到赖白所言,侧头加入讨论。

  “这个,”赖白语气微顿,抬头看向上首,目光闪烁,“君上雄才伟略,运筹帷幄,想必已有对策。”

  仿佛是为验证他的话,帐外传来脚步声,随之有侍人入内禀报,言楚军和齐军同时遣人过营。

  “来人驾四马,持符节,求见君上。”

  帐外大雨倾盆,两军高挂免战牌。这个时候派人过营,总不可能是为邀战。

  帐内众人交换目光,心中各有猜测。

  林珩掀起嘴角,他猜到对面会派人,但没想到如此快,竟似有些迫不及待。

  上京的消息已经传开,晋越既然能知,楚齐自然也不例外。

  大军鏖战多日,至今胜负难分。继续这样打下去,纵然能获胜,也必然是惨胜。对于输的那一方,后果会更难以承受。

  之前夜袭,晋越占据先机。楚军和齐军拼命扭转颓势,没有一溃千里,终究落了下风。

  就胜算而言,晋越的把握更大。

  一旦落败,楚国内部矛盾定会爆发,势必又是一场内乱。至于齐国,赵弼刚刚拿下瀍、淆两国,统治尚未稳固。战场落败,声威大减,怕也会麻烦不断。

  林珩过越营当日,就与楚煜得出结论,上京事发突然,却是楚国从战场脱身的机会。

  以楚项的作风,权衡利弊之后,应会设法休战。再以勤王的借口兵发上京,将战中积累的郁气发泄到王子肥头上。如此一来,不仅能挽救颓势,还能重新巩固威望,化解国内矛盾。

  然而,是否休战,何时休战,又需付出多少代价,却不是他能说得算。

  思及此,林珩莞尔一笑,对侍人道:“客既来,无不见之礼,宣入大帐。”

  “诺。”

  晋军大营外,楚使和齐使的战车并排停靠。

  侍人脚步匆匆来到门前,传达林珩旨意:“君上宣召。”

  两辆车门同时打开,车上之人走下,皆是长袍高冠,腰束金带,手持符节。

  鉴于两国间的种种,为表现出诚意,楚项派遣令尹贾吉为使。齐使的身份同样不凡,赫然是相国匡斌。

  第二百零三章

  越军大营内,楚煜听人禀报,得知楚、齐使者已至晋军营前,并无丝毫意外。

  帐内群臣议论纷纷,猜测楚国和齐国的用意,想到某种可能,皆是眉心深锁,神情肃然。

  “君上,楚人狡诈,不得不防。”令尹子非率先开口。他的话也代表众多越国氏族,“大军对垒,胜负至今未分。我军与晋军占据先机,楚、齐分明处于劣势。纵一时纠缠互有损伤,敌军更甚,必先一步无法支撑。届时,胜局抵定。”

  执政所言在理,氏族们纷纷点头。

  越国与楚国有世仇,不死不休。一旦抓住机会,都想置对方于死地。

  在越国氏族看来,这场战事固然惨烈,战机却千载难逢。不惜代价死战到底,不能灭楚也能促其内乱,使楚国陷入长久内耗。

  待其进一步衰弱,越国再起兵,必能报仇雪恨!

  “君上,若楚要言和,晋会否休战?”钟离君开口,声音并不高,却成功使大帐内安静下来。

  他提出的疑问,也是众人迫切想要知晓。

  面对聚集来的目光,楚煜没有作答,而是斜靠在屏风前,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转动茶盏,一圈,两圈,三圈。

  漆金屏风在他身后展开,一头於菟盘踞其上,雕纹精美,纤毫毕现,愈显得凶狠狰狞。

  凶兽嵌金,华贵非凡。

  正如一身绯红的越君,看似慵懒闲适,嘴角隐现笑纹,眼底却不见一丝温度。与之对视,只觉寒意涌动,冷彻骨髓。

  帐内愈发寂静,落针可闻。

  寒风从帐外刮过,雨仍下个不停,牵连成灰白色的雨幕,充斥天地之间。

  地面积水,水流交织成网,串联整座营地。

  泥土被浸透,又湿又滑。

  巡逻的甲士经过,不小心就会打滑。更不走运的,一脚踩入水洼,寒意包裹足底,沿着膝盖攀爬,再是身强体壮也禁不住直打哆嗦。

  一队甲士冒雨巡逻,从国君帐前经过。铠甲摩擦穿透雨声,引来帐前侍人的注意。

  两名侍人抬起头,迅速扫过甲士一眼,确定没有任何异常,旋即收回目光。

  在两人身后,帐帘短暂被风掀起一角,雨水顺着缝隙流入,打湿了铺在地上的兽皮。

  帐帘落下时,楚煜的声音终于响起,温和、平静,字里行间却充斥血腥。

  “上京生变,王子肥谋逆,天子身中剧毒,执政重病不起,局势糜烂。上京贵族多鼠胆之辈,臣于逆贼,不过时日早晚。”

  说到这里,楚煜略作停顿,环顾帐内,突然间加重语气:“寡人为诸侯,有守土勤王之责。今王子肥犯上作乱,岂能视而不见,置之不理?”

  “君上,莫非真要休战?”令尹神情微变,显然不赞成。

  帐内氏族有一个算一个,都不希望就此停战。

  “当然不会如此简单。”楚煜清楚众人的想法,话锋一转,“王子肥谋逆,势必要赴上京勤王。但战端源于楚,且战局于其不利,必不容其从容脱身。”

  经过数日鏖战,大军胜负未分,局部却互有输赢。

  近二十万人的战场,车骑、弓马、步甲,多是以命换命的打法,战损十分接近,终非完全相同。

  经过粗略统计,晋、越联军总体好过楚齐。

  相比晋国和越国,楚国形势不利,更希望从战场脱身,齐国想必也是一样。

  越国氏族有底气继续战事,拖也能将楚国大军拖死。

  以楚国氏族的作风,一旦承受不住损失,必然会发生内乱。届时,楚侯能否压得住还是未知数。如果压制不住,这个庞大的国家极可能分崩离析。

  然而,以国君透出的口风,显然局面不会如众人所期望的发展。

  “君上,两国使者过营,晋侯有何打算?”令尹再次开口。他知晓林珩夜间过营,猜出两人必有谋划。此时当面提出,希望楚煜能给出明确回答。

  越国氏族虽不像楚国氏族一样肆意妄为,但在大事上,众人有足够的发言权和决策权,并非国君的一言堂。

  早料到令尹会有此问,楚煜也没打算隐瞒,直截了当给出答案:“二十城。”

  “楚国二十城?”令尹下意识问道。

  “楚国二十城,齐国二十城。”楚煜慢悠悠开口,不意外听到一阵抽气声。

  楚国、齐国各二十城?

  整整四十城!

  堪比一个中等规模的诸侯国!

  大帐内短暂寂静,随即爆发出议论声。不难看出,对于这个条件,越国氏族都感到震惊,却也为之兴奋。

  不过兴奋归兴奋,众人的大脑也十分清醒,明白如此苛刻的条件,楚、齐两国未必会答应。

  “君上,若其不应,该当如何?”钟离君询问道。

  “勤王需有诏令,否则违礼。晋君为侯伯,可代天子伐罪,出兵讨逆合情合理。”楚煜换了个坐姿,手指轻推,将茶盏放平,“楚项要退兵,不可能退回国内,定然要兵发上京。赵弼以借道拿下瀍、淆,一样不能以败军归国,上京勤王是一个良机。”

  “君上是说,不只要休战,还要联兵勤王?”松阳君皱眉,抵触之意显而易见。

  “公、侯、伯、子男。”楚煜没有正面回答松阳君的提问,反而历数爵位,“天子分封,定诸侯爵位,划定封土,迄今四百年。时至今日,诸侯征战,鲸吞蚕食,侯国何止百里,千里乃至万里不罕见。”

  众人不解楚煜真意,没有贸然打断,而是沉默静听。

  “封土虽扩,爵不曾变。大国之君生为侯,死封公,数百年来不曾跃迁。小国亦是如此。寡人与晋君议,时移世易,有些规矩也该变上一变。”

  听完这番话,帐内氏族似有所悟,呼吸声骤然加重。

  “四大诸侯入上京,讨逆伐罪,大功以封公。”钟离君一字一句出口,尾音竟有些颤抖。

  不怪他如此表现,自天子分封四百年,诸侯爵位代代传袭,降爵者众,夺爵者不鲜见,唯独升爵者少。纵然有大功,生前也止步于侯,无一人封公。

  此事约定俗成,数百年来不曾变。

  但在今日,楚煜却告知众人,这个规矩将被打破。如何不让众人激动?

  与楚国的血海深仇必定要报,但是,侯国跃升的机会更加难得。毕竟楚国不会跑,谋反的王子不是随时都有。即便是有,也未必有侯伯为同盟,占据天时地利人和。

  “君上,果真能封公?”沉稳如令尹,此时也不免挺直脊背,声音中透出急切。

  “封公,亦或更进一步。”楚煜微微倾身,掌心压向桌面,面含浅笑,一语石破天惊,“分封伊始,天子定爵五等,公为次,王才为一等。礼未书诸侯止于公,何不能称王?”

  话音落地,帐内再度陷入寂静。

  包括令尹以及楚煜的两位叔父在内,所有人震惊于这番话中的野心,脑海中嗡嗡作响,集体瞠目结舌。

  相隔不远的晋军大营内,楚国令尹贾吉和齐国相匡斌联袂穿过营地,来到中军大帐前。

  身为敌军使者,车驾不允许入营。

  两人只能在营门前下车,徒步穿过营内。

  风雨实在太大,两人一路走来,虽有侍人撑伞,衣袍下摆仍被打湿,留下暗色痕迹。匡斌一身青袍,暗痕尤为明显。

  大帐前,两名侍人掀起帐帘。

  冷风袭入帐内,短暂卷动烛火,却压不灭满目明光。

  帐内铺着兽皮,虽然是拼接,花纹和颜色却相当接近,看上去浑然一体,十分难得。

  数十盏青铜灯落地摆放。灯身铸成人俑,内藏流通烟气的管道,靠近也闻不到呛鼻的气味。

  取暖的不是火盆,而是打造精美的铜炉。

  这是晋国匠人独有的手艺,从不曾外传。炉内燃烧的炭也是晋地出产,被商人运往各国,都是大受欢迎。

  贾吉和匡斌走入帐内,晋国氏族分坐两旁,并有西境诸侯在侧,压力非比寻常。

  两人脚步不乱,径直走向上首,始终面不改色,神态自若。

  将两人的表现收入眼底,林珩缓慢垂下眼帘,掩去眸底一抹暗色。

  来至宝座前,相距三步,贾吉和匡斌同时停下,持符节行礼,口称:“参见君侯。”

  “起。”林珩直接唤起,看似并没有为难之意。

  “谢君侯。”贾吉和匡斌从容起身,无需林珩询问,直接道明来意,并亲手捧上国书。

  “仆此行,为能休战。”贾吉开门见山,没有隐约其辞,“妖风四起,雨水连日,实乃不祥,巫卜再战不宜。况两国交锋起于误会,君上愿赠五城与晋,换以消弭干戈。”

  “齐同愿赠五城,以示诚意。”匡斌随后道。

  两人只道对晋割城,对越只字不提。

  两封国书摆到面前,林珩随意翻开,一目十行扫过,当场发出一声冷笑。

  “误会?可笑!”他抛开竹简,视线扫过匡斌,其后锁定贾吉,“楚项蔑我晋国,更往上京颠倒黑白,岂能就此善罢甘休!”

  “君侯,野地风雨不断,大军连战数日,死伤千百。楚欲休战,非无力取胜。君侯果真要一意孤行,不计代价不死不休?”贾吉迎上林珩的目光,不闪不避。

  “是又如何?”林珩态度强硬,根本不似作戏,大出对方预料,“尔等真要休战,自应拿出诚意。仅仅五城,且绝口不提越国,究竟是要求和,还是要趁机挑拨离间?”

  贾吉和匡斌同时一凛,匆忙解释道:“君上误会……”

  不想话为说完,直接被林珩打断:“是不是误会,尔等心知肚明。”

  晋国氏族神情肃穆,盯着贾吉和匡斌目光冰冷,仿佛随时要拔剑而起。

  心思却和表情截然不同。

  若非亲耳听过林珩的计划,八成会以为他真要死战到底,不分胜负绝不罢兵。

  “君侯可知上京有变?”匡斌突然出声。

  “寡人知晓。”林珩颔首。

  “王子肥犯上作乱,罪不容诛。君侯身为侯伯,果真不管不问,如何面对天下悠悠众口?”匡斌继续道。

  “寡人先为晋侯,后为侯伯。”林珩依旧不松口,将匡斌的话直接堵了回去。

  他的强硬超出想象,仅仅一个照面,就令贾吉和匡斌无计可施。

  在两人苦思无果时,林珩直接一挥手,道:“寡人不为难尔等,回营告知楚侯和齐侯,如有诚意,亲自来见寡人。若不然,雨终有停时,尽可再战!”

  一言落地,晋国氏族各个按剑,目光锁定两名来使,眼中满是凶光。

  贾吉和匡斌登时心头一沉。

  两人齐齐看向林珩,突然清醒地意识到,与晋的这场战争,无论休战与否,他们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晋侯果真如传言一般,不仅野心勃勃,更加霸道!

  第二百零四章

  林珩态度强硬,不容来使拒绝。

  想休战必须拿出诚意,令尹和国相身份不够,必须楚项和赵弼亲自来谈。

  “寡人不为难尔等,只需两位归营转告,要谈可以,楚侯和齐侯亲自来。至于五城,”林珩冷笑一声,随手拿起国书,直接丢到两人脚下,“寡人不缺五城,但缺五十城。不能令寡人满意,寡人亲自去取!”

  此言一出,贾吉神情骤变,霎时间面沉似水。匡斌也是勃然变色,弯腰拾起国书,用力到指关节发白。

  奇耻大辱!

  两人身为大国重臣,位比上京执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何等尊贵。小国国君见到他们都会以礼相待,态度客气三分。

  如今日这般遭遇,两人数十年未曾经历,难免怒火中烧,偏偏又发作不得。

  数日鏖战,大军胜负未分,实则晋越占定先机,优势尽现,楚齐一度落于下风。仰仗氏族齐心,甲士奋不顾身,两军才勉强维持战局,没有一溃千里。

  战况看似胶着,实则一方始终强横,另一方隐现颓势。

  对楚齐来说,继续鏖战下去,胜算实在渺茫。远不如趁机抽身,以免落得三军暴骨,对国内难以交代。

  想要休战是真,不甘心是真,趁机挑拨晋越也是真。

  不承想晋侯一眼窥坡,当场揭穿,口口声声继续再战。

  如果林珩有些许犹豫,贾吉和匡斌尚能想一想办法,不至于被丢弃国书当面羞辱。奈何他强横霸道,大有不合心意就要再战的架势。

  晋侯盛气凌人,半点不似在作戏。

  帐内的晋国氏族有样学样,连同西境诸侯在内,真正戮力同心,丝毫不惧再战。

  假若对面不是晋侯,左右不是晋国氏族,贾吉必定当场发作,匡斌也不会善罢甘休。

  奈何现实不允许。

  纵然怒不可遏,两人也必须咽下这口气。这次拂袖而走,下次未必还能走进这座大营。

  他们此行是为求和休战,而非激化矛盾,使战局进一步恶化,再无扭转可能。

  贾吉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怒火,在匡斌之后拾起竹简,牢牢握于掌中,声音低沉:“君侯之言,仆定如实禀告君上。”

  “令尹明智。”林珩很不走心地夸赞一句。语气虽然平和,字里行间却充满挑衅,险些让贾吉撑不住表情。

  “另有一事,寡人需提醒楚侯,还有齐侯。”林珩单手覆上桌面,身体微微前倾,领口的绣纹浮现微光,金辉流淌,几能刺痛人眼。

  “君侯请讲,仆定转告君上。”贾吉和匡斌有不好预感,却不能阻止林珩,只能心一横,硬着头皮听下去。

  “晋越同盟,休戚与共。若要休战,与寡人谈罢,还需越侯点头。”林珩的语速不紧不慢,话说得慢条斯理,却让两人的心不断下沉,一直沉到谷底。

  尤其是贾吉。

  楚和越有世仇,两国间的烽火从未熄灭。几百年的厮杀,完全就是不死不休。让楚国向越国低头求和,简直比死更加难受。

  有一瞬间,贾吉很想不管不顾转身就走。

  最终是理智拦住了他。

  深吸一口气,贾吉直视林珩,握紧符节和国书,一字一句说道:“君侯之言,必定字字带到。”

  “善。”好似没看到对方的怒气,林珩满意点头,嘴角浮上一丝浅笑,又将目光移向匡斌,“齐相以为如何?”

  “君侯放心,仆定然据实以禀,一字不落。”相比怒火中烧的贾吉,匡斌的表情相对平静。

  齐国参战非出于仇怨,与晋国、越国也称不上死敌。出兵不过是未雨绸缪,为今后打算。

  如今事情不成,继续打下去捞不到任何好处,反而会得不偿失。齐国君臣都倾向于尽快休战,其后转道上京。

  至于楚国君臣情愿与否,齐国众人并不在意。

  不情愿又如何?

  楚国内忧外患,三年两乱,天下皆知。假如战事继续,只需拖上几个月,楚国必生内乱。

  齐国君臣能看清的现实,相信晋越也是一清二楚。

  如此一来,和谈势在必行。

  至于晋侯会狮子大开口,齐国君臣也有准备。

  “烦请君侯手书一封,由仆带回。”匡斌打定主意求和,态度能屈能伸。他无视贾吉难看的脸色,主动向林珩讨要国书。

  口说无凭,事后不承认,或在谈判中临时改口,于齐国大为不利。

  齐国君臣做好准备割肉,一切最好落于文字。从最开始就定下条件,以免横生枝节,中途再出现波折。

  “可。”林珩允他所请。

  马塘铺开一卷空白的竹简,马桂呈上笔墨。

  林珩略一思索,提笔蘸墨,上百字一挥而就。

  “五十城。”

  “临桓城以东百里,尽归于晋。”

  其余无需赘言,这两条列在最先。

  “这是寡人的条件。越侯有何要求,尔等自行去问。”林珩在竹简上落印,由马塘封入木盒,捧起交给匡斌。

  其后,林珩再次提笔,又写成一封国书,内容一般无二,由马桂交给贾吉。

  无论心中如何想,贾吉也只能接过木盒,回营交给楚项。

  “仆告辞。”

  事已至此,两人多说无益,同时向林珩告辞,转身离开大帐。

  和来时不同,两人沿途皆未交流。出营后各自登上马车,关闭车门背道而驰,大有分道扬镳之势。

  在两人身后,中军大帐又一次变得热闹。

  林珩向众人道出国书内容,连素来沉稳的雍楹都为之一怔,差点拽断下巴上的长须。

  “五十城?!”

  蕲君等小国国君更是震惊。

  大国五十城,比他们的国土面积都大。唯有强悍如晋,才能提出这样的要求。

  “君上,其定然不肯。”智渊提出现实问题。

  五十城固然好,只是听到就心头火热。然而楚国未必答应,齐国纵然愿意割肉,也不会乐意伤筋动骨,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所以才需谈判。”林珩笑对众人,道出心中所想。

  战场上占据优势,战场下更要先声夺人。

  他提出条件,楚齐认为苛刻地话,大可以讨价还价。

  底线是一国二十城,这是他和楚煜商定的结果。若对方不肯答应,无妨继续再打。

  反正着急的不是晋国。

  至于上京动乱,执政虽然病重,尚未一命呜呼。不提为人如何,其能力无可指摘。只要他在一日,对王子肥就形成牵制,上京贵族想做二臣也要仔细掂量,更可能是龟缩不出,任凭他们斗得两败俱伤。

  天子身中剧毒,迄今消息全无。

  昏迷不醒也好,隐瞒死讯也罢,不妨碍他以侯伯的名义出兵勤王。

  如果天子驾崩,且王子肥秘不发丧,不过是出兵檄文多加一条。

  林珩单手撑着下巴,想到后一种可能,忽然间觉得在野地多停留几日倒也无妨。

  在他陷入沉思时,帐内众人围绕“讨价还价”四个字展开讨论。

  如果可以,他们的确想拿下五十城。但这显然十分困难。假若对方要求更改,多少比较合适?

  “四十?”

  “一国四十?”

  “自然。”

  “仍多。”

  “绝不能少于三十城,否则再战!”田婴粗声粗气,大手拍着膝盖,砰砰作响、

  田壮在一旁呲牙咧嘴。

  无他,田婴的巴掌是拍在他的身上。

  “三十城甚好,四十城更佳。”费毅悠然开口。

  “附议!”

  晋国氏族讨论得热火朝天,都赞成不少于三十城。两国就是六十城,比林珩和楚煜所定多出整整二十城。

  西境诸侯坐在一旁,从头至尾插不上嘴。看到晋国氏族的模样,明知道他们的杀气不是针对自己,也禁不住脊背生寒,压根不敢轻易出声。

  “诸卿。”讨论接近尾声,林珩终于出声,“如寡人所料不差,最迟后日,楚齐将再次派人。届时,还需诸卿群策群力。”

  话音刚落,晋国氏族就全部起身,一同叠手下拜,齐声应诺。

  “君上有命,臣伏唯是听。”

  “为国计,定竭尽全力!”

  议事结束,众人陆续离开大帐,三三两两结伴返回各自帐内。

  休战是题中之义。

  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如何把握主动,牢牢占据优势,还需进一步商讨。

  “沙场既能胜,谈判不能让分毫。暂不能灭国,也要使其痛,再不敢轻易挑衅。”

  晋国氏族狂妄不假,却有傲慢的底气。

  见到他们的表现,西境诸侯很是羡慕。蕲君则是老神在在,再次庆幸于自己的果决,先一步抱住晋侯大腿,坚决不松手。

  扫一眼神情复杂的几人,蕲君心情大好,若非怕招来群殴,都想叉腰大笑几声。

  “先人一步,蕲无忧矣!”

  中军大帐内,席位全部撤去,侍人拨亮灯芯,重新送上茶汤和糕点。

  林珩净过手,饮下半盏茶汤,吃下两块甜糕就没有再用。

  他亲手铺开一卷竹简,提笔写成短信,交给一旁的马桂,道:“你亲自过营,将此信交到越侯手中。”

  “诺。”

  马桂捧起竹简,行礼后退出大帐。

  两座营盘相隔不远,奈何雨实在太大,马桂策马来到越军大营,全身都被淋湿。

  他在营前通报身份,立即有人上禀楚煜。

  不多时,马桂被带往中军大帐。

  此时帐内坐满了越国氏族,不时低声交谈,目光偶尔看向帐前。

  晋侯突然派人过营,不知其意为何,众人都很好奇。

  帐帘掀起,马桂目不斜视穿过人群,躬身行礼后,将装有竹简的木盒呈给楚煜。

  “君上亲笔,言交君侯。”

  一名侍人接过木盒,送到楚煜手边。

  马桂没有停留,再向上首行礼,旋即转身离开。

  帐帘掀起又落下,楚煜亲手掀起盒盖,取出里面的竹简,当着众人的面展开。

  信中内容不长,他却看了许久,目光迟迟不曾移动。

  这一幕落入众人眼中,愈发令人感到好奇,犹如百爪挠心。

  终于,楚煜合拢竹简,抬头看向众人,声音中带着笑意:“晋君邀寡人过营,共商大事。”

  大事?

  越国氏族同时想到,今日两使过晋营,必是与休战相关。

  “晋君言,楚、齐妄想割让五城换取罢兵,他实不悦。故提五十城,并要求楚项和赵弼亲自出面方能谈和。”

  五十城?!

  越国氏族难以置信,以为自己听错。

  “君上,真是五十城?”松阳君急切道。

  “不错。”楚煜颔首。

  “楚国未必肯答应,齐国也是一样。”经历过短暂兴奋,氏族们陆续冷静下来,开始考虑现实问题。

  “谈不拢,那便再战。”想到林珩信中所写,楚煜笑容灿烂,“寡人与晋君占据上风,楚项不想面缚舆榇,必须割让城池。”

  此言正合众人心意。

  楚国霸道多年,终于要狠狠栽上一回。

  无论五十城还是二十城,割城求和一事传出,南境霸主威势动摇,如魏这般的附庸国是否又会蠢蠢欲动?

  内忧外患频发,压得住一次,可压得住十次、百次?

  思及此,越国氏族相顾一眼,笑容浮现在脸上,满目尽是凶狠。

  第二百零五章

  是夜,楚煜受邀过营,与林珩再议兵事。

  帐外大雨滂沱,帐内温暖如春。

  地面铺设厚实的兽皮,铜灯的灯盘中跳跃暖光。

  铜炉燃烧散出热气,香鼎徐徐升起青烟,沁人心脾,暖香萦绕。

  林珩和楚煜对面而坐,两人身前各设一张矮桌,桌上摆放茶汤及数盘糕点,还有多种肉脯。不同于常见的肉干,这些肉脯中加了蜜,风味更胜一筹。

  两人身侧未设屏风,一张木架取而代之。

  木架既高且宽,中部镂空。顶部悬挂一卷兽皮,以特殊方法硝制,厚薄均匀,表面光滑,呈现灰白色泽。

  拉开捆扎的系绳,兽皮舒展垂落。

  整张悬挂开,上绘山川河流,标注天下各国,中心处赫然是上京城。

  “天下舆图。”

  看到这幅舆图,饶是楚煜也不免动容,看着图上的线条和文字短暂失神。

  片刻后,他终于回过神来,开口询问:“卢义舆图?”

  林珩咽下口中的糕点,又饮下一口茶汤,方才开口:“此图出自卢义后人,百年过去,难免有增删,然大致不会错。”

  天子分封四百年,礼制渐坏,诸侯间征伐不断,小国时有灭亡,大国疆域也有变化。图上的部分国家,例如申、害等,早就不复存在。

  考虑到现实情况,卢成在绘图时有所删改。但他不是卢义,并未亲自走访天下各国,所知存在局限。故而图上的标注存在模糊,部分区域直接空白。

  即便如此,对天下诸侯来说,这幅图仍如稀世珍宝,价值连城。有幸得此珍宝,必要妥善收藏,轻易不示于人前。

  林珩却直接挂在帐中,展示在楚煜面前。

  待他用完糕点,更起身走到图前,指尖划过图上,分别在齐国和楚国圈出一部分,用力点了点。

  “齐相今日过营,休兵之意甚是坚定。楚人则心存不甘,不情不愿。”林珩一边说,一边侧头看向楚煜。后者放下茶盏,施施然站起身,迈步来到图前,与他并肩而立。

  “君侯之意,果真要五十城?”

  “齐国坚持谈和,楚国独木难支,除了罢兵别无选择。既知结果,何必拘礼?”林珩状似戏谑,目光却极其认真。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楚齐同盟并不牢靠,失去齐国支持,楚国没有任何胜算。与其强撑到最后,内忧外患一起爆发,不如付出一定代价,及早从危局内抽身。

  “五十城,三十城,二十城。”林珩逐一列举,手指点在图上,划定的区域逐渐缩小,但几座边防重城始终在其中,“无论多少,只要楚项给了,南境霸主必威严扫地。吴国不会错失良机,魏也会伺机而动。”

  “楚贯彻分封,自立国以来从不曾变。”楚煜凝视图上,接过林珩的话,继续说道,“楚国边城多由氏族把守,数百年立家,国君不能插手。若因罢兵割让,如何能甘心?”

  不甘逐日累积,必滋生怨恨。

  对晋,对越。

  还有引发这场战争却又不能取胜的楚项。

  “战场拖延时日,楚国定乱。割城罢兵,隐患深埋,日后也会乱。”楚煜单手负在腰后,另一只手把玩悬在腰间的玉环,笑容明艳之极,却也充满了血腥味道。

  “积弊太久,唯变能生。只可惜……”林珩话说到一半,中途戛然而止。他微微眯起双眼,摇了摇头。

  大国氏族之强,甚过小国国君。

  四方诸侯之中,楚国氏族最为独特。他们的权力几乎不受控制,能真正做到和国君分庭抗礼。

  这种政治生态极其矛盾。

  一方面,楚国氏族捍卫了国家强盛,使楚国数百年雄踞南境;另一方面,无法向心的强权足以动摇楚国根基,使国君的统治摇摇欲坠。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林珩点在与晋国相邻的几座边城,总结道,“看似坚不可摧,往往只需破碎一点,就将分崩离析。”

  从最开始,林珩就没打算放过楚国。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晋国要东出,楚国横在路上,是不折不扣的拦路虎。

  他发举国之兵,本意一战毕其功。真正短兵相接,却发现太过想当然。

  “不能一战灭国,便要徐徐图之。”

  楚不同于郑。

  这般庞然大物,一口气吞不下,唯有层层递进。直至有十成的把握,发兵攻破纪州城。

  林珩侃侃而谈,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这么做相当冒险,楚煜或许会忌惮他的强势,使两国同盟出现裂痕。

  所幸糟糕的情况并非发生。

  灭楚是越室毕生所愿,楚煜不会例外。看出林珩的野心,他非但不视为威胁,反而心生雀跃。

  愉悦的情绪持续攀升,眼尾染上妃色,更添一抹风情。

  “君侯之意,与我不谋而合。”

  林珩侧头看向他,撞上含笑的双眼,目光微顿,很快又恢复自然。

  变化发生在瞬间,快得超乎想象。

  楚煜仍捕捉到全部,没有错过一丝一毫。

  他笑容更盛,微微倾身,声音流淌过林珩耳畔,伴随着轻盈的呼吸声,似羽毛拂过,有些痒,却格外的醉人。

  “此番,我与君侯是否心意相通?”

  心意相通?

  林珩挑了下眉,忽然转过身,两指捏住楚煜的下巴,强使他靠得更近。

  目光相触,呼吸交融,能清晰感知到彼此的温度。

  “越君能否猜出,寡人此刻在想些什么?”

  漆黑的瞳孔犹如深渊,幽暗无底,却能清晰映出对方的面孔。

  楚煜凝视林珩许久,没有半点挣脱之意,反而顺着下巴上的力道贴近,殷红的唇印上林珩的嘴角,一触即离。

  “方才君侯何思,我不能解。这一刻,我倒能猜出几分。”楚煜笑意盈盈,食指轻点下唇,眸光潋滟,勾魂摄魄。

  “哦?”林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声音没有起伏,窥不出丝毫情绪。

  不待楚煜再次开口,他忽然扣住楚煜的脖颈,拇指擦过右耳上的玉玦,侧首封住了他的声音。

  霸道,蛮横,没有半分怜惜,如同猛兽在撕咬猎物。

  刺痛突如其来,一道殷红沿着嘴角滑落,蜿蜒过白皙的下巴,滑入刺绣金纹的衣领。

  楚煜似被定住,短暂没有反应。片刻后反客为主,凶狠不亚于对方。

  突然间,木架被撞倒,发出一声钝响。

  舆图覆盖地面,玄色与绯红交缠其上,金辉相映,玉饰飞散。

  丝绦不知何时被扯断,玉带交叠,彩宝滚动,蹦跳几下嵌入暗影。

  长发如瀑布流淌,铺展于图上,比墨色更浓。

  马桂和马塘守在帐外,听到帐内传出的声响,始终一动不动,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两尊木雕泥塑。

  楚煜的内侍同在帐外,也是垂手默立,神情不见丝毫变化,一举一动和两人如出一辙。

  大雨如注,冷风刺骨。

  暴雨笼罩野地全境,河流水位猛涨,大大小小的沟壑被填满,包围矗立在荒野中的四座营盘。

  楚军大营内,楚项坐在屏风前,手边摆着贾吉带回的国书。

  灯光下,他神情冷峻,眼帘微垂,遮去几要溢出的戾气。

  “五十城,边界百里,胃口倒是不小。”

  多名楚国氏族坐在他对面,以令尹贾吉为首,获悉国书内容,皆是面色阴沉,怒火中烧。

  “晋侯欺人太甚!”

  “五十城,竟也敢提。”

  “还要向越国谈和?”

  “岂有此理!”

  “休想!”

  正如越国氏族不愿与楚休战,楚国氏族想到要向越国低头,无不火冒三丈,完全不能接受。

  “继续战!”

  “齐国怯懦,楚人从不畏战。”

  “晋侯侥幸灭郑,便盛气凌人,忘乎所以。楚人何曾这般受辱?”楚国刑令愤然道。他不能接受晋侯的条件,更不愿向越国求和。

  氏族们愤愤不平,楚项始终一言不发。

  愤慨的声音充斥在大帐内,他充耳不闻,而是压低目光凝视竹简上的文字,似要透过遒劲的笔墨看清运笔之人。

  晋侯,侯伯。

  林珩!

  他猛然攥紧右手,握拳击向桌面。

  砰地一声,吵嚷戛然而止。

  “事已至此,争论毫无意义。”楚项抬起头,目光扫视众人,沉声道,“数日鏖战,局势如何,诸君心知肚明。齐国一心休战,晋侯咄咄逼人,越与楚不死不休,再战于楚不利。”

  帐内陷入长久沉默。

  楚项分析透彻,话中有理有据。

  众人十分明白,继续打下去,楚国毫无胜算,只是仍不甘心。

  不甘心退让,尤其是向宿敌低头。

  自楚共公问鼎于天子,楚国雄霸南境,数百年来傲视群雄。何曾如今日这般受辱,近乎被逼入绝境。

  “君上,晋侯野心勃勃,臣恐今此退让,遗祸无穷。”贾吉道出心中担忧。

  楚国疆域广阔,吞并的邻国不下十数。五十城不是拿不出来,而是必须考虑割让的后果。

  “我知。”

  林珩和楚煜能想到的方面,楚项同样不会忽略。但他别无选择,权衡利弊,必须先从战场脱身,方能再论以后。

  “局面对我国不利,但我军并未真正落败,不必轻易退让。况晋侯条件太过苛刻,就算齐人一心求和,也不会点头答应。”楚项单手覆上竹简,沉声道。

  听闻此言,氏族们低声议论,接连点头。

  “晋侯虽言再战,未必不是虚张声势。”楚项继续道,“数日交锋,将士以命换名。晋军偶占上风,损失同样不小。继续打下去,晋又能撑多久?西境诸侯当真一条心?”

  “君上所言甚是。”鹄离出言附和。

  其余氏族也纷纷点头。

  “晋侯既然要谈,那就好好地谈上一谈。天明派人过营,告知晋侯,寡人知其意,邀其军前一会。”

  楚项合拢竹简,挺直脊背,一字一句缓慢出口。身后的屏风上,一头睚眦足踏血河,凶横狰狞,似要择人而噬。

  第二百零六章

  天公作美。

  清晨时分,云销雨霁。

  持续数日的雨水告一段落,乌云飞散,湛蓝晴空一碧如洗。

  风变得更冷,呼啸刮过旷野,薄冰铺上水面,自河畔向河心延伸。站在河畔向下望,相隔透明的冰层,水流奔腾不息。

  冰层未合拢处,时而能见鱼群出没,飞溅起大片水花,跳跃蓬勃的生命力。

  野河西岸的废墟内,残垣断壁披挂白霜,远远望去,浮动大片晶莹。

  野河东岸,大军几度交锋的战场上,随处可见断裂的弓刀。淤泥踩踏后冻结,坑底遍布冻结的血痕。

  四座营盘散落在战场两端,两两互为犄角,与敌方日夜对峙。

  营地壁垒森严,数米高的瞭望楼拔地而起。甲士轮换登高,时刻警惕营外,不敢有片刻懈怠。

  营门前高挂免战牌。

  风过掀动木牌,背面频繁敲打门柱,发出刺耳的响声。

  守门的军仆正要轮换,忽闻一阵鼓声。

  众人仰头望去,就见瞭望楼顶挥动旗帜,旗杆遥指前方,预告营外来人。

  军仆立刻行动起来,彼此间配合默契,分出一人向营内禀报,其余人抄起长矛和刀盾迅速各就各位。

  林珩在国内实施变法,一项军功爵制度极大激励了晋人的战意。

  此前几场鏖战,军中上下悍不畏死,甲士不必提,军仆、扈从军乃至奴隶都在奋勇厮杀。

  每场战斗结束后,都会有主簿跟随清理战场,专门记录整理各人战功。

  斩获的首级记录在册,战后论功行赏,国人和庶人期望得爵,余者尽能换成田宅、粮布和钱币。

  林珩言出必行,不允许任何人在战功上动手脚。

  有人胆敢以身试法,他亲自下令斩杀两名主簿,尸体至今挂在营内,形成极大震慑,也最大程度收揽人心。

  晋军上下万众一心,无不愿为国君效死。

  林珩口中的“谈不拢再战”,百分百出于实际,绝非楚项所谓的虚张声势。

  伴随着鼓声传出,营内气氛变得肃杀。

  甲士快速集结,过程中无一人开口,只有沉默的脚步声,井然有序,杀气腾腾。

  军仆紧随着甲士列阵,动作有条不紊,耗时不到之前的一半。

  扈从军接连冲出帐篷,手中都抓着武器。虽不及晋甲行动敏捷,也能抓紧时间排成队列,和最初的乱糟糟有天壤之别。

  鼓声持续敲响,直至传入大帐。

  帐前侍人听到召唤,立即掀起帐帘入内,向林珩禀明实情。

  “营外来人,打出齐侯旗帜。”侍人垂手恭立,目不斜视。

  在他对面是一具翻倒的木架,架上悬挂的舆图铺在地面,玄色和绯色衮服交叠其上,冠、簪、环佩和玉玦散落四周,无不式样精美价值非凡。

  木架后设有一张屏风,声音就是从屏风后传来。

  “齐侯?”

  两字落地,声音中透出疑惑。

  林珩绕过屏风,黑袍玉带尚且整齐,长发披在肩后,一缕散落在脸颊边,不似平日里庄重,现出几分不羁。

  他迈步越过木架,单手耙梳过额前的长发,眉似墨染,眸浸霜色,神情若有所思。

  在他身后,一身绯红的越君闯入眼帘。中衣轻薄,领口微敞。乌发垂过腰间,脖颈上散落几点红痕,妖冶醒目。

  越侯昨夜过营,一直没有离开。此时出现在中军大帐并不意外。

  侍人迅速低下头,目光紧盯着脚下。林珩不开口,他便纹丝不动。

  “齐侯此时过营,想是有备而来。”楚煜斜靠在屏风上,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声音有些沙哑,仿佛带着钩子,能轻易使人脸红耳热。

  “果真如此,倒是该以礼相待。”林珩竟似铁石心肠,任凭越侯风情万种,神情反而更加严肃。

  “以礼相待?”楚煜呢喃这四个字,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林珩被笑声打断思绪,侧头看过去,挑了下眉:“君侯知其有备而来,无妨与我一同出营。”

  “齐侯不请自来,料是决心不小。楚侯未至,不知作何打算。我与君侯同出,其后归营,以防楚军异动。”提起正事,楚煜收起笑容,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也好。”林珩点点头,当即唤人入大帐,准备迎接来客。

  大营外,赵弼坐在战车上,身着衮服,头戴冕冠,腰佩一柄长剑,名为齐侯剑。

  齐侯剑的剑身长近五尺,剑鞘花纹古老精美。剑首以金丝缠绕明珠,周围镶嵌玳瑁彩宝。

  据传明珠采自一枚巨大的海贝,世间仅有两颗,一颗藏于齐国,另一颗由初代齐侯献给天子,可惜在平王迁都时遗失,至今下落不明。

  齐侯的车驾停靠在营前,身后是随行的齐国相和甲士。

  一行人通报过来意,没有等候太久,紧闭的营门向内敞开,身着短袍的军仆小跑出营,合力移开拒马,清出一条通道。

  营内鼓声停歇,短暂的寂静后,号角声响彻旷野。

  几名晋巫出现在营门后,无视齐人古怪的神情,围成一圈大声祝祷,同时抛出骨甲。

  骨甲翻飞,接连落向地面。

  “吉!”

  读出甲片上的预兆,晋巫扬声大吉。

  恰遇日光洒落,在营前铺开亮色,为这场卜谶平添些许神秘,

  世人笃信鬼神,无论晋巫因何占卜,此时卜出大吉都是一件好事。即便是等候在营外的齐人,听到“大吉”二字也不免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

  卜谶结束,晋巫一起离开,和来时一般迅速。

  除了占卜的结果,几人再未出口只言片语。

  脚步声传来,夹杂着哒哒的马蹄声。

  伴随着铠甲的摩擦声,全副武装的甲士行出营门,在营前如潮水分开,分列在门柱两侧。

  甲士之后是数百黑骑。

  马上骑士出身氏族,且身上多有战功,行进中仍维持进攻姿态,周身萦绕凝血的煞气。

  黑甲身后,两杆图腾旗闯入眼帘。

  一面玄底金纹,玄鸟在旗上振翅,仿佛要直冲九霄翱翔万里。另一面炽烈如火,凶猛的於菟盘踞其中,如置身血海。

  玄鸟旗和於菟旗同时出现,象征来者不仅是晋侯,还有越侯。

  “晋越同盟,果真牢不可破。”赵弼凝视风中的旗帜,眸光微闪。表情始终如一,巧妙隐藏心中所思。

  玄车和金车并驾齐驱,玄鸟旗和於菟旗在风中撕扯,猎猎作响。

  望见林珩出营,赵弼迅速收敛情绪,先一步驱车上前,与对面两人见礼。

  齐人擅剑击,军中多击技之士。

  齐国的战车也十分有特色,不比晋国和楚国的车辆擅长冲撞,也不及越国战车灵活,速度却格外快。车前有架设长弓的凹槽,能在奔驰中连发,在诸侯国间独树一帜。

  赵弼先一步行动,主动放低姿态,无非是展示出诚意。

  林珩没有拒绝这份示好。礼尚往来,同样对他表示尊重。

  “君侯有礼。”

  见林珩如此表现,赵弼心头微松。目光转向楚煜,后者浅笑回礼,分毫不见和楚项交锋时的凶狠,好似温和无害。仔细观察,眼波流转间仍溢出慑人的血腥。

  “昨日国相过营,带回晋君国书。弼今日前来,专为商谈罢兵。”

  彼此见礼之后,赵弼没有闪烁其词,而是开门见山道出来意。

  林珩要求五十城,他不可能答应,齐国氏族也不会点头。但休战势在必行,晚一日不如早一日,迟恐生变。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选择今日过营与晋侯商谈,并没有提前知会楚国。

  用意不言自明。

  一来提防楚国不愿休战,试图从中作梗;二来,单独和晋国商定条件,再推及越国,中途抛开楚国,未必没有撕毁盟约之意。

  此前与楚联军是未雨绸缪,不欲晋国做大。如今事不能成,情况急转直下,他必须为国打算,一切从齐国利益出发。

  齐室有君子之名,赵弼行事却更注重实际。必要时,他不介意抛弃虚名。

  正逢上京巨变,王子肥谋逆,晋侯身为侯伯,可以名正言顺出兵伐罪。齐国与晋修好,哪怕只是暂时,也是利大于弊。

  想清楚得失,赵弼摆明态度,也不在乎人多眼杂,直接道出求和的决心。

  “齐君可入营详谈。”林珩笑道。

  “善。”赵弼欣然应邀。

  楚煜没有与两人同行,而是向林珩告辞,依照原计划返回越军大营。

  回程途中,他迎面遇到一队探骑,得知附近有楚军探子出没,探骑正在设法追赶。

  “君上,楚人行动诡秘,料有阴谋。”熊罴驾车近前,开口说道。

  “阴谋?”楚煜靠坐在车上,单手轻敲车栏,三下后停住,转头眺望楚军大营的方向,道,“探子不必再追,随我回营。”

  探骑虽有不解,然君命既下,唯有听命行事。

  队伍加速前行,一路返回越军大营。

  楚煜下车后立即升帐,召氏族前来议事。

  氏族接到命令,全部急匆匆赶来。在帐前相遇,都能看出对方脸上的疑惑。

  众人入帐时满头雾水,入帐后停留不到半个时辰,离开时各个满面红光,都在摩拳擦掌。

  “君上有旨,全军集结!”

  伴随着一道道命令下达,越军迅速开始行动,三军大张旗鼓,声势骇人。

  大军集结时,一骑快马驰出营地,直奔晋军大营。

  与此同时,楚项见到归来的探子,得知赵弼前往晋军大营,猜出他的打算,心中暗道不妙。

  怎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等他与令尹商量出对策,又有人来报,越军三军齐动,貌似要擂鼓出营。

  林珩说要再战,或许是威胁手段,为的是在谈判中占据上风。换成楚煜,与楚不共戴天的越国国君,无论楚项还是令尹都心中没底。

  楚越交锋数百年,只要有机会都想推倒对方太庙,结束宿敌的国祚。

  “晋侯愿意罢兵,越侯未必同意。”

  “齐国前去谈和,越侯本在晋营,却突然间离开,莫非与晋侯没有谈拢?”

  氏族们聚集在大帐中,你一言我一语,对前景都不乐观。

  楚项环顾帐内,认为商讨不出结果,继续坐在这里只是浪费时间。

  他没有再征询众人意见,直接下达命令:“全军集结,以防越军袭营。备仪仗,寡人去见晋君。”

  按照原本的计划,今日将再派使者过营。

  奈何计划没有变化快,越军行动不妙,齐侯有可能背刺,楚项不得不放下骄傲,亲自去见林珩。

  他十分清楚,这一次低头,想重拾主动就变得异常困难。但事已至此,他没有更多选择。

  “速!”

  下定决心,楚项不再拖延。

  氏族再不情愿,奈何现实所迫,唯有听从国君旨意,阴沉着表情离开,召集麾下迅速做出安排。

  第二百零七章

  楚项摆出国君仪仗,驾车直奔晋军大营。

  为节省时间,队伍直穿两军交锋的战场。马蹄踏过冻结的泥坑,车轮碾压断裂的矛杆,车后留下残破的碎屑。

  冷风刮过旷野,呜咽作响。

  耳畔犹回荡着激昂的战鼓,苍凉的号角以及震天的喊杀声。

  队伍持续前行,穿过站场中央,惨烈的厮杀似在眼前重现。

  气氛骤然低迷,所有人陷入沉默。无论氏族、甲士,乃至军仆,回忆起厮杀时的种种,都不免心情沉重。

  楚国雄踞一方,霸道南境数百年,经历大小战争无数。在与诸侯国的战争中,并非百战百胜,也曾有过败北。但如日前一般惨烈实在是少之又少。

  “晋烈公东出,楚与之战,也未曾如此艰难。”

  氏族驾车追随楚项,两两并排前行。回想起与晋军的交锋,寒意油然而生,再也挥之不去。

  晋军乃虎狼之师,强横无比。晋烈公时,楚国就曾领教过。

  对比今日,两军交战之时,晋人勇猛更胜早年。甲士悍不畏死,扈从军搏命,军仆奴隶状似野兽,临死也要拉上楚军。

  这样的勇猛凶悍,非亲眼所见难以置信。楚军上下更是亲身体会。饶是同样善战的楚国氏族,面对这样的强军也不免心生迟疑。

  继续鏖战下去,楚国胜算几分?

  怕是一分都没有。

  若非看到结果,楚国氏族不会轻易妥协,更不会同意楚项今日过营。

  四大诸侯国中,楚国的疆域最广,人口也超出其他三国。披甲之士数十万,更是第一个万乘之国。

  昔日的荣耀给了楚人底气。国力最鼎盛时,天下无人能敌。楚共公不奉诏即带兵入上京,当面问鼎于天子。

  延续百年的荣耀,看似坚不可摧,却在数日内被晋侯打破。

  “晋国有铁,利器在手,不亚于我国。”

  “晋侯在国内实施变法,国人、庶人能得爵。晋人闻战而乐,不惜死,无不奋勇厮杀,无人能及。”

  楚国氏族的确骄傲,十足狂妄自大,却非没有脑子。

  恰恰相反,为能维持国内的政治生态,保持各方平衡,他们大多极富有政治头脑,军事能力也出类拔萃。

  可惜的是楚国君臣严格执行分封制度,氏族各顾其家,造成权力分散。各家私心为重,纵然国力鼎盛,隐患始终不能消除,反而越积越深,终有一日将彻底爆发。

  楚与越争锋数百年,彼此间互有胜负,楚国总体占据优势。

  不料想遇到了林珩。

  与晋国这场战争,本意是转移国内矛盾。怎料事情不成,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战场上不能胜,盟国心生二意,不得已竟要主动向对手低头。

  “晋侯在上京九年,始终不显其才,世人仅知其年少体弱,大国公子默默无闻。一夕归国,竟如挣脱藩篱,龙出浅渊,三年即成一方霸主,实令人叹为观止。”贾吉坐在车上,身体随车厢轻微摇晃。遇冷风吹来,他不由得眯起双眼,发出一声叹息。

  鹄离的战车行在他左侧,闻言没有出声,单手按住佩剑,眼底闪过一抹阴鸷。

  短暂的交谈后,氏族们不再出声。

  距离晋军大营愈近,众人反倒变得沉默。

  即便在出发时做好心理准备,想到接下来的谈判,这一刻仍心生不甘。

  自楚国霸南境以来,何曾落入这般境地?

  明明没有真正落败,却知前方无路,不得不向对手求和。

  “势不在楚,何能胜?”

  晋军大营在望,前方突起奔雷之声。

  众人抬头望去,一线殷红撕裂狂风,赫然是越国的车骑。

  “警戒!”

  不需要楚项多作吩咐,队伍全体迅速反应,甲士在行进中列阵,准备对抗袭来的越军。

  双方距离接近,同色的旗帜遥遥相对。

  殷红旗面似浸染鲜血。

  越为於菟,楚乃睚眦。

  凶兽狰狞咆哮,仿佛下一刻就要冲出图腾旗,隔空缠斗撕咬。

  楚项的队伍多达数千人,摆出全副国君仪仗,摆明造访商谈之意。楚煜驾金车现身,所部俱为车骑,未见步甲,显然未率大军。双方正面相遇,没有战鼓号角,氏族甲士仍怒目以对,杀意毕现。

  两军营前高挂免战牌,楚项摆仪仗去往晋营,遵照礼仪不应被阻拦。然而越国情况特殊。

  两国仇深似海,不死不休。

  楚国设计杀越国宗室氏族在先,先一步打破规矩。楚煜无视礼仪发起进攻也称不上奇怪。

  越军虎视眈眈,分明来者不善。楚军甄心动惧,时刻保持警惕。

  阳光自头顶落下,日光明媚,却无半分暖意。风过愈发凛冽,令人脊背生寒。

  双方对峙良久,楚项观一眼天色,心知不能继续耽搁,率先开口道:“营前尚有免战牌,大军今日休战,越君何故拦路?”

  听到这番话,楚煜不怒反笑。

  他站在金伞下,掌心按住车栏,手指轻敲栏杆外侧,轻蔑道:“依礼如此。然楚君自称蛮夷,多不守礼。今日又有何面目质问寡人?”

  话音落地,越国氏族敲击战车,甲士击打盾牌,扬声道:“楚国,蛮夷!”

  楚人闻言大怒,按捺不住就要拔剑。

  贾吉匆忙拦住众人,言道:“大事要紧!”

  通过越人的举动,贾吉推断越侯不愿罢兵。在途中拦截队伍,怕是想激怒国君,专为掀起战事阻挠谈和。

  “不可中计!”

  楚项觉得事情蹊跷。

  以他对楚煜的了解,行事不会如此粗暴简单。

  然而时间紧要,不容他抽丝剥茧。无论对方目的为何,他绝不能被激怒,更不能冲动行事。否则之前的隐忍就变得毫无意义。

  “越君,寡人欲见晋君,议上京之事。你妄加阻拦,莫非忘记诸侯之责?”

  楚项这番话出口,越人隐有怒色,收敛起之前的嘲讽。

  令尹子非正准备开口,楚煜抬手拦住他,上下打量着楚项,直白道:“天下诸侯有守境勤王之责。今王子肥谋逆,上京勤王必先罢兵。楚君此时过营,莫非是下定决心割让五十城,后撤百里?”

  “事如何,需与晋君当面商定。”楚项没有被激怒,反而面上带笑,衮服也压不住的艳丽,“越晋同盟,天下皆知。晋君决定罢兵,越君仍要再战?楚与晋暂不分胜负,与越却非如此。”

  “哦?”楚煜翘了翘嘴角,针锋相对道,“越楚交锋数百年,楚之强,多仗铁器之利。楚项,你且看仔细。”

  尾音落下,楚煜举起一张长弓,拉满弓弦。

  在他身后,氏族和甲士一同控弦。

  破风声起,森冷的乌光划过半空,没有砸入楚军之中,而是落在队伍前方,距离楚项的战车仅一步之遥。

  “铁箭!”

  晋军有铁器,楚军当面领教过。

  越军同样有铁器,主要来自林珩相赠。在战时,越军仍大规模使用青铜器,并未引来楚军更多关注。

  但在今时今日,铁箭大量出现,直观向楚人展示越军有铁器,并且数量不少。

  抛开武器,两国军队的战斗力在伯仲之间。

  越军擅射,一度令楚军损失惨重。如今有了铁器,更是如虎添翼。楚项之前的威胁俨然成了笑话。

  楚煜左手持弓,右手探向箭壶,一次取出两支箭矢,一起搭上弓身。

  “楚君,战否?”

  他不似在说笑,分明是要真正挑起战端,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数千越甲齐声大喝:“战否!”

  越人气势高涨,大有再起大战的势头。

  楚人举棋不定,不约而同看向楚项。后者面色阴沉,显然也在骑虎难下。

  就在这时,前方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众人寻声望去,就见百余骑士护卫一部战车,正逆风疾行而来。

  战车车身宽大,车轮增高,车轴两侧凸起尖锥形的铜刺,望之胆寒。

  车上之人长袍高冠,面容清癯,颌下一缕长髯,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正是晋国九卿之一,雍氏家主雍楹。

  车骑来到近前,雍楹先同楚煜见礼,朗声道:“君上邀越君过营,共商勤王一事。”

  楚煜早有准备,面上仍要故作为难,好似不甚情愿。

  “君侯,君上言天子危难,事不宜迟。”雍楹继续道。

  令尹子非抓住时机出言,佯装苦口婆心:“君上,大事为要。”

  楚煜纠结片刻,到底点了点头。

  雍楹在这时转向楚项,面色不善,声音低沉:“楚君,既已高挂免战牌,为何拦截越君,莫非免战是假,奇袭是真?”

  究竟是谁中途拦路,经历过战场都能一眼看出。

  雍楹故意视而不见,正大光明地颠倒黑白,楚人当场气结,无不火冒三丈。

  “你……”鹄离刚要开口,却被贾吉拦住。

  “不可!”

  楚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怒火。他突然间想到,楚煜怕是与晋侯早有谋划,率兵中途拦截,无非是为了继续弱楚声势。

  推及背后目的,楚项愈发冷静,没有因雍楹的态度动怒,平静道:“寡人此行专为造访晋君,一为休战,二为上京之事。”

  见他如此直截了当,雍楹略感惊讶。短暂沉吟之后,对楚项叠手道:“失礼。”

  “无妨。”

  “既如此,楚君可与越君一同过营。”

  越人和楚人同时陷入沉默。

  短暂僵持之后,双方各退半步,平行拉开距离,由雍楹在前方引路,驱车前往晋军大营。

  彼时,晋军大营内,林珩与赵弼同在中军大帐,两国氏族陪坐下首。

  诸人面前摆有茶汤,并有温热的糕点,全部出自晋厨的手艺。

  赵弼此行专为谈和。为能尽快罢兵,他愿意割让城池,但绝不能是五十座。为让晋侯松口,他设想过多种可能,并已提前做好腹案。

  万万没想到的是,进入中军大帐后,林珩命人送上茶汤糕点,处处有礼,十分周到,却偏偏不讲正题。

  赵弼想要单刀直入,对方却巧妙转移话题。

  “齐君莫要着急,人尚未齐。”

  人未齐?

  赵弼心头一动,正要开口询问,就见帐帘掀起,一名侍人入内禀报:“君上,雍大夫归营,越侯、楚侯同行。”

  晋国氏族早有准备,都是面色如常。

  齐国氏族顿觉惊讶,片刻后恍然大悟。

  赵弼看向对面的林珩,后者放下茶盏,对他微微一笑:“谈和罢兵,自要交战各方齐聚。”

  人不齐,如何签订盟约?

  只有各方齐聚,当面定下章程,给出让他满意的条件,才能真正结束这场战事。

  如此,方能再谈上京之事。

  第二百零八章

  四大诸侯齐聚,连同氏族将校多达数百人。

  中军大帐固然宽敞,一次要容纳四国君臣,空间难免逼仄。遑论还有附庸四国的诸侯国众人,帐内根本坐不下,席位一直延伸至帐外。

  “既要谈和罢兵,与战诸国均应列席。”

  林珩一言决断,无意征询齐楚意见。

  寻求罢兵的是齐,低头求和的是楚,主动权在晋。他所提要求不算出格,反而合乎情理,对方没有理由拒绝。

  知晓反对无用,楚项索性不发一言,脸色有些难看。

  赵弼眸光微闪,心中不愉,倒也没有别置一喙。

  按照两人的本意,都希望私下里谈判。虽然要割肉,总能保存几分颜面。

  林珩看出他们的打算,却不打断给两人面子,更是反其道而行,邀请附庸国君臣列席,使得谈判光明正大,绝不掩人耳目。

  楚煜和林珩并席而坐,对面正是赵弼,赵弼身侧则为楚项。

  对于林珩的安排,楚煜明确支持,不容任何人反对。

  “明堂正道,无不可对人言。”

  林珩和楚煜坚持邀众人列席,楚齐两国有求于人,只能各派车驾归营,抓紧召集全部人员。

  从征的小国国君和氏族陆续抵达,在晋营前下车,都是面色凝重,满心忐忑。

  “君上言,诸位与战,谈和休战理应在场。”

  马塘守在营门处,身后是负责引路的侍人。

  道路两旁矗立数百晋甲,各个高大魁梧,全身披挂,样子杀气腾腾。

  铁制的戈矛交错在前,尖端闪烁寒光,几能刺痛人眼。

  来人心中惴惴,脚步难免迟疑,仿佛前方是龙潭虎穴,靠近就会落入险境。

  “战不胜,危矣。”一名南境诸侯低声道。

  在他身边,几名国君和氏族都是眉心深锁,满面愁色。

  他们附庸楚、齐两国,见多两国强盛威仪,从没想过联合两国大军竟撑不到一月,短短数日就露出败相。

  大国休战谈和并不罕见。不想再战的一方势必做出让步,代价往往不小。事后弥补损失,遭殃的还是附庸国和邻国。

  想到之前听到的风声,国君们的脚步愈发沉重。

  “割让城池,人口赋税锐减。今岁入贡怕要翻倍。”

  “入贡翻倍算好,怕是要割土,乃至灭国。”

  “难矣!”

  道路再长总有尽头。

  怀揣着心事,众人来到中军大帐,发现四大诸侯同坐上首,两两并席,正面相对。

  四国氏族分左右落座,中间相隔一段距离,彼此泾渭分明。

  附庸晋、越的小诸侯及氏族先一步抵达,早已经各自入座。楚国和齐国氏族下首空出数排席位,俨然是为来人准备。

  意识到自己姗姗来迟,众人心中一惊,不敢再口出怨言,纷纷加快脚步至帐前告罪,随后各自入席。

  “我等来迟,万望见谅。”

  “不迟。”

  作为营地主人,也是这场和谈的关键,林珩面带微笑,语气温和。说话时不见疾言厉色,反而表现得平易近人,与传言中的暴戾大相径庭。

  即便如此,众人仍惶恐不安,再次行礼告罪,一举一动不敢出错,愈发谨小慎微。

  与会人员全部到齐,帐外响起鼓声,中途加入号角,继而是巫言唱诵。

  冷风袭来,呼啸席卷营地,缠绕跳跃的篝火,撕扯猩红的焰舌。

  大帐正前方,一座巨大的篝火拔地而起。

  方形柴堆高达数米,四面堆起木架,中部镂空,专为投入牺牲。

  四国的巫陆续现身,匍匐在火光下,继而张开双臂仰望苍穹,口中念念有词。

  晋巫白发苍苍,头戴野兽颅骨,手持一柄短刀。刀身以犀角制成,传承数代,象征晋巫中最高的地位。

  越巫和楚巫装束类似,都是以彩纹绘面,头插稚羽。两人在寒风中袒露肩膊,前胸和后背布满彩纹,神秘、诡异,全部是变形扭曲的巫文。

  齐国的巫容貌俊秀,观相貌身材正值壮年,披散的长发却尽染霜色,不见一缕乌黑,眼底透出沧桑,让人很难猜测他的年龄。

  四名大巫在火光下祝祷,唱诵的巫言重叠交融,最终汇成一股,伴随着古老的旋律流淌,冲撞所有人的耳鼓。

  “祭!”

  祝祷接近尾声,四人的音调骤然高亢。

  火光急剧蹿升,烟气缭绕,四人齐声大喝,以锐器划开掌心和手腕,将鲜血洒入火堆,作为第一批献祭。

  等候在一旁的奴隶牵来牛羊,四人同时面向大帐:“请祭!”

  声音落地,上首四人同时站起身,迈步走向帐外,准备完成献祭仪式。

  依照赵弼和楚项的本意,不该有这场祭祀。

  林珩一意坚持,楚煜支持他的决定,一切必须遵循礼仪,私下里商定绝对不行。

  “寡人本不欲休战,不从礼制,那便死战!”

  两人配合默契,一唱一和,无懈可击。

  赵弼能看出蹊跷,楚项也察觉不对,奈何形势所迫,他们不能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只能选择妥协。

  一次妥协是开始,却不代表结束。双方皆心知肚明,心情却是各不相同。

  四人走出大帐,中途穿过人群。

  黑色身影经过眼前,鹄离用力握住佩剑,眼底闪过凶光。

  不待他有所行动,一旁的贾吉用力按住他的手背,强行将出鞘半寸的剑压了回去。

  “事已至此,断不能再出波折。”贾吉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年轻时也是一员猛将。他的先祖是楚共公麾下,曾随楚共公同往上京,史书有名。

  在前来晋营途中,他就发现鹄离神情有异,此后留心观察。

  就在方才,他察觉到鹄离的意图,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果断出手予以制止,绝不容他肆意妄为。

  眼看林珩走过身前,鹄离心有不甘,眼底泛起血丝。

  贾吉牢牢压制住他,目送晋君和越君走远,才压低声音道:“不要乱来、事不能成反惹来大祸!”

  “晋侯欺人太甚!”鹄离咬牙切齿道。

  “战不能胜,唯有隐忍。”贾吉没有看鹄离一眼,目光始终追随四人的背影,沉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况雪耻终有时,莫要一时莽撞坏了大事。”

  贾吉表情不见变化,声音中却充满警告。

  鹄离一时怒火上涌,被愤怒冲昏了头,想要刺杀晋君。此时逐渐冷静,依旧在咬牙,握剑的手却慢慢松开。

  “临时起意,事定不能成。今后莫要再如此莽撞。”确认他不会再乱来,贾吉也松开手,低声道,“此间事毕,寻机再作谋划。”

  听出贾吉言下之意,鹄离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念头,表面恢复平静。

  在两人左右,楚国氏族各自收回目光,有人感到遗憾,有人神色阴沉,也有人长出一口气。

  在他们对面,晋国氏族目光炯炯,按剑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楚人有异。”

  “其不动,无需理会。一旦有异动,杀之。”

  中军大帐前,林珩四人各踞一面,站定在篝火前。

  奴隶牵来牛羊,四人各自抽出佩剑,一剑刺穿牺牲的脖颈,任鲜血流淌。其后斩断牺牲的头颅,由其滚落鼎内。

  “祭!”

  巫大声唱喝,牺牲被投入火中。

  火光瞬间蹿升,烟气扶摇直上,俄尔被风吹散。

  完成这项仪式,四人陆续收剑还鞘,转身返回帐内。

  彼时阳光正好,晴空万里。

  明光投向大地,落在帐前,在地面铺开斑斓光影。

  光束穿过掀起的帐帘,持续向帐内延伸,数不清的细小尘粒在光中旋舞。

  凡阳光所及,一片明亮。

  参与谈判的众人却隔于光外,静坐于光影两侧,似有天谴阻隔。

  帐内点燃铜灯,灯油注满灯盘,托起燃烧的灯芯。

  一缕缕清香飘散,萦绕在众人鼻端,沁人心脾,使人精神一振。

  赵弼和楚项对视一眼,无论之前各有什么主意,即便是心怀鬼胎意图背刺盟友,这一刻两人目标一致,只为谈和。

  “晋君,人已齐聚,诸礼既毕,能否谈正事?”赵弼不介意显露急切,直接开口道。

  “自然。”林珩痛快点头,同时拍了拍手。

  听到召唤,马塘和马桂进入大帐。

  两人合力抬入一具木架,架上悬挂一卷兽皮,与楚煜之前所见极为类似,只是体积大出一圈。

  “寡人曾言,要休战,需拿出诚意。”

  话落,林珩向马桂和马塘示意。

  两人躬身领命,各自拉开捆扎兽皮的系绳。

  绳索松脱的一瞬间,兽皮向下翻落,悬挂在木架上。文字和图案呈现在光下,尽数闯入众人眼帘。

  看清图上所绘,帐内陷入寂静,鸦雀无声。

  片刻后,抽气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天下舆图?!”

  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正是传闻天下的卢义舆图。

  这一幕猝不及防,被吃惊的情绪笼罩,不下数十人当场失态。

  楚项面不改色,赵弼的神情也不见变化,攥紧的手指却显示出他们此刻的心情并不平静。

  无视众人吃惊的表情,林珩施施然站起身,信步来到舆图前,手指点在图上,在楚国和齐国分别画出一圈,道:“罢兵可以,楚让五十城,齐让五十城,盟约今日可定。”

  一番话出口,迅速将众人拉回现实。

  小诸侯们交换眼神,原来之前传言是真,晋侯果真要狮子大开口。

  晋国和越国氏族虽未事先商定,此时却格外有默契,目光扫视齐、楚两国之人,笑容嗜血,分明是不怀好意。

  楚项目光阴翳,赵弼面沉似水,两国氏族也是心中不平。

  要休战不假,这样的条件太过苛刻,绝不能答应!

  似嫌他们的脸色还不够难看,林珩手指点在晋楚交界,继续道:“割让城池,楚边境后撤百里。”

  “岂有此理!”楚项拍案而起,怒道,“晋君莫要欺人太甚!”

  “欺你又如何?”林珩笑意盈盈,转身看向楚项,直视对方,“昔年楚灭申,申伯言无罪,楚侯如何答?弱者,恒弱,欺之奈何?”

  闻言,楚项眉心微拧。

  申国?

  晋国氏族中,智渊最先反应过来,抬头看向林珩,眼底闪过一抹复杂。

  “寡人外大母出身申国黎氏。楚灭申,毁黎氏太庙,怎言不是深仇大恨?”林珩语气平和,字里行间却充斥血腥。

  楚国恃强凌弱,无罪伐申,吞并申国疆土。

  如今风水轮流转,楚项被迫低头求和,林珩开口索要五十城,其中就包括当年的申国旧土。

  闻言,帐内众人神情各异。

  楚国灭申,毁黎氏太庙,既是国仇也是家恨。

  申国有错也就罢了,实情是申国无任何过错,也不曾挑衅楚国,还曾向楚入贡,却遭此无妄之灾。

  楚侯自称蛮夷,楚国氏族狂傲自大,行事肆无忌惮,动辄吞并邻国,多数南境诸侯敢怒不敢言。

  如今撞上铁板,被晋侯摆上台面,楚项就变得极其被动。

  “国仇,十世犹可报。”楚煜忽然间开口,态度明确支持林珩,也将楚项逼至角落。

  楚国肆意多年,一朝落入困境,不付出足够的代价,休想从战场脱身!

  第二百零九章

  谈判陷入僵持。

  整整三日时间,交战双方围绕休战条件你来我往,展开激烈交锋。

  国君出面之后,四国氏族轮番登场。

  晋国氏族咬定五十城不松口,越国氏族同气连枝,帮腔的方式简答粗暴却十分有效。

  遇到楚、齐不肯让步,越国众人动辄拍案而起,当场拔剑,气势汹汹道:“不予五十城,再战!”

  楚国氏族愤懑不已,忍无可忍,贾吉能拉住一个却拉不住十个,只能看着身边人怒目咆哮:“战!”

  大帐内弥漫火药味,越人和楚人针锋相对,各自宝剑出鞘,随时要拼杀见血。

  齐国氏族适时出面,稍显费力地拉住楚人,强行将对方按回到位置上,并谦和向越、晋表达歉意。

  “见谅。”

  齐人极擅长把握时机,总能在见血前一刻出面,恰到好处弥合争端。

  一次两次且罢,次数多了,林珩和楚煜也看出端倪。

  正如晋越各唱红白脸,齐楚也是配合默契,由楚人出面试探,齐人在紧要关头拉住,避免真正爆发冲突。

  谈和是基调,不容变更。尽快休战更是题中之义。然而就罢兵的条件,彼此实在谈不拢。

  从日正当中到夕阳西下,再到明月高悬,谈判双方互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

  交锋最激烈时,晋国的上卿,越国和楚国的令尹,以及齐国相都在撸胳膊挽袖子,脑门鼓起青筋,朝着对面口吐芬芳。

  身为大国重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几人起初还顾及身份,用词相对文雅。随着时间飞逝,双方迟迟谈不拢,耐心告罄,局面开始急转直下。

  砰!

  智渊解下佩剑,猛拍在案上。

  乌黑的剑鞘朴实无华,与剑柄浑然一体。剑身出鞘半寸,森寒的剑光直逼双目,冰冻观者的视线。

  这是一把铁剑。

  比楚国的铁剑更加锋利,饮血战场,是一把不折不扣的杀人利器。

  智渊的举动吸引众人目光,他环顾左右,视线迎上对面,锁定面带凝色的楚国令尹,沉声道:“楚犯晋,错在先。不思改过,恃强颠倒黑白,无耻之尤!今战于野,不能胜,故前来求和,是也不是?”

  一番质问有理有据,掷地有声。楚人面色阴沉,却无一人能予以否认。

  “君上豁达大度,休休有容,仅要五十城即罢兵。尔等不知足,意图讨价还价,未免异想天开。”智渊不给楚人喘息之机,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堪比锋利的刀剑直刺楚人内心,“我观楚求和是假,挑衅是真。其人狂妄,其国不信,今日休战,日后必要再犯。臣请君上,整军在战,不死不休!”

  智渊杀气腾腾站起身,双手交叠向林珩请战。

  晋国氏族表现得异常默契。无论勋旧还是新氏族,立场完全一致,集体追随智渊站起身,异口同声向林珩请战。

  在之前的谈判中,叫嚷死战的是越人,晋人更倾向谈和。

  不想情况突变,越人尚未动手,晋人竟先一步要见血。

  这一变化惊呆众人,楚国君臣措手不及,齐人竟也忘记了做和事佬。足足愣了片刻,齐人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开口劝阻:“不至于此。”

  齐国相刚刚出声,就被越国令尹斜了一眼。

  令尹子非冷睨对面,阴阳怪气道:“齐相能代楚人承诺?”

  自然不能。

  匡斌被问住,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只能不断朝着右侧的贾吉使眼色。

  贾吉身为楚国令尹,不想局面更坏,只能硬着头皮站起身,向上首的国君请罪:“是臣之过。”

  他先向楚项告罪,顺利将国君摘出去,其后转向林珩,正色道:“晋君,楚真心休战,绝无挑衅之意。然五十城太多,绝无可能。”

  楚国令尹当众表态,代表在场氏族的态度。

  楚国的政治生态世人皆知,所有氏族持同一立场,楚项也难以改变。

  事情发展到这里,又一次陷入僵局。

  楚人退让一步,但也坚守底线。

  晋国君臣交换目光,明白楚人不可能再让步。接下来,就要在对方的底线上拉扯,尽可能多割取利益。

  “外大父莫急,寡人发全国之兵,断不可能轻易罢休。”

  当着众人的面,林珩称智渊为外大夫,而非卿,无形中拔高他的身份,使楚齐氏族不能指责他无礼,断绝两者事后做文章的可能。

  “诺。”智渊故作气愤不平,绷着脸回到座位上。

  晋国氏族随之落座,怒视对面的楚人,眼底杀意毫不遮掩。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参与谈判的人尚能稳住,只是脸色难看了些。旁观的小国君臣却陷入惶恐。

  大国氏族剑拔弩张,随时可能血溅三尺。哪怕目标不是自己,众人的恐慌丝毫不减,一个个栗栗危惧。

  危机暂时解除,双方重新坐回到谈判桌上。

  四国史官笔耕不辍,抓住间隙活动一下酸软的手腕,方才继续提笔。在几人身边,书写的竹简已经堆成小山。

  时间不断过去,氏族们轮番上场,开始一轮又一轮拉锯。

  当日的谈判结束,双方仍未能谈出结果。商定明日继续,齐、楚两国君臣便陆续登车,驶离晋军大营。

  鉴于赵弼独自去见林珩,有背刺嫌疑,两国队伍沉默前行,彼此拉开距离,全不见谈判时的热络。

  穿过大军厮杀的战场,两支队伍即将分开,楚项突然下令停车,看向不远处的赵弼,道:“齐君,可否近一步?”

  见他明显有话要说,赵弼短暂迟疑,即命人驱车向前。

  过晋营时,两人都摆出全副仪仗。此时为方便谈话,命随扈留在身后,各自驾车上前,在一处洼地停住。

  “晋侯要五十城,多划定富饶之地,寡人不会答应。”战车停住,楚项率先开口,“我知齐君罢兵心切,然事关重大,望同寡人保持一致。”

  “晋越不松口,又将奈何?”赵弼皱眉道。

  “寡人之意,能谈则谈,务求减少。若数量不能改,便易城池。”楚项道出心中谋划。

  “替换城池?”赵弼心头一动。

  “不错。”楚项点了点头,继续道,“若齐君同意,明日你我通力合作,以期达成盟约。”

  赵弼没有立刻回答,短暂思量之后,问道:“更易何处城池,楚君已有考量?”

  “确有。”楚项不作否认,却也无意详细说明。赵弼答应与否,他都不会改变主意。只是有对方相助,事情会更加顺利。

  沉吟许久,赵弼有了决断。

  “好。”

  两人达成一致,当场三击掌,旋即调转车头各自归营。

  在他们身后,一支支小国车队陆续现身。

  从头至尾目睹两人的动作,却不知他们商定何事,众人面面相觑,很是忐忑不安。打探不出确切消息,这些国家的君臣注定要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晋军大营内,氏族们陆续离开,彼此结伴走在一起,三句不离明日谈判。

  楚煜即将走出大帐,忽然被林珩拉住。

  他下意识转过头,微凉的手已拽住领口,下一刻唇被堵住,呼吸交融。

  楚煜眨了下眼,迅速反客为主,重重碾压回去。

  玄墨与绯红纠缠,环佩相击。衣襟前的玉钩互相嵌合,竟变得难以分离。

  良久,林珩微微仰起头,手指擦过楚煜耳上的玉玦,缠上垂在脸侧的冠缨,声音有些沙哑:“如我所料不错,明日,楚齐或将提出易城。”

  “我与君侯所见略同。”楚煜侧过头,轻抵住林珩的掌心,似一只慵懒的於菟,美得动人心魄,却也无比危险,“楚国疆域广阔,五十城不会伤筋动骨。然城池有别,楚项不会甘愿给出富饶之地,十有八九会改为贫瘠荒芜之处。至于齐国,不会相差多少。”

  “易城无妨,人少贫瘠大可迁民,比照楚人桀骜不驯,这样的城池更容易掌握。”林珩捏住楚煜的下巴,指节擦过他的喉咙,仿佛真在逗弄一只大猫,“君侯归营后,无妨多留意附庸于楚的诸侯。”

  “附庸国?”楚煜眯起双眼。

  “不错。”林珩翘起嘴角,笑意不断加深,“大国交战,附庸国从征。楚此战不胜,为求和割城让地,损失不小。试问战后如何弥补?”

  “灭国,夺地。”楚煜轻声道。

  “附庸于楚,必深谙楚国行径。越君同在南境,无妨说明厉害,设法予以拉拢。”林珩道。

  如果条件允许,他可以亲力亲为。奈何晋守西境,于南境诸侯鞭长莫及。

  所幸晋越结成同盟,既为弱楚,由楚煜出面也是一样。

  “还有魏国。”林珩话锋一转,提到曾是楚国坚定盟友,如今却生出嫌隙的魏国,“楚项率大军出征,附庸国从征,独魏不至。楚人素来睚眦必报,岂能不恨。此战结束,上京事毕,楚项极可能对魏用兵。兵事若起,弱魏之策延缓时日,容魏与楚战。若楚不攻魏,且两国有意修好,则一切照计划进行。”

  “好。”楚煜沉吟片刻,同意了林珩的提议。

  两人商议妥当,时间已然不早。

  明日之前,有诸事需要安排,楚煜不能留在晋侯大帐,只能告辞离开。

  帐帘掀起,越国氏族已经离营,集体等候在营门前。

  帐外仅有几名侍人,看到国君泛红的眼尾以及嘴角的伤痕,表情变也未变,心态之稳可见一斑。

  “君侯留步。”

  楚煜没有让林珩远送,直接在帐前登车,驾车出营与氏族汇合,一同返回越军大营。

  目送金车远去,林珩转身回到帐内。刚刚饮下一口茶汤,就见马桂捧着一只信鸟走入。

  “君上,楚地秘信。”

  林珩接过信鸟,从鸟背上解下一卷兽皮。

  展开兽皮,一眼就能认出是庸的笔迹。信中文字不长,应是仓促间写成。

  “公子弦夜间纵火,焚楚侯宫,伤女公子妍,趁乱奔出纪州。”

  短短二十余字,林珩却看了许久。

  直至灯光跳跃,焰心发出一声爆响,他才移开目光,放下手中的短信。

  “公子弦倒是做了一件大事。”

  楚国都城火起,楚侯宫被焚,主谋是齐国公子。

  齐侯知情也好,不知情也罢,经此一事,齐楚必生嫌隙。

  林珩单手托腮,发出一声轻笑。手指轻点桌面,随即提起一只刀笔,刀尖穿过火光,轻易将灯芯一分为二。

  第二百一十章

  楚国,纪州城外。

  一场大雨下了整夜,天明时分雨仍未停。

  雷声轰鸣,闪电爬过天空,豆大的雨珠连成一片,在雷鸣声中砸向地面,激起灰白色的雨烟。

  马蹄声传来,大队飞骑闯过雨幕,扬鞭风驰电掣。

  马上骑士身披半甲,发髻斜向一侧,单耳悬挂金环,腰带上的铜纹十分有特色,象征他们的身份,楚国女公子妍的私兵。

  队伍之后疾驰一辆马车,车顶赤金,四马牵引。驾车的车奴高大健硕,脸上横过一条长疤,样子凶狠狰狞。

  “还没找到?”

  声音从车厢内传出,明显带着怒意。

  下一刻,车厢门被推开,雨水飞入车内。婢女挺身欲挡,却被一把推开。

  楚妍冒遇走出车厢,单手撑住车栏,任凭雨水打在身上,湿透暗红的长裙。

  娇艳的面容满含怒意,一条细布横过左眉,布下洇出血痕。只差毫厘,这道伤口就会划过左眼,夺走她的一只眼眸。

  马车驰过雨幕,车厢持续摇晃。

  楚妍站得极稳,指尖擦过伤处,刺痛感袭来,怒火点燃她心中的杀意,瞬息燎原。

  “赵弦,我一定要杀了你!”

  前方骑士突然减速,一骑打马返回。靠近女公子的车驾,骑士猛一拉缰绳,在马背上抱拳:“家主,前方有一乡邑,观辙痕直通此处。”

  “那还等什么?追!”楚妍厉声道。

  “乡邑属鹄氏。”骑士如实回禀。

  楚国氏族势力庞大,能与国君分庭抗礼。鹄氏更是个中翘楚,宗室照样不放在眼里。

  在楚国,大氏族封地无异于国中之国,楚侯也不能随意插手。

  楚妍未经通报,贸然闯入鹄氏的土地,事后恐难以收拾。

  “鹄氏。”经骑士提醒,楚妍终于冷静下来。她握紧车栏,强压下怒火,视线穿过雨幕,眺望座落在远处的村庄建筑,“当初为抢回赵弦,鹄起死在晋国,据闻是越侯动的手。如今赵弦在城中放火,趁乱出逃,竟直奔鹄氏封地,未免太过刻意。”

  发热的大脑冷静下来,楚妍认真思考,道:“君上出征在外,鹄离从征不在国内。鹄氏由谁主持?”

  “回家主,是鹄氏宗老。”骑士说道。

  “派人回城告知鹄氏,赵弦藏匿鹄氏乡邑。不想与之同罪,尽快自查,把人抓出来。”

  “诺。”

  “君上现在野地,城内消息不日将至。再派人送信告知君上,赵弦所为难断是否有人背后主使,请君上务必小心。”

  “遵命。”

  骑士抱拳领命,向身后招手,立即有两骑离开队伍,随他一同飞驰回城。

  “带上此物,交给鹄氏宗老。”楚妍从发上取下一支金簪,簪首铸成兽形,唯宗室女子能用,“告知鹄氏,宫中大火,父君受惊。赵弦乃罪魁祸首,必须缉拿,不能使其逃出楚国。”

  “诺。”

  骑士双手接过金簪,妥善收好。见楚妍没有更多吩咐,当即一甩马鞭,策马奔向城内。

  目送骑士远去,楚妍下令继续前行。

  “包围里邑,不容许任何人进出。敢硬闯者杀无赦!”

  她不踏入鹄氏封地,一样有办法困住赵弦。

  只要鹄氏宗老没有糊涂,必然会有所行动。若不然,真被赵弦逃出生天,待君上归来,无人能给出交代。

  想到赵弦这段时日来的所作所为,想到自己竟被迷惑,一度掉以轻心,以致于酿成大祸,楚妍便怒不可遏。

  “赵弦,我一定要杀了你,将你碎尸万段!”

  在楚妍的催促下,队伍一路疾行,距乡邑越来越近。

  即将靠近边缘村舍,前方忽有声音传来。

  不确定来者身份,众人迅速警戒。

  骑士快速调转马头守在马车四周,手中张开弓箭,或是擎起短矛,随时能将来人扎成刺猬。

  声音越来越近,马蹄声和车轮声变得清晰。

  一道闪电砸落,紫红色的电光照亮天地间,也让楚妍看清来人的真容。

  “上京贵族?”

  来者乘坐三马牵引的车辆,车旁有百名甲士跟随,官爵至少为中大夫。

  奇怪的是队伍中没有打出旗帜,也没有代表家族的图腾,很难猜出对方的真实身份。

  双方距离更近,楚妍的私兵同时放箭,锋利的箭矢划过半空,斜插入地面,成功阻拦对方的战马。

  马匹受惊,接连人立而起。

  队伍中的甲士竟无法控制坐骑,多数手忙脚乱,在惊呼声中坠落。不下十数人在泥地中翻滚,样子无比狼狈。

  楚人顿觉不可思议。

  “全甲之士竟无能至此?”

  上京衰落不是秘密,天子日渐昏庸,诸侯数年不朝,天下人有目共睹。

  天子早年也曾带兵东征西讨,积攒下不弱的威名。

  现如今,上京甲士百般颓废,正面不堪一击,甚至不及楚国女公子的私兵,最后一丝颜面也荡然无存。

  楚妍看向对面的马车,视线扫过从地上爬起来的甲士,目光闪烁,轻蔑浮上眼底。

  尚未进入楚国都城,在城外就遇到下马威,马车中的人气怒交加。想起此行目的,也只能咽下这口气,从内推开车门,弯腰走出车厢。

  “上京亚氏,中大夫韬,见过女公子。”亚韬认出楚妍的车驾,虽不知她是楚侯的哪个姊妹,但不妨碍主动见礼。

  “上京亚氏?”楚妍眯起双眼,手指又一次擦过眉弓,“王子肥的母族?”

  “正是。”听对方提起王子肥,亚韬心中咯噔一声,不妙的预感突然涌起,“女公子,仆此行……”

  “不必说了。”楚妍果断出声打断他的话,手指前方对私兵下令,“杀,一个不留。”

  什么?!

  亚韬千算万算,没料到刚一照面楚妍就要杀了他。

  私兵是楚妍豢养,对她绝对忠诚,行事不问对错,只遵从命令。

  楚妍命他们挥刀,哪怕对象是上京贵族,官至中大夫,他们也不会有片刻迟疑,更不会手下留情。

  嗡!

  私兵再度控弦,破风声起,箭矢穿透雨幕,精准落入人群。

  鲜血飞溅,上京甲士接连落马,在地上发出惨叫。被箭雨笼罩,所有人都难逃一死。

  私兵射出两轮箭矢,半数守在楚妍的马车旁,其余策马冲锋,或手持短矛,或拔出刀剑,冲向上京来人,展开一场屠杀。

  甲士忙着逃命,马车无人保护。

  亚韬只能缩回到车里,侥幸避开箭雨。

  可惜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待车外的惨叫和求饶声消失,马车门被粗暴踹开,一只大手探入车内,强行将他拽出车外,掼到了地上。

  私兵力量惊人,亚韬狼狈滚落在地,全身沾满泥水。

  他前方正是楚妍的马车。

  抬头望过去,楚国女公子站在车首,衣裙被雨水湿透,脸上包裹的布条浸出血色,一双冰冷的眸子凝视着他,好似在看一件死物。

  “我乃上京使者,你不能杀我!”亚韬声嘶力竭,试图做最后挣扎。

  “王子肥谋逆,天子中毒昏迷不醒,执政卧病,你是谁的使者?”楚妍冷笑一声,侧头看到有队伍行来,猜测是鹄氏之人,当即道,“杀了他。”

  “诺。”私兵领命上前,在亚韬惊恐的注视下,一剑刺穿他的胸膛。

  鹄氏宗老的马车行近,恰好看到这一幕。扫一眼不远处的车辆,猜出亚韬一行人的身份,倒也没觉得楚妍做错,只是道:“女公子急了些。”

  “早晚要杀。”楚妍不以为意。

  王子肥有胆子谋逆,却没胆子杀死执政,使宫变一事传遍天下。

  现如今,犯上作乱的烙印打在他身上,天下诸侯谁会与之为伍?

  亚韬这时出现在楚国,来意不言而喻。楚虽狂妄,如今战场形势不妙,不能再自绝于天下。

  所以,亚韬必须死。

  “总该做得隐秘些。”鹄氏宗老皱眉道。

  “且不言王子肥瞻前顾后,根本不能成事,当真有万一,前面就有替罪羊。”楚妍手指前方,即公子弦可能藏身的乡邑,“赵弦出逃,亚韬不幸遇见,被其所杀。上京要追责,大可去找齐国,与楚有什么干系?”

  楚妍随意开口,鹄氏宗老无话可说。

  “尸体清理掉,速去抓人,以防走脱。”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鹄氏宗老点出数名家人,命其先一步去往乡邑。

  公子弦火焚楚侯宫,击伤女公子,楚侯也因此病情加重。

  这是对楚国威严的挑衅。

  如果被其走脱,楚国将沦为天下笑柄!

  双方达成一致,两支队伍合成一股,飞驰奔向前方村舍。

  亚韬和甲士的尸体被拖走掩埋,马车也被清理。死去的战马被奴隶拖走,还活着的送入马厩。

  漫是泥泞的道路上,不复见一具尸体。残留的血迹被雨水冲刷,颜色逐渐变浅,直至彻底消失。

  亚韬身为王子肥的舅父,就这样葬身楚国,死得悄无声息。

  无独有偶,凡王子肥派出的使者,无一人完成使命。虽不至于和亚韬一样倒霉,就此葬身异乡,却彻头彻尾不受欢迎。大多是刚刚抵达都城,没靠近宫门就被轰走。

  大国不提,连小国都不给面子。

  “王子肥犯上作乱,尔等与其为伍,实乃逆贼!”

  上京来人被连番拒绝,只能灰溜溜离开。

  王子肥在上京得讯,火冒三丈,却也毫无办法。

  恰在这时,又有消息传来,四大诸侯罢战,在野地筑台会盟,有兵发上京之意。

  “大军休战多日,似已商定罢兵。”侍人匍匐在地,头不敢抬,声音微微颤抖。

  王子肥后退两步,颓然跌坐到台阶上,脸色煞白。

  “休矣!”

  四国罢兵,联合挥师上京,如何能挡?

  完了,一切都完了!

  王子肥捂住双眼,恐慌到极致,目光突然变得凶狠。

  天子中毒昏迷,终究未死。

  正因他把持王宫,严密封锁天子消息,还囚困了所有兄弟姊妹,才使得执政投鼠忌器,不敢派兵闯宫。

  “天下共主。”

  王子肥喃喃念着,猛然间站起身。

  天子所中之毒有两种,一种是他母族得来,下在宫宴之时;另一种是通过喜女之手,混入助兴的汤药中。

  他需要一道旨意,名正言顺成为太子。天子需要清醒,哪怕只是暂时。

  动作一定要快,必须赶在四大诸侯入上京之前!

  “去召喜烽,速!”

  “诺。”

  王子肥表情狰狞,状似恶鬼。

  侍人心生寒意,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膝行退出门外,连滚带爬冲下台阶,飞奔去往宫外。

  与此同时,野地之中,三座高台拔地而起。

  停战的条件已经谈妥,楚、齐同意各自割让五十城,换取晋越罢兵。

  “楚后撤百里。”

  “齐让贯通瀍淆之地。”

  两国之所以痛快答应,全因林珩放出口风,将以侯伯的名义召天下诸侯奔赴上京,勤王讨逆。

  同时,一则传闻也在扩散。

  “晋侯有意称王。”

  王爵!

  纵然是桀骜不驯的楚国氏族,乍闻晋侯有此等野心也不免心生震撼。

  盟约签订当日,楚项和赵弼聚在一处。

  两人对面而坐,面前茶汤渐冷,心情却愈发激荡,许久无法平静。

  “一人称王,是为天子之敌。四侯称王,天子亦不能阻。”赵弼缓缓开口,语带叹息,“言是传闻,未必不实。晋侯智谋冠绝天下,怕是早料到如今。”

  “知其谋,又能如何?”楚项沉声道。

  赵弼没有出声。

  能如何?

  称王的诱惑实在太大。

  无论如何,他们注定会咬下这个饵,迫不及待吞吃入腹。

  第二百一十一章

  会盟当日,野地晴空万里。

  三座祭台并排矗立,台下遍插旗帜,旗上绘有飞禽走兽,无不栩栩如生。

  金乌高悬,空中一碧如洗,不见一丝流云。

  冷风呼啸而过,席卷祭台四周,撕扯林立的图腾旗,刺耳的声响传遍旷野。

  鼓声隆隆,四座营门大开,骑士策马先行,分两列护卫国君车驾,相向驶往祭台下方。

  晋侯的玄车,越侯的金车,楚侯的丹车,齐侯的青车。

  四大诸侯齐聚一堂,四国氏族尾随在后。

  鼓角齐鸣,旗帜猎猎,兵戈森然。此等壮观场景,数十年难得一遇。

  “祭!”

  伴随着唱诵声,数名巫出现在祭台下。

  鼓声变得急促,号角声苍凉悠长。

  大巫们匍匐在地,身体前撑,掌心向下,无限贴近地面。

  经过一夜霜冻,土地被冻结,坚硬冰冷。封冻的石块凸起棱角,边缘极其锋利,能轻易划伤皮肤。

  巫们浑然不觉,一次又一次膜拜大地,继而挺起上半身,张开双臂仰望苍穹,任由风吹起乱发,同时拔高声音:“祭!”

  几人的声音拧成一股,如利矢穿透狂风,撕裂寒冬张开的帷幕。

  咚!

  军仆站在鼓前,交替抡起双臂。

  鼓槌重重击向鼓面,声音急促,顷刻传遍旷野,震颤大地。

  晋巫抛出骨甲,苍白的甲片飞过头顶,短暂滞空,被明媚的阳光包裹,表面泛起一片晶莹。

  越巫和楚巫各自取出龟盘,以骨刀划开掌心,在龟盘上方攥紧手掌,任由鲜血滴落,注入纵横在龟盘上的纹路。

  齐巫摆出以犀角和象牙雕刻的长签,以独有的方式进行卜谶,神态庄重,表情肃然。

  大巫占卜吉凶,无人敢出声打扰。

  祭台四周不闻嘈杂,连号角声都告一段落,唯有鼓声持续不断。

  林珩等人的战车抵达,巫仍未卜出结果。

  事实上,卦象已经分明,大巫却同时陷入迟疑,不敢诉之于口。

  凶。

  大凶!

  依卜谶的结果,此次会盟大凶。

  休战仅是一时,战火注定再起,届时必然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国君的车驾停在祭台下,氏族的战车也陆续停住。骑士护卫在两旁,步甲持戈矛站立在后,军容森严,煞气凛然。

  四国的大巫许久不出声,在寒冷的天气中竟开始流汗。

  这绝非好兆头。

  想到出兵前的一幕,林珩心有所感,召来马桂手指前方:“去问。”

  “诺。”马桂躬身领命,快步走向晋巫。

  另有三道身影同时向前,分别来自其他三国的队伍。

  四人来至大巫身前,陆续问明情况,神情都变得凝重。

  “卜谶既得,当禀明君上。”

  卦象一致,且在众目睽睽之下,事情无法隐瞒。

  大巫收起卜谶的器具,各自起身见驾,道出卦象显示。

  “大凶?”林珩早有猜测,闻言面不改色,表情不见丝毫变化。

  楚煜眸光微闪,手指轻按车栏,目视祭台心思莫测。

  楚项和赵弼皆未出声,神色也未见异常。对两人而言,主动求和无异于兵败,若不能在接下来扭转乾坤,国内定然动荡,大凶的卦象倒也切合实际。

  四人不出声,各国氏族也没有开口。

  一时间人群静默,悄无声息。

  良久,林珩率先打破沉默:“兵者,凶也。王子肥谋逆,我等上京勤王,刀戈不避,怎能不凶?”

  “此言在理。”令人意外的是,赵弼先一步接话,速度快过楚煜。

  “死生之地,刀锋之间,大凶实乃常理。”楚煜笑道,视线扫过赵弼,貌似不经意,眼底却泛起冷光。

  楚项难得没有唱反调,反而出声附和楚煜所言:“战场是为凶地,越君所说确实。”

  和谈接近尾声,只差最后一步,整件事就能结束。

  在这个重要关头,一道卦象而已,并不能动摇双方的决策,更不能阻碍接下来的行动。

  林珩四人意见相同,丝毫不为卦象所动。氏族们纵然心有疑虑,也不会轻易反对,必然要予以支持。

  无人做出头的椽子,祭祀得以继续进行。

  林珩四人走下战车,步行登上祭台,先敬天地后祀鬼神,完成会盟最重要的环节。

  四人皆是衮服冕冠,脚踏皮履,腰缠玉带。服制佩饰无限趋近,仅在衮服刺绣和旒珠材质上有所区分。

  祭台是短期筑造,细节却一点也不马虎。

  几人从四面登上台阶,步履趋同,几乎同时抵达台顶。

  祭台顶部有提前准备的牺牲,四人站定之后,各自拔出佩剑,当场将牺牲斩杀。

  鲜红的血喷溅而出,洒落地面,包裹尘土,颜色加深,在流淌时逐渐变得浓稠。

  血流蔓过台顶,蜿蜒过镶嵌彩宝的皮履,缓慢垂挂上台阶,顺着台阶向下流动,铺开醒目的殷红。

  “祭天!”

  四人反握宝剑,剑首朝上与眉心平齐,剑尖朝下,在四人弯腰时犹有血线滑落。血珠坠向地面,无声碎裂。

  日正当中,明辉洒落,笔直罩向祭台。

  四人站在台顶,冕冠浮现金光,衮服上的刺绣刹那鲜活。

  玄鸟振翅,於菟咆哮,睚眦怒目,蠃鱼摆尾。

  鼓声再度响起,声如闷雷,直冲九霄。

  “祭!”

  在重臣的带领下,四国氏族在祭台下行礼,与国君一同祭告天地。

  从征的小国君臣站在队尾,他们不仅被邀请参与谈判,也有幸加入这场祭祀。

  仰望祭台之上,四道身影被光笼罩,近似高不可攀。

  众人心思百转,震撼、羡慕、酸涩、畏惧等情绪一同涌上,好似乱麻纠缠。

  不管心情如何复杂,自始至终无一人表现在脸上。

  此时此刻,各国君臣的想法出奇一致,不约而同绷紧神经,不敢出半点差错,更不愿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林珩四人先后登上三座祭台,顺利完成全部祭祀。

  待他们走下台阶,鼓声戛然而止,号角声也不再响起,代之以戈矛顿地声,以及士兵低沉的吼声。

  “武!”

  大国甲士分列台下,戈矛顿地声不绝于耳。

  林珩四人穿过人群,分别登上战车,立即有弓兵放出响箭。

  箭矢破空,发出尖锐的鸣叫。

  数只猛禽先后飞起,振翅在空中盘旋,鸣声尖锐,惊走荒野中的小兽。

  各国奴隶手持木棍出列,嚎叫着飞奔向林中,驱赶林间的野兽。

  祭祀之后便是狩猎,猎物用于今夜宴会。这是会盟的最后环节,也是四国的又一场比拼。

  “猎!”

  野地的林中腾起鸟群,似一团乌云笼罩森林上方。

  奴隶在林中发出讯号,藏匿的兽群被驱赶,以鹿、羊居多。有奴隶赶出一头熊,一边躲避愤怒的攻击,一边不忘将其引出林中。

  “猎!”

  目标出现,大军同时吹响号角。

  奴隶们训练有素,在号角响起的一刻就迅速退散,为战车让开道路。

  楚煜和楚项的战车一马当先,近乎并驾齐驱。林珩和赵弼速度稍慢,差距不到半个车身,车奴挥缰迅速追赶。

  四国氏族紧随左右,他们的主要目的不是狩猎,而是提防对手,避免有人趁机生事。

  鹄离的战车疾驰向前,贾吉驾车行在右侧,中途不忘盯着他,以防他不死心在狩猎中途刺杀晋侯。

  晋侯有意称王。

  四大诸侯同赴上京,事情大有可为。

  称王的诱惑实在太大,不仅楚项难以抵挡,楚国氏族也是一样。这个紧要关头,贾吉不容许任何人扰乱局面。

  战车碾压大地,车轮滚滚,带起凛冽的狂风。

  饶是愤怒的巨熊,遇见此等阵势也不由得惧怕。距离接近之后,竟然不敢继续上前,反而调头想跑。

  “速!”

  眼见猎物要逃,楚煜和楚项同时开弓。

  战车在疾驰,狂风鼓起两人的衣袖,相似的炽烈,夺人眼球。

  弓弦拉满,破风声同时袭出,难分轩轾。

  然而,最先射中目标的却非刻有於菟和睚眦的箭矢,而是三支漆黑的弩矢,精准贯穿巨熊的后心,力道极其强悍,尖端从巨熊的前胸透出。

  弩箭射中要害,破碎了猎物的心脏。

  巨熊前冲一段距离,轰然倒地,再也一动不动。

  血在巨熊身下流淌,混合熊的体味,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

  林珩驱车上前,数名强壮的奴隶跟在车旁奔跑,负责捡拾猎物。

  “君上武威!”

  两名黑骑打马走上前,一人下马踏上熊尸,拔出贯穿巨熊背心的弩矢。熊血沿着箭尖滴落,镌刻的玄鸟早被染红。

  晋侯成功射杀巨熊,在狩猎中拔得头筹。

  晋军气势大涨,甲士军仆齐声呐喊,声震大地,直冲云霄。

  “晋弩强,弓难匹敌。”楚项放平强弓,望向林珩及他手中的弩,眼底闪过热意。

  金车忽然驶近,横亘在他眼前,遮挡住他的视线。

  楚煜站在车首,缓慢持弓指向他。

  锋利的箭矢仅一步之遥,楚国氏族集体变色,楚项却一动不动,目光直视楚煜,不闪不避。

  冷风擦过脸颊,箭矢破风,射中数米外的一头鹿。

  楚煜放下弓箭,似笑非笑道:“惊到楚君?寡人之过。”

  楚项抬起右臂,拦住愤怒的氏族。与楚煜对峙片刻,意味深长道:“越君美名传遍天下,莫怪晋君喜欢。”

  楚煜挑了下眉,直觉楚项话里有话。

  “不过,寡人姿容亦出众。越君以为如何?”

  赵弼恰好驾车经过,听到楚项这番言论,愕然瞪大双眼。

  楚侯前次求婚晋国女公子,联姻不成,引来野地大战。今日又公然挑衅越侯,是被气疯了不成?

  面对楚项的挑衅,楚煜笑容中透出讽意,出口的话带着尖刺,精准挑拨对方神经:“楚君老矣。”

  话音落地,不去看楚项骤变的脸色,楚煜大笑着驾车离开,前去同林珩汇合。

  晋国女公子的拒婚书早就传遍天下,针对楚项的不怀好意,楚煜借力打力,直戳对方最敏感的神经。

  和谈刚刚结束,楚项还要等林珩发檄文,才能名正言顺发兵上京。

  对于楚煜的讽刺,他固然恼怒,却不能随意发作。只能强压下怒意,生生咽下这口气。

  赵弼从头至尾目睹,深刻体会到宿敌的真正含义。

  “幸齐越不为死敌。”

  有楚煜这样的对手,纵然不死在战场,也早晚会被活生生气死。

  另一面,林珩遇到追来的楚煜,询问他与楚项都说了什么,使得对方脸色如此难看。

  楚煜没有隐瞒,三言两语说明经过。

  “君侯以为如何?”

  “如何?”

  “楚侯貌美否?”

  林珩眨了下眼,下一刻翘起嘴角,上下打量着楚煜,貌似认真评断,得出结论:“不及越君多矣。”

  “君侯目明。”

  楚煜冁然而笑,昳丽绝色,勾魂摄魄。

  第二百一十二章

  日轮西沉,残阳如血。

  金乌缓慢沉入地平线,释放最后的明光,天际映成火红。

  号角声响起,苍凉豪迈,随风传遍旷野。

  伴随着旗帜转向,各国队伍开始折返,一场声势浩大的狩猎落下帷幕。

  国君战车在前,氏族的车辆并辔而行。

  甲士护卫车驾,军仆和奴隶推动大车在后。

  各国君臣皆满载而归,车上的猎物堆成小山。其中,仍以晋侯猎杀的巨熊最为醒目。

  宴会场地设置在祭台西侧,明亮的篝火熊熊燃烧,数不清的火把插在地面。相隔数支火把是木架撑起的火盆,权做灯盘使用。

  宴会席位露天设置,四大诸侯居首,下首却非四国氏族,而是从征的附庸国国君。

  乍一看这样的席位,小国国君难免心中不安,脚步迟疑不肯入席。还是侍人再三催促,言是林珩之意,小诸侯们才迈开步子,陆续被引领到位置上,小心翼翼落座。

  习惯了大国氏族的狂傲,突然间受此礼遇,众人竟有些不习惯。或是全身僵硬,或是左顾右盼,无一人能坐得安稳,集体如坐针毡。

  目睹众位国君的表现,大国氏族议论纷纷,小国之人面现羞愧,旋即化作叹息。

  大争之世,强者霸道,弱者夹缝求生。国小地狭,民寡贫弱,除了谨小慎微又能如何?

  与宴众人全部到齐,鼓乐声起,侍人鱼贯穿过宴会场,奉上美酒佳肴。

  一座巨型柴堆被点燃,林珩猎杀的巨熊被抬出,几名庖早就准备妥当,各自手持利刃,当着众人的面拆解这头庞然大物。

  庖的动作异常熟练,刀刃的寒光闪过,熊皮被完整剥落,在火光下展开。

  巨熊的头颅和四肢被斩断,熊掌分别盛入盘中,交给手艺最好的晋厨烹饪。躯干被斩成大块,分批投入鼎内。随着鼎中的水沸腾,血沫飘浮其上,汤汁很快变得浑浊。

  巨熊的头颅摆放在木盘中,两名庖各持木盘一端,恭敬呈向上首。

  火光下,木盘边缘滑落血痕,质地黏稠,色泽暗红,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

  林珩命人将熊首投入火中,当场赏赐几名庖:“艺精,赏!”

  “谢君上!”

  晋庖领赏退下,各个笑逐颜开,满面红光。

  越庖与几人擦肩而过,紧跟着拆解楚煜带回的猎物,向国君献上兽首。

  “赏!”

  越庖的技艺同样精湛,楚煜手一挥,当场予以重赏。

  待到越庖退下,楚国和齐国的庖先后露面,各自憋着一口气,发挥出十成本领,绝不能被对方看轻。

  整个过程中,上首四人神情如常,时而把盏,时而谈笑,丝毫不见猎场上的剑拔弩张。若非亲历战场厮杀,压根不会想到就在数日之前,他们两两联手,都想置对方于死地。

  “诸君饮胜!”

  林珩端起酒盏,以侯伯之尊邀众人共饮。

  下首诸侯连忙起身,全是双手持盏,态度有礼,对晋侯的敬畏可见一斑。

  饮尽盏中酒,林珩轻轻放下酒盏,目光环视场内,沉声道:“上京有变,王子肥谋逆,天子身中剧毒,执政派人送出消息”

  闻言,楚项和赵弼对视一眼,脑海中同时闪过两个字:来了!

  楚煜侧首看向林珩,指腹擦过酒盏边缘,抹去一滴滑落的酒液,嘴角微掀,似对此早有准备。

  宴会众人神情一肃,不约而同坐直了身体。

  将众人的表现收入眼底,林珩略微提高声音,继续道:“侯伯职责所在,代天子伐罪。今王子肥犯上作乱,上京势危,寡人意发檄文,召天下诸侯兵发上京,讨逆勤王,救天子于危难!”

  林珩话音落下,恰遇夜风掠过,卷动燃烧的篝火,焰心发出一阵爆响。

  火光跳跃,橘红的火球膨胀碎裂,成百上千的火星飞散在夜空下,组成耀眼的长带,裹挟着烟气扶摇直上,旋即被风吹散。

  “遵侯伯之命!”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声音突兀响起。

  蕲君先众人一步开口,双手交叠向林珩行大礼。

  如同发出讯号,继他之后,西境诸侯接二连三起身领命,态度恭敬如臣侍君。

  晋国氏族不落人后,在智渊和鹿敏的带领下,众人齐声领命:“遵君上旨意。”

  越国众人看向上首,只见楚煜放下杯盏,收起脸上的笑容,肃然道:“寡人身为越侯,助君侯上京勤王,责无旁贷。”

  楚煜态度鲜明,立场明确。

  越国众人不再迟疑,齐声道:“臣等愿随君上讨逆!”

  楚项和赵弼早有出兵之意,然而林珩这番动作,令两人有些措手不及。

  两人的目光扫视左右,看到附庸国君臣参拜晋侯,心知又被林珩占得先机,人心偏移再难收拢,却也无可奈何。

  事已至此,两人唯有接受现实。

  晋侯智深如海,洞察人心,常能走一步观十步,乃至百步。他们必须承认,这一次,两国输的不仅是战场,更有人心。

  好在两人拿得起放得下。

  一次输,不意味着不能赢。

  人生数十载,沉浮难定,犹如潮汐起落,不会一成不变。何况一国之势。

  思及此,两人压下复杂的心情,先后表明态度,愿随侯伯发兵上京,伐罪勤王。

  “善!”

  众人意志所向,大局抵定。

  林珩当场写下檄文,命人抓紧抄录,送往天下各国。

  “诸侯之责,牧守疆域,护境安邦,拱卫天子。今王子肥谋逆,天下诸侯责无旁贷,理应同赴上京救天子于危难,伐罪诛逆!”

  此言一出,定死王子肥的罪状。

  檄文写就之后,林珩没有大包大揽,而是交给越、楚、齐三国分别送出。

  四大诸侯通力合作,无需多少时日,各地诸侯都会接到消息。

  在这封檄文面前,不容许模棱两可。权衡利弊之下,各国必然要发兵。哪怕只派出百人,也是旗帜鲜明站定立场。

  相比之下,那些美其名曰明哲保身,实则私心不正,自始至终做壁上观的上京贵族,势必要遭受口诛笔伐,被天下人唾弃,仅存的政治资本也将彻底泯灭。

  “晋君智计高远。”赵弼笑着开口。见林珩落座,他主动举盏邀对方共饮,明确释放出善意。

  “齐君过誉。”林珩莞尔一笑,举盏回敬。

  “非也。”赵弼摇了摇头,笑意在眼底绽放,愈显清俊无双。其态度诚挚,看不出半点虚伪,正合有匪君子,玉质无瑕,姿容冠绝天下。

  不同于楚煜近似锋利的绝色,也区别于楚项稍显妖异的秾丽,赵弼风华俊逸,凡其真心相交,必使人如沐春风,极难对他生出恶感。

  公子弦与他容貌相似,气质也有类同。但深入了解,一人的修养浮于表面,一人却深入骨髓,分明是迥然不同,天渊之别。

  “王子肥谋逆,天子不知生死。上京贵族皆敷衍塞责,公然置身事外,其行令人发指。时过境迁,其言必被人轻,再无人肯信。”赵弼娓娓道来,话中饱含深意。

  天子分封诸侯,迄今四百余载。

  近百年来,各国征伐不休,大国烽烟四起,小国也不能免俗。

  诸侯互相征伐,群雄并起,大国接连称霸,上京日渐势微。作为天子最后的屏障,上京贵族却不思进取,日日醉生梦死,终发生今日之祸。

  回溯百年,乃至五十年,有王子公然谋反,无需诸侯发兵,即会被贵族捉拿乃至诛灭。

  现如今,王子肥在宫宴上叛乱,意图谋权篡位,除了病中的执政,竟无一家贵族挺身而出,反而争先恐后做缩头乌龟,当真是讽刺。

  “诸侯初封时,唯百战之氏能拱卫天子,有资格封为贵族。天下诸侯兵强,亦忌惮天子伐罪。观如今贵族,有能者寥寥,多尸位素餐酒囊饭袋之徒。”楚项突然开口,加入林珩和赵弼的谈话。

  “上京积弊已久,非一代之过,也非一人之力能扭转乾坤。”楚煜转动酒盏,没有明言指向,林珩三人也知他话中是谁。

  四人年少时都曾往上京为质,时间长达九年。

  彼时上京固然衰落,却未如现今一般颓废。天下共主积威仍存,诸侯再不情愿也要送出嫡子,唯一的反抗方式就是不朝,连大诸侯也不能例外。

  “我初到上京时,执政身体还算硬朗,朝堂未见糜烂。奈何国库枯竭,无法养军。天子大军仍在,却已名存实亡。”楚项端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他喜好烈酒,晋酒比楚酒更胜一筹。

  “宫中处处奢靡,王宫众人穷奢极欲,贵族争相仿效。不能开源节流,何来钱帛养军?”楚煜单手覆上桌面,想起初次进入上京城时的场景。

  越绢名扬天下,越室堪称豪富,在诸侯间首屈一指。

  然而,王宫和贵族的奢靡仍让他感到吃惊。

  看到王子王女的奢侈无度,看到贵族挥金如土,他已然预见上京的未来,只是没想到如此之快。

  听两人提到为质的岁月,赵弼缓慢垂下眼帘,长久凝视盏中倒影。可惜酒水浑浊,轻轻摇晃,浅薄的影子就变得支离破碎。

  “天予之,不取逆天。”林珩转动酒盏,唇畔带笑,声音不紧不慢,一字一句却无比清晰,“上京伐罪,恰逢其时。救天子于危难,不啻护平王东迁。”

  当年平王迁都,对护送的诸侯及部落大加封赏,加官进爵者不在少数。诏书的内容铭刻于史书,时过境迁仍可追溯。

  林珩虽然没有明说,言下之意却清楚明白,天下诸侯入上京勤王,功劳不亚于当年。

  大功不能不赏,否则再生叛乱,天子必将孤立无援。

  上京国库空虚,土地也难再封,唯一能落到实处的就是爵位。

  王子肥伏诛后,只要天子不死,这个王爵他封也得封,不封也得封。纵然天子驾崩,继任者为平定人心也必须下诏,再无别种选择。

  第二百一十三章

  宴会进行到中途,乐人停止吹奏,舞人悉数退下。

  伴随着一阵脚步声,篝火前的鼎被移走,强壮的军仆扛来四架战鼓,并排摆放在场地中央。

  上百名甲士列队行进场地,站定在篝火旁。

  甲士身材魁梧,下身着袴,上身穿着短袍,发髻斜向一侧,以皮绳束紧。腰间和手臂缠绕不同色的布条,用以区别身份。

  鼓声中,甲士对面抱拳,两两捉对厮杀,搏力为宴会助兴。

  能参与这场搏力的甲士无不膂力惊人,肩膀和双臂隆起腱子肉,胸膛厚实,一拳击中如同捶打岩石。

  “喝!”

  一名晋国甲士发出暴喝,竟将一名同等身量的楚国甲士举过头顶。任凭后者奋力挣扎,始终岿然不动。

  “武!”

  搏力刚刚开始,晋甲就有过人表现,晋国氏族不禁大声喝彩。

  楚人不甘心落败,纷纷掌击桌案,鼓噪余下的甲士围攻上去。

  “击!”

  楚国互相配合,试图围攻晋甲。遇到数人包夹,晋甲不慌不忙,只盯准一人,全身发力猛冲上去,当场将目标撞飞数米。

  楚甲向后飞出,连续撞翻两人仍去势不减,压着同袍摔倒在地,发出一声钝响。

  几人受伤不重,仅是增添几处淤青,掌心擦破了皮。但以搏力的规矩,他们被判定落败,不得不黯然退场。

  “彩!”

  晋甲勇武有目共睹,除了愤懑不甘的楚人,余者皆欢声雷动,喝彩叫好声不绝于耳。

  随着鼓声加重,搏力进入高潮。

  不断有甲士被击倒,陆续退出场地。其中楚甲遭遇围攻,损失最为惨重。不提晋甲和越甲,连齐甲都开始下黑手。

  结果显而易见,以搏击和力量见长的楚国甲士首先被清空,场地内不留一人。

  楚甲之后就是齐甲。

  晋甲和越甲配合默契,前后对齐甲进行包抄,快速清空目标,砍瓜切菜一般,毫不拖泥带水。

  先前楚甲被针对,尽数落败退场,楚项发现齐人的动作,不免盯了赵弼一眼。现下见齐甲也没能战到最后,尽数步上楚甲后尘,心情意外变好。

  “齐君,饮胜。”楚项牵起笑容,遥对赵弼举盏。

  这场搏力仿佛战场重现。

  同样都是盟国,晋越休戚与共,始终同进退;楚齐各有保留,甚至背后捅刀。

  一方占尽上风,越战越勇,另一方不得不低头求和。

  不能精诚合作,必须分出精力提防盟国,加之国内人心不齐,以致于落到如今局面,却也怨不得别人。

  楚项明摆着讽刺,赵弼没有动怒,反而面带浅笑,举盏回敬:“同饮。”

  对于他的反应,楚项先是感到诧异,忽有灵光闪过脑海,目光移向场内,发现楚、齐甲士下场后,晋甲和越甲开始分裂敌对,心中似有所悟,眼底浮现了然。

  “齐君是故意为之?”

  “楚君何意?寡人不甚明了。”赵弼故作不解,直接出言反问。无论楚项猜出什么,他只有一个回答,坚决不承认。

  楚项凝视他片刻,忽然发出一声轻笑。他不打算深究,更无须对方承认,仰头饮尽盏中酒,继续注视场上。

  他倒是要看一看,晋人和越人,谁能站到最后。

  在楚甲和齐甲退场后,四只战鼓停了半数,声响却丝毫不弱。

  晋、越两国的军仆鼓足力气,双臂交替挥动鼓槌,重重击向鼓面。雷鸣般的重音连续不断,贯穿整片场地。

  夜风带动火光,焰舌蹿升数米,边缘飞动数不清的光点,尽是盘旋散落的火星。

  两国甲士在火光下角力,身影拖拽在地面,不断拉长重叠。

  寒冷的冬夜,众人头顶竟冒出热气。肩膀后背流淌热汗,浸湿身上的短袍。

  晋甲擅长抱摔,一旦被他们钳住,休想轻易挣脱。越甲下盘稳健,一脚能踹断横木。不小心被腿风扫过,身上必会留下大块淤青。

  双方势均力敌,战斗力旗鼓相当。以致于很快斗出真火,搏力进入白热化。

  鼓声隆隆,鼓点愈发急促。

  叫好声和鼓噪声逐渐平息,众人聚精会神盯着场内,甚至屏住呼吸,只等分出胜负的一刻。

  很快,场内只剩下十人,旋即六人,继而三人。

  越甲多出一人,可惜没能抓住机会,被晋甲掀翻其一,失去人数优势。

  晋甲出身田氏旁支,其人身高九尺,肩宽背阔,一双胳膊尤其粗壮,体型不亚于田壮,仅比田婴稍逊。

  越甲出身越国熊氏,是熊罴的从子,个头极为高大,甚至比熊罴都高出半头,俨然是一员猛将。

  两人年纪都不大,力量却十足惊人。日后成长起来,建树定然不小,前途不可限量。

  搏力场上,他们留到最后。

  清楚对方实力,两人都没有假意试探,而是同时大吼一声,蛮牛一般冲向对方。

  拳掌相抵,砰砰作响。

  在正面交锋中,一人扣住对方的右拳,牢牢攥紧;另一人抓住对面人的手腕,当场钳出淤青。

  两人同时发力,足底陷入地面,意图将对方扳倒。

  与宴众人凝神静气,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都在等待最后的胜利者。

  宴会场上首,赵弼笑看林珩和楚煜,眼底闪过一抹兴味,很快消失无踪。楚项端起酒盏饮尽,神态放松,显然心情不错。

  楚煜单手托腮,随意转动酒盏,任凭酒液在盏中摇晃,几滴挂上杯口,沿着杯壁向下滑落。

  场中两人僵持不下,他看了片刻,似突发奇想,侧身靠近林珩,轻笑道:“君侯,可要作赌?”

  林珩抬眸看向他,正好对上含笑的眸子,不觉挑了下眉:“何意?”

  “胜负,输赢。”楚煜靠得更近,借长袖遮挡,指尖擦过林珩腰际,如同羽毛拂过。

  “赌什么?”林珩反手扣住他的手,没有推开,而是箍住他的手腕,手指微微用力。

  “当然是……”楚煜附到林珩耳边,声音压得极低,仅有两人能够听清。

  楚项和赵弼分外好奇,奈何竖起耳朵也听不到半个字。若此时靠近,未免显得太过刻意。

  眼角余光掠过,楚煜笑意加深,唇红似血,吐气如兰。

  “君侯以为如何?”

  林珩垂下眼帘,遮去眼底暗色,唇边浮现笑痕:“越君盛意,寡人岂能拒绝。”

  话音刚落,场地内就起变化。

  长时间的僵持后,晋甲抓住机会,猛然弯腰扑向对手,撞得对方连连后退。越甲拼命想要稳住身体,奈何徒劳无功。

  被两条铁箍一样的手臂抱住,牢牢控制住行动,越甲无法发挥出全部力气,连退数步向后栽倒,后背重重砸向地面。

  胜负已分。

  “彩!”

  短暂的寂静后,喝彩声爆发。

  越人虽然落败,却佩服晋人的勇猛,输得心服口服。

  “赏!”林珩心情大悦,当场予以厚赏。

  “谢君上!”晋甲力气耗尽,仍在大口喘着粗气。谢恩时面色潮红,汗水湿透衣袍,声音都带着嘶哑。

  凡是参与搏力的甲士,无论胜败均有赏赐。众人谢恩领赏,各自退回军中。

  这场搏力结束,时间已至深夜。

  月上中天,繁星高挂,绵连成耀眼的光带,如长河无垠。

  鼓声已尽,乐声停歇。

  林珩四人率先离席,余者陆续起身跟随,宣告这场盛宴正式结束。

  “越君,何时践诺?”在登车之前,林珩叫住楚煜。

  “君侯如有意,今夜亦可。”楚煜转过身,笑着看向林珩。月光下,绯衣披上冷辉,少去些许锋利,平添几分魅惑。

  似妖。

  林珩目光微闪,忽觉喉间一阵干渴。

  “今夜时辰不早。”林珩摇了摇头,目光很快恢复清明,“待上京事毕,再言。”

  “好。”楚煜欣然点头,旋即同林珩告辞,转身登上金车。

  继玄车和金车之后,赵弼和楚项的车驾穿过黑暗,碾压过夜色。

  “依你之见,晋侯和越侯在商谈何事?”眺望玄车离开的方向,楚项始终毫无头绪。他直觉事情不简单,却偏偏找不出半点线索。

  “不知。”赵弼的回答干脆利落。

  楚项看他一眼,后者无意多言,对他略一颔首,即命车奴扬鞭。

  “不日启程,诸事尚未妥当。与其计较此事,不如早回营内安排。”赵弼并非没有好奇心,而是发兵上京之事更加重要。

  晋越同盟,既言作赌,未必与己有关,探究没有必要。万一牵涉到两国,日后也总能知晓,无需急在一时。

  经赵弼提醒,楚项也知轻重缓急,当即压下心中探究,驱车返回大营。

  当夜,四座营盘灯火通明,中军大帐内的灯光彻夜未熄。

  至天明时分,四座营盘大开营门,飞骑鱼贯而出,分散驰向各地。并有信鸟腾空,眨眼化为一个黑点,消失在晴空之下。

  随着飞骑四出,林珩撰写的檄文传遍天下。

  “王子肥谋逆,犯上作乱。”

  “诸侯牧守四方,拱卫天子。侯伯代天子罚罪,今召天下诸侯发兵上京,诛逆勤王!”

  飞骑进入各国,与上京来人的待遇截然不同。

  王子肥派遣的使者不能入宫门,有的甚至被拒之城外。传送檄文的骑士却被国君亲自召见,处处以礼相待,表明对四大诸侯的重视。

  “勤王乃职责所在,寡人即日起兵!”

  这些诸侯没有附庸晋、越等国,对大国仍保持敬畏。况王子肥谋逆证据确凿,林珩是天子亲封的侯伯,征召诸侯伐罪师出有名,理所应当。

  有人看出檄文背后绝不简单,必然有重大利益,才会促使四国中途罢兵。

  但无一人深究。

  在事情没有彻底明朗前,他们只当是上京勤王,做好分内之事,绝不多嘴多舌,以免招惹麻烦。

  各国不曾碰面商讨,作出的决定却一般无二。

  檄文送达隔日,各国就陆续起兵,由国君亲自率领,打出勤王的旗号,浩浩荡荡开出都城,向上京疾行而去。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上京城。

  夜间落下一场厚雪,城中建筑披覆银白,大街小巷铺上白毯。长短不一的冰锥垂挂在屋檐下,遇光浮现晶莹色泽。

  晨起,宫门开启一道缝隙,仅容一人侧身通过。

  侍人在门前登上羊车,携带王子肥手书去往城东,再度拜访喜烽府上。

  王子肥数度宣召喜烽入宫,侍人多次过府传令。奈何喜烽不为所动,侍人屡屡无功而返。

  今晨,王子肥大发雷霆,在信中措词严厉,要求喜烽必须入宫,否则就派虎贲去请他。

  侍人有心想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想几名内侍的遭遇,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闭嘴方能保平安。

  羊车穿过城内,压过平坦的雪道,留下并排辙痕。

  时间已经不早,路上却少见行人,显得异常冷清。

  车辆途经城民坊,家家关门闭户,房头不见炊烟,一派萧条景象。

  车过商坊,路边总算有了人气,沿途能见商人进出坊市。可惜对比往日,人流少了一大半,再不见曾经的繁华。

  侍人坐在车上,望见建城时立起的坊门。

  彼时天子迁都,城池新建,百废待兴。城内处处充满活力,上自贵族,下至城民,乃至有功内附的胡部都是意气风发,朝气蓬勃。

  现如今,光辉和荣耀不复存在,正如败落的商坊,门可罗雀,在岁月中斑驳。热闹的长街日渐颓败,繁华的痕迹尽被掩盖。

  羊车一路前行,与几名商人擦肩而过。

  话语声随风飘来,商人们有意离开上京,西行前往晋国或是南去越国,正商量结伴而行。

  “冬日不肥,春来堪忧。”

  声音逐渐远去,侍人收回目光,回想沿途所见的种种,不由得一阵唏嘘。

  来至长街尽头,拐过一道青石巷就是贵族坊入口。

  贵族大宅座落在道路两侧,院墙多是夯土筑造,墙后建筑既有夯土也有石砖。屋顶铺设泥瓦,廊柱和门板雕刻图腾,线条有的精美,有的粗犷,还有的抽象扭曲,特色显著,源于贵族血脉,象征祖先出身。

  越过数座府邸,羊车停靠在喜氏府前。

  喜氏祖上是天子册封的国君,统治中山国数百年,一直对天子忠心耿耿。

  中山国强盛时,喜氏也曾辉煌。虽不及晋、越、楚、齐等国,在中等规模的诸侯国中,疆域和人口也是数一数二。

  成侯时,中山国有甲士上万,战车千乘,拱卫天子击败东夷,爵位由子升至伯,风头一时无两。

  可惜好景不长。成侯在战场受伤,伤口迟迟不能愈合,终成坏疽,导致壮年早逝。他的继任者资质平庸,使得氏族做大。连续两代少君在位,大权旁落,更让氏族野心膨胀,以三家大氏族为首,把控中山国军政大权。

  哀侯时,年少的国君锐意进取,一度有中兴之相。奈何氏族军政在握,不容许国君夺回权柄,君臣几番拉锯,哀侯忧病而亡。

  其后又经历两代国君,氏族认为时机已到,终于联合发难。中山国被大氏族窃取,喜氏不敌,只能亡命奔入上京,哭求天子主持公道。

  结果却令其大失所望。

  天子庇护了喜氏,容许喜氏留在上京,却无意发兵伐罪,更在数年后册封窃国的氏族。

  喜氏彻底绝望,心底滋生出怨恨,日渐疯狂。

  上代家主弥留之际仍念念不忘复仇。仇恨的对象不只有窃国的氏族,更有天子。

  喜烽在朝中为官,喜女进入王宫,千方百计获得天子宠爱。兄妹倆的人生轨迹如出一辙,始终不离复仇。

  现如今,距离达成所愿只差一步之遥。

  羊车停在府邸大门前,侍人走出车厢,迎面遇上守在台阶下的门奴。

  “通禀,王子肥召见。”侍人手捧一只木盒,里面装有王子肥手书。

  门奴不说话,转身进入门内。

  侍人在车旁等候,随着时间过去,心不断下沉,预感此行又将无功而返。

  他的预感很快应验。

  大门缓慢开启,一名作门客打扮的中年男子走出来,对侍人道:“家主卧病,不便入宫。”

  仅仅一句话就要将侍人打发走。

  之前几次虽被拒绝,到底还被引入府内,态度勉强算是客气。

  今日却变本加厉,喜烽不露面,只派一名门客传话,甚至不将来人请入府内,完全将王子肥的颜面丢到地上踩。

  侍人面有郁色,却被门客拦在身前,不可能硬闯。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递过装有书信的盒子,由门客转交给喜烽,自己灰溜溜地转身登车,调头返回王宫。

  “慢行。”

  尢厌站在台阶下,目送羊车走远。低头看一眼手中的盒子,不必打开,也知信中都写了些什么。

  眼底闪过一丝轻蔑,他转身拾阶而上,跨过府门,大步穿过庭院,来到府中前厅。

  房间窗扇紧闭,仅房门半开。

  几道身影守在门旁,右侧是喜氏忠仆,穿着样式相类的短袍和履。左侧几人形容剽悍,目露凶光,浑身上下透出匪气,赫然是令上京众人闻风丧胆的莽山盗。

  之前诸侯国入贡,各国使臣齐聚上京。

  天子设宫宴款待群臣,不想当夜盗匪入城生事。诸侯使臣联手剿匪,使莽山盗遭遇重创,城内尸积如山。侥幸未死者逃入深山,再不敢轻易露面。

  使臣们离开后,莽山盗死灰复燃,又一次卷土重来。

  王子肥谋逆,莽山盗伪做虎贲进入王宫。怎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子肥留有后手,联合母族设下圈套,莽山盗差点覆灭在宫变当日。

  幸好有喜烽周旋,莽山盗的首领才得以脱身。

  王子肥没得意多久,谋逆一事就被揭发,诸侯发兵勤王的消息接踵而至,他自顾不暇,自然没心思再关注残存的匪盗。

  他更加不会知晓,喜烽屡次拒绝入宫,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引盗匪入城,又将谋划一场恶事。

  尢厌推开房门,迈步进入室内。

  大厅内摆放两只铜炉,皆是晋国出产。还有数只火盆,分散在墙边,驱散冬日的寒冷。

  随着房门开启,烟气流窜,火光短暂跳跃。

  室内坐有数人,喜烽在上首,右侧是手下门客,左侧是盗匪首领和他的几名心腹。

  “家主,王子肥书信。”尢厌径直走向喜烽,目不斜视。

  喜烽接过木盒,取出竹简扫过两眼,嗤笑一声丢入火盆:“诸侯勤王,王子肥命在旦夕,不过垂死挣扎。”

  书信中,王子肥直接问喜烽要解药,意图为天子解毒。

  喜烽自然不会让他如愿。

  “晋侯发檄文,斥王子肥谋逆,召天下诸侯发兵讨逆。据悉各国陆续起兵,大军不日将至。大战将起,城内定然大乱,自是尔等的天赐良机。”喜烽不在乎谁胜谁负,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毁灭天子的权威,让背信弃义的天下共主为他陪葬。

  莽山盗的首领是甲士出身,数次死里逃生,对危险的直觉格外敏锐。

  他凝视喜烽,实在看不穿此人的想法。

  身为上京贵族中的一员,此人实在特立独行,好似压根不在乎人命,也不在乎这座城池。种种迹象显示,他更像要毁灭这里的一切。

  “我等趁乱劫掠,于你有什么好处?”盗匪首领单手按在腰间,声音低沉。他的同伙也心生警惕,一起盯着喜烽,看他如何回答。

  “与尔等无关。”喜烽轻蔑一笑,压根在不在乎盗匪的威胁,“盗匪之属,走犬一类,好奇心太重可不是一件好事。”

  盗匪首领握紧刀柄,眼底闪过凶光、

  不待他行动,森冷的剑锋已横过脖颈。竟是尢厌持剑在手,正居高临下盯着他。

  其余盗匪也被门客控制,长剑和匕首抵住要害,稍有动作就会血溅三尺。

  “杀人放火,劫掠粮帛才是尔等该做的。”喜烽站起身,走到盗匪首领身前,矮下身,以手背拍了拍他的脸侧,声音低沉,犹如毒蛇吐信,“无我出面周旋,尔等早就死无葬身之地。想要保住脑袋,就乖乖照我说的去做。”

  盗匪首领咬紧后槽牙,无奈受制于人,只能低头应是。

  喜烽满意起身,摆了摆手,门客们方才收回刀剑。

  盗匪首领失去先机,知晓不是喜烽的对手,无论心中有何想法,这一刻只能老实低头。

  “尔等藏身城内,暂不可轻举妄动。要动手时,我会命人传信。今日……”

  喜烽话未说完,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房门被推开,一名家仆跪倒在门前,面带惊慌,语速飞快:“家主,城外号角,有诸侯率军至城下!”

  “什么?!”

  闻言,室内众人皆是一惊。

  “怎会如此之快?!”

  喜烽不敢置信。

  在他的预计中,至少还需数日,诸侯国大军才能抵达。这段时间正方便他从容布置。

  不承想风云突变,诸侯大军突然现身,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

  短暂思量之后,喜烽当机立断:“派人去城头,查明是哪路诸侯。我去王宫见王子肥!”

  迅速作出安排,喜烽就要走出大厅。

  转身的一刻,他突然停住脚步,以目光示意莽山盗,对尢厌低声道:“派人盯着他们,如不听号令,杀之。”

  “诺。”

  王宫内,王子肥也得知消息,不由得惊慌失措。

  数日以来,他一直守在天子寝宫,目睹良医使尽手段,仍未能使天子苏醒。

  “药无用?”

  见良医的药方不起作用,王子肥被焦急和恐慌逼红了双眼,当场暴怒,一脚踹翻捧着药碗的婢女。

  “废物!”

  他当日给天子下毒,就没想让天子活下去。

  可千算万算却漏算了天子多疑,在宴前藏匿印玺,无人知晓在何处。没有这方象征天下共主的印玺,天子诏书就不被承认,他一封诏令都发不出,更不可能让诸侯退兵。

  “废物,全都是废物!”

  王子肥大发雷霆,喜烽恰好在这时出现。

  站在殿门前,看到满殿狼藉,喜烽目光微闪。迎着王子肥暴怒的视线,他迈步跨过殿门,径直走了进去。

  彼时,上京城外旗帜招展,马蹄声犹如奔雷。

  数支大军从不同方向抵达,潮水般聚向城下,将古老的城池团团包围。

  “快看!”

  自城头眺望,地平线处腾起乌光,绘有玄鸟的图腾旗在风中撕扯,墨底金纹,耀眼夺目。

  玄鸟旗出现的同时,於菟旗、睚眦旗和蠃鱼旗也陆续现身,闯入众人眼帘。

  号角声持续不断,亘古苍凉,直击上京城。

  望着飞驰而至的战车,奔腾的战马,以及全副武装的甲士,城头守军控制不住全身颤抖,脸色煞白,在恐慌中如临末日。

  第二百一十五章

  上京城,天子立国之都,天下共主建造的王城。

  诸侯国大军逼近城下,旗帜猎猎,脚步声与马蹄声混杂。

  大军行进有序,戈矛顿地,铠甲摩擦。

  战车并辔,车轮滚滚压过残雪,军中鼓角齐鸣,声震旷野,组成一曲恢弘乐章。

  玄鸟旗下,林珩按剑而立。

  寒风鼓振衣袖,他举目眺望,古老的城池映入眼底。

  久远的记忆开始复苏,年少的经历闪过脑海。昔日的画面与眼前交叠,熟悉却又陌生。

  遥想当年,天子向诸侯强索质子,无人能违抗王命。

  旨意传达晋国,国君一声令下,他总角之年就被迫离国,孤身前往上京。

  人情冷暖,利益纠葛。

  上京九载,数度身临险境,向前半步就是万丈深渊。危机重重,腹背受敌,他时刻如履薄冰,不敢有半点松懈,夕惕朝乾刻入骨子里。

  沉入冰湖时,他以为性命将绝。可惜上天不收,他活了下来。

  韬光养晦多年,隐忍上京的种种不公,他终于回到晋国,握住国君印,执掌军政大权。

  迄今三年有余。他重临上京城下。

  记忆中的城池矗立在寒风中,不复往日盛景。破败的气息萦绕在城池上方,如垂暮残阳,尽显萧索荒凉。

  诸侯大军陆续抵达,各色旗帜在风中飘扬。

  其中,以四大诸侯的图腾旗最为醒目。

  城头甲士向下眺望,满目旗帜林立,战车不计其数。战马嘶鸣,戈矛森冷,穿着不同甲胄的军队一眼望不到尽头。

  身后传来脚步声,甲士回头望去,就见几名宫人登上城头。

  为首之人年过而立,身材高大,却是面白无须,分明是一名阉仆。他快步走向女墙,对墙边之人视若无睹。

  甲士不禁皱眉,正想要呵斥,被同袍拉了一下,到底压下不满退至一旁,让出了墙后的位置。

  阉仆从鼻孔哼了一声,越过甲士贴近墙后,单手按住墙面。不想刚刚站定,突遇激昂的战鼓,声音震耳欲聋。他登时被吓了一跳,瞥见甲士嘲讽的表情,不由得心头火起,脸色异常难看。

  战鼓声持续不断,中途加入号角,沉重的压力突如其来,城头众人顾不得讥嘲,不约而同陷入恐慌。

  强压下恐惧,阉仆壮起胆子探头张望,只见战骑充斥视野,数不清的步甲包围城下。

  军中携带大车,车身盖着蒙布,蒙布下高高隆起,浑似一座座小山。从形状推断,车上分明是庞大的攻城器械。

  “竟然如此!”

  阉仆倒吸一口凉气,手指紧抠城墙,恐慌的情绪持续攀升,脸色一片惨白。

  他奉命登上城头,探查城下是哪几路诸侯。饶是提前有了心理准备,却不提防四大诸侯齐至,顿时大惊失色。

  以城下大军的数量,怕是天下诸侯都已派兵。

  这个规模甚至超出天子大觐。

  鼓角声中,大军如潮水分开,清出数条通道。

  国君大纛高高立起,大小诸侯驱车穿过人群,陆续出现在军阵前方。

  以四大诸侯为首,各国国君均驾伞车,身着衮服冕冠,腰悬君印并佩长剑。

  依照国初定下的规矩,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在场的国君严格遵照礼仪,车前五马牵引,象征各自身份。

  唯有一人例外,晋侯林珩。

  身为天子亲封的侯伯,有资格代天子伐罪,他车前共有六马,匹匹高大健硕,毛无杂色,可谓是百里挑一。

  看到这一幕,城头众人心情复杂,却不能指责其无礼。

  史书明确记载,楚共公兵发上京,问鼎于天子。天子不罪其狂妄,反而赠其车马,许其车前六驾。

  林珩不过是遵循先例,无人能够指摘。

  望见林珩的仪仗,赵弼目光微闪,下意识看向楚煜,发现其面色如常,从表情中窥不出丝毫端倪。

  在野地时,无论鏖战还是谈和,乃至于祭祀,林珩始终驾五,与三人并无分别。

  今日至上京,他车前改为六马,俨然是以侯伯之尊统领众人。

  “侯伯,诸侯之长。”赵弼喃喃念着,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假若天子不曾昏迷,亲自登上城头见此场景,未知是否会感到后悔,后悔于不该下这道旨意。

  然而现实摆在眼前,世上没有后悔药。

  晋侯身为侯伯,今后如何暂且不论,就目前而言,于诸侯皆是有利。

  楚项的视线扫过来,在玄车上短暂停留,很快又收了回去。

  楚国也曾筚路蓝缕,崛起后始终强势,动辄出兵灭国,疆域逐年扩张。与越国交锋百年,胜负皆有,多数时间占据优势。

  不想林珩横空出世,给了楚项迎头一击。

  在野地战场,在谈判桌前,在祭祀台上,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棋差一着,不敌晋国之君。

  他没有输给楚煜,却败给了林珩。

  他固然骄傲,秉性狂妄,却不会否认失败,更不会输不起。

  强大的对手值得尊重。

  一次失利不代表永远会败,只要抓住机会,他必然要赢回来。

  但在今日,他的目标不是晋侯,而是王子肥。更准确来说,是王宫中的天子。

  “上京势危,群雄并起,有些规矩也该变一变了。”

  楚项仰头望向高处,恰好对上女墙后的一道身影。观其穿着,至少是一名将官,却无胆直视楚项,竟飞速地矮下身,整个人缩回到墙后。

  “懦弱无胆,上京还有多少能战之人?”望见这一幕,楚国令尹发出一声嗤笑,当场口出讽刺。

  当此时,一只信鸟飞过城墙,掠过大军上方,振翅盘旋数周,找到越侯的金车,鸣叫一声俯冲直下。

  楚煜发现信鸟,抬起左臂接住了它。

  消息来自单信,大概是时间仓促,他没有准备木管,直接将绢捆扎在鸟身上。这么做极其冒险,一旦被人发现,消息被拦截不说,他的身份也会暴露。

  好在城内守备松懈,贵族自扫门前雪,大多想着自保,无暇分神。

  执政卧病不起,日前一番动作加重他的病情,使他精神不济,逐日变得昏沉。除了派人看紧王宫,他再难分出更多精力。

  抓准这个时机,单信放飞信鸟,送出重要情报。

  信中内容不长,楚煜一目十行看过,正要命人传给林珩,就见城头又掠过一道黑影,逆风振翅,径直飞向晋侯的玄车,分明又是一只信鸟。

  先后两只信鸟,全都是城中飞出,一只飞向越侯,一只飞落到晋侯车前。

  如此明显,想不留意都难。

  “越间向来无孔不入,未想晋国也是如此。莫非早有谋划?”吴侯年过四旬,高大魁梧,相貌英俊,一双眼睛竟是重瞳,年少即被人称奇。

  公子峦驾车行在他的右侧,听到这番话,嘴唇动了动,中途又改变主意,一个字都没出口。

  身为吴侯长子,他对君位怀抱野心,一度自信能得偿所愿。

  然而,邳城下一战,他偷鸡不成蚀把米,被楚煜“请”回禹州城。困在越国期间,他终于看清自己,性格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浮躁一扫而空,逐日谨小慎微。

  对于吴侯的言论,他不敢附和,也不能提出异议。

  谨慎起见,公子峦索性闭紧嘴巴,少说少错,不说自然就不会错。

  与此同时,林珩读完书信内容,侧头看向楚煜。

  “越君,未知信上何言?”

  “天子印玺。”

  楚煜的情报来自单信,林珩收到的短信则是由刁完送出。

  未知是凑巧,还是两人曾碰面商议,信上内容如出一辙,写明天子昏迷,印玺不知所踪。没有这方印玺,诏书注定不被承认,不具有任何效力,王子肥正焦头烂额。

  “无印玺,无诏令,踞王宫为大罪。王子肥毒害天子,囚困王子王女,是为犯上作乱,谋权篡位!”林珩没有遮掩收到的消息,仅隐去写信人,将书信内容传达诸侯。

  “我等率兵勤王,意在诛灭叛逆。”

  “今天子昏迷不醒,执政不能理事,贵族多置身事外,个别竟与叛逆为伍。寡人为侯伯,责无旁贷,理应拨乱反正!”

  林珩手按佩剑,视线环顾左右,未如众人预期一般派出使者,而是缓慢拔出佩剑,猛然向前一挥。

  剑锋凌厉,带起一道劲风,隐有破风之声。

  “擂鼓进兵,入城勤王。胆敢反抗者,视同叛贼,杀无赦!”

  天子昏迷,执政不能起身,王子肥无法下诏,贵族龟缩不出,上京城出现权力真空。

  天赐良机,机不可失。

  林珩果断下令攻城,诸侯群起响应。

  “入城勤王!”

  回想当年,天子一道旨意,他们就必须送出质子,骨肉分离长达九年。

  上京局势波诡云谲,大国公子尚且临深履冰,小国众人更是战战兢兢,时刻谨小慎微。

  日复一日,愤懑深埋于心,怒火滋生恨意,在心底不断疯长。

  在今日之前,天子权威固然衰弱,却不曾彻底磨灭。正如巍峨的上京城,始终雄踞于中原腹地。

  但在今日,就在此时此刻,这座雄城将被诸侯踏破,曾经不可企及的一切,已然能被触碰,甚至被踩到脚下。

  战鼓敲响,厚重犹如雷鸣,震颤苍茫大地。

  号角吹起,撕裂冬日的寒风,雄浑苍凉。

  战马迈开四蹄,战车并排向前。

  大军推动攻城器械,悍然压向雄伟的王城。

  诸侯的战车驶在最前方,宝剑出鞘的一刹那,规则悄然变化,旧的秩序即将被打破,在鼓角声中轰然倒塌。

  第二百一十六章

  没有遣使,没有谈判,更无劝降。

  王子肥罪证确凿,侯伯一声令下,联军擂鼓,向城池发起进攻。

  鼓声隆隆,攻城车被推到城下,盖在车上的蒙布掀起,巨大的攻城锤暴露在阳光下。

  几名军仆爬上车身,抓起绳索缠绕至腰间。

  手臂粗的麻绳被向后拖拽,绷至极限,悬吊的横木猛击向城门,发出沉闷的巨响。

  横木前端呈锥形,重重撞向城门,楔入门板,霎时间木屑飞溅。

  连续数击之后,厚实的门板几被洞穿。

  众人这才发现横木尖端包裹金属,分明是晋国的铁,威力增大数倍不止。

  越国的大车抵至城墙下,云梯从车上升起,在绳索的牵引下砸向城头。云梯上镶嵌抓钩,一旦挂上女墙,尖端扣入墙内,轻易无法推倒。

  数驾云梯升起,接二连三挂上城头。越甲蜂拥而至,争先恐后向上攀爬。

  攻城锤不断砸出巨响,破损的城门已是摇摇欲坠。

  楚国的兵车被推出,蒙布下是高高立起的木楼。楚甲藏身木楼中,借掩护顺利抵近城墙,在中途抛出绳索。绳索末端系有铁钩,在城头挂牢后绷紧。甲士握住绳索,顺势向上飞荡,纵身一跃跳入女墙后,先晋、越两国的甲士展开杀戮。

  齐人不甘示弱,虽无兵车,但有巨大的抛石器。

  齐侯一声令下,军仆拽动木杆,破风声连绵不绝。石块如雨,呼啸划过半空,部分落在城头,部分越过城墙落入城内,砸塌城中的建筑,或是在地面滚动,凿出大小不一的坑洞。

  在四国强军的带动下,诸侯联军开始登城。

  城墙下人如蚁聚,争抢着攀爬云梯,不甘落于人后。

  城头的守军本就缺乏斗志,遭到楚军重创,更是吓破了胆,无不丢盔弃甲雉伏鼠窜。

  几名宫人来不及逃跑,先后被楚甲击杀。

  阉仆试图抵抗,刚从地上抓起一杆长矛,就被迎面飞来的巨石砸中,当场被碾成肉泥,死无全尸。

  轰隆!

  伴随着一声巨响,城下烟尘四起,上京城门轰然倒塌。

  城门后的守军愣在原地,横木在眼前放大,尖端闪烁寒光,恐惧充斥脑海,熄灭了仅存的战意。

  “跑!”

  攻城锤开始后撤,诸侯联军的战车取而代之。

  守军再无心抵抗,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跑,越远越好!

  先是一个人,很快就变成五人、十人乃至上百人,守军惊慌失措,不约而同丢掉兵器,转身向城中逃去。

  他们不知何处安全,也不知能否活命。唯独清楚一点,不跑地话,留在原地必是死路一条。

  “与叛逆为伍,杀无赦!”

  诸侯大军踏入城门,战车驶上街道,比预期中顺利百倍,压根没遇见像样的抵抗。

  原因很简单,一来城内兵备废弛,守军缺乏战意,在如狼似虎的诸侯联军面前不堪一击;二来,上京出现权力真空,贵族不掌兵,执政不理事,王子肥忙着搜寻天子印玺,压根没想到林珩连使者都不派,直接下令攻城。

  战事突如其来,战火瞬息燎原。

  诸侯联军具碾压之势,局面呈现一边倒。

  上京城,堂堂天子之都,脆弱得超出想象,好似纸糊泥捏一般。

  没有将令,没有统一的指挥,守军一触即溃,望风而逃。城头的鲜血犹未冷,王城已失去防守,无人能阻挡联军的脚步。

  从战鼓敲响到联军入城,竟不到半个时辰,快得令人难以置信。以致于多数诸侯心生迷惘,驾车前行时,表情一片茫然。

  王城之尊,天下共主之城,竟衰落至此!

  “这就是王城?”

  多数人的记忆还停留在二十年前,天子率王师南征北讨,声威赫赫,气势惊人。

  自王师收兵,天子休武,上京军势一再衰弱,然积威仍存,使诸侯不敢轻举妄动。

  万万没想到,这一切在今日被打破,彻底化为泡影。

  诸侯的战车进入城内,车轮压过长路,留下并排车辙。路旁建筑悄无声息,城民藏匿家中,从缝隙中注视经过的大军,无不心惊胆缠,惊恐万状。

  上京城雄踞中原腹地,是为天子之都。

  数百年间,王城辉煌无比,大小诸侯如期入觐,五年朝见,盛景仿佛就在昨日。

  生活在这里的人,上自贵族下至城民,无不性情傲然,自诩高人一等。在二十年前,不,即便是十年前,面对诸侯国人,城中上下也是以鼻孔观人。

  不想风水轮流转,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地位转换。

  王子肥谋逆,天子昏迷不醒,执政卧病不起,贵族推诿责任。诸侯大军兵临城下,守军竟挡不住半个时辰。

  旧日积攒的荣光熄灭,传承数百年的骄傲被碾压,顷刻支离破碎。

  王都众人不得不面对现实,今时不同往日,人为刀俎,己为鱼肉。诸侯大军势如破竹,在这支联军面前,王都全无还手之力,只能任凭宰割。

  “都怪王子肥!”

  恐惧笼罩之下,压力挥之不去。

  不想濒临崩溃,众人下意寻找宣泄通道,王子肥成为最好的对象。

  如果不是他犯上作乱,如果不是他痴心妄想,试图谋朝篡位,今日的祸事根本不会发生!

  “诸侯固有野心,不会公然袭击王城。”

  聪明人不在少数。

  群雄并起,诸侯的野心昭然若揭。但礼制仍存,对众人便有约束。没有合适的理由,没有发兵的借口,纵然是四大诸侯也不会冒天下大不韪,贸然攻打上京城。

  是王子肥给了诸侯借口。

  “讨逆伐罪,好一个讨逆伐罪!”

  城破已成事实,众人不能对诸侯联军如何,唯有向王子肥倾泻怒火,对他恨得咬牙切齿。

  一同被记恨的还有至今未露面的贵族。

  “尸位素餐,一群酒囊饭袋!”

  平日里骄奢淫逸,动辄炫耀祖先功业,沾沾自喜。需要他们发挥作用时,竟一个也不露面。

  城民不想被恐惧淹没,继而陷入绝望,只能经由愤怒发泄情绪,对王子肥和贵族破口大骂。

  夺路而逃的守军藏身巷道,唯恐暴露痕迹被诸侯联军发现,反比城民更加安静。

  依照常例,每逢城破必然会出现骚乱,时间或长或断,乱兵的破坏力不容小觑。

  今日的情况却不同寻常,败军生怕丢掉性命,千方百计藏匿,没胆子四下骚扰。

  诸侯联军的胜利轻而易举,损失大可以忽略不计。入城后军纪森严,在大诸侯的指挥下直驱王宫,沿途不作停留。

  有个别人意图生事,无需林珩等人下令,附庸国的国君和氏族就会动手。

  经历城下一战,凡精通政治之人都会明悟,晋侯所图非小,必牵涉天下诸侯。这个紧要关头,谁敢因贪心横生枝节,就是所有国君的敌人,绝不容姑息!

  战车长驱直入,骑兵和步甲紧随其后。

  数十万大军没有全部入城,仅有一部分,也足以带给城中震撼。

  战骑途经贵族坊,执政听闻消息,他的反应出人预料,没有因城破动怒,而是异常平静。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召来府中良医,命其熬制最后一副汤药。

  良医闻言大惊,忙不迭劝说:“家主,药性太恶,万万不可!”

  “去熬。”执政坚持己见,强撑着坐起身,推开儿子搀扶的手,沉声道,“我有一事必须做,否则……”

  话没有说完,中途被咳嗽声打断。

  执政咳得喘不过气,脸颊瘦得凹陷,眼底爬满血丝,死气萦绕全身,分明大限将至。

  良医还想再劝,抬头对上执政阴沉的目光,心猛然一跳,终不敢多言。

  “仆马上去熬药。”道出这句话,良医起身退出门外。

  站在廊下,遇冷风吹过,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深知执政的病情,服用原本的药方,悉心调养,还能撑上一段时日。换成这副虎狼之药,今日或能起身,却会耗尽心血,注定命不久矣。

  想到执政服药的后果,良医低声叹息,愁容满面。可想到城中情况,他也能理解执政的选择。

  时间不容耽误,他唯有压下思绪,快步去往药室。不假手药奴,准备亲自为执政熬煮这副汤药。

  在他身后,厢室门紧闭,仍有咳嗽声传出,时断时续。

  房间内,执政靠坐在榻上,示意长子和次子近前,颤抖着手从枕下取出一只木盒。

  盒身朴实无华,丝毫不起眼,看上去平平无奇。

  盒盖掀起,里面是一只方形布包。解开上方的绳结,一抹微光闪过,执政的两个儿子神情剧变,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天子印玺?!”

  眼前之物,分明是王子肥为之焦头烂额,遍寻不着的王印!

  兄弟俩对视一眼,看清对方脸上的震惊,一起将目光转向执政,欲言又止:“父亲,这方印玺……”

  “天子藏于宫内,我命人设法取出。”执政咳嗽两声,饮下半盏温水,压下喉咙间的痒意。

  诸侯联军入城,即将逼近王宫。

  晋侯的动作比他预期更快,也足够狠心,行事果决令人叹服。

  “可惜。”执政发出叹息,话有些没头没尾。

  早知有今日,他绝不会进言放归质子。哪怕要背负骂名,也不该放虎归山。

  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晋侯为侯伯,挥师伐罪,王子肥注定不能活。天子弥留,醒来也命不长久。王城将有新主,登位之日,必要封赏勤王功臣,四大诸侯首当其冲,晋侯更是大功。”执政声音低沉,似在说给儿子,又似在自言自语。

  天子未立太子,继位者必要倚靠大诸侯。作为利益交换,封赏必不可少,更要丰厚。

  国库空虚,土地有限,唯一能封的,也是有实际好处的只有爵位。

  思及此,执政面色颓然,形容枯槁,愈发显得苍老。

  维持数百年的局面终于要被打破。

  天子封爵,旧制更改,规矩不再,上京的路又在何方?

  “大争之世,大争之世!”

  执政按住印玺,陡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血线滑出嘴角,几点飞溅到王印上,留下刺目的殷红。

  与此同时,诸侯大军抵达王宫。

  宫门紧闭,门前空空如也,虎贲早不知去向。

  队伍停住脚步,迅速让开通道。

  国君战车陆续行出,玄车居首,楚煜、楚项和赵弼的战车分在左右,其后才是各路诸侯。

  天子的宫室座落在眼前,宫门紧闭,门后也不闻声响。

  众人的目光聚集到林珩身上,都在等待他的决断。

  没有让诸侯们失望,林珩抬起右臂,猛然向前一挥,沉声道:“撞门。”

  既要踏破王城,便无半途而废的道理。

  先是城门,再是宫门。

  称王之路注定不平坦,今日必要一鼓作气,碎裂脚下荆棘!

  第二百一十七章

  王宫侧殿,风过廊下,呜咽作声。

  铜锁开启,锁链垂落地面,发出一阵脆声。

  房间内的三人心中一惊,同时抬头望去,只见门轴转动,闭锁许久的殿门正缓慢推开。

  明光投向殿内,在地面铺开明亮的剪影。

  光影持续延伸,至台阶前终于停住。

  台阶上设有一面屏风,屏风前的桌案掀翻,王子典、王子盛及王子岁聚在一处,仍穿着宴会当日的长袍,发髻散乱,满面怒色。

  怒容背后隐藏彷徨。

  王子肥下毒谋害天子,反污蔑王子害,以卑劣手段杀兄。更将他三人囚禁宫内,断绝与外界的联系。

  这段时日以来,三人从愤怒到惊惧,进而生出仇恨,情绪大起大落,濒临疯狂乃至绝望。

  他们困在方寸之地,不知天子病情,也不知城内状况,日夜回想宫宴场景,对王子肥恨入骨髓,只想将其碎尸万段。

  王子典和王子盛赤红着双眼,动辄破口大骂,甚至口出诅咒,诅咒王子肥不容于天地,被鬼神所弃。

  王子岁年纪最小,性情却相对沉稳。

  在两名兄长怨恨咒骂时,他总是在侧耳细听。遇到对方问起,他也不加隐瞒,直言道:“未有礼乐。”

  “礼乐?”

  “宫宴至今不曾朝会,没有册封太子,也无天子禅让。”王子岁说话时语气平淡,全不似两名兄长的愤怒,平静到近乎阴沉,“礼乐不起,仪式不举。虽不知原因,但我能够断言,肥兄尚未如愿。”

  “他怎配称兄!”王子典和王子盛恨透了王子肥,对王子岁的称呼极其不满,对他的分析倒是十分满意。

  无论他们能不能出去,也无论接下来要遭遇什么,只要王子肥无法称心如意,足以让他们短暂开怀。

  这一日,天气格外好。

  碧空万里,湛蓝明净,不见一丝流云。

  侧殿门窗紧闭,铜锁把守,阳光仅限于廊下,无法落入室内。

  三人坐在屏风前,郁色和苦闷显而易见。

  囚禁的日子极其煎熬,纵然是沉稳的王子岁也难免心生烦躁,似有困兽挣扎咆哮,意欲挣脱锁链冲出牢笼。

  不承想,紧锁的殿门突然开启。

  门扉向内敞开,阳光落入殿内,三人习惯了昏暗,抵不住突来的明亮,不由得双眼刺痛,眼底的血丝更加明显。

  几道身影出现在门前,背光而立,一时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王子安好。”在三人的注视下,为首之人迈步走入殿内,在台阶下对三人叠手。

  “你是……”王子典皱起眉,打量着对面之人。

  绢袍皮冠,腰间没有官印也无玉饰,仅佩一把长剑。从衣饰判断,此人并非宫人,更肖似贵族豢养的门客。

  他为何现身王宫,出现在他们面前?

  “仆名尢厌,家主喜氏。”不需要三人继续猜,尢厌主动亮明身份。

  “喜氏,中大夫喜烽?”王子典脱口而出。

  喜烽身份特殊,且喜女颇为受宠,王子典对这对兄妹印象极深。回想宫宴当日,喜烽助王子肥谋逆,他的脸色就是一沉。

  “你来作何,莫非要杀了我们?”王子典说话时,王子盛和王子岁没有开口,皆对尢厌怒目而视。

  “仆不敢。”尢厌神色如常,口称惶恐,表情却淡定从容,半点不见慌乱。他语气平和,耐心对三人解释,“日前执政派出飞骑,扬言王子肥犯上作乱,意图谋权篡位。晋侯发檄文,召天下诸侯勤王,出兵讨逆伐罪。”

  “你说什么?!”王子典神情突变,激动之色难掩。

  王子盛和王子岁也瞪大双眼,情绪剧烈起伏,精神振奋肉眼可见。

  “诸侯起兵,至上京勤王。”尢厌咬字极重,一改方才的淡然,目光深邃,透出无尽的深意,“今日大军兵临城下,不到半个时辰就破城防,现下应已穿街过巷。不出意外地话,随时将至王宫。”

  似为验证他的话,殿外突然传来巨响,一声接着一声,好似闷雷炸裂。

  王子典三人顿时一惊。

  “什么声音?”

  尢厌似也感到惊讶,侧耳听了片刻,心中了然。

  “撞门声。”

  “什么?”

  “如仆方才所言,诸侯大军入城,应是在撞宫门。”

  撞宫门?

  王子典愕然当场,王子盛不敢置信。王子岁腾地直起身,表情中浮现阴霾。假如尢厌句句属实,诸侯先破城门,随后又撞宫门,不消多时就会冲入王宫。

  诸侯拱卫天子,本该是上京屏障。这一刻却在冲撞宫门,持戈矛冲向大殿。

  王子岁突然心生迷茫。

  讨逆伐罪,难道不该派遣使者,依礼陈述王子肥的罪状?

  诸侯却这般不管不顾,直接挥师入城。

  莫名地,他心中升起恐慌,脚下虚软,好似随时将跌落万丈深渊。

  失重感骤然袭来,惶恐和惊惧包裹住他。王子岁猛攥手指,在刺痛中回过神,额头已经爬满冷汗。

  “岁,你没事吧?”王子盛发现异常,担忧地看着他。

  “无事。”王子岁摇摇头,尽量将可怕的想法甩掉,脸色隐隐分发白。

  王子典的注意力仍在尢厌身上,心中充满警惕,口中直言不讳:“勤王大军入宫,王子肥断无生路。喜烽与之同谋,也将死无葬身之地。你此时来见我们,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仆对王子并无歹意。”尢厌不慌不忙,收回望向门外的视线。目光与王子典相遇,又移向王子盛和王子岁,微笑道,“恰恰相反,是有好事要与三位王子商议。”

  “你乃喜烽门客,言对我等无歹意?”对于尢厌的话,王子盛嗤之以鼻,半个字也不相信。

  王子岁拦住他,抹去额角的汗,凝视台阶下的尢厌,认真道:“喜烽要与王子肥割席?”

  此言一出,殿内骤然一静。

  王子典和王子盛同时看向他,沉吟片刻,霎时如醍醐灌顶。

  诸侯大军入城,喜烽为自保背叛王子肥,并非没有可能。

  尢厌却摇了摇头,对上三人的目光,坦言道:“喜氏憎恨天子,王子肥不过想要篡位,喜烽兄妹意在毁灭上京。”

  “你说什么?!”

  “喜氏被氏族窃国,天子不闻不问,反册封窃国之人。喜烽助王子肥谋逆就是要报当年之仇,让天家尝一尝背叛的滋味。”尢厌的话毫无遮掩,道出喜烽阴暗的企图。

  王子典三人同时愣住,都觉眼前情况诡异。

  尢厌是喜烽的门客,本该维护家主。观他这番言行,哪里能看出半点忠诚?

  “宫门将破。”尢厌突然开口。

  几乎话音刚落,巨响声戛然而止,喊杀声接踵而至。伴随着杂沓的马蹄声和车轮声,潮水般席卷王宫。

  “王子,利益取舍,需当机立断。”尢厌加重语气,表情变得严肃,“王子肥穷途末路,再无明日。天子中毒昏迷,注定时日无多。上京无主,王座无主,欲主王印正当其时。”

  图穷匕见。

  尢厌道出此行的真正目的。

  日光偏斜,不再如先时刺眼。

  殿门前的身影变得清晰,虽做虎贲打扮,却是通身的匪气,赫然是一群莽山盗。不久之前,他们还与喜烽密谋,企图在城中生乱。现如今,他们却跟在尢厌身边,唯他马首是瞻。

  “王座,王印。”

  王子典三人心头火热,对权力的渴望点染了他们的野心。

  王后无子,他们的母亲都出身贵族,身份并无太大区别。机会摆在眼前,三人都是怦然心动,连最年少的王子岁也不能例外。

  看清三人的表现,尢厌顿知事情已成。

  “诸侯大军已入王宫,此时正是良机。三位王子出面证言王子肥谋逆,定其罪状,再与诸侯相商,则前事无忧。”

  三人知晓尢厌话不尽实。王印只有一枚,不可能分于三人,兄弟之间必然要有一番争夺。然而事有轻重缓急,目前最重要的是铲除王子肥。有襄助伐罪的功劳,再夺王位也有底气。

  迅速权衡利弊,三人做出同样的选择。

  “烦劳带路。”王子典年纪最长,当仁不让。他率先起身整理衣冠,准备去往正殿。

  王子盛见状不免咬了咬牙,迅速起身跟上。

  王子岁落在最后,不如两位兄长心急火燎。趁两人不注意,他走到尢厌身边,低声道:“君应非中山国人?”

  “仆是越人。”尢厌微微一笑,坦言真实身份。

  尢氏长居中山国,内乱中随喜氏奔入上京。鉴于家族的表现,无人知晓尢氏出自越国,祖上还曾与宗室联姻,是不折不扣的越人血脉。

  听闻此言,王子岁的确惊讶,很快又变得释然。

  越间遍布天下,与齐商并举,刺探情报的才能无人不晓。

  越国与晋国联姻,两国利益趋同。尢厌此时暴露身份,料想是万事妥当,已经再无顾忌。

  不过一日时间,上京城竟被彻底掌控,全无还手之力。

  这就是大诸侯吗?

  思及此,王子岁陷入沉默,逐渐闭口不言。他终究年轻,心中忌惮颇深,不觉露出几分痕迹。

  看出他的心思,尢厌目光微闪。

  诸王子中,王子岁最为年少,却最是聪慧。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

  只可惜……

  尢厌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上京衰落,诸侯并起,他实在是生不逢时。

  一行人刚刚踏上宫道,就被眼前的情景震撼。

  砖石铺设的道路两旁,尽是全副武装的甲士。

  以四大诸侯国为首,各国军队夹道而立,铠甲鲜明,戈矛森然。无论骑兵还是步甲,皆目光锐利,杀气腾腾。

  图腾旗飘扬在风中,飞禽走兽随旗面撕扯,图案或粗犷或扭曲,无一例外凶悍狰狞。

  车轮声传来,王子典三人驻足观望,震撼之余,心情异常复杂。

  宫道之上,战车一辆接一辆行过,秩序井然。

  为首一辆战车车身高大,车轮镶嵌铆钉,车轴两端凸起铜锥,尖端寒光慑人。

  车前有六马牵引,出行比肩天子,足以表明他的身份。

  王子典三人深吸一口气,举目望向车首,一名黑衣青年按剑而立,腰束玉带,带下悬有君印。冕冠垂挂旒珠,车行时轻轻摇曳,流光溢彩。

  “晋侯。”

  林珩在上京九年,王子典三人不止一次见过他,彼此也算是熟悉。

  车上的青年却让他们感到陌生。

  在上京的林珩默默无闻,除了大国公子的身份,远不如越、楚等国的公子耀眼。眼前的晋侯却如出鞘的利刃,森冷锋利,望之生畏,无端令人胆寒。

  玄车之后是越侯的金车,楚侯的丹车以及齐侯的青车。再之后是各路诸侯以及氏族的车驾,在行进中压过宫道。

  天子强索质子激怒诸侯,使得各国不朝。十多年过去,天下诸侯再度齐聚上京,却不为朝见,而是发兵讨逆,怎言不是一种讽刺。

  前方就是正殿,此时殿门紧闭,门内悄无声息。

  林珩没有急着入殿,看到王子典三人,下令停车,邀三人近前。

  “请。”骑士翻身下马,礼仪分毫不差,却不掩态度骄狂。

  王子典三人无暇计较。

  诸侯的威仪非比寻常,他们丧失胆气,只能随指引来至玄车前,不等林珩下车,咬牙先一步见礼。

  “见过侯伯。”

  诸侯立于车上,王子站在车前。

  这一幕前所未有,彻底撕毁了上京最后一层遮羞布。

  自今日起,诸侯强,天子弱,必将为天下人所知,再也无从遮掩。

  第二百一十八章

  诸侯大军挺进王宫,在正殿前立起高牙大纛,军威森严。

  面对紧闭的殿门,林珩没有下令强攻,而是命人擂鼓。

  军仆抡起鼓槌,鼓声犹如雷鸣,顷刻响彻殿前,持续冲撞门窗,传入大殿之内。

  “王子肥犯上作乱,诸侯代天子伐罪,拨乱反正!”

  师直为壮,诸侯联军高举诛逆大旗,破城时摧枯拉朽,入王宫所向披靡。

  如今包围正殿,王子肥已成瓮中之鳖。碍于天子在殿中,强攻无益,为免王子肥一伙狗急跳墙,林珩选择在殿外施压。

  金鼓齐鸣,甲士高喝。

  声浪汇聚成洪流,一遍遍冲刷而过,压力非同小可,足能摧毁人的意志。

  王子典三人站在车旁,目睹此情此景皆是瞳孔紧缩,面无血色。

  强势,霸道,威仪彰显。

  试问上京如何能敌?

  不,还有一人。

  执政的身影闪过脑海,三人短暂振奋,马上又陷入更深的绝望。

  “执政已病入膏肓。”

  能臣命不久矣,余者寡情少义,迄今无一人露面,还有什么指望?

  “龙举云兴,鸣凤朝阳。”王子岁仰起头,看向玄车上的晋侯。恰遇日光西斜,覆上林珩半身,衮服上的玄鸟闪烁金光,振翅欲飞,一瞬间刺痛他的双眼。

  主圣臣良,国如朝阳,必蒸蒸日上。

  反之,便如今日的上京城,日暮西山,百业萧条,颓败有目共睹,早就回天乏术。

  王子岁深深叹息,感到一阵无力。

  王子典和王子盛尽量挺直脊背,藏在衣袖中的手却不停颤抖。

  亲眼见证诸侯的强大,亲身体会强国军威,两人的震撼非同小可。残存的侥幸被粉碎,只余下满心酸涩。

  天子宝座近在咫尺,两人一度兴奋,激动充斥胸腔。如今被现实敲醒,倏然间明白,即使能登上王座,上京荣光不复存在,天子权威又能存在几何?

  衰落的都城,无能的贵族,名为天下共主的傀儡。

  这一刻,兄弟三人无比清醒,却因这种清醒陷入悲哀。他们宁肯糊涂,至少能设法蒙骗自己,好过在清醒中变得绝望。

  鼓声持续不断,甲士轮番高喝,没有一刻停歇。

  待金鼓告一段落,手捧檄文的氏族越众而出,扬声宣读王子肥的罪状。各国史官奋笔疾书,笔走龙蛇,如实记录下每一个字,不错分毫。

  “撅竖小人毒害天子,反君弑亲,行同犬彘。恶迹昭著,瞽瞍不移,人神共愤。”

  “诸侯封疆守土,拱卫天子。侯伯居长,出征讨,代天子伐罪。”

  “王子肥犯上作乱,证据确凿。天下诸侯共讨之,拨乱反正,以正乾坤社稷!”

  宣读之人声如洪钟,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声音传入正殿,门后依旧寂静无声。

  王子肥打定主意不露面,也不容许殿内之人开门。观其行,分明是要顽抗到底,凭借天子在手与诸侯对峙。

  “君上,逆贼至今不出,是否破门?”智渊驱车来至近前,无视脸色难看的王子典三人,直接开口询问。

  “不急,人尚未齐。”林珩抬头看一眼天色,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人尚未齐?

  智渊眉心微皱,目光扫视左右,思量林珩话中所指。

  “君上是言执政?”雍楹的战车停在近前,恰好听到这番话,心思微转,很快有了猜测。

  “正是。”林珩点了点头,也不打算卖关子,坦言道,“王子肥不过是跳梁小丑,弹指能灭。我所关注者,在王印。”

  “王印。”雍楹和智渊对视一眼,脑中灵光一闪,悟出林珩言下之意。

  “君上怀疑王印在执政手中?”智渊说道。

  “天子昏迷不醒,王子肥搜遍王宫仍一无所获。唯有一个可能,王印根本不在宫中。”林珩语气平淡,想到天子和执政这对君臣,眼底浮现晦暗,“上京城中,谁有能力藏匿王印?”

  答案昭然若揭。

  能在王宫安插人手,神不知鬼不觉取走王印,除了执政不作他想。

  王子肥或许一叶障目,的确没有想到。也或许有所猜测,却心存忌惮不敢冒然行动。无论哪一种,他找不到王印就无法代天子下诏。如今大军入宫,他注定打上逆贼烙印,再也无法翻身。

  若他有足够的胆识,提前数日强闯执政府,或许有扳回局面的可能。

  过了今日,事成定局,他再无半点机会。

  林珩摩挲着剑柄上的花纹,想到执政病中仍能派出飞骑,使宫变之事风闻天下,又觉得王子肥动手与否都无法改变最后结局。

  明白林珩的打算,智渊和雍檀不再多言。

  身为国之重臣,他们同上京没少打交道,对执政有所了解。王印果真在他手中,哪怕病入膏肓,他也必然会现身。

  “且等等看吧。”

  君臣说话时,始终不避王子典兄弟。

  兄弟三人愈发沉默,先时的激动全部退去,只剩下无尽的酸涩,还有对未来的恐慌。

  消沉的情绪如影随形,牢牢霸占他们的脑海,笼罩他们全身。

  正殿外鼓声又起,一声重似一声。

  紧闭的殿门后,天子寝室之中,十多盏铜灯摇曳火光,能照亮黑暗,却驱不走王子肥心中的绝望。

  天子躺在榻上,解药已经灌下,依旧昏迷不醒。

  两名良医守在榻前,样子战战兢兢,脸色一片煞白。另有一人倒在地上,身体俯卧,鲜血在身下凝固,分明是一剑穿胸,早已经死去多时。

  殿内的侍人婢女匍匐在地,都是噤若寒蝉,抖如筛糠。

  富丽堂皇的宫室,再不闻礼乐欢笑。

  血腥味和药味弥漫在空气中,腥甜和苦涩交织,不断冲击众人的鼻腔,却无一人敢遮挡,遑论是口出抱怨。

  凄风苦雨,死气沉沉,就是这一刻的真实写照。

  王子肥单手支着宝剑,双眼凝视榻上,眼底爬满血丝,神态状似疯癫。他看向站在榻旁的男人,质问道:“喜烽,你拿的真是解药?”

  喜烽环抱双臂,好整以暇地俯视天子,对王子肥的质疑充耳不闻。

  高高在上的天下共主,如今昏迷在榻上,形容枯槁,连动都不能动一下,令他感到无比快意。

  “喜烽!”王子肥声音尖利,突然挺起宝剑,尖端直抵喜烽脖颈。

  “稍安勿躁。”喜烽没有回头,仅抬起一条手臂,用手指拨开剑锋。手指被划破,鲜血滑入掌心,他却浑不在意。仿佛感觉不到痛,任由血线汇聚,铺满他的手掌。

  “天子中毒日久,解药固然有效,醒来也需时间。”

  “时间,时间,我哪里还有时间!”王子肥暴怒出声,已是濒临崩溃。

  “王子既然敢谋逆,就该料到有今日。”喜烽转身正面王子肥,嘴角牵起一抹讥讽,“若听我之言杀尽兄弟姊妹,绝灭血亲,你就是王位的唯一继承人,何需担忧诸侯发兵?”

  “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何用!”王子肥的确后悔,奈何时光无法倒转。他只能寄希望于天子苏醒,及时出面令诸侯退兵。

  就在这时,榻上的天子终于有了动静。两名良医最先发现,迅速冲上前查看。

  只见榻上之人手指微动,枯瘦的脸颊微微颤抖,紧闭多时的双眼缓慢睁开。起初漫无焦点,下一刻捕捉到王子肥,猛然间聚焦,视线锋利犹如钢刀。

  “父王,你醒了!”王子肥猛扑到榻前,样子喜出望外。

  “逆子,逆子!”天子张开嘴,却无法发出清晰的声音,只从喉咙间涌出气声。

  王子肥却不在乎这些,他一把丢掉佩剑,用力握住天子的手,焦急道:“父王,诸侯发兵,已经打入上京,还冲破宫门,现在就在殿外!晋侯要杀我,他们要谋反!只有你能让他们退兵,父王……”

  王子肥说话时,喜烽无声走到他身后,弯腰拾起被他丢开的佩剑。

  天子转动眼球,清楚看到喜烽的动作,表情骤然一变,喉咙里发出嗬嗬声,试图提醒王子肥。

  后者却以为他在发怒,忙不迭认错,当场痛哭流涕,痛悔不该一时糊涂。

  “父王,我错了!”

  天子愈发焦急,双眼睁得更大,王子肥却对危险一无所知。

  殿内的侍人婢女仿佛变成了瞎子和哑巴,无一人出声提醒。包括两名良医在内,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喜烽举剑,从身后刺穿王子肥的胸膛。

  “父王……”

  王子肥正在痛陈己过,突觉胸口一凉。

  他低头看去,目光触碰染血的剑尖,有片刻茫然。直至剧痛袭来,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喜烽,你怎敢?!”王子肥握住剑身,却不敌喜烽的力量。锋利的剑锋划过他的手掌,猛然被抽走,霎时血光飞溅。

  殷红充斥视野,王子肥顿觉全身发冷。

  他想要开口,声音却变得模糊。喉咙中涌出血沫,眼前突然发黑。他大睁着双眼向前扑倒,重重压在天子身上,就此停止了呼吸。

  温热的血洒在前胸,几点飞溅上脸庞。天子圆睁双目,颤抖着举起手,艰难发出声音:“喜烽、你、好,你……”

  “陛下,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喜烽提剑上前,一脚踹开王子肥的尸体,弯腰靠近天子,剑锋抵住他的脖颈,“身陷绝望,众叛亲离,愤怒之极却无能为力。这样的滋味,你早该尝一尝。”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要你去死,死前受尽唾骂,要上京为喜氏陪葬!”喜烽咬牙切齿,猛然直起身,把天子拽下床榻,“天下诸侯齐聚上京,十多年才有的盛景。喜氏失国,天子不信不义,现如今也该求一个公道!”

  说话间,喜烽拖拽天子走向殿外,殿内众人无一敢拦。天子全身无力,手脚拖在地上,很快擦出血痕。

  “这般做,你不能活。”强忍着刺痛,天子开口说道。

  “我从没打算活着走出王宫。”喜烽停下脚步,低头看向天子,笑容里尽是疯狂,“有天下共主为我陪葬,足矣!”

  话落,他拖着天子穿过大殿,来到紧闭的殿门前,对惊骇的侍人道:“开门!”

  看到喜烽手中的天子,侍人脸色煞白,颤抖着移走门栓。伴随着门轴的吱嘎声,紧闭的门扉向内敞开。

  明光与昏暗交汇,刹那交融,却又泾渭分明。

  残阳余晖落至殿前,喜烽迈步跨过殿门,将天子拖拽到廊下,迫使他直面众人。

  丹陛下是诸侯大军,旌旗蔽日。

  诸侯战车行出旗下,大小诸侯立于车上,皆是衮服冕冠,威仪赫赫,与天子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

  林珩抬起右臂,鼓声为之一顿。

  他仰视丹陛之上,目光锁定持剑的喜烽,触目所及尽是死志与癫狂。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抵达王宫前,不作片刻停留,顺着洞开的宫门长驱直入。

  车前五马,制比诸侯,在上京城内独一无二。

  车厢内,高冠博带的执政正身危坐,手中捧着一只木盒,盒中正是传承自初代天子,能够号令天下诸侯的王权之印。

  第二百一十九章

  “喜氏烽,中山伯后裔。”

  身后是敞开的殿门,灯光幽暗。前方是诸侯大军,气势如虹。

  肃杀之气如有实质,喜烽却毫无惧色。

  他单臂提起天子,横剑在天子颈间,以威胁的姿态面对众人,笑容扭曲,神态间尽是疯狂。

  “中山国?”林珩眺望丹陛上方,正遇落日余烬洒落,覆上殿前两人。喜烽半身浸染灼眼的红光,似披挂一层血色。

  “中山国,初代天子分封,立国四百年。”喜烽收紧长剑,森冷的剑锋划开天子脖颈,伤口细长,如同红线缠绕。

  他手中是王子肥的佩剑,在对方及冠时由天子赏赐。今日却抵在天子脖颈,成为能取他性命的凶器,委实是难以预料,更是一种讽刺。

  喜烽说话时,尢厌在金车旁现身。他没有刻意隐藏行迹,坦然站在车旁,迎上喜烽扫过来的目光。

  林珩距丹陛最近,楚煜的车驾在他右侧,骑兵分在两人左右,前方并无遮挡。

  喜烽视线掠过,不意外捕捉到尢厌的身影。

  他先是一愣,话语声为之一顿。其后心中了悟,发出低低的笑声,似怅然,又似豁达,最终声音收紧,归入一片喑哑。

  “原来如此。”道出四个字,喜烽收回视线,不再去看尢厌。

  他的目光开始逡巡,逐一扫过大小诸侯,最终定在林珩身上。

  “中山国近上京,喜氏拱卫天子,代代忠心耿耿。怎奈忠心换不来仁义,逆贼窃国,喜氏奔入上京,只为求天子主持公道。”

  一改之前的癫狂,喜烽神情放缓,语气平淡。这种平静背后却酝酿着惊涛骇浪,随时将要爆发,吞噬仇敌的性命。

  “喜氏不止一次随天子出征,屡屡救天子于危难。昔平王迁都,喜氏沿途护送,族人死伤不知凡几。以血铺路,献祭性命的忠诚,结果换来了什么?”

  说到这里,喜烽的表情发生变化,声音陡然拔高,嘶哑转换成尖利,充斥无尽的恨意。

  “逆贼窃国,喜氏哀哭,天子竟不闻不问!”

  “两次入觐,一次朝拜,逆贼就手捧旨意,摇身一变成为一国之君。”

  “好一个天下共主,好一个天子之尊,好一个公道!”

  话说到最后,喜烽无法抑制仇恨,近似在咆哮。

  “天子册封诸侯,诸侯拱卫天子,是为定鼎之礼。枉顾君臣之义,纵容逆贼窃国,德行何在,君义何在,公道何在!”

  喜烽表情狰狞,咆哮如雷。积压多年的怨恨和愤怒一朝爆发,堪比岩浆喷涌。

  他当着诸侯的面诉说当年事,就是要撕破天子伪善,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更要让天下人知道,所谓的天下共主是怎样一个背信弃义不折不扣的小人!

  “喜氏无能,故而失国。”剑锋横过脖颈,伤口刺痛,天子仍艰难发声,怒视喜烽双目喷火,“无上京收留,喜氏早已亡族,血脉不存。”

  “亡族?血脉不存?”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喜烽放声大笑,“当年平王迁都,中途遇袭,是我祖上舍身挡箭。若无这一遭,哪里还有平王,更不会有陛下!”

  天子还欲驳斥,喜烽却不给他机会,继续说道:“何况留喜氏在上京,果真是出于好意?不过是担忧世人非议,斥责上京不念旧情。将喜氏全族困在方寸之地,册封贵族官爵,名为重用,实际是为了监视,彻底断绝后患!”

  喜烽言之凿凿,揭露天子真实意图。

  他心存死志,言辞肆无忌惮,话中的冷意足以令人脊背生寒。天子横眉怒目,奈何为人所制又体虚无力,拿他无可奈何。

  不想喜烽再说下去,冒着再被划伤的危险,天子猛然抬起头,目光正对前方,嘶声道:“喜烽逆贼,大罪不赦,杀之!”

  声音在风中回荡,可惜无一人响应。

  林珩四人不动,其余诸侯自然不会出头。氏族、甲士无一出声,天子旨意失去威严,竟无法调动一人。

  见此情形,天子先是震惊,继而愤怒,最终面容扭曲。

  喜烽哈哈大笑,笑得肆无忌惮,心情畅快无比。

  “喜烽,你究竟要什么?”林珩突然开口,声音和表情一样平静,没有疾言厉色,也不见凝重。

  “我要什么?”喜烽嘿嘿冷笑,举目眺望远处,望见城东腾起的烟柱,神情变得阴狠,“天子背信弃义,我就要让他尝尽背叛。亲子谋逆,群臣不义,走投无路,孤立无援,前方只能看到绝望。我要让他亲眼看到,他会失去一起,权威,尊位,还有这座上京城!”

  说话间,他看向玄车旁的三名王子,神情中充满恶意,声音犹如毒蛇吐信:“可惜王子肥优柔寡断,让尔等侥幸活命。如不然,你们早该先一步去死,正好与他作伴。”

  “你说什么?!”听出喜烽言下之意,王子典三人神色大变。

  王子肥犯上作乱,意图谋朝篡位,罪大恶极,实在死有余辜。但他身为王子,纵然是死也应遵循王族之法,鸩、绞亦或车裂,绝不该死在喜烽手下!

  “你……”王子盛怒极发声,却被王子岁拽住衣袖。他转头看去,只见王子岁满面凝色,正眺望宫外腾起的烟柱。

  “那是什么?”

  诸侯也注意到异象,不禁面色微变。

  林珩和楚煜对视一眼,当即命人前去查看。

  楚项和赵弼距离更近,凝望烟柱腾起的方向,回想上京布局,三个字脱口而出:“贵族坊?”

  尢厌下意识看向身后,他明明吩咐过莽山盗不许轻举妄动,莫非他们阳奉阴违?当真如此,之前的商定全部作罢,他们的命绝不能留!

  莽山盗首领很是冤枉。他可以对天发誓,绝非他手下所为。然而起火点在贵族坊,时间又太过凑巧,他实在百口莫辩。

  “不要被我抓到,究竟是谁做的!”

  相比众人的疑惑,喜烽显得太过镇定,显然早有预料。

  林珩抬头看向他,问道:“此事同你有关?”

  “晋君明判。”喜烽咧开嘴,声音中满是恶意,更有戏耍大诸侯的畅快,“我有一妹,现在家中。我兄妹二人毕生之愿,毁灭上京城,让这座喜氏参与修建的城池为我族陪葬!”

  “天子之城,王权之都,岂容你放肆!”

  一道呵斥声传来,人群背后,执政的马车停下,车门推开,须发皆白的老人走出车厢,手捧一只木盒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身着长袍,头戴象征执政的高冠。因久病形容枯槁,全身骨瘦如柴,几乎撑不起衣袍。

  病中本该苍白憔悴,他却目光炯炯,脸颊红润。单看神态气色,丝毫不见病容。

  他捧着木盒站定,与林珩遥遥相望。

  昔日的孩童,手握权柄的执政。今日的晋侯,风烛残年的老人。

  四目相对,林珩抬起右臂,车旁黑骑敲击盾牌:“分路!”

  伴随着命令传达,黑色的晋甲如潮水分开,在执政身前让出一条道路。

  道路的另一端,正是林珩所在的玄车。

  执政垂下眼帘,压下叹息声,手捧木盒大步向前。身形虽然枯瘦,脊背始终挺直,风骨不堕,使人敬畏。

  黑甲虎视眈眈,他却目不斜视,来至林珩车前,目光对上林珩,沉声道:“三年前一别,晋君风采更胜往日。”

  “执政老矣。”林珩居高临下,嘴角浮起笑纹,笑意却不达眼底,一字一句针锋相对。

  “树有轮,人有龄,年复一年,何能不老。”执政一派坦然,痛快承认他已老迈,分明是在主动退让。

  林珩眼底闪过诧异,正要再次开口,忽见执政上前半步,当着众人的面掀开盒盖,将木盒高高捧起。

  残阳笼罩下,盒中浮现微光。

  白玉无暇,方底为座,上方雕有盘龙,象征天下共主。

  “王印。”

  执政手捧之物正是王权印玺。

  众人的目光聚集过来,连喜烽都神情微变,控制天子的手不小心放松,险些被天子挣脱。

  扫一眼丹陛之上,执政的目光在天子身上短暂停留,旋即收回,迎上林珩的视线。

  在他亮出王印的一刻,王子典三人心情激动,眼神变得灼热。冷风袭过,发热的大脑迅速清醒。

  收回迈出的步子,三人相顾一眼,隐去眼底的一抹晦暗。

  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执政手捧王印,沉声道:“天子背信弃义,臣子离心;倒行逆施,亲子谋逆。自平王迁都,上京未曾有此大祸,幸诸侯出师勤王,力挽狂澜,以正乾坤。晋侯为侯伯,居功至伟。”

  这番话出乎所有人预料。

  “执政如此夸赞,寡人受宠若惊。”林珩握紧剑柄,目凝霜雪,眼底酝酿风暴。执政所言看似好话,却处处充满陷阱,显然是要陷他于不义。

  楚煜神情微冷,下一刻又扬起笑容。眸光落在执政身上,话中隐含刀锋:“寡人在上京九年,少见执政这般夸人。不知执政是真心实意,还是另有所图?”

  “寡人也想知道。”楚项随之开口。他与楚煜是宿敌,难得立场一致,同仇敌忾。全因在上京为质期间,没少见识执政的手段,都曾在他手中吃亏。

  赵弼不落人后,紧接着说道:“寡人在上京期间,唯见执政效忠天子,君臣相得,传为世间佳话。不想今日竟见君臣反目,实令寡人大开眼界。”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摆明了挤兑。

  其余诸侯大眼瞪小眼,都是屏息凝神,轻易不敢作声。

  执政却能面不改色,无视四人的态度,将王印捧得更高,朗声道:“天子昏庸无道,不义无德,不堪为天下共主。仆年事已高,老朽无力,且沉疴在身,恐时日无多。为天下计,唯请侯伯掌王印,效言公当年之事,留朝教导新王。如新王不肖,亦可仿效上古,禅让移权,匡扶天下。”

  此番言论一出,犹如惊雷炸响,凡在场之人无不大吃一惊。

  与此同时,城东方向的烟柱开始散去,显然火势受到控制,或许已被扑灭。

  喜烽神情晦暗,看向失神的天子,清晰看到对方的痛苦,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陛下,我改主意了,你不应该死。”喜烽压低声音,在天子耳畔说道,“死了就一了百了,活着才能尝尽痛苦,切身体会何为孤立于世,众叛亲离。”

  “你……”

  “执政或是真心实意,或是给晋侯设陷,无论哪种,你都会被舍弃。亲子谋逆,臣下背叛,你注定尝遍苦痛,活着也将生不如死!”

  听到喜烽这番低语,天子瞳孔紧缩,再也无法隐藏惊惧。

  喜烽哈哈大笑,打断执政递出王印的动作。

  他心知喜女未能成事,此前安排落空,倒也不觉得遗憾。纵然无法亲眼目睹,他也能预见到天子的下场。

  失去权柄,愤懑煎熬,身陷痛苦再难翻身。

  “足矣!”

  思及此,喜烽停止大笑,打算在死前送给林珩一份大礼,权当是帮助自己得偿心愿的回报。

  “晋君,你此前遭遇刺杀,是天子与执政谋划。越康公薨,亦有天子和执政手笔。”见执政终于变了表情,喜烽语速飞快,又道出更多秘辛,“还有楚君,执政派人与你书信,焉知不曾暗结你的兄弟,联系楚国氏族?”

  “住口!”执政厉声呵斥,“休要信口雌黄,妄图挑拨离间!”

  喜烽压根不理会他,目光转向齐侯,继续道:“齐国勺氏,齐君兄弟的母族。据我所知,执政与勺氏多有联络,齐君怕还蒙在鼓里。”

  一股脑道出知晓的情报,喜烽乐见执政变颜变色。

  他的话半真半假,执政却无法辩驳。

  今日之后,世人皆知其手段卑鄙。无论他想做什么,亦或是说些什么,都不会再有人相信。

  天子注定落寞余生,随上京一同腐朽。身为天子重臣,执政怎能独善其身。

  他绝不允许!

  第二百二十章

  大诸侯遇刺,事情非同小可,动辄掀起战事。

  越康公之死更是扎在越人心头的一根尖刺,每每想起便痛彻心扉。如同对楚国的仇恨,深入骨髓,不报不快。

  喜烽怀抱死志,自始至终没想过活着走出王宫。

  他没有任何顾忌,则心中无惧,自是肆无忌惮,将所知一切宣之于众,揭穿天子和执政的鬼蜮伎俩,将一切大白于天下。

  “逆贼之言不可信!”执政声色俱厉,试图扭转局面。

  他能感知越人的注视,凶狠、愤怒,好似磨厉的刀锋,充满了杀意。

  楚煜站在车首,居高临下俯视执政,笑容一点点收敛,如玉的面庞上凝驻冰冷。好似挣脱锁链的於菟,皮毛华丽,却也凶残嗜血。

  “执政,先父当年遇刺,寡人曾递书上京,却迟迟未有回音,原因在此?”

  “越君,莫听逆贼妄言。”执政沉声道。

  “执政,我乃逆贼,你也洗不脱卑鄙!”喜烽声音尖利,好似夜枭啼哭。

  “天子忌惮诸侯,你又何尝不是!”

  “强索质子,几番刺杀,密谋搅乱诸侯国内,一桩桩一件件,哪里没有你的手笔?”

  “远有中山国被氏族窃取,喜氏一族困囿上京,我父至死未能等到公道。近有蜀国信平君叛乱,蜀国公子外逃,幸得晋侯鼎力相助,如若不然,怕又是一个喜氏!”

  喜烽心知必死,不想给执政半点机会,干脆一次说个痛快。

  世人如何评价,他完全不在乎。

  乱臣贼子也好,巨奸大恶也罢,只要能毁灭执政所愿,让他和天子一同钉在耻辱柱上,他便心满意足,毕生了无遗憾。

  “喜烽,你怀诈暴憎,与王子肥共谋叛乱,于国倾危。今又妄口谗言,血口喷人,实是卑鄙无耻,十恶不赦!”执政赫然而怒,坚持不认喜烽所言。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些话的杀伤力。

  刺杀晋侯,行刺两代越侯,密结齐、楚两国宗室和氏族,无论哪一项都不该是上京执政所为。一旦传扬出去,势必会遭世人唾骂。

  牵涉到越康公之死,以越人睚眦必报的性情,不仅是他,连他的家族都逃不过毁灭的下场。

  入宫之前,他预想过多种场面,并为此做好腹案,自以为万无一失。

  偏偏漏算了喜烽。

  他是一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为复仇不顾一切,要拉着上京一同陪葬。他的所作所为令执政措手不及,言辞反驳苍白无力,一时间竟难以扭转局面。

  执政十分清楚,在场诸侯尚未表态,心中怕已扎下钉子。

  上京能设计大诸侯,在大国内动手脚,怎知小国不会遭到算计?况且相比大国,小国更容易得手。

  当初送质子入上京,各国都是心不甘情不愿。天子与诸侯间早就存在嫌隙。仅需一个契机,裂痕就会无限扩大,再无弥合可能。

  喜烽就是打入裂缝的钉子。

  刺痛上京,伤及天子,更加累及执政。

  对于执政的叱骂,喜烽丝毫不以为意。他没有出言反驳,也没有与执政对骂,而是猛将天子掼倒在地,倒提着宝剑对林珩大声道:“我乃逆贼,与王子肥共谋篡权夺位,罪证确凿,当施以极刑。必死之人,唯有一言告君,上京早就糜烂,贵族不过一群腐朽的蠹虫,无可救药。天子心胸狭隘,多疑独断,不配诸侯拱卫。诸王子王女骄纵狂妄,不辨菽粟,只知奢侈无度。这样的上京,这样的天子,这样的王族也配天下诸侯效忠?简直笑话!”

  喜烽一番话落,殿前寂静无声。

  诸侯神情各异,氏族各有思量,但无一人出言斥责。

  这样的场面非执政乐见。

  奈何计划被中途打断,无法使晋侯落入陷阱,眼下的局面已经脱离他的掌控。

  “上京如何,寡人不作置评。世间有礼,万物有法,天子未曾禅让王权,他便是天下共主。谋逆大罪,当诛。”林珩面无表情,语气全无一丝起伏。

  喜烽细品他所言,不见半分气馁,反而表情愉悦:“晋君所言在理。”

  话音落地,他突然举起宝剑,迅速向下挥落,剑锋正对天子脖颈。

  “父王!”王子典三人惊呼出声,下意识向前扑去。

  楚煜和楚项同时开弓,烈红的袖摆鼓振,箭矢破风,一支射中喜烽的肩膀,另一支穿透了他的手臂。

  两人仿佛约定好,仅射伤喜烽,没有取他性命。

  强弓的力量非同小可。

  被箭矢射中,喜烽站立不稳,随着劲道向后退,背部撞上廊柱。

  他手中的剑没有刺伤天子,仅斩断了一捧乱发。

  掺杂着灰白的发丝飘落在地,乱糟糟一团,正如此刻的天子,蓬头垢面,样子无比狼狈。

  “啊!”

  死亡的恐惧挥之不去,天子趴在地上,凝视掉落的发,手摸向脖颈,喉咙里发出气声。

  喜烽再次提剑走近,两支利箭插在身上,走动时牵扯伤口,钻心地疼。他却毫不在乎,任凭鲜血流淌,很快染红半身。

  他站定在天子身边,楚煜和楚项却放下手臂,没有再次开弓。

  “陛下,我说过不会杀你,必然说到做到。”喜烽弯下腰,瞳孔中映出天子的模样,脸上的表情十分诡异,声音冰冷仿佛恶鬼,“活着失去一切,清楚自己的无能为力,每时每刻生存在绝望中,直至疯狂,才是你应得的下场!”

  话落,他以剑尖抵住天子后心,目光扫视前方,逐一掠过在场诸侯,最终定在林珩身上。

  “晋君,我知必死,不愿车裂葬身刑场,唯求亡于箭下,死后身魂不存于世。如我所愿,我便放了天子,如何?”

  万箭穿心,挫骨扬灰。

  不容于天地,死后无有祭祀。

  这是他应得的下场。

  此时天色已暗,大军中燃起火把。

  借助火光,林珩遥望殿前,眸光暗沉,窥不出任何情绪。

  许久,在喜烽以为他不会答应时,林珩的声音传来:“允。”

  得偿所愿,喜烽收回宝剑。因右臂受伤无法施力,他索性将剑丢开,用一只手提起天子,上前两步,将他抛向丹陛。

  他的动作太过突然,众人猝不及防,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天子滚下台阶,当众摔落在地。

  “父王!”王子典三人迈步冲向前,想要扶起天子,却发现他的手脚不自然弯曲,骨头已经折断。

  喜烽站在高处,看到狼狈不堪的天子,再次畅快大笑。

  执政看着他,又看向林珩,忽然开口:“晋君,喜烽大罪,十恶不赦。此等罪人不应死在宫内。”

  林珩却不理他,直接抬起右臂。

  楚煜斜睨他一眼,冷笑道:“执政心系太多,无怪久病。喜烽身为逆贼,其言未必是假。先父遇刺之事,执政不妨认真想一想,如何给寡人一个交代。”

  执政脸色难看,目光环视四周,楚侯对他面色不善,杀意不曾遮掩,齐侯目带冷色,显然也不会将怀疑轻易揭过。

  其余诸侯无视天子,皆对晋侯惟命是听。

  伴随着命令下达,各国甲士纷纷开弓,箭锋遥指向天。

  “喜烽,如你所愿。”

  话音落地,忽有狂风袭来,卷过暗夜下的王宫,呜咽阵阵。

  破风声骤起,成百上千的箭矢划过长空,黑压压砸向殿前,密集如雨。

  喜烽不闪不避,反而迎上前半步,站定在乌光之下。被箭雨笼罩的一刻,他唇畔带笑,褪去疯狂仇恨,仅余放松和释然。

  黑暗降临,剧痛凿穿全身。

  他却感觉不到。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睁大双眼仰望苍穹,夜幕消失,明光呈现,他仿佛回到了年幼时,父君仍在,母亲温柔地笑看他,喜女还是襁褓中的婴孩,小小的一团,让人心生怜爱。

  父亲,母亲,妹妹。

  还有,中山国喜氏。

  光明和幻景一同消失,喜烽仰面栽倒,血在身下流淌,缓慢染红石阶。

  上京城东,贵族坊内,大火已被扑灭。

  贵族们陆续走出家门,面对的是飞驰而过的战马,还有杀气腾腾的诸侯国兵。

  他们没有勇气上城头一战,自然也不敢拦截入坊的军队。

  晋、越两国的甲士如入无人之境,笔直穿过街道,很快找到最初的起火点,喜氏府上。

  浓烟未散,半座大宅被付之一炬。

  智泽策马上前,与熊力商议之后,派人进入废墟搜查。

  “细搜。”

  “诺。”

  晋越甲士蜂拥而入,很快穿过前院,搜遍大宅的每个角落。

  在后厢,甲士终于有所发现。

  几名婢女守着一间厢室,见到来人也不逃跑,而是平静地留在原地,如同早有准备。

  厢房门敞开,喜女坐在屏风前,身前摆着一只铜镜。她手持一把玉梳,梳齿缓慢穿过青丝。

  甲士出现在房门前,她放下玉梳,寻声抬起头。

  一抹血痕刻上她的眼角,仍不掩丽色。她身着窄腰长裙,裙摆和袖摆刺绣图腾,非是宫裙,分明是中山国样式。

  智泽和熊力听人禀报,联袂出现在厢房前。

  喜女见到他们,取出一只木盒,道:“此中有天子手书,且有执政秘信,烦劳带给晋君。我兄妹二人罪大恶极,料想兄长已去,唯请容我自戕。”

  木盒打开,里面叠放数张绢,部分有些变色,残存火焚的痕迹。这些绢本该在宫内焚毁,却被喜女设法截获,秘密收藏起来。

  喜烽口说无凭,执政大可以矢口否认。这些绢一旦现世,就是铁证如山,让他再无法狡辩。

  甲士取走木盒,递到智泽手中。

  智泽看向喜女,拦住皱眉的熊力,拉着他一同走出廊下。

  “守着。”

  “诺。”

  留下一队甲士,两人没有再回头。

  一刻钟后,甲士抬出喜女的尸体,并有六名婢女,皆已服毒为喜女殉死。

  “去王宫禀报君上。”智泽和熊力上马,带着木盒返回王宫。

  在他们身后,贵族们茫然无措,心知不能继续避在家中,却不知该做些什么。

  人群中,单信和刁完对视一眼,先众人一步召集家人,亲自驾车追向前往的队伍,一同去往王宫。

  贵族们见状,当即如醍醐灌顶,各自吩咐备车,匆忙驶出贵族坊。

  此去吉凶未定,总好过枯守原地。

  在他们身后,焚毁的大宅孤零零矗立在夜色下。残存的烟气消散,唯余萧索荒芜。

  喜烽亡于箭下,喜女自戕。

  自天子分封诸侯,延续四百余载的喜氏就此绝灭,再无血脉存世。

  第二百二十一章

  喜烽身死,尸体被移出王宫,和喜女一同送出城外。

  王子肥谋逆,喜氏作为同谋罪证确凿。兄妹两人不修陵墓,身后也无祭祀,当日就被草草下葬。

  殉死的婢女葬在附近,如生前一般护卫喜女,全了相伴至今的情谊。

  依照刑律,谋逆之人当斩首戮尸,首级悬于城墙,尸体曝于法场。

  林珩下令安葬喜氏兄妹明显不合规矩,有违当世礼法。但现场无一人出声,更无人提出质疑。

  众人的目光集中到从殿内抬出的另一具尸体上,王子肥。

  王子肥身为天子血脉,妄图谋权篡位,以身试法,严格按照刑律处置,必然要戮尸悬首。

  上京建立至今,此等场面从未有过。

  王族不会情愿,哪怕是谎言也想扯起最后一张遮羞布。

  贵族也不愿见。王子肥若被悬首,严格按照刑律惩处,他们在宫变当日无所作为,岂非也要被问罪?

  “法不外乎人情。王子肥虽行错,然终有悔改,否则也不会死在喜烽之手。”

  殿内的侍人抬出王子肥的尸体,良医被带至诸侯面前,战战兢兢道出当时的情况。抛开真实企图,王子肥临死之前确有悔过,如此一来,王族和贵族就能找到借口,避免他死后斩首。

  林珩命人安葬喜氏兄妹正合众人之意。索性顺水推舟,只字不提上京刑律,大家一起装糊涂。

  至于天子的不满,包括执政的意见,现在已无人在意。

  “父王,小心。”王子典三人守在天子身边,见他神情痛苦,不敢轻易挪动他,只能求助地看向林珩。

  “请侯伯施以援手。”既然选择向诸侯低头,一次还是十次并无区别。

  林珩无意为难,当即道:“诊天子,送归寝宫。”

  “诺,诺。”

  两名良医心中忐忑,神情中不掩惊慌。遇到晋君出声,没能立即做出反应。待到明白过来,忙不迭连声应诺,先后起身走向天子。

  由于双腿发软,两人的脚步有些踉跄。好在医术过人,未因惊吓出现误诊。

  天子中毒卧床多时,身体本就虚弱,接近强弩之末。脖颈被剑划伤,又被从高处推下,翻滚过坚硬的石阶,全身爬满淤青,额头和手脚被擦破,四肢更是不自然扭曲,瘫在地上一动不能动。

  这个情况下,移动只会带来更大创伤。

  两名良医让侍人掌灯,在周围打起火把,露天为天子诊治。

  “骨头断了。”

  两人配合默契,一左一右摸过天子四肢,确定双腿骨头折断。就算伤口痊愈,今后也将不良于行。手臂的情况稍好,只有左臂骨折,右肩仅是脱臼,可以马上正骨。

  诊出结果后,两人如实禀明情况。禀奏之人却非王子典兄弟,而是晋侯。

  这本不合规矩,却无一人出言指正。

  自大军进入宫门,不,早在大军攻城之时,延续数百年的规矩就被打破。诸侯驾车冲入上京,踏破宫门,意味着天子权威无限削弱,曾有的敬畏荡然无存。

  相比瘫倒的天子以及三位王子,诸侯更加强势。晋侯身为诸侯之长,此时主事顺理成章,威势毋庸置疑。

  此前智泽和熊力返回王宫,贵族们紧随在两人身后。

  目睹林珩接过木盒,对喜氏兄妹做出安排,又见到诸侯及三位王子的表现,贵族们的心不断下沉,个别更是神色仓惶,顿生大祸临头之感。

  相比诸多同僚,单信和刁完十分平静。两人早投诸侯,又有递送情报之功,就算晋侯要秋后算账也算不到他们身上。

  相反,诸侯必然要扶持新王,以两人贵族的身份,大可以成为耳目和桥梁,今后受到重用。

  两人隔空眺望,彼此交换眼神。

  清楚看出对方的想法,都是心中有数,成竹在胸。

  “移矮榻,送天子回寝宫,良医随侍。三位王子暂且留下。”林珩接受王子典三人求助,妥善安排天子。随即话锋一转,留三人在殿前,明显是另有打算。

  “遵侯伯旨意。”王子岁领命,分别扯了扯两名兄长。

  王子典和王子盛迅速应声,动作比先时更加顺畅,看不出丝毫不情愿。

  天子由侍人抬到榻上,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的右臂已经能够活动,双腿仍不能动,左臂无力,伤处刺痛从未减轻,却因时间过去变得麻木。

  喜烽虽死,留给他的恐惧和耻辱却难以消散。

  阴暗的情绪深植入骨髓,日日夜夜都会折磨着他,令他不得安枕。

  见林珩留下王子典三人,他下意识看向被孤立殿前的执政,继而环顾神情各异的贵族,不祥的预感突然涌起,比先时更加强烈。

  他不能离开。

  一念闪过脑海,天子选择听从直觉,开口要求留下:“晋侯要说什么,予一人也想听一听。”

  他的声音沙哑,好似砂石磨砺。

  林珩的视线移过来,短暂停留,旋即翘起嘴角。笑纹如水波轻动,稍纵即逝,却是意味深长。

  天子忽然一凛。

  他是否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不给他反口的机会,林珩抬起木盒,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盒盖,取出折叠的绢布,迅速扫过几眼,命人交给诸侯传递。

  “诸位细观。”

  绢布在诸侯手中传阅,上面的文字清晰映入眼帘。

  众人的表情如出一辙,不信、质疑、惊愕、愤怒,种种情绪交织,最终化作一片冰冷。

  文字可以仿写,只要有天赋,再下一番苦功,未必不能以假乱真。

  印玺却是独一无二。

  尤其是天子印和执政的私印,纵观天下,再是胆大妄为也不敢仿造。

  各国印玺的掌管格外严厉,不亚于虎符。查出不法者,轻者杖刑流放,重罪者绞,再甚者磔。

  严刑峻法之下,少有人敢以身试法。

  绢布展开,大多数文字清晰可辨。少数边缘焦黑,文字笔画模糊,但不影响读懂内容。

  在信件末尾,无一例外盖有印玺。有天子印章,也有执政私印,图案明晰,完全作不得假。

  “冬猎之日,刺越侯,杀公子煜。”

  “谋刺晋侯。”

  “结诸国宗室,笼络氏族,乱其国。”

  尚未读完全部书信,仅看过两三封,众人已勃然色变。

  国君们捏住手中的绢,目光刺向天子和执政,或凝结刀锋,或几要喷火。

  “好一个天下共主,好一个执政!”

  “我等守疆数百年,护国安邦,拱卫上京,不赏功且罢,竟被如此猜忌。刺杀乱国,亏也能想得到做得出!”

  “初代天子分封,先祖筚路蓝缕,历尽艰险以开其国。栉风沐雨数十载方立稳根基。平王迁都时,无众人舍命,哪有王都上京!”

  产、厘等国虽小,历史却十分悠久,国内藏有大量史书,明确记载天子两建王城。作为小国国君,他们此时开口痛斥,分明是气怒已极,再不给天子半分颜面。

  喜烽所言真假难辨,众人尚存疑虑。如今铁证在手,无人能为天子辩驳,执政也休想脱身。

  楚煜从信中抬起头,单手猛然一掷,绢布向前飞出,轻飘飘滑落,正好落到执政脚下:“越人有仇必报。执政,你害我父,我必灭尔族。来人!”

  绢布摊开,字面朝上,末尾的印章无比清晰。

  执政满脸惊愕,这封信早该焚毁,怎会还在!

  来不及想出答案,就听楚煜命甲士出宫,锁拿他的家人。

  “越君,不知信中真伪,岂能大动干戈!”执政惊骇出声,霎时面无人色,险些捧不稳王印。

  “父仇不共戴天。”楚煜凝视执政,根本不理会他的狡辩。火光照耀下,衮服流淌殷红,仿佛血色,“你既敢害我父,就该料到有今日。越室不亡,仇恨不灭,必要血债血偿!”

  越甲集结完毕,由熊罴亲自率领,出宫直奔贵族坊。

  执政孤身入宫,他的两个儿子留在家中。原本是万无一失的安排,此时却足以致命。

  被诸侯气势所慑,贵族们缩头缩脑,无人敢帮忙传递消息。

  纵然消息传出,执政的家人也休想逃脱。即便是掘地三尺,越甲也要找出全部目标。

  “越君,信能伪造。”执政还试图狡辩,声音却苍白无力。入宫前服下虎狼之药,支撑到现在已殊为不易,他能清晰感到力气流失,精力也开始不济。

  “字能仿写,印也能仿刻?”楚项忽然开口,他手中的信关系楚国,言明执政派人联络楚国氏族,还有被他杀死的两个兄弟。经手人正是执政的两个儿子。

  赵弼没有出声,目光落在绢上,看到明晃晃的天子印章,发出一声冷笑。

  执政被问得哑口无言,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栽倒在地。

  越甲已经离开,脚步声逐渐远去。铠甲和兵戈摩擦,声音在夜色中回荡,如同敲响的丧钟。

  楚煜要拿执政开刀,更要斩草除根,将这个家族彻底抹除。

  林珩的注意力移向天子,倒提手中的绢,火光照亮染上焦黑的文字,还有残存的半枚印玺。

  “陛下,此上言要取臣性命,未知真假?”

  天子张了张嘴,伤处变得肿胀,淤青布满半张脸,样子更显狼狈。

  他看着林珩手中的绢,又看向满脸苍白的执政,忽然望见他手中的印玺,急中生智,一句话冲口而出:“信乃伪造,执政伪造!”

  “什么?”不仅是林珩,所有人都吃惊不小。

  “王印在他手,他伪造书信陷害于我。”天子言之凿凿,仿佛所说就是真相。

  “陛下是说执政把控王印,窃取大权?”赵弼的声音响起,音色未见变化,却莫名透出一股阴翳。

  参透话中之意,众人心头都是一颤。

  把控王印,窃取大权,进一步就是视天子为傀儡。落实这个罪名,执政乃至其家族断无活路。

  “陛下,你怎能……”执政看向天子,满脸不可置信。

  天子避开执政的目光。

  因喜烽的威胁,他险些丧命,心态生出巨大变化。此时此刻,他只想保全自己,不在乎被视为傀儡,毫不犹豫地将执政推向深渊。

  “王印不在我手,信非我写。质子之事是执政谋划,行刺也是他自作主张。”推诿之言落地,他全无半分愧疚。

  “父亲……”王子典三人心情复杂,不敢相信眼前是自己的父亲。

  贵族们的神情变了几变,讥讽有之,震惊有之,不信有之,余悸有之,但无一例外,对天子的信念轰然倒塌,忠诚荡然无存。

  “陛下是言,一切全是执政所为?”林珩询问道。他站在车首,半身被火光照亮,半身披覆夜色,袖口的图腾流淌金光,玄鸟昂首,无尽的凶戾。

  “不错。”

  “依陛下之意,他便是乱臣贼子。”楚煜按住车栏,手指一下下轻击栏杆,出口的话充满血腥,“乱臣狂悖,目无王法,当车裂,族诛,以儆效尤。”

  话音未落,一条火龙出现在人后,是熊罴率人返回。

  大军主动让开通道,越甲押着执政的家人来到车前。

  因在拿人时反抗,执政的私兵全部被杀,他的两个儿子也身上带伤,长子更被砍断一条手臂,伤口流血不止,人已摇摇欲坠。

  看到这一幕,执政不禁眼前发黑。

  偏在这时,天子再次落井下石,咬死他的罪名:“乱臣贼子,怙恶不悛,理应极刑。”

  闻言,执政耳畔嗡嗡作响。

  他缓慢转过头,看向台阶前的天子,大半生的画面在眼前回溯。殚精竭虑,苦心孤诣,费尽心机,结果就换来乱臣贼子的下场。

  “报应,全都是报应!”

  执政脸色煞白,猛然喷出一口血,大睁着双眼仰天栽倒,死不瞑目。

  木盒脱手,王印滚落在地。

  盘龙溅上血纹,暗红覆盖玉面,色泽骤然黯淡。

  第二百二十二章

  执政气怒交加,吐血而亡。

  鲜血染红王印,遮挡印上盘龙,龙身和龙首皆覆盖一层暗色。

  “父亲!”

  执政死不瞑目,他的家人悲怆大呼。

  断臂的长子满脸惨色,悲痛欲绝。次子奋力想要挣脱,却被甲士牢牢控制,无法近前半步。

  其余家人泣不成声,呼天抢地,凄入肝脾。

  诸侯国人不为所动,尤其越人和晋人,想到执政作为只觉他死得太快,恨不能亲手将其碎尸万段。

  再观上京贵族,目睹天子对执政落井下石,陡生兔死狐悲之感。

  执政为天子操劳半生却落到今日下场,生前定罪乱臣贼子,死后仍将背负恶名。

  以越人的性情,牵涉到越康公之死,势必要家族不存。

  越侯一向说到做到。

  在上京为质时就从不曾改,何况如今。

  “怕是要血脉尽绝,被斩草除根。”

  在家人的哭声中,执政的两个儿子同时抬起头,直视不远处的天子。

  天子为自保推诿罪行,面对执政的死难免心虚。早年的记忆开始涌现,他竟无胆迎上两人的视线,下意识目光躲闪。

  见状,兄弟俩冷笑连连。即使被甲士控制,他们仍强撑着抬起头,双眼锁定天子,血丝爬上眼球,愤怒不掩,恨意炽烈。

  “我父操劳大半生,为陛下殚精竭虑,以致于积劳成疾。您果真视他为乱臣?”执政的长子伤势极重,因失血过多面无人色。他的声音有些虚弱,却浸染仇恨,一字一句清晰传入天子的耳朵。

  天子不想回答,奈何情况不允许。

  想摆脱刺杀诸侯的恶行,唯有将执政的罪名定死。既然已经背信弃义,索性一恶到底。

  “执政把持王印,伪造书信,有矫诏之嫌,如何不罪?”此言一出,天子再无改口的可能。

  “好,好,好!”连道三个好字,执政的长子不再质问天子,而是转头看向背光的玄车。他凝视车上的林珩,沉声道,“晋君,我有秘事换我父安葬,我族全尸,可否?”

  “带过来。”林珩轻击车栏,马桂和马塘同时行动,从越甲手中接过兄弟两人,带到他的面前。

  诸侯的目光聚集过来,看着被拖到玄车前的兄弟俩,都是聚精会神,等待二人口中的秘闻。

  有书信为证,两人心知必死,反倒不见惊慌,样子变得从容。

  马桂和马塘将人带到,先后松开手。但没有走远,而是站在两人身侧,提防二人不轨。

  所幸兄弟俩并无他心,因受伤站不稳,只能互相搀扶,坚持没有倒地。

  玄车之上,林珩背对火光而立,没有着急催促,等待他们自行开口。

  执政长子靠在兄弟肩上,抬头看向林珩,惨笑一声,道:“晋君,安葬我父,许我族人全尸,可否?”

  “能与不能,在尔。”林珩言简意赅,没有空口许诺,直接摆明条件。换句话说,兄弟俩能否如愿,要看他们给出的消息是否有价值。

  林珩这般态度反而让兄弟俩松了口气。

  执政长子按住断臂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痛,伤处变得麻木,血流的速度也在减缓。他预感死亡临近,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事关晋烈公。”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晋国氏族都是神情一肃,盯着火光下的兄弟俩,眼底凝聚寒意,煞气凛然。

  “寡人大父?”

  “正是。”执政长子咳嗽一声,尽量掩饰虚弱,可惜并不成功,“晋烈公雄踞西境,虎狼之师如臂指使,所向披靡。其人惊才绝艳,武功盖世,虽无侯伯之封,亦有侯伯之威。”

  听他提到当年事,殿前一片寂静,部分年长的诸侯陷入回忆,旧日的画面闪过脑海。

  天子无心追溯旧日,想到某件事,脸色顿时一变。

  他有心阻挡对方说下去,奈何身体动弹不得,实在力不从心。何况在众目睽睽之下,冒然开口更加不智。

  “晋烈公数次邀诸侯会盟,渐有东出之势。彼时先王在位,趁诸侯入京朝见,秘密命人做了一件事。”

  话至此,天子已能猜出他要说什么。

  “住口!”再顾不得许多,他用唯一能活动的手臂撑起身体,厉声道,“乱臣贼子无一句实言,晋侯不可信!”

  他太过于急切,反而露出痕迹,更像是欲盖弥彰。

  林珩扫他一眼,执政长子却不曾回眸,自顾自的继续说:“朝见之日,王宫设宴,天子命人在酒中下毒。在场诸侯百余,凡大诸侯无一幸免。”

  “什么?!”楚项和赵弼同时一惊。

  “你所言确实?”楚煜沉声道。

  “如若不信,诸位可以回国翻阅史书,或询问史官,能知当日宫宴之上酒水极烈,三盏即醉,不过为掩饰酒中之毒。”执政长子言之凿凿,天子还想中途打断,却被一名面生的侍人拦住,使他无法出声。

  “毒在酒中,不能使人当场毙命,但能使人日渐虚弱。”执政长子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无法继续说下去。

  他的兄弟用力撑住他,接过他的话继续说道:“晋烈公,越灵公,楚桓公,齐威公,四大诸侯连续薨逝,乍一看无甚瓜葛,仔细思量,不觉时日太近了些吗?”

  若言喜氏兄妹动摇天子权威,使君臣离心,执政儿子的这番话无疑是要摧毁上京根基。

  今上密谋行刺诸侯,先王竟在宫宴上下毒。本是招待诸侯的飨宴,不承想沦为夺命的陷阱。

  真可谓一脉相承。

  “一派胡言,污蔑先王当罪……”天子挣扎着开口,怎奈力量不济,又一次被侍人阻拦。

  侍人压住他的手臂,虎口恰好箍在伤处。压力使然,麻木不再,剧痛再次袭来,天子发出一声惨叫,栽向坚硬的矮榻。

  侍人的举动极其无礼,实为僭越。在场之人却无一出声,包括天子的三个儿子以及混在贵族队伍中的王族,全都是惊恐万状,阵阵毛骨悚然。

  毒害四大诸侯,何等骇人听闻。如果事情属实,简直是捅破了天。

  上京本就势微,再出今日之事,不仅是王权衰落,怕是做个傀儡都要提心吊胆。

  “口说无凭,你有何证据?”林珩身体前倾,额前的旒珠轻轻摇曳,眉染墨色,眸光森冷。

  “有。”执政长子再次开口,一口气道出家中暗室,“入宅,进后厢,西墙有石砖,移走,有暗门通地下,证物尽在其中。”

  “来人,去搜。”林珩下达命令,没有片刻犹豫。

  一队晋甲行出队伍,同一时间,越军、楚军和齐军各分出数十骑,和晋甲同时行动。

  事关四大诸侯,无论彼此间有何仇怨,此时必须共进退。

  数百甲士离宫,直奔城东贵族坊。

  执政两子不再开口,而是静静等待甲士归来。届时,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天子瘫软在矮榻上,已经不再试图挣扎。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番话的真假。当年谋害晋烈公等人的毒,如今仍藏在王宫,在王族内代代传承,只需搜宫就能找出。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却又异常短暂。

  很快,四国甲士去而复返,一同带回的还有大批木箱。

  箱中装满竹简、绢和兽皮,除了记载当年宫宴,还有自平王以下的诸多秘闻,关系历代天子,一旦公之于众,势必引得天下大乱。

  “君上,证据在此。”智泽从箱中取出竹简,呈至林珩面前。

  楚煜等人也拿到证物,正在逐一翻看。

  “申国黎氏擅制药,唯其能解此毒,只是后患极大,解药易成瘾,与毒无异。先王不放心,秘使人贿楚国氏族,诱楚国攻申,尽下其国。并设法灭黎氏全族。唯有一女嫁入智氏,上京鞭长莫及,才得以保全。”执政长子自幼聪慧,能过目不忘。凡箱中证据,他能全部复述,一字不差。

  “还有喜氏,当年宫宴之上,喜伯察觉端倪,心存怀疑。为杜绝隐患,先王派人秘密入中山国,纵容氏族做大,今上更对氏族窃国不闻不问,反将喜氏困在上京。喜氏全族只剩下一对兄妹,亦有宫中手笔。”执政次子接过长子的话,将秘闻和盘托出,不留丝毫余地。

  此时,林珩等人已翻阅过证据,包括详实的记载、口供还有物证,不容半分抵赖。

  “晋君,这些可能换我父入葬,我族全尸?”兄弟俩站立不稳,随时将要倒下。

  林珩合拢竹简,简页碰撞,发出一声轻响。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看向楚煜:“越君以为如何?”

  “可。”楚煜颔首。

  得到肯定答案,林珩才将目光移向两人,道:“允尔等所请。”

  “谢侯伯。”兄弟俩长舒一口气,相携着走到执政身边,勉强为执政整理衣冠,合拢他的双眼。

  他们的族人停止哭泣,在越甲放开手后,陆续聚集到兄弟俩身侧。

  众人静静看着这一幕,无一人出声,也不曾上前制止。

  “我族大罪,不容于天地,恐被鬼神厌憎。血脉绝于今,如父亲所言,实为报应。”

  说话间,执政的两个儿子扯下腰间玉玦,在地面撞碎,反握碎片划过颈项。

  裂口边缘并不锋利,两人使尽全力才划出极深的伤口。

  鲜血喷涌而出,玉玦脱手。两人眼中的光逐渐泯灭,一前一后倒地毙命。

  继两人之后,在场族人全部自戕,无一求饶,无一存活。

  林珩信守承诺,命人将尸体移出王宫,送往城外入土。

  地上血迹未干,流淌大片暗红。

  林珩步下玄车,踏过飞溅的血痕,弯腰拾起王印。继而转身走向丹陛,停在天子面前。

  “穆王年间,三岁大旱,五谷不收,民饥,饿殍千里。王称己有罪,不及万夫,万夫之过,在王一人。其仁义厚德,万民敬仰,诸侯归心。”林珩站在矮榻前,无任何不敬,也不曾现出攻击性,却给予对方无穷压力。使天子神经紧绷,好似一根拉到极限的绳索,随时将要断裂。

  “穆王南巡,中途失踪,王权空悬。”

  “王城生乱,战火连绵。”

  “平王借平乱登位,随后迁都,重刻王印,传承二百余年。”

  林珩每说一句,天子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心不正,多疑。位不正,行恶。”林珩抬起手,将王印递到天子面前。见他不接,便直接放到矮榻之上,俯身压低声音,以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道,“穆王为正统,南巡失踪,平王借机登位。其下数代,德行不如,治政不如,唯有阴谋诡计和疑心更胜一筹。先王驾崩,仇却未消,血债总是要偿。然刑不上天子,不偿罪众怒难消。陛下既已身残,无妨尽早禅让,移权流徙以赎罪?”

  禅让?

  移权流徙?

  天子猛然抬起头,对上林珩的双眼,确定他不是随便说说,心中寒意升起,顿时如坠冰窖。

  第二百二十三章

  禅让,意味着让出王权,再不能触碰权柄。

  流徙在外,余生无法返回上京。若在中途遭遇寻仇或是遇上胡蛮,注定会死得不明不白。

  于天子而言,既是索命更是诛心。

  他不想点头,不想答应,更想怒斥晋侯,却根本无法张口。

  天子铁青着脸抬起头,视线越过林珩的肩膀,逡巡在场诸侯。

  火光明灭,烟气盘绕升腾。

  暗夜下骤起狂风,搅乱堆积的云层。云后隐现几点微光,是高悬天际的银钩繁星。

  风过处,图腾旗猎猎作响,旗上凶兽张牙舞爪,禽鸟振翅唳鸣。

  旗下煞气弥漫,诸侯目光阴翳,氏族眸色暗沉。各国甲士手握兵戈,皆是凶狠异常,杀气腾腾。

  愤怒、仇恨、怨憎。

  种种情绪涌动交织,震荡在空气中,如滚水沸腾。

  撞上越侯的视线,天子不禁全身发冷。再看楚侯和齐侯,寒意迅速攀升,瞬间蹿至四肢百骸。

  上自诸侯氏族,下至甲士军仆,包括上京贵族,良久无一人出声。

  沉默,却也可怕。

  无形的恐惧沉甸甸压下,残存的侥幸垮塌,眨眼间支离破碎。

  怀抱最后一丝希望,天子看向身边的三个儿子。十分遗憾,王子典三人虽未听清林珩所言,从他的动作也能推测出几分。遇上天子的求助,几人下意识转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背信弃义者,无诚可言,终将众叛亲离。

  此时此刻,天子终于明白喜烽的狠辣。

  不取走他的性命,让他活着经历绝望,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舍弃,何止是煎熬,更是一种酷刑。

  假若勇气仍在,他可以自戕摆脱这一切。经历过生死他却变得惜命,不敢轻易举刀。

  “陛下,决断如何?”林珩直起身,目光落在天子脸上。见他神情变幻却不发一言,逐渐失去耐心。

  楚煜、楚项和赵弼先后离开战车,信步来到林珩身侧。

  三人未听清他前番所言,仅捕捉到这一句,眼底闪过疑色。他们不信林珩会放过天子。纵然林珩有此想法,三人也不会答应。

  然而刑不上天子,哪怕证据确凿,明知上京所为也难立刻血债血偿。

  “君侯所言决断是何意?”楚煜站定在林珩右侧,一袭红袍炽烈如火,在暗夜中格外醒目。刺绣的图腾流淌金辉,光芒耀眼。

  “我也想知道。”楚项手按剑柄,虽是对林珩说话,目光却锁定天子,眼底浮现凶光。

  赵弼没有出声,相比楚煜和楚项,他表现得过于平静。熟悉他的人却知道这种平静背后隐藏在什么。必然是狂风骤雨,惊涛骇浪。

  面对询问,林珩斟酌片刻,索性不作隐瞒,直言道:“天子禅让,流徙赎罪。上京立新王,重整超纲。”

  禅让,流徙,新王。

  实事求是地讲,三人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刑不上天子。”楚项摩挲着剑柄,缓慢咀嚼五个字,发出一声冷笑。声音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明显带着不甘。

  “礼出天子,延续四百余载。然上京先违礼,何能约束我等?”赵弼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直击人心。

  “诸侯大觐朝见,先王却在飨宴下毒,卑劣手段令人发指。今上三番五次行刺杀,阴谋诡计不见天光,不配为天下共主。”楚煜双手袖在身前,眼帘微垂,眼底覆上一层暗影,“主圣臣贤,主恶臣佞,天子率先打破规矩,我等何必困囿?”

  与林珩相比,三人的态度更加激进。表现在言行之上,分明是要打破延续四百年的礼法,要天子血债血偿。

  换作两百年前,诸侯不会有此想法,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否则必遭天下人讨伐。时至今日,群雄并起,礼崩乐坏,上京率先打破规则,就莫怪他人仿效行之。

  “飨宴本为犒赏有功,天子却用来毒害诸侯。若言不守礼,上京首当其冲。”楚煜继续道。

  楚项和赵弼同时点头,意见空前一致。

  禅让势在必行,王权必须交出。至于流徙,大可不必多此一举,直接问罪,也免得今后动手还需收尾。

  “以四国之力,何不能为?”赵弼幽幽开口,声音很轻,却令听者毛骨悚然。

  尤其是天子。

  林珩的条件固然严酷,对比现下至少能保住性命,哪怕只是暂时。

  “我禅让,愿意流徙!”不敢再听三人说下去,天子惊惧开口,主动要求让出王位,并马上动身离开上京。

  “陛下考虑妥当?”林珩问道。

  “是。”天子试着撑起身体,可惜并不成功,只能维持半躺的姿势,伸手按住王印,艰难道,“我现存三子,王子典最长,传位与他。”

  天子说话时,将王印向前推,示意王子典接过。

  换作今日之前,知晓自己将登上王位,从此手握王印,王子典定会欣喜若狂。但经历过先前的一幕幕,亲身体会诸侯的强势,目睹王权衰落,这种喜悦不翼而飞,对王权的渴望更是荡然无存。

  明知自己将成为傀儡,万事不能自主,还要时时刻刻面临威胁,日子过得胆战心惊,象征天子的印玺忽然变成了烫手山芋。

  曾经梦寐以求,如今他只想远远推开,根本不想捧到手里。

  可惜天不遂人愿。

  天子指定继承人,四大诸侯没有阻拦,其余人也不会表示异议,这个王印他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想要谦虚礼让,王子盛和王子岁却先一步向他叠手,堵住了他没能出口的话。

  “拜见王上!”

  王子典手捧王印,耳畔嗡嗡作响。比起荣登大宝,他更像赶鸭子上架,满心苦涩,嘴里都能尝到苦味。

  他亲眼见证喜氏被困上京,如今风水轮流转,他竟也成为局中人。

  不同的是喜烽兄妹能为复仇而活,他的前路却是一片黯淡。

  自此往后,他注定困在王座之上,成为一尊不折不扣的傀儡,诸事都要听人指挥,再不能自决。

  “参见陛下!”

  王子典成为新王,诸侯氏族纷纷见礼,甲士手撑兵刃单膝跪地。

  这一幕无比震撼,王子典的神思有片刻恍惚,心情震荡,转眼又被拉回到现实。

  想到父亲的下场,看向强势的诸侯,他不得不提醒自己,今后的日子恐将艰难,谨小慎微才能存身。

  “诸位请起。”

  不同于历代天子登位,没有礼乐,没有祭祀,不举行盛大的仪式,这场王权交替简直儿戏。

  寻常情况下,上京贵族必然要跳出来,痛陈王子典和诸侯不守礼仪。

  但在现下,礼令和介卿带头参拜,毫不掩饰自己的立场,余者不想做出头椽子,更不想冒着丢命的风险去讲究什么礼仪,索性从众下拜,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山呼声响彻殿前,象征上京有了新主。

  事情到此仍不算完。

  遇上林珩的目光,天子心知逃不过,颓丧地闭了闭眼,短暂沉默之后,开口道:“吾有过,愧对良臣。今日禅让,即离上京。此后流徙四方,风餐露宿以赎罪。”

  若非逼到绝路,天子绝不可能说出这番话。

  奈何形势逼人,如果他不能摆正态度,未必能活着走出上京城。诸侯不能明着对他下手,暗地里有千般手段让他死得无声无息。

  “报应,一切都是报应。”

  突然间,他想起执政临死前的话。

  行恶注定要偿还。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既然做出决定,天子便无意多留,哪怕身上带伤也坚持要立刻启程。

  今日诸侯齐聚上京,来不及在途中设伏兵,延后几日将会如何,他不敢去赌。

  “吾今日就走。”天子,如今该称废王,命侍人抬起自己直接离宫。

  见他坚持要走,林珩等人也未阻拦。

  “让行。”

  彼时夜色将尽,天边曦光微露。

  火把将要燃尽,焰心跳跃幽蓝,色泽妖异。

  大军如潮水分开,让出通向宫外的道路。

  侍人抬起矮榻穿过人群,两名良医迈步跟上。他们非是真心想走,无奈世代在宫内为医,死生系于王族,就算是为家人和族人考虑,此时也必须追随废王。

  一行人经过贵族面前,天子环顾左右,贵族纷纷视线躲闪,无一人愿意随他流亡。

  王族躲在贵族身后,都是不言不语,明显不愿离开上京。

  废王叹息一声,颓然收回视线,任凭侍人将自己抬出王宫,一路都没有回头。

  至宫门前,已经有奴隶备好马车。

  单马牵引,车厢简陋,与舒适完全不搭边,好歹能遮风挡雨。

  侍人将废王移到车上,两名良医也坐了上去。余下除了车奴只能步行,依靠双脚走出上京。

  马车穿过城内,沿途未引起太多注意。

  全因城民畏惧诸侯大军,全部藏在家中,房屋门窗紧闭,自然不知道废王离城。

  马车穿过城门来至城外,见到林立的战旗,看到包围城下的大军,废王胸口一阵钝痛,失去权力的现实当头砸下。他单手捂住胸口,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昏迷在车上,变得人事不省。

  良医迅速诊脉,发现他气若游丝,但未真正殒命,心中闪过一抹遗憾。

  “可惜。”

  两人对视一眼,可惜的是什么,都是心知肚明。

  彼时朝阳初升,晨光笼罩王城,宫阙覆上一层金红。

  正殿前,王子典手捧印玺,面对以林珩四人为首的大小诸侯,深吸一口气,下达了登上王位后的第一道旨意。

  “诸君勤王有功,爵升一级,并赐弓马,戈矛,虎贲及奴隶。”

  “晋侯居功至伟,封王。”

  “越侯,楚侯,齐侯功高,同封王。”

  天子分封四百余年,天下诸侯爵高至侯,死后方能为公。四人竟越过了公,直接封王!

  “前所未见。”吴侯喃喃自语。

  余者各有思量,先时的疑惑终得以揭开。

  难怪四国正打得不可开交,突然宣告罢兵。也不怪晋越提出苛刻的条件,楚齐竟肯答应。

  根由全在此处。

  “出兵伊始,晋君就有筹谋?”许伯低声道。

  左右之人沉默不语,面现沉思之色。

  果真如此,晋侯可谓神机妙算,走一步观百步,心智卓绝,无人能出其右。

  “与之同世,不能为敌,附从方为正途。”蕲君一句话,道出西境诸侯心声。

  假若为敌,不提晋国强大,晋侯的智慧足以令人绝望。反过来追随于他,仿效蕲君抱大腿,前路可谓一片光明。

  西境诸侯隔空相望,彼此共勉,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二百二十四章

  诸侯勤王,逆贼伏诛。

  废王禅让,王子典继位荣登大宝。

  一日一夜,上京改天换日。

  “赏赐有功,诸侯爵升一级。晋侯、越侯、楚侯、齐侯封王。”

  日正当中,风过上京城,席卷城内大街小巷。一同带来的还有王印易主,四大诸侯封王的消息。

  “王子典继位,天子去了何处?”

  “据言流徙,天明就驾车出城,怕已行出城郊。”

  “流徙?为何?”

  乍闻天子流亡,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自诸侯大军攻破城门,上京众人便藏在家中,关门闭户以求自保。无人敢轻易露面,遑论是上街打探。

  今日王宫虎贲四出,宣告新天子登位。知晓宫内尘埃落定,众人才敢走出家门。

  哪想心刚刚放下,就听到惊人的消息。震惊之下,放到一半的心又提了起来。

  “听说牵涉到大诸侯。”一名城民袖着双手,谨慎地四下打量,其后压低声音,道出听来的消息,“据悉越康公遇刺就是天子所为,还有晋侯和越侯遭遇刺客,也和宫内脱不开干系。”

  “嘶……”闻言者瞪大双眼,不停地倒吸凉气。

  “还有先王,听说也向诸侯下毒手,证据确凿无法抵赖。事情翻出来,引得诸侯大怒,执政全族葬身,天子流徙也在情理之中。”

  “诸侯暴怒,天子不能存身。王子典登上王位,今后怕也千难万难。”一人说道。

  “何止。”另一名穿着短袍头戴布帽的小商人摇摇头,中途插话,“诸侯强,天子弱,还出了谋害大诸侯的恶事,今后诸侯更不会朝见,商人也会减少,注定百业萧条。王族再难熬,总不会缺衣少食,如你我这般才会真正艰难。”

  这番话发人深思,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少去八卦的心思,众人都开始为今后的生计发愁。

  上京是天子之都,荣耀加身,数百年间被诸国仰望。

  时移世易,经历一场变故,天子权威剥落,王城荣耀不再。上京衰落已成定局,生活在这里的人,耕种渔牧且罢,经商极可能朝不保夕,为生计考量,不少人都打算另谋出路。

  “不然迁走?”有人试探开口。

  “迁去哪里?”

  “大小诸侯国林立,商业繁荣不在少数,何处不能去。”

  “凡有一技之长,总有存身之法。早一步谋划,也免得坐吃山空。”

  众人越说越起劲,话题从王权更替转至大小诸侯,又提到大国都城的繁荣,离开上京的心愈发热切。

  “晋国颁布新法,国人、庶人能得爵,上阵斩敌有厚赏。我等不求爵位,但求谷粮钱布。”

  “晋人好战,闻战而喜,尔等能比晋人?”

  “不试一试如何知晓?”

  众人说话时,道路尽头突然传来马蹄声,伴随着滚滚的车轮声,距离不断逼近。

  “速让!”

  说话声戛然而止,城民习惯了贵族出行的傲慢,熟练地向一侧闪避,避免被车马所伤。

  “不是贵族?”

  “是诸侯和氏族!”

  随着距离拉近,飞扬的旗帜闯入眼帘。

  贵族在城内出行多乘安车,车厢窄长,装饰华美。

  前方驶来的车辆都是高轮大马,车尾飘扬旗帜,车顶撑起铜伞,车轮两侧凸起尖锥,行进间牵引寒光,分明是冲锋陷阵的诸侯国战车!

  战车两侧护卫骑兵,车后是疾行的步甲,各个全副武装,强壮剽悍,奔跑时的脚步声汇聚,上京城为之震颤。

  路旁人大睁着双眼,震惊地看着这一幕。情绪剧烈起伏,喉咙一阵发干,手脚控制不住地颤抖。

  天子休兵近二十年,王师之威仅存在记忆中,无法再具象化。

  上京贵族奢侈无度,整日沉迷饮酒作乐,宴会通宵达旦。城内也习惯了奢靡之风,鼓角都变得陌生。

  之前诸侯入城,城民躲在家中,不曾亲眼目睹军威,只能通过声音猜测,纵有惊惧也不如眼前震撼。

  只见大小诸侯列队出城,战车在前,骑兵分于左右,步甲在后。

  每支队伍人数不等,少则百余,多则上千。个别仅有数十人,一样威风凛凛不容忽视。

  队伍中旗帜飘扬,或刺绣或绘制的图腾翻转撕扯,纹路反射阳光,冲入视野,刺痛上京众人的眼球。

  战车经过人群,中途不作停留。

  车上之人衮服冕冠,腰佩长剑,剑旁悬有君印和玉饰,俨然是一方诸侯。

  不等城民看清,战车已加速驰过,氏族的车辆闯入眼底,其中一人自车上回眸,仅仅一眼,便是惊心动魄,令人不敢直视。

  “黑服,玄旗,是晋人。”

  “果真凶极。”

  “虎狼之师名不虚传。”

  继晋国的车马之后,越,楚、齐等国的队伍先后出现,再之后是吴、蔡、宋等国。

  战车庄严,骑兵威武,步甲强悍。

  于诸侯国而言,不过是一次行军,国君和氏族率军出城,甚至没有响起鼓角。

  换作上京城民,这一幕的冲击和震撼却是非同小可。直至最后一支队伍行远,彻底消失在城门之外,众人仍呆立在路旁,久久无法回神。

  “诸侯之强,如斯恐怖。”有人发出惊叹,终于击碎沉默,使凝滞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众人陆续回过神来,发现同一个姿势站得太久,竟使得双脚发麻,腿也微微颤抖。稍微活动一下就引起刺痛,顿时一阵龇牙咧嘴。

  “莫怪旦夕踏破城门,一夜扭转乾坤。”

  路旁再起议论声,只是和先时不同,众人的心情更加复杂。

  先前只关心生计,并未想到更多。直击诸侯国军队,目睹大国之强,才知大争之世究竟意味着什么,顿觉心中滋味难言。

  这一刻,他们切实体会到上京的衰落。

  王师之威终成历史,若没有奇迹发生,上京和诸侯国的差距将持续拉大。

  终有一日,四百年的荣光会彻底湮灭。恍如岸边细沙,被岁月的长河吞噬,终将不复存在。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轻叹,声音融入风中,随风穿过长街,流向座落在城池中心的王宫。

  诸侯全部离开,出城与大军汇合。

  贵族也陆续离宫,但没有马上归家,而是在礼令单信和介卿刁完的带领下召集私兵,奉旨捉拿王子肥同党,他的母族首当其冲。

  贵族的车辆穿过城内,难得肃穆庄严,不如平日里飞扬跋扈。城民仍沉浸在诸侯大军带来的震撼中,对这种变化视若无睹。

  贵族坊内又起火光,是亚氏知晓脱身无望,紧闭府门引火自焚。

  “撞门。”单信驾车停在府前,下令私兵破门,“生者下狱,死者清点数量,不放过一人!”

  火光刚起不久,私兵撞开大门,迅速开始灭火。

  所幸火势不旺,除了家主的书房,大多厢舍保存完整。私兵蜂拥而入,搜查任何可能的证据,无论竹简、绢布还是兽皮,一概不容放过。

  单信紧盯门内,看着私兵抬出箱笼。

  刁完站在他身侧,侧头看他一眼,能猜出他此举的目的。

  新天子登位,今后必定仰赖诸侯,朝中也会提拔新人。

  执政已死,家族绝灭,身后留下权力真空。相比其他贵族,他与单信上位的机会更大。

  两人之前通力合作,如今却要展开一番角逐。

  刁完收回视线,看向洞开的府门,眼底闪过一抹精光。

  先发制人,占定先机,却也会为人忌惮。慢行一步,缜密谋划,未必不能后来者居上。

  究竟鹿死谁手,就要各凭本事。

  贵族们缉拿王子肥同谋时,王子典三人带上心腹人手在王宫内忙碌,眨眼将正殿翻个底朝天,不放过任何角落。

  “屏风移开,床榻也搬走。”

  “铜灯,滴漏,桌案,对了,还有木架。”

  “检查地砖和墙面,找出暗阁。”

  “墙角也要搜,务必仔细!”

  三人不仅命侍人搜寻,更是亲自动手翻找天子寝宫。

  功夫不负苦心人,在床榻的暗阁中,他们找到一只陶瓶。瓶身漆黑,没有任何花纹,瓶口被密封,上面包裹一层蜡,多年不曾打开。

  “应该就是这个。”

  兄弟三人聚在一起,头碰着头,紧盯找出的陶瓶。

  “当年先王下的毒,就是这个?”王子盛低声道。

  “慎言。”王子岁声音发紧,出言拦住王子盛。其后看向王子典,道,“陛下,如何处置?”

  三人亲眼见过执政家中的证据,知晓先王都做过什么。想到王室内中的秘闻,联系父亲当时的表现,怀抱着宁可白费力气也不能留下隐患的心思,送走诸侯之后,立即动手搜寻正殿。

  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果然在寝宫内有所收获。无论这只陶罐中装有何物,都必然十分重要。

  “毁了它。”王子典当机立断。

  “陛下,不可。”王子岁突然开口,拦住王子典的动作,“此物不能毁,最好马上送出城,交到晋侯手中。”

  “什么?!”王子典和王子盛皆大惑不解。

  王子岁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先王在飨宴下毒,诸侯尽知。瓶中是毒也好,不是也罢,原封不动交到晋侯手里,也能表现出陛下的诚意。”

  听出弦外之音,王子典神色微凝,很快又调整心态,采纳了王子岁的建议:“合该如此。”

  已经向诸侯低头,无妨示弱到底。

  面子丢掉无妨,至少今后的日子能好过几分。

  “来人。”王子典不打算耽搁,当即召来侍人,命其将陶瓶送往城外。

  “陛下,臣弟亲自去。”王子岁再度开口。王子典的身份不宜出城,他作为王弟出面,能更大程度展现诚意,好过派遣侍人、

  “我与你一同。”王子盛说道。

  王子岁摇了摇头,劝王子盛打消念头:“我去足矣。兄长留在宫内,帮忙操持飨宴。”

  诸侯勤王诛逆,大功必举飨宴。但有先王之事,诸侯定会心存芥蒂。正是想到这一点,王子岁才劝说王子典留下陶瓶,尽快送到晋侯手中。

  “芥蒂难消,疑心仍在,陛下表足诚意,权当是尽人事听天命。”王子岁没有大包大揽,更不会将话说满。无论事成与不成,他都已尽力。

  “我知。”王子典也反应过来,拍了拍王子岁的肩膀,“劳烦你了。”

  “不敢。”王子岁态度谦恭,位置摆得极正。见王子典没有更多吩咐,就命人取来木盒,小心装入陶瓶,转身走出正殿。

  同一时间,诸侯来到城外,各自扎下大营。

  晋军营内,林珩身处中军大帐,提笔写成书信,交飞骑送回国内。

  “送到国太夫人手中。”

  “诺。”

  相隔不远的越军大营内,楚煜送走飞骑,又召来熊罴。两人密谈片刻,熊罴离帐点出一批甲士,出营四散而去。

  楚军大营内,楚项召见鹄离,单刀直入,目的相当直白:“既是废王,便可杀。活着总是碍眼,不如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几名鹄氏子弟立在帐下,闻言同声领命:“遵君上旨意!”

  未几,楚营大开,百余骑兵驰出,在奔雷声中呼啸而去。

  第二百二十五章

  王子岁离开王宫,车驾穿过城内,道路旁屡见行人,与数日前的萧条冷清大相径庭。

  王族车驾皆为四马牵引,车厢绘山川纹,车顶张铜伞,区别于贵族的马车,一眼能够辨认。

  平日里遇到车马经过,城民必会匆忙退让,唯恐车奴扬鞭被其所伤。

  今日却不同以往。

  刚刚目睹诸侯之威,再看王族和贵族的仪仗,奢华一如往昔,却再生不出敬畏,惧怕也减少许多。

  “避!”车奴挥动缰绳,操控健马奔驰的速度。中途遇到城民阻路,习惯性地就要扬鞭。

  王子岁坐在车厢内,双手捧着木盒。见到车奴的举动,立刻出声制止:“不可!”

  声音中带着怒意,车奴不敢违命,手臂举到中途硬是收了回来。马鞭倒卷,鞭梢擦过他的肩膀。一阵刺痛袭来,车奴也不敢出声,只能咬紧牙关狠瞪了受惊之人一眼,继续驱车赶路。

  马车越过城民身前,速度不断加快,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

  城民逃过一劫,举袖擦去脸上的冷汗。汗水中裹着泥尘,在布料上留下一团暗痕。

  “方才过去的是哪位王子?”

  “不是王子盛就是王子岁。”

  “无论哪个,今日实在好运。若被鞭子抽上,肯定要受伤。”

  “确实。”想到惊险一幕,城民心有余悸。听旁人猜测车中人的身份,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假如没有诸侯勤王,王族岂会如此和善,这记鞭子定会落在身上。

  诸侯在上京,王族和贵族行为收敛。

  一旦诸侯离开,局面能维持几日,会否立即故态复萌?

  “诸侯,天子。”在别人说话时,他反复咀嚼这四个字。终于下定决心,今日归家就收拾行装,带着家人投奔他在诸侯国的族人。

  人群前方,行驶的马车上,王子岁背靠车栏,双手握紧木盒边缘,心情很是复杂。

  一路行来,他听到各种议论声。

  天子,诸侯。

  强军,弱旅。

  昔日的荣耀,今天的衰败。

  诸侯大军的威武,王城之师的不堪一击。

  他不想面对,奈何现实不由人,想欺骗自己都做不到。

  上京变得衰弱,如同垂暮之年的老人,早就被诸侯国甩在身后。对于昔日的荣光,已然是可望不可即。

  “王城,天子之都。”王子岁轻叹一声,看向不远处的城门,想到接下来要与晋侯会面,不由得心生忐忑。

  他天性聪慧不假,终究年轻。想到前路不能自主,生死操于他人之手,心中难免悲凉。

  “晋侯入上京时,不过总角之年。”王子岁垂眸看向木盒,描摹盒盖上的花纹,回忆当年王宫内的种种,眉心拧出川字。

  没人料到会有今日。纵然时光倒转,亲口告知众人实情,怕也会被嗤之以鼻,还会指他生了癔症。

  “奢靡斗富,狂妄自大,不思进取。”

  上京城并非没有机会,却始终没能察觉到危机。

  上自王族下至贵族,成日里夸夸其谈,坐在祖先的功劳簿上醉生梦死。反观诸侯国,大多锐意进取,政治如何暂且不论,各国军力都在增强,小国也不例外。

  “注定会有今日,或早或晚。”

  马车穿过城门洞,周遭短暂昏暗,前方出现一道明光。

  车辆离城的一瞬间,王子岁抬起头,视野豁然开朗。

  苍茫无际的平原上,大大小小的营盘星罗棋布。拒马设在营前,各色图腾旗在营内飘扬。

  图腾旗间立起大纛,其下正是中军大帐所在。

  上百座营盘中,四大诸侯的营地最为醒目。

  晋营和越营比邻,齐营和楚营互为犄角。四国大营相近却又谨慎拉开距离,显得泾渭分明。

  正如各国如今的关系,利益趋同可以短暂合作,但归根结底仍是对手,他日走上战场必要拼个你死我活。

  数十万大军在城外扎营,即使没有金鼓声,气势依旧非同小可。

  距离接近,马车行速开始变慢。

  车奴握紧缰绳,被煞气震慑,脸色微白,哪里还有之前举鞭的嚣张。

  此行的目的地是晋军大营,越靠近营门,越能感知到肃杀凛冽。

  冬日的寒风吹过,逆风望去,能望见移开的拒马,洞开的营门,以及飞驰而来的骑兵。

  黑骑策马出营,陆续与马车擦身而过。

  马上骑士侧过头,视线锋利,在奔驰间扫过车厢。

  王子岁力持镇定,随从却被吓得不轻。饶是肩负护卫职责的虎贲,此刻也全身僵硬,因骑士身上的血腥气遍体生寒。

  “吾来拜访晋君。”王子岁开口,声音稍显紧绷。

  骑士没有离开,而是绕着马车穿行。战马交错而过,骑士身上的铠甲反射乌光,手中的兵戈森寒慑人。

  “拜访君上?”听到王子岁所言,为首的骑士抬起右臂,立即有一骑离开队伍,返回营内禀报。

  不多时,一名侍人走出营门,径直来到王子岁车前,见礼后笑道:“君上请王子入营。”

  话音落地,黑骑自动向两侧让开,动作行云流水,整齐划一。

  战马打着响鼻,不时踏动前蹄。

  马车从骑士中间穿过,车奴始终提心吊胆,唯恐哪处引来疑心,被刀剑加身,血溅当场。

  马车距营门不远,眨眼时间即到。

  对王子岁来说,这段路却显得格外漫长,于随行众人更是如此。

  马桂在前引路,将这行人的表现尽收眼底。不去评价王子岁,单看侍人护卫,撕开虚伪的狂妄,实在是胆小如鼠,一个个上不得台面。难怪上京守备废弛,攻破城门不费吹灰之力。

  马桂心思飞转,却无一丝一毫表现在脸上。

  鉴于王子岁的身份,林珩特许他驾车入营。对此,王子岁甚是感激,避免了在营前下车的尴尬。

  马车穿过营地,驶过的道路大多平整,扎下的帐篷井然有序。

  中军大帐前,两队甲士相向而立,皆佩全甲,手持戈矛。

  遇王子岁经过,众人的目光聚集过来,霎时让他手脚冰凉,如同被一群猛兽盯上。

  “王子,请。”见王子岁停住,马桂开口催促。

  王子岁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不安,继续迈步向前,随他进入中军大帐。

  帐外寒风凛冽,帐内却是温暖如春。

  立木撑起帐顶,一架屏风落地摆放。

  屏风两侧排开多盏铜灯,坐姿人俑头顶灯盘,内藏机关,使得帐内火光明亮,却不闻一丝烟气。

  王子岁不着痕迹打量,发现大帐内没有火盆,仅有两只晋国出产的铜炉。炉上有管道通向帐外,热意即从该处散发。

  迅速扫过两眼,王子岁便不再多看。

  他牢记此行的使命,捧着木盒上前两步,站定在林珩对面,有礼道:“贸然拜访,侯伯莫怪。”

  和之前见面时不同,林珩换下衮服冕冠,身着一件宽袖长袍。

  玄色为底,刺绣金纹。

  随着他的动作,袖摆上的花纹如水波流淌,衣料隐隐反光,分明是价值千金的越绢。

  “王子客气。”林珩抬起头,请王子岁落座。

  就在这时,屏风后又转出一道身影,赤红耀眼,好似火云堆砌。乌黑的长发垂过腰际,耳下一枚玉玦,上刻的於菟栩栩如生,精致绝伦。

  楚煜走出屏风,发尾轻轻摇曳。

  青丝绯衣,极致地对比。

  眼波流转间,心神为之所摄,神魂几要沉沦。

  王子岁用力掐住掌心,勉强从惊艳中回神,心中暗暗纳罕:他不是初次见到越侯,却从未如今日一般失态,呼吸为之所夺。

  不解刚刚压下,马上又有疑惑涌上心头,使他神经紧绷。

  越侯为何会在晋侯帐中?

  莫非两国有大事商量,是否关系上京?

  疑问充斥脑海,再也无法压下。王子岁心乱如麻,勉强维持镇定,上前与楚煜见礼。

  “见过越君。”

  “王子有礼。”

  楚煜来到林珩右下首,振袖落座。

  他也是刚刚过营,事情说到一半,就听人禀报王子岁登门。

  王子岁因何而来,两人都感到好奇。索性暂停议事,先请王子岁入帐,当面了解他的来意。

  “王子此行所为何事?”待王子岁落座,林珩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王兄移宫时发现此物。”王子岁也没有赘言,直接推出抱了一路的木盒,由侍人送到林珩面前。

  木盒无锁,盒顶雕刻山川,盒身是缠绕的花枝。

  盒盖掀开,里面放有一只陶瓶,瓶口密封,外层包裹蜡印。

  “此物藏于王榻暗阁。”王子岁说明陶瓶来历。话无需太过直白,意思已足够明朗。

  “原来如此。”林珩拿起陶瓶,指尖擦过瓶口的蜡封,能知是一件旧物,想是封存许久不曾打开。

  “侯伯智略高远,武功盖世。今次入上京勤王,运筹帷幄,回天运斗。赫赫之功,足标青史。依礼,宫内设飨宴,以彰勤王之功,请侯伯务必移驾。”王子岁趁势开口,姿态谦逊,诚意十足。

  林珩侧头看着他,沉吟片刻,突然扣上盒盖,发出一轻响。

  王子岁登时一凛,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晋侯面无表情,难窥此刻情绪,越侯则是单手持盏,轻嗅着茶汤的香气,神情似笑非笑,眼底却是一片森冷。

  王子岁喉咙发紧。帐内暖意融融,他却如置身冰窟,冷意侵袭全身,不禁打了个寒战。

  “王子聪慧。”在王子岁陷入恐慌时,林珩终于开口。出乎对方预料,话中不提飨宴,竟是对他的夸奖。

  “谢侯伯夸赞。”王子岁受到惊吓,竟也不敢随意谦虚,唯有顺着林珩的话去说,只求不出差错。

  局促太过,声音都有些变调。

  楚煜发出一声轻笑,眉眼舒展,霎时艳光四射,摄人心魄。

  林珩斜睨他一眼,指尖划过木盒上的花纹,放缓了表情,重新看向王子岁,温和道:“王印易主,新王登位,诸王子或留京,或就封。王子才智不凡,在内必为良臣,就封也能有一番作为。进一步,诚可开国。”

  此言入耳,王子岁瞪大双眼,呼吸不由得加重。

  在内为臣,在外开国。

  他对晋侯了解不深,但知其言出必行,绝不会信口开河。这番话既然出口,就绝非说说而已。

  他的确聪慧,头脑胜过他的兄弟。奈何王宫颓靡成风,多数人不求上进,大环境使然,眼界难免受到局限。

  正如现下,明知是晋侯给出选择,他却猜不出原因,对答案也是举棋不定。

  “侯伯,岁尚未有封地。”考虑良久,王子岁终于找出借口,希望能延缓此事。

  林珩微微一笑,随意道:“王子可以细想。”

  “遵侯伯教诲。”王子岁的脑中一片混乱,身陷两难仍不忘使命,再次开口,“宫内飨宴,侯伯能否移驾?”

  “寡人必至。”林珩没有拒绝,当场应允。同时点了点身前的木盒,“天子诚心,寡人自不能辜负,将与诸国国君一同出席。”

  “侯伯大义。”王子岁连忙道。

  诸侯愿意出席飨宴,至少能在表面消除隔阂,勉强维持上京体面。

  事情办妥,王子岁起身告辞。

  林珩没有留他,遣马桂送他出营。

  待帐帘落下,楚煜不再正襟危坐,而是斜靠在桌前,单手撑着下巴,一下下拨动茶盏,轻笑道:“君侯要使王子岁离京?”

  “确有这个打算。”林珩没有否认。

  “留于上京,他仍是王族,就封亦然。开国便要另起宗庙,如姬伯一般脱离王族,自成一家。”楚煜停下动作,手指落下盏口,笑意缓慢加深。

  “不错。”林珩倾身靠近,探手滑过楚煜肩头,挑起一缕青丝,笑意冰冷,“先王害我大父,废王欲置我于死地,不能开棺戮尸,但能使其血脉离心,形同陌路,绝其祭祀。”

  一代不行,那便两代,三代。

  绝王族有为之人,徒留庸碌无能之辈。上京人心涣散,不聚才德,终有一日不能维持正统。

  “前朝殒灭,后裔离散。何言今朝就能千秋万代?”林珩挑拨青丝,一圈圈缠绕指上,忽然间用力,拉近两人的距离。指腹挑起楚煜的下巴,笑意印在对方唇角,呼吸交融间,低声道,“越君以为如何?”

  楚煜笑了。

  “君侯之谋,煜不及也。”

  尾音落下,他顺势靠近林珩,单臂环过对方腰间,另一只手取下林珩发上的玉簪。长发垂落间,绯红与玄墨纠缠,极致的浓烈。

  第二百二十六章

  入夜,王宫内灯火通明。

  大殿前点燃篝火,宫道两侧矗立火把,连成明亮的光带,直通敞开的宫门。

  诸侯车驾鱼贯入城,依礼摆出全副仪仗。

  国君在前,氏族行在左右,骑士策马,步甲持戈矛斧钺并有铜铸的长戟,在行进间闪烁寒光。

  车队排成长龙,匀速穿过城内。

  一改数日前的冷清,道路两旁聚满行人。人群驻足眺望,对诸侯的车驾翘首以待。

  宫内派出虎贲,专司城内秩序。

  人员精挑细选,各个身材高大,乍一看颇有几分威武。奈何有诸侯国兵在侧,哪怕是小国的甲士也勇猛强悍,俨然经历过战场厮杀。两相比较,曾是王师精锐的虎贲差距甚远,简直就是天上地下。

  随着诸侯队伍入城,人群中传出阵阵惊呼。

  遵照礼制,王宫设飨宴,与宴诸侯需盛装出席,衣冠有定制,佩饰无不华美。如越、楚、吴等国的君臣更是珠光宝气,衣襟前的玉钩都是价值连城。

  “大诸侯豪富,传言果真非虚。”

  与越楚等国相比,西境诸侯略显低调,服色大多单一。如晋国尚玄,林珩及氏族皆服黑袍,头戴高冠,腰束玉带或金带,华贵中彰显肃穆。

  不同于南境的五彩斑斓,也迥异于西境的庄严持重,东境诸国大多喜好青蓝,临海的齐国还有紫绢,因染制材料特殊,产量稀少,价值千金,比越绢更加难得。

  随着队伍入城,诸侯仪仗穿过长街,经过众人眼前。

  不再是惊鸿一瞥,借助火光,上京城民切实领略各国风情,无异于一场视觉飨宴。

  王宫前,虎贲持戈立在两侧,全部身佩金甲,夜色下格外醒目。

  为表重视,王子盛和王子岁代表天子出面,亲自在宫门处迎接诸侯。

  上京贵族先一步抵达,目睹两人此举,也不好先一步离开,四下环顾,干脆站到两人身后。

  这一幕前所未见,自平王迁都还是首例。

  新天子态度明确,放正位置,摆低姿态,务求不激怒诸侯,就算是装也要装出样子。掩耳盗铃也好,自欺欺人也罢,总之,今夜飨宴之上,天子与诸侯其乐融融,做傀儡的日子也能好过几分。

  诸侯仪仗抵达宫门前,车马陆续停下。

  玄车为首,林珩率先步出车厢。

  “侯伯。”

  墨色身影出现的一瞬间,上京众人相继叠手,包括两位王子在内,态度谦恭可见一斑。

  “诸位有礼。”林珩的视线掠过众人,望向火光照亮的宫道。道路尽头是金碧辉煌的王宫大殿,也是王权所在。他的视线微顿,目光明灭,表情未见变化,无人能猜出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智慧卓绝,运筹帷幄。行事暴戾,手段狠绝。

  上京众人猜不透他的喜恶,下意识绷紧了神经,不敢有半点疏忽大意,唯恐触怒这位大诸侯引来杀身之祸。

  继林珩之后,楚煜和楚项先后走出车厢,再之后是齐侯赵弼。

  越、楚宗室同源,两国在风俗上存在类似。

  今夜王宫赴宴,楚煜和楚项衣冠相近,只不过前者身着绯袍,头戴玉冠,冠两侧垂下长缨;后者衣丹朱。冠上佩长簪,簪首是一头狰狞的睚眦。

  越楚相争百年,两国边境常见烽火,狼烟不断。

  上京勤王之时,两国短暂罢兵,但不意味着握手言和。

  正如此时此刻,两国国君现身宫门前,一样的风华绝代,昳丽无双,脸上浮现浅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反而寒意逼人。

  这样的凶神恶煞,一次聚齐两尊,在宫门前对峙,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剑喋血。

  本就是寒冬腊月,又受到煞气波及,上京众人噤若寒蝉。除个别人外,都是脸色发白,一阵阵心底发慌,期望有人能解开危局。

  林珩先一步进入王宫,没留意身后的情形。

  赵弼走出青车,恰好遇见这一幕。在车前站定片刻,他果断选择无视,大步越过两人,追向前方的晋侯。行动间袖摆微振,衣领和腰间的珍珠温润夺目,愈显流光溢彩。

  “晋君,且慢行一步。”不想牵涉进越楚之间,赵弼对求助的目光视若无睹,继续追向林珩,速度比先时更快。

  在他之后,吴、许、宋等国的国君先后抵达。

  看到宫门前的情形,众人的反应如出一辙,视若不见,大步远离,以免受到波及。

  於菟睚眦相斗,凑上前是自寻死路。

  不提远者,只观近期,邳城下一站,楚国略有损失,但不痛不痒。反倒是前去助战的吴、魏损失不小,带兵的公子峦和公子展还被请去两国都城做客,停留数月方才归国。

  前车之鉴,诸侯们大多保持谨慎,集体仿效齐侯远离暴风眼。

  见诸侯如此表现,上京众人更不敢出声,只能心中焦急。

  王子盛和王子岁对视一眼,前者面带急色,几次欲言又止,后者向他摇摇头,未如往日一般出谋划策,而是始终保持沉默,样子有些心不在焉。

  好在对峙没有持续太久。

  两人到底顾及场合,各自冷哼一声收回目光,迈步穿过宫门,并肩踏上宫道。

  彼时,正殿内流淌礼乐声。

  曲谱创自开国之初,沿袭上古之风,演奏时加入石器,使得旋律粗犷豪迈,不乏厚重。各国礼乐皆源于此,蔡国的巫乐也不例外。

  礼乐声中,与宴宾客陆续落座。

  依照宫宴惯例,待宾客聚齐天子才会露面。王子典却不敢托大,早早出现在大殿内,见林珩现身更走下台阶相迎,态度谦和,满面含笑。

  “伯舅来了,吾甚喜。”王子典口称伯舅,闻言者都感惊讶。

  四百年前,初代天子分封诸侯,制定礼法,称同姓诸侯为叔父,异姓诸侯为伯舅。

  四百年过去,礼制渐坏,上京与诸侯互相猜忌,冲突频发。废王时强索质子,君臣间势同水火。

  诸侯不朝,上京屡使阴谋手段,一朝事发,执政身死,废王流徙。

  王子典登上王位,名为天子,实则手中无权。

  诸侯在上京,他需仰赖诸侯;诸侯离开之后,他就要为贵族所制。

  废王时的贵族不思进取,尸位素餐。经过一场宫变,贵族受到震慑,然本质不会改变。

  百年的颓废,想要改头换面,绝非一朝一夕。即使各家决心锐意进取,诸侯也不会给他们机会。如单信、刁完,他们会先一步掌控权力,牢牢把握朝堂上的话语权。

  王子典不如王子岁聪慧,但他长在宫廷,见多阴谋诡计,自然会趋利避害。处于劣势无法翻身,那就要懂得取舍,适时学会低头。

  称林珩为伯舅合乎礼貌,又能表达尊敬。

  识时务,且无可挑剔。

  林珩凝视王子典,目光锐利,看得对方心头发慌,怀疑自己哪里做错,是否过犹不及。

  就在他惴惴不安,额头冒出冷汗时,林珩展颜一笑,道:“陛下厚意,晋土守臣荣幸之至。”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衍生出不同的解释。

  众人对这位新天子的观感存在分歧,但唯有一点相同,只要晋国不发生变故,四大诸侯没有全部衰弱,上京的颓势就无法扭转,迟早有一天荣光尽失,泯然于岁月。

  问候林珩之后,王子典又与众人见礼,随后至台阶上落座。

  宴会的席位安排有所调整,天子居首,四大诸侯分在左右,其下是各路诸侯。上京贵族席位最末,更在小诸侯下首。

  对于这样的安排,贵族们的确不满,却识趣地没有开口,而是在侍人的引领下迅速落座。

  “飨宴为奖有功,诸侯勤王立下大功,理应如此安排。”刁完入席,目光环视左右,不忘告诫同僚莫要在此时生事。

  单信与他言语不同,话中的警告却一般无二:“尔等本有过,侯伯不罪是泼天之幸。如要得寸进尺,恐怕鬼神难救。”

  两人投靠大诸侯已经不是秘密,上京众人受到提醒,不约而同打了个哆嗦,迅速摆正姿态。

  王子盛和王子岁的席位在王座之下,不及四大诸侯,更在吴、魏等国之后。两人身为天子的兄弟,如此安排不能言过,却也暴露出王室衰弱。

  王子盛落座,过程中不发一言。

  王子岁坐在他右手边,目光扫视殿内,看清诸侯与贵族的区别,晋侯的话又一次浮现脑海,牢牢把控他的思绪。

  开国分宗,另起太庙,成一方诸侯。

  此前他心绪烦乱,未能理清晋侯的用意。如今仍存疑惑,想法却发生颠覆。

  在与晋侯会面之前,他所想是辅佐王兄,做一名良臣;或是分封在外,为王族守土。

  现如今,他想的却是开国,以诸侯之身列于群雄之间。正如当年的姬伯,国虽小,却能手握实权,盘踞一方。

  思及此,王子岁握紧酒盏,抬眸看向在王座下举盏的林珩,心中有了决断,目光变得坚定。

  他要离开上京,裂土开国!

  飨宴当日,上京落下一场大雪。

  六出纷飞,银毯覆地。

  雪花纷纷扬扬,覆盖古老的城池。

  千里之外,林珩派出的飞骑日夜兼程,中途跑废一匹战马,在夜半时分抵达肃州城下。

  守城甲士听到叫门,举火把向下眺望,高声道:“来者何人,为何夜半叫门?”

  骑士星夜驰骋,早就疲惫不堪。此时强打起精神,高举能证明身份的铜牌,沙哑着声音道:“君上书信,命交于国太夫人!”

  火光照亮骑士手中的铜牌,上面的文字和花纹独具特色,出自晋国大匠之手,无法作假。

  守军没有开启城门,而是从城头放下吊篮,将骑士拉上城墙。

  少顷,两匹快马驰过城内,踏着夜色奔向晋侯宫,叫开了宫门。

  来人入宫不久,安静的宫室传出人声,国太夫人居住的南殿亮起火光。

  国太夫人本已就寝,却睡得并不安稳。正要命人掌灯,就听婢女来报,国君派人送回书信。

  “君侯书信?”

  国太夫人心生疑惑,立即披衣起身。发也来不及梳,绕过屏风来至前殿,就命人带骑士上殿。

  “参见国太夫人。”骑士风尘仆仆,面有霜色。入殿后行大礼,解下背在身上的包裹,从中取出竹简。

  缪良上前接过,送到国太夫人面前。

  竹简展开,国太夫人一目十行,看到最后,怒意无法抑制,猛然攥紧手指。

  “天子,废王!”

  染着蔻丹的指甲扎入掌心,鲜血溢出,她却似感觉不到疼,被无尽的愤怒笼罩,目光嗜血。

  动手之人已死,其子仍在。

  血债理应血还,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何况废王继承父志,一点也不无辜。

  “缪良。”

  “仆在。”

  “传我旨意,召甲兵。”

  召甲兵?

  缪良猛然抬起头,看清国太夫人的模样,不禁心中一凛。记忆中,国太夫人上次露出这般神情,还是在烈公薨时。

  第二百二十七章

  夜半三更,缪良驾车离宫,出现在城内一座军营。

  该处军营位于城东与城北交界,驻扎两百越国甲士。

  昔年两国联姻,两百甲士随国太夫人入晋。数十年过去,多数人仍老当益壮,能挥动长戈,拉开强弓。

  他们的后代子孙接过父祖衣钵,继续扎根晋国,延续家族使命。

  缪良的马车停在营门前,他弯腰走出车厢,一眼望见角楼上的火光,当即扬声宣读旨意,召营内三老入宫。

  声音传入营内,不多时营门大开,一队甲士举着火把行出,分列在大门左右。

  人群后走出三名老人,都是花甲之年,须发皆白,身形依旧壮硕,龙行虎步,脸膛红润,半点不见老态。

  “国太夫人召见?”一名老人开口,声如洪钟,震得人耳畔嗡嗡作响。

  “正是。”缪良屡次前来军营,彼此之间也算熟悉。想到国太夫人的吩咐,当下不作隐瞒,将事情一五一十说明。

  “君上来信揭穿当年秘辛,涉及两代天子,关乎烈公和两位越侯。国太夫人有命,故深夜前来,召诸位入宫。”

  秘辛。

  两代天子。

  晋烈公,越康公。

  老人们眉心深锁,认真思量,片刻后神情剧变。

  “我等即刻入宫!”答案浮现脑海,几人相顾一眼,当即命人备车。

  越甲行动迅速,眨眼时间,三辆马车备好。

  “事不宜迟,速行!”老人们风风火火,俨然都是急性子。

  缪良也无意耽搁,直接调转车身,沿原路返回晋侯宫。

  马蹄声响起,俄尔穿过长街。宽大的车轮压过路面,覆盖马蹄印,在夜色下疾行而去。

  穿过城东时,队伍遇上巡逻的甲士。缪良出示铜牌和官印,当场被放行。

  目送队伍行远,甲士们难免心生好奇,停在路边小声议论。

  “内史,越甲,想是宫内有命。”

  “深夜召唤定有要事。”

  “君上在上京,莫非关系天子?”

  “或许。”

  “也或有战事。”

  “天下诸侯勤王,胡人以为边境空虚,聚众扰边也有可能。”

  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甲长观一眼天色,打断甲士的谈话,沉声道:“具体发生何事,迟早都能知晓。时间不早,正事要紧。”

  “诺。”

  甲士牢记职责,立刻停止议论,列队沿着长街行进,继续巡逻城内。

  彼时,缪良一行人来到晋侯宫,在宫门前下车。

  守门的甲士查验过铜牌,侧身让行。

  三名老人未着甲胄,身上是越人长袍。三人腰束宽带,腰间佩一把短剑,都是晋国锻造的铁器。

  几人进入宫门,脚步匆匆穿过宫道,转眼来至南殿。

  大殿内灯光明亮,十余盏铜灯摇曳橘红,并有拳头大的夜明珠浮现白光,光辉相映,架成虹桥,照亮殿内装饰,愈显美轮美奂。

  侍人守在殿前,见到登上台阶的四人,立即俯身行礼。

  缪良抬手示意对方起身,随即整理衣冠,先一步往殿内复命。

  三名老人等候在门前,直至殿内相召,才先后跨过殿门。

  夜色正浓,寒风凛冽。

  殿内点燃铜炉,热气充盈,并有暖香飘散,丝丝缕缕萦绕在鼻端。

  地面铺设青石,表面浮现冷色,光可鉴人。

  老人们垂首前行,越过数道圆柱,距台阶五步停下,相继叠手行礼。

  “参见国太夫人。”

  “起。”

  声音从上首传来,略有些沙哑,能听出压抑的怒火。

  老人们起身望去,只见漆金屏风光辉耀眼,国太夫人坐在屏风前,手中握着一卷竹简,面带沉怒,目凝霜雪。

  “召尔等前来只为一事。”国太夫人的声音再次响起,目光落向阶下,一字一句道,“杀一人。”

  老人们不作犹豫,异口同声道:“国太夫人吩咐,仆等惟命是听。”

  “废王。”两个字出口,国太夫人站起身,提步走下台阶,来到三人面前,缓慢抬起右臂,将一把短剑递到老人面前,“杀了他,用这把剑割下他的头,断他的手脚!”

  短剑通体赤金,剑鞘分两面,一面铸有於菟,另一面则是玄鸟。

  当年晋越定下婚盟,这把剑是晋烈公下令铸造,随聘礼送到越国,国太夫人爱不释手,一直带在身边。

  废王?

  为首的老人双手接过短剑,面带凝重,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王子肥谋乱,诸侯勤王,逆贼皆死。执政族灭,其子死前揭露当年事。”国太夫人咬牙切齿,字里行间充满杀机,“先王在飨宴下毒,烈公不慎饮下毒酒,身体日渐衰弱,才会壮年而薨。越灵公亦被其所害。”

  什么?!

  三名老人早有猜测,做好心理准备,此时仍不免现出惊色。

  “废王子承父志,派人刺杀君侯,只是未能得逞。越康公冬猎遇刺也是他所为。恶事被揭穿,证据确凿,他无从狡辩。然刑不上天子,遂使其禅让,逐出上京流亡。”

  说明事情经过,国太夫人话锋一转:“父子相承,视诸侯为敌,阴谋痛下下手。如今真相大白,自然也该父债子偿。”

  “斩其首,断其手足,使魂不登天,魄不入地,生死皆流亡世间,百年,千年,万年!”

  国太夫人双眼泛红,但无一滴眼泪。早在晋烈公逝去时,她便不再流泪。

  而今,她也只有一个念头:杀!

  以血还血,血债血偿!

  害死她的丈夫,害死她的亲人,还要谋害她的血脉,必须付出代价!

  “刑不上天子,天下共主不能刀斧加身,废王却不在此列。”她看向面前的三名老人,沉声道,“尔等随我入晋,向来忠心耿耿。事交于尔等,能为否?”

  三名老人毫不犹豫,当场立下誓言:“仆倾尽所能,必不负使命!”

  “好。”国太夫人颔首,将一枚印章递给三人,“带上此物去武器坊,可以调拨铁器。点齐人手,天明便出发。”

  “诺。”一名老人手捧短剑,他右侧的同袍捧过印章。

  国太夫人又向缪良示意,由后者取来一张绢,上面是简单绘制的舆图,由她亲自执笔。

  构图不算详细,仅有大致标注,重点在于几块王族封地。

  “废王犯下众怒,流徙在外,诸侯国定不肯收留。他唯一能去的就是王族封地,还有姬伯创建之国。尔等务必要找到他,杀了他,不惜一切代价。”

  “诺!”三人正色领命,手捧短剑、印章和舆图退出南殿,迅速离宫返回军营,准备调拨人手领取兵器,天明就离开肃州。

  寒风穿过城池,席卷王宫,流经廊下时,掀动成排的铜铃,震荡声不绝于耳。

  大殿内却是一片寂静。

  许久,衣袂摩擦声响起,国太夫人行至殿门前,双手推开门扉。霎时冷风灌入,鼓起她的衣袖,裙裾飞扬。

  长发凌乱飘散,下一刻落回到肩后。

  国太夫人迈出殿门,站在月光下,缪良追随在她身后,两旁的侍人迅速矮下身,匍匐行礼。

  “那夜,不见月光。”国太夫人仰望夜空,低声自语。

  无人知晓她话中所指,她也不需人知道。

  伫立片刻,她忽然抬起右臂,翻转掌心,五指向内收拢,似要攥住月光。

  “魂兮,血祭。”

  她的声音发生改变,风中盛载她的恨意,飞出肃州城,掠过广阔的平原,袭向一辆狂奔的马车,车上正是仓惶逃命的废王。

  “快,快!”

  废王脸色发白,用还能活动的手臂撑起身体,一边催促车奴加速,一边探头向后望。

  他身边早无护卫,两名良医也在中途失散,仅剩下一名车奴在身边,驾车带他逃命。

  身后的骑兵穷追不舍,骑士以双腿控马,在马背上搭弓射箭。

  破风声袭来,箭矢接二连三穿透车厢,一支擦过废王的脸颊,刺痛感蔓延,血线溢出伤口,染红他的下巴。

  看到滴落的血珠,天子满心骇然,再不敢探头,直接趴到了车上。

  追在车后的是两支队伍,左为越军,右为楚军。

  两者甚至不屑于伪装,各自穿着半甲,携带标志性的武器。越人背负的长弓,楚人握在手中的铁矛都是天下仅有,独一无二。

  “追上去!”楚人奋力扬鞭,誓要超过越人。

  “速!”越人不甘示弱,各自挥动缰绳,无论马背如何颠簸,开弓的手始终稳如泰山。

  与其说这是一场追杀,不如说是一场追猎。

  前方的马车就是猎物,越人和楚人都想斩功。然而杀死目标不难,难的是如何胜过对手。

  追袭到中途,前方又出现一支队伍。

  马车上的天子瞳孔紧缩,以为来的是伏兵,登时万念俱灰。

  不承想柳暗花明,来人打出王族旗帜,分明是分封在外的王室成员!

  “快,冲过去!”绝处逢生,废王喜出望外,连声命车奴加速。

  长时间高速奔跑,拉车的健马体力告罄,已是强弩之末。看似一步之遥,此时却犹如天堑。

  废王急不可耐,车速却无法再提。眼见追兵将至,前方的队伍却没有迎上来,分明有所顾忌。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救命!”不想死在这里,他索性抛开体面,扯开嗓子求救。

  前方的队伍听到求救声,终于开始移动。

  越骑和楚骑看到这一幕,猜出对方有意救人,在马背上对视一眼,都没有停止追击,反而同时加快速度。

  “矛!”

  “开弓!”

  军令如山。

  他们的使命是杀死废王,事未成,绝不能半途而废。

  “杀!”

  无论来者是何身份,既要救人,索性一并留下!

  王族所部超过三百人,数量多于越骑和楚骑相加。后者却无丝毫退意,反而战意汹涌,如同盯上猎物的恶兽,集体释放杀戮的欲望。

  奔雷声逼近,煞气迎面袭来。

  天子的马车终于来人汇合,不及欣喜,利矢紧随而至,数名王族甲士被射翻,直接血溅当场。随即有短矛飞来,力量之大,竟将拉车的马穿透,直接钉在地上!

  “陛下!”

  一人冲向马车,看到车上的废王,顾不得许多,扛起他就要走。

  废王认出来人,“叔父”二字尚未出口,视线忽然倒转,胃部被对方的肩甲顶住,压根无法出声。

  “挡住!”

  该人命甲士挡在身后,将废王扛到自己的战车上,亲自驾车飞逃,丝毫不恋战。

  越骑和楚骑战斗力虽强,要杀尽三百人也需时间。这段时间足够战车远去,和另一波援兵汇合。

  “继续追!”

  “送信,报知君上!”

  斩杀最后一名王族甲士,两支骑兵甩干兵器上的血,继续策马追逐。同时各自分出一骑,将今日之事上禀。

  广袤的平原上,战车在前疾行,战马在后驰骋,奔雷声经久不绝。

  骑兵离开不久,相隔一段距离的土丘后冒出两颗脑袋,分明是与废王失散的良医。

  此时的他们灰头土脸,满身狼狈。一人身上还带着伤,伤口简单包扎,已经不再流血。

  “怎么办?”

  “要追上去吗?”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陷入沉默。

  良久,他们目光交汇,终于做出决定。

  “离开!”

  继续跟随天子,早晚是死路一条,不如隐姓埋名找个小国藏身。拥有一身医术,大可以投靠氏族成为门客,待到时过境迁,未必不能与家人再聚。

  “走!”

  两人做出决断,相互搀扶着离开土丘,与逃亡的废王背向而行。身影逐渐缩小,很快被风遮挡,彻底消失在旷野。

  上京城内,王宫连设三场飨宴,天子诸侯其乐融融,看不出半分龃龉。

  又是一场宴会结束,天子宣布明日行祭祀,祭告天地鬼神,勒石铭刻勤王大功。

  此举颇有些熟悉。

  殿内众人纷纷看向晋侯,后者不以为忤,反而微微一笑,道:“陛下英明。”

  礼乐声起,诸侯起身离殿,贵族们尾随在后。

  现如今,上京贵族大多看清形势,不仅行事变得收敛,更学会伏低做小。

  待众人散去,王子盛和王子岁随天子绕过屏风,一起来到后殿。

  天子率先落座,示意两人坐到身边,对王子岁笑道:“多亏有弟提醒,方使诸侯满意。”

  “为陛下效力是臣职责所在。”王子岁恭敬道。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话中自称“臣”,而不再是“臣弟”。

  天子或未留意,也或是注意到却未放在心上,继续说道:“明日之后,诸侯无理由继续留在上京,当陆续归国。朝堂之上,执政空缺,刑令、农令亦无人,我有意以你为刑令,如何?”

  天子看向王子岁,等待对方回答。

  王子岁皱了下眉,脸上不见喜色。王子盛侧头看向他,眼底闪过妒意。

  “陛下,臣无意留在上京。”捕捉到王子盛的神色,王子岁顿觉心冷,离开的决心更加坚定。

  “什么?”

  王子岁抬头直视天子,没错过对方的惊愕,斩钉截铁道:“请陛下应允,许臣开国。”

  话音落下,殿内骤然寂静,落针可闻。

  第二百二十八章

  “岁弟,果真要走?”

  天子知晓自身能力,有心留王子岁在上京,奈何王子岁去意已决,遇到天子挽留也矢志不移,态度始终如一。

  “臣请开国。”说话间,王子岁双手交叠躬身至地,彻底将自己摆放到臣子的位置上,态度分明。

  天子想要扶起他,他却坚辞不起,只求离京开国。

  “求陛下恩准!”

  王子盛站在殿内,见证王子岁的决心,也看清天子的态度,嘴巴翕张数次,终究一字未吐。

  许久,殿内响起叹息声。

  在这场拉锯中,天子未能胜,王子岁得偿所愿。

  “准。”

  “谢陛下!”

  唯恐天子反悔,王子岁直起身,当场求一道旨意,将诏书捧在怀中方才能安心。

  “罢。”天子再次长叹,既然答应了对方,也不打算拖泥带水,当即命侍人准备笔墨,挥毫写下诏书,册封王子岁爵位,准其开国。

  “中原多已分封,三境诸侯林立,唯北境存无主之地。然诸胡游弋,开国之初定会艰难。”

  诏书写毕,天子铺开一张舆图,手指上京以北。

  和其他方向不同,北境大片荒芜,少见诸侯国标注,反而是戎狄羌等部落众多。

  “早年曾有王族就封,短短数载人即不存。传言是被犬戎所害。为此父、废王率王师北上,灭胡六部,可惜被犬戎大部逃脱。”

  生在王家,礼仪和王族史是必修课。

  天下分封四百年,北境始终不太平。广阔的荒漠一望无际,最适合部落迁移躲藏。纵有王室和诸侯几度围剿,大大小小的胡部仍如野草焚之不尽,大战之后休养生息,蛰伏一段时间就会卷土重来。

  天子口中所言的王族是废王的兄弟,因有膂力备受先王信重,一度成为王位的有力竞争者。

  可惜他的母族被人抓住把柄,引发先王猜忌。事情牵连到他身上,惹先王不喜,与王位再也无缘。

  成王败寇,在废王登位之后,他与同母兄弟自请就封。

  “其名卓,封于北,弟名超,封于中原。”天子说道。

  废王的理由光明正大,王子卓勇武,封北守土,可大展长才。王子超尚未及冠,封在中原以示仁德。

  乍一看,这道旨意无懈可击,废王更被盛赞英明。然而,王子卓就封两年便遇胡部联合压境,城内守军受困,派人求救却被截杀。

  待诸侯率兵赶来救援,城门已被攻破,守军死伤殆尽,王子卓也战死在城头,家眷自戕死殉。

  胡人在城内烧杀劫掠,未留下一个活口,其后扬长而去。援军面对的是滚滚浓烟,以及被火焰吞噬的残垣断壁。

  此事非同小可,震惊诸国。

  废王以救援不力向诸侯发难,连续问罪多人。同时率兵北上连击六胡,归来后又声势浩大举行祭祀,一时间聚集民心,为世人称颂。

  可惜好景不长。这次出征耗费巨大,国库险些搬空。以上京的财力,无法再维持此等军事开支。

  在执政的谏言下,天子终于宣布息兵,不再向诸侯耀武,代之以扣押质子,用以牵制各国。

  名为邀请,实则强索。

  大胜之威在前,诸侯纵有千般不情愿,也只能将亲子送往上京。

  事情发生时,三人都还年少,并未亲身参与,对过程仅知大概。如今仔细回想,不免发现怪异之处。

  一是王子卓兄弟就封之地,二是胡人突然大举袭城,三是天子出兵大获威望,但剿灭的六部之中竟无一支犬戎大部。

  怪异感涌上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兄弟三人面面相觑,都是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

  时过境迁,王子卓已死,胡人首领也已轮换,即便是想要追查真相也无从着手。何况他们是废王亲子,从自身利益出发也不应该揭开这件旧事。

  “王子超封地为连,位于中原边界,比邻西境诸国。连地以北有一片荒地,虽也贫瘠,但远离荒漠,且常有商队经过。此地封给岁弟,如何?”天子手指图上,在上京和西境之间划出一个圈。

  他遗憾王子岁离开,心中很是惋惜。但事成定局,也不会故意给对方为难。

  这块土地的确贫瘠,谷物出产不丰,但位置不错,发展商贸大有可为。封给王子岁也算是一种施恩。

  “陛下厚恩,臣铭感五内。”王子岁知情识趣,表现得感激涕零。

  定下王子岁的封地,天子又看向王子盛,问道:“岁弟开国,盛弟有何打算?”

  言下之意,是留在上京,还是一同就封?

  “臣请留京辅佐陛下。”王子盛很干脆,直接表明立场。他头脑不及王子岁,言辞也逊色一筹,索性不绕弯子,直接道出心中打算。

  “善!”天子很是快慰。

  王子岁决意要走,如果王子盛也要离开,他真会变成孤家寡人,连个帮手都没有。

  届时不提诸侯,连大贵族都能拿捏他,日子会更加难熬。

  “如此,便授弟为刑令。”喜悦之下,天子下达旨意。

  “恭喜盛兄。”王子岁笑着道贺。

  王子盛向天子谢恩,样子十分感激,心中却不自在。

  刑令。

  如果没有之前种种,他应会兴高采烈。可惜,天子先问过王子岁,这是对方不要的。

  若王子岁不离上京,刑令的官位怕轮不到自己。

  天子会如何安排他?

  心中闪过多个念头,王子盛目光晦涩,少许的喜悦飞速消散,只余下愤懑、嫉妒和满心不甘。

  彼时,废王被带上战车,一路风驰电掣进入连城。

  “家主归来,速开城门!”

  战车飞驰城下,护卫的甲士仅存半数,余者奉命拦截追兵,大多命丧途中。

  城头守军听到喊话声,探头向下望,认出姬超的战车,立即向身后挥手,大声道:“开城门!”

  伴随着绞索的吱嘎声,厚重的城门向内开启。

  姬超亲自驾车行入,甲士迅速跟上。

  最后一名甲士入城,军仆在门后推动,以硬木打造的门板快速合拢。

  砰地一声,城门紧闭,门后架上木栓,并以木桩抵住。

  守军的动作很及时,几乎就在城门闭合的一刻,视野中扬起尘土,百余骑兵策马追来,行动迅如闪电。

  “严守城头,靠近就放箭!”

  姬超在车上下令,派人巡视城头,做好严密布防。

  连城虽不大,但防守严密,更有专门打造的守城器械。哪怕越甲和楚甲悍勇无比,能以一当十,仅凭借百余人也无法攻城。

  果不其然,在城头驾起长弓时,骑士就停止前进。

  在城下逡巡片刻,队伍中分出两骑,前后向来路奔去,显然是要回军中送信。

  “连城。”带队的甲长仰望城头,双眼微微眯起,眼底浮现暗光。

  城内,姬超驾车穿行街道,没有去往家宅,而是径直奔向位于城东的一座建筑。

  城中多是土路,路面很不平整。战车一路疾驰,途中不断摇晃颠簸,废王本就伤势未愈,长时间奔逃,又惊又吓,顷刻间头晕眼花,积攒不出半点力气。

  姬超扫他一眼,发出一声冷哼。单臂一撑跳下车辕,随即探手扣住废王的肩膀,用力将他拖下车,任凭他摔在地上。

  剧痛袭来,断腿又遭重创,废王发出惨叫。他惨白着脸抬起头,透过冷汗看清姬超的表情,也看到了对方身后的建筑。

  夯土为墙,黑瓦为顶,门窗雕刻山川纹,屋前立有图腾柱。

  这是太庙!

  废王瞪大双眼,满脸震惊之色。

  姬超弯下腰,大手一捞抓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姬永,这一天,我足足等了二十年!”

  说话间,他转身推开大门,单手将废王拖入室内。

  室内光线昏暗,飘散尘土的气息。

  一应摆设均依照王族礼制,只是供桌上仅有五尊排位,分别是王子卓和他死去的妻儿。

  “你该不会以为我真是要救你?”见废王神情大变,姬超表情阴沉,声音仿佛浸染毒汁,“你当年争得王位,我兄长遣散门客,主动请封于外。你仍不放心,设计害死了他。你这样的人,如何配为天下共主!”

  “所幸苍天有眼,你恶事做尽终遭报应。”

  “二十年,我足足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手刃仇人的机会。我要用你的血祭奠兄长,将你的头砍下来,摆到这张供桌上!”

  姬超表情狰狞,抓住废王的发髻,强迫他抬起头,直面姬卓的牌位。

  “你不能杀我。”废王艰难道。

  “不能?”姬超似听到笑话,哈哈大笑,“你恶贯满盈,早就不是天子,杀你又何妨?事情传出去,只会人人拍手称快。”

  “你……”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着急杀你。城外的是越人和楚人吧?我打算和他们谈一谈,让你死得更有价值。”

  “你、你想做什么?”废王趴在地上,伤处剧烈疼痛,冷汗湿透全身。

  “我想做什么?”姬超嘿嘿冷笑,一字一句说道,“得知兄长去世真相,我就向天地祈愿,必使你身后无祭。背弃先祖誓言和犬戎勾结之人不配留存于世,所有的肮脏都该大白于天下!”

  “你疯了,你会毁灭王族!”

  “毁灭又如何?姬氏内里腐朽不堪,四百年了,天下早该变一变!”

  话落,他不再理会废王,而是召来心腹侍人,道:“看着他,别让他死了。”

  “诺。”侍人领命,抬头看向废王。一道长疤横过他的左眼,一直延伸到嘴角。右半张脸堪称俊秀,左脸却狰狞扭曲,形似恶鬼。

  夕阳西下,天光将尽,旷野中又起冷风。

  第二批送信的飞骑尚在途中,先前出发的两人已至上京城外,进入大军军营。

  楚煜见到来人,得知具体情况,表情中浮现一抹诧异:“王族?”

  “正是。”骑士披星戴月,满面风霜,声音略有些沙哑,咬字却十分清晰,“王族战车和战旗,图腾鲜明。观方向,奔向西。”

  “西边。”楚煜坐在屏风前,转动腕上的手环,细思封在上京以西的王族有几人。

  半晌,他命骑士下去歇息,同时召侍人入内:“备车,寡人去访晋君。”

  “诺。”侍人领命,立即退出大帐安排。

  帐帘轻轻晃动,灯盘罩下暗影。

  楚煜铺开一张绢,提笔写下几个人名,皆是王族成员。斟酌片刻又划去三人。

  看着剩下的人选,他放下笔,轻轻叩动指尖。

  如他所料不差,必是其中之一带走了废王。不过,究竟是有意救废王性命,还是另有所图,尚且值得商榷。

  第二百二十九章

  金车驶出营地,直趋晋军大营。

  彼时星月交替,天色已晚,营地内点燃数座篝火,一排排火把矗立在帐篷间,火光照亮偌大营盘,黑夜如同白昼。

  营门前停靠数辆战车,拉车的有健马、青牛和壮羊,还有两头雄鹿。战车车轮宽大,车厢雕刻图腾,一眼便知是西境匠人的手艺。

  距离接近,车奴收紧缰绳,金车逐渐停稳。

  “越君过营。”

  守营的甲士没有直接放行,而是迅速通禀大帐。这是进入大营的规矩,无人能够例外。纵然晋越结成婚盟,规矩也不容打破。

  楚煜来过多次,自然清楚此间关节。

  他耐心等候在车上,不多时就见甲士去而复返,身边跟随数人,为首者正是内史许放。

  “参见越君。”许放走出营门,距车厢两步叠手见礼。

  “免。”楚煜安坐在车上,由前者引路进入营内。

  有别于营前的车驾,楚煜的金车长驱直入,穿过环形座落的帐篷,抵近中军大帐方才停下。

  楚煜在帐前下车,立即有侍人掀起帐帘。

  冷风灌入,暖香溢出,气流发生碰撞,发出细微声响。

  帐内灯烛辉煌,铜炉散溢热气,茶香袅袅,沁人心脾。

  楚煜走进大帐,一眼望见坐在屏风前的林珩,玄袍刺绣金纹,长发以玉簪挽起,发尾落在肩后,仿似鸦羽。

  七八名西境诸侯分坐下首,各人面前摆着一盏茶汤,盏中不见热气,应是入帐多时。

  见到楚煜,几人眼底闪过惊讶。想起晋越盟约,讶异又变作了然。

  “仓促到访,晋君莫怪。”楚煜越过众人,含笑与林珩见礼。

  “越君多礼。”林珩起身还礼,随即命人设席并送上茶汤。

  无视落在身上的目光,楚煜行至林珩右手边,振袖落座,姿态落落大方。待茶汤送至面前,他环顾左右,道:“寡人似来得不巧?”

  “无妨,不是急事。”林珩摇摇头,即是对楚煜的回答,也是向帐下几人表明态度。

  看出林珩的用意,几人猜测事情不成,心中难免遗憾。

  今夜几人联袂来访,为的是向晋君献上马场,敲定明年入贡。如后君、纪君等人,还有意向晋国献美。

  对象不是林珩,而是女公子乐。

  “女公子冰雪聪明,气概非凡。我有一子,年少活泼,姿容美,愿入晋为婚。”

  林乐拒婚楚项,亲笔写下拒婚书,事情传遍诸国,更是晋楚大战的导火索。

  上京突生变故,林珩率大军勤王,两国暂时按甲束兵,但不意味冰释前嫌,更不代表烽火熄灭。

  在诸侯们看来,晋楚休兵仅是暂时。除非楚国放弃扩张,晋国不再东出,否则停战绝无可能。

  正如越楚百年仇恨,除非一方彻底倒下,战火无法真正熄灭。晋楚也是一样。

  加之晋越联盟,在野地之战中占据上风,迫使楚国割让五十城。楚国为眼前利益不得不暂时认下,但以楚人的习性,吃下大亏必铭记于心,日后定会想方设法讨还,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还有齐国。

  表面上看齐国重利,主动选择退让,对割让城池无太大怨言。可事实当真如此?

  假若齐人这般好说话,遇事没脾气,绝做不到雄踞东境数百年,与晋、楚、越同列大国,各个方面都能分庭抗礼。

  小诸侯们习惯左右摇摆,擅长夹缝求生。从国君到氏族都练就一身本领,对危机的感知格外敏锐。

  西境诸侯料定休战不会长久,下一场大战迟早会来。在那之前,难保小国不会遭殃,成为发泄怒火的渠道。

  “楚人贪婪,动辄灭国。”

  四百余年间,大国交锋不止,小国屡受其害。不想沦为大国博弈的牺牲品,西境诸侯凑到一起,少见地达成一致:必须牢牢抱住晋君大腿,求得庇护。

  为达成目的,他们绞尽脑汁,还特地观察蕲君,全因他是最成功的范例。

  今夜过营拜访,几人拿出百分百的诚意,不仅送粮送钱,人也要送。

  晋君不收美人,没关系,直接另辟蹊径,从他身边寻找机会。女公子乐就是极好的突破口。

  年轻,未成婚,有实封,权力不亚于大国公子。

  几人合计时互相谦让,到了林珩面前却是你争我抢,与先前判若两人。

  “我有子,舞象之年,极是貌美。”

  “我亦有子,年方舞勺,好文字音律。”

  “我有一弟,弱冠之年,能文能武。虽年长女公子几岁,然面幼,性情柔和,极是和顺。”

  国君们不遗余力推荐,中途竟撇开合作,开始互别苗头。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楚煜突然过营。看到光彩照人的越君,几人突然像被封住嘴,霎时间静默无言。

  论起貌美,谁能及得上越君?

  在越君面前称美,实在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楚煜什么都没做,仅是信步入帐,就使得帐内诸侯偃旗息鼓。林珩逡巡众人神情,端起茶盏递到嘴边,借机掩饰上翘的嘴角。

  刚才被吵得头疼,总算得以安静。

  他清楚几人所求,也明白他们是真心实意想要联姻,但没问过林乐,他不会轻易点头。

  公子也好,宗室郎君也罢,利益固然重要,还要看林乐是否喜欢。

  国弱无从选择也就罢了,晋乃强国,林乐又有实封,且年纪不大,无需着急定下,大可以慢慢挑选。

  何况以林乐的决心还有雍氏的作风,她成年之后,后宅中定会十分热闹。别国人加进来未必是一件好事。

  最重要的是习惯了楚煜的脸,再看面前几位国君,固然俊朗不凡,总也差上一筹。推及血脉,未必及得上雍氏搜罗的美人。

  “咳!”察觉到思绪跑偏,林珩迅速收敛心神。

  楚煜侧头看过来,眼底浮现疑惑。

  林珩的表情变化太快,情绪飞速闪过,压根来不及捕捉。

  “诸位之意,寡人明白。我妹尚小,暂不急婚事。”林珩直截了当拒绝,一视同仁,倒也十分公平。

  帐内诸侯早有预料,遗憾的确有,但见大家一样,没有谁被另眼相待,倒也无意纠缠。

  猜出楚煜过营有要事相商,几人不再久留,陆续起身告辞,走得干脆利落。

  虽然联姻的计划落空,此行也非毫无收获。晋君没有拒绝马场,也接纳明岁入贡,附庸十拿九稳,这条大腿总算抱得牢固。

  几人结伴前来,返程却未走到一起,中途便分道扬镳。

  他们离开后,帐内的席位被撤去,侍人重新点燃熏香。

  “送些糕饼来。”林珩吩咐道。

  “诺。”

  侍人领命退下,很快提来两只食盒。

  食盒各有三层,两层装有糕点和麦饼,最底层则是热水,能确保食物温度,从厨下提到大帐依旧如刚出炉一般。

  侍人打开盒盖摆设碗盘,动作熟练利落,过程中没有发出丁点声响。

  待一切妥当,侍人躬身行礼,鱼贯退出大帐。

  帐帘垂落,隔绝帐外冷风。

  “越君此时过营,未知何事?”林珩夹起一块甜糕放到碗中,用银匕分成两半。掺入蜜的馅料流淌出来,甜香沁鼻。

  “废王离开上京,我与楚项俱派人追杀。”楚煜没打算隐瞒,直接道出实情,“骑兵一路追袭,中途遇人阻拦,带走了废王。”

  对于两国派兵追杀废王,林珩丝毫不觉吃惊。反倒是事情没成,实在有些出乎预料。他动作一顿,放下银匕询问道:“可知拦截者是谁?”

  “王族。”楚煜从袖中取出一张绢,越过桌面递给林珩。

  “王族?”林珩接过绢展开,迅速浏览一遍,发现上面都是人名,且有三人已被划去。

  “废王流徙,诸侯国不会收留,他唯一能去的就是王族封地。据飞骑回报,马车出上京后行西北,封在此地的王族不少,但有实力集结数百甲士,遇越楚骑兵死战不退者却仅有两人。”楚煜推开装有糕点的碟子,以手蘸取茶汤,在桌面写下人名,“连伯姬超,却伯姬红。”

  “王族甲兵。”林珩放下绢布,短暂陷入沉思,缓慢道,“上京史官家中有藏卷,连伯姬超是废王异母弟,就封二十余载,守土兢兢业业,但从不入朝,王室祭太庙也不露面,极是特立独行,王室对其毁誉参半。却伯姬红是姬伯后人,早与王室分支,另立宗庙。”

  说到这里,林珩顿了顿,手指擦过绢上的文字,抬眸看向楚煜:“以越君之见,两者为谁?”

  “暂不能定论。”楚煜摇摇头,旋即话锋一转,“但无论是谁,带走废王未必是出于好意。”

  “不是好意?”林珩仔细思量楚煜所言,记忆回溯,搜寻关于王室成员的记载,忽然间想到一桩旧闻。“姬超有同母兄,名卓,二十年前死于封地。据言遭犬戎大部围城,诸侯救援不及。”

  “姬卓勇武,性情豪迈,历次重创胡部立下大功。上京曾有传言,先王欲立他为太子。不想他触怒先王,被其所恶,最终是废王登上了王位。”楚煜补充几句,掌心覆上桌面,部分水渍已经干涸,姬超二字正逐渐隐去,“假若是姬红带走废王,意图还需思量。换作姬超,比起救人,他怕是更想杀人。”

  林珩沉默下来。

  他垂下眼帘,手指一下接一下敲向桌面,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楚煜没有出声打扰,而是端起茶汤饮下一口。随后夹起半块甜糕送入口,因香甜的滋味弯了弯嘴角。

  他还想再夹,却被林珩按住手腕。

  无他,他所夹的甜糕,原本放在林珩面前的碗中。

  楚煜也不挣扎,看一眼覆在腕上的手,嘴角噙笑倾身靠近,冠缨垂落肩头,斑斓的光拂过脸颊,映得眉如墨染,唇红似血。

  林珩不作声,他便靠得更近,红唇翕张,吐气如兰:“晋王?”

  两字入耳,林珩眸光微闪,收紧扣住楚煜腕子的手,另一只手覆上他的后颈,手指探入发间,进一步拉近彼此间的距离:“我该称一声越王?”

  楚煜笑了,秾丽无双,风华绝世。

  他正想开口说话,帐外忽有侍人禀报:“君上,楚君过营。”

  楚项?

  两人同时皱眉。

  猜测楚项此行的目的,一念闪过脑海,眼底同时闪过异色。

  第二百三十章

  齐军大营,中军大帐。

  十余盏铜灯落地摆放,灯座铸成鱼形,上方撑起牛油火烛,摇曳明亮的暖光,照亮整座大帐。

  山水屏风前,赵弼手持一卷竹简,眉心深锁,面沉似水。

  齐相匡斌和几名氏族分坐下首,同样神情紧绷,脸色不愉。

  送信之人星夜兼程,风尘仆仆赶来,人已疲惫不堪,却不敢现出分毫。为压力所慑,他只能匍匐在地,额头几要触碰地面,始终大气不敢喘。

  侍人守在帐外,时刻留意帐内动静,等候赵弼召唤。

  突然,帐内传出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一声怒喝:“欺人太甚!”

  听出是赵弼的声音,侍人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匆匆相顾一眼,都是面带着惊容,恐慌不已。

  国君轻易不动怒,一旦生怒,必有人血溅三尺。

  一阵冷风袭来,掀起垂挂的帐帘,烛光从缝隙透出,明明是暖色,却令人脊背生寒,直觉森冷彻骨。

  侍人心存疑惑,不明白国君因何震怒。想到入营不久的飞骑,几人嗅到一丝不寻常,迅速压下好奇心,再不敢多想。

  在他们身后,帐帘落地,隔绝帐内明光。

  赵弼的声音也被遮挡,很快变得模糊,再难以捕捉。

  大帐之中,竹简被掷到地上,桌案翻倒,赵弼站在屏风前,脸色铁青,怒不可遏。不待左右氏族劝说,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怒意,重新坐回到屏风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匡斌几人对视一眼,也不唤人,而是起身扶正桌案,开口道:“君上,楚人骄狂,楚妍是楚王亲妹,行事出格不足为奇。”

  “好一个不足为奇!”赵弼刚刚压下怒火,此刻又被燃起,他手指地上的竹简,厉声道,“尔等自己看!”

  匡斌几人面带疑色,顺势拾起竹简在手中传阅。

  方才听飞骑口述,他们仅知公子弦和女公子妍发生冲突,逃离禹州城不得,被派兵抓了回去。

  此时展开竹简,方才知晓事情始末。

  种种细节闯入眼帘,几人连连倒吸凉气,终于明白赵弼因何暴怒。

  “公子弦纵火,伤女公子妍,连夜出逃。”

  “女公子妍率兵追袭,捕公子弦,带回禹州城。”

  “归城途中,门客峦青被战车拖死,死无全尸。公子弦同被缚在车后,双腿伤重。”

  “入城后,女公子妍鞭公子弦,枷之,囚于笼,于城内示众……”

  读到这里,匡斌等人勃然变色。

  公子弦入楚,无论背后达成什么交易,表面上都是两国联姻。他纵火固然有错,也不该遭此羞辱。

  堂堂齐国公子竟被鞭打,被戴枷囚笼公然示众,羞辱的何止是公子弦,更是齐国!

  赵弼暴怒正因如此。

  他深知赵弦的秉性,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是志大才疏。野心不小,但无匹配的才智,根本不足为惧,也不配成为他的对手。但说一千道一万,两人仍是同父兄弟,他可以驱逐赵弦,不使他再踏入齐国,不代表赵弦就能任人欺辱。

  楚妍杀死赵弦,他都不会如此震怒。

  对方的行为越了界,看似在惩治赵弦,实则在羞辱齐国,将齐国的颜面踩到地上。

  “好一个楚国女公子!”

  楚妍素来任性,府内豢养众多门客,手下还有私兵,性情骄横跋扈,经常肆意妄为。

  发生在赵弦身上的事并非个例,碍于楚妍的身份,即便闹出人命也难以追究,大多不了了之。

  这次却不同以往,她动的不是小国之人,也非楚人,而是齐国公子。哪怕是为了齐国的脸面,赵弼都不可能坐视不理,势必要向楚国讨一个公道。

  “来人!”无意与臣下商议,赵弼直接做出决断,他要亲自去问楚项,齐楚同盟,赵弦为联姻留在楚国,如今被这般羞辱,堂堂楚王如何说,“若不能给寡人一个个满意的答复,我倒要问一问他,是否要废弃盟约,与齐成仇!”

  “君上三思!”得知赵弼的打算,匡斌等人连忙劝阻,“晋越婚盟牢不可破,晋王更为诸侯之长,此时实不宜与楚反目,否则独木难支。”

  几人的担忧非是没有道理,赵弼却不打算采纳。

  他的确怒火中烧,但没有失去理智。恰恰相反,他的头脑异常清醒,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更知道此举将带来何种后果。

  “诸君仅言齐国势危,殊不知楚国更甚。”赵弼环视帐内氏族,目光如电,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齐楚结盟本是权宜之计,注定不会长久。楚人傲慢贪婪,睚眦必报。此前为停战,我主动向晋王让步,愿意割让城池,事先未与楚项商议,他面上不表,未必不会记在心里。他离禹州不假,但岂会不留心腹。以他的能力,楚妍在城内所为,他当真一点不知?我看未必。”

  一番话落地,匡斌等人无法再劝。

  假若君上猜测属实,齐国绝不能让步,就算是撕破脸也要让楚国给一个交代。

  “诸侯为盟,肝胆相照罕见,背信弃义常有。事乃楚妍所为,怎知不是楚项纵容试探,如我顾忌再三,甚至做出退让,以楚的作风定会得寸进尺。”赵弼沉声道。

  所以,他不能有丝毫犹豫,必须强硬到底。就是要让楚项看到,晋国不好惹,越国能让楚失地,齐国也是一样!

  “齐非小国,非是楚的附庸。”

  “楚人妄想齐人低头,简直痴心妄想!”

  “楚人可恨!”

  赵弼态度明确,帐内群情激愤。

  无论赵弦做过什么,他都是齐国公子,身份尊贵。楚妍这般羞辱于他,齐国但凡有半点退让,不肯上门问罪,一定会被视为软弱。事情传扬出去,齐国君臣都会沦为诸国笑柄。

  “君上过楚营,臣请随行。”匡斌手按佩剑,正色请命。

  “臣请随行!”余下氏族纷纷起身,异口同声要随赵弼去往楚营。

  “好!”赵弼本意就是要造声势,自然不会拒绝。

  君臣达成一致,他当即命人备车,摆出仪仗,带领一干氏族气势汹汹杀到楚军大营。

  不想来到楚军营前,齐国君臣却扑了个空。

  “君上过晋营。”楚国令尹留守营内,得知齐国君臣深夜造访,亲自出面相迎。见赵弼神情冰冷,匡斌等人也是面带怒色,像是要兴师问罪,他心中咯噔一声,突然生出不妙预感。

  “过晋营?”赵弼凝视贾吉,确认对方不是在骗他,当即冷笑一声,“也好、”

  话音落下,他命匡斌等人暂且归营,自己则驾车转向去往晋军大营。

  齐人闹出的动静委实不小,驻扎在附近的诸侯都被惊动。

  国君们陆续走出营帐,派人出营探听。得知越君、楚君和齐君接连夜间出营,奔赴晋军营地,众人惊讶之余,难免生出疑惑。

  “四大诸侯齐聚,莫非有大事?”

  “废王流徙,新王登位,还有什么大事?”

  “不知。”

  众人满头雾水,眺望盘踞在夜色下的晋营,疑惑重重,顿感百爪挠心。

  奈何国小势弱,四国没有宣召,不好主动凑上去。

  不想弄巧成拙,最终得不偿失,众人只能带着满心疑问回到大帐,召集氏族秉烛商议,猜测四大诸侯又会有何举动。

  与此同时,赵弼的青车来至晋军大营,经甲士通禀,很快有侍人前来引路。

  和楚煜不同,楚项和赵弼造访,皆要在营门前下车。

  赵弼走出车厢,目及停靠在不远处的丹车,视线扫过车旁的楚人,见到挂在车前的长鞭,杀意浮现眼底,稍纵即逝,快得难以捕捉。

  营地内座落方形篝火,高过人肩的木架托起灯盘,火光跳跃燃烧。

  通向大帐的道路两侧,能见甲士对面而立,铠甲鲜明,戈矛锋利。甲士周身萦绕煞气,俨然都曾沙场喋血,勇猛无匹。

  赵弼一路行来,心中的怒火逐渐平息。

  晋营与楚营不同,一样是向楚项问罪,但要把持尺度和分寸。当着晋军的面,做好可以借力,如有差错,怕是会被对方反将一军。

  短短数息,赵弼已思量出结果。

  前方就是中军大帐,引路的侍人止步不前,另一名侍人掀起帐帘请赵弼入内。

  一帘之隔,帐外冷风侵骨,帐内暖意融融。

  赵弼迈步走进大帐,一眼望见正对帐门的屏风,以及坐在屏风前的三人。

  一身玄服的晋君坐在上首,越君在右,楚君在左,三人面前各有一只茶盏,茶香袅袅,热气氤氲。

  听到声响,三人同时抬头。

  看清赵弼的神情,林珩短暂惊讶,随即想起庸送回的情报,心中有所猜测。楚煜似笑非笑,辨清赵弼怒气所向,料定会有一场好戏。

  楚项迎上赵弼的目光,见对方面带沉怒,不似盟友更像仇人,心中有了计较,持盏的手缓慢放下。

  “晋君,深夜造访还请见谅。”赵弼故作怒色,行事却彬彬有礼。

  “观齐君不愉,未知发生何事?”林珩请赵弼落座,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开口询问。

  在赵弼入帐之前,三人正讨论废王去向。

  关于出兵截人的王族,楚煜锁定两人,楚项也是一样。

  楚煜来见林珩商议对策,实乃合情合理。楚项过营就值得深思。

  大概是越君在侧,不欲横生枝节,他直接亮明企图,坦言不仅要杀废王,还要借机问罪王族,尽取王族之地。

  “机不可失。”

  楚项毫不避讳自己的野心。

  上京虽然没落,天子丧失人心,但礼制仍存,讨伐王族必须师出有名。

  林珩是诸侯之首,由他出面最为合适。

  “中原三面,地尽可取。”

  楚国对土地的渴望从不曾减,推己及彼,楚项相信晋国也是一样。

  在勤王一事上,两国可以合作。如今机会摆在眼前,未必不能再次联手,攫取王族封地。

  对于楚项的提议,林珩的态度不置可否。对方正想再接再厉,就遇上赵弼过营,打断了这场谈话。

  赵弼落座之后,目光锁定楚项,决意先声夺人,当场发难:“寡人有一事要问楚君,晋君和越君在场,正好为见证。”

  说话间,赵弼取出国内送来的竹简,当着三人的面展开,怒视楚项,一字一句道:“我弟弦入楚,与楚妍婚。日前竟被鞭打,戴枷囚笼示众城内,鄙同罪奴。敢问楚君,可知女公子所为?若知,纵其恶行,是在蔑齐?!”

  赵弼素来以沉稳示人,少见这般疾言厉色。

  林珩和楚煜对视一眼,目光落在楚项身上,欲看他如何回答。

  面对赵弼突然发难,楚项竟没有争辩,而是站起身,双手交叠,当场向对方致歉:“寡人有过。”

  楚国往日作风,无理也要争三分。楚项此举委实出人意料。

  赵弼的神情未见放松,反而因意外更加凝重。

  林珩不熟悉楚项,但知道禹州城内的变故。楚妍行事出格,公子弦也不完全无辜,此事怕还有得纠缠。

  思及此,他抬眸看向楚煜。

  迎上林珩的视线,楚煜翘了翘嘴角,还好心情地端起茶盏,轻轻嗅着茶香,坐观齐楚反目。

  第二百三十一章

  “妍行止有过,寡人必惩之。赵弦在楚都纵火,焚宫室,伤我妹,且惊悸我父,使我父病情加重,又将如何?”

  如楚煜所料,楚项前言不过是引子,突然间话锋一转反诘齐国。

  楚妍鞭笞公子弦的确不对,更不应该戴枷囚笼在城内示众。她的举动踏过底线,齐国绝不可能容忍。

  但此事有一个前提,公子弦并不无辜,反而有大过。

  “齐王有信,寡人亦有。”

  楚项正视赵弼,从袖中取出一张绢,乃楚妍亲笔所写。

  信中详细记录整件事的经过,包括赵弼何时放火,怎样击伤楚妍,又是如何逃出禹州城,其后在城外被抓。

  楚妍用词简练,没有丝毫添油加醋,每一句话都经得起推敲。单看信中的文字,与她的行径有天壤之别,简直判若两人。

  “赵弦火焚楚侯宫,数座殿阁付之一炬,惊君驾。”

  “剑伤女公子,杀宫人五。”

  “夜半驾车冲出城门,藏匿村庄,百名甲士为围剿捕获。其行早有预谋,想必筹划多时。”

  赵弼质问楚国蔑齐,楚项先抑后扬,当场反戈一击,斥公子弦行恶。

  “齐王疑寡人指使楚妍,寡人同样要问赵弦所作所为,齐王是否一点也不知情?”

  不同的用词,相同的内涵,全部抛回到赵弼脸上。

  目睹两人这番来回,楚煜笑意不减,就差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

  他如此表现看似无礼,却成功使赵弼和楚项打消怀疑。

  公子弦行为骇人听闻,楚妍也仿佛失去理智,两人不曾亲眼目睹,难免心疑事有蹊跷。

  赵弼当着林珩的面兴师问罪,看似被怒火控制情绪,实则也在试探,想要看一看事情背后是否有晋越的手笔。

  楚项也是一样。

  作为多年的老对手,他十分了解越间的能力,若言有越间潜伏禹州,绝称不上稀奇。

  他担心的是楚妍身边。

  女公子妍好养门客,门下豢养千人,真才实学者有,鸡鸣狗盗之徒同样不缺,还有个别以色侍人,其行参差,良莠不齐。若有越间混在门客之中,借机浑水摸鱼,搅乱风雨,未尝没有可能。

  他表面质问赵弼,暗中也在观察楚煜,见对方情绪外露,不仅乐见楚齐反目,更按捺不住落井下石之意,心中的怀疑反倒减轻几分。

  所以,这件事当真是凑巧,非是有人背后推动?

  楚项和赵弼四目相对,一人面带沉怒,一人双目喷火。两人同时手按佩剑,随时将要拔剑相击,血溅三尺。

  楚煜笑意更深,一抹沉思划过眼底,眸光扫向林珩。

  林珩察觉到他的视线,目光迎上来,却是不动声色,波澜不惊。

  楚项和赵弼疑心楚煜,全因越间遍布天下,名声如雷贯耳。殊不知在这件事上,越人的确不曾插手,楚煜被疑心实属于背锅。

  反观晋君,看似毫无瓜葛,却实实在在参与其中,与这场变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庸入禹州城,与公子弦秘密接触,借由峦青传递消息,搜集宫内情报,书信一封接一封送回晋国。

  公子弦连遭变故,有国不能回,有家却形同虚设,明面上是与楚国女公子联姻,实则地位尴尬,在楚人眼中更类面首。

  他曾踌躇满志,剑指国君宝座,如今却沦落楚国,多年期盼皆泡影。落差之大,他实在难以接受。

  愤懑、凄凉、仇恨、癫狂。

  情绪郁结于心,日积月累,就如火山蓄势待发。只需要一个火星,或者轻轻一推,一切便水到渠成。

  门客峦青就是推手,他恨透了使自己残疾的楚人,不惜一切都要报仇。

  庸则是递火把之人。借助商人的身份,他描绘城池图,打探清楚巡逻甲士的换班时间,连公子弦逃亡的路线和落脚的村庄都是他事先敲定。

  这一切,他都在秘信中提到,林珩皆有掌握。

  让林珩没想到的是公子弦比预期中更加疯狂,他竟然火焚楚侯宫,险些烧死楚项的父亲,更以剑刺伤楚妍。

  千钧一发之际,侍人拼死阻挡,楚妍方才逃过一劫。否则她就不是手臂受伤,怕是整条胳膊都会被砍断。

  公子弦做得太过,以致于楚妍雷霆震怒,不顾伤势带兵出城,冒雨一路追袭,硬是截住公子弦,将他从藏身处抓了出来。

  盛怒之下,楚妍做出过格之举,楚国的宗伯竟也不曾阻拦。

  事后冷静下来,她立即知晓不妙,连夜派人给楚项送信,信中没有遮掩,将事情一五一十写明。

  信送到楚项手中,他即知齐人定会发难,也为此做好准备。只是没想到赵弼会豁出去,夜半追来晋军大营,当着晋君和越君的面质问,使他不得不费心应对,今日过营的计划也被打乱。

  “齐王问寡人,寡人必惩女公子妍。反之,公子弦又该如何问罪?”楚项不否认楚妍所为,否认也无用,索性全部承认。但他也没让赵弼好过,而是针锋相对,要求对方给出答复。

  焚烧宫室,惊吓他的父亲,刺伤他的妹妹,一桩桩一件件,必须给出交代。

  赵弼口口声声楚人蔑齐,反过来,公子弦的行为一样能牵连齐国,是否是齐国要与楚国为敌?

  公子项勇猛无双,天下皆知其勇武。他同样不缺乏政治智慧,此刻与赵弼唇枪舌战,即使对方先声夺人,也丝毫不落下风。倒是赵弼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愈发难看。

  两人争执不下,火气越来越大。

  历城之盟签订不到一年,眼见就要破裂。

  换做齐国往日的作风,应该会斟酌利弊,暂时后退一步。赵弼却不能让,也不打算让。

  “寡人当日曾言,联姻为结两国之好。今观盟约难存,婚姻就此作罢。待此间事毕,寡人即刻派人接我弟归国,两国之盟便如此玉!”

  说话间,赵弼扯下腰间的玉玦,用力砸向地面。

  因帐内铺有兽皮,玉玦落地没有碎裂。镶嵌珍珠的皮履碾压其上,不断施力,终使其四分五裂。

  赵弼孤注一掷,太过出人意料,楚项难得一愣。看清对方不是在作戏,他心头一沉,之前准备好的话再无法出口。

  一日之内,他的计划两次被打乱,始作俑者都是对面的齐君!

  齐国崇尚君子之风,赵弼行事素来有礼,少见这般激烈,完全不给自己留后路,分明是要与楚国一拍两散。

  是早有准备,还是临时起意?

  如果是后者,可以归为情绪所激,事情尚可以补救。假若是前者,是否意味着齐国早有二意,想撕毁与楚国的盟约?

  历史之上,大诸侯也曾互相结盟,彼此出兵征伐。

  楚共公时,楚国军力达到顶峰,数年间连灭五国,引发诸侯忌惮。楚以外的大国结盟,一同挥师伐楚,阻断楚国的扩张,打断了楚国继续攀升的势头。

  眼前的一幕让楚项警觉。

  晋越盟约牢不可破,楚齐结盟是为与之对抗。

  赵弼公然断玉,撕毁两国盟约,莫非是要重演当年之事?他莫非没有想过,一旦楚国倒下,齐国也难长久?

  短短数息时间,楚项神情变幻,不复方才的咄咄逼人,突然陷入沉默。

  赵弼见状,便知自己赌对了。

  相比齐国,楚国形势更危,内忧外患不断,更加需要齐国这个盟友。接下来,只要楚项肯让步,他就能顺水推舟向对方提出条件。

  赵弼计划不错,楚项也有挽留之意,继续发展下去,情势注定缓和。但他们忽略了一件事,林珩和楚煜在场,注定会发生变数。

  楚项当局者迷,一时没看透赵弼的图谋,林珩和楚煜却看得一清二楚,赵弼未必想要与楚割席,八成是想迫使对方让步。

  一旦楚项退让,便是一举两得,既能挽回齐国的颜面,更能让林珩两人看到,在与楚的盟约中,齐占据主动。

  林珩如要东出,继续从楚国疆域分土,拉拢齐国显然胜于强攻。

  然而,他真能如愿以偿?

  林珩忽然推动杯盏,发出一声轻响。

  声音引来三人注意,他则面不改色,提议道:“两国有盟,毁之可惜。”

  此言一出,帐内鸦雀无声。

  两名当事人看着林珩,表情一般无二,满脸都是惊讶,还有难以置信。

  晋君竟然在说和?

  简直不可思议!

  楚煜眼底闪过诧异,随即垂下眼帘,相信林珩的意图绝非如此。

  仿佛为验证他的猜想,下一刻就听林珩继续道:“诸事有法,法前有礼,公子弦焚楚宫,惊吓楚王之父,刺伤女公子妍,负罪逃之夭夭,有大过。女公子妍追袭拿人本无错,然其鞭打齐国公子,枷之,困入囚笼,示众城内,一样是犯下大错。”

  话至此,其余三人皆沉默不语。

  楚煜猜不透林珩本意,索性不猜,静等对方揭开答案。

  赵弼和楚项则是眉心深锁,目光深沉,参不透林珩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心中隐隐不安。

  两人的不安很快化作现实,以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

  “双方有理,也皆是有过,此事实在难断。以寡人之见,无妨上奏天子,以祭告于天地,由鬼神裁断,何如?”

  诸侯发生争执,奏于天子合情合理。天子不能断,则交于天地鬼神,一样合乎礼法。但这样一来,仅限于少数人知晓的事就会传扬天下。

  “有理何惧?我观此法甚好。”见两人有退缩之意,楚煜出言相激。

  闻言,赵弼脸色发黑,楚项对他怒目而视。

  发生在禹州城内的事禁不起推敲,一旦传扬各国,两国都会丧失颜面。

  赵弼本意是迫使楚国退步,楚项与他想法一致。

  奈何林珩行事不循常理,既未如赵弼所想一般借机削弱楚国,也偏离楚项预期,没有和楚煜一道袖手旁观。

  身为诸侯之长,遇大国僵持不下,他痛心疾首,决意要按照礼法办事。

  有错吗?

  没有,反而相当正确。

  但对当事人而言,委实是猝不及防,更不想接受。

  “晋王,此事不必惊动天子。”赵弼艰难开口,突然体会到晋国氏族曾经的憋屈。对于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当真不能以常理推断。借力是异想天开,不颜面尽失就谢天谢地。

  “我意也是如此。”楚项紧接着开口。前一刻还在针锋相对,这一刻却能同心协力,不得不承认林珩抓住了他们的痛点。

  事情宣告天下,失去颜面是其一,两国的盟约再不可能修复,不破裂也会破裂。

  林珩神情严肃,视线扫过两人,义正言辞道:“两位不必多言,来人!”

  话音落地,立刻有侍人在帐外应声:“君上有何吩咐?”

  “带我手书,入城呈于天子。”

  “诺。”

  听到林珩的话,赵弼和楚项顿时醒悟过来,两人争吵时,林珩默不作声,实则在奋笔疾书。

  他怕是早有准备!

  马桂走入帐内,捧起林珩的手书,飞速退出帐外。

  楚项下意识想拦,却被一只茶盏砸中手腕。

  一声轻响,茶盏落地。

  楚项握住伤处,抬头望去,就见楚煜落下衣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底一片森冷。

  第二百三十二章

  诸侯大军驻扎城外,上京城门日夜不闭,城头火光通明,成排的火把燃烧整夜。

  马桂驱车穿过城门,前方以军仆开路。城内守军不敢阻拦,任凭队伍长驱直入。

  夜晚的上京城格外寂静。

  马车经过城东,贵族大宅座落在暗夜下,除个别闪烁明光,大多是乌灯黑火不见亮光。

  昔日执政的宅邸府门紧锁,不复见曾经的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几座焚烧的大宅未经修缮,焦黑的墙垣和断裂的木柱随处可见。尤其是喜氏兄妹留下的宅院,门板坍塌,照壁上的雕刻损毁,仿佛在演绎这个家族的破灭。

  废王流徙,王座上有了新主,城内气象却不见改变,仍是日益萧条,充斥着颓败。无论贵族坊、城民坊还是商坊,黑夜不提,白日里也不见热闹,都是一片冷清。

  马车穿过街道,哒哒的马蹄声传出,惊动巡逻的甲士。

  望见开路的军仆,认出车前的旗帜,甲士迅速让至一旁。连续两队皆如此,竟无一人上前盘问。

  “上京城,天子之都。”马桂目睹一切,讽意闪过眼底,稍纵即逝。

  驱车的奴隶不断扬鞭,健马撒开四蹄,马车飞驰在长街上,沿途掀起劲风。

  宫门前矗立一队虎贲,身着全甲,却无半分精气神。各个高大健硕,气质却显萎靡,样子无精打采。

  马车在门前停住,车辕跳下一名小奴,向虎贲说明来意:“晋王遣人,烦请上禀天子。”

  虎贲探头看向小奴身后,只见一名黑衣诗人坐在车内,手中捧着木盒,冠以金饰,分明是晋王内侍。

  猜出马桂的身份,虎贲不敢轻忽,当即向宫内通禀。

  一门之隔,守在门内的侍人得知情况,一溜烟跑过宫道,直奔天子歇息的正殿。

  宫门已闭,夜间开启不合规矩。但门前是晋人,还是晋王内侍,口称有要事禀报,规矩势必要被打破。

  姬典在榻上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睡。

  殿内留有两盏宫灯,鹤形灯座足有半人高,细长的喙衔起铸成荷叶形的灯盘,盘中灯油以秘法熬制,在燃烧时散发清香,能够安神助眠。

  王室独有的秘方却在今夜失去效力。

  姬典翻来覆去,不断发出声响,烦躁的情绪持续攀升。守殿的侍人小心抬头,窥见天子的模样,谨慎地缩了缩脖子,无一人出声,更不敢上前讨好。

  宫变之夜,正殿前血流成河。至今回想起来,众人仍心有余悸。

  废王离开上京,王子典登上王位。虽名为新王,但手无实权。诸侯在上京,他事事听从。诸侯离开之后,朝政也将由投靠大国的贵族把持。

  长此以往,天下共主名存实亡,注定沦为一尊摆设。

  不过宫人也十分清楚,天子无法对抗诸侯,也不能拿贵族开刀,碾死一个宫人却是轻而易举。

  看清背后的危险,众人变得提心吊胆,愈发规行矩步,谨小慎微。内侍宁可装作木讷,也不敢轻易讨好天子。

  日复一日,情况愈演愈烈,王宫内犹如一潭死水,甚至不及废王在时。

  砰!

  姬典实在睡不着,满心烦躁,抓起枕头丢到地上。玉制的枕头砸向地面,连续翻滚两周,边角磕碰,掉落不规则的碎片。

  见状,守夜的侍人噤若寒蝉,恨不能缩进墙角的阴影里,更加不敢出声。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人声:“陛下,晋王派人入城。”

  声音传入殿内,姬典短暂愣了一下,随即从榻上起身,道:“带去前殿。”

  “诺。”侍人在门外应声,影子落上门板,短暂扭曲拉长,其后转向远去,随着脚步声一同消失。

  姬典揣测林珩用意,同时命人更衣。

  两名侍人展开袍服,分别套上他的手臂。一人跪地为他穿上履袜,另一人取走地上的玉枕,手指仔细擦过青石拼接的缝隙,确保不遗留半块碎片。

  “去前殿。”

  殿门打开,姬典迈步穿过廊下。他本可以将人带来寝殿,出于谨慎考虑,还是选择在正殿召见来人。

  彼时,马桂正随侍人行过宫道,提步登上丹陛。

  大殿内亮起灯火,两排宫灯逐次点燃,驱散一室幽暗。

  明光摇曳,辉煌耀目,恰似火树银花。

  马桂在殿前等候,直至侍人宣召,他才进入殿内。

  天子高坐王座,见来者是一名内侍,却也没有小看。宫变当日,他亲眼见到这名侍人跟随在晋王身边,俨然是其心腹。

  “拜见陛下。”马桂停在大殿中央,俯身行大礼。

  “免。”

  “谢陛下。”

  站起身后,马桂擎起木盒,高高举过头顶,口中道:“君王手书,请陛下过目。”

  一名侍人走上前,从马桂手中取走木盒,送到姬典手中。

  怀揣着疑问,姬典从盒中取出竹简,从头至尾浏览一遍,脸色逐渐发白,额头冒出冷汗。

  齐国公子在楚国都城放火,楚王之父受惊。

  楚国女公子被刺伤,一怒拿人,鞭笞,戴枷囚笼示众。

  齐王和楚王接到国内消息,当面问责,针锋相对,僵持不下。

  信的末尾,林珩言事不能断,依礼上禀。如天子不能决,当祭祀问于天地,断于鬼神。

  最后两行字,姬典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抹去额头的冷汗,绞尽脑汁猜测林珩的真实用意。想到判断出错可能带来的后果,顿觉眼前一黑。

  四大诸侯,他一个都惹不起。

  楚王和齐王闹起来,晋王不能决断事非,他更不可能。

  真如信上所言,正式举行祭祀,当众问于天地鬼神,这件事势必要广为人知。

  就算脑子再不清醒,也能猜出事后带来的影响。不提公子弦和女公子妍谁的过错更大一些,齐国和楚国经此一事都会丧失颜面。

  齐王不会乐见,楚王定然一样。

  四大诸侯之中,晋越联盟牢不可破,齐楚不能拿晋国如何,也暂时不会找越国麻烦,要撒气会找谁?

  思及此,姬典脸色惨白,汗流得更急,捧着竹简的手微微颤抖。

  假设上京没有衰弱,他是名副其实的天下共主,调停诸侯争端实属应当。这也是天子权威的体现。

  问题在于他空有名头却无权柄,事情牵涉到两个大国,无疑是烫手山芋,稍不留神就会栽进去。

  “如何是好?”

  王子盛和王子岁都不在宫内,他身边无人能够商量。

  情急之下,姬典只能想到一个办法:拖。

  “事关重大,暂无法决断。待到明日,予一人亲至城外,与伯舅当面商议。”

  听到天子的回答,马桂没有多言,躬身行大礼,倒退着离开大殿,在夜色下行出王宫。

  在他走后,姬典又一次展开竹简,看着上面的文字,好似有刀锋迎面袭来,更像是凶兽张牙舞爪,令他不寒而栗。

  一声脆响,他用力合拢竹简,命侍人备车,他要出宫去见王子岁。

  “不摆仪仗,轻车简从。”

  “诺。”

  侍人领命,迅速下去安排。

  不多时,一辆马车驶离王宫,向城东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上京城外,晋军大营内,中军大帐不闻争吵声,安静得有些诡异。

  帐内,赵弼和楚项各踞一席,不似先前剑拔弩张,都想劝说林珩改变主意,不希望将两国之事传扬开。

  “寡人此前考虑不周,万望见谅。”赵弼能屈能伸,想使林珩帮忙隐瞒,干脆利落承认过错。

  他隐约觉察到,借力的想法被看穿,使晋王不悦。

  如果林珩当面质问,他反倒有办法应对。奈何对方压根不提,而是摆出礼法,依照规矩行事,让他有苦说不出。

  这种憋屈感,他还是首次体会。

  无奈,祸是他自己惹的,硬着头皮也要解决。

  相比赵弼,楚项也没好过几分。

  楚人傲慢不假,霸道是真,骄横跋扈也非污蔑。但是,楚妍这次的行为委实太过,对大国公子动用私刑,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何况赵弦还是她的丈夫,两人的婚事象征齐楚结盟,这件事处理不好,两国必然结成大仇。

  一旦民意被引燃,必然火势熊熊,再难以扑灭。

  难道说,这就是晋王的目的?

  在赵弼挖空心思拯救局面时,楚项一言不发,沉默地观察林珩。他有种预感,相比越王楚煜,晋王更是楚的大敌,关系生死。

  这样的预感前所未有。

  哪怕是在战场上九死一生,他也不曾有如此强烈的危机感。

  楚项的目光太过尖锐,想忽略都很难。

  楚煜双眼微眯,手指压住茶盏,很想再次丢过去,连茶汤一并砸到楚项脸上。

  林珩一边应付赵弼,一边分神留意楚项,自然不会错过他的神情变化。

  废王派人入晋刺杀,证据确凿,无从争辩。但他从来都没忘,刺杀一事也有楚国的影子。

  晋国要东出,楚国横亘在前,是不折不扣的拦路虎。两国迟早会再次交锋,在战场上分出胜负。

  目前情况特殊,不宜撕破脸,但不妨碍给对方找些不痛快。

  至于赵弼,果然和赵弦是兄弟,做法比前者高明,目的却如出一辙,向晋借力以达成目的。

  “事关两国宗室,实不宜宣扬。”赵弼锲而不舍,嘴皮子磨破,想要使林珩改变主意。

  可惜,林珩既然送出竹简,就不可能让对方如愿。

  “寡人是照规矩办事。”无论对方怎样费尽口舌,林珩仅凭一句话就能全部堵回去。

  赵弼哑口无言,实在不想放弃,却不知该如何继续。

  楚项轻嗤一声,左手按住右手腕,揉捏着淤青的伤处,突然开口道:“晋王智慧过人,项佩服。”

  遇到三人的目光看过来,他不理会赵弼,也无视楚煜,直接站起身,目光凝视林珩,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事,寡人铭记在心。望晋王也莫要忘。”

  话落,他直接转身走向帐门。

  晋王不可能改变主意,就算齐王有能力说动他,越王也会出面阻拦。

  既已知道结果,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丧失颜面的确难堪,但也有挽回的余地。暂时不能拿晋王如何,无妨再借天子鼎一用。

  楚既跋扈,索性跋扈到底。

  女公子鞭笞齐国公子又如何,以楚的霸道,敢作敢为!

  打定主意,楚项脚步不停,再无半分迟疑。

  就在他抓住帐帘,即将走出大帐的一刻,林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天子在内,贵族腐朽。分封王族在外,犹有才干。内外失衡,形如陌路,终将远。”

  一席话有些突兀,与楚齐纠葛毫不相干。

  楚项却听懂了。

  他攥紧手指,又缓慢放开,转身看向林珩,望进对方眼底,如同坠入暗黑的深渊。

  “晋王何意?”楚项开口,声音意外没有了愤怒,变得十分平静。

  “楚王欲得疆土,寡人也有此意。王权虽弱,终未泯灭,师出无名是大忌。”林珩这番话十分直白,直白到令人惊讶。

  在赵弼过营之前,三人谈论废王下落,楚项提出收王族之地。

  王族大多分封在中原,封地面积一般不大,地理位置却十分重要,多数卡在咽喉要道。

  楚国意图扩张,对这些土地垂涎三尺。

  林珩也想打通中原要道,拿下王族封地势在必行。

  “带走废王之人或是姬超,楚王应知他与废王的瓜葛。”林珩直视楚项,不紧不慢道,“楚王无妨深思,对废王不满的王族,除他之外还有多少?既不满废王,可会满意当今天子?”

  从扶持王子典的一刻起,林珩就锁定了中原土地。

  上京内部问题重重,王族毫无进取之心。分封在外的王族成员却呈两极分化,部分仍有一定实力,更不缺乏野心。

  带走废王的果真是姬超,对方必然还有后手。他只需等待对方找上门,当面提出条件。

  至于齐楚间的纠葛,不过顺势利用。

  齐人的强势,楚人的霸道,盟约破裂后的愤怒宣泄,天子的孱弱无能都会落入世人眼中。

  天子无能,上京无用。

  在内的王族是一群废物,在外的王族或怒其不争,或心怀怨恨,不满蓄积,裂痕早就存在。

  矛盾源于王族内部,注定无解。

  一旦王族生乱,天下诸侯将会如何?

  救援未必,怕是多会推波助澜,从身后踩上一脚。

  “前朝人王自毁,方有天子入主王城,分封天下四百年。日月交替,斗转星移,大争之世,天下为局,何言问鼎不能成真。”

  这番话落地,可谓石破天惊。

  赵弼难掩震惊,楚项也现出异色。

  唯独楚煜,想起当日在晋侯宫看到的舆图,不觉胸怀激荡。

  大争之世,诸侯征伐吞并,最后的胜利者自应问鼎,霸天下!

  第二百三十三章

  大帐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林珩的野心显露无遗,霸道,王道,逐鹿天下,创不世功业。

  傲然如楚项也不免心头微颤。

  楚共公曾问鼎天子,开诸侯之先河。历代楚王承先祖之志,不断开疆拓土,国策从不曾变。

  越国、齐国也不例外,从开国之君以下,历代国君才干有别,性格有异,志向却如出一辙,拓境辟土,壮大国家。

  林珩的野心却远迈三国,他着眼的不是几城,也非一国,而是偌大的天下。

  “世人皆言楚国霸道,观今时今日,晋王才为翘楚。”楚项的感觉十分复杂,惊讶有之,敬佩有之,欣羡有之,唯独没有怀疑。

  自他归国以来,楚国内忧外患不断。

  氏族肆意妄为,宗室争权夺利,他在内乱中杀出一条血路,踏着尸山血海登上君位。在外有越国虎视眈眈,有晋这样的强敌,魏、僚等附庸国渐生异心,楚国看似赫赫扬扬,实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建造需要经年累月,毁灭仅在旦夕之间。

  楚项从不以弱示人,唯有他自己清楚,脚下的路是何等艰难。

  回溯三年之前,林珩的处境未必好于他。因被晋幽公不喜,稍有行差踏错,或是判断失误,就不会有今日的晋王。

  现如今,对方跳出局限,着眼于天下。他的心思未免狭隘,赵弼的图谋更是如此。

  短短时间内,楚项思绪万千,最终化为一声轻叹,表情竟有一丝落寞。

  “晋王之志,寡人不及也。”能让堂堂楚国国君说出这番话,足见林珩所言冲击之强。

  见状,赵弼也叹息一声,放弃说服林珩的念头,不再继续纠缠。

  今日过营之前,他满腹计划将要施展。经历方才一遭,计划全部落空。亲眼见证晋王的野心,备受震撼,内心深处萌发出从未有过的念想。

  问鼎,逐鹿,霸天下。

  晋王有心,越王、楚王想也有意,齐国为何不可?

  愿景促成野望,野望滋生雄心。

  相比之下,赵弦和楚妍间的纠葛就变得微不足道。

  楚项背对帐门,视线与赵弼相遇,电光火石间,都窥出彼此的打算。

  两人行事干脆,心中做出决定,当下口风一转,同意林珩的提议,一切遵照礼法办事。

  “明日见天子,祭祀问于天地鬼神。”

  时间已经不早,两人无意在晋营久留,先后告辞离开,驾车返回营地。

  两支队伍同时出发,丹车和青车并驾齐驱。楚项与赵弼坐在车上,隔空对望一眼,各自吩咐车奴加速。

  火光分成两列,一道向北,一道向南。

  两支队伍踏光而行,虽无刀兵相向,却再不能回到盟约之初,注定会渐行渐远。

  在他们身后,晋军大营盘踞在暗夜下,营盘内火光闪耀,与繁星相映,亮如白昼。

  中军大帐中,楚煜全无离开之意。他斜靠在案前,单手撑着下巴,凝视屏风前的林珩,懒洋洋的模样却莫名透出危险。

  侍人移走座席,重新点燃熏香,为两人送上茶汤和糕点,其后退至帐外。

  林珩端起茶盏饮下一口,又拿起小巧的银匕,将盘中糕点一分为二。他抬手夹起一块,却没有送入自己口中,中途方向一转,递到楚煜面前。

  “君王何意?”楚煜挑眉看向林珩,嘴角牵起一抹弧度。

  “越君不喜?”林珩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笑着反问。双眸漆黑,瞳孔中跳跃火光,似暗渊一望无底,触之心惊。

  楚煜垂下眼帘,看一眼散发着甜香的蜜糕,发出一声轻笑,轻启红唇咬住。

  不等林珩收回手,他突然握住垂落的黑袖,身体缓慢前倾,不断抵近对方,将咬住的糕点又送到林珩嘴边。

  林珩没有动,任凭楚煜欺近。

  浓烈的红充斥眼帘,如一团烈火,灼烧他的视野。

  呼吸相近,甜香弥漫在唇齿间。声音也似染上甜意,入耳平添蚀骨的魅惑:“晋王志在天下,终有一日,你我也将刀兵相见?”

  火光摇曳,袖摆轻振,边缘浮动微光。环佩相击,玉色晶莹,发出清脆的声响。

  林珩咬碎口中的蜜糕,单手捏住楚煜的下巴,另一只手探入他的发间,握住一捧青丝。凉滑的触感流淌过掌心,赛过最顶级的越绢。

  “越君何必明知故问。”

  楚煜似早有预料,唇角微勾,笑意浸入眼底,似真似假地埋怨:“晋君当真无情。”

  林珩也笑了,他收回握住青丝的手,指尖擦过楚煜的眼角,出口的话却无半分柔情,字里行间隐藏刀锋和血腥:“日后战场相遇,越君会手下留情?”

  “不会。”楚煜扣住林珩的手腕,压下他的手指,轻轻咬住指尖。牙关合拢,持续施力,直至咬出血痕。

  十指连心,指尖被咬破,伤口传来刺痛。林珩却没有挣脱,任由楚煜在自己的手指上留下齿痕。

  待对方放松牙关,他看一眼伤处,指腹缓慢擦过楚煜的下唇,留下一抹腥红。

  “我知越君,一如越君知我。”

  玄鸟於菟,华丽的外表,暴戾的性情。

  遇战而喜,性好杀戮。

  残暴、凶狠、冷酷,铸就传承的图腾。

  旗帜之下,是开国时的筚路蓝缕,是数代先人奋勇进取,浴血撕杀,以命搏,以血铺路,才有今日的晋和越。

  “奋祖先之余烈,唯有继往开来。”

  身为一国之君,责重山岳。

  国家当前,选择只能是唯一,也必须是唯一。

  “国重,寡人亦在其次。”

  英主,雄主,人杰。

  两人年少离国,在上京为质九年,林珩选择隐藏自己,处处沉默无闻,楚煜与他相反,戴上风流不羁的面具,美名盛传天下。

  世人仅能看到他们伪装的一面,从不能窥到面具背后。

  光阴流散,诸公子归国,伪装才被撕碎。玄鸟振翅,於菟挣脱锁链,终现出嗜血的一面。

  “晋要东出,终将兵指天下。”林珩不讳言自己的野心,掌心覆上楚煜的肩膀,将他推向屏风,欺身而上,“届时,越君将如何?”

  背部抵上一片冰凉,楚煜看着林珩,反手抽出雕刻於菟的玉簪,以簪首划过林珩的颈侧。

  青丝滑落间,声音流入林珩耳中:“战场相遇,必当一决高下。况晋要东出,怎知越不会西进?”

  语带锐意,隐含杀伐。

  面上笑意盈盈,眼中情意缱绻。

  四目相顾,情丝缠绕,眸光却不见痴迷,反而清明透彻,理智到近似冷酷。

  “我与晋君相类。”楚煜靠在屏风上,支起一条长腿,以手背擦过林珩的脸颊,轻笑道,“我若得胜,当造一高台,筑琼楼,藏君于内,与君日夜欢好。”

  他似在说笑,目光却透出认真,使人难辨真假。

  “琼楼?”林珩的反应出人预料,他握住脸颊边的手,与之十指相扣,声音微低,仿佛情语呢喃,“我灭越,必掠君入晋,筑玉宇藏之,锁以金链。稀世珍宝,唯我能见。”

  楚煜性情霸道,林珩有过之而无不及。

  棋逢对手,如凶兽狭路相逢,都不会退让,势必要分出胜负,厮杀掠夺。

  火光摇曳,焰心处发出爆响,光影落于帐上。

  漆金屏风前,玄服与绯衣散落,环佩凌乱,玉带相叠,青丝纠缠。

  侍人守在帐外,见帐内火光熄灭,即知越君不会离营。

  对此一幕,无论晋侍还是越侍皆心中有数,早就见怪不怪。

  四大诸侯夜会晋军大营,参与勤王的各路诸侯时刻关注动静。

  得知齐王和楚王各自归营,越王迟迟不见离开,无从打探四人都谈了些什么,众人更觉心神不定,都是彻夜难眠。

  上京城内,王子岁府上。

  天子夜半登门,府邸的主人从梦中惊醒,着实大吃一惊。

  得知对方来意,王子岁许久不作声,眉心拧出川字,显然也感到棘手。

  他虽然聪明,终究缺乏经验,不如执政老谋深算。目光局限在上京城,对大国间的争锋见识有限,实难猜出林珩真实用意。

  “陛下,臣实在无法,不敢轻言。”连一分把握都没有,不敢随意出主意,王子岁只能实话实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姬典在来时怀抱希望,如今被当面打破,也知自己是奢求了。

  “不能为陛下解忧,臣有罪。”心知帮不上忙,王子岁当即俯身请罪。

  “不必如此。”姬典面带苦笑,亲手扶起王子岁,拍了拍他肩膀,“是我不该为难你。”

  “陛下……”

  “事关楚、齐两国,晋王提议无可指摘,我应是忧虑太甚。”姬典深吸一口气,既是安抚王子岁,也是在安慰自己,“待天明之后,我出城去见晋王,弟与我同行,可否?”

  王子岁本想拒绝,抬头见到姬典的表情,到底不忍心,强压下不安,违心道:“臣遵旨。”

  “善。”达成目的,姬典终于收起苦涩,没有在王子岁府上久留,很快启程回宫。

  王子岁起身相送,一直将人送到府外,在台阶前目送车驾行远。

  待马蹄声逐渐远去,他收回目光,变得面无表情,眼底似有暗潮涌动。

  天子登门求策是假,要求他同行才是真。一时间心软,怕是要惹来不小的麻烦。

  “同父血脉,我自私自利,兄长亦然。”暗夜中响起一声冷嗤,带着无尽的嘲讽。

  话音落地,王子岁转身登上台阶,下令奴仆关闭大门。

  两名门奴从地上起身,一左一右推动门板。

  在门轴转动的吱嘎声中,两扇门扉缓慢合拢。铜铸兽首把门,隔绝府邸内外。

  一阵夜风袭来,呼啸着席卷长街。

  风声在黑暗中回荡,呜咽阵阵,经久不绝。

  第二百三十四章

  翌日,天光大亮,宫门敞开,天子摆出全副仪仗,出城去往晋军大营。

  虎贲擎旗开道,宫人手捧各式礼器在后。乐人吹奏,仆奴击鼓,甲士护卫王驾浩浩荡荡穿过城内。

  道路两旁,城民匍匐叩拜。

  贵族聚在坊前,目送王驾前行。

  王子岁的马车停在路旁,遇天子的队伍行过,他在车前行礼,其后登上马车,随天子一同出城。

  王子盛站在王族之间,见此一幕,目光微暗,藏在衣袖中的手牢牢攥紧,指痕印入掌心。

  “天子更信姬岁。”

  对于姬典的重用,王子岁避之唯恐不及,王子盛却恨不能以身代替。

  兄弟三人曾共历生死,如今却各怀私心。隔阂渐深,情谊日薄,终将渐行渐远,恰似风流云散。

  城门日夜不闭,守城的甲士按时轮班。女墙后的火把早已经熄灭,军仆迅速清理残烬,分批运下城头。

  天子队伍穿过门拱,鱼贯行出城外。

  前方视野开阔,能见大大小小的营盘环城座落,各色旗帜在营地上空飘扬,以四大诸侯的营盘最为醒目。

  虎贲开路,脚步不停。

  宫人列队前行,遇阳光照射,手中的礼器浮现金辉,光芒耀眼。

  乐人吹奏一路,气息稍显不稳,乐声旋律出现变化。好在天子沉浸在思绪中,没有过多留意。王子岁也是心事重重,纵然察觉到不对,也不会在此时开口。

  王驾出城,径直去往晋军大营。

  林珩得马桂禀报,晨起便派出使者,邀各路诸侯齐聚营内,共同迎接王驾。

  诸侯们陆续到齐,三三两两坐在一处,低声讨论昨夜变故,视线不时瞟向上首,在林珩四人身上逡巡。

  楚王神情严肃,难窥心情好坏。

  齐王入帐后便闭目养神,遇人上前问候也仅是有礼颔首,无意多作寒暄。

  越王看似心情颇佳,一身红衣刺绣金纹,发上金簪镶嵌彩宝。耳上的玉玦灿如霞光,肤瓷如玉,唇若涂朱,容色盛极,只一眼便目眩神迷。

  林珩高踞上首,身后的屏风被移走,代之一具木架。架上挂着一卷布,由于被绳索扎紧,未展开前难知其上内容。

  侍人送上茶汤,热气袅袅飘散,茶香氤氲。

  诸侯们端起茶盏,彼此互递眼色,交流窥出的端倪。虽尽量压低声音,奈何帐内人数太多,碰巧同一时间开口,音量仍不容小觑。

  “今日召集我等,恐事不小。”

  “观楚王和齐王,事应牵涉两国。”

  “越王心情甚好。”

  “晋王不语,也无任何表示,我心中实在没底。”

  诸侯们你一言我一语,各种猜测汇总,抽丝剥茧,距离真相仅一步之遥。

  茶汤换过两盏,帐外传来脚步声,继而有人禀报:“天子驾临。”

  不待诸侯感到惊讶,林珩放下茶盏,先一步站起身,对众人道:“王驾至,理应出迎。”

  楚煜施施然站起身,随后是楚项和赵弼。

  四大诸侯摆明态度,余者自然不会故意唱反调,纷纷起身随四人走出大帐。

  诸侯现身,鼓角声起。

  百战晋甲夹道而立,身佩铁甲,手持戈矛,目带寒光,样子威风凛凛。

  道路尽头是敞开的营门,拒马已被移走,虎贲和宫人让至两侧,王车驶入营内,王子岁则走下马车步行跟随。

  鼓声恢弘,号角苍凉,似滚滚洪流冲刷广袤大地。

  礼乐肃穆,旋律庄严厚重,却因乐人胆怯失却浩大,变得空洞苍白。气势不敌鼓角,何止逊色一星半点。

  王车停止不前,姬典坐在车上,诸侯立在车下。

  依照礼制,天子见诸侯,应在车上受礼。不等诸侯弯腰,他竟先一步走出车厢,态度无比谦和,姿态摆得极低。

  “参见陛下。”

  “伯舅无需多礼。”

  今日过营,姬典心怀忐忑。搞不清林珩的真实意图,他不得不处处小心。对方刚一叠手,他就大步冲上前,双手托住林珩的手臂,不使其弯腰。

  然而晋王看似瘦弱,力气却大得惊人。姬典使足全力仍无用,双手被迫下坠,若非及时放开,怕是要当场出丑。

  四大诸侯为首,国君们一同参拜天子。

  视线下移的一刻,脑海中闪过同样的画面,晋王为臣,天子为君,弯腰的是晋王,弱势的却是天子。

  看似不可思议,却是真实发生。

  “免。”天子阻拦不住,只能紧绷着声音唤起众人。单手负在腰后,拳头攥紧,手指微微颤抖。

  他本意来见晋王,不想诸侯均在。除非有奇迹发生,否则这场祭祀必须举行,他没有半条退路。

  姬典心中苦涩,犹如吞下黄连。

  眼角余光扫过王子岁,后者明显神情放缓,显然也知天子谋划洛空,于己利大于弊。

  知晓事不能为,姬典很想转身就走,怎奈现实不允许。他只能咽下满嘴苦涩,与林珩一同走向大帐。

  经过楚项和赵弼身侧时,看清两人的神情,他心中愈发肯定,今日之事难以善了。

  诸人入帐,依次序落座。

  林珩让出上首的位置,姬典不能推辞,只能惶惶然入座。目光扫视帐内,心中愈发不安,一时间如坐针毡。

  王子岁与众人见礼之后,十分自然地坐到许君等人身边。

  他身为王族,跟随天子过营,却离开天子身侧与诸侯同席,俨然是在摆明立场。

  周围人看向他,想起听到的传闻,互相交换眼色。据悉王子岁要分封开国,传言应是不假。

  看到王子岁的举动,姬典脸上挂不住,却也无可奈何。目光对上林珩,心知躲避无用,只能硬着头皮开口:“伯舅书信,我已看过。事关楚王和齐王,不得不慎重行事。”

  “诚应如此。”林珩顺势说道。

  楚项和赵弼也有准备,不等姬典再开口,两人各自出声,重演昨夜的一幕。

  “赵弼在楚国都城纵火,焚烧宫室,刺伤楚妍,惊悸我父。”

  “楚妍鞭我弟,戴枷囚笼,示众城内。”

  言辞的内容不曾更改,彼此的态度却有所转变,不如先时怒气冲冲,随时要拔剑相向。

  待两人话落,帐内诸侯倒吸一口凉气。

  难怪!

  此等大事,处理不当定然成仇。一旦民意汹涌,两国必会开战。届时,天下局势又会乱成一锅粥。

  “事关重大,臣不能决,故禀报陛下,请祭祀天地,问于鬼神。”林珩在议论的间隙开口,当众揭穿谜底。

  种种细节串联起来,各路诸侯恍然大悟,看向他的目光异常复杂。

  楚齐交恶,问于天地鬼神,事不能隐瞒,迟早传遍各国。

  天子主持祭祀,看似巩固权威,实则最是艰险。无论卜出何种结果,必然会得罪齐楚之一,糟糕一些,更会一次得罪两国。

  究竟是事有凑巧,还是刻意谋划推动?

  无论是哪一种,晋王都站在道义之上,行事遵从礼法,无可指摘。

  “材高知深,无人能出其右。”

  林珩提出祭祀,楚煜虽未出声,态度明摆着支持。楚项和赵弼互相冷视,但未出言反对,也像是早有默契。

  明眼人窥出端倪,自然不会贸然开口,聪明地保持沉默。

  “请陛下决断。”

  林珩依礼提出建议,姬典被架到火上。他求助地看向王子岁,对方却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陛下迟迟不决,是对晋王提议不满?”楚煜突然出声,令姬典心中一惊。他不敢再犹豫,明知道前方有坑,也只能咬牙踩下去。

  “如晋王之言,行祭祀,问于天地鬼神。”

  “遵旨。”

  诸侯起身叠手,事情敲定,再不能更改。

  看着帐内众人,姬典脸色微白,耳畔嗡嗡作响。

  一个恐怖的念头在脑海中升起,让他不寒而栗,下意识打了个寒蝉。

  初代天子分封,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诸侯强,天子弱。

  长此以往,会否如前朝一般,日月轮换,乾坤颠倒?

  恍惚间,姬典回想起读过的王族历史。

  遥想人王时代,初代天子不过是一部落首领,却能一呼百应。换作今日,天下诸侯英雄辈出,大国开疆拓土,会否有改天换日之志?

  假若真有这一天,他将何去何从?

  一念既起,瞬间充斥脑海,再也挥之不去。

  姬典脸色发白,颤抖控制不住。

  他原以为做傀儡是一种煎熬,却从没有想过,万一有一天他连傀儡都做不成,才是真正身临绝境,走到了绝路!

  在错误的时间清醒,远比糊涂度日更加可怕。

  定下祭祀之事,姬典再度扫视帐内,视线逐一掠过在场诸侯,意外定在王子岁脸上。

  姬岁决意离开上京,坚持请旨开国,是否早料到今日?

  相比自己,他是何等幸运。

  为何当初接过王印的不是他,不是姬盛,偏偏要是自己!

  感知到姬典的视线,王子岁没有抬头,选择再次躲开。

  事情发展到今日,姬典能想到的问题,他自然不会忽略。非是得了便宜卖乖,而是以当时的情形,无论废王选择谁,注定逃不开今遭命运。何况姬典一直渴望登上王位,从某种意义上,他也是得偿所愿。

  王子岁承认自私自利,恶劣到见死不救。但如他之前所言,这是王族的秉性,他如此,姬典亦然。

  无论天子如何想,旨意都在当日发下。

  上京城外聚集数百民夫,用于祭祀的材料陆续运至,短短半日时间,三座高台便拔地而起。

  临近日暮,祭台搭建完毕,天子鼎被运至城外,出现在众人眼前。

  火光下,天子九鼎一字排开,鼎或四足,或三足,鼎身铸造山川河流,鸟兽虫鱼,并有上古先民,猛禽凶兽。

  最大的三只四足鼎上,分别铸有先民祭祀的巫文,象征天地鬼神。

  天子鼎被送上高处,诸侯立在台下,皆是表情肃穆,视线紧随鼎身,自始至终目不转睛。

  天子身着衮服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手持长剑,即将依礼献上牺牲。不料异变陡生,捆扎牺牲的绳索突然断裂,强壮的公羊挣脱束缚,顶开了身旁的奴隶。

  惨叫声响起,奴隶倒飞出去,腹部被羊角洞穿,鲜血横流。

  变故突如其来,面对发疯的公羊,姬典不敢上前,第一个念头就是向后退,还拉过一人挡在身前。

  “陛下!”

  来清他抓过的是谁,在场王室成员无不骇然。

  巫!

  他竟以巫为盾!

  无独有偶,捆扎牺牲的绳索接连崩断,数头公羊逃脱,还有两头青牛,像是误食了有毒的草药,都是双眼赤红,发疯冲向人群。

  上京众人惊慌失措,一边发出惊叫,一边四处逃窜,样子狼狈不堪。

  发疯的青牛冲向林珩,他来不及闪避,举起右臂射出弩箭。弩矢贯穿青牛的身体,可惜未射中要害。

  “君上小心!”

  黑骑迅速围过来,解下肩后的盾牌,猛然砸向地面,肩膀撑在盾后,双腿支地,就要以身躯强撼青牛。

  轰!

  受伤的青牛愈发狂暴,猛冲向盾墙,发出巨大轰鸣。

  可怕的冲击能震伤内腑,黑骑嘴里尝到血腥味,仍咬紧牙关纹丝不动。趁牛角被盾牌卡住,几人同时举盾发力,迫使青牛向后退。

  人和巨兽的角力,充斥了野蛮和血腥。

  青牛本就受伤,又被黑骑困住,力量消耗,伤处涌出大量鲜红。

  林珩拔出腰间佩剑,纵身跃过盾墙,双手握紧剑柄,剑尖朝下,在落地的同时,铁剑穿透了青牛的脖颈。

  青牛遭遇重创,发出愤怒的叫声。

  林珩没有收剑,更没有避让,而是握牢剑柄,横向斩断了青牛的脖颈。单手抓住牛角,将牛头硬生生撕扯下来。

  裂帛声中,血光飞溅,犹如洒落一场红雨。

  轰隆一声,失去头颅的青牛倒地,浓稠的血从脖颈喷出,染红了立有天子鼎的祭台。

  林珩抛开牛首,抹去溅在脸上的血痕。视线扫过,眼底也似染上暗红,恍如一尊杀神。

  第二百三十五章

  祭祀中途,牺牲突然发狂,集体挣脱束缚在人群中横冲直撞。

  天子主持祭祀,险些遭公羊袭击,慌乱之下竟拉过巫做肉盾,挡在自己身前。

  时人敬仰天地,信奉鬼神,巫的地位非同一般。

  姬典的行为犯下大忌。

  听到耳畔的惊呼,他骤然间回神,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脸色青白交加,登时心生悔意。

  奈何错已铸成,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根本无从抵赖。

  眼见发疯的公羊又一次冲上来,他只能心一横,推开受伤的巫,拔出天子剑,咬牙迎上去,希望能功过相抵,尽可能挽回局面。

  天子冲向疯羊,身旁竟无人相助。

  王族多在忙着躲避,有人藏到祭台后,有人以奴隶为盾,还有的躲避不及只能爬到天子鼎下,全身瑟瑟发抖,样子极是不堪。

  王子盛和王子岁勉强支撑,望见姬典身陷险境,不约而同仗剑冲过去,兄弟合力围杀公羊。

  用作祭祀的牺牲都是精挑细选,身躯健壮,羊角锋利。不知何故陷入疯狂,身中数剑却不倒,反而双眼赤红愈发危险。

  兄弟三人拼尽全力竟奈何不了一头羊。面对锋利的羊角,三人只能不断挥剑,持续消耗公羊的力气。

  反击有了效果,眼见公羊动作变慢,王子岁瞅准时机,一剑刺穿它的脖颈。王子盛和天子从两边扑上来,各自持剑穿透公羊身躯,终于杀死了目标。

  就在这时,三人身后传来一阵欢呼。

  心中不明所以,三人各自转头望去,看到引发欢呼的源头,登时瞳孔紧缩。

  就在他们合力围杀公羊时,晋王持剑斩杀青牛,斩断牛首抛到脚下,鲜血喷涌染红祭台。

  越王张开强弓,三矢连发,射杀另一头青牛。箭矢精准穿透青牛的脖颈,洞穿要害,巨兽倒地时发出轰然巨响,犹如山崩。

  齐王手持长剑,连斩三头公羊。齐剑窄长锋利,一剑刺中羊身,继而上挑,直接将公羊分成两半,骨头都被切断,足见持剑人力量之强。

  楚王挥手掷出短矛,将冲来的牺牲钉到地上。发疯的牛羊中混着一头雄鹿,他一把抓住鹿角,双臂发力,竟然徒手扭断了鹿的脖颈。

  这一幕震惊众人,短暂的沉默之后,喝彩声暴发,山呼海啸一般。

  发疯的牺牲足有上百头,造成多名奴隶死伤,很快遭遇诸侯合围,接连倒在血泊中。

  姬典兄弟仅杀死一头公羊,再无动手的机会,自然也没有再遇到危险。

  待到最后一头牺牲倒下,三座祭台早被血染红。摆放在台下的鼎也披覆血色,鼎上铭文流淌腥红,刹那间变得鲜活。

  砰!

  楚项脚踏牺牲,翻转短矛掼向地面。

  铁制的矛头扎进大地,矛杆仍在不停颤动,嗡嗡作响。

  “祭祀中途生变,实乃不吉。”受伤的巫瘫坐在地,声音嘶哑。他的伤在腿上,膝盖上方横过两道伤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

  他却无心治疗,一味盯着染血的祭台,眼底浮现晦暗。

  听到巫所言,姬典陡然色变,脸颊抖动,神情异常难看。

  祭祀生变,巫言不吉。

  这场祭祀由他主持,岂非是上天降下凶兆?

  事情传扬出去,世人必言天子失德。

  方才身陷险境,他无心多想,现下危机解除,姬典突然意识到这场混乱太不寻常。

  目标是他,还是诸侯?

  是要上京再次威严扫地,还是挑拨君臣另有图谋?

  姬典想不通,脑子变成浆糊,一时间心乱如麻。

  王子盛和王子岁对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眼底的怀疑。

  “牺牲突然发狂,一头两头能言意外,全部如此,定是人为。”王子盛一口断言。

  “我与兄长所见略同。”王子岁一边说一边打量王子盛,没有发现破绽,只能收回目光。扫视在场众人,心中疑虑重重,似有浓雾笼罩,完全看不真切。

  诸侯斩杀牺牲,也听见巫所言。

  有人神色凝重,有人陷入沉思,也有人压根不放在心上。

  以西境诸侯为代表,经历过大凶之卦,心中自有一股信念,只要晋国强,晋王霸道,凶卦又何妨?

  何况今日祭祀由天子主持,专为问卜楚齐争端,就算真是天降凶兆,也该落到三者头上,同自己又有何干系?

  与己无关,大可以袖手看戏,不必自寻烦恼。

  “此事恐为人祸。”楚煜收起长弓,迈步来至林珩身侧,压低声音道。

  “十有八九。”林珩甩掉剑上的血痕,命人移走牛首,收剑还鞘。

  两人说话时,楚项和赵弼不请自来,遇到林珩的目光,异口同声道:“非寡人所为。”

  声音落地,楚项和赵弼对视一眼,前者皱眉,后者也是神情不悦。

  楚项性情傲慢,行事跋扈,但敢作敢为。这件事与他无关,他不会轻易背锅,第一时间撇清自身。

  赵弼持同样想法,行事果断,只为摆脱嫌疑。

  “非你二人,亦非在场诸侯。”楚煜虽与楚项有仇,也知对方敢作敢当,不会在此时说谎。同理,赵弼也是一样。

  “王族?”赵弼沉吟道。

  “他们有胆?”楚项嗤笑一声。非是他故意唱反调,在方才的混乱中,王族表现有目共睹。若说是演戏,未免太过逼真。真有这份能耐,用来辅佐废王,上京王族也不会沦落到今日。

  “上京内无能,上京之外呢?”林珩突然出声,语带深意。

  上京之外?

  “分封的王族?”楚煜眸光微闪,转动腕上的玉环,顺着林珩指出的方向思考,一个人名跃入脑海。

  姬超!

  “破坏祭祀,损上京威严。挑拨天子与诸侯,使君臣生隙互疑。”林珩抽丝剥茧,理性分析,给出最可能的答案。

  “此举于他有利?”楚项看向林珩,心中已信八成。只是心中仍存疑点,让他有些想不通。

  假设姬超真有能力扰乱祭祀,为何之前不动手,偏要选择今日?

  这场祭祀名义上由天子主持,实则关系楚齐两国。他难道不怕事情败露,惹怒他和赵弼?

  “展示实力。”林珩道出四个字,使得楚煜三人同时陷入沉思。

  背后之人真是姬超,或许从最开始他就没想隐瞒,完全不介意暴露自己。

  “恶上京是其一,间君臣是其二,第三则为向我等展现实力。”林珩语气平和,话语背后却隐藏惊涛骇浪,足以动摇当世格局,“如我所料不差,最迟不过几日,姬超就会派遣使者。届时,自能知晓他的真正目的。”

  目前一切基于推断,把握再大终无实据。

  只有等连地来人,亦或是通过飞骑回禀,才能坐实他的猜测。

  姬卓之死大有文章,姬超二十年不朝,也不参与王族祭祀,足见恨意之深。据闻他在连地另起太庙,分宗之意显而易见,异心几乎摆上台面。

  劫走废王,破坏祭祀,假若都是他所为,其能力可见一斑。

  卧薪尝胆二十年,始终隐忍不发。终于等到机会,必然要孤注一掷,绝无回头之箭。

  “带走废王以示兵强,公然破坏祭祀,证其仍能动摇上京。”楚煜接过林珩的话,进一步作出分析。

  “他想合作?”赵弼从利益角度出发,评估这种可能。

  “或也想借力。”楚项环抱双臂,道出心中想法。

  四人聚到一起,探讨幕后主使,分析对方的目的。

  甲士护卫四周,刀锋和戈矛向外,默契组成军阵,第一时间隔绝内外。

  诸侯不能接近,王族同样如此。连天子都被挡住,非经允许不能靠近半步。

  四人说话时,祭祀被迫停止,无法再继续下去。

  在场国君习惯了大诸侯行事,各自耐心等待。期间三两人凑到一起,低声讨论,窃窃私语。视线扫过天子和王族众人,讽刺、嗤笑、讥嘲逐一闪过,就是没有半分敬畏。

  四人终于结束谈话,甲士迅速分散。

  林珩按剑上前,看向不远处的天子,又扫一眼地上的巫,随意道:“祭祀继续。”

  话音落下,几名巫奴走上前,搀扶起地上的巫,将他抬到天子鼎前。

  三只巨鼎送上高处,其余摆放在祭台四周,鼎内注入清水,下方点燃火堆。

  巫的伤口经过包扎,已经不再流血。他推开身边的巫奴,没有去看天子斩杀的公羊,而是手指叠在一起的牛首、羊首和鹿首,道:“入鼎,祭。”

  祭台起在王城之外,巫却选择诸侯斩杀的牺牲,对天子献上的公羊不屑一顾。此举异乎寻常,使得诸侯惊讶不已,王族众人更是脸色铁青。

  “慢……”有王族成员想要开口,却被身边人按住胳膊。他不满转过头,看到竟是王子岁,不由得瞪大双眼,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巫奴听从巫的指挥,抬起仍在滴血的兽首,依次投入天子鼎中。

  数声闷响,鼎中砸出大片水花。水流冲刷过鼎身上的铭文,混合成血水,落入燃烧的火堆之中。

  “祭!”

  巫匍匐在地,大声唱诵。

  他已是耄耋之年,经历五代天子,见证上京兴衰。

  这一刻,他面向祭台叩拜,伏身天子鼎前,态度虔诚无比。

  烈火熊熊燃烧,鼎中滚水沸腾。

  热浪席卷,灼红他的脸颊。灰白的发凌乱飞散,苍老的面容上,一双浑浊的眸子突然变得清明,精光四射。

  “祭天子,祀鬼神,问卜!”

  巫再次唱诵,鼓乐声起。

  姬典再不情愿,也必须登上祭台,用诸侯的牺牲敬献上天。

  目送天子的身影登上高台,楚项突发感慨:“我祖共公曾兵至上京,持剑入王宫,问鼎于天子。世人多贬其行,楚人却引以为荣。今日我斩牺牲,祭于天子鼎,共公有灵,必嘉我。”

  赵弼侧头看他一眼,当场泼冷水:“若言快慰,晋王之祖更甚。”

  楚项气结,但无从反驳,索性闭口不言。

  另一边,楚煜看向林珩,沉声道:“诸侯祭天子鼎,前所未有,必传扬天下。”

  “逐鹿问鼎,终有期。”林珩仰望高处,恰遇阳光落下,天子鼎浮现金光。他转头迎上楚煜的视线,目光锐利,似能看透人心,“越王无有此意?”

  楚煜短暂沉默,随即无声浅笑:“晋王知我。”

  两人说话时,姬典已站至台顶。

  面前是天子鼎,脚下是巍峨的上京城。

  登高望远,群臣俯拜,他曾日思夜想,梦寐以求。

  如今梦想实现,他却无半分欣喜。向下俯瞰,满目所及俱为戈矛森冷,祭台四周弥漫着刺鼻的血腥,朔风袭人,遍体生寒。

  目光移向天子鼎,古老的铭文陡然变得扭曲狰狞。

  恍惚间似有凶兽挣脱而出,向他张牙舞爪,欲置他于死地。

  “啊!”

  姬典突生幻觉,惊叫着倒退,双腿发软坐倒在祭台上。

  这一幕落入众人眼底,王室成员不由得心生恐慌。想起巫之前所言,无不心中骇然,脸色一片惨白。

  距上京城百里,数骑快马正风驰电掣。骑士从连地奔回,带来废王的确切消息。

  在这支骑兵之后,还缀有一支队伍,慢前者半日出发,遥遥能望见队尾。

  这支队伍中除了越楚骑兵,还有三名王族甲士,怀揣雕刻“连”字的铜牌,俱为姬超所派。

  第二百三十六章

  傍晚时分,祭祀接近尾声。

  平地突起狂风,天空乌云密布,一夕间堕入黑暗。

  疾风冲城,呼啸声刺耳,堪比鬼哭狼嚎。

  风过祭台,席卷燃烧的篝火,火舌瞬间蹿升,舔舐鼎身上的铭文,释放骇人的强光。

  巫伏身在鼎前,任凭焰光逼近,爆裂的火星溅到身上,始终纹丝不动,更不曾后退半步。

  “天兆!”

  狂风大作,淹没了他的话语。

  近处的巫奴捕捉到声音,却表情木然,匍匐在地一动不动,如同泥塑木雕。

  姬典正要走下祭台,中途遇狂风阻拦,只能困在台阶上,一时间进退不能。

  风越来越大,他站立不稳,突然脚下一滑从高处滚落。

  “陛下!”

  眼见天子坠落,王子盛和王子岁骇然失色。两人强顶着狂风艰难迈步,前后来到天子身边,试图将他搀扶起来。

  “嘶……”姬典伤到手腕,脚踝也变得肿胀。趴在地上不觉如何,一旦被搀扶起身,疼痛感骤然袭来,让他冷嘶出声。

  王族成员缩在一旁,对姬典的惨状冷眼旁观。

  先有牺牲发狂,后有巫言不吉,此番亲眼目睹天子从祭台坠落,众人心思各异,看向姬典的目光极其复杂。

  楚齐两国产生龃龉,举行这场祭祀本为调停争端。不承想从仪式开始就状况频发。

  诸侯国的争端退居其次,针对上京和天子的凶兆连续发生,不免使人产生怀疑,莫非王族气数将尽,天子德不配位,才使得祭祀无法顺利进行?

  “来人!”

  “速来帮忙!”

  见姬典无法站起身,王族众人竟无一上前,王子盛勃然大怒,王子岁也是怒火中烧。

  无论之前怀抱何种想法,此时此刻,他们对姬典的担忧作不得假,对王族的愤怒可想而知。

  听到二人的声音,王族成员才似如梦初醒,纷纷走上前作势关心。

  目睹这一场景,诸侯面现讥讽,心中的想法表现在脸上,根本不屑于遮掩。

  “上京,天子,王族。”林珩手按佩剑,指腹擦过剑柄上的花纹,暗沉闪过眼底,旋即隐去。

  看到他的表情变化,楚煜略一挑眉,难得一言不发保持沉默。

  楚项冷哼一声,对上京王族实打实地鄙夷,很是不屑一顾。

  唯有赵弼特立独行,在众人被天子和王族吸引注意力时,他始终关注祭台下的巫,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嘈杂声中,巫解下挂在脖颈上的龟甲,在火光中抛出,视线随之挪移。

  王族七手八脚移走天子,搀扶着他站起身。

  由于左脚受伤,姬典只能单足站立。他额头冒出冷汗,很想要立刻躺下,奈何祭祀尚未结束,他不能就此离开。

  好在巫行占卜,马上就能得到启示。

  “卜!”

  巫的声音穿透狂风,清晰流入每个人的耳朵。

  出于本能,众人屏息敛气,伫立在风中,只等最后一片龟甲落地。

  风始终不见减小,图腾旗在风中撕扯,旗面拉扯到极限,旗杆发出危险的吱嘎声。

  王族遵循传统,旗杆多以木制成。

  擎旗的虎贲身材魁梧,因接二连三的变故心生惊慌,稍不留神没能扶稳旗帜,竟使得旗杆脱手。

  “王旗!”

  象征王室的图腾旗被风吹倒,虎贲挽救不及,焦急向前扑出,竟随着王旗一同栽倒。

  这一幕发生在电光石火间,不等众人回过神来,巫已捧起龟甲,道出卜谶的结果:“凶!”

  凶?

  祭祀问于天地,卦象为凶?

  这是否意味着楚齐争端无解,势必要以战争解决?

  联系祭祀中的种种,某个念头闪过脑海,众人看向受伤的天子,又看一眼倒下的王旗,亦或是非关楚齐,凶在上京?

  王族成员更希望是前者,诸侯与之截然相反。

  身为当事人,楚项和赵弼却表现得云淡风轻。

  赵弦和楚妍之事必须解决,但有林珩描绘的远景,二人权衡利弊,决定不起兵,暂时各退一步。

  主意既定,卜谶的结果对两人影响有限,已非至关重要。不过碍于世情,他们仍要尊重祭祀,言行谨慎,不使人抓住把柄。

  “凶。”巫二度出声,目光移动,却未看向诸侯,而是锁定被王族拱卫的天子。

  姬典的脸上青白交加,因心悸指尖颤抖。心中忐忑不安,仍要力持镇定,不能再次出丑。

  可惜伪装并不成功。

  巫没有明言,行动中却充满暗示。

  凶在上京,应在天子。

  祭祀中状况频发,天子滚落祭台,王旗在卜谶时倒下,都在验证卦象,事实无可辩驳。

  “陛下,此乃天兆。”巫的声音沙哑,最后一字出口,嘴角溢出鲜血,脸色陡然灰败。

  见状,姬典无法口出斥责,反而要表达关心,装模作样也要表现出焦急、

  巫因他受伤,假若死在今日,他注定背负骂名再不能翻身。

  牵涉到巫,不需要诸侯动手脚,民意就能将他吞噬,让他粉身碎骨。

  “召医,快召医!”顾不得自己的伤,姬典推开搀扶,一瘸一拐冲向巫,大声召唤良医。

  因他的举动,祭台下出现混乱,登时乱糟糟一片。

  这场祭祀似完未完,看似有了结果,却与众人所想大相径庭。

  “谁又能想到?”楚煜双手袖在身前,看着王族众人或如无头苍蝇,或装腔作势,一味惺惺作态,忽感到百无聊赖。他侧头看向林珩,发现对方表情未变,眼底却透出不耐,不由得发出一声轻笑。

  “越君何故发笑?”林珩疑惑道。

  “想到初来上京时,废王行祭祀,声势浩大,八面威风,与今日对比,竟如天壤之别。”

  听楚煜提起旧事,林珩不免陷入回忆。

  十二年前,他初至上京,在驿坊内见到各国公子。

  彼时,众人正当年少,因离国多感不安。心知自己将困囿上京,却不知这一困便是九年。

  “废王祭祀。”楚项与两人距离不远,听到他们的对话,双眼微微眯起,凶光涌现。

  赵弼也陷入沉思,长睫低垂,落下弯月状的暗影。

  当年,他们因一道诏书就要离国,远赴上京成为质子。

  离开熟悉的环境,多年不能见到亲人,更要独自面对诸多恶意,即便身后是强大的诸侯国,也会疲于应对。

  废王不仅强索质子,更在众人到齐后行祭祀,要求诸国公子同祭。

  “我至今还记得,那日战车行过的路。”赵弼缓慢开口,声音平静,却无端令人发寒。

  废王要震慑诸侯国,诸国公子成为牺牲品。

  整整九年,有人韬光养晦,有人肆意张扬,有人隐忍不发,有人针锋相对。

  大国公子仍需千方百计自保,何况小国之人。

  “我初至上京,下榻驿坊,坊内百余人。九年间,多人埋骨王城,或病亡,或自戕,或逝于意外。待归国之日,驿坊竟变得空旷,早已无法住满。”林珩声音平和,话中道出的一切却是血淋淋,可谓怵目惊心。

  十二年前那场祭祀,废王高高在上,诸国质子站在台下,仰望高处,天子鼎仿佛遥不可及。

  十二年过去,在同一地点,昔日的质子,今日的国君再次站到祭台下,形势却变得截然不同,强弱早已更替。

  “第一个出事的是离伯长子。”楚煜之所以记得清楚,全因离是越的附庸国。

  “若我没记错,他落入王宫冰湖,动手的是个王女。”楚项接言道。

  “三王女。”楚煜和楚项身为宿敌,交谈时难得这般平心静气。

  “离国小,甲士不足千人,明知不是意外却无法追究,事情草草了结。”想到自己的遭遇,林珩目光微冷。

  “三王女死于上巳节,葬身城外,尸骨不存。”赵弼幽幽出声。

  “谁让她运气不好,遇上了狼。”楚项冷笑一声,耳上的玉饰浮现微光,雕刻的睚眦线条狰狞,双瞳凝聚暗红。

  关于三王女的死,上京城内众说纷纭。废王曾下令追查,可惜线索全部中断,最后抓不到凶手,只能归结为意外。

  出事当日正逢上巳节,青年男女聚集到河畔,人员繁杂,根本无法逐一排查。

  执政曾言,动手的必为大国之人。

  他甚至锁定了目标,矛头直指楚煜和楚项。可惜找不到证据,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

  三王女害死离国公子,上京掩过饰非,不予追究。没过多久,三王女就死得不明不白,明知与大国公子有关,却因无凭无据没法抓人。

  这是一场上京与诸侯的角力,也是废王强索质子之后,双方第一次正面交锋。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楚煜斜睨楚项,问出当年不曾出口的话,“我动手时你也在场,为何助我?”

  “离为越附庸,亦是南境诸侯。”楚项正色道。

  三王女害死离国公子,意味着废王拿南境诸侯开刀。身为南境霸主,楚国如何能忍?

  他相助楚煜,帮忙扫清痕迹,为的是让上京自咽苦果。

  “上京行恶,就该知恶有恶报。”

  几人说话时,良医匆匆赶来,在祭台下为巫诊治。

  经过良医把脉,众人才知巫的情况万分凶险。腿上的伤倒在其次,他的腰腹被羊角顶伤,骨头疑似断裂,内腑受创,能撑到祭祀结束已是奇迹。

  “不能移回城内,否则难保性命。”良医实话实说,姬典面临难题。

  就在这时,王子盛凑到他耳边低语,目光扫过诸侯,分明意有所指。

  短暂犹豫之后,姬典看向不远处的林珩,试探道:“晋王,巫伤重,能否暂入晋营?”

  “可。”林珩没有推诿,当场点头答应。

  他如此干脆,反倒让姬典和王子盛愣了一下。

  没理会这对兄弟,林珩命人准备大车,直接将巫带回营地。

  “今日天色已晚,不宜请陛下过营。”见姬典要迈步跟上,林珩出声阻拦。他的言行不能说无礼,却也不见半分客气。

  “陛下有伤,需尽快回宫诊治。”乍一听,楚煜像是给天子台阶,但联系性命垂危的巫,想到巫重伤的缘由,这番话怎么听都充满了讽刺。

  姬典心中暗恼却发作不得,只能强压下情绪,被人搀扶着登上马车,调头返回城内。

  王族众人紧随其后,都是行色匆匆,不肯在城外多留片刻。

  王子盛和王子岁留在最后,两人小心命人移走天子鼎,熄灭祭台下的篝火,徒留遍地残烬。

  待到车驾远去,诸侯们才各自归营。

  彼时天色尽暗,云层浓重,不见星月。

  营内点燃火把,巫被安顿在中军大帐旁,由良医贴身照看。

  他伤势虽重,神智却还清醒,入帐前叫住林珩,从腰间解下一条骨链,颤抖着手递过去:“此物,晋王请观。”

  林珩抬了抬手,马塘上前接过骨链,奉到他的面前。

  骨链看似有些年月,雕工简单,手法粗糙,绝非大匠的手艺,倒像是出自孩童之手。

  林珩在一块骨片上察觉异样,借助火光看去,发现上面刻有两个字。

  字体有些变形,笔划十分稚嫩,只能依稀辨认出正面为“卓”,背面是“超”。

  “卓,超?”

  林珩放下骨链,看向面色灰败的巫。

  所谓一叶障目。

  能避开王族和诸侯视线在祭祀上动手脚,还不会第一时间遭到怀疑,再无比巫更合适的人选。

  “巫老,您与姬超兄弟有旧?”

  “愎王崩,本不该废王登位。”巫没有正面回答,却给出更让人吃惊的答案。

  林珩捏住骨链,目光锐利,似要看穿面前的老人。

  暂且不提此言真假,由巫亲口道出,且有今日祭祀的种种,一旦事情发酵,王族必乱,王室内部注定要分崩离析。

  第二百三十七章

  巫年事已高又受了重伤,脸色灰败地躺在榻上,看似奄奄一息,随时将要断气。

  然而,真将他看作一个濒死的老人,才是大错特错。

  林珩上前一步,将骨链放入巫的掌心,慢条斯理合拢他的手指,缓慢用力,使其无法挣脱。

  视线锁定重伤的老人,语气十分温和,字字句句却如刀锋,尖锐森冷,隐含血腥:“巫老,您知废王得位不正,不该执掌王印,当年为何不说?”

  巫被迫攥紧手指,使得骨链边缘压入掌心,顷刻印出红痕,带来尖锐的刺痛。

  他张开欲言,却因伤势太重引发剧烈的咳嗽。胸腔震动,鲜血涌出嘴角,声音断断续续,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不是……”

  “废王掌权数十载,您始终守口如瓶。如今时过境迁,为何突然揭穿?”林珩打断巫的辩解,从侍人手中接过一张绢,略微俯下身,亲手擦拭老人下巴上的血痕,眼底凝结霜雪,瞳孔中清晰映出苍老的面容,“您果真在帮姬超?我看未必。”

  愎王驾崩之时,姬卓仍手握军队,实力不容小觑。他虽被愎王不喜,征战功绩无法抹杀,在上京颇具人心。

  还有姬超,能二十年不朝,公然不祭祀太庙,上京却拿他无可奈何,手腕能力一样超凡绝类,在王族中首屈一指。

  这对兄弟联合起来,只要师出有名,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假若巫能及时站出来,当着众人的面揭穿废王,怕是王位上早就换人。

  “愎王驾崩时不言,姬卓陷入危局时不言,姬超不祭太庙时不言,为何偏在此时?”林珩一字一句出口,始终紧盯巫的神情,不放过任何细微变化,“如今废王流徙,上京权威摇摇欲坠,姬超劫走废王,俨然要同上京割席。您身为巫,扰乱天子主持的祭祀,还向寡人透出隐秘,究竟心存何念?”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巫勉强喘匀了气。嗓音沙哑,发出一声干笑:“晋王以为我想如何?”

  “寡人不知,故请教巫老。”林珩收回染红的绢,手指松开,任凭其落到脚下。

  绢出自越地,色泽明艳,质地轻薄,一匹价值千金。被用来擦拭鲜血,斑斑殷红散落,如绽放的红梅,浓烈刺目。

  上京贵族性好奢靡,对上等的越绢趋之若鹜。看到此情此景,八成会捶胸顿足,悲呼暴殄天物。

  染血的绢缓慢飘落,展开覆上地面。镶嵌彩宝的皮履碾压而过,纹理瞬间斑驳。

  林珩直起身,居高临下审视沉默的巫,等待对方给予回答。

  旧事重提,时机太过凑巧。

  巫所为很难评断,看似与姬超合谋,他却嗅出不一样的气息。若言为重振王族,他一百个不信。但为自身利益又有些说不通。

  巫的行为让林珩想起一个人,喜烽。

  复仇,毁灭,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赌上所有,包括身家性命。

  冷风平地而起,席卷偌大营盘。

  帐篷遇风冲击,帐帘翻飞,在风中狂舞。

  风吹乱了巫的白发,他静静回望林珩,苍老的面容遍布沟壑,长眉浓密,眉尾挂落眼角。

  两枚图腾刺在脸上,一枚布满前额,另一枚覆盖右脸颊。

  刺下图腾时,巫还是少年。随着年龄增长,轮廓发生改变,图腾也随之变形。如今年迈,人变得衰老,皮肤日渐松弛,图腾颜色变浅,融入岁月的刻痕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冷风逐渐停歇,呼啸声不再,耳畔仅余巡营甲士的脚步声,杂沓有力,一如蒸蒸日上的诸侯国。

  凝视年轻的晋王,巫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已经老了。

  垂垂老矣,行将就木,即将不久于人世。

  或因如此,他才会失去谨慎,轻易露出痕迹。

  思及此,巫变得释然,紧绷和警惕消失无踪,一抹笑意取而代之:“晋王智慧过人。”

  “巫老愿意为寡人解惑?”林珩紧接着问道。

  “事到如今,也无需多作隐瞒。我不为王族,也不为天子,至于私利,更是无从说起。”巫强撑着坐起身,动作太过于勉强,用力时拉扯到伤处,他却浑不在意,任凭剧痛侵袭,精神反而变好,“废王得位不正,不过是效仿先祖。自平王起,王座之上便不再是正统。”

  “平王?”林珩设想过多种可能,唯独没想过源头在此。

  “不错。”巫靠坐在榻上,道出数代传承的秘密。这个秘密积压在心头,由巫口口相传,只要祭祀不灭,图腾仍在,就不会彻底湮灭,“昔年穆王南巡,中途不知所踪,扈从千人也不知去向。消失的人中有两名巫,乃我先祖。”

  巫认真观察林珩的表情,见其虽有惊讶却无丝毫惶恐,方才定下心,继续向下说,道出埋藏许久的隐秘:“穆王失踪之前,巫曾卜谶,卦象大凶。连续三卦皆如此,且指明血亲相残。”

  穆王时,巫的权力达到顶峰。

  王城的巫有封地,有大量的奴隶,还有能征善战的巫军,追随穆王南征北讨,屡次立下大功。

  该次出巡是为平定南境,震慑作乱的蛮夷。

  出巡之前,穆王将政事托付执政,并交代长子和次子跟随学习。如无意外,太子将在两人中选出。

  一切安排妥当,王驾南下,预期半年折返。

  不承想这一去竟是永诀。

  “穆王,巫,贵族,甲士,乃至奴仆,全部神秘消失,无一生还。消息传回王城,宫内生变,四处谣传王子叛乱。两位王子先后举兵,一人在战中殒命,另一人身中流矢,也在不久后不治身亡。”

  王城存有大量史书,详细记载当年这场叛乱。

  比史书更详细的是巫的传承,他们知晓太多秘密,包括平王意图埋葬的一切。

  “两位王子果真叛乱?”林珩突然问道。

  “两人确实起兵,也因此身亡。”巫咳嗽数声,反手抹去嘴边的红痕。

  两百多年过去,历史早化作尘埃,掩埋在岁月长河之中。

  真叛乱也好,假叛乱也罢,两人起兵是不争的事实。落入旁人精心布置的陷阱,无法挣脱出来,他们注定会输,无法怨天尤人。

  “所以,你要为何人报仇,穆王,王子,还是死去的巫?”不需要对方多言,林珩能猜出平王在这场叛乱中扮演的角色。

  波涛汹涌,最能混淆视听,遮掩住真相。只待潮水退去,真实的一切才会显露。

  穆王南巡失踪,生死不知。两名王子卷入叛乱,先后身亡。

  平王非嫡非长却继承王位,成为最大的受益者。

  登上王位后,他迫不及待下令迁都,试图掩埋旧王城内的一切。数次阻挠对穆王失踪一事的追查,凡坚持追查的贵族都破家灭门,身后不存一丝血脉,全族被赶尽杀绝。

  种种迹象串联起来,谜底昭然若揭。

  林珩心中有了答案,巫接下来的话更证实他的猜测。

  “我族源于前朝,部落以巫为名。末代人王暴虐,诸部反抗起事,我部追随初代天子建立王城。首领立下誓言,部落侍奉天下共主,直至身死魂灭。”巫抬起右手,掌心覆盖脸上的图腾,“以血为誓,效忠天子,真正的天下共主,穆王是最后一代!”

  话至此,林珩彻底明了。

  巫的祖先向初代天子立下誓言,王朝不灭,必然忠诚不移。

  这一切却在穆王时发生改变。

  “穆王选定继承人,王位却被平王篡取。手握王印之人再不是巫族之主,而是我们的仇人!”

  巫心知命不久矣,索性不加隐瞒,将一切和盘托出。

  穆王是正统,平王虽是他的血脉,却非他选定的继承人,是不折不扣的篡位者。

  贵族或许不在乎,巫却不然。

  祖先立下血誓,后代必须遵守。于巫族而言,初代天子建立的王朝,在穆王失踪时便已断绝。

  自平王掌权,巫族名义上追随王族,却再没有向任何一位天子立下誓言。

  大概是有所察觉,平王以后,连续三代天子对巫族进行打压,收回他们的封地,剥夺他们的军权,将全体巫族人迁出祖地,困在王城之内。

  一代接着一代,古老的部落持续凋零,终日困在方寸之地。

  愤怒疯长,怨恨丛生。

  只需一个契机,仇恨便会爆发,如同野火燎原。

  “王位之上非正统,天子九鼎无主,天下人皆可逐。”巫饱经世故,自然能看出林珩的野心。

  不只是林珩,还有楚煜、楚项、赵弼乃至天下诸侯。

  众人年少时困于上京,如同枷锁在身。如今归国掌权,便如大鹏展翅,鲲入深海,搅动天下风云,足以淹没王城。

  这与巫的目的不谋而合。

  “穆王失踪,平王害其兄,终得王印。愎王驾崩,废王掌权,勾结犬戎谋害血亲,一切不过是旧事重演。以卑劣手段窃取来的权柄,终有一日要偿还。”巫一边说一边拿出龟甲,当着林珩的面抛出。

  甲片翻滚落地,呈现出足以撼动天下的卦象。

  “废王死,王族分。”

  “上京气数已尽,天子失其鹿,天下共逐!”

  同一时间,与晋营比邻的越军大营前,数骑快马飞驰而来。

  马上骑士穿着半甲,皆是派去追杀废王之人。

  骑士并非独自归来,身后还跟着一人,其身着皮甲,发髻上缠绕皮绳,腰佩短剑,背负强弓和圆盾,马背无鞍,只有一张皮垫,一端垂落绳套,用于上马时借力。

  观其装束武器,分明是一名王族甲士。

  守营的越甲看到来人,立即向上峰禀报。

  不多时,营门打开,飞骑偕同甲士入内,怀揣姬超亲笔书信直奔中军大帐。

  无独有偶,另有一队骑兵飞奔楚军大营,队伍中同有一名王族甲士,携带姬超的书信,当面呈给楚项。

  看过书信内容,楚项召群臣商议,许久未做出决断。

  楚煜命人请来令尹,两人经过一番商议,没有拖延时间,当即命人备车,直奔晋军大营。

  第二百三十八章

  王宫大殿外,一名侍人急匆匆穿过宫道,快步登上台阶,正欲进入殿内,却在廊下被拦住。

  “陛下有旨,无要事不得打扰。”

  “城外有异。”侍人被拦住也没有吵嚷,三言两语说明情况。

  拦他的内侍微微皱眉,到底不敢自作主张,命他等候在门外,自己进入殿内,口中道:“候着。”

  “诺。”

  殿门短暂开启,些许苦涩的味道流出,很快被廊下的风吹散,再捕捉不到一丝一毫。

  少顷,内侍去而复返,向等在门外的侍人示意:“随我来。”

  “诺。”侍人不敢迟疑,立即迈步跟过去。行动间微躬下背,视线低垂,谦卑恭顺,入殿内更不敢随意多看。

  一门之隔,阻挡冬日的冷风,顿觉暖意融融,如置身阳春三月。

  随着殿门合拢,苦涩的药味愈发浓重。

  姬典坐在屏风前,衮服已经除去,仅着一身宽松的长袍。腰间未系带,领口敞开,能看到捆扎的布条。

  他的一条胳膊吊在身前,受伤的腿也仔细包扎,显见比看上去伤得更重。

  从祭台滚落时,他不慎磕伤额角,初时不觉如何,随着时间过去,伤处变得淤青肿胀,眼皮高高肿起,涂了药仍无济于事。

  堂堂天子,当为礼仪典范,哪怕事出有因,这副尊荣也难示人。

  回到宫内后,姬典便下令罢明日朝会,借口打发走参与祭祀的王族,也不见贵族,只留下王子盛和王子岁。

  掌灯后,兄弟三人同坐殿内,闭门密谈许久。

  侍人走进大殿时,三人刚刚结束一场谈话。

  姬典服下良医的汤药,身上痛楚减轻,人变得昏昏欲睡,不知不觉连打数个哈欠,迅速晃了晃头,勉强保持清醒。

  “参见陛下。”侍人来至御前,匍匐在地行大礼,自始至终目光低垂,头不敢抬。

  “免。”或许是汤药的缘故,姬典的喉咙有些不适,声音变调,尾音带着沙哑。

  “谢陛下。”侍人再叩首,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维持跪地的姿势,向姬典禀报城外情况,“巫入晋营,暂无消息传出。有数骑入楚营和越营,队伍中似有王族甲士。楚营大门紧闭,未知楚国君臣动向。越君及令尹出营,驾车直奔晋军大营。”

  侍人口齿清晰,一五一十道明城外所见。

  姬典单手托起伤臂,目光看向王子盛,没有多作停留,很快移向王子岁,问道:“尔等如何看?”

  看似询问两人,实则更想听取后者回答。

  王子盛脸色微变,长袖遮挡下,拳头牢牢攥紧。

  王子岁眉心微皱,不确定天子是否刻意为之。眼下也不好计较,只能顺着对方的话思考,回道:“未知骑兵何来,臣不敢妄言。”

  “是不敢妄言,还是故意推脱,不想为陛下解忧?”王子盛突然开口,言辞不善,分明是意有所指。

  没有任何预兆,他突然发难,令王子岁措手不及。

  “兄长何意?”

  “你日前请封于外,自比诸侯,明摆着要效姬伯分宗,还问我何意?”多日来的愤懑郁积于胸,一朝爆发,王子盛借题发挥,直言王子岁有二心,不愿再效忠天子。

  先时王子肥谋逆,兄弟三人囚于王宫,朝不保夕,自然休戚与共。如今逆贼身死,姬典登上王位,王子盛和王子岁各有志向,三人注定分道扬镳。

  若仅是陌路,尚且问题不大。

  奈何王子盛心胸狭隘,连番刺激之下,忍不住向王子岁发难,只差一步就要兄弟反目。

  面对王子盛的诘问,王子岁没有与之针锋相对,而是转向姬典,正色道:“陛下,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他没有多做解释,只向天子表忠心,将自己摆在臣的位置,姿态无比谦恭。

  自己全力发难,对方却没有正面回应,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王子盛愈发恼怒,不管不顾再次出言:“演得好戏!”

  王子岁仍不辩解,任凭对方阴阳怪气。直到说得过分了,他才沉声开口:“陛下面前,兄长如此失态,委实有些过了。”

  “你……”王子盛怒上心头,就要拍案而起。

  “够了!”姬典断然呵斥,表情阴沉,声音中充满怒气。

  好似冷水当头泼下,王子盛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意识到自己刚刚都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他脸色微白,嘴巴翕张数次,喉咙却突然紧绷,无法发出完整的声音。

  “臣效忠陛下,恭敬兄长,时刻牢记安守本分。奈何臣才智不足,能力有限,无法揣测人心,对诸侯了解不深,遇事只能谨慎,不知内情不敢多言。唯恐言行有失引发祸端,望陛下见谅。”王子岁言辞恳切,一番话有理有据,无可挑剔。说话间更红了眼眶,愈发情真意切,反衬得王子盛咄咄逼人。

  姬典明知他没有实言,却不能当面指出,反而要出言安慰。否则地话,今日就要兄弟反目,此后难以挽回。

  “我知岁弟忠心,盛弟脾气耿直,一时口不择言,切莫放在心上。”姬典一边说一边瞪向王子盛,要求他向王子岁道歉。

  天子摆明态度,心中再不情愿,王子盛也只得低头。

  和王子岁不同,他选择留在上京,必然要适时退让,不能随意抗旨。

  “我之过,岁弟海涵。”

  “我亦有不足,才会引发误会,望兄长不怪。”

  看到王子盛的不情不愿,也看到他被迫低头,王子岁愈发庆幸先一步请下诏书,不久后就能离开上京。

  王城如同一潭死水,沉溺其中,只有下坠一条路。反之,脱离这片泥淖,方知天地广阔,才能奋发有所作为。

  想到祭祀中的变故,思及倒在风中的王旗,王子岁垂下眼帘,压下心底异样,打起精神应对天子。无论对方问什么,他都是含糊以对。实在推脱不过,便说得模棱两可。

  渐渐地,他的立场脱离王族,正向诸侯无限靠拢。

  王子盛看到这一点,天子同样一清二楚,却是无能为力。

  这一变化比林珩预期中更快。

  两名王子的选择昭示着上京王族不同的命运,要么挣脱于外,舍弃在王城的一切;要么局限于内,与这座城池一同腐朽没落。

  时间过去许久,王子岁始终不松口,姬典只能放弃。

  “陛下有伤,需早些休息,臣告退。”趁对方现出疲色,王子岁起身告辞。

  看出他铁了心,知晓挽留无用,姬典叹息一声,摆了摆手,默许他离开。

  王子盛心有不甘,但见天子的态度,也只能起身退出大殿。

  兄弟俩一前一后走出殿门,直至迈下丹陛,始终不言不语,与对方全无交流。

  待行出宫门,即将登上马车,王子盛才转头看过来,不善道:“今日之事,我记下了。”

  “兄长的记性素来好。”王子岁随意道。

  “牙尖嘴利。”王子盛一甩衣袖,冷笑道,“日子还长,尔当好自为之!”

  “借兄长吉言。”王子岁故意曲解,气得王子盛七窍生烟,却拿他没有办法。

  口舌上占不到便宜,王子盛憋了一肚子气,干脆落下车门,命令车奴速行,眼不见心不烦。

  目送马车行远,王子岁收回视线,安坐在车上,敲了敲车壁:“行。”

  “诺。”

  车奴挥动缰绳,马蹄声响起。

  车轴转动,车轮压过路面,碾碎地上的土块。

  王子岁坐在车内,思绪逐渐飘远,想到前后两拨飞骑,笃定与废王脱不开干系。

  “越王狠辣,楚王凶蛮,晋王、齐王虎视眈眈,废王仇恶加身,如何能活。”在他看来,自废王离开上京,下场便已注定。

  如果已经得手,事情早该传开。迄今没有消息,莫非中途发生变故?

  怀揣着疑问,王子岁陷入沉思。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短短数日时间,他整个人如脱胎换骨,思考的角度彻底颠覆。

  最显著的一点,提到废王时,竟如想起一个陌生人,生不出半点亲情,漠然到使人心惊。

  马车穿过长街,在夜色中回到城东。

  巡街甲士遇见,集体让至一旁,直至车辆行远,才列队继续出发。

  城池之外,楚煜的车驾再度行进晋军大营。

  火把熊熊燃烧,错落在帐篷之间。火光照亮整座营盘,黑夜如同白昼。

  巫躺在帐篷里,双腿无法移动,仅能凭声音猜测来者身份,却无法亲眼证实。

  就在他心存疑惑时,帐帘掀起,良医捧着药碗走进来。

  “巫老,该服药了。”

  药汁浓稠,散发出刺鼻的苦味。巫却面不改色,接过来一饮而尽。

  “帐外是谁?”他放下药碗,开口询问。

  “越王车驾,还有越国令尹。”良医坐到榻边,探手为巫把脉,检查他的伤势,熟练地为他换药。

  “越王,令尹。”巫深锁眉心,思量晋越两国同盟。回想之前卜谶,晋王平静的神色,不免心生猜测。

  既非无欲无求,便是早有筹谋。

  果真如此,这上京的天注定要变,只在时间早晚。

  “扭转乾坤,颠覆日月,大仇得报,我自能去见先祖。”巫喃喃自语,在一旁的良医闻言,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他抬头看向巫,发现老人已经睡去。

  回想近日来的种种,良医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蹑手蹑脚地收拾起药箱,正想走出帐篷,忽然又改变主意,回身坐到榻前,缓缓呼出一口气。

  灯光摇曳,良医下意识抬头,不觉心头剧颤。

  本该熟睡的巫睁开双眼,正平静地看向他,目光阴冷。

  良医猛然意识到,假使他没有改变主意,走出这座帐篷,注定是死路一条,绝活不到明天。

  劫后余生,良医全身发冷,再不敢生出任何心思,老老实实守在巫身边,寸步不离,只为能保住性命。

  相隔不远的中军大帐内,林珩与楚煜对面而坐,令尹子非和上卿智渊分坐在两人下首。

  四人中间铺开一卷竹简,上书百余字,末尾盖有王族私印,图腾拱卫一个

  “超”字,象征连地的主人。

  这封信内容不长,四人却看了一遍又一遍,连林珩都感到惊心。

  在这封信中,姬超痛陈废王与犬戎勾结,害死血亲兄弟,言其得位不正,实乃篡权。

  “王非正统,德不配位。”

  “勾结犬戎,辱没先祖。当众施以极刑,祭告天下!”

  姬超不仅要公布废王的罪行,对他当众行刑,更要颠覆这一系血脉。

  通过姬卓的死,他看透了王族,不行大道,不求上进,专好阴谋诡计,血亲相残,早就无可救药。

  “不能救,何须救。”

  “毁之,涤荡清澈,还以大道。”

  “朽木倒,新芽生。人王灭,天子登临八荒。日月交替,九鼎易主,实乃顺应天势。”

  假若是诸侯说出这番话,堪称枭雄,必能成就霸业。

  姬超身为王族,公然要颠覆王朝,其大逆不道,称得上当世翘楚,无人能出其右。

  第二百三十九章

  史书有载,晋成襄王三年,连伯超杀废王,曝尸数日。

  姬超铁心铁意,早有决断。自带废王回城之日起,就不打算留他性命。

  借飞骑送出书信,并非要与诸侯联手,实是要借机宣扬废王种种恶行,为死去的兄长讨还公道。

  在见过城外来人,送出亲笔书信之后,他在室内独坐许久,饮尽冰凉的茶汤。直至日头偏西,他才命人备车,去往关押废王之处。

  进入连城当日,废王就被关押在太庙。

  整日面对姬卓的牌位,担忧姬超的报复,他不免担惊受怕,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陷入恐慌,精神濒临崩溃。

  他之前带伤逃命,中途与良医离散,被抓来连地之后,伤口未经换药,陆续开始流脓。

  身上伤痛难忍,精神上又备受折磨,日夜煎熬,当真生不如死。

  房间门窗紧闭,罕见日光透入,他终日浑浑噩噩,已经难辨日夜。

  这一天,紧闭的大门忽然开启,夕阳的余晖落向室内,割裂满室昏暗。

  一缕光覆上供桌,笼罩摆放的牌位。

  雕刻的文字浮现微光,数不清的细尘在光中旋舞,迷乱观者视线。

  光明乍现,废王很不适应,下意识眯起双眼,举袖挡在额前。

  他的双腿不能动,听到身后传来的声响,只能以手肘支撑着转过身,强忍着刺痛逆光望去,捕捉到站在门前的身影。

  一瞬间,废王瞪大双眼,满脸骇然,仿佛不可置信。

  直至来人跨过门槛,模糊的面容变得清晰,他才认清对面是姬超,而非早已化成白骨的姬卓。

  一瞬间的神情变化没有逃过姬超双眼。

  他短暂停在原地,似想起什么,发出一声冷笑。随即迈步走上前,居高临下俯视废王,眼中的恨意毫不掩饰。

  “当年诸胡围城,我兄率兵死守,却迟迟等不来援军,最终与城同殉。”他手按佩剑,缓慢开口,“犬戎攻破城门,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城内血流成河。”

  废王不作声,貌似心中有愧,避开了他的视线。

  “那场火足足烧了五日,待我率兵赶到,城池化为废墟,数千人尸骨无存。焦土之下连一具完整的尸骨都找不到。”

  姬超说话时,声调并无太大起伏,不见疾言厉色,却愈发使人胆寒。

  “胡部骚扰边城不算罕见,可派人求救,诸侯竟无一驰援,直至城破才姗姗来迟。”

  废王依旧不言不语,低垂着头,打定主意不出声。

  姬超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继续说道:“你忌惮我兄,与犬戎勾结害死了他。诸侯迟迟不援,盖因求救的飞骑被半途截杀。”

  自平王迁都,诸侯与天子的关系就变得微妙。

  至愎王时,君臣不至于势同水火,关系也早生裂痕。

  姬卓年少勇武,能征善战,才具和英名在诸王子中数一数二。愎王晚年忽然冷落他,原因存在多种,可无论他是否登上王位,只要他在一天,王室就不缺猛将,奈何却死在天子的阴谋之下。

  “你如何登上王位,天知地知,或许执政也知道。我兄明知有异却不愿挑起争端,主动退让一步,自请外封。即便如此,你仍不肯放过他,一定要斩尽杀绝!”

  声音陡然拔高,刀锋一般尖刻。

  姬超探出手,拽住废王的衣领,猛将他提起来。

  四目相对,废王脸色煞白,眼中满是惧意,姬超表情狰狞,眼底染上血色。

  “狭隘卑劣,无耻的小人!你勾结犬戎违背组训,害死血亲不配为人!二十年前我在废墟前发誓,终有一日,我会让你血债血偿!”姬超愤怒咆哮,双手用力锁住废王的脖子,几乎让他无法喘气。

  “你我同父,我贼,你逆,寇也!”废王死到临头,反而抛开了恐惧,艰难张开嘴,从喉咙里发出气音。他在提醒姬超,都是愎王的子孙,他被万世唾骂,姬超也未必能免。

  “抓你之日,我便知自己下场。”姬超没有被激怒,反而冷静下来,嘿嘿冷笑,“我不仅要你死,还要你受尽煎熬。你的子孙也休想坐稳王位,只要活着,必要惶惶不可终日!”

  “你、你做了什么?”废王惊骇欲绝,单臂抓向姬超。因体虚无力,轻易就被挥开。

  “我写下两封信,交人送给越王和楚王。”姬超略微放松手指,容许废王呼吸,欣赏着他恐惧的表情,“我言王座之上非正统,你乃篡位夺权。你不妨猜一猜,信的内容公之于众,天下诸侯将会如何?”

  废王瞪大双眼,声音颤抖:“取死之道,你要毁祖先基业!”

  “上京早已腐朽,毁又何妨?况王室有密卷,平王是如何得到王印,你我心知肚明。卑劣代代传承,无可救药,纵毁于诸侯也不过顺天应理!”姬超彻底松开手,任由废王摔在地上,抬脚踩住他的手指,用力碾压,骨裂声清晰可闻。

  “你要投向诸侯,以为他们会拱卫你?未免异想天开!”额头疼出冷汗,废王视线模糊,声音变调。

  “谁说我要投向诸侯?”姬超继续用力,直至脚下的手指折断。他视线低垂,目光狠戾,声音中满是恶意,“天子失其鹿,群雄逐之。今日盟友,明日死敌。诸国掀起战火,定然旷日持久。届时血染中原,必是一场好戏。”

  仿佛见到尸山血海,姬超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疯狂。

  “我兄枉死,你是罪魁祸首,诸侯也不无辜。他们若能及时赶来,城池不会被犬戎攻破,我兄也能得救。王朝将灭,该死之人都要一起陪葬!”

  废王惊骇地望向姬超,恐慌使他忘记了疼痛。

  “你要乱天下?!”

  “是又如何?”

  “你不怕遭天地所恶,鬼神报应?”

  “你恶事做尽尚且不怕,我有何惧?何况兵乱非我指使,我有什么罪?真有一日天下大乱,上天要问罪,也该问怀抱野心的诸侯!”姬超话落,又一次抓起废王,拖着他走向门外,“算一算时间,信应送到上京。你活着无用,也该死了。”

  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废王被丢到车上,姬超紧跟着登上车辕。待他坐定,车奴挥动缰绳,马车开始前行,速度由慢及快。

  长街尽头是夯土筑造的城墙,马车停在城门下,姬超走出车厢,抓着废王登上城墙。

  废王双腿不能动,沿途拖在地上,留下暗红色的血痕。

  两人来至城头,姬超眺望城下,望见越骑和楚骑,还有一支不久前抵达的队伍。

  这些人身上穿着晋甲,佩戴晋国铁器,头上却梳着越人发髻,正是国太夫人派遣,从肃州城一路寻来。

  三支队伍驻扎城外,既不攻城也不离开。

  察觉城头的动静,为首之人迅速走帐篷,只见城头放下绳索,末端系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成排挂上城墙,在风中轻晃。

  “这是要做什么?”楚人心生疑惑,越人也是面面相觑。

  唯有头发花白的越甲看出端倪,仰望城头,眉心紧皱,沉声道:“杀人。”

  话音刚落,就见城头又垂下一条绳索,和之前不同,绳索末端绑着一个人,赫然是气息奄奄的废王!

  废王被反绑双手,悬挂在城墙上。

  这一幕的冲击太过强烈,无论城头还是城下,众人皆瞪大双眼,默然无声。

  越骑和楚骑奉命追杀废王,国太夫人派出越甲也为取他首级。不承想,最终要了废王性命的竟是他的同父兄弟。

  “速报君上!”

  “需告国太夫人。”

  日前姬超派遣甲士送出书信,众人还以为他会继续扣押废王,充作谈判的筹码。

  怎料回信未至,他竟将废王吊上城墙!

  这样的死法极不体面,多用来处置匪盗。如今用在废王身上,可谓开王朝先河。

  在惊讶的目光中,姬超探出女墙,看着被绳索捆绑仅存一口气的废王,对甲士下令:“看着他,一日一夜方能死。”

  当年姬卓遇袭,在犬戎的围攻下苦苦支撑,鏖战数日也未能等来援兵,最终在绝望中战死。他只让废王悬挂十二个时辰,已经称得上仁慈。

  下达命令后,姬超看向城外,不意外望见飞奔而出的战马。

  他眯了眯眼,没有多作停留,又扫一眼城墙上的废王,随即转身离开,背影消失在城头。

  飞骑驰出营地,两骑奔赴上京,一骑西行晋地。

  上京城外,林珩与楚煜会面,手边摆着姬超送来的书信。

  经过初时的惊讶,林珩的大脑迅速冷静,开始抽丝剥茧,思索姬超送出这封信的真正用意。

  “越甲、楚甲同日归营,王族甲士入越营,亦入楚营。”楚煜点了点竹简,指出蹊跷之处,“我观姬超此举,未必如表面简单。”

  令尹子非和上卿智渊同在帐内,闻言仔细思量,都是心生赞同。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林珩危坐案前,漆金屏风在他身后展开,雕刻的禽鸟瑞兽栩栩如生,好似下一刻就要活过来。

  “其恶废王,未必善诸侯。”智渊沉吟道。

  “二桃杀三士,借刀杀人殊不罕见。况天下权柄,王朝霸业,纵知其有心挑拨,焉能不动心?”令尹子非接过话,视线在林珩和楚煜脸上逡巡,心中暗暗叹息。

  越晋两结婚盟,看似牢不可破,然非永远不变。

  国家利益当前,迟早会刀兵相见。

  不过上京犹在,楚、齐等强敌在侧,以君上和晋王的智慧,短期内应不会起争端。

  “姬超有谋,寡人却非他手中棋,不会如他所愿。”在令尹心生担忧时,林珩忽然开口。

  “我与晋王所见略同。”楚煜勾了勾嘴角,一改端正的坐姿,倾身靠近林珩,姿态变得闲适放松。

  令尹子非连连侧目,眉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习惯了国君的样子,倒是不觉如何。晋王与国君私下相处,想也见怪不怪。但晋国上卿在场,还是晋王的外大父,国君这副模样简直不成体统!

  “咳!”令尹子非作势咳嗽一声,意在提醒楚煜。

  奈何对方压根不理会。

  只见越王笑容灿烂,眼波流转似含春情,凝视正身危坐的晋王,活脱脱一个妖姬。

  “晋王应有对策?”

  简单一句话,话尾竟仿佛带着钩子。

  令尹子非看向智渊,对上满是疑问的目光,对方好似在问:越王时常这般?

  令尹能如何回答?

  只能当做读不懂,硬着头皮含混过去。

  人生数十年,经历三代国君,楚煜天姿卓绝,治国领兵当为翘楚。但就个人性情而言,不类康公,倒有几分肖似厉公,委实令人头疼。

  在两位重臣打眉眼官司时,楚煜坐到林珩身边,见其手蘸茶汤,在桌上绘成一幅简略的舆图。

  “姬超欲毁王室,意在挑起诸侯纷争,扰乱天下。如我所料不差,废王将死,王族必乱。你我不入局,但可顺水推舟,以废王之罪示于天下。”

  废王流徙,失去权柄,王族身份未被剥夺。

  借由巫和姬超的证言揭开旧事,将真相公布于天下,王族势必跌落神坛。

  “一步一步,慢慢来。”楚煜单手支颊,猜出林珩的未尽之语。

  “不错。”林珩微笑颔首。

  现实情况摆在眼前,凡事不能一蹴而就。

  姬超设下陷阱,林珩和楚煜不会轻易踏入,反会拿来利用。在此期间,要防备横生枝节,大诸侯必须共进退。

  “我意邀楚王和齐王过营,越王意下如何?”林珩询问道。

  楚煜莞尔一笑,单手挑起林珩的冠缨,意味深长道:“晋王智慧,寡人何能不应?”

  两人习惯这般相处,没有刻意收敛,却忽略了帐内还有旁人。

  此时此刻,越国令尹单手抚额,晋国上卿呆滞现场,直至起身离开大帐,脚步仍是轻飘飘。

  原以为婚盟不过形式,如今来看,竟完全想错。

  站在中军大帐前,子非和智渊对视一眼,一生要强的越人,豪横霸道的晋人,四目相对似有火花爆闪。

  国君皆王,不为王后。

  嘴上说不通,迟早要手下见真章!

  第二百四十章

  翌日,上京城落下一场大雪。

  狂风怒号,飞沙走石。六出纷飞,遮天迷地。

  巍峨的上京城、环城座落的大营均被大雪笼罩,天地间一片银白,再无二色。

  日上三竿,冷风逐渐停歇,大雪依旧纷纷扬扬,始终不见减小。

  天气恶劣,上京城内愈发冷清,道路上不见行人,连贵族的马车都不见一辆。

  城头守军在风中打着哆嗦,脸色冻得青白。

  火盆被雪压灭,无法提供温暖,众人不敢擅离职守,只能强忍着寒冷不停跺脚。口鼻呼出白气,凝成冰晶覆盖眉眼,视线被遮挡,相隔两米都辨识不清。

  “冬日将尽,为何会降下大雪?”

  “天兆。”

  “天兆?”

  众人寻声看去,说话之人靠在女墙后,衣袍蓄满芦花,外层罩着皮甲,身形臃肿却不见得保暖。脚上套着皮履,履里塞着干草,十根脚趾仍长满冻疮。手指和脸颊也被冻伤,手背肿胀开裂,既疼又痒,涂过药仍不济事。

  “日前城外祭祀,巫卜出凶兆。”甲士用力搓着手指,试图缓解痛痒。双眼眺望城下,穿透绵密的雪幕看向诸侯大营,“雪若成灾,难保不是天兆。”

  “卜谶是为齐楚,与上京有何干系?休要东拉西扯,作无稽之谈。”甲长登上城头,恰好听到这番话,当即双眼一厉,呵斥甲士不要胡言乱语。

  “妄言动摇军心,定严加处置!”

  甲长严令封口,甲士集体缩了缩脖子,干脆闭口不言。

  但口中不说,不代表心中没有想法。

  祭祀的乱象真实发生,所有人亲眼目睹,不是几句话就能掩盖。

  天子的作为令人不齿,面对发狂的公羊,他竟然拉过巫挡在身前。哪怕事后补救,人心涣散,已经回天乏术。

  甲长在城头巡视一遍,平息甲士间的骚动,其后转身离开。

  背对众人,风雪打在脸上,他神情凝肃,脚步也变得沉重。

  虽喝令甲士不得妄言,他心中何曾没有动摇,对于天兆,对于上京,对于天子。

  步下城头之前,他短暂停在女墙后,极目远眺,望见座落在城外的诸侯大营,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天兆?”

  “莫非真是气数已尽?”

  想到王子岁派来的使者,甲长攥紧拳头,终于不再摇摆。

  他出身贵族旁支,父亲和大父皆从军,几个兄弟也在军中,苦无没有出头的机会,都是得过且过。

  留在上京城前途渺茫,注定蹉跎终日。不如接受王子岁的招揽,随他离京。开国固然艰难,总好过虚度岁月,在这座颓败的王城内空耗余生。

  主意既定,甲长收敛情绪,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他明日不当值,该抓紧时间走访亲族。如能说动父亲和几个兄弟,全家随王子岁迁离,未必不能有所建树,为儿孙创下家业,搏一个前程。

  怀揣着隐秘的想法,甲长步履匆匆,迎面遇上另一甲中的同袍,他也目不斜视,直接擦肩而过。

  两人都是甲长,地位相当,素来不对付,见面总要互刺几句。今日这般表面,难免引人侧目。

  来人驻足原地,目送甲长背影,眼底闪过疑惑。

  “今日有好事?”他转头询问甲士。

  甲士摇摇头,也是满头雾水。

  倒是一名军仆欲言又止,被这名甲长看在眼中,立即召他近前:“你有话说?”

  “回甲长,城内传言王子岁要外封,将从王师调拨护卫。”军仆战战兢兢开口,不敢直视甲长。说话时躬着腰,目光与地面平齐。

  他的话提醒了几人,想起王子岁的门客四处奔走,推断该人八成是受到招揽。

  “追随王子岁必要举家迁移。想走容易,日后想再回到王城,可就是千难万难。”甲长及麾下甲士一起摇头,嗤笑对头的选择。殊不知自己才是鼠目寸光,被所谓的王城局限了眼界。

  “罢,不去管他。”

  想到不对付的人很快要离开,子孙后代将远离王城,甲长心情大好,率人登上城头,脚步无比轻快。

  随着门客四处活动,不断登门,有人接受招揽,也有人坚持留下。凡愿意离开之人都是拖家带口,甚至是全族跟随。

  不出意外地话,这些人将成为王子岁的国民,天然拥有国人身份。如能立下大功,跨越阶级也不在话下。

  此外,开国需有国相和三令,王子岁主动登门拜访,人员很快凑齐。

  值得注意的是,在国相的人选上,他没有偏向母族,而是选择了刁完的族人。

  “岁慕刁氏之名,诚心相邀。”

  经历过宫变,多数人都能看出刁完和单信背后站着大诸侯。之所以选择刁完,是王子岁细究蛛丝马迹,断定他投靠之人应是林珩。

  四大诸侯看似旗鼓相当,实则晋王最强。

  王子岁决定开国,单打独斗过于艰难,需要有强大的盟友。王族不可信,他选择向大诸侯释放善意。哪怕无法结盟,也能借机获取庇护。

  “晋王,越王,楚王,齐王。”

  认真衡量之后,他选择投向晋王。

  诸侯结盟并不牢靠,常见左右摇摆。尤其是小诸侯,今日签订盟书,明日就亲手撕毁的不在少数。

  王子岁却不能这么做。

  既然要投向晋王,必然要坚定不移,不能摇摆不定。

  鉴于他人在上京,需要顾及王族脸面,行事不能太过,这才找上刁完。若不然,他更想拜访晋王,请晋王推荐贤才。

  “古有大才佩五国印,我以晋人为相未为不可。”

  可惜现实不允许他这么做,真正求上门,林珩也不会答应。

  临近正午,雪逐渐减小。

  风雪不再阻路,城中街道上终于有了人迹。

  数辆马车行出城东,车上都是王子岁的门客,奉命为他招揽人才,整日里奔波忙碌。

  上京贵族尸位素餐,大多不思进取。然沙里淘金,也能找到可用之人。

  这些人大多怀才不遇,不愿与庸碌蠹虫同流合污,常年遭到边缘化,在家族中毫不起眼。

  王子岁来者不拒,无论是君子良才还是鸡鸣狗盗,只要有一技之长,他全部愿意收下。

  今日派出的门客,有半数也是临时招揽。为展现本领都是削尖了脑袋,将熟悉的家族挖个底朝天,用最短的时间帮助王子岁组成班底,人员绰绰有余。

  天子在宫内养伤,对王子岁的动作知晓不多。反倒是诸侯关注城内,对他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正如此刻,四大诸侯齐聚晋王的中军大帐,言及外封的王族,自然不会遗漏即将开国的王子岁。只是几人的重点不在他身上,直接一带而过。

  大帐内燃烧三只铜炉,暖意融融,驱散了冬日寒冷。

  林珩和楚煜并排而坐,两人对面是楚项和赵弼。

  四人面前各设一张方桌,桌上摆设小鼎和碗盘,并有一只酒壶,都是晋地出产。

  鼎中的肉汤冒着热气,大块的炖肉在汤中翻滚,已经炖煮得酥烂。盘中摆放炙肉,水煮的莱菔,碗中则是不同口味的酱。

  主食为粟饭和稻饭,还有蒸烤的麦饼。饼有两味,咸的是肉饼,甜的是蜜饼,后者更合楚煜的胃口。

  值得一提的是,楚项也喜食甜,吃完盘中的蜜饼,仍是意犹未尽。

  林珩看在眼中,又命人送上蜜饼,摆放到楚煜和楚项面前。既然宴客,自然要让客人吃得尽兴。

  相比之下,赵弼咸甜皆可,不见偏爱。倒是胃口同样不小,和两人不相上下。

  膳食毕,碗盘被撤走,侍人点燃熏香,送上茶汤,随即退出帐外。

  林珩端起杯盏饮下一口,目及对面的两人,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连伯姬超劫废王,有意杀之。”

  闻言,楚项和赵弼皆未现异色,显然早已经知晓。

  楚项拿出姬超送来的亲笔书信,摊开摆在身前,道:“姬超不仅要杀废王,更要乱王室,间诸侯,祸乱天下。”

  林珩和楚煜对视一眼,后者也拿出一卷竹简,摊开来对照,都是寥寥百余字,盖有姬超私印,文字内容一般无二。

  “晋王邀我等前来,料想已有对策?”赵弼看向林珩,玉冠垂下长缨,末端缀有珊瑚,色泽艳丽,与服色形成鲜明对比。

  “姬超设局,诱之以利。我意将计就计,宣废王行径于天下,以弱王室。”林珩这番话毫不掩饰,坦然道出自己的野心。

  楚煜早有所知,手指抚摸茶盏,目光迎向对面两人,瞳孔幽暗,隐藏刀锋。

  楚项和赵弼短暂惊讶,旋即恢复平静。

  身为大国诸侯,岂能没有霸道之心。何况楚共公曾问鼎于天子,称雄之心早就显露无疑。

  “疆域,人口,王城,正统。”赵弼一项项列举,言简意赅,相信在场之人都能明白,“一时能止,不能长久扼制。”

  诸侯结盟意不在和,而在争,在战,在厮杀。

  姬超设下阳谋,纵然知晓他为挑起争端,也会有人心甘情愿入局。如吴国,数年间崛起,不甘于屈居人下,极可能借机起兵。

  “先并邻国,纳附庸,再下盟国,以逐鹿中原,霸天下。”楚煜笑着开口,似在言吴,实则说的是楚国壮大的过程。

  楚项瞥他一眼,没有针锋相对,而是接过赵弼的话,继续阐明现实:“诸侯相争,不能一国霸道,则战不止。”

  王朝分封,天子强,则诸侯俯首,天下太平。一旦王城衰弱,便如今日,诸侯生出野心,势必掀起战火。

  复仇,利益。

  疆域,人口,财富。

  理由多种多样,归结为一句话:大争之世,霸道者存。

  赵弼和楚项也算是直白,在旗鼓相当的对手面前,他们没有伪装,也没有故作谎言,直接揭开争斗根源。

  “纵无姬超挑拨,战仍会起。”楚项坦言。

  四人开诚布公,关于野心,关于家国利益,全部摆上明面。

  他们心中清楚,终有一日,彼此间要分出胜负,或生或死。自己做不到,继任者也要持剑,要么国灭,要么问鼎中原,霸道于世。

  林珩清楚这一点,甚者,他在年少的梦中看到更多。

  梦境光怪陆离,却也令人心潮澎湃。

  深吸一口气,他的视线扫过楚项和赵弼,又看向楚煜,开口道:“前朝有大祭司,以奴殉葬。史载,有鬼奴自北来,青眼黄发,不通人语,状如野兽。杀万余,筑骨塔,斩首殉葬。”

  “确有此事。”赵弼和林珩一样好读史书,知晓这段记载。让他费解的是,林珩为何突然提起前朝旧事,与如今有何干系?

  “鬼奴北来,其不同于羌狄,不类戎夷,也不似蛮。”说到这里,林珩顿了顿,留给几人思考的时间,“草木有根,江河有源,人有故土。其远道迁徙,应来自荒漠之外。”

  “荒漠之外?”

  包括楚煜在内,三人同时愣住。

  在三人的认知中,中原为天下中心,四境之外尽为不毛之地。

  林珩的话如醍醐灌顶,洞穿屏障,强势冲击他们的认知,迫使他们拓宽视野,对“天下”有了新的认知。

  见三人陷入思考,林珩突然站起身,从屏风后拉出一张木架。

  木架顶端捆扎一卷布,他抬手拉住系绳,用力扯开。布卷向下垂落,铺满整张木架。

  楚煜三人定睛看去,不由得瞪大双眼,屏住呼吸。

  眼前赫然是一幅舆图,只是与曾见的舆图截然不同,中原乃至诸侯国仅占方寸之地,被更广阔的陆地海洋包围,彻底打碎了他们的认知。

  这幅图是林珩梦中所见,由他亲手绘制。

  归国之时,为争取助力,他曾示于国太夫人,此后便藏于深宫,再无人见过。

  今日展示给三人,意在展示天下之广,问鼎中原并非结束,不过是起点。

  “国战不可避免,我等终要分出高下。然天下之广,非局限旧地,我意在告知诸君,诸侯为敌,终我族类,厮杀不可避免,滥杀绝不可取。有人方可守土,守土才能开疆。”

  林珩手指舆图,言辞振聋发聩。

  说话间,指尖在图上勾勒,广大的疆域,囊括数个中原,足以令人怦然心动,心驰神往。

  第二百四十一章

  林珩拿出的舆图足以冲破藩篱,破碎当世人对“天下”的认知。

  经历过初时的震撼,帐内三人迅速冷静下来。

  楚煜凝视图上,神情变得严肃,许久不曾言语,也不复见一丝浅笑。

  楚项目光深沉,表情莫辨,良久盯着舆图,难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赵弼缓缓站起身,迈步来至林珩近前,近距离观看舆图,视线在图上逡巡,找到齐国所在的边角,短暂凝眸,轻声道:“这才是天下吗?”

  感慨声流淌在耳畔,似在叹息,却也蕴含着一丝期待。

  天上地下,四海八荒,竟是如此广阔,远超固有认知。

  这般大的疆土,尽可取!

  “此图,晋王从何得来?”楚项忽然开口,双眼注视林珩,瞳孔幽暗,映出跳跃的火光。

  林珩转过头,迎上楚项的视线,坦言道:“梦中所得。”

  “梦中?”楚项的表情有瞬间空白。

  “不错。”林珩颔首,表情无比认真。他选择实话实说,听起来像是搪塞,实则无半句虚假。

  凝视林珩半晌,楚项窥不出端倪,心中半信半疑,神情变得微妙。

  赵弼眉心微皱,张口欲言,却被楚煜抢了先:“寡人先祖偶得机遇,越方有攻城九械。楚壮公出巡遇大雾,独见山中老叟,雾散后得铁,堪称奇缘。齐国建樊州城,也有多种传言。诸国如此,晋王梦得天授,何以为奇?”

  越得攻城九械,傲视群雄,攻城无往不利。楚获铁矿和冶铁之法,打造神兵利器,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齐国的造城术独步天下。传闻齐敏公见天人,得城池图纸,筑起天下雄城,便是今日的樊州城。

  楚煜提及三人祖上奇遇,无非是佐证林珩所言,杜绝楚项质疑,也防止赵弼追根究底。

  三国皆有天赐之说,记载于史书,在世人口中传诵,笼罩一层神话色彩。若不相信林珩,质疑舆图出处,相关记载一样要打上问号。

  于三国而言,这绝非好事。

  楚煜摆明态度,也是在提醒两人,今日会面为的是刺破姬超的阳谋,进而削弱王室,为逐鹿中原铺平前路。

  种种前提下,这幅图不会有假。

  伪造得不偿失,谎言一旦被戳破,必遭天下人群起而攻之,非智者所为。

  楚煜了解林珩,自然出言维护。

  楚项不疑图上内容,只是好奇舆图出处。他对林珩给出的答案不置可否,见楚煜摆明态度,斟酌片刻,没有继续追问。

  赵弼单手负在背后,缓慢转动套在拇指上玉饰,认真观察林珩,从对方的脸上找不出一丝心虚,也无敷衍的迹象。

  莫非真是梦中所得?

  果真如此地话,晋王岂非天眷之人?

  一念闪过脑海,赵弼倏地停下动作,拇指按压食指指节,发出清脆声响。正遇灯盘中焰心爆闪,光芒膨胀,橘红耀眼。

  “舆图千真万确,山川河流有不详细处,但绝不为假。若不相信,可派人出荒漠探查。”林珩双手袖在身前,平静道。

  拿出这幅舆图前,他设想过多种场景,包括受到质疑。几人的反应在预料之中,他早有腹案,可以从容应对。

  “寡人信晋王。”赵弼笑着开口,视线落在图上,沿着边界向上逡巡,穿过辽阔的荒漠,定在一片未知的土地。

  短暂思量之后,他目光微闪,提议道:“荒漠之外有土,未知富饶贫瘠。中原未定,不急派遣甲兵,依我之意,无妨驱胡先行。”

  “驱胡先行?”林珩看向赵弼,楚煜和楚项也心头微动,现出思索之色。

  “羌、狄、戎、夷盘踞荒漠,部落逐水草而居,不事种植,最好劫掠,遇荒年必大举侵扰边境。诸国不胜其扰,屡次出兵却杀之不尽。”赵弼语速平缓,娓娓道来,诉说胡部的恶行。随即话锋一转,阐明驱胡的理由,“胡人杀不绝,如野草年年生长,于边境终是祸患。今知天下之广,荒漠之外有土,可派兵扫荡诸胡,逐其迁徙。”

  赵弼是临时起意,计划并不缜密,却相当可行。

  如他所言,诸胡盘踞边境数百年,部落间互相仇杀,还会侵扰边境,时常给守边诸侯造成损失。遇到小国联合出兵,或是大国出征,他们又会闻风而逃,往往跑得比兔子都快,不深入荒漠压根找不到。

  晋国边界与荒漠接壤,又从越国接下北荒之地,林珩数次与胡部打交道,杀一批,抓捕一批,招揽一批,对诸胡的习性有一定了解。

  羌狄可利诱,犬戎只能威慑。

  但说一千道一万,胡部崇尚野蛮,畏威而不怀德,与各部对话,最有效的沟通方式就是刀剑。

  对上各路诸侯,胡部常被砍瓜切菜,为了保命,练就跑路的本领。

  但事有两面,也需要对比。换作四境之外,这些部落的战斗力就不容小觑。例如曾被前朝用作祭品的鬼奴,遇上犬戎也只有死路一条。

  “利诱,威慑,双管齐下。”楚煜推开茶盏,施施然站起身,继赵弼之后来到林珩身侧,站到舆图前,手指点在荒漠以北,“凡内附胡部可许之以利,售其武器铠甲,命其率众开荒。”

  “不够。”楚项也来到舆图前,双眼凝视图上,一番权衡利弊,进一步完善计划,“落败的诸侯,流放的氏族,有罪的国人和庶人亦可为马前卒。”

  诸侯国间烽火不断,大国内部的氏族争斗一样惨烈。

  晋国氏族街头械斗,楚国氏族举兵厮杀,越国和齐国氏族也不遑多让,常见家族仇杀。

  一旦在斗争中失败,轻者退出权力中心,重者流放乃至全家殒命。

  林珩给三人打开一扇窗,让他们看到世界之广,进一步认识到人口的重要性。

  广阔的土地摆在眼前,近乎唾手可得。若因人力不足无法开拓,难以守住,岂非一大憾事。

  “晋王言诸侯虽敌,终我族类,不可滥杀,寡人深以为然。既如此,便使其出四境,另觅国土。若能建国,便是他们的本事。”

  中原之争不可避免,迟早有一日,大国间要分出胜负。

  在此之前,小国要么站队,要么灭亡。

  现如今有了第三条路,虽然艰险,却也不乏机会。一旦抓住了,未必没有再兴的可能。

  “天下之大,我等穷极一生,未必能取十之一二。当如晋王所言,留人守土,世代开疆。”

  初代天子分封,诸侯氏族筚路蓝缕,与天争,与地斗,战四方蛮夷,开国守境。

  林珩铺开这张舆图,向三人展示出更加广阔的天地。

  天下之大,世界之广,毕生取之不尽。

  开拓固然艰险,收获也相当可观。至于其中艰难,无非是将先祖的路再走一遍。

  大诸侯太强,小诸侯的生存空间遭到挤压,在中原打出脑浆子也注定落败,不如另辟蹊径,向外开疆拓土。

  “欲成此事,需将舆图示于天下诸侯。”楚煜看向林珩,开口说道。

  “我正有此意。”林珩微笑点头,随即拍了拍手。

  声音传出帐外,帐帘很快掀起,马塘和马桂走入大帐,手中合力抬着一只木箱。

  箱盖打开,里面叠着一张拼接的兽皮,展开后能铺满大半个地面。兽皮经过特殊手艺硝制,并用颜料染色,变得柔软轻薄,微微带着杏色。

  楚煜三人面露不解,一起看向林珩,后者微微一笑,手指舆图,又指了指地上的兽皮,道:“展示天下诸侯,此图太小。烦劳三位执笔誊绘,再于图上落印。”

  四人达成一致,其余诸侯尚未知晓。

  几人联手绘图落印,更能减少质疑,被天下诸侯采信。

  略一思量,三人猜出林珩的用意,没有推脱,先后点头应允。

  见三人没有异议,各自准备挽袖执笔,林珩再次开口,抛出一记惊雷:“我意在城下会盟。”

  王城之下,诸侯会盟。

  礼法未曾禁止,深思背后却不免令人心惊。

  楚项继续挽起袖摆,侧头看向林珩,直言道:“世人皆道楚人跋扈,行事肆无忌惮。依我看来,晋王才是真正的霸道。”

  楚煜站到兽皮边缘,思量该从何处落笔,同时一心二用,对林珩道:“会盟之日,当宣废王恶行,广告天下。”

  赵弼解下佩剑放到身侧,没有侍人在,他便自己磨墨,中途抬眸看向林珩,询问道:“会盟之时,可邀天子?”

  三个人的话也展示出他们的性情。

  对于林珩提出的会盟,他们并不反对,反而相当赞成。

  既有意争霸中原,任何一个削弱王室的机会,他们都不会错过。

  “诸侯会盟当邀天子观礼。然天子祭祀受伤,不便登会盟台。”林珩慢条斯理开口,将垂落的冠缨拨到肩后,“届时,宣废王罪状,以此图示于天下诸侯。”

  话落,他先于三人落笔,勾勒出中原雏形,占据兽皮中心。

  大帐之外,大雪逐渐停歇,狂风又起,凛冽如刮骨的钢刀。

  数骑自北而来,马蹄声震动大地。

  骑士不断扬鞭,望见雪地中的大营,看到飘扬在风中的图腾旗,不约而同加快速度。

  他们从连地归来,星夜兼程,带回姬超绞杀废王,暴尸城墙的消息。

  第二百四十二章

  王宫,正殿。

  砰!

  一声钝响,姬典失手打翻了药盏。

  杯盏翻滚落地,盏口倒扣在石砖上,漆黑的药汁在地面流淌,涂抹出大片暗色,散发浓烈的苦味。

  姬典僵坐在榻上,瞳孔紧缩,满脸震惊之色。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一名侍人匍匐在地,腰背躬起,额头低垂。视线触碰青石砖,声音紧绷,恐慌难以遮掩:“回陛下,连伯绞废王,悬尸城头,诸侯尽知。”

  说完最后一个字,侍人头垂得更低。预感天子将要暴怒,整个人瑟瑟发抖,却不敢退出寝殿。

  果不其然,下一刻钝响又起,竟是姬典掀翻了矮桌,握拳砸在榻上。

  “胆大包天!”

  “他如何敢!”

  他在祭祀时受伤,城内传得风风雨雨,人心本就不稳。姬超杀废王一事传出,无疑雪上加霜。

  若言父子情深义重,实乃无稽之谈。

  废王落得如此下场,极大程度上是咎由自取。他之所以愤怒,全因对方的下场令他胆寒,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刑不上天子,四百年来不曾打破。

  诸侯碍于礼法才放废王离开上京。纵使要取他性命也会背地里动手,绝不会如此明目张胆。

  处置贼寇的极刑,如今却被用在废王身上,不仅是打破规则,更碎裂王室威严,彻底将王室拉下神坛。

  “胆大妄为,该死,他该死!”

  姬典的伤腿无法移动,他不断握拳捶向床榻,脸色青白交加,愤怒中夹杂着恐惧,除了翻来覆去咒骂姬超,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侍人俯跪在殿内,尽可能减小存在感。任凭姬典愤怒咆哮,始终不敢出声。

  姬典的声音很快变得沙哑,他本就有伤在身,大怒伤神,人变得异常疲惫。他颓然地倒回榻上,呆呆地望着屋顶,许久才道:“传我旨意,召王子盛、王子岁觐见。”

  “诺。”侍人忙不迭应声,膝行倒退,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寝殿。

  来到廊下时,遇冷风袭面,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鼻腔一阵发痒,他暗道不好,快行两步奔下台阶,才敢痛快的打出喷嚏。

  “发生何事?”内史从对面走来,见到侍人的模样,眼底闪过疑惑。抬头看一眼他身后紧闭的殿门,听到门内隐隐传出的声响,神情又变得凝重。

  “陛下知连伯杀废王,大怒,命召王子盛和王子岁觐见。”侍人躬身行礼,小心回道。

  “既如此,速去。”初闻此事,内史也难掩震惊。得知要召两位王子进宫,大致猜出天子的意图,没有再拦侍人,让其速去传旨。

  “诺。”侍人再次弯腰行礼,旋即越过内史身侧,沿着宫道快步行去。

  时间已是午后,阴云蔽日,寒风刺骨。

  侍人驾车来至城东,马蹄声穿过长街,不意外引来门奴注意。

  几人从背风处走出,各自躬身跺脚,在墙边探头探脑。见来的是一辆宫车,观方向是去王子盛和王子岁的府邸,立即向府内禀报,不敢有片刻延误。

  “天子召见!”

  宫车先停在王子盛府门前,侍人扬声宣天子口谕。待门内有了回应,又片刻不停赶去王子岁府上。

  一街之隔,刁完听家奴禀报,执笔的手微顿,墨汁顺着笔尖滴落,染上竹简,铺开一团黑斑。

  “天子召见?”他索性停下笔,将竹简推到一旁,一边取过布巾拭手,一边思量宫内用意。

  在与单信争夺执政一位上,他后发制人,逐步占据优势。但旨意未下,官印没有真正握在手里,还不能掉以轻心。

  这段时日以来,他时刻关注王宫动向,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天子今日罢朝,却在午后召见两位王子,行动透出古怪,难免让他提心。

  “尔等如何看?”想不出所以然,刁完询问左右门客。

  几人交头接耳,短暂商议后,右手边一人开口:“家主,仆闻废王死在连地,被连伯绞杀,尸体悬于城头。天子突然召见,或与此事有关。”

  “消息确实?”

  “事情从城外大营传出,八九不离十。”门客言之凿凿,道出消息来源。

  刁完陷入沉思,片刻后点了点头。

  以诸侯的作风,怕是故意传出消息,使城内听闻。

  废王死在连伯手里,还是这般不体面的死法,天子急召两个兄弟倒也是合情合理。

  提起废王之死,门客们心思各异,有一人神情格外凝重,几度看向刁完,欲言又止。

  “乔翁有何言?”刁完觉得奇怪,主动开口询问。

  “家主,仆以为此事关乎上京,不可轻视。”乔翁说道。

  “怎么讲?”

  “废王流徙,终是王族,绞杀实在不妥,遑论暴尸城头。连伯视废王如贼寇,施以极刑,上溯四百载从未曾见。”乔翁忧心忡忡,已经看到这件事带来的恶果,“世有礼法,约束天下诸侯,使其不能越雷池。连伯出身王族,二十年不祭太庙,其心昭然。今杀废王,实乃僭越。倘若听之任之,则王室威严荡然无存,诸侯再无束缚,天下定将大乱!”

  乔翁这番话有理有据,阐明事情背后的隐患。

  废王可以死,事实上他死不足惜,但不该是这样的死法。

  失去尊严,毫无体面,如同贼寇。

  死后暴尸,不能收敛棺葬,简直骇人听闻。

  乔翁话音落下,室内鸦雀无声,骤然间陷入沉默。

  回想二十年前,废王向诸国强索质子,诸侯敢怒不敢言,都要乖乖送人。对比如今,委实是世事多变,难以预料。

  “如今的上京,哪还有什么威严。”刁完嗤笑一声,对上乔翁讶异的目光,正打断继续开口,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随之而来是家仆急促的声音,令众人心头一紧。

  “家主,城外起高台,遍立图腾旗!”

  什么?!

  饶是刁完早投林珩,不将姬典放在眼中,此时也不由得悚然一惊。

  他腾地站起身,越过左右门客,大步来到门前,双手拉开房门,沉声道:“城外起高台?”

  “回家主,仆亲眼所见。”家仆言词利落,将出城所见和盘托出。

  他奉刁完的命令出城送信,尚未抵达晋军大营,就见到拔地而起的高台。

  相比天子下令建造的祭祀台,这座高台体积超出两倍,运送土石的车辆排成长龙,台下聚集多国工匠,采用的器械和工具五花八门,有的他甚至见所未见。

  “仆见高车,能吊起千斤巨石,巨大台阶一蹴而就,犹如鬼神之力。”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家仆仍不免感到震撼。

  身居王城,自诩览尽盛景,今日却大开眼界,意识到自己是何等地见识浅薄。

  诸侯国之强不仅在兵,更在商,在匠,在民!

  上京奢靡成风,百工坊逢迎贵族,从上至下钻研奇技淫巧,兵器、农具仍延袭旧制,如何不衰败,如何不被诸侯远远甩开?

  听完家仆的讲述,众人表情各异,纷纷猜测这座高台的用途。

  “筑高台,遍插图腾旗,莫非是要会盟?”

  “王城之下会盟?”

  “果真如此,天子如何自处!”

  诸侯齐聚王城,本该拱卫天子。如今却要在城外会盟,公然与王权对抗,使天子颜面扫地。

  王权衰弱,再也无法遮掩。

  “时也,命也。前朝一度鼎盛,同样为天子所灭。如今不过世事轮回。我等非能擎天之人,无力扭转乾坤,唯求自保,不卷入其中,不落得粉身碎骨。”

  刁完转身回到室内,预想上京的未来,突然变得意兴阑珊。

  即便如此,执政的官印仍要拿到手。

  王权衰微,王城的未来一眼可见。他必须竭尽所能,向晋王展示自己的用途,为自己也为家人博一条出路。

  他看得十分透彻,也清楚自身能力所在,好高骛远是取死之道,保命、保住家人才是根本。

  “家主,城外之事是否禀报宫中?”乔翁开口道。

  “自然要报。”刁完振袖坐到屏风前,重新铺开竹简,迅速写成一封书信,交人送给单信。

  身为朝臣,他应尽职责。但如何报,何时报,其中大有文章。最好拉上单信,两人一同入宫,遇突发情况也好应对。

  他与单信虽为对手,某种意义上也属同盟。

  究其根本,从天子的角度看,他二人都是诸侯的耳目,是不折不扣的逆臣,却也必须重用。

  “速去。”

  “诺。”

  仆人捧起竹简,脚步匆匆离开,很快消失在廊下。

  彼时,王子盛和王子岁的马车停在宫门前,两人先后下车,在宫道前碰面。

  “兄长先行。”见到王子盛,王子岁主动谦让。

  “同行。”王子盛皮笑肉不笑,到底顾忌是在宫门前,没有故意挑刺,维持面上和平。

  在入宫之前,两人听到风声,得知废王死在连地,对天子召见有所准备。

  此外,王子岁还接到邀请,邀他参与城外会盟。

  他向姬典请下诏书,即将离京开国,成为诸侯中的一员。是否参与此次会盟代表他今后的立场,是彻底析出王族,还是继续藕断丝连。

  行走在宫道上,王子岁看似平静,脑海中却在天人交战。

  来到正殿前,仰望丹陛之上,看出恢弘之下的衰败,恍如见到王城的未来,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要走,便走得干脆利落。

  该割舍的总要割舍,优柔寡断毫无益处,除非想和这座王城一起沉沦。

  主意既定,王子岁深吸一口气,提步登上台阶。

  越靠近殿门,他的目光越是沉静,心思全部隐藏,再窥不出半分端倪。

  王城之外,各国匠人日夜忙碌,宏伟的会盟台快速落成,过程如同神迹。

  巨大的攻城车改为吊车,楼车增设踏板,随着奴隶拽动绳索,石砖土块眨眼运至高处,堆砌在一起,严丝合缝,针戳不进。

  四大诸侯举行会盟,各国群起响应。

  为建造会盟台,众人群策群力,从营内调拨匠人,轻松超过千数。

  工期有限,工匠们通力合作,也在互相比拼。

  能被国君委以重任,无一例外都是大匠,各个本领过人。只是大匠之间也要分出高下。

  大国匠人技高一筹,小国匠人也不甘示弱,战场上打不过,工地上总要争一口气。

  林珩四人定下工期,交给专人负责,便心无旁骛绘制舆图。不承想各国工匠爆发巨大的热情,会盟台提前竣工。

  马桂入大帐禀报时,四人在舆图上各踞一方,正完成最后几笔。

  闻声,四人同时抬起头,表情如出一辙,都有些难以置信:“建成了?”

  “回君上,确已竣工。”马桂目睹匠人的速度,震撼非同小可。事实摆在眼前,会盟台确已建成,没有半分虚假。

  林珩短暂停笔,示意马桂退下,其后看向楚煜,道:“会盟之日将近,何时邀天子?”

  “宜早不宜迟。”楚煜拂开落在脸颊边发丝,手下不停,画出最后一块飞地。

  “二位意下如何?”林珩又看向对面。

  “快些也好。”楚项和赵弼各自落下一笔,没有提出异议。

  为行动方便,四人都摘掉发冠,仅用发簪和绢束发。各自挽起袖摆,除去腰间配饰,和平日里的仪容大相径庭。

  过了今日,再难看到这一幕。

  国君忙碌时,四国史官同在记录,笔下文字不同,内容却如出一辙:王聚,秘会数日,不离帐。

  第二百四十三章

  王宫大殿内,姬典三人正议连伯之举,提到废王被绞杀,三人皆面有戚色,对姬超愤恨不已。

  “逆贼,安敢如此!”

  王子盛握拳捶案,暴跳如雷。

  王子岁随声附和,也表现义愤填膺,对姬超声言讨伐。遇到姬典问策,他又开始装聋作哑,分明是出工不出力,作戏罢了。

  一次两次且罢,姬典试探数次无果,脸色逐渐阴沉。

  王子盛从愤怒中回神,察觉到殿内气氛不对,看一眼面沉似水的天子,视线又落在王子岁身上,心中似有所悟,眼底闪过一抹兴奋,正打算落井下石,就被侍人的声音打断。

  “陛下,晋使求见。”

  “晋使?”

  兄弟三人同时一怔。

  天子和王子盛满头雾水,王子岁则迅速反应过来,想起城外的会盟台,对晋使的来意猜出几分。

  “召。”

  对于晋王,姬典始终心存畏惧。

  午夜梦回,宫变当日的一幕幕闪过脑海,犹能记起飞溅在丹陛前的血,依稀能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

  他不只一次从梦中惊醒,全身被冷汗浸透。恐慌笼罩之下,他心跳飞快,近乎要喘不过气来。

  这种畏惧如影随形,在祭祀之后变得更加严重。发展到如今,听到“晋王”二字,他都会下意识绷紧神经。

  突闻晋使求见,他不免慌了神,勉强镇定情绪,才紧绷着声音召来人入殿。

  “天子宣见!”

  侍人的声音响彻殿前,殿门向内推开,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入耳时无比清晰。

  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后,黑袍高冠,腰佩铁剑,剑旁悬有金印,脚下踏着皮履,是典型的晋国氏族打扮。

  来人背光而立,一时间看不清他的面容。

  直至他迈步跨过殿门,袍袖振动带起微风,走入灯光之下,姬典三人才认出他,不由得面露异色。

  雍檀。

  晋国雍氏子,以勇毅擅辩名震上京。

  前曾为使入觐,当殿质问废王,逼得废王和执政哑口无言。

  事情发生时,姬典三人都在场。回想当日的情景,仍是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面对三人的目光,雍檀神态若定,波澜不惊。他迈步穿过大殿,距王座五步站定,叠手施礼,口称:“参见陛下。”

  王座下首的两人被他忽略,俨然是刻意为之。

  对此,王子盛和王子岁接受良好,竟未觉得有任何不妥。

  身为大国氏族,嚣张跋扈才是常态。若他表现得彬彬有礼,反而会让三人心生不安。

  “免。”姬典声音紧绷,能轻易听出紧张情绪。

  “谢陛下。”雍檀顺势站起身,两指宽的冠带垂挂肩头,边缘压上领口花纹,恰好遮挡住猛兽的利爪。

  雍檀此行肩负使命,专为邀天子后日出城,见证诸侯会盟。

  他随身携带一只木盒,盒中盛放一卷竹简,是林珩亲笔撰写的奏疏。奏疏内容不长,仅有寥寥二十余字,却盖有多枚印章。

  玄鸟,於菟,睚眦,蠃鱼。

  四枚君印并列,赫然印在奏疏末尾,代表了四大诸侯的态度。

  “后日诸侯会盟,请陛下务必出席。”雍檀言辞恭敬,却没有给姬典选择的余地。

  诸侯在王城下会盟,对王权是沉重的打击。

  姬典深知这一点,握着竹简的手微微颤抖。愤怒和恐惧交替攀升,复杂的情绪一起涌上,嘴里仿佛尝到腥甜。

  今日雍檀入宫,名义上是邀请,实则是走个过场。

  会盟已经定下,绝不可能更改。

  他既然受邀,无论是否情愿都必须到场。

  “陛下有伤,恐行动不便。”十分意外地,王子盛挺身而出,主动开口为天子解围。

  雍檀看他一眼,似有些惊讶,旋即被讽笑取代:“昔年废王向各国索质子,下诏诸侯,无分年少病弱,公子必须按时启程。诸公子长途跋涉,有人病殁途中,上京非但不体恤,反而大加斥责。此事明载史书,王子莫非忘了?”

  提起当年旧事,姬典三人顿觉心头一沉,王子盛的脸色尤其难看。

  他以天子有伤为借口,雍檀便以质子一事回应。

  看似前言不搭后语,风马牛不相及,却清楚明白地告知三人,当年上京强势,纵然无理也要压得诸侯低头。如今风水轮流转,曾经的质子摇身一变成为诸侯国的掌权者,强弱易形,攻守易势,最好认清自身处境,不必枉费心机。

  “后日会盟,万望陛下准时。”

  话落,雍檀留下奏疏,转身离开大殿。

  他甚至未等到天子允许,完全不将三人放在眼中,狂妄傲慢可见一斑。

  “陛下……”王子盛眼圈发红,又怒又气,却毫无办法。

  王子岁垂下视线,盯着袖摆上的花纹,好似出了神。

  姬典攥紧手中的竹简,狠狠咬牙,抬手就要扔出去。瞥见露出的一方君印,动作忽然僵住。

  许久,他颓然地放下手,愤怒如潮水退去,只剩下无尽的凄凉。

  “父亲当年作孽,为何报应到你我身上?”

  废王强索质子,各国公子在上京的遭遇,兄弟三人都看在眼里。

  小国之人朝不保夕,大国公子也是如履薄冰,举步维艰。

  晋王险些丧命冰湖,事后更遭遇刺杀,这件事不是秘密。虽然行凶之人遭到惩戒,造成的恶果却无法挽回。

  类似的情形时有发生,遭遇恶意,大国公子能设法讨回公道,小国之人死便死了,真相和冤屈都被掩埋,无人问津。

  若无今日的遭遇,回想起当初,兄弟三人不会觉得任何不妥。只有设身处地,亲身体会到这种无力和绝望,他们才幡然醒悟,明白当年的过错。

  可惜为时已晚。

  “晚了。”

  王子岁抬起眼皮,表情淡漠,声音中不掺杂丝毫情绪。

  姬典和王子盛脸色惨淡,清楚世上没有后悔药,也无能力报复诸侯,唯有将一切归罪废王,向他倾泻怒火。

  姬典本想派遣使者去见姬超,设法收敛废王的尸体。交换条件是不问其罪。

  现如今,休想他再费心费力。

  非是顾忌父子血缘,他更想派人鞭尸,以解心头之恨!

  雍檀离开王宫,驾车行出城外。

  穿过城门,一眼能望见并排的三座祭台。台下散落火焚的痕迹,皆是当初祭祀所留。

  相距祭台不远,是拔地而起的会盟台。

  台高三丈,四面呈梯形。台顶砌平,用作定盟之处。

  从台顶到台底,阶梯错落,由窄至宽。台基周围遍插图腾旗,象征参与会盟的各国国君。

  用于搭建的器械已经撤走,各国匠人却迟迟不愿离去。

  众人守在台下,从四面仰望高处,为能亲身参与这项工程感到荣耀。

  战车途经台下,雍檀从车厢望去,意外望见一道苍老的身影,竟是上京的巫。

  祭祀当日,巫身受重伤。被抬入晋军大营时,人已奄奄一息,随时将要断气。

  在晋营养伤期间,他从未在人前露面,以至于不少人忘记他的存在。今日出现在会盟台下,他的双腿仍无法移动,气色欠佳,精神却相当不错。

  两名巫奴抬着他,停在一面图腾旗下。良医守在他身边,始终寸步不离。

  头发花白的老人仰望高处,神情莫名。视线穿透空中流云,直击蔚蓝苍穹,好似没有边际。

  “天子失其鹿,天下共逐。日月轮转,王朝兴替,天兆,果真是天兆!”

  车奴扬鞭,战车越过林立的旗帜,与巫交错而过。

  雍檀再度回首,只能看到苍老的背影,已听不到对方的声音。耳畔仅有冷风呼啸,撕扯高台四周的旗帜,猎猎作响。

  当日,雍檀回营向林珩复命,在大帐内见到楚煜,楚项和赵弼已各自归营。

  翌日,王宫内静悄悄,天子再次罢朝。

  午后时分,王子盛驾车出城,作为天子的使者去见诸侯。

  车驾抵达晋军大营外,结果却扑了个空。

  “君上不在,外出狩猎。”

  不只林珩不在,楚煜、楚项和赵弼等人都不在营地。王子盛问明情况,不清楚众人何时归来,只能悻悻登车回城。

  他刚命车奴扬鞭,身后就传来号角声。

  声音苍凉豪迈,充斥无尽的豪情,震撼苍茫大地。

  “停车,快停车!”王子盛忙叫停马车,在车上回首望去。

  地平线处,黑浪似潮水涌动。

  数不清的图腾旗迎风招展,旗下战车驰骋,各路诸侯并辔前行。车后跟随骑兵,马蹄声犹如奔雷。

  队伍后排列百余辆大车,车上满载收获的猎物,专为会盟准备。

  军仆驾车,奴隶跟在车后奔跑,有的还扛着收获的猎物,力气惊人,速度丝毫不慢。

  望见这一幕,王子盛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当日诸侯入城,他未曾亲眼目睹,今日见证大军军威,煞气迎面袭来,不由得脊背生寒,只觉手脚冰凉。

  突然,他看到队伍中的一面旗帜,双眼蓦地瞪大。双方距离拉近,他终于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姬岁!”

  王子岁的身影竟出现在队伍中,和诸侯一同狩猎!

  如无意外,明日会盟,他也将以诸侯的身份参加。若非今日亲眼所见,自己和天子仍会被蒙在鼓里。

  王子盛望向对面,神色阴晴不定,对着王子岁咬牙切齿。

  归来的大军中,诸侯们也发现他的身影,没有减慢速度,反而加速驰骋,转瞬来至近前。

  车轮滚滚,铁蹄踏碎平原。

  劲风迎面袭来,煞气凛然,使人心惊胆丧。

  王子盛顿时变了脸色,无暇顾及心中的愤怒,忙不迭命车奴让路,唯恐被战车席卷。

  值得庆幸的是,他担心的情况没有发生,大军中途停住,诸侯陆续减慢速度,没有对他造成危险。

  不幸的是,他的胆小怯懦展现于人前,众多目光聚集在身上,无需抬头,已经能感到窘迫。

  号角声告一段落,王子盛抬起头,望见前方的玄车,想到自身使命,硬着头皮驱车上前。

  距离数米,他被骑士拦截。

  面对剽悍的晋骑,王子盛没有丝毫脾气,十分自觉地走出车厢,步行来到林珩车前。

  “晋王。”王子盛叠手见礼。

  “王子有礼。”林珩单手覆上车栏,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弩,由晋匠精心打造,雕刻玄鸟纹,能够连发十矢,在世间独一无二。

  王子盛直起身,猛然撞见林珩手中的弩,发现他抬起手臂,锋利的弩矢正朝向自己,登时吓了一跳,到嘴边的话卡住,脸色煞白。

  见状,林珩放下手臂,身侧几人低笑出声。

  王子岁转过视线,并无意为兄长解围。

  王子盛只能自行调整心态,压下心中恐惧,紧绷着声音开口:“天子命我传旨,明日会盟,他将至城头。”

  “城头?”林珩挑了下眉,意味深长道,“天子的意思?”

  “天子有伤在身,晋王见谅。”王子盛冒出冷汗,硬着头皮说道。

  “既是天子之命,寡人自当领旨。”林珩意外地好说话。和王子盛预想中不同,没有一句质疑,也没有为难,随意点了点头便放他离开。

  直至回到车上,王子盛仍感到不真实。

  马车前行,他在车上回头,只见玄车旁多出一辆金车,绯袍玉冠的越王貌似说了什么,引得晋王忍俊不禁。

  楚王和齐王的战车也先后行来,停在玄车两侧。

  四人聚在一处,皆是龙凤之姿,天日之表。秀丽俊雅,秾丽绝代,仿佛集世间万千光华。

  各路诸侯拱卫四人,恰似众星捧月。

  这一幕刺痛了王子盛的双眼,他狼狈地收回视线,再不敢多看,逃一般驱车回城,身影消失在城门之下。

  临近傍晚,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笼罩大地。

  各路诸侯满载而归,为明日会盟筹备,都在彻夜忙碌,篝火燃烧整夜。

  上京城却格外寂静,与城外形成鲜明对比。

  城头火把忽明忽灭,一如这座雄伟的王城,颓势尽现,注定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终将了无痕迹。

  第二百四十四章

  晋国,肃州城。

  天刚蒙蒙亮,肃州城外便人声鼎沸。等待入城的队伍排成长龙,自城门下蜿蜒开来,一眼望不到尽头。

  城头上火光熄灭,军仆移走燃烧整夜的火把。

  一人击响皮鼓,有力的双臂交替落下,鼓槌击打鼓面,隆隆的鼓声传开,碎裂狂风,在城头持续回荡。

  “开城门!”

  甲长一声令下,门栓被抬走,几名军仆推动绞盘,厚重的城门缓慢开启。

  恰逢晨光落下,覆盖门上的铜钉,铜面反射金光,夺目耀眼。

  队伍开始入城,过程井然有序,未见丝毫杂乱。饶是如此,守门的甲士仍严阵以待,双眼逡巡人群,目光锐利,不放过任何可疑。

  这般严防死守,宵小贼寇无所遁形。

  “飞报!”

  队伍行进到一半,忽有马蹄声传来。

  众人心生好奇,纷纷回头望去。只见远处驰来一骑,马上骑士背插稚羽,遇人群不减速,而是继续扬鞭冲向城门。

  距离拉近,骑士猛一拽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阵嘶鸣。

  “君上书信!”不等马蹄落地,骑士从怀中掏出铜牌,向守军出示。

  “让!”甲长查验过铜牌,确认无误,抬起右臂命守军让路。

  等候入城的人群也自动避让,不与骑士争抢。

  骑士收回铜牌,策马穿过城门,一路向晋王宫奔去。

  林珩封王的消息传回,国太夫人做主改晋侯宫为晋王宫。宫内建筑规格暂未变动,待林珩归来再做规划。

  骑士策马穿过城内,踏着晨光前行。沿途遇上早起的城民,大多呼朋引伴聚向城西,等待今日的大市开启。

  晋王宫前立有刑鼎,鼎后是守卫的甲士。

  骑士在宫门前翻身下马,单手出示铜牌,另一只手解下背负的布袋,道:“君上书信!”

  口袋打开,里面装有一只木盒,盒身雕刻玄鸟,盒盖上嵌有铜锁。

  声音传入门内,立即有侍人奔向南殿。

  少顷,宫门从内开启,内史缪良的身影出现在门后,目光落在骑士身上,道:“随我来。”

  两人踏上宫道,头顶忽然掠过一道暗影。

  一只灰色的信鸟先他们一步飞过宫殿群,落入国太夫人所在的宫室。

  南殿前摆放一只铜鼎,不同于晋国的风格,这尊鼎做工精美,四足两耳,鼎身浮雕巫文,带有显著的越地特色。

  两名侍人守在台阶上,望见缪良和骑士,同时躬身施礼,侧身让至一旁。

  缪良没有停下脚步,骑士紧随其后。两人迈步登上台阶,进入明亮的大殿。

  殿门敞开,冷风灌入室内,带来阵阵寒意。

  殿内燃烧铜炉,十余盏宫灯错落在台阶上,灯盘中托起一颗颗夜明珠,晶莹润泽,浮动光华。

  大殿尽头设有一面屏风,屏风上花团锦簇,却不见绚丽奢华,反透出肃杀之气。

  屏风前有一张大案,国太夫人坐在案后,红裙黑裳,长发梳成高髻,左右各插三枚金簪,簪首的於菟形态各异,无一例外透出凶戾,见之胆寒。

  “拜见国太夫人。”骑士停在台阶下,俯身见礼。

  “免。”国太夫人的声音从上首传来。她手边落下一只信鸟,背羽青灰,是外出的越甲放飞。

  信鸟腿上的密信已被解下,此时正摆在国太夫人面前。

  信上写明姬超绞杀废王,悬尸城墙,迄今已有数日。并言姬超遣使向越王和楚王递送书信,似有投诚之意。

  “投诚?”国太夫人冷笑一声,放下写满字的布。观其行,好意未必,更像是要挑拨离间,祸乱天下。

  殿内寂静片刻,她抬眸看向骑士,问道:“国君书信何在?”

  “在此。”骑士从地上站起身,双手捧起木盒。

  殿内没有侍人,缪良从骑士手中接过木盒,送到国太夫人面前。

  木盒上的图腾象征晋君,铜锁上有玄鸟纹,唯晋室能用。

  国太夫人掀开盒盖,取出竹简展开,一目十行浏览,现出惊讶之色。

  “上京城外会盟?”

  在这封信中,林珩写明会盟一事,并道出归期。

  “会盟之后,率大军归国。”

  此外,他还在信中提及化外之土,言将舆图示于诸侯。

  “与诸侯议,驱诸胡探路。”

  在信件末尾,林珩提到驱逐荒漠胡部探路,容许战败宗室和氏族出四境开拓新土,有能者可再建国。

  竹简长度有限,林珩的文字十分简练,尽量言简意赅,细节处难免有所忽略。

  即便如此,读完这封信,国太夫人仍感到心潮澎湃,情绪似浪潮涌动,久久不能平静。

  “此信之外,国君可有别的吩咐?”国太夫人放下竹简,再度看向骑士。

  骑士不作迟疑,立即回道:“君上言占定先机,国太夫人可专断。”

  占定先机?

  国太夫人仔细思量,很快有所了悟。

  “缪良。”

  “仆在。”

  “召诸公子及女公子,言有要事。”

  “诺。”

  缪良没有多问,领命后离开大殿。

  骑士和他一同离开,脚步声逐渐远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廊下。

  殿门合拢,国太夫人独自坐在殿内,面前摆放着林珩的书信,良久陷入沉思。

  她想起林珩归国之初,向她展示出的那幅舆图。

  四海八荒,天下之广,化外之地尽可取。

  驱诸胡探路看似简单,实则颇有难度。

  以晋军的战斗力,驱赶胡部不在话下。难的是如何找到他们。再者,还要提防他们去而复返,继续危害边境。

  “国君有意逐鹿中原,胜负未分,暂不能挥师向北。然舆图公布,必有人纷至沓来,荒漠迟早要分割。”

  故而,林珩才会提出占定先机。

  做法十分简单,在诸侯忙于会盟时,由国太夫人安排人手,抢先一步在荒漠布局。

  “氏族暂不能调,那么,唯有宗室。”

  国太夫人决定召见幽王的儿女,观其是否可用,又有多少能用。其后再见宗伯,继续从宗室内部选派人手。

  “公子舞象之年即能领兵,可惜女公子开府者少。”国太夫人摇摇头,不由得心生惋惜。

  晋室女公子中,只有林乐选择开府,有大展宏图之志。

  她的几个姐妹未必无才,但错过了林珩给予的机会,再想从头开始就不是那么容易。

  “选择……”

  国太夫人忽然顿住。

  想当初,国君力排众议下诏女公子开府,莫非早就料到会有今日?

  思量许久,国太夫人垂下眼帘,捏了捏眉心。

  人言今上肖似烈公,如今来看,何止是相似,更是智高一筹。

  比较之下,幽公既不肖父,也比不上儿子,在位几十年建树寥寥,却闹得朝堂上乌烟瘴气,当真是没眼看。

  实在不能想,越想越气。

  国太夫人深吸一口气,压下突起的烦躁,注意力重新移回来,思量如何安排才能顺利布局,先一步在四境之外打开局面。

  林珩与国太夫人通信,晋国的拓土计划即将开始。

  楚煜三人也不甘落后,赶在会盟之前,各自派人通知国内,先众人一步展开行动。

  楚煜将重任托付给松阳君和钟离君,不仅召两人详谈,还送给两人一张缩小的舆图。虽不及林珩展示的详细,却也足够震撼。

  舆图拿在手中,两人陷入震惊,迟迟说不出一个字。直至谈话结束,两人告辞离开大帐,惊讶之情仍挥之不去。

  站在中军大帐外,两人对视一眼,联袂去往钟离君帐内,抓紧商议该如何安排。

  “君上之意,越国不近荒漠,北上定慢于晋国,无妨兵分两路,选人分遣南北。”钟离君振袖落座,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声音仍有些发紧。

  “南有瘴疠,恐有危险。”松阳君提出现实问题。

  “晋有解毒之方,君上正设法向晋王购买。此外,还可召集国内良医,遍寻能人异士,许下重利,未必不能寻到更多良方。”钟离君深思熟虑,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通过楚煜拿出的舆图,他彻底打开眼界。

  大丈夫在世,理应建功立业。

  “上京衰败,天子如荧烛,威严荡然无存。君上乃不世出的英主,有心问鼎天下,你我自当鼎力辅佐。然大争之世,雄主辈出,如晋王,今为同盟,迟早有一天变作对手。还有楚王,越之仇敌,必刀锋相见。齐王亦有雄心,不可轻忽。这些化外之地便是我等的退路。”

  不言胜,先思退路,非是长他人志气,而是基于理性思考。

  毕竟世事难料,诸国间的形势瞬息万变。

  进则生,退则衰,上京就是铁证。

  越不可能偏安一隅,以国君的野心,势必要逐鹿中原,问鼎天下。

  越国固强,对手同样不弱。越人狂傲不假,却不会盲目自信,更不会小视天下英雄,尤其是势均力敌的大国。

  对于钟离君所言,松阳君并无异议。

  两人商定之后,各自书信一封,交心腹送回国内。

  “膝下诸子,还有宗室儿郎,该是为国出力之时。”

  不同于林珩和楚煜各自安排,楚项和赵弼聚到一处,经过一番商讨,齐使和楚臣一同出发,星夜兼程奔赴纪州城。

  “公子弦在楚都纵火,伤女公子妍,惊楚王之父,当惩。女公子妍鞭齐国公子,枷之囚笼,城内示众,也当惩。”

  “依律,皆当流徙。”

  “今改以率兵驱胡蛮,开拓化外之境,则两国盟约不破。”

  楚项和赵弼对面而坐,两国的氏族分坐在他们身后。

  经过长时间的讨论拉扯,双方终于达成协议,不兴兵,暂罢干戈,继续维持两国盟约。

  氏族们起初不能理解,待看到两人拿出的舆图,反对的声音彻底消失。

  “于国,于家,此皆有利。”

  “派兵驱蛮,宗室氏族同能派人。”

  楚项和赵弼清楚和平仅是暂时,或早或晚,两人仍要战场相见。

  大国争锋,流血不可避免,直到分出胜负,一方彻底倒下。

  不过在那之前,两国的盟约仍要维持。

  “晋强,越亦然。两国婚盟牢固,你我若不联手,恐无半分胜算。”赵弼绝非危言耸听,而是再三思量后得出的结论。

  楚项点了点头,合拢新签订的盟书,以指蘸取茶汤,在赵弼面前写下一个“魏”字。

  赵弼沉吟片刻,同样以指代笔,在魏字旁边写下一个“吴”字。

  “晋人和越人大肆收取魏麻,齐商参与其中,个中图谋,想必齐王心知肚明。如魏人不能醒悟,不出两载,魏必缺粮。届时,你我联手断其生路,分魏。”楚项沉声道。

  赵弼颔首,随意抹去魏字,手指旁边的吴,接言道:“吴国渐起,有称雄之意。灭魏之后兴兵讨吴,事成则断越一臂,于你我皆有利。”

  两人约定联手,在场氏族无一反对。

  但在眼下,一切停留纸面,谁也不能断言事情会照计划进行。

  “动兵尚早,为今之计,先定会盟。”

  “诚然。”

  楚齐两国的君臣密谈半日,日暮时分,楚项才从齐营告辞。

  丹车压过土路,迎面遇上越王的金车,观方向,对方应是从晋营返回。

  两支队伍相遇,都是王驾,不存在停车礼让。车奴不曾减速,反而奋力挥动缰绳,金车和丹车正面遭遇,几乎就要撞到一起。

  千钧一发之际,战马偏移,两辆车擦身而过,车轮边缘发生碰撞,当场擦出火星。

  楚项在车上侧首,楚煜同时回眸。

  楚国君王目带凶光,周身萦绕煞气。越王勾唇浅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发生在营外的一幕很快传入林珩耳中。

  他正提笔书写祭文,闻言停下动作,思量片刻挥退侍人,道:“无碍。”

  明日会盟,事关重大,无论楚煜还是楚项都不会在此时大动干戈。

  虽说如此,为防万一,林珩还是写成书信,交马桂送去越营:“送到越王手中。”

  “诺。”

  马桂捧起绢,倒退着离开大帐,旋即策马出营,消失在夜色之下。

  第二百四十五章

  会盟当日,乌云尽散。

  金乌跃出地平线,晨光普照,金辉洒落中原大地。

  上京城外,各路诸侯摆出仪仗,在鼓乐声中出营,先后聚向会盟台。

  城头之上,虎贲出现在女墙后,全副武装,长戟林立,却不见半分锐意,反而人人无精打采,看上去暮气沉沉。

  鼓声逐渐急促,乐声厚重,中途加入号角,苍凉豪迈,亘古悠长。

  马蹄声传来,甲士如潮水分开,让出可容战车通行的道路。伴随着鼓角声,一辆接一辆战车穿过人群,鱼贯驶向会盟台。

  战车雕刻图腾,车轮宽大,车顶撑起铜伞。

  车前多是五马,晋王、越王、楚王和齐王却是六马,制比天子,野心昭然。

  城头之上,天子率王室和贵族现身。

  王子盛站在天子身侧,刁完和单信落后半步,隐隐分成两个阵营,俨然为群臣之首。

  众人眺望城下,看清四大诸侯的车驾,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陛下,这……”王子盛欲言又止,想说诸侯有违礼法,猛然想起如今的处境,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再也无法出口。

  姬典站在女墙后,长袖遮挡下,双拳紧握,用力到指关节发白。

  晋王受封侯伯,乃诸侯之长,驾六马不算违礼。越王三人也可托词爵位,勉强能堵住悠悠众口。

  但也仅止于表面。

  在场的王室成员和上京贵族有一个算一个,哪怕头脑愚钝,对政治再不敏感,也知事情绝非看上去这般简单。

  诸侯的野心昭然若揭,逐鹿中原,问鼎天下,近乎摆上台面。

  上溯百年,天下共主独霸中原,无人能想到会有今日。

  现如今,上京的衰败有目共见,诸侯在城下会盟,公然挑战天子权威,身为天下共主却无计可施,非但不能问罪,还要出席这场仪式。

  从登上王位之日起,姬典便知自己是一尊傀儡。

  诸侯强,上京弱,乾坤颠倒,已经无法扭转。钻牛角尖无非是自寻烦恼,一次又一次陷入迷茫,直至绝望。

  思及此,姬典深吸一口气,不去看周围人的神色,面无表情说道:“晋王等有大功,理应如此。”

  王子盛咬了咬牙,回忆起之前所见,终究低下头,什么也没说。

  刁完和单信对视一眼,又若无其事转过头。巧妙地隐藏起情绪,不曾表露分毫。

  王室成员和贵族表现各异,茫然有之、悲怆有之,愤懑有之,无奈有之,但无一例外不敢走下城头,遑论与诸侯正面对峙,当场争一争礼法规矩。

  鼓乐声逐渐高亢,众人定睛望去,只见诸侯聚集台下,近百名巫匍匐在地,继而仰望上天,高高举起双臂,口中唱诵祭词。

  “祭!”

  伴随着巫的唱诵声,上千头牺牲被抬出,堆放在篝火前。

  高台下的巫同时一跃而起,围绕会盟台踏动双足,踩着鼓点飞旋跳跃,跳出不同的巫舞。

  “祭!”

  巫的声音或苍老或雄浑,或沙哑或高亢,汇聚成一股,凝结成看不见摸不到的绳索,蛟龙一般盘绕高台,伴随着朔风扶摇直上。

  诸侯们走下战车,皆是衮服冕冠,腰佩长剑。

  值得一提的是,众人的佩剑各具特色,但无一人佩王赐剑。此种场面,四百年间见所未见。

  巫舞接近尾声,所有的巫发出吼声,似野兽咆哮,似禽鸟唳鸣。

  一道苍老的身影出现在人前,因受伤不良于行,由两名巫仆抬着穿过人群,一路走向会盟台。

  望见这道身影,城头众人都是瞳孔紧缩,满脸震惊之色。有人不掩恐慌,颤抖着声音,不敢置信道:“巫老?!”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正是上京的巫。

  他在祭祀中受伤,抬入晋军大营时无法起身,近乎奄奄一息。凡看见他的伤势,都以为他回天乏术。他入营以后,多日不曾露面,更加深了上京众人的怀疑。

  万万没想到他竟在今日现身,出现在诸侯会盟的仪式之中!

  在城头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巫老被抬至会盟台前。他拍了拍身下的木榻,示意巫仆放下自己。

  待双腿落地,他匍匐向前,俯身膜拜大地。

  连续三次,他挺起上身,解下挂在脖颈上的骨链,抛出龟甲。

  与此同时,周围的巫也停止舞蹈,采用不同的方式进行卜谶。

  阳光落下,笼罩高耸的会盟台,掠过林立的图腾旗。

  甲片在光中翻飞,雕刻的纹路骤然鲜活,仿佛流动七彩,短暂交织成虹桥。

  众人屏息凝神望着这一幕,双眼一眨不眨。

  咚!

  龟甲落地,翻出雕刻文字的一面,呈现出同一卦象。

  “吉!”

  “大吉!”

  所有的巫齐声高喝,声震旷野。

  高台四周的甲士以戈矛顿地,沉重的声响撼动城池,继而震荡开来。

  城头之上,姬典脸色雪白。

  会盟大吉不算意外,可以说是预料之中。

  让他恐惧的是巫老的出现。

  上京的巫地位尊贵,一代又一代,追随王室数百年。今日却出现在诸侯的会盟仪式中,公然为这场会盟卜谶。

  此举代表着什么?

  姬典不敢深想,也不愿深想,奈何惊惧如影随形,根本不想放过他。

  城下又传来鼓声,比先时更加激昂。

  竟是军仆推出数百辆大车,车上架起战鼓,赤膊的军仆站在鼓前,抡起鼓槌击打鼓面。每一次手臂交替,岩石般的肌肉便隆隆鼓起。冷风刮过,鼓手竟流淌汗水,蜿蜒过古铜色的脊背,浮现大片晶莹。

  另有千人抬出长角,以铜铸造,前端长至地面,吹响时声音浑厚,堪比巨兽咆哮,震荡心神。

  鼓角声交融,奏响最古老的礼乐。

  上京众人神情骤变,纷纷看向天子:“陛下,这是初代天子的礼乐!”

  初代天子命人谱成礼乐,在王室代代传承。平王在混乱中迁都,遗失部分曲谱,此后再未能演奏出完整的篇章。

  谁能想到完整的曲谱竟握在诸侯手中,在会盟之日现世。

  诸侯的队伍中,两名须发斑白的老人并肩而立,他们是曲侯和乐伯,先祖曾在王宫掌管礼乐,有功分封开国。

  两国国土面积不大,还比不上大国氏族的封地。国内商业也不繁茂,远称不上富裕。

  偏偏是这样两个国家,宫廷内藏有海量典籍。尤其是相关礼乐的记载,大国典藏也不能比,四大诸侯都是望尘莫及。

  此次会盟,两国拿出珍藏的曲谱,用在仪式之中。

  初代天子的礼乐象征正统,用在此时意义深远,不亚于巫老在仪式中现身。

  “上京失礼乐,如天子失其鼎。我等家族传承,用之何妨?”曲侯目光灼灼,虽已是耳顺之年,仍是耳聪目明,爆发出不亚于年轻人的锐意。

  乐伯看他一眼,循着对方的视线望去,锁定一身玄色的晋王,心中了然。

  看起来,曲国已有选择。

  鼓角声中,诸侯陆续走下战车,徒步走向会盟台。

  以林珩四人为首,众人分成四列,分别从四面登上高台。

  林珩、楚煜、楚项和赵弼各踞一方,同时拾阶而上,一路登上最高处,站定在会盟台顶端。其余诸侯依爵位和国力分列在台阶上,皆是肃穆庄重,脊背挺直,仪表非凡。

  会盟台顶端没有祭器,仅有一方石台,台上雕刻文字,铭刻今日盛事。

  林珩四人各自取出祭文,面朝四方逐一宣读,先祭天地,后祀鬼神,定诸国之盟。

  “今岁,诸侯盟,勒石以铭,天地鬼神共证。”

  祭文的内容不尽相同,敬告天地之言却是一般无二。

  祭文宣读完毕,在四人的带领下,诸侯同拜四方,其后签订盟书,在竹简上依次落印。

  王朝建立四百余载,诸侯间征伐不休,各国结盟不鲜见,大国召集会盟的例子比比皆是。

  今日的一幕却非同一般。

  不是小国抱团取暖,不是附庸国寻求庇护,也不是大国虚与委蛇互相牵制,而是聚集各国国君共立誓言。

  盟书上落有百枚印章,囊括天下雄主。盛景可比开国之初,不亚于初代天子分封诸侯。

  仪式进行到中途,会盟台下点燃篝火,诸侯猎获的牺牲被投入火中,瞬间发出爆响,蹿起阵阵浓烟。

  烟气缭绕,高台下的巫再次俯拜,在巫老的带领下唱诵巫言,为的不是卜谶,而是祝祷。

  巫族的语言不以文字记载,只能口口相传。

  作为巫族最后的传承人,巫老俯拜大地,仰望苍穹,声音不断拔高,唱出古老神秘的旋律,如山风、似溪流,比拟兽吼,仿佛鸟鸣。

  伴随着唱诵声,一道阳光落向会盟台,台顶四人沐浴在光中,袖摆振动,周身浮现金辉,仰之弥高,愈显英姿勃发。

  这一幕落入视野,不免使人回想起多日前的那场祭祀。

  祭祀生乱,大凶之兆。

  会盟大吉,天地生辉。

  两相对比,差别显著,何等令人唏嘘。

  “武!”

  “威!”

  盟书签订完毕,诸侯陆续走下会盟台。

  礼乐声又起,矗立在四周的甲士齐声呐喊,或以戈矛顿地,或以刀背敲击臂甲,铿锵之声汇入鼓角,组成一曲恢弘的乐章。

  会盟台顶,林珩却不着急离开,而是停留在原地,驻足眺望。楚煜三人也慢下脚步,向同一方向望去,都在耐心等待。

  四人迟迟不离会盟台,诸侯察觉到异样,纷纷停下脚步仰望高处,心中浮现疑问。

  “怎么回事?”

  “晋王为何驻足?”

  城下诸侯心生费解,城头众人也是满头雾水。

  “莫非仪式未完?”

  “或有大事宣布?”

  众人猜测纷纭,莫衷一是。

  林珩始终不动,直至望见北来的一队人马,方才现出一缕微笑:“废王之罪,今日揭晓。”

  伴随着话音落地,马车闯过朔风疾驰而来,距会盟台越来越近。

  车身雕刻王室图腾,车前五马牵引,两旁有百名甲士护卫,昭示车中人的身份非同一般。

  队尾还有一辆大车,由驽马牵引,奴隶驱赶。车上捆扎筒状草席,凸起似人形,随着车辆颠簸摇晃。

  距离更近,车旁甲士竖起图腾旗,还有一面战旗。

  认出旗上图案,城头众人脸色骤变。

  “王室图腾,连地之主。”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绞杀废王,意图祸乱天下的连伯姬超!

  第二百四十六章

  时隔二十年,姬超再次回到上京。

  图腾旗下,甲士如潮水分开,马车一路前行,控马的车奴挽紧缰绳,保持车速不变。

  车厢内,姬超正身危坐,身着刺绣山川纹的长袍,头上戴一顶木冠,腰间没有佩剑,而是一把铜斧,装束不伦不类,乍一看使人皱眉。

  途经会盟台,姬超推开车门,扫视在场诸侯。迎上各种各样的目光,始终稳如泰山,表情丝毫不变。

  “行。”他没有下令停车,而是命车奴驱马直奔城门。

  会盟台顶,林珩目睹这一场景,率先步下台阶。楚煜三人紧随其后,陆续走下高台,步行返回战车。

  在四人的带领下,诸侯没有继续逗留,各自回到车上,在甲士的拱卫下靠近城门。

  王子岁没有随天子登上城头,而是出现在城外,站到诸侯的队伍中。

  他尚未正式开国,没有资格登上会盟台,却得到允许和诸侯一同在盟书上落印。

  印章盖下的一瞬间,正式宣告他别于王族,成为诸侯中的一员。

  此时随诸侯前行,与上京城分做两个阵营。

  姬超分明来者不善,城头众人心中惴惴。王族成员目光阴沉,暗中揣测他此行的目的,各自攥紧了拳头。

  姬典和王子盛的视线越过马车,落向奴隶驱赶的大车。

  看到卷成筒状的草席,联系之前听到的消息,两人的脸色变了数变,终成一片惨白。

  姬超绞杀废王,悬尸城头,开王族先河。

  今日诸侯在城下会盟,公然挑衅天子威严。值此风雨飘摇之际,他携废王尸体出现,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多种可能闪过脑海,姬典眼前一阵发黑,王子盛咬牙切齿,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王子岁站在诸侯的队伍中,样子十分平静,如同置身事外。

  姬典和王子盛能想到的事情,他自然不会忽略。比起二人的忧心忡忡,他表现得波澜不惊,情绪始终稳定。

  哪怕废王的尸体摆在眼前,他也仅有少许酸涩,除此之外,心中再泛不起更多涟漪。

  距离城门十余步,车奴拉住缰绳,健马止步,车马停止前行。

  车门由内推开,姬超弯腰走出车厢。

  车奴先一步跳下车辕,躬身在地充做人凳。

  对于这类场景,上京众人习以为常,都是见怪不怪。诸侯大多皱眉,对王族的旧习嗤之以鼻。

  无视众人的目光,姬超踩着奴隶走下车辕,站定在马车前。

  风过城下,鼓振袖摆。

  他仰望城头,看到女墙后的身影,现出一丝冷笑。

  二十年不入上京,许多面孔都已陌生。但他一眼认出姬典身上的袍服,以及头戴的冕冠。

  “姬永的儿子。”

  姬超眯了眯眼,收起冷笑。同时抬起右臂,指向大车上的草席:“解开。”

  “诺。”

  一名甲士翻身下马,大步走到车前,抽出腰间佩剑。

  剑锋划过,青光刺目。

  伴随着裂帛声,草席一分为二,捆扎的绳索悉数断裂,现出死去多时的废王。

  他平躺在车上,身躯呈现诡异的姿态,维持垂吊时的僵硬。肤色变得青灰,表情绝望狰狞,双眼大睁,眼球凸出,嘴角覆盖血痕,凝滞在死亡的瞬间。

  看到废王的尸体,无论城头还是城下,都是鸦雀无声。

  姬典几次张口语言,声音却哽在嗓子眼,只能发出模糊的气音,根本不成语句。

  愤怒,惊骇,难以置信。

  种种情绪一起涌上,恰似惊涛拍岸,浪潮汹涌。却在最后沉入黑暗,尽数化为恐惧,充斥他的脑海。

  “姬超!”

  他怎么敢,怎么敢!

  视废王如贼寇,公然绞杀,暴尸城墙,打破王朝旧制。此番更得寸进尺将尸体现于人前,无异于践踏王权,使王室尊严荡然无存。

  莫非姬超忘记了,他也是王室成员。撕下王族的脸面丢到地上践踏,他也无法独善其身。

  “连伯姬超肆意妄为,大罪!”愤怒和恐慌交织,姬典终于找回声音。他猛扑向女墙,大力拍打墙砖,双目赤红,痛斥姬超行径。

  王族成员如梦方醒,纷纷对姬超大加指责。斥责他二十年不祭太庙,不孝无礼,绞杀废王更是违背礼法,人神共愤。

  “不祭太庙,不祀祖宗,目无亲族,不孝无德。”

  “绞杀废王,暴尸人前,恶行昭彰,狂悖之极。”

  “天地不容,鬼神共弃,恶徒,逆贼!”

  王族众人破口大骂,如同是在宣泄。

  假如坐实罪名,姬超必为千夫所指,再无颜面存于世。

  在骂声中,姬超始终面无表情,既无愤恨也无恼怒,仿佛在看一场无聊的大戏。

  说来也奇怪,王室众人在城头怒骂,个个义愤填膺,却始终没有派甲士出城。究其根本,分明是底气不足,都是在虚张声势。

  看透这群人的色厉内荏,姬超更不见惊惶,眼底浮现嘲讽之色。

  等到对方骂累了,他才走到大车前,一把拽下草席,连同废王的尸体一起甩到地上,高声道:“姬永勾结犬戎,害死血亲,死有余辜!”

  一言出口,城头的唾骂声戛然而止。

  “你胡说!”王子盛怒极咆哮,“讹言谎语,信口雌黄,其心可诛!”

  “我胡说?”姬超哈哈大笑,笑声尖利,刺痛人的耳鼓,“姬永嫉恨我兄,愎王时买通内侍施以奸计,千方百计污蔑构陷。其得位不正,生性多疑,终日惶惶。我兄主动离开上京,他仍不放心,誓要斩尽杀绝。”

  姬超隐忍二十年,今日得到机会,终于能使真相大白于天下,他再无任何顾忌,道出的隐秘使上京众人惊慌失措,脸色青白交加。

  “内侍,妾夫人,还有多名贵族屡进谗言,离间天家父子,最终得逞。其行之恶,令人发指。”

  “姬永登上王位,做出明主之相,背地里与犬戎勾结,秘密派人联络犬戎各部,诱使犬戎袭边城。战事中途,更派人设下埋伏,击杀求援的甲士。”

  “可怜边城上下,将士死守,民壮舍命,连老人妇孺都死守不退,却迟迟等不到援兵,最终落得烈火焚身,无人生还。”

  “数千条人命,一座守边重镇,换来姬永安枕无忧。”

  说到这里,姬超加重声音,一脚踩上废王的头颅,双眼猩红,眦目欲裂。

  “勾结犬戎,违背组训;害死兄弟,无亲无德;因私心枉顾数千条人命,其罪恶滔天,不配为人!”

  姬超仰望城头,锁定脸色惨白的姬典兄弟,缓慢抽出腰间的铜斧,斧刃向下,一字一句质问道:“你们说,他是不是死有余辜,合该千刀万剐?!”

  这一问充斥愤恨,语气中满是仇怨。

  一夕之间,冷风平地而起,呼啸刮过城前,好似死去的军民重返人世,诉说着仇恨和冤屈。

  姬典嘴唇颤抖,面色惨白如纸。他强作镇定,争辩道:“口说无凭。先王虽做错事,却不能任你随意污蔑!”

  此言一出,诸侯间生出议论。

  姬超此行断绝后路,俨然有破釜沉舟之志。众人相信他没有说谎。但正如姬典所言,没有证据,人证物证皆无,凭他一人之言不可能给废王定罪。

  “晋王如何看?”楚项手按丹车车栏,侧头看向林珩。旒珠遮挡住他的眉眼,仅能看到高挺的鼻梁和殷红的唇。乍一看,与楚煜颇有几分相似。

  闻言,林珩并未回眸,继续关注前方,笃定道:“姬超既然敢来,必有万全准备。”

  “哦?”楚项挑眉,既没点头也没摇头,态度不置可否。

  楚煜的视线扫过来,对上楚项的目光,唇角牵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竟不知楚王这般多言。”

  楚项皱眉,眼底凝聚凶光,杀机一闪而逝。

  林珩却在这时转过头,如玉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他什么都没说,仅是袖摆微掀,现出从不离身的手弩,态度一目了然。

  感知到强烈的危机,楚项自觉收回目光,没有继续挑衅。

  楚煜望向林珩,眸光潋滟,笑容更盛。如同百花绽放,绝色醉人。

  紧张关头,他这一笑分外扎眼。好在众人的目光聚集城下,无人留意三人间的短暂交锋。

  如林珩所言,姬超既然敢来,自然准备充分。姬典的质疑正中下怀,他没有任何迟疑,直接回道:“证据?我有!”

  话音落地,只见随行的一名甲士翻身下马,大步走上前,当着众人的面掀起头盔,一把扯掉身上的皮夹,利落除去上衣。

  寒冬腊月,他昂然立在风中,现出满身伤疤。

  背部的两道疤痕从肩膀长至腰腹,交错横过脊椎。二十年过去,疤痕仍如土龙盘踞,狰狞扭曲。

  他抬起头,鼻子少去一截,左眼也被刺瞎。干瘪的眼皮包裹眼眶,样子十分骇人。

  “我乃王子卓私兵,二十年前追随王子卓就封。遇犬戎围城,我与同袍出城求援,中途遭遇截杀,我侥幸逃脱,余者皆死。”

  当年他遭遇埋伏,身负重伤。袭击者见他坠马不动,以为人已死,冒失上前被他反杀。

  “我奔去连地,可惜为时已晚。”

  他负伤前行,九死一生,终于带回了救兵。奈何城池已陷入火海,全城上下无一生还。

  “你也是空口白话,不足为证。”姬典开口强辩,连他自己都知道这番话是何等苍白无力。

  “我身上的伤就是证据!”甲士大声驳斥,向众人展示胸膛和背部的伤,更拿出两只箭簇,都是从他身上取出。上面有废王私兵的标记,现今早已不存。

  “我被钺所伤,伏兵出自废王麾下王师。这两枚箭簇有标记,除了废王私兵,无人能够伪造。还有,”他又拿出一枚铜牌,自废王休兵之后,此类铜牌再未现于世,“此乃伏兵身上所得,证实我无一句虚言!”

  甲士的声音铿锵有力,城头众人再也说不出话来。

  姬超再次举起铜斧,目光扫视众人,紧接着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他高高抡起手臂,当场斩断废王的脖颈,单手抓起废王的头颅,任凭污浊的液体流淌。

  “姬永大罪,十恶不赦。当斩首断肢,暴尸荒野,以祭亡魂!”

  至此,众人终于明了,他为何做此打扮。

  “昔天子初封天下,行祭祀,献人牲。每逢祭祀,王室诸侯皆麻衣木冠,执斧钺。后平王迁都,性好奢靡,再无此例。”赵弼目视前方,看着姬超的举动,眸光微闪。

  “旧制。”林珩重复这两个字,见姬超达成夙愿,丢开废王的头颅,反手就要斩向自己的脖颈,立即出声阻止。

  “且慢!”

  伴随着话音,他抬起右臂,弩矢破风,精准击中了姬超手中的铜斧。

  斧刃惊险擦过脖颈,划开了刺绣山川纹的衣领。

  众人的目光被吸引,只见晋王驱车来至姬超身侧,看也不看废王的尸体,出言道:“死易,生难。废王错在先,君为复仇,情有可原。”

  一番话落地,定下事情基调。

  今日之后,王室注定名声扫地,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想清楚后果,姬典和王子盛对视一眼,脸色变得灰败,彻底陷入绝望。

  第二百四十七章

  姬超自戕未成,被林珩拦下。

  废王的头颅滚落在地,沾染残雪和黄沙。

  人群再度分开,两名巫仆抬着巫老越众而出,身后跟随各国的巫,皆手持木杖和火把,沉默走向城下。

  “停。”

  来到废王的尸体前,巫老抬起手臂,队伍霎时停住。

  巫仆放下矮榻,弯腰搀扶起巫老。后者却一把推开两人,双膝触地,以手掌支撑起身体,缓慢移向废王的头颅。

  一步、两步、三步,眨眼可至的距离,他却耗费数倍时间。

  四周寂静无声,无一人开口。唯有风过大地,呼啸阵阵。

  终于,巫老一把抓住废王的头颅,高高举起,嘴里发出尖锐的声音:“祭!”

  各国的巫分批走上前,举起木杖扎向地面。木杖下端穿透积雪嵌入土层,上端倚靠交叠,一层压着一层,架起一座锥形柴堆。

  柴堆中空,上方横放几枚骨片,取自巫老脖颈上的骨链。

  “点火。”

  巫老一声令下,数只火把凌空抛出,落下时点燃柴堆。

  明亮的火光自顶端向下延伸,吞噬木杖表面的纹理,烧成一个巨大的火球。

  朔风卷动橘红色的焰舌,肆意摇曳。

  爆裂声中,火光映亮巫老的脸庞,大片的红充斥视野。

  城头上的贵族见此一幕,大多不明就里。年长的的王室成员短暂疑惑,随即灵光一现,意识到巫老要做什么,登时惊得魂飞魄散。

  “陛下,阻止他,万万不可行!”

  可惜提醒慢了一步。

  火焰攀至顶点,浓烟滚滚,随风扩散。

  巫老坐直身体,双手高举废王的头颅,面朝烈火唱诵巫言。

  迥异于以往的祭词,这种语言更加古老,仅在巫族内部传承。自从巫族衰败,世间仅一人能懂。

  语言陌生,旋律诡谲,似在歌唱,又似在尖嚎。

  百名巫围着篝火起舞,振臂踏足,俯拜大地,仰望苍穹,动作异常简单,却充满了力度,如同雕刻在岩画上的古老先民。

  “祭!”

  巫老的声音变调,几名年迈的巫走出队列,一人走向姬超,拾起掉落在他脚下的铜斧。另有四人拖过失去头颅的尸体。

  “斩!”

  尖锐的声音刺透狂风,回荡在旷野中。

  青光划过,巫们以人牲献祭,完成最古老的仪式。

  先是四肢,再是躯干,最后是头颅。

  巫们再次起舞,围绕着烈焰飞旋跳跃,引得火舌飞蹿,有生命一般,似要吞噬周遭的一切。

  古老的祭词接近尾声,巫老猛然抬起头,凝视熊熊燃烧的烈火,表情扭曲,嘴角凝出一抹冰冷诡异的笑。

  “平王害穆王,篡权夺位。废王害兄弟,王权不正。”

  “穆王之后,王座之上再无正统。”

  这番话一出,举众哗然。

  废王的种种行径虽使王族名声扫地,王权暂未崩塌,上京犹能苟延残喘。巫老当众揭穿平王篡权,无异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若无奇迹发生,延续数百年的王朝势必轰然倒塌,再也回天乏术。

  正是清楚这一点,王室成员陷入恐慌,纷纷看向姬典,却发现他全身颤抖,变得面无人色。若没有王子盛搀扶,怕会瘫坐在地。

  贵族们虽不及王室众人恐慌,却也满心忐忑,被复杂的情绪包裹,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诸侯们脸上不见异样,却下意识按住佩剑,握紧了剑柄。

  王权不正,天子德不配位。

  一切始于平王,而非废王。

  果真如此的话,岂非意味着上京空负王城之名,实际不配受诸侯朝贡,不配得天下人仰望?

  “平王一脉窃取王权。”赵弼喃喃自语,有感而发。

  他短暂凝视燃烧的火焰,继而抬眸望向城头,表情仅有细微变化,摩挲着剑柄的手指却持续用力,昭示他的心情并不平静,实则掀起惊涛骇浪。

  齐王的表现是各路诸侯此刻的缩影。

  回想往日,众人都是心生感慨。

  废王倒行逆施,诸侯多有不愤。数年不入觐,不朝拜,却少有人想要推翻上京,罢黜天下共主的正统地位。大诸侯虽有雄心,今日之前也不曾逾矩。

  这一切突然被打破。

  先有姬超绞杀废王,责其罪,众目睽睽之下将其斩首。紧接着是巫老率众巫行祭祀,揭穿平王害穆王,篡权夺位。

  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猝不及防,一时间竟有些迷茫,不知该如何反应。

  几乎是出于本能,国君们齐刷刷转过视线,看向队首的四人。他们很想知道,面对今日发生的一切,晋王四人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断。

  火焰吞噬废王头颅,将残肢焚为灰烬。

  巫老匍匐在地,掌心下扣,额头紧贴地面,同一个姿势持续良久。

  众巫也停止动作,环绕火堆膜拜,伏身大地久久不起。

  突然,巫老抬起头,停止唱诵祭词,发出了骇人的诅咒。苍老的声音撕开朔风,震颤世间灵魂。

  “从前朝至今,巫族延续八百年。我为最后一人,我死后,巫族将绝。”

  “王朝伊始,我族与天下共主立誓,巫族不绝,王朝不灭。”

  “篡权者德不配位,誓言早已泯灭。”

  “以我血诅咒,巫族绝,国祚灭,天地鬼神共证!”

  话音落地,巫老以手肘撑起身体,纵身扑向烈火,刹那被烈焰吞噬。侍奉他的巫仆站起身,前后跳入火中,当场追随他而去。

  众巫伏身在地,始终一动不动。口中念念有词,竟是在重复巫老的诅咒。

  这一幕震惊众人,恐慌和惊惧交替攀升,王室成员陷入绝境,陆续瘫软在地,再也爬不起身。

  诸侯从震惊中回转,看着熊熊燃烧的烈火,耳畔仍流淌巫老的诅咒:“巫族绝,国祚灭。”

  姬超呆呆地站在原地,凝视着燃烧的火焰以及投身烈火的巫老,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他与巫老联手,成功搅乱天子祭祀。本以为主动权在自己手中,如今才发现,从最开始他便是旁人手中的棋子。

  废王已死,大仇得报,他本该感到快意,却因巫老的诅咒陷入迷茫。

  天子非正统。

  平王谋害穆王,篡权夺位。

  他是平王的后代,身上流淌平王的血,是否也意味着他是罪人后裔,注定为天地不容?

  是了,正是如此。

  天地降罪,鬼神共弃,王族才衰败至此。上京终将沦为一片荒芜,正如被遗弃的王朝旧都。

  焰心传来爆响,轰隆一声,柴堆轰然倒塌,覆盖四具尸骨。

  巫的诅咒仍在继续,一遍又一遍,随风传遍旷野,袭至城头。王族胆战心惊,贵族惊慌不安,集体望着城下,控制不住全身颤抖。

  上京城内,城民驻足在街旁,获悉城外发生的一切,或惊愕或迷茫,少顷转换成恐惧。

  恐慌的情绪持续扩散,弥漫在城内,烙印在所有人脸上。

  “怎会如此?”

  “巫老诅咒?”

  “为何?”

  “平王篡位,上京王权不正。”

  议论声在蔓延,隐藏的真相终于被揭穿。罪恶呈现在阳光下,再也无法遮掩。

  如之前所料,随着真相揭开,上京王权变得岌岌可危,如河面浮冰,只需一颗石子就会砸出裂痕,很快变得支离破碎。

  上京城外,篝火坍塌却未熄灭。

  火焰持续燃烧,橘红的火舌包裹幽蓝,热浪席卷,焚化冬日大地。

  战车驶近,林珩率先步下车辕,站定在火堆前。

  楚煜紧随其后,追上前一步,和林珩并肩而立。

  楚项和赵弼相顾一眼,目光明灭,都能看出对方眼底的野心。两人没有说话,各自走下战车,跟上林珩和楚煜的脚步。

  各路诸侯窥出端倪,没有人妄自开口,先后走出战车,站定在四人身后,如同会盟时一般。

  “祭毕,礼。”

  晋巫昂起头,喉咙中发出颤音。

  众巫随声附和,嗓音都有些沙哑,如同沙石摩擦,绝称不上悦耳。

  在巫的唱诵声中,以林珩四人为首,诸侯们整肃衣冠,双手交叠,在焚尽的篝火前祭拜天地鬼神,敬以身祀火的巫老。

  王子岁站在队尾,随众人一同俯身。

  姬超站在原地,表情复杂,许久一动不动,难知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望见这一幕,姬典再也无法站稳,顺着女墙滑坐在地,同时带倒了王子盛。

  兄弟俩互相倚靠,正如当初被王子肥关押。所不同的是,王子岁不在两人身边,早同他们分道扬镳。

  “巫族绝,国祚灭。”

  “姬超,巫老,祭祀乱。”

  “诸侯会盟城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姬典喃喃念着,背靠墙砖,颓然地合拢双眼。

  他原以为沦为傀儡已是折磨,不承想时至今日,想继续做个傀儡也变成奢望。

  “前路在何处?”

  巫老坐实平王篡权,纵然上京不被推翻,王族的权威也会荡然无存。

  惊惧和恐慌背后,姬典陷入无尽的迷茫。他不知前路在何处,也不知自己会落到什么下场。

  会不会如废王一般?

  他缓慢抬起头,目光对上王子盛,如同在照镜子,捕捉到一般无二的情绪,战栗,畏惧,恐慌。

  王室成员沉默无言,表情变得麻木,显然已失去希望。

  贵族表现不一,但多数仍有退路,不如王族一般落入绝境,脚下就是悬崖峭壁,前进后退都将粉身碎骨。

  姬典转动眼球,再度看向城外,发现诸侯礼毕却没有返回大营,而是登车重回会盟台下。

  “他们要做什么?”

  姬典的疑问也是众人心中所思。

  抵达会盟台下,战车停止前进。

  林珩手按佩剑环顾四周,与楚煜三人达成共识,当即扬声道:“舆图。”

  声音落下,几名侍人行至人前,抬来捆扎的兽皮。

  林珩四人走下战车,不假他人之手,合力展开兽皮。

  拼接的兽皮在地面铺开,完整呈现在人前。

  陆地,海洋,山川,河流。

  土地广阔无垠,中原仅踞一角。

  四海八荒,天地之大,完全超出想象。

  “舆图?!”人群中发出惊呼。

  林珩不作回应,命侍人移来特制的木架,将舆图悬挂起来。

  伴随着舆图升高,图上的一切变得更加清晰。

  众人凝视图上,以双眼衡量四境之外的广阔疆域,因震惊失去语言,一时间竟看得痴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天下舆图高高悬起,完整呈现在众人眼前。

  城外的诸侯大军和城头的王室贵族集体陷入震惊。

  众人紧盯图上,眼睛一眨不眨,呼吸变得急促,目光异常灼热。

  “天地之广,非局限中原。四境之外沃土千里,无主之地尽可取。”

  林珩站在舆图前,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隔空眺望城头,他看不清姬典等人的表情,仅能看到众多身影扑向女墙,短暂在高处眺望,又陆续消失在城墙后。

  不多时,就见城门大开,数十车驾鱼贯行出,打头之人正是天子。王子盛及王室成员紧随在后。上京贵族落后一段距离,以刁完和单信为首,彼此间泾渭分明。

  天子出城的动静委实不小,在场诸侯却无一人在意。

  国君们有一个算一个,甚至不屑于回头,仍专注凝视舆图。发现落在图上的四枚印章,神情发生变化。

  “晋王印。”

  “还有越王印。”

  “楚王,齐王。”

  天下间最有权势的诸侯一起在舆图上落印,足以昭告世人,图上的一切真实存在,毋庸置疑。

  “天下,这才是天下!”吴国国君喃喃自语,单手握紧剑柄,一时间心潮澎湃。

  “中原竟只一隅之地。”许国国君目视前方,不由得心生感慨。

  蔡欢身着衮服,头戴冕冠,以女子身列于诸侯之间,气势不亚于他人。

  此刻,她眺望悬挂的舆图,再看向图旁的晋王,双眸晶亮,目中异彩连连。

  在西境诸国中,蔡国实力居中,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假若蔡欢安于现状,大可以继续附庸晋国,在林珩的庇护下安稳度日。待到将来某一天,晋王亮出兵锋,挥师横扫六合,她也能举国归附保国人平安。

  在今日之前,蔡欢以为自己的前路已定,再无更多妄念。可就在刚刚,林珩亲手打破屏障,让她看到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千里疆土可取;凡能力所及,尽可纳入掌心。”

  “无分氏族、国人、庶人,辟土俱有功。”

  “天下之大远迈我等认知。沃土唾手可得,何能不取?”

  “拓境守土需有人。战场之上刀兵相向,搏命厮杀无可非议。战场之下需留一线,切忌滥杀。”

  林珩环顾众人,侃侃而谈。

  借会盟之日展示舆图,就此定下规矩,无论各国接受与否都必须遵守。

  有人胆敢以身试法,他不介意杀一儆百。

  好在诸侯知情识趣,绝大多数都很识时务。即便有人头铁,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也会被旁人拉住,提醒他不要自寻死路。

  “切勿糊涂!”

  晋王说话时,越王三人全无异色。可见四人早就互相通气,提前达成共识。

  废王罪行揭开,巫老证实平王篡权,王城威严扫地,注定名存实亡。

  四大诸侯则如旭日东升,迟早立于巅峰。

  谁将执掌大权,暂时无法断言。彻底分出胜负之前,四人皆有机会。正因如此,国君们需要擦亮眼睛,找准要走的路。

  一念之差,结果或将天差地别。

  在没有做出抉择之前,明智之人都会保存己身,不得罪四人中的任何一个,尤其是国力鼎盛的晋王。

  “会盟之后,诸君可誊绘此图。”不给众人喘息之机,林珩又抛出一记惊雷,使得诸侯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许我等绘制此图?”一名南境诸侯开口,惊愕之色难掩。

  舆图珍贵,人所共知。

  曾经的卢义舆图风闻天下,直至被带入墓葬,仍为人津津乐道,相关传言始终不曾平息。

  林珩不仅展示舆图,还许人誊绘,此举前所未见,可谓开国之先河。

  怀揣着难以置信,众人的视线扫过林珩,又陆续落在楚煜三人脸上,心中的疑问如出一辙。

  晋王此言是真是假?

  越王、楚王和齐王是否赞成?

  看出众人的心思,楚煜微微一笑,接过林珩的话,坦言道:“中原之地,国有几何?天下之广,穷极毕生不能取尽。晋王所言即寡人之意。”

  言下之意,四海八荒,沃土取之不尽。以四境诸侯的数量,即便全部走出去,也未必能占下十之一二。

  既如此,敝帚自珍就变得毫无意义。

  听到这番话,众人顿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表情变得讪讪。

  他们从没想过能得到完整的舆图。

  刚刚看得目不转睛,既有震惊的原因,也是在设法牢记图上的内容,以备回营后留于笔下。

  不承想林珩如此大方,楚煜三人也无意阻止,反倒是乐见其成。

  “君王大度,我等惭愧。”无论出于何种缘由,好处实实在在,无半分虚假。国君们适时表达出歉意,异口同声道出感谢。

  林珩并不在意,楚煜笑容依旧。

  楚项和赵弼对视一眼,依照事先约定,向众人公布之前定下的计划。

  “四境之外广阔未知,驱胡蛮先行,继而派兵荡平。”

  “诸国宗室、氏族皆可建功立业,肩负开拓疆域之责。”

  楚项逐一说明,赵弼在一旁补充。

  众人听得认真,都是聚精会神,不愿错过只言片语。

  两人说话时,林珩的注意力落到人群后,目光锁定王族和贵族车驾。

  姬典一行人驱车来至会盟台,却没有大张旗鼓,而是站定在人群后,凝视前方的舆图,听取林珩四人制定的计划。

  王子岁看到两名兄长,仔细衡量利弊,迈步上前见礼:“参见陛下。”

  王子盛心中不愤,对他怒目以视。

  姬典反而态度平和,对他点了点头,重新望向前方,正好对上林珩的视线。

  两人隔空相望,林珩目光沉静,姬典心情复杂。

  许久,楚项和赵弼的声音告一段落,姬典无声叹息,率先收回目光,走下马车,徒步穿过人群。

  “陛下?”王子盛再顾不得与王子岁置气,连忙下车跟了上去。

  王室成员不算聪明,但懂得看眼色。思量眼前的情况,纷纷走下马车尾随在两人身后。

  王子岁迟疑片刻,终究没有跟上去,而是和贵族一同留在原地,目送众人的背影。

  “王子不去?”不知何时,刁完出现在王子岁身侧。

  “不去。”王子岁侧头看他一眼,已知他背后站着晋王,索性将话点明,“请旨外封即是析出王族。既然要断,自应干净利落,不该藕断丝连。”

  刁完审视他片刻,终是放松表情:“王子明智。”

  “刁介卿过奖。”王子岁扬起笑容,借机提到日前之事,“此前不知介卿与家族不和,枉费一番心思。早知该过府拜会,当面向介卿寻才。”

  刁完摇了摇头,直接开口拒绝,不留任何余地:“王子身边人才济济,家中子弟尚需磨炼,还请见谅。”

  “当真不行?”王子岁不禁皱眉。

  “不行。”刁完坚持不松口。

  看出对方态度坚决,王子岁虽感到遗憾,却也只能死心。

  两人说话时,姬典率王室众人来到会盟台下。队伍经过处,人群自行分开,让出前方道路。

  相隔五步,姬典停下脚步,挺直脊背,双目直视林珩。

  自宫变之夜以来,他每次见大诸侯都表现得谨小慎微,甚至有些战战兢兢。如今日一般实属罕见。

  对视片刻,姬典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不等林珩叠手,他先一步弯腰,以天子之尊向诸侯见礼。

  会盟台下骤然寂静,变得鸦雀无声。

  “陛下?”王子盛艰涩开口,心中的滋味难以言喻。哪怕知晓处境艰难,也未想到姬典能做到如此地步。

  和他的表现不同,王室众人看到姬典的举动,无一开口询问,纷纷随之行礼,在林珩面前垂首弯腰。

  “陛下此意为何?”林珩上前两步,双手托住姬典的手臂。

  胳膊上的两只手如同铁箍,姬典根本无法对抗,硬是被林珩扶起身。

  他抬起头,对上漆黑的双眼,尚未来得及解释,就见一抹烈红翩然而至。

  楚煜来到近前,袖手打量着姬典,表情似笑非笑,出口的话令人胆寒:“陛下既要纡尊降贵,怎能厚此薄彼?”

  姬典身为天子,暂不提傀儡与否,今日之举传出,于林珩大为不利。基于共同的利益,楚煜不能坐视不理。

  “如越王所言,陛下既要谦恭,何妨谦恭到底?”楚项素来有狂傲之名,不介意表现出来,给姬典一个警告。他虽与楚煜不和,此刻的立场却保持一致。

  “平王篡权,废王杀亲,陛下陷臣不义,倒也不足为奇。”赵弼难得如此直白,言辞可谓诛心。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压根不给姬典开口的机会。

  在场诸侯听闻,多是面色不善。尤其是西境诸侯,视线落在姬典身上,锋利犹如钢针。

  十分意外地,姬典没有陷入慌张。

  他身后的王子盛脸色煞白,王室成员瑟瑟发抖,他却表现得十分平静,仅是挂上一抹苦笑,道:“晋王误会了,我并无恶意。”

  林珩松开手,挑眉看向对方,道:“恕臣不解,还请陛下明言。”

  姬典深吸一口气,顺势直起身,借衣袖遮挡住微微颤抖的指尖。事实上,他心怀忐忑,远不如表面上平静。

  “晋王言,许誊绘此图,未知王族可否?”姬典手指舆图,目光看向林珩,所言出人预料。

  “可。”林珩颔首,直接给出答案。

  “开化外之土非一日之功。王族愿意出力,未知可否?”姬典继续说道。

  不等林珩回答,王子盛先一步震惊地看向他,嘴唇翕张,嗫喏数声,却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陛下要离上京?”林珩反问道。

  天子不离王城。

  今后如何暂且不论,但在现下,姬典要离开,必定禅让王位。

  假使他足够心狠手辣,大可以效仿上古时期将王位禅让给大诸侯。届时,该人必成众矢之的,遭到天下人围攻。今日的会盟也会落空。

  思及此,林珩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暗光。

  真能做到如此地步,也称得上一声果决。

  “非也。我知职责所在,不会让晋王为难。”姬典摇头,言辞恳切道,“然王族再不配为天下表率,不宜留于王城。唯请以有用之身重蹈祖训,出化外之地,为我族开疆拓土。”

  这番话掷地有声,超出所有人预料。

  人群背后,姬超目光晦涩,不觉道:“姬永卑劣,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随着话音落地,他迈步穿过人群,无视王族众人,站定到林珩面前,道:“晋王留我一命,我却不能留在中原。唯请许我离国,为我族先驱,死亦无悔!”

  姬典和姬超先后表态,只要林珩点头,无论王族成员情愿与否都必须离开上京,前往化外之地。

  平王迁都上京,百余年骄奢淫逸,致使许多人忘记,开国之初,天子与诸侯都是筚路蓝缕,历尽艰险才打下王朝根基。

  现如今,王族名声扫地,继续留在上京不过是空耗岁月。不如出四境,或能开辟一条生路。

  林珩审视面前两人,随即看向楚煜,道:“越王如何看?”

  楚煜挑了下眉,意味深长道:“真心实意,未为不可。”

  林珩点了点头,又询问楚项和赵弼,分别从后者口中得到回答,话虽不同,意思却无太大区别。

  王族要出四境,可以。

  诸侯氏族能为,不必要剔除王族。

  但正如楚煜所言,真心要开疆拓土,建功立业,自然没有问题。假设有别的想法,灭的就不仅是国祚。

  四人达成一致,林珩扫视王族众人,沉声道:“化外之土,王族可取。”

  各国史官奋笔疾书,忠实记录下这一幕。

  “冬,诸侯会盟。”

  “舆图现,诸侯议化外之地。”

  “天子与晋王约,王族为先驱,出四境开辟疆土。”

  第二百四十九章

  会盟结束,诸侯大排筵宴。

  宴会设在会盟台下,诸侯的席位左右排开,方形篝火矗立在会场中央,沿着篝火四周扎下火把,点燃后爆发强光,如万千星辰嵌入大地,坠入凡间。

  会场四周竖起图腾旗,朔风袭过,旗面在风中撕扯,猎猎作响。

  宴会开始之前,上首增设一席,专为天子准备。

  天子欣然赴宴,王室成员和贵族自然也不能落下。只是席位临时增设,难免有疏漏之处。

  单信身为礼令,看过会场的布置,同刁完私语几声,各自安排下去,贵族们老老实实入席,无一人提出额外要求。

  王族成员见到安排的位置,也没有任何异议。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经历过之前的种种,哪怕头脑愚钝也能认清自身处境。

  “天子恩德,我等总该识趣。”

  时至今日,诸侯问鼎,逐鹿中原板上钉钉。王族权威尽失,继续抱残守缺故步自封,迟早和废王一样声名狼藉。

  “天子留上京,我等出四境,实为姬氏寻到一条生路。”宗伯在席间落座,上首是西境诸侯,下首则为王子盛。

  其余王室成员位置接近,偶有末席也不算太远。

  反倒是姬超走到对面,摆明与王室割席,彼此间泾渭分明。

  看到姬超的举动,多数王室成员默不作声。王子盛皱了下眉,到底压下脾气没有开口。转而回应宗伯,提起组织人手北上之事。

  “北入荒漠,艰难未知,需提前做好准备,以防支应不及。我欲请旨天子,分出部分王师与族人同行。”

  宴会开始前,王子盛与姬典避开人群,匆匆进行讨论,定下初步章程。

  自废王休兵,王师颓废日久,连盗匪都不敌,彻底沦为笑话。如今机会摆在眼前,正好重整旗鼓,借搜寻胡部练兵。

  “王师无能,多混吃等死之徒,全无战力。纵然沃土唾手可得,无甲士驻守,无大军支撑,迟早会落入他人之手。”

  拿得下却守不住,到头来给他人做嫁衣。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王子盛放开眼界,看得长远,与姬典所想不谋而合。

  “王师出则上京空虚,谁来拱卫天子?”宗伯心存疑虑,想法趋于保守。

  “如今的王师连盗匪都不敌,何言拱卫天子?何况诸侯会盟,四王天下布局,未到最后时刻,天子仍能安稳。”王子盛压低声音,道出他与姬典商议出的结论。

  当着天下诸侯的面,天子向晋王弯腰,态度再明显不过。只要不出意外,上京应能安稳。加使未来九鼎易主,只要天子保持今日心态,未必不能平安余生,寿终正寝。

  王子盛曾经一叶障目,目光局限于方寸之地,行事多有不妥。姬典先于他清醒,又苦心点拨,他终于如醍醐灌顶,真真正正看清脚下的路。

  “王师拓境化外,既能偿废王之罪,也能为家族寻一条出路。”不知何时,王子岁出现在两人身旁。他的言辞出于好意,只是语气稍显冷漠。

  王子盛的视线扫过来,并未停留太久,仅是朝他点了点头,又若无其事移开目光。

  察觉到兄长的变化,王子岁目光微闪,和宗伯互相见礼,便继续迈开脚步,坐到诸侯的席位之间。

  宴会即将开始,诸侯多已就坐。

  大国与大国,大国与小国,以及小国与小国,爱憎摆上台面,彼此间的关系一目了然。

  西境诸侯坐在一处,对面就是南境诸侯。

  南境诸侯又分阵营,或依附越国,或附庸楚国。各国国君维持表面和平,互相客气寒暄,偶尔夹杂着几句恭维。实则言不由衷,眼底仍带着冷意。

  西南诸侯相对弱势,在田齐登位之后,隐隐以蜀国为首。

  他们清楚自身实力,逐鹿天下是奢望,就应该识时务者为俊杰,跟随蜀君抱牢晋王大腿。

  东境诸侯居齐王之下,都对本国境况有清醒认知,即便不附庸齐国,也不会公然和齐王作对。

  吴国作为横跨东南的后起强国,凡事要与四大诸侯比拼。可无论政治、军事还是商业都差上一筹,君臣始终憋了一口气。

  相比之下,西境诸侯突兀地和乐。

  晋王一家独大,敢挑事的郑国早就灰飞烟灭。见证郑国灭亡前后,西境诸侯达成共识,只要晋王不倒,晋国不分,大家还是压下心思,安守本分为好。

  “人间百态。”姬超独坐一席,看似形单影只,实则相当自在。

  在众人谈笑寒暄时,他端起酒盏自斟自饮。清冽的酒水入喉,胃里腾起暖意,逐渐驱散冬夜的寒冷,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天公作美,今夜月朗星稀,冷风消散。

  与宴众人全部入席,天子高居上首,林珩四人分坐左右。

  乐人敲响编钟,清越的声音流淌,中途加入瑟笙和鼓角,演奏出恢弘的旋律。

  编钟移自王宫,成排悬挂在架上,由大至小,每一只上都铸有铭文。今日出现在诸侯宴会上,称得上史无前例。

  乐声持续一段时间,姬典始终没有邀众人共饮,而是分别看向左右。

  林珩莞尔一笑,面朝众人端起酒盏,朗声道:“诸君,饮胜。”

  这场宴会专为贺诸侯会盟,天子为客,林珩此举不算为过,不至于被人指摘。

  “敬晋王!”诸侯反应迅速,陆续站起身,双手托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一盏饮尽,众人未来得及落座,就见越王端起酒盏:“诸位饮胜。”

  楚煜面带浅笑,火光映照下,红衣炽烈,灿烂可比晚霞。

  “敬越王!”诸侯品出滋味,这次没有急着坐下。

  果不其然,楚王和齐王先后举起杯盏,邀在座之人共饮。

  这一幕前所未见,也未必能有后来者。

  四盏酒下肚,国君们终于能安心落座,开始享用美食,欣赏宴会歌舞。

  篝火熊熊燃烧,黑烟蹿升,融入夜色之中。

  身着皮甲的舞人鱼贯入场,或手持戈矛,或紧握刀斧。乐声同时一变,旋律厚重,几要震碎夜空。

  “吼!”

  舞人同时大喝,高举手中兵器,舞姿雄壮,尽显晋国的强盛,晋人的奔放豪情。

  “晋舞。”有年长的诸侯看得入神,不觉回想起数十年前由晋烈公召集的会盟。

  彼时,宴上同有晋舞,一样的粗犷豪迈,震撼人心。今日与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晋王肖其祖,胜其祖,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乐曲接近尾声,旋律陡然高亢,犹如金铁交鸣。

  舞人再次发出吼声,舞动兵器相击,好似战场交锋,引得观者目不转睛,大声喝彩。

  “好!”

  “彩!”

  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晋舞告一段落。

  “赏。”林珩的声音从上首传来。

  得晋王赏赐,舞人们立即伏身跪地,无不欢欣雀跃,喜色难掩:“谢君上赏赐!”

  晋舞之后是越舞。

  越国舞人肩披彩帛,踏着鼓点翘袖折腰。

  伴随着乐音流淌,舞人舒展双臂,猛然间抛出彩帛。缤纷的色彩在眼前翻飞,好似灵蛇出洞。

  舞人笑得娇媚,丽色魅惑人心。

  这支舞美到极致,却也莫名使人战栗,忽觉一阵毛骨悚然。

  乐音结束,彩帛落下,四周却寂静无声,安静得有些诡异。

  突然,有击掌声从上首传来,众人定睛看去,是林珩放下酒盏,为越舞拊掌喝彩。

  楚煜单手支颊,环顾左右,发出一声轻笑:“赏。”

  “谢君上。”越国舞人伏身下拜,急促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脸颊泛红,目光却十分平静,与舞蹈时的妖异有天壤之别。

  越国舞人消失在眼前,如同幻梦打破,众人瞬间变得清醒。回想方才的表现,不禁心神恍惚,感到不可置信。

  “为何?”

  “越人有巫舞,祝祷,祭祀,祈雨,诅咒。”一名南境诸侯开口,遇身旁人看过来,却不肯多言,端起酒盏借以避开话题。

  会场上首,楚项将众人的表现收入眼底,抬眸扫一眼楚煜,嘴角轻掀,笑意不达眼底。

  只见他拍了拍手,恭立在旁的侍人迅速离开,身影隐入黑暗。

  不多时乐声又起,散发赤足的楚国舞人出现在篝火下。无论男女皆腰缠兽皮,额头勒一条皮绳,手腕和脚踝套着玉环和骨链,脸颊涂抹油彩,颜料中混合血液,色泽艳丽,在火光下近似妖邪。

  “祝!”

  楚人高举双臂,围绕篝火起舞。

  赤足踩在地上,凉意自足底蹿升。他们却似感觉不到寒冷,继续用力踏着鼓点,仿效飞禽走兽腾挪跳跃。

  脸颊和脖颈沁出汗珠,身后焰舌跳跃,刹那间红光爆裂,竟似蟒蛇缠绕人身,引发一阵惊呼。

  “巫舞,楚国巫舞!”

  越楚鏖战百年,两国数次掀起大战,彼此间有深仇大恨。

  会盟之后短暂歇兵,不意味着仇恨消失。先后在宴上作巫舞,未尝没有争锋之意。

  林珩看向楚煜,挑了下眉。后者笑意盈盈,还向他举盏:“晋王,共饮。”

  楚项坐在近处,自然不会忽略两人的动作。他没料到楚煜的反应,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一口气憋在心口,不上不下,别提多难受。

  赵弼垂下眼帘,权当一无所知。

  不过三国展现出实力,齐国也不能落于人后。

  他召来一名侍人,简短吩咐两句。侍人应声后离开,许久方才折返。

  楚舞告一段落,舞人悉数退场。齐国的舞人与其交错而过,站定在篝火之下。

  看清齐人的模样,在场诸侯都是一愣,不由得抽了抽眼角。

  齐人尚青,舞人皆着青衣,腰缠贝壳,走动时互相碰撞,叮咚作响。舞人双臂绘满彩纹,末端蔓过肩膀和脖颈,一直延伸至两侧耳下。

  熟知齐地文化之人很快认出,这些图案都是变形的文字,专在祝祷时使用。

  “又是巫舞?”

  乐声响起,证实众人猜测。

  各路诸侯再无心欣赏歌舞,纷纷望向上首。如此明显的互别苗头,难不成盟约初定就产生破裂危机?

  “晋国没有参与。”

  “晋人作战舞,不遑多让。”

  乐声不停,舞人飞旋,诸侯惴惴不安。

  王室成员和贵族窥出端倪,不想受到波及,索性埋头苦吃,设法灌醉自己。方法虽然粗糙,管用就行。

  会场上首,姬典右手边是晋王和越王,左手边是楚王和齐王,无论哪一个,灭掉他都是轻而易举。

  四人谈笑风生,频频端起酒盏,笑容如春风和煦。

  他却如置身冰天雪地,右边风霜刀剑,左边森寒凛冽,别说设法灌醉自己,连动都不敢动,始终噤若寒蝉。

  姬典左右瞅瞅,心中滋味难以言说,真实演绎出弱小无助可怜。

  与此同时,北境荒漠中,一支犬戎部落正亡命奔逃。

  夜色浓重,伸手不见五指。

  脚下看不到路,跑出一段距离就会跌倒。万般无奈,犬戎只能冒险打起火把。

  火光明亮,在暗夜中无比醒目,为追兵指明了方向。

  “在前面!”

  马蹄声逼近,火把排成长龙。

  骑士在夜色中追袭,好似狼群围剿猎物,直追得目标精疲力尽,为活命仍不敢停下脚步。

  火光照亮图腾旗,擎旗的甲士闪过,现出一人一马。

  马上之人体型娇小,身资却十分矫健,正是晋国女公子林乐。

  发现前方目标,她单手挽住缰绳,另一只手猛地向前一挥;“继续追,逐其向北!”

  “诺!”

  甲士齐声领命,当即策马扬鞭,如黑云向前压去。

  第二百五十章

  夜晚的荒漠危机四伏。

  黑暗中游弋凶影,狼群的嚎叫连绵不断,再再冲击人的耳膜。

  数百犬戎夜间遇袭,为活命舍弃营地仓惶奔逃。一路亡命,中途体力不济,速度略微减慢,立刻有破风声从身后袭击,迫使他们继续向前跑。

  奇怪的是晋军数次释放箭雨,对犬戎的伤害却微乎其微。

  相比之前每次交锋,逃出营地的犬戎竟无一死亡,顶多有人受伤,也仅是擦破点皮,留下几处淤青。伤势最重的两人全因自己跌倒挫伤了骨头,并非箭矢所伤。

  “不对,事情不对!”

  犬戎首领的大儿子最先察觉到异常,有心赶上父亲,道出心中怀疑。

  奈何晋军凶名太盛,部落又是夜间遭到突袭,部民全都吓破了胆,都在一心逃命,压根没人留意他的话,遑论是给他让路。

  “情况不对,晋人在驱赶我们!”情急之下,首领的长子大声呼喊,意图引起前方首领注意。

  声音在暗夜下传出,未见犬戎动作,倒是追兵先一步做出反应。

  “犬戎部落也有聪明人。”林乐猛一拽缰绳,借火光捕捉到前方的人影,对甲士道,“放箭,杀了他。”

  “诺!”甲士反手将图腾旗捆在背后,仅以双腿控马,解放双手举起前强弩。

  数人同时扣动扳机,弩矢破风,精准凿向犬戎的队伍。

  犬戎首领听到儿子的声音,刚刚回过头,就见数十道暗影袭来。

  眨眼间,他的儿子和部民被扎成刺猬,连声惨叫都没能发出就气绝身亡,接连摔落马背。

  追袭一路,此刻才真正见血。

  战马速度不减,踩踏过地上的尸体,骨裂声清晰可闻。

  谁说晋军不杀人?!

  犬戎陷入更大的恐慌,拼命打马逃命。前方的人不敢回头,后方的恨不能肋下生翼,再无人关注地上的死者,更无心去想首领长子此前的提醒。

  见犬戎又开始奔逃,林乐下令停止射击。

  她召主簿上前,手指远处起伏的山峦,口中问道:“那里应是胭脂山,犬戎的牧马地?”

  主簿没有立刻回话,认真观察片刻,方才给出答案:“回女公子,正是。”

  “胭脂山是犬戎祖地,常有犬戎大部驻扎。这支犬戎倒也聪明,应该是去求援。”林乐目光幽冷,五官轮廓仍有些稚嫩,却已透出铁血杀伐之气。

  “先时许君入贡马场,三处才及得上这一处。家主能拿下此地必是大功一件。”一名门客打马走近,进言道。

  闻言,主簿皱了下眉,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此次北入荒漠,女公子乐和公子原各领一支骑兵,并有宗室郎君和女郎率私兵支应。战略意图十分简单,专为肃清边境,驱赶犬戎迁出荒漠。

  女公子乐的骑兵为先锋,发现犬戎大部所在,理应释放响箭,通知其他几支队伍。

  门客所言与计划背道而驰,完全基于自身考虑。主簿有心阻拦,但不知女公子乐作何处置,不由得生出迟疑,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说白了,晋国宗室和氏族一样强盛,内部并非铁板一块,长久存在利益分歧。

  不清楚女公子乐的立场,莽撞出声未必能得到好结果。万一事情传出去,公子原未必领情,反会落得里外不是人。

  在主簿犹豫不决时,林乐已经做出决断。

  她没有听取门客的建议,而是凌空甩出长鞭,鞭梢危险擦过门客的脖颈,让他大吃一惊,脸色泛白。

  “我乃晋室女公子,效忠君上,惟命是听。谁敢误君上大计,便是我的敌人,必杀之!”林乐收回长鞭,弯折两段握在手里,同时下达命令,“放响箭。”

  甲士领命,当即拉开强弓。

  三箭齐发,呼啸升至半空。几乎就在同时,另外三支箭矢擦亮暗夜,箭头燃烧火光,如流星划过夜空。

  “是兄长。”

  如同开启信号,更多箭矢从不同方向飞出,接二连三升起。

  箭上的火光明亮耀眼,短暂滞空,能与星月争辉。

  犬戎站在箭网之下,意识自己陷入包围,全都瞪大双眼,集体陷入绝望。

  “不能停,继续跑!”

  四面八方都是晋军,不知数量多少,犬戎首领狠狠咬牙,强压下心中恐惧,扬鞭抽打部众,驱赶众人继续奔跑。

  惊惧交加,体力即将耗尽,犬戎部众完全是机械地向前迈步。

  遭到追袭的部落多达八支,为了活命,不约而同奔向胭脂山,意图向大部落寻求庇护。

  火箭擦亮天空,也短暂照亮地面。

  亡命的犬戎发现彼此,本能聚到一起,转眼间汇集上千人,且规模还是持续扩大。

  驻扎在山下的犬戎大部听到动静,立即派出勇士查看。

  双方中途相遇,听来人说明情况,勇士瞪大双眼,顿觉毛骨悚然:“你说什么?!”

  晋国之前也曾发兵,但极少如今次一般深入荒漠。

  自从新的晋君登位,展现出铁血手腕,犬戎被杀得恐惧,轻易不敢再靠近晋国边境。他们选在胭脂山下过冬,为的就是避开巡边的晋军。

  万万没想到他们躲远了,晋人却主动找上门!

  “随我去见首领!”勇士不敢耽误,立刻带人打马返回,将情况如实上报。

  胭脂山下的部落超过五支,都是千人以上的大部落。首领聚集到一起,听来人说明事情经过,都是变颜变色,心生恐慌。

  “谁让你们往胭脂山跑的?!”其中一人猛地站起身,抬脚踹翻一名小部落首领,大掌一捞又将他提起来,恶狠狠道,“这是祖地,被晋人发现,我们还能活?!”

  帐下几人知道闯了大祸,都是脸色煞白,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无一人敢开口争辩,更不敢为人求情。

  眼见事情不妙,一名小部落首领灵机一动,颤抖着开口:“晋人行动古怪,不像是要屠部,更像是要驱赶我们。”

  “驱赶?”大部落首领一起看过来,强壮的身躯如同小山,目光凶狠,使人不寒而栗。

  “是、是的。”小部落首领豁出去,壮着胆子继续道,“我部不到三百人,晋人真要杀,我逃不到这里。我的长子中途喊出来,说情况不对,被他们当场射杀。”

  他的话初听荒谬,细思却不无道理。

  不等大部落首领定下章程,勇士又来回报,晋军逼近,正在部落外游荡。

  “至少千人,都骑马,擎图腾旗!”

  “千人?”

  山下的犬戎部落联合起来,轻松超过万人,数量碾压晋人。

  但晋人有马具,马上作战不亚于部落勇士。他们还有锋利的刀剑,有强弓,有弩,能以一当十。

  犬戎部众大多还拿着石器和骨器,就算人数占优,冲上去也未必能取胜,反而会死伤不小。

  “先时十三部南下,如今如何?要么死了,要么变成晋人的奴隶。别看晋人少,真冲上去,死的还不知是谁!”一名大部落首领开口,目光环顾帐内,落在之前说话的小部落首领脸上,“你之前说的话,有几分把握?”

  小部落首领抬起头,对上一双凶狠的眼睛,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不。不知道……”

  “不知道?”

  “三成……五成,五成!”他完全是在赌,心中根本没有多大把握。可如果不赌。不等晋人打过来,他马上就会丢掉脑袋。

  心知情况紧急,大部落首领聚到一起,各自语速飞快,当场作出决断。

  “通知下去,全体拔营,向北走!”

  几人一致认为不能和晋人硬碰硬,最好避其锋芒,选择保存实力。

  简言之,没信心,打不过,跑路为上。

  “晋人有备而来,千人应为先锋,背后定有大军。不能陷在这里,否则必死无疑。”

  “必须马上走,向北走!”

  “今日离开,待晋人退出荒漠,我们还能回来。”

  大部落首领言之凿凿,认定部落不灭,总能再回到胭脂山。

  “真能回来吗?”

  看着几人匆匆安排,帐下的小部落首领却心中没底。

  奈何形势危急,他们不敢发出质疑,只能走出帐篷召集部众,准备随大部落北迁。

  万余人聚集在山下,黑压压一片,气势相当惊人。

  晋军没有压上前,仅在外围游弋。

  大部落首领表现得胸有成竹,实则一样心中没底。一边命令部众拔营,将能带走的全部带走,一边连续派出勇士,做出一副要与晋人血战的架势。

  实事求是地讲,首领的表现可圈可点,很有几分唬人。奈何部众畏晋人如虎,恐惧深入骨髓,行动中难免露出迹象。

  林乐和林原碰面,轻易猜出犬戎的打算。

  “放他们向北,跟上一段路,免得走偏。”林原说道。

  “走得慢了就放箭。”林乐出言补充。

  兄妹俩虽不同母,容貌却有相似。尤其是一双眼睛,眼尾上挑,如同在照镜子。

  两人说话时,宗室郎君和女郎分散四周,与犬戎勇士对峙。甲士刻意缩小包围圈,持续向犬戎逼近。

  此举更让犬戎首领笃定猜测,认定林乐等人仅是先锋,身后必然还有大军。

  “若无大军,怎能这般游刃有余?”

  就算是一万只羊,杀起来也颇费力气。

  犬戎超过万数,手中还有武器,晋人再是凶悍,以千人对万人也会谨慎行动,不会如现下这般主动逼近。

  “观其行动,怕是大军将近,需快走!”

  犬戎自以为得计,各部加快动作,所有物资绑上马背,陆续装上马车。部众驱赶牛羊,仓促间互相混杂,来不及分清楚就匆忙启程。

  万人的队伍排成长龙,部落首领和勇士开道,找到北上的“突破口”,率先冲出晋军包围。

  “快走!”

  笃信自己还能回来,部落首领和勇士打马催促,赶羊一般驱赶部众,没有丝毫留恋。

  部众赶着牛羊前行,偶尔回头眺望,望见夜色下的胭脂山,一股怅然油然而生。

  今日离开,他们当真还能回来?

  中原王朝强大,他们从南向北一路迁徙,已经很难靠近诸侯国边境。首领也说是暂时,他们迟早还要南下牧马。怎料承诺尚未实现,他们又要再次迁徙。

  这次留在身后的竟是胭脂山,部落的发源之地。

  “祖地,祖地啊!”部落中的老人泪流满面,预感这一走,自己再见不到胭脂山,再无法回到祖地。

  “今日离开,恐再不能归!”

  部众悲伤恸哭,不承想一语成谶。

  夜色下,犬戎部落列队前行,开始向北进发。

  晋国的军队尾随在后,使他们不敢停下脚步,连离开的愁绪都消失无踪,只剩下保命的念头。

  史书记载,晋成襄王三年,晋军入荒漠,驱犬戎向北。

  寥寥十余字,看似稀松平常,却是诸胡外迁的序章,也开启了化外蛮人数百年的噩梦。

  面对中原军队,诸胡不堪一击,遇上大诸侯注定被砍瓜切菜。

  等他们走出去,遇见还穿着兽皮树叶,喜好啃生肉的蛮人,才发现世界如此美好,自己摇身一变竟成了战斗力巅峰。

  于是乎,以犬戎和羌狄为代表的诸胡一路上摧枯拉朽,开始了一场碾压之旅。

  此时,犬戎刚刚开始迁徙,尚不知新世界的大门即将打开。

  林乐和林原合兵追击,中途派出飞骑回国,禀报国太夫人计划顺利。

  同样的夜色下,上京城外的宴会仍在继续。

  和先时的热闹不同,与宴众人默不作声,也不再饮酒,而是齐齐看向会场中心。

  乐声已停,舞人离场。

  篝火熊熊燃烧,遇朔风刮过,卷起猩红的焰舌,爆裂万千火星。

  火光下站定两人,皆是绯衣加身,头戴玉冠,腰缠玉带,英姿盖世,容色无双。

  楚项在左,手持一杆铁槊,是他惯用的兵器。

  楚煜在右,倒提一杆长枪,以镔铁打造,显然是出自晋国。

  两人在宴上争锋,以祝兴为名持兵戈下场。

  会场上首,姬典饱受惊吓,认真充当起吉祥物,非必要绝不出声。

  赵弼端起酒盏,送到嘴边却不饮。他侧头看向林珩,冠带随着他的动作垂落,末端压上衣领,覆盖刺绣的蠃鱼。

  “晋王,可要作赌?”

  “赌什么?”林珩回过视线,目光平静,窥不出任何情绪。

  赵弼放下酒盏,微笑说道:“赌谁能胜。”

  “可以。”林珩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反客为主道,“如我胜,无需彩头。闻齐王剑术过人,与我下场切磋一回,如何?”

  赵弼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抹异色。认真看了林珩片刻,点头应允:“好。”

  两人三击掌,当场定下赌约。

  会场中央,长枪和铁槊带起劲风,楚煜和楚项同时动作。

  煞气萦绕,杀机涌现。

  以两人为中心,似有血腥弥漫,随着朔风席卷,飞速扩散开来。

  第二百五十一章

  时隔多年,众人回忆这场盛宴,仍能记起当时的震撼。

  越王是人中之龙,楚王亦是当世枭雄。越楚百年交锋,结下血海深仇。国不灭,宗室不亡,则仇恨难消。

  名为宴会助兴,实际上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厮杀。

  长枪与铁槊相击,激烈碰撞,嗡鸣刺耳。

  两人擦身而过,长枪和铁槊交错,霎时火星飞溅,引来一片惊呼。

  “不愧为……”一名国君喃喃自语。话说到一半,声音骤然降低,余下的半句话含在口中,再难听清。

  两人舞动长兵,每次遇劲风袭来皆不闪不避,都选择正面迎击。

  力量的对抗,酣畅淋漓。

  槊身荡过,被力量震动,在地面留下寸深的划痕。枪尖刺来,最后一刻被架住,将将抵住眉心。

  冷风平地而起,焰舌随风狂舞。

  一阵爆裂声传出,方形篝火轰然倒塌。火星四溅,刹那间膨胀,仿佛腾起大团红云。

  意外突如其来,靠近篝火的宾客纷纷闪避。有人躲闪不及,只能举起衣袖遮挡,勉强护住头脸。

  火光腾起数米,万千火星飞散,在空中铺展开,徐徐向下坠落。并有碎木夹杂其间,带着焰尾接连划过,如流星下坠。落地后仍持续燃烧,直至碎木化为灰烬,火光才彻底熄灭。

  迥异于他人,楚煜和楚项完全不受影响。

  强光笼罩之下,两人持续鏖战,旗鼓相当,势均力敌。仿佛两虎相争,明知尖牙利爪不是对准自己,在一旁观战仍觉心惊胆战,不由得一阵胆寒。

  会场上首,赵弼微微探身,全神贯注凝视前方,难得现出几分焦灼。

  林珩神色平静,始终波澜不惊。他朝侍人摆了摆手,无需对方伺候,开始自斟自饮。

  赵弼移过视线,看到他的模样,不禁问道:“晋王丝毫不担心?”

  “担心什么?”林珩端起酒盏,轻嗅盏中酒香。唇角微掀,轻松的姿态与赵弼大相径庭,形成鲜明对比。

  “场下胜负。”赵弼没有拐弯抹角,直言道,“还是晋王心中笃定,认为越王必胜?”

  林珩向赵弼举盏,瞳孔中映出火光,笑得意味深长:“齐王不必心急。助兴而已,何需如此紧张?”

  这番话入耳,赵弼顿觉心口一堵。

  林珩却不再看他,饮尽盏中酒,目光移向场中,貌似无心,实则有意提醒对方:“越王胜,我与齐王将搏。”

  反之,这场比斗就不会开始。

  赵弼期待楚王获胜,莫非是心生畏惧,不敢与他下场切磋?当真如此地话,齐人自傲的击技便徒有虚名,完全不值得一提。

  赵弼这才发现自己提出的赌局没能套住晋王,反使自身陷了进去。

  他与楚项结盟,期待楚项获胜无可厚非。问题在于林珩提出的赌注。无论楚煜胜与不胜,晋王都将立于不败之地。

  唯一破局的办法就是在剑术上胜过对方。

  如此一来,问题又回到原点,身为楚王的盟友,他反倒要希望越王成为胜利者。

  赵弼思前想后,不得不承认他被林珩反将一军,从定下赌局的一刻起就被牵着鼻子走。

  “晋王智计深远,寡人自愧不如。”赵弼拿得起放得下,明知处于劣质,不会强撑着不肯低头。

  “齐王过奖。”林珩再次向他举盏,丝毫不见得意,更无沾沾自喜,自始至终心平气和,神态自若。

  看似一场简单的对话,却是不见刀剑的争锋。

  姬典坐在两人中间,目睹全过程,控制不住身体僵硬,头皮一阵阵发麻。

  拨开云雾窥得真实,哪怕仅得一角,也能感受到大诸侯的强势和霸道。深谋远虑,心智卓绝,杀人不见血,轻而易举设下圈套,稍有不慎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自身能力,再扫一眼王室众人,姬典万分庆幸自己没有钻牛角尖,脑子足够清醒,能及时找准方向,没有一门心思将姬氏引上绝路。

  说话间,楚煜和楚项的战斗接近尾声。

  楚项以力量见长,动作大开大合,借优势前递铁槊,直击楚煜的肩膀。

  楚煜侧身闪避,锋利的枪头穿过铁槊,尖端直逼楚项颌下,只差寸许就能刺穿他的喉咙。

  铁槊压上楚煜的左肩,长枪则抵住楚项的脖颈。

  胜负已分,一目了然。

  长久的寂静后,众人终于找回声音,附庸越国的诸侯齐声喝彩。晋国身为盟友,与宴氏族也在击节拊掌。

  林珩看向楚煜,满目炽烈的红,笑容平添几分真意。下一刻,他转向左侧的赵弼,提醒道:“齐王,寡人赢了。”

  “越王勇猛,晋王智深,寡人愿赌服输。”赵弼痛快认输,旋即站起身,“晋王,请。”

  楚煜和楚项收起兵器,正要返回上首,就见林珩和赵弼离开席位,先后步入场内。

  “我与晋王作赌,越王胜则切磋击技。”赵弼开口说道,为两人解除疑惑。

  楚项挑了下眉,似有几分诧异。

  楚煜侧身看向林珩,目带询问。后者点了点头,证实赵弼所言:“齐王提议,我定赌注。”

  “晋王笃定我胜?”楚煜笑意盈盈,丽颜绝色,美得动人心魄,半点不见比斗时的凶狠肃杀。

  “不然,越王想我赌楚王?”林珩玩笑回道。

  “能得晋王赏识,实乃一大幸事。”楚项故意斜睨楚煜,笑意清浅,偏透出魅人的妖艳,更有几分挑衅。

  比武输了,他正好气不顺。

  明知林珩并非此意,他偏要误解,能奈他何?

  被公然挑衅,楚煜危险地眯起双眼。在楚项以为他会生怒时,他忽然移开目光,迈步靠近林珩,在对方耳边低语几声。

  能明显看到晋王的眉毛越挑越高,表情闪过惊讶,很快又恢复平静。只是眸光愈发幽暗,好似蛰伏的凶兽,令人心生警惕。

  “我两日后启程。”林珩侧头看向楚煜,两人距离极近,一眼能望进对方眼底。

  “时间短暂,故而弥足珍贵。”捕捉到林珩眼底的情绪,楚煜笑容更盛,反手拨开冠缨,“待晋王取胜,我与君共饮。”

  话落,他转身返回席间,再不理会楚项的挑衅,明摆着无视。

  一拳打在棉花上,远比针锋相对更使人憋闷。

  楚项的得意维持不到两秒,就被楚煜轻松击破。挑衅不成,他也没做纠缠,看一眼林珩和赵弼的佩剑,对后者说道:“晋王用铁剑,齐王小心。”

  留下这番话,他继楚煜之后离开,来至上首振袖落座。

  晋王和齐王下场,越王和楚王回归。姬典轻松不到片刻,很快又陷入水深火热。出于安全考量,熟练地开始装鹌鹑,尽量减少存在感。

  林珩和赵弼站在场内,都对楚项的行为感到费解。

  提醒应该是出于好意?

  可说一千道一万,真希望齐王获胜,难道不该借一把铁剑?

  “齐王能与楚王为伍,着实令人钦佩。”林珩的言辞发自内心,绝非阴阳怪气。

  赵弼强忍住没有翻白眼。

  他为何和楚项结盟,晋王不该心知肚明?

  不想说,不愿说,索性什么也不说。

  他干脆利落地抽出佩剑,直接道:“晋王,请。”

  齐人好剑术,齐军以技击闻名于世。

  赵弼自幼练习长剑,在上京为质期间也未曾懈怠。

  在齐国宗室和氏族之中,他的剑术数一数二。在战场上的威名不及林珩,也比不上楚煜和楚项,但无人敢小看于他,否则代价惨重,九成以上会丢掉性命。

  他的长剑是精心打造,剑柄和剑鞘镶嵌珍珠珊瑚,装饰华丽,俨然一件艺术品。剑身出鞘,霎时间寒光四射,分明是一件杀人利器。

  赵弼率先拔剑,林珩也收起轻松的表情,周身气质为之一变。

  场内又起罡风,晋王与齐王对立,手中宝剑泛起冷光,肃杀的气氛瞬间笼罩。

  两旁诸侯屏息凝神,经历过方才一场比斗,狂跳的心尚未平复,紧接着又看到这一幕,神经如同绷紧的琴弦,没有片刻松弛。

  “晋王和齐王也为宴会助兴?”

  “我等何德何能!”

  两道声音突兀响起,四周的目光聚集过来,国君们看着说话的上京贵族,如同在看两个傻子。

  “当真是没有脑子。”

  “或许是故意?”

  “图什么?”

  “想被看成傻子,没有威胁?”

  “高见。”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篝火重新被点燃,侍人插下新的火把,使得宴会场亮如白昼。

  林珩翻转手腕,目光锁定赵弼,在对方提剑时前冲。

  他的动作足够快,不想赵弼更快。

  一寸长,一寸强。

  齐剑比晋剑长出三寸,双刃锋利,剑身有横纹,击刺时闪烁寒光,堪称神兵利器。

  预感到危险,林珩凭直觉侧身,同时竖起剑身挡住危险一击。

  当!

  一声脆响,冷光擦过林珩的脸颊,被铁剑挡住,随即荡开。

  一个照面,双方心底都有惊诧,很快又变作了然,认为理应如此。

  赵弼没有收势,翻转剑身击向林珩的脖颈。林珩竟不躲闪,选择硬碰硬,再次以剑身格挡。

  数次短兵相接,清脆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两人的力量和速度令人瞩目,精彩程度丝毫不亚于越王和晋王的比拼。

  “谁胜?”

  “难料。”

  “晋王战功赫赫,齐王亦不弱。”

  “无论谁胜谁败,我等都是看客。至多为马前卒,无资格与之并肩。”

  这番话一出,议论声戛然而止。

  实话不容辩驳,但也确实扎心。

  场地中央,两剑再次相遇,和之前不同,齐剑的剑刃留下豁口,剑身隐隐现出裂纹。

  发现武器有异,赵弼却不能停,停下就是认输。

  他索性迎难而上,以更快的速度挥剑,锋刺锷削,招招击向要害,意图以雷霆之势拿下这场战斗。

  林珩没有受他牵引,始终冷静格挡。中途瞅准时机,双手持剑猛然向前一挑,断裂声随之响起。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齐王手中只留下半截剑身,余下半截斜插地面,断口平齐,分明是被从中削断。

  齐国的铸剑师举世闻名。齐王的佩剑出自大匠之手,锋利无比,堪称神兵利器。

  这样的一柄宝剑竟然断了?

  众人惊讶不已,抽气声此起彼伏。

  楚国铁器闻名天下,也不曾有这般战绩。晋国的铁器竟如此之强!

  诸侯齐刷刷看向林珩以及他手中的宝剑,神情不掩向往,心中满是火热。

  第二百五十二章

  武器断裂,自然无法再战。

  看着手中的断剑,赵弼心情复杂,却也没有纠缠,而是自行拾起半截断剑,大方承认技不如人。

  “晋王勇武,寡人自愧不如。”

  在两人的交锋中,林珩使用铁剑,的确占据一定优势。可武器并非全部,否则楚越相争百年,越国早就不复存在。

  林珩个人能力同样令赵弼钦佩。

  他利落收剑还鞘,短短数息时间,少许的不甘也烟消云散。

  赢就是赢,输就是输。

  大庭广众之前,拿得起放得下。一场比斗不算大事,人生数十载,今后日子还长。

  齐王痛快认输,依旧和晋王谈笑风生,未见半分不愉。此等心志非常人能比。落在诸侯眼中,无一人会小视于他,反而增添几分敬服。

  林珩看在眼中,同样扬起笑容。回到席间后更是举杯邀其共饮,两人不似对手更类知己。

  “晋王与齐王战,胜负既分,仍能把酒言欢,实乃陂湖禀量,卓乎不群。”席间有诸侯发出感叹,引来左右附和。反观楚王和越王,分明是两个极端,与二者形成鲜明对比。

  “越楚世仇,仇恨难解,不死不休,如此实属寻常。”

  相比晋齐两国,越楚之间的仇恨根深蒂固。楚煜和楚项的表现也很好理解,以两人之间的关系,握手言欢才是真正的怪事,会惊掉天下人的下巴。

  两场比斗结束,晋王和越王拔得头筹,两国氏族欢欣鼓舞,驻扎在会场外的甲士也是欢呼雀跃,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武!”

  欢呼声犹如海浪,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似回应这股浪潮,凛冽的寒风逐渐平息。夜空晴朗,愈显月钩皎洁,望之心旷神怡。

  酒过三巡,与宴宾客多数有了醉意。

  乐声又起,不同于先时的恢宏,旋律变得轻快,演奏的都是王宫乐人。

  身着彩裙的舞人入场,乐音随之发生变化,入耳缠绵悱恻,如同佳人在耳边低语。

  舞人皆是二八年华,容貌清丽,身段曼妙。

  她们的家族侍奉天子,仅在宫宴起舞。今日出现在诸侯会盟的宴会上,足以表明天子的诚意。

  “诸侯勤王,晋王居首功。予一人聊表心意,万望笑纳。”姬典端正心态,主动放下身段,没有一丝一毫勉强。

  屏栏既然落下,接下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

  舞人腰肢款摆,似弱柳扶风,娇柔中不失妩媚。这种舞仅存于上京,少见于诸侯国,唯有蔡国的巫舞能与之一比。

  借着酒性,部分宾客看得目不转睛,现出几分迷醉。

  林珩连饮数盏,目光始终清明。若非料定姬典无胆,八成会以为他要施展美人计,借机迷惑诸侯,扰乱会盟。

  “陛下的心意就是如此?”林珩放下酒盏,向场内舞人示意。

  不想对方产生误会,姬典连忙摇头:“晋王误会。”

  他不敢继续卖关子,匆忙拍了拍手,扬声道:“来人!”

  声音传出,舞人迅速停下动作,向左右分成两排,恭顺匍匐在地。

  几名侍人鱼贯行入,手中各捧着一只木盒,形状四方,盒盖与盒身严丝合缝,浑然一体。

  木盒外层漆金,能看出是王宫大匠的手艺。

  这般郑重其事送至诸侯面前,显见内中之物非比寻常。

  侍人行至近前却未匍匐叩首,而是捧着木盒俯身,在弯腰时双臂平举,将木盒捧至头前。

  四只木盒一字排开,大小形状一般无二,盒身上的花纹也别无二致。

  漆金处浮现光晕,熠熠生辉,夺人眼球。

  “鞍甲之劳,不赏之功,唯此物能彰。”姬典起身先行,林珩四人交换眼神,旋即迈步跟上。

  两侧诸侯不再窃窃私语,陆续站起身,目光聚集到会场中心,对于木盒中的物品充满好奇,都想一探究竟。

  站定在侍人身前,姬典逐次掀开盒盖,现出盒中之物。

  一抹温润闯入眼帘,众人定睛看去,不由得瞪大双眼。

  与木盒外层不同,盒内不见花纹,仅铺有素色的绢。绢上放有玉印,底座四方,顶部雕刻图腾,分别是玄鸟、於菟、睚眦和蠃鱼。

  “予一人取王宫内藏白玉,命人制王印,赠与诸君。”说话间,姬典从盒中取出印玺,分别送到四人面前。

  藏于王宫的白玉,王宫匠人动手雕刻,非是赏赐而是相赠。姬典诚意十足,哪怕是做戏,能做到如此地步也值得赞许。

  王宫匠人手艺精湛,印玺上的雕刻线条流畅,玄鸟振翅,於菟虎踞,睚眦咆哮,蠃鱼摆尾,无不活灵活现,姿态惟妙惟肖。

  翻过底部,硕大的“王”字清晰无比。

  字体四周雕刻小字,源于上古先民,仅王室有完整的传承。

  “予一人心意,还请收下。”姬典托起印玺,样子情真意切,没有半分作假。

  四枚玉印是精心打造,区别于诸侯印章,反类似天子印玺。不看雕刻的图案,与天子印玺摆在一处,几乎没有多大区别,上面的文字更有九成相似。

  印玺捧到面前,林珩抬眸看向姬典,目光幽深,使对方心生不安,手指微微颤抖。

  在姬典额头沁出薄汗,脸庞微微变色时,他终于接过这枚雕刻玄鸟的王印。

  “谢陛下。”

  见林珩收下印玺,姬典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神情不再如先时紧绷。

  他随即转过身,将余下三枚印玺分别送到楚煜、楚项和赵弼手中,不偏不倚,表现出足够的诚意。

  因勤王有功,天下诸侯爵升一级。

  四枚王印在宴会前制成,由姬典亲手送出,以示对晋王四人的敬重。余者也在赶工,待诸侯启程归国,必定送到众人手中。

  “诸君有功,望不负初心,开化外之地,扬我华夏之威!”姬典神情肃穆,声音洪亮。

  诸侯争霸,势必问鼎中原。

  胜负未分之前,他不能离开上京,此生或将困于方寸之地,无法展眼于外。

  他知晓自身弱势,也清楚自己的能力,但为华夏一员,王朝开辟者的血脉,他愿见诸侯大军踏出四境,愿见华夏旗帜遍插天下。

  “予一人不才,德行不足,觍颜于王座,无甚建树。唯愿诸君马踏天下,兵戈所指,日月所照,皆为华夏!”

  无人能够想到,这番话会出自姬典之口。

  此时此刻,众人不由得想起林珩之前所言,诸侯虽敌,终我族类。

  我族同源,血脉相连,是为华夏。

  夜色将尽,晨光初现。

  日月同辉,短暂现出奇景。

  与宴众人肃穆神情,齐声立下誓言:“今日立誓,血脉不灭,定马踏天下,扬我族之威。凡兵锋所指,日月所照,必为华夏之土。天地鬼神共见!”

  天下诸侯共起誓言,豪情万丈,声震寰宇。

  在场史官手捧竹简,笔走龙蛇,完整记录下这一幕。

  流传至后世,这一场会盟被特殊定义,既是王朝末年的绝唱,也是华夏兵出四方,鲸吞天下的序幕。

  宴会持续整夜,至天明方才散去。

  旭日东升,晨风微冷,却不复寒冬凛冽。吹过平原时,带来一股早春气息。

  天子起驾回宫,王室贵族随行。

  几名王室成员留在城外,奉命和诸侯一起誊绘舆图。

  林珩两日后归国,意味着众人必须争分夺秒,在两日内绘完全图。

  “图悬于外,日夜不收。”林珩下达命令,完整的舆图挂上木架,被推到会盟台下。

  感念林珩慷慨,众人对晋王交口称赞。

  一番感谢之后,国君和氏族齐上阵,挽起袖子分区域绘制舆图,用最快的速度临摹完成,再进行拼接。

  蔡国的舆图完成最快。

  蔡欢本人不擅绘图,但有卢成在身边,一人能顶五人。

  身为卢义的后代,卢成家学渊源,之前曾为林珩绘制舆图,如今重现本领,落笔时毫无停顿,陆地河海在笔下展现,简直就是完整舆图的缩小版,细节处分毫不差。

  整整两天两夜,诸侯忙着绘画,每天睡不足两个时辰。

  楚项和赵弼偶尔在人前露面,随后匆匆回营,显见在商量大事。

  林珩和楚煜自宴会结束再未离开大帐。两国侍人守在帐外,都是眼观鼻鼻观心,除非帐内召唤,始终不离半步。

  中军大帐内,林珩斜靠在屏风前,玄袍松散,长发披在肩后,似乌缎流光。

  楚煜长身玉立,横持玉笛。欢快的乐音流淌,似鸟鸣婉转,似溪水潺潺,清亮悦耳。

  曲至中途,越王持笛起舞。

  绯衣如火,青丝如瀑,绝色佳人眉目含情,眸光潋滟。

  环佩落于脚下,玉面浮现微光,价值连城,却不抵佳人回眸一笑。

  林珩看得入神,握住拂过身前的袖摆,想起年少时的旧事,不由得发出一声轻笑。

  “阿珩在想什么?”见他明显走神,楚煜停下动作,矮身欺近,以玉笛挑起一缕青丝,红唇微启,吐气如兰,“我在眼前,阿珩竟能恍神?”

  林珩看向眼前的美人,指尖擦过他的下颌,轻笑道:“想起当年王宫盛宴,废王面前那枚刀簪。”

  “原来如此。”楚煜也笑了。

  当年在上京为质,王女意图为难他,言辞咄咄逼人。王子和贵族起哄,废王顺水推舟,意图拿他开刀,震慑诸国质子。

  不承想楚煜更加强势,故作盛气凌人。

  一枚刀簪就是他的回答。

  如果上京众人不肯识趣,宴上见血也不无可能。

  “当日,我见越王此举,甚是钦佩。”林珩捏住楚煜的下巴,倾身靠近,“旁人求不得,越王却愿为我起舞,实乃荣幸。”

  呼吸微凉,帐内的温度却持续攀升。

  玉笛脱手,滚落在地,覆上绢制的发带。

  玄色如墨,绯红似火。

  青丝纠缠,风情旖旎。如铺开的情网,抵死缠绵。

  帐外又起微风,点点凉意洒落。

  侍人摊开手掌,细小的水珠砸入掌心,浸入掌纹。

  “下雨了。”

  一场春雨笼罩大地,宣告凛冬过去,春回大地。

  雨水淅淅沥沥持续整日,天下舆图被移入帐内,以免损伤。好在诸侯多已誊绘完毕。个别留有空白,也可以向盟国借阅,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隔日,晋王将要启程,各路诸侯也陆续拔营,全都整装待发。

  号角声吹响,姬典率众出现在城头,目送诸侯离开。

  “启程!”

  座落在城外的营盘全部消失,各路诸侯集结大军,战车在前,骑兵分左右,步甲在后,在旗下列队,于号角声中出发。

  晋国在西,越国在南,行出一段距离,两军就要分道。

  玄车与金车稍停,林珩和楚煜在车首相望。

  “此一别,未知何日重逢。如战场相见,寡人不会手下留情。”林珩直视楚煜,情意不假,对手也是真。

  “寡人亦是如此。”楚煜收起笑容,似於菟现出利爪。势均力敌,锋芒毕露,是对对手的尊重。

  楚项和赵弼相距不远,望见这一幕,丝毫不感到奇怪。

  情意,同盟,家国天下。

  欲成霸业,必理智当先,以责任为重。

  纵然情真意切也避不开刀剑,日后终有一战。

  “再会!”

  四人隔空相顾,同时叠手。

  冕冠垂下旒珠,遮挡住眼底暗色。袍袖鼓振,袖摆的刺绣浮现微光。

  号角声再起,伴随着隆隆鼓声传遍旷野。

  健马撒开四蹄,车轮滚动,战车持续加速,在鼓角声中分向驶去。

  大争之世,群雄并起。英雄、枭雄共聚于世,刀锋所向,戈矛所指,势必席卷中原,荡平天下。

  岁月长河不息,大浪淘沙,跨过万千险阻,终将凝成两个字: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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