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安莱收起手机, 脸上的表情收的干干净净。
余浩君在不久前,确实说了东景明会晚点来,现在他还没回来, 东景明已经到了。
她平静地打招呼,“东少, 你来了啊。”
东景明却不再回答。
他坐在轮椅上, 暗蓝色的眼睛沉默地注视她。
食指搭在扶手上轻点几下, 示意站在身后为他推轮椅的保镖停下,随后开口,“上次, 为什么拒绝我的邀请?”
他说的没头没尾, 安莱稍作回忆, 就想起了当时混乱的情况, 还有之后许琼月在盥洗室外堵她,放下的狠话。
“当时那样的情况, 拒绝很正常吧。”安莱说。
“如果你指的情况, 是许琼月在场,让你觉得尴尬的话。”东景明蓝眼微眯, “那你应该早点跟我说。”
安莱却并没有回答,她微微歪头, 语气无辜又困惑, “东少很在意吗?”
东景明面色冷凝,还没回答。
不远处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从里走出两人。一个是余浩君,另一个跟在旁边,略落后半步, 两人都身穿制服, 戴着帽子。
余浩君面带笑容, 看到东景明之后,主动冲他打了个招呼,“景明,你也来了。”
兰因的社交是个复杂的小圈,彼此的关系,要么是亲戚朋友,要么是曾经见过,或者因为各种事打过交道而结识,或多或少都能扯上一些关系。
东景明眼也没抬,对于他的熟稔,嗯了一声,问:“徐队长呢?”
余浩君对这亲疏远近习以为常,并不为这种冷淡生气,主动解释:“队长去处理其它事情去了,大概率空不出手,今天的事将由我来办。如果你想要找他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络他。”
东景明俊美的脸上面色沉冷,口吻平淡:“不用,谢谢。”
刚刚的对话被中途打断,他也没有再继续的意思,收回目光,示意身后的保镖推动轮椅,“走吧。”
那个落后余浩君半步的执法员,走在旁边,伸出右手,为他们指引方向。
见他们离开,余浩君站在安莱身边,抱歉开口,“刚刚去处理一些事情……现在处理完了,我们走吧。”
“好。”安莱说。
她站起来,跟在他身后。
今天为防降温和下雨,她穿了一条灰色长裙,衬衣外套了一件黑白格的薄马甲,方便行动,跟着余浩君来到一间资料室。
里面有一个资料员,以及各种类型的纸质资料。它们被分门别类地收档归纳,放在一个个逼仄的小格里。架子很高,格子层层叠叠,又多又密集,给人一种仿佛随时可能倾斜倒下的压抑感。
今天这事本来不需要余浩君来做,但他对安莱感官不错,东景明那里又不需要他,于是主动带她来的资料室。跟里面负责值守的资料员确定了信息,打开电脑。
资料员核验信息,登录私密的系统页面后,离开资料室内,为他们留下单独的空间。
余浩君在电脑上打了几个字,按下确定,一排照片跳了出来,下面写着各自姓名。
他对着介绍:“这是我们已经抓到的人。”
安莱匆匆一扫,在上面看到了于汶、宋叔两人的名字。
同时也看到那几天进过仓库的熟面孔,“嗯。”
余浩君将页面一划而过,没让她看太久。
接着就点开另一项内容,主页面的照片和名字换了一批人,“这是我们还没抓到的嫌疑人,上面是已经确定了参与这次事件的人,下面则是些还不确定、但也有嫌疑的人的名单,你看一下。”
安莱握住鼠标,拉动进度条。
屏幕上幽冷的光折射在她的眼中,刺激得她的眼睛湿气弥漫,眼角氤氲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水。
然而她眼也没眨,冷静查看,忽然在已经确定的嫌疑人页面停下,指着其中一个问,“这个人也是吗?”
这张照片里,赫然是那天绑架时,与他们两个一起消失的德坪城负责人,胖胖的身影特征明显。
余浩君看了一眼,肯定,“没错。”
“……”也难怪东景明会被绑架,不单外忧,还有内患。
安莱继续往下看,来到不确定的部分。
她指了几个觉得眼熟的,都是那天出逃后、在车上她回头时,偶然看见的身影,“这个、还有这个人,我见过。”
余浩君记下,“还有呢?”
安莱摇了摇头,翻过下一页,一一扫视,通通觉得陌生。
这几页经过筛选,里面有嫌犯的可能性较低。因为横沥区缺少监控,难以精准找到所有人,叫她来不过也是为了最后的确认,并不重要。
安莱甚至开始想到东景明,猜测他去做什么,他后几天大多在昏迷,显然是给不了什么帮助的,但也来了,肯定不光只是为了走过场。
她思索着翻过一页,目光仔细观察,忽然在最后一个停住,瞳孔微微一缩。
被从仓库里解救出来、坐在车上离开的那一天。
仓库升起了大火,在燃烧的火焰和四起的喧闹声中,她回头短暂的一瞥,留下的淡淡阴影居然成真了。
——她的父亲,赫然在最后一位。
安莱的呼吸变快,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用力握住鼠标点开照片、放大。
然后观察那张照片,睫毛微颤。
……不是错觉。
是他!
“怎么了?”余浩君敏锐察觉到,她的表情有所不对,脸色也比平时更白,以为她回忆到了绑架时的事。
“如果你难受的话,就不要想了。”
安莱摇头,尽量冷静开口,“这个人……我觉得他有点眼熟,但不太确定,有更多的照片吗?”
“你见过吗?”余浩君看了一眼,调出他的信息,“这人的信息不太全,可能是为了逃税,缺了很多,也缺少家人相关的记录,只知道有一个妻子和女儿……现在在为赌场做事,这些照片够吗?”
不知为何,档案室的另一边传来隐约的惨叫声,十分应景,令人毛骨悚然。
安莱能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稳定又急促地跳动着。
虽然不知道执法队侦破案件的顺序,但如果他们要抓人,肯定会从他的社会关系入手。
而这绝对不是她希望发生的部分。
“够了。”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自然得吓人,疑惑又苦恼,“……这几张看起来又不像了。不对,这个人不是。”
安莱退回刚才的页面,又指了另外一个,“这个我才看到过。”
余浩君点了点头,将几人统统记下,在安莱父亲的名字下标记了存疑,“如果你想起了其他人,可以来告诉我们,执法队感谢你的支持。”
“如果我们有什么消息,也会再次通知你。”
.
安莱结束之后,和余浩君一起从档案室出来。
在档案室的时候她脸色煞白、心跳急促。
但一转眼,出来时,脸色已经逐渐恢复寻常。
她面临的危机足够多,也不差这一样两样,那一瞬间的失态已经被彻底平复。
东景明此时,也正好从另一个方向出现。
保镖站在身后,那个执法队员跟在身后,手中拿着一根用白布包着的棍状物品。
东景明扬起着嘴角,脸上带着愉悦的笑。那股持久不散的阴郁,虽然仍然笼罩在身上,却已经淡去一些。却莫名比前几天阴阴沉沉的样子,更令人惊悚。
他甚至对着安莱,主动伸出手,打了个招呼。动作间袖口垂下,露出一截小臂和手背,“安茜,你也结束了?司机在外面,我送你回去。”
安莱却没动,而是垂眼,看着他手背。
上面沾了一点红色的液体,在动作间染到袖口,还没有全部干涸,“你怎么了。”
东景明看了一眼,将袖口那点红痕向内折起,轻描淡写,“是颜料。”
见安莱丝毫不动,反倒有些目光怀疑地看他。
东景明也不生气,笑容满面,“怎么,看我干什么,以为我会做出什么违法的事吗?你放心,我可是一个遵守规则的人,这里没有任何人出事。”
“……”
虽然安莱仍然怀疑,但东景明这个人虽然有种种缺点,却有一个好处。
他不屑于说谎。按照他的说法,顶多是刚刚正当防卫时,稍微泄愤了一下。
“我还是自己回去吧,执法队应该会送我。”安莱拒绝了。
东景明看了她一眼。
旁边的保镖见状,主动开口,“跟我们走吧,你看他们都很忙,应该没有那么多余的车来送。而这一片通常都很难打到车。除非你想再等霍家的司机,不然就只能跟少爷走。车那么大,完全坐得下,而且也顺路。”
东景明转向余浩君,用询问的口气说,“我说的没错吧,余队长?”
余浩君站在旁边,感兴趣地挑了挑眉。
如果不提车库里剩下的车、还有出门左转没多远,就是公交站台这件事,倒也不能说错,“没错。”
他们你来我往的话,俨然已经将路堵死,只剩下一个选择。
安莱徐徐吐出一口气,温声答应,“当然好,即使有其他的车,我肯定也会跟东少一起走。”
东景明眼也不抬,眉眼懒散,也懒得揭穿她假惺惺的表象。
那副无辜的表情仿佛面具,已经镶嵌在她的脸上。
“那就走吧。”
几人向停车场走去。
东景明今天坐的车设计简洁,外部线条流畅,内部空间十分宽阔,一半的座位被拆掉,以便摆放轮椅。
保镖将那被白布包着的东西,放在后备箱,东西放下时,不知是否因为用力过重,发出一阵沉沉的“咚”声。
保镖放好东西,立刻绕到前方,坐到副座上,十分识趣。另一个保镖负责开车。
于是安莱的位置只剩下的东景明旁边,虽然宽阔舒适、座椅柔软,但被拆掉了一半的座位,要么就只能选择最后一排逼仄的小座。
她略一停顿,最后还是选择坐在东景明身边。
唯一令人感到安慰的是,这个位置确实柔软舒适,坐下之后,令人不自觉地放松。
安莱闭上眼睛,看了一会儿剩余的剧情点,以防万一,把它们全部用掉。从早上开始就一直以不正常频率跳动的心脏,终于渐渐平复,她开始思索最近的事。
首先,是姜樱的名誉和处境,然后要尽快从席雅萱那里拿回东西,最后,则是那颗定时炸弹——她父亲。
所有的想法,全部在脑中过了一遍。
旁边忽然传来东景明的声音,依旧略带愉悦,连同金发都重新变得灿烂。
“过段时间,我家要举办一个宴会和派对。”
安莱睁开眼睛,声调疑惑,“嗯,怎么了?”
“宴会的来宾受到严格限制,但派对不一样,理论上来讲,我可以自由邀请所有人。”
东景明没头没尾地开口,“霍闻西、苏彬亦,还有圣耶弗斯里,和兰因上层其它学校里,同一阶层以及所有获得认可的人,都会来参加。”
当然这个“认可”,显然不会包括像安茜这样,家里破产、又蓄意逃婚的人。
所以东景明刻意提起。
安莱的语调依旧困惑,仿佛没有听懂,“什么?”
东景明微微皱眉,注视装傻的安莱。她穿着修身朴素的裙子,或许是因为方便行动,比起之前的风格,甚至可以称得上朴素。
漆黑卷曲的发丝,披散在衬衫的两边,她垂着眼,两边薄薄的碎发勾着卷儿,贴在额上,皮肤白皙、唇色殷红,宛如一株艳丽的海棠。
他不自觉地咳嗽一声:“你之前帮了我,我母亲给你了什么奖励,或者说补偿吗?”
安莱思索了一下自己得到的东西。
霍家的进一步肯定、真正进入圣耶弗斯、似乎还有一笔钱还有一个称赞,“有这些。”
“就这些?”
东景明阴鸷暴躁的眉眼舒展,面容矜贵,漫不经心,勉为其难地说,“算了,电话给我。”
保镖闻言,将手机递来。
东景明按下一个电话,找到车内遥控器,按了一下,随手扔开。
随后不透明的板挡缓缓升起,将前后车彻底隔绝,遮住画面和声音。
他在电话对面接起后,按了外放,“你给了安茜什么补偿。”
对面传来的声音,赫然是东景明的母亲,“你从执法队那里回来了?”
“对。”东景明漫不经心地说,“我刚刚问了一下安茜,她帮了我,救了我、还被我连累了,你就给他那点东西,未免少得有些磕碜了。”
“所以,你今天碰见她了?”东静姝的声音从电话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你这个时候倒想起来这件事了?”
安莱眨了眨眼,摒声静气,在这对母子对话中坚决不插嘴、也不泄露任何自己可能存在的痕迹。
理论上来讲,东静姝给她的绝对不能算多,但也不算少。
安茜家身负巨债,欠了东家一大笔钱、卷款出逃,是著名“老赖”。不要钱就算不错了,更别提给钱了,或者其他实际性的东西。
所以东景明的母亲给了学籍,以及让安莱在霍家过得更好的肯定,但东景明可不管这些:“太少了,我的命只值这点吗?”
“那你想怎么样?”东静姝不冷不热地问。
“都可以,现在太少了……反正也不关我的事。”东景明在挂电话之前,最后提醒一句,“你去找当事人商量。”
安莱几乎是木着脸听他替人讨价还价。
她平静的笑容,几乎有些绷不住,甚至要怀疑面前这个过分友好东景明是不是彻底换了个人。
“高兴吗?”
东景明打完电话,把手机一扔,目光放在安莱身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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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随意,安莱甚至觉得那视线里带着某种诡异的期待。
“……谢谢?”她迟疑回答。
东景明皱了皱眉,略带不悦,眉眼缓缓阴沉,“你就想说这些?”
安莱声音清澈,带着困扰,“不然还需要我说些什么呢?”
“你没有其它想说的事了?”
安莱摇头,用平静态度坚决否认。
东景明冷嗤一声。
她越是逃避、装傻,他的心情就越是不悦,连带着刚刚扬起的心态都再次下落。
接下来的一路上,东景明再次陷入了沉默,脸色明显沉下来。
安莱望向窗外,表情平静,看着天空虽然一片灰色,风起云涌,却仍然没有下雨。
这片沉默持续了一路,没多久便到了霍家。
安莱率先打破平静,开口道别,“东少,谢谢你送我回来,我走了。”
她话一说完,开始动身,向外打量了一会儿方向,便一只手拉着门把,微微用力,车门敞开一道缝隙。
这时她感觉东景明拉住了她的左手,“你做什么?”
“应该是我问你在做什么,才对吧。”
安莱困扰地说,她左手微微挣扎,身体向车门靠近,呈现离开的姿态,“东少,我要回去了。”
“我同意你离开了吗?”东景明将轮椅转向,微沉下脸,对她这副唯恐避之不及的姿态感到不悦。
“我要走了,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东少。”
见他强硬,安莱的声音也变得不太客气,力度更大,握着门把,居然挣脱掉了一瞬,直接就要向外走去。
“我没有说你现在可以走。”
东景明再次握着她的手腕,见她还要挣扎,一时情急,干脆用力一拉。
安莱顿时重心失常,拉住车门的右手一松,携着惯性向另一边倾斜,连带着“砰”地一声,车门被重重关上。
她一时失力,整个人天旋地转,向东景明倒去,正好压在他身上,头重重地撞在东景明硬邦邦的胸口,左手按着他的小腿,勉强支撑住身体,右手碰到了他腿上的石膏,立刻缩回了手。
身体触碰的地方,能够感觉到东景明炽热的体温,在相碰的地方源源不断地涌来。姿态简直像是依偎在他怀里。
那种感觉十分诡异,令人汗毛倒竖,安莱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你跑什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东景明闷哼一声,声音里带上痛意。
抬起头时,安莱一向平静的表情终于破功,脸上带着货真价实的怒火和恼怒,鲜妍明丽的血色,在脸颊上缓缓浮出,“你……”
“你什么你,要不是你,我们怎么会这样。”
东景明声音低低的,待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郁和恼怒,“你是装傻,还是什么,怎么,我表现的不够明显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们在这里停留了许久,车也没开,也没有司机或者其他人来问一声,很可能东景明下过命令,没得到他的允许不准开车。
安莱冷着脸,一只手按在轮椅上,准备重新爬起来,又被东景明挡住。
“不懂?我真没见过你这么会装的人,话都说到这里了,你还想装傻。”
东景明浑身僵直,语调僵硬,很快调整态度,见状刻意摆出一副情场老手的样子,声音放轻,“既然你不懂,那我现在就解释给你听。我从来没有那么主动邀请过别人。”
他嗤笑一声,压低声音,“还要我说出来吗?”
安莱眉眼冷淡,依旧重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装。”
东景明贴着她的耳边,低声说,“你跟霍闻西有什么意思?与其跟着他,不如跟着我。”
温热的吐息扑在耳朵,安莱的耳边起了一圈鸡皮疙瘩。
她刚准备狠狠拒绝,抬起头时,动作忽然一僵,不知道看到了什么,透过他的背后,直直看向车窗。
“你怎么了?”
东景明皱眉,心里对她的分神十分不悦。
随后察觉到她的异样,顺着安莱的目光,移动位置,向后回头。
霍闻西站在窗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