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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但愿人长久(一)

风传花信,雨濯春尘,几场春雨之后,药园外的百亩良田又添新绿,开春之后种下的种子发了芽,新生的幼苗撑破了泥土做的牢笼,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在淅淅沥沥的春雨里,大快朵颐。

披着黑袍的刘显名独自走在幽深的回廊里,两侧精心建造的雅致园林此时早已杂草满生,尽显荒凉之意。

回廊尽头仍就是那一排厢房,有几间应是许久都未曾有人进去过,门口早已落满了灰尘。

离厢房越近,空气里的血腥味儿就越重,哪怕像刘显名这种每日都要来的人,也忍不住地皱眉头。

刘显名走到其中一间屋外,伸手推开了紧闭的房门,一股浓郁的腥臭气扑鼻而来,像是堆满了腐烂的血肉。他径直走到窗前,将尘封已久的窗户拉开,带着丝丝凉意的春风穿堂而过,送来了新鲜的空气。

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在刘显名身后响起,像一头凶猛的野兽从冬眠中醒来,“我睡了多久。”

“三天。”刘显名没有回头,而是伸手探向窗外,在窗外十寸的地方撞到了一个结界,无形的结界在刘显名的指头下发出了水波般的涟漪。

那个嘶哑的声音仿佛再次陷入了沉睡,只有风吹窗棂的声音回响在刘显名的耳旁。

他转过身来,幽魂一般的声音再次响起,“今日是仲乙逃走后的第五百天。”

一声怒吼从黑暗中响起,随着一阵铁链的撞击声,那嘶哑声音的主人从阴暗处探出头来,正是季丁。

此时的季丁没有半分人的模样,几块泛着青光的鳞甲护在胸前,背上竟伸出四只闪着寒芒的利爪,腰部以下则覆盖着银色的毛发,赫然是一具巨大的睚眦王的躯干,身上每一个关节处都插着黝黑的铆钉,铆钉上则连着小孩手臂粗细的铁链。

刘显名并未被眼前的怪物吓到,淡然地看着这个比两个他还高的怪物,继续说道:“你竟然还记得仲乙,看来司徒济世对你还是仁慈了些。”

季丁听到刘显名再次提及仲乙,咆哮着向刘显名扑来,背后的四只利爪直刺刘显名的面门。

刘显名面不改色,并未闪躲,似是有十足的把握认定季丁伤不到他。

果然,季丁身上拴着的铁链亮起了古铜色的光芒,发出了阵阵蜂鸣声,繁复的铭文从铁链上飞了出来,缠绕在季丁的身上,就在他离刘显名只有五尺距离的时候,硬生生地把他拉停了。

“你是什么人?”在季丁的印象里,这个整日裹着黑袍的人极少说话,除了送饭或者换药外从未说过闲话,为何今日如此多嘴?

刘显名摘下了自己的面罩,露出了那张比一年前更枯槁的脸,脸上的伤口早已变成了一道道黑色的沟壑,由于太过消瘦,两只眼珠突了出来,就像一具还没有完全腐烂的骷髅。

季丁可能也没想到世上竟然还有比现在的自己长相还奇怪的人,一时也愣住了。

“怎么,你还记得仲乙,却不记得我了?”刘显名伸出一根手指头比了比自己脸上那道贯穿整张脸的刀疤。

“你是……刘显名?”

“这几年样子确实变了不少。”刘显名笑笑,捏了捏自己枯瘦的脸。

“这些年里,一直是你?”

“一直是我。”刘显名缓缓地点点头。

季丁的脑海中闪过千百个念头,无数的问题堆在了一起,一时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刘显名像是猜中了季丁的反应,对他说道,“你有两个时辰的时间问清楚你想问的问题,两个时辰之后司徒济世就会来,那之后你还要昏睡几天我就不得而知了。”

“你……为何要来药园?你本应与我们再无瓜葛才对。”

“是啊,本应再无瓜葛,只是天不遂人愿,总有些迫不得已的事。”。

“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季丁记得清清楚楚,刘显名明明是个胖子,此时却瘦脱了相。

“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我们都要付出代价,无论我们是否出于自愿不是吗?”刘显名指了指季丁,又指了指自己。

“你瞒了这么久,为何此时要暴露身份?”

刘显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因为时候到了,我这副身子坚持不了太久了。”

“你究竟要做什么?”

刘显名反问道:“你恨司徒济世吗?”

季丁沉默了。

司徒济世虽然带给了他无尽的痛苦,可也带来了他最渴望的东西,那就是力量。

这具四不像的肉体举手投足间都充斥着他从未体会过的力量,身上不属于人的部分越多,这份力量就越强,这种感觉让他如痴如醉,倘若现在让他在变回人形和保留现状之间做选择,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实力才是在这世界活下去的唯一依靠。

见季丁不说话,刘显名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司徒济世为何要把你变成这个模样?”

不等季丁回答,刘显名就继续说道:“他想要的是留名于史,他要证明自己比上古时的大能更加优秀,他要创造一个完美的生灵。”

刘显名指指季丁,“仲乙是第一个实验品,你是第二个实验品,但你一定不会是最后一个。”

刘显名再次转身来到窗前,“今年的药田比去年更多,这么多的灵药,怎么会只用在你一个人身上?想必你也察觉到了,司徒济世到你这来的日子可隔得越来越长了。”

季丁自然明白,司徒济世对他已经失去了兴趣,最近总是匆匆赶到,又匆匆离去,而他也整日昏睡,少有清醒的时候。

“一件不再需要的东西,留着又有什么用呢?”

一阵安静之后,季丁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所以你放走了仲乙?”

“他少了几分果断,我不觉得他能下定决心随我一起去杀人,放他走也算我把欠他的还上了。”

刘显名骷髅一般的脸上露出了可怖的笑容,他伸出手敲了敲窗户外的结界,“只是现在,逃出去没有那么容易了。”

一声怒吼从季丁口出传出,身后拴着的铁链紧绷,但任凭季丁如何挣扎都无法靠近刘显名半步。

屋里乱窜的风鼓动着刘显名身上的黑袍,他神色如常地盯着愤怒的季丁,浑然不像曾经的那个胆小怕事的人。

“你要我做什么?”季丁咬着后槽牙,无论刘显名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此时都已毫无意义。

“我帮你杀司徒济世,你帮我取贾为善的狗命,如何?”

季丁发出了桀桀怪笑,他挥舞着利爪,身后的铁链发出了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只怕不能如你所愿了。”

“我只需要你一个答案,我既然有办法在那时候让仲乙逃出去,自然就有办法在这时候让你逃出来。”

季丁眯起了眼睛,“若你我二人真的杀了司徒济世和贾为善,要如何从这药园里全身而退?”

“我的安危你不必多虑,只要你按我的计划去做,其他人自然不是什么问题,我保证海阔凭鱼跃,天高……”刘显名指了指季丁,“任你飞。”

季丁不知刘显名的自信从何而来,这些年来他从未从这间小屋里出去,不仅如此,连日的昏睡更让他不知今夕是何夕,这让他根本无法做出自己的判断,也分不清刘显名所说的到底有几分真假。

“司徒济世当真要杀我?”

“比起一头不听话的狮子,我想他更愿意要一只听话的狗。”

“仲乙还活着吗?”

“呵,他那个样子,想死都难。”

“好,我便同你一道,杀他二人。”

刘显名关上窗户走了出去,屋外仍旧飘着蒙蒙细雨,院里无人看护的梨树肆无忌惮地生长着,白雪般的梨花盖住了长廊,轻柔的春风载着白雪片片而落,他伸出枯瘦的手摘掉头上的花瓣,放在鼻尖嗅了嗅。

“可惜闻不到味道儿了,”刘显名自嘲地笑笑,把花瓣塞进了嘴里,“还是吃起来香啊!”

刘显名戴上兜帽,把自己罩在黑纱之下,缓步走过了这飘着花香的幽长回廊。

季丁所在的小屋再次陷入了黑暗,只剩下一双金黄色的眼瞳闪烁着亮光,低沉的喘息声在小屋里回荡,像地狱里的恶鬼敲响了前往人间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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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向晚的屋子里,小武正收拾着刚刚从黎向晚身上换下的绷带。

“黎公子,你的伤已无大碍,但伤到了筋骨,还是要安心静养,此外孟真人特意嘱咐,让你在伤痊愈之前不要动用灵气,以免落下病根。”小武把熬好的汤药盛在碗里,放在床边。

黎向晚躺在床上,目光呆滞,盯着屋顶一言不发,身上裹着厚厚的绷带,胳膊上还包着夹板。

自从受伤之后黎向晚一直寡言少语,小武也没有指望他能得到回答。

“孟真人能救命但是治不了伤,剑门关也没有那么多的药材,要想好的快一些只能去不凉城里买,要不……”小武有些犹豫,“告诉黎家?”

“不必了,我安心养着便是。”黎向晚的话里满是不甘心。

小武明白黎向晚现在需要一个人静静,就算真的需要什么人来安慰,那个人也不是自己,“那黎公子安心养伤,我明日再来为你换药。”

小武转身离去,轻轻的掩上了房门,刚出小院没几步,就看见了款步而来的慕晨曦。

“慕姑娘。”小武朝慕晨曦拱了拱手。

“小武,向晚哥哥怎么样了?”

“黎公子已无大碍,只是受了些皮肉伤,损了几分道根,安静静养一段时间便可痊愈。只是……”

“只是什么?”

“黎公子心情不太好,还要劳烦慕姑娘费心劝导了。”这剑门关里能让黎向晚心情好起来的也只有慕晨曦了。

“好,我去看看他。”

小武看着慕晨曦的背影摇了摇头,情之一字,最难琢磨。

慕晨曦一推开门,便看到了躺在床上发呆的黎向晚,说起来,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裹得这么严实的病人。

小时候在不凉城里,家族内的比试从未有人受过这么重的伤,就算受伤了,病人很快就会被法术治好,而在剑门关,大家都很小心,很少会有人受伤,唯一有个例外,就是无月明这个怪物。

自他来之后,三天两头就能听到他负伤的消息,就算这样慕晨曦也没见到过他卧床的样子,就连去年围猎那次,所有人都觉得他要撑不住了,可当慕晨曦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活蹦乱跳的是个正常人了。

如今黎向晚浑身缠着绷带,没有一丝修道之人的样子,反倒像个病入膏肓的凡夫俗子。

“向晚哥哥,你这看起来可不像没事的人啊!”慕晨曦忍不住说道。

黎向晚看到慕晨曦来了,也露出了笑容,抬了抬自己绑着夹板的胳膊,“怎么不像没事人啊?我这不还能动吗?”

慕晨曦赶紧扶着黎向晚,让他把胳膊放好,看着像粽子一样的黎向晚,慕晨曦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吗?你偷偷带我跑出去玩,结果我摔伤了腿,后来被伯父知道了,用竹条结结实实地打了你一顿,我去看你的时候,你屁股肿得都下不了地,只能在床上趴着,一连趴了好几天。”

“当然记得,那时候我父亲还说要告诉我爷爷,让他出关收拾我,还是你哭了好几天为我求情,我父亲才饶了我。”一提起两人的童年,黎向晚也忘了伤痛,开心地笑起来。

“最开始还哭得出来,后来实在没眼泪了,我就掐自己的肉,后来还是我娘心疼我,才带着我去黎家求情的。”慕晨曦摸了摸手腕上的镯子,那是在她及笄时,娘亲送给她的礼物。

说起小时候的事,两人就有说不完的话,那时二人都还没有开始修道,肩上也还没有担上家族的担子,无忧无虑的日子总是让人留恋。

“不过向晚哥哥,以后你可不能再逞强了。”

黎向晚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以往你总劝我要冷静,我们来到这的首要任务是保住自己的性命,为何如今你反而比我还要鲁莽了。”慕晨曦认真地说道。

“你也觉得我在逞强吗?”黎向晚眼眸里的光忽然黯淡了下来。

“当然是在逞强,那可是整整一队的睚眦王,在他们发现你之前你明明可以逃走,可你非要一个人冲上去,以你现在的修为怎么都不可能打得过吧?这不是逞强是什么?”慕晨曦嘟起了小嘴,很是不满黎向晚这种不顾自己安危的做法。

黎向晚尴尬地笑笑,“不说这个了,你那边怎么样,没出什么事情吧?”

“我跟着老陆,一路上都没遇到几只睚眦。反倒是月明那边遇到了另一队睚眦王,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猜测到你那边可能会有另一队,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解决掉那队睚眦王之后赶过去救你。”

“你是说,是月明救的我?”黎向晚愣住了,他神志恍惚之际,感觉到有人救走了他,却不知那人竟是无月明。

“嗯,他背着你从前线赶回来的时候,你浑身都是血,人早就晕过去了,若不是……”

“够了!”黎向晚突然大喝一声。

慕晨曦被黎向晚突如其来地怒斥吓到了,“向晚哥……”

“够了,不要再说了。”黎向晚扭过头去不再看慕晨曦,双拳紧握,微微的颤抖着。

“向晚哥哥,我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黎向晚的声音舒缓了下来,“我只是有些困了,你走吧。”

慕晨曦轻咬朱唇,她怎么会不知道黎向晚其实是在找借口。

做错的人是黎向晚,她凭什么要迁就他。

“哼!走就走。”慕晨曦一跺脚转身离去,青色的莲裙在曼妙的腰身上散开,掀起一阵香风。

直到沉重的关门声传来,黎向晚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这次的任务原本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次游猎,没有什么一定要完成的目标,要做的就是找到睚眦之后打得过就杀,打不过就跑,本应没有任何危险才对。

怪就怪在无月明太出彩了,好似一轮皓月,盖住了夜空里其他所有星星的光芒,他所杀的睚眦比其他人都加起来还要多。以前负责打头阵的陆义也得了闲,整日跟在大部队的后头,拎着他的酒壶,醉得不亦乐乎。

当有一个比自己优秀太多的人出现在身边,所有人都会心生妒忌,黎向晚也不例外。

黎家长子的傲气让他急于证明自己,但结局却未能如他所愿。

时至今日,他最想见的是慕晨曦,最不想见的也是慕晨曦。

“到底要我如何做才好?”黎向晚紧锁着眉头,轻声呢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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