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承诺

  夜半静悄悄,后厨啷当响。

  住在一旁的厨娘以为进了贼人,惊慌失措地喊着守卫前去后厨的烧火台前抓贼。

  当一群衣冠不整的府卫拎着长兵短刀杀进后厨时,只看到了自家侯爷懒洋洋地斜倚在门口,双臂抱胸,忍笑忍得双肩发颤。

  “都回去睡吧。”裴醉手一扬,话里还有未消散的笑意。

  摸不着头脑的府卫听话地四散而去。

  过了许多年,他们也不知道这夜后厨究竟发生了什么惨事,以至于第二日的铜锅焦黑,碗碟尽碎。

  李昀不知所措地看着冒起浓烟的瓦罐,拧了眉。

  柴火并非极旺,怎么会焦?

  水与米的量也恰如方公子方子上所写,为何会糊锅?

  李昀十分不解,却永不言败,重新用清水淋了锅子,准备重头再试一次。

  “行了,你都试了多少次了。”裴醉从身后抱住李昀,将头搭在他肩上,憋笑憋到内伤,“给为兄留个锅子,师父还要吃饭呢。”

  李昀耳根一红,清了清喉咙,坦诚道歉:“抱歉,我以为煮粥与煎药十分类似,却没想到烹饪一途如此艰难。以后,我会多向方公子学习。”

  “跟他学做什么?跟我学。”裴醉不悦轻哼,牙齿尖磨了磨李昀的耳垂。

  耳垂上传来微湿微凉微软的嘴唇触感,接着便是酥酥麻麻的痒意,自耳廓传遍全身,李昀手一抖,最后一个瓦罐不慎从他掌中落下,却没有预想中的粉碎声,取而代之的,是急速的下坠风声和一声闷哼。

  他垂头,看见裴醉蹲在地上,怀里抱着那瓦罐,正无奈地抬了一双笑眼。

  李昀羞惭地面红耳赤,扶额捂眼不想面对自己这笨拙的狼狈。

  “行了,换我来。”裴醉抬了抬下巴,踌躇满志。

  李昀噗嗤一声笑,羞惭尽消。

  “劳烦兄长了。”

  这次,换李昀手握折扇,身姿挺拔地站在门口,隔着几步的距离,借着几盏昏黄的烛火,安静地看着裴醉的侧脸。

  裴醉一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大手此时正握着药杵,白术与药杵瓷壁发出轻微而连续不断的干燥研磨声。那人低垂着眼帘,高挺的鼻梁被烛影映得半面阴阳,唇角微微抿着,神情专注。

  李昀很安静地看着他,用目光描摹着那人挺得笔直的腰背,然后,唇边一点点地溢出一丝温和的笑。

  裴忘归看上去很复杂,但其实很好懂。

  一旦有人把他慵懒闲散的面具掀开,那双干净又坚毅的眼睛便会不加遮掩地露出来。

  他的孤绝执着下藏着单纯悲悯,看上去不羁淡漠离经叛道,可其实,只不过是个有着赤子之心的傻瓜罢了。

  李昀心里一软,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近。

  磨药那人眉峰微动,用沾了药粉的手挡在了李昀的身前:“别急,你先歇着。”

  李昀反拉住他的大手,摇摇头:“你不用事必躬亲,就算不掌勺,我可以做的事情仍有很多。”

  “当然,为兄深有体会。”裴醉飞眉微挑,意有所指的话又成功让李昀红了耳根。

  “...你还想不想喝粥了?”

  “若说不想,你会打我吗?”

  李昀气得发笑,一把夺过药杵,抱到了角落里,坐在小矮几上,认真地研磨着药材。

  外面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大雨。

  雨水坠落屋檐,后厨灶台水汽顶得瓦罐盖子闷声作响,裴醉坐在李昀的旁边,抬手给灶台里折了一支瘦柴扔了进去。

  木柴闪着火星,在两人耳边噼啪作响。

  “记得那年,我教你骑马,遇上了大雨。在山洞里,火折子都湿了,又没带燧石,只能钻木取火。从那以后,为兄每次进山野猎,都要随身带燧石,以防万一。”

  李昀看着裴醉在指缝中翻飞的灰黑色燧石,不由得回想起裴醉当年的不拘小节,耳根又是狠狠一红。

  “嗯?你脸红什么?”

  “...言行无状,实乃...非礼。”李昀话语艰涩。

  “非什么礼?当时你淋了雨,发了高热,拽着我的手不让我走。我没办法出去给你采药,只好脱了你的衣服,抱了你一夜。”

  裴醉说到此处,声音停了一停,忽得用臂弯将李昀锁在灶台逼仄角落。

  灼热的气息将李昀浑身罩了进去,那侵略的压迫感夺走了他所有的心跳,他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做什么?”

  “要是你当时说一句胡话,哪怕只说一句,你喜欢我,你我也不至于蹉跎这么多年。”

  李昀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会的。当时,我不够勇敢;而你,是一块木头。我恐怕劈不开你的心,自己便先断了。”

  裴醉稍稍错开身体,垂眼轻笑,又反手拨弄着薪柴。

  “或许吧。”

  时光长河将棱角分明的顽石磨成了圆润的鹅卵石,凶猛波涛将浅浅的沟壑冲刷成深不见底的裂渊。

  海枯石烂,沧海桑田,唯有时间可铸。

  可人心最脆弱也最坚强,在滚滚长河中逆流而上,最后,面目全非,却又历久弥坚。

  而那些错过,也被时间铸成了久别重逢前的序章。

  两人互相依偎的背影被火光镶了一层暖金边框,仿佛墨香入画,心底久藏。

  他们就着雨声柴火声低低地交谈,只漫无目的地聊着,从柴房的一只蟑螂聊到屋顶的瓦片,从兰泞岭东战事聊到喂马的饲料品种,话题之多,种类之杂,世间少见。往往是裴醉随口起了个头,李昀便认真地接了上去,纵向延伸,直到裴醉无话可说,又重新起了个天马行空的话头,如此循环往复。

  直到一股焦糊味道窜到裴醉的鼻尖。

  “不好。”

  他猛地站起,掀了瓦罐盖子,亡羊补牢地倒出了瓦罐中心勉强能看的粥。

  两人对着得来不易的那一大碗药膳粥,四目相对,彼此无语。

  “最后一个瓦罐也烧糊了,先生他...”

  “...咳,小事,为兄明日再派人去买。”

  两人抬眼相视,不知谁先轻笑了一下。

  这一笑,仿佛开了闸门,细碎的笑声被压在放肆的纵声长笑下,被长风遥遥相送千里。平日自持稳重的天家权臣,跟两个不知人间苦的孩子一般,互相搀扶着笑得前仰后合,泪水涟涟。

  “这样不对。”裴醉笑累了,按着额角,“灾民还没有米粮果腹,你我却在这里浪费粮食。”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李昀攥了攥拳,眼中的坚毅与决心都要溢了出来。

  “不能不喝?”裴醉看着那药膳粥,跟看毒药似的,眉心微拧。

  “给我个理由。”

  “...算了,喂我吧。”

  裴醉就着李昀的手,将那粘稠的药粥吞了一口,喉结一滑,便咽了下去。只是刚吞下去,他便用手掩着唇,转过了头,十分难受地单手撑着灶台,身体微微弓了一下。

  “怎么了?”李昀没想到裴醉的反应这么大,有些忧虑地握着他的肩,将他转了过来,“哪里不舒服吗?”

  “咳,元晦,你知道,为兄五岁拎刀杀过马贼,九岁射箭百步穿杨,十一岁乱军丛中斩过敌将头颅。”裴醉望着手里那碗人模狗样的药膳粥,嫌恶地皱了皱眉,扯了个风马牛不相干的自夸。

  “嗯,我知道。”李昀压着担忧,握着他的手,“怎么说起这个?”

  “咳,我只是想说。”裴醉脸色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除了诗词歌赋和煮饭,为兄其他都很行。”

  李昀被他的话惹得一呆,又难得在裴醉脸上看见吃瘪的不甘心,担忧顷刻飞出了九霄,没忍住扭过头‘噗嗤’一笑。

  “是,兄长很行,特别行。”

  裴醉又狠狠地咬下一口粥,右手掐着李昀的小脸,语气佯作冷冽:“不许笑。”

  李昀努力地压着笑眼,表情却有些绷不住,嘴唇抿得发颤,笑意还是从那染上绯红的双颊上绽了出来。

  裴醉无奈的笑容里藏了一丝温柔。

  他转身慢悠悠地走到了后厨水缸旁边,倚着冰凉的陶缸边缘,一口一口地慢慢喝着。

  那人削瘦的肩背被月色映得苍白,可眉心的笑意却很浓,显然是心情颇好。

  李昀坐在他身边,左手轻轻抬起来,放在他的腹部,慢慢地打着圈揉了揉。

  “先生说你肠胃不好。”

  裴醉搁下手里的粥碗,左手覆在李昀的手背上:“师父就爱小题大做,我好得很。”

  他的手掌被粥碗烫得很暖,李昀干脆将他的手放在那冰凉的位置,然后转而将手叠在了他的手掌上面,隔着薄薄一层衣服替他揉了揉。

  “肠胃都绞成这样了,还嘴硬什么?”李昀轻轻地带着他的手,轻柔地替他按摩着,“你不想吃饭,不就是因为每次吃完都会不舒服吗?”

  “你怎么又知道了,嗯?”裴醉无奈的笑。

  “自然是方公子说的。”李昀责怪地嗔了他一眼,“我就没见过像兄长这样因噎废食的。哪家大将军像你这么挑嘴,又不爱惜自己身体的?”

  “你家的。”裴醉垂眸轻笑,“怎么,忽然反悔,不想要我了?”

  “让我想想...”

  李昀故作认真地思索。

  在令人窒息的短暂沉默中,裴醉一点点压低了眸光。

  他右手猛地揽过李昀的细腰,那腰间的玉坠险些被这大力一拽而飞了出去。

  李昀低呼一声,整个人已经被压进了那个灼热的胸膛里。

  “李元晦,我不是没给过你反悔的机会。”裴醉带着薄茧的滚烫指尖擦过李昀的唇瓣,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反抗的压迫。

  李昀掌心压着那人急促而有力的心跳,灼得他手心发麻,他呼吸慌乱,低低应了一声。

  “嗯。”

  简简单单的一个回应,裴醉并不满意。

  他反身将李昀压在了水缸与墙壁围成的转角里,右手还不忘护着他的腰,怕他硌到那冷硬的边缘。

  这强硬中又保留着令人心动的温柔,让李昀呼吸微微一滞,猛地心跳如鼓擂。

  “你觉得,我现在会允许你离开我?”裴醉拉高李昀的左手,将他的手背扣在冰凉的墙壁上,高大的身型背对着火光,投下的阴影将李昀的视线尽数挡住。那人动作十分霸道,可近在咫尺的滚烫声音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李昀望着那双深邃的眼睛,右手臂环上了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轻声问他。

  “若我真的反悔了呢?”

  话音刚落,裴醉的肩背猛地一僵。

  他慢慢地,一点点地松开了李昀的手,双臂无力地滑下。

  可李昀却没动,固执地环着他的脖颈,等一个回答:“说话。”

  裴醉垂在身侧的手,重新虚虚地绕上了李昀的腰,靠在他的耳边,给出了他的答案。

  “...那真的太好了。”

  那句话里笑意很淡,却字字认真而珍重。

  有释然解脱,有不舍不甘,更多的,却是那份不易察觉却浓厚到深沉的爱意。

  说出口了才发现,他的愿望很简单。

  希望李元晦的眼睛永远单纯不染污垢;希望他的心不再被人伤得支离破碎;希望他前路坦荡无荆棘,又希望他永远有路可回头。

  不是不想留住他,只是,更希望他好。

  李昀喉头一酸,眼角蓦地红了。

  他将头埋在裴醉的肩上,眼泪簌簌掉落,晕湿了一小片衣裳。

  “裴忘归,你混账。”

  裴醉左手轻轻地揉着李昀的后脑,无奈地笑:“以后想哭就骂我,骂我就别哭了,行不行?”

  李昀带着鼻音,闷闷地在他耳边低语。

  “若是从前的裴四纨绔,绝不会这样小心翼翼地将我推走。这世间没什么能束缚住他,繁文礼教他不屑一顾,刀山火海他付之一笑。他从不瞻前顾后,自己的东西,从不拱手让人。那骄傲而温柔的四公子,你把他丢到哪里去了?”

  裴醉怔了一怔,复而垂眸轻笑。

  “原来,你从这么久以前就心悦于我了,是吗?”

  李昀耳根又烧得火红,趴在裴醉肩上,咬牙切齿地耳语:“裴忘归,我是这个意思吗?”

  裴醉低沉微哑的笑声响起,胸膛微微发颤,那共鸣吵得李昀心跳又乱了拍子。

  “别笑了,重新说一遍。”李昀推开他的肩,用认真的神色直直地看向裴醉的眼底,“若我反悔,你当如何?”

  裴醉眉间的动摇骤然散去,他低沉的声音合着窗外的风动树摇,一字字落在了李昀心上。

  “我不许你后悔,亦不会让你后悔。这辈子,除了我的身旁,你无处可去。无论余生几何,寿数短长,我都会陪着你,尽我全力,予你幸福。”

  裴醉用温热的手指捏着他的下颌,眼眸清朗,唇角微弯,如天光破阴云,一笑风华。

  “满意了,我的夫人?”

  李昀被那低沉撩人的声线烧得脸颊红透,却努力地迫使自己抬起头,咬着下唇,坚定地点点头。

  “望兄长铭记今日承诺,一生不忘。”

  裴醉沉声一笑。

  “不敢忘。走吧,别让人知道你我炸了后厨。”

  裴醉牵着李昀的手,留了一地的凌乱狼藉,从案发现场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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