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低头

  梁王府的马车,车舆雕暗竹纹,边角围以青丝缦,缦上绣极细的金银螭,被微风缓缓吹起,庄重不可言。

  向文恭敬地站在裴王府朱门外,双手递上红木长条盒子,里面装了拜帖。

  门口的侍卫不敢怠慢,立刻便将那拜帖接了,可没料到,等到了里面拒不接见的回复。

  向文目睁口呆地看着朱红大门在他面前毫不留情地关上,连他也忍不住难堪到变了脸色。

  公子天家血脉,亲王尊崇,却被下人横眉冷眼地拒于门外吹冷风。

  换个修养差些的,恐怕就直接骂出来了。

  向文转过头,却看见李昀下了马车,就站在门口,望着那紧闭的府门,那温润儒雅的眉目渐渐地蒙上一层云雾,将他眼中所有的情绪都藏了进去。

  他捏着掌间的扇骨,力道逐渐加重,那精致的折扇微微发颤,隐秘地泄露了此时他惊怒交加的心情。

  “殿下...”

  向文很想劝他回府休息,可看着李昀的表情,却将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李昀缓缓垂了眼帘,掀了帷裳回了马车,靠着车舆,将手放在膝上,坐得端正,腰背不肯弯折,极用力地挺着。

  “本王,只等一个时辰。”

  他最后再给裴忘归一个机会。

  最后一次。

  门口的侍卫隔着门如实回报。

  “...知道了。”

  裴醉拼尽全力稳着声音,也只能说出三个字来。

  他用力攥着床边沿,如溺水一般,大口地低喘着,顽固地不肯发出一丝一毫的痛呼呻吟。

  方宁刚熬好药,推门看见裴醉惨无人色的脸,险些砸了手中的药碗。

  “殿下?!”

  方宁踉踉跄跄地扑到他的床边,想要喂他喝下药,可那人只勉力喝了一口,便尽数吐了出来。

  “这...”

  方宁快要束手无策了。

  银针解不了痛楚,连药也喝不下,难道又只能生生扛过去吗?

  裴醉胸腔里像是安了炮仗,猛地炸开,裴醉险些没忍住痛呼,脸色煞白地咬紧了牙,下颌线条紧紧绷着,额头上又密密麻麻地裹了一层冷汗。

  他想体面地熬过这近乎骨碎血崩的疼痛,却只能痛苦地弓起身子,几乎蜷成了一团。

  “出去吧。”

  裴醉声音又沉又哑,夹着颤抖的痛喘,背对着方宁,挤出这三个字来。

  方宁知道裴醉病发的时候不喜欢被人看见,他不想让那支离破碎的人再添一层烦恼,便抱着药箱子退到了门外,靠着朱色木门,偷偷地擦了擦眼泪。

  “殿下,我在这里守着,实在不行,一定要喊我。”

  “...滚远点。”那人嗓音嘶哑,话语却强硬地不容违逆。

  方宁习惯性地服从裴醉的命令,可念及他的身体状况,方大夫第一次大着胆子留了下来,努力捂着嘴巴,不敢出声。

  过了半晌,里面传来重物碰撞地面的闷响,同时瓷器坠地稀里哗啦的碎着。

  方大夫死死捂着嘴,又惊又怕。

  ‘蓬莱’反噬得一次比一次厉害,连殿下那样能忍的人,都已经开始承受不住了,竟然会疼得滚下了床。

  他惶恐地抱着药箱,忽然便陷入了茫然。

  他究竟是在救人,还是在害人?

  过了很久,久到方宁眼睛都哭疼哭肿了,房间的门才缓缓被打开。

  方宁立刻爬起来,转身看见裴醉脸色苍白,眼底藏着红血丝,扶着门,身体微晃,几乎是风一吹便要跌倒的虚弱。

  方宁抬手去号裴醉的腕脉,见脉象终于如常平和,才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

  “怕什么,熬过去了,没死成。”裴醉扶着朱色廊柱,疲惫地睁不开眼。

  “殿下,别胡说。”方宁赶紧上前搀着他的手臂,将他扶到院里,驱散他周身浓厚的药味,“快坐下。”

  “...元晦呢?”

  “梁王殿下早就回府了,说等一个时辰,连一盏茶都没多呆。”方宁小心地打量着裴醉的脸色,生怕他难受得直接昏过去。

  “嗯,他一贯说一不二。”

  裴醉勉力迈步走入院中,脚步虚浮,身体微晃。

  疼痛的余波还停留在身体里,连呼吸都有些微微的刺痛,他疲惫地将头埋在臂弯中,伏在石桌上。

  方宁赶紧给他披上大氅,就坐在他脚边,望着日光发呆。

  只过了一盏茶,裴醉便缓缓从伏桌的休憩中直起了身子,长长地呼了口气。

  “这药性,倒是很猛。”

  “这可不是药性猛烈,这是蚀骨掏心啊。”方宁喃喃,“爹的这个方子,是不容于世的。否则,他也不会死得那么惨。”

  “但你不这么想,是吗?”

  面对裴醉的反问,方宁手攥紧了那黄梨木药匣子的边角,微微用力。

  没勇气说出口的默认。

  “方世叔,是个医痴。”裴醉目光垂在方宁呆怔的脸上,无奈道,“你是个医疯子。”

  方宁抱着药箱,双臂又紧了紧,小声嘟囔着:“是天才,不是疯子。”

  裴醉没力气嘲笑他。

  “...十天前,我跟殿下说至少还有半年的时间。可我没想到,殿下最近这么频繁的发病,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方宁手指抠着药匣的木头刺,低着头,不敢看裴醉的眼睛。

  “还有多久?”

  方宁被裴醉平淡的语气刺痛了心脏,难受得眼泪哗哗地往下淌,用手背擦都擦不干净。

  “如果再这样下去,或许,只剩不到三个月了。”

  “...是么。”

  “我...我没想过要害你...”

  “我知道。”裴醉淡淡一笑,“生死是我自己选的,我无悔。”

  “无悔?”方宁怔怔道,“可殿下昏迷的时候,仿佛念叨着什么...”

  裴醉蹙了蹙眉,抬手堵住方宁的嘴,方大夫刚嚎了一个“梁”字,便被迫把所有话都吞回了肚子里,险些咬到了舌头。

  “你知道,我一贯不喜欢被拆台。”裴醉慵懒地支着头,虚弱的话语却含着隐隐的威胁。

  “哦,殿下就是喜欢逞强。”方宁嘟囔两句,看见裴醉微微眯起了眼眸,机灵地捂着嘴,蹲在一旁装树墩子。

  远处一轮红日渐渐西沉,秋风乍起,吹落满院的落叶。

  病中不知日月,裴醉抬手挡着金黄的夕阳,那落日融进了指缝间,才恍觉,一日便又悄然之间从指缝中溜走。

  “我以前,从不觉得日子过得这么快。”

  他垂着头捻着落在膝盖上的一枚枯黄残叶。

  “清林之乱,水患流民,边境不稳。”他苍白的双唇一张一合,轻声低道,“三个月,够吗?”

  残叶被风吹走,只剩下攥不住的掌心冷风。

  他看着自己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裂缝如蛛网,仿佛刚才磕到了什么物件,险些将那青玉扳指直接撞了个粉碎。

  他看着这支离破碎的扳指,忽得想起了送这枚扳指的人。

  “我还是伤了他。”裴醉轻叹了一口气,将扳指轻轻攥进了手心。

  方宁小声劝他:“听说,梁王殿下今日没有入府,也没生气,只让你好好养‘风寒’。梁王殿下,真是个好人。”

  裴醉缓缓垂了眼睫。

  那浓眉下藏着疲惫和无奈,可最后,他只是淡淡笑了。

  “李元晦是青山松竹,风雨不可摧眉折腰,却肯为了我低头忍气。整整一个时辰。”裴醉轻轻地摩挲着那扳指,平淡的话语里藏着心疼,“他若是不那么善良,不那么聪颖,我便能放心得多了。”

  方宁见裴醉眉心的倦意很浓,想扶他回房休息,却被裴醉轻轻推拒了。

  “伯澜,我不想躺成一个废人。”

  方宁干张了张口,最后,只鼻音浓重地应了一声‘好’。

  明月清辉淡淡地染了一地的白霜,秋夜微风拂叶子的沙沙声响彻一庭院。

  裴醉简单沐浴收拾了一番,被热气熏出了两分血色,看着有精神了些。

  他推开门走入院中,乌黑的头发随意地挽起,当中插了枝白玉簪子,脸上一贯的锐利冷峻棱角都被这温润玉石缓和了不少,只是发丝还带着水汽,披散在身后,滴滴答答地向下垂着水珠。

  “咳咳...”

  他穿得很厚,仿佛已经隆冬了一般,掩不住的咳嗽。

  项岩搬了火烛和奏折,又烧了炭盆,把院子里弄得犹如三春暖,就怕那身体虚弱的人再受一点风寒。

  “今日内阁有什么加急军件传来吗?”裴醉左手支着额头,右手在奏折上勾画着。

  “禀大帅,没有,一切如常。”

  “幸好。南郊呢?”

  “军心已稳。”

  “嗯。”

  “今日陛下又派人送来了人参。”

  裴醉垂眼看着那黄金长条盒子里赫然躺着一颗肥美的人参,用朱色软绸簇拥着根须,里面还躺着一枚木质人像,鼻歪眼斜的,可裴醉却能看出来,小皇帝尽力把自己的模样雕在了这贵重的金丝楠木上。

  “小五雕得像我。”

  裴醉用大拇指摩挲着那七扭八歪的五官,轻声笑了。

  项岩装作眼瞎,附和着称是。

  方宁手里拎着个食盒,走进院中竟然看见裴醉在批阅奏折,瞠目结舌道:“殿下...你...你...”

  “舌头捋直了再说话。”裴醉没抬头,砸了一句话下来。

  方宁被骂得浑身一激灵,小声嘟囔着:“还是病的时候好。”

  “嗯?”裴醉懒洋洋地拖着话尾的长音。

  “我是说,该吃饭了。”

  方宁知道裴醉的脾胃被药伤得彻彻底底,根本没胃口,便只弄了点开胃的药膳粥,努力地劝着裴醉多吃一点。

  “殿下,我知道你难受,可是不吃东西只会让你身体衰败得更快。”方宁怂巴巴又眼巴巴地看着裴醉。

  裴醉放下手中的折子,端起粥碗喝了。

  过了一会儿,便用手掌根抵着肋骨下方,一下一下地按揉着。

  “很疼吗?”方宁小心翼翼地抓住裴醉按着上腹的手腕,探了探脉。

  裴醉挣开方宁的爪子,眼神没从那些奏章中离开,道:“我没事,你不必日日围着我转。去惠民药局帮忙义诊也好,去山上采药也好,找点别的事情做,否则你那疯病,永远也好不了了。”

  “我怕,我现在不努力,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方宁唉声叹气地翻阅着医书,那眉眼间的愁意都要结成水珠,掉下来了。

  裴醉从奏章中抬起头,看见方宁愁眉不展的模样,略思忖了片刻,放下了奏章,拢了拢肩上的厚实大氅,道:“伯澜。”

  “嗯?”

  “你我沙场生死过命的交情,我不想让你因为我的病搭进去一辈子。”裴醉淡淡一笑,“你不是一直想要去四处行医吗?不如,我替你寻个师父,你替他养老,他带你四处游历,可好?”

  方宁咬着下唇,低声道:“你赶我走,是觉得自己要死了吗?”

  裴醉斜睨他一眼:“不愿意便算了。”

  方宁八字眉斜斜撇着,眼泪含眼圈,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行了,别苦着脸,我还没死,这么急着奔丧做什么。”

  “我...”方宁咬了咬下唇,惊惶又坚定地看着他,“你信我,我能救你。”

  裴醉瞥了方宁视死如归的模样,竟轻轻笑了。

  “以前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的方家小公子,现在为了医术,竟然敢生杀兔子,开脑取仁。你别说,我还真的对你刮目相看了。”

  方宁又回想起脑海里那团血肉模糊的场景,脸色蓦地惨白,腹内翻江倒海的,捂着唇便抱着树吐得昏天暗地。

  裴醉懒懒抬手,替他轻轻扣着背:“罢了,当我没说,别想了。”

  方宁吐得脸色青白,攥着裴醉的袖子,艰难地抬起头,断断续续道:“殿下,我,我不会放弃的...呕...”

  “行,知道了,你安心吐吧。”裴醉重重在他背上一拍,方宁堵在心口的一口恶气都被他呕了出来,倒是舒服了许多。

  方小大夫满头虚汗,拽着裴醉的手臂,摇摇晃晃的坐下,用手绢仔仔细细地擦了嘴角,缓缓呼了口气。

  “只要...只要殿下不怕,我...我会一直研究‘蓬莱’的方子,直到找到救殿下的方法。”

  裴醉饶有兴致地望着那脸色虚白的方宁:“都已经吃了三年,方伯澜,你不觉得,这话说得有点晚?”

  方宁心虚地扯唇笑了笑,手攥着青衫边角打圈圈。

  “那个...殿下自己说要吃的...”

  “刚夸你两句,你便又成了软骨头。”裴醉气得发笑,“滚一边睡觉去,别碍我的眼。”

  方宁抱着药箱坐在他面前,打定那嘴硬心软的摄政王爷不会把他赶走。

  “以前不敢让你多吃,是我总觉得你的病还有余地,不想让你走绝路。可,殿下现在已经在悬崖边了,我...我觉得,或许...我...这几年查遍了古籍,改良了爹的方子。这几日一直想跟殿下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这药,继续吃的话,或许会死得更早,可也说不定,能熬过去,就好了呢?殿下,你要不要...赌一把?”

  方宁紧紧巴巴地说完这一段话,却看见裴醉已经双臂抱胸,背靠着座椅闭上了眼睛,呼吸清浅,仿佛已经睡着了。

  方宁有些沮丧,小声道:“算了,这药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不吃了。”

  他抱着药箱子,磨磨蹭蹭地起身,替裴醉盖好披风,正要转身回房。

  “在赤凤营的时候,我被箭射穿了肺腑,是你救了我一命。这三年你守在我身边,日夜钻研,我欠你的。”

  方宁怔了怔。

  “可是,当年也是你把我保了出来。你还给我找了好多药材让我试验,又给了我安身的地方。殿下,你真的好奇怪,这些你都忘了?”方宁大惊,扑到裴醉的身边,又是翻眼睛又是探脉搏,“难道‘蓬莱’还烧脑子?!”

  “...”

  裴醉努力凝了口气,一拳把方宁撂倒在地。

  “给我滚去睡觉。”

  “殿下,申统领求见。”院外的小厮急匆匆地进来,拱手禀报道。

  “请他进来。”

  裴醉缓缓呼了口气,抬手拢着大氅,慢慢起身,跨出小院,把所有伤痛疲惫都丢在身后,又是大庆弄风搅雨的摄政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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