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章的安抚下, 付司终于说出了半个月前的故事。
“这一个月是印染厂最忙的时候，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离职潮。”付司缓缓道来，“要走的人心早就走了, 不再有心思晚上去水库谈心；工厂缺人手，我们这些没走的人顶着, 天天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有时间约着去水库抽烟。”
周岩恍然大悟，“因为这个月工厂很忙，所以张红旗的尸体才会时隔半个月后才被发现, 要是换做以前不是忙月的时候，肯定发现得早一些。”
大家都点了点头。
付司叹了口气, 继续道：“但其实也不是没人去, 半月前的一天, 我就去过一次水库。那是上个月的21号, 那天加了一天的班, 回到宿舍后，我心里边烦闷, 便约上几个工友一起去水库抽烟、聊天。我们骂了工厂、工厂老板一路, 骂得十分痛快, 这是我们发泄负面情绪的一种方式吧。”
“你们几个人结伴去的？”老章耐心地问。
“算上我, 一行五个人。”
“那天晚上你们看到了什么？”
“我们什么都没看到。”付司皱着眉说, “事实上, 那天晚上我们靠近水库的时候就返程了。水库附近是一片山丘，有一条小路可以进去，我们在走近小路入口的时候碰到了一个人, 我们不认识他, 他应该不是落白街的人。我们不仅看到了他, 还听见草丛中窸窸窣窣的动静。我还以为是蛇，但发现声音不对劲，仔细一听，那似乎不是蛇，而是个女人躲在那里。我们当场就笑了，还以为是搞野合的，我们还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这种事情呢。”
付司用吸管用力吸了一口汽水，继续往下说下去：“我们一开口笑，那男人突然急了，他狠狠地瞪着我们，他朝我们呵斥，驱逐我们快走。那个人脸色特别吓人，像是……像是刚刚杀过人一样，我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谁也不愿意惹麻烦上身，于是几人骂了几句脏话就折返回去了。再后来，厂里加班更严重了，每个人回到宿舍都是倒头就睡，累得不愿动弹，所以就再也没去过水库那一带。直到出了食物中毒的事情，警察过来调查，竟然在水库发现了尸体，我才又想起那天晚上遇到的那个人。”
柳征英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她问：“你们那天晚上五个人，在水库遇到了一个奇怪的、看起来像刚杀过人的凶悍男人，就算你们并不知道那天晚上张红旗死了，可你们听到一旁的草丛中还藏着个女人，却就这么走了？就没有想到那女人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应该报个警什么的？”
付司脸一红，把头低了下去，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懊恼，他说：“你说得对，我后来思来想去，觉得那种可疑的情况下是应该报警的，可是……可是我又一想，我们一行五个人，其他人都不报，我为什么要出头去管这件事呢？又或者，或者其他四个人中有人偷偷报过警了呢，我就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林子川问：“食物中毒事件后，警方在水库附近发现了张红旗的尸体，那个时候你应该有想到张红旗的死跟那天晚上遇到的两个人有关吧，为什么没有主动找到警方说这个事情？”
付司挠了挠头，纠结地说：“我想到了，但还是一样的想法，我们一行五个人，其他人都不管这件事，我为什么要去管呢？又或者其他四个人中有人已经找过警察了，那我就没必要再找一次警察了。”
“所以你选择了沉默？”
“对，沉默。”
林子川把受害者张红旗的照片给付司看，问他：“你那天晚上遇见的男人是他吗？”
付司摇摇头，“不是。虽然我跟张红旗不熟，但大家都是落白街的，我见过他，眼熟他；而那个男人我在落白街没见过，我的同伴也说不认识他，他不是落白街的人。”
林子川和周岩对视一眼，付司那天晚上遇见的不是受害者，那么极有可能是凶手。
“水库发现死人后，我就开始天天做噩梦，怕有什么麻烦找上我，毕竟我可能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搞得我都神经衰弱了。”付司咬着吸管说。
“这就是你着急离开的理由么？天天做噩梦？”老章问。
付司点了点头。
“做噩梦，也不报警？刚才看见我们还想跑？”
“不是不报，就是……在犹豫吧。”付司继续咬着吸管，“现在说出来，倒是好多了。”
柳征英、林子川、周岩三个人都不同程度地感到有些愤怒，只有老章仍然淡定地乐乐呵呵跟付司聊天。
“那天晚上那个男人我虽然不认识他，但听他口音，肯定是麓城人，不会错的。”付司补充道。
老章把事情问清楚了，把那天晚上结伴去水库的五个人的名字和联系方式都记了下来。
后来几个人商量了一下，都认为应该尽快得到罪犯画像，于是由周岩带着付司回警局，让局里的罪犯画像师根据付司的口述尽快画出嫌疑人画像，剩下的人按原计划前往水库。
路上，林子川问老章：“付司说那天晚上他遇见的男人不是落白街的工人，但听口音是麓城人。麓城人来这片区域打工的话，除了落白街还有其他去处吗？”
老章说：“以我这么多年的经验，麓城老乡背井离乡来这边挣钱，都是跟着在落白街的亲友来的。要不是有亲友带，考虑到熟人多好照应，京城这么大的地方，为什么选择地处郊区的落白街落脚？至于他们在落白街落脚后，之后要是离职了，或有什么其他打算了，去处就不一定了。”
“所以，不管之后去哪里，落白街总是第一落脚点？”
“嗯。”
两人说到这里，一旁的柳征英突然一拍巴掌，脑中灵光一闪，激动道：“我知道侦查方向了。那人很有可能是个曾经在落白街工作过的麓城人，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离职了。因为他离开落白街的时间早于付司他们来到落白街的时间，所以付司说没见过他。”
老章笑呵呵道：“征英说的没错。”
林子川问：“曾经在落白街工作过的麓城人咱们这有记录吗？”这话刚说完，他自己都觉得不太可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叹了口气，又说：“唉，落白街外来人口多，常住人口少，人们来来去去的，不确定因素多，人口记录就算有，也不可能太全面。”
老章却露出骄傲的表情，乐呵呵地告诉林子川：“你说的对，落白街外来人口多，工人们来了又走了，不好管理，但正是因为知道落白街是这种情况，所以我特别重视人口记录的工作，我们落白街派出所的人口档案比任何派出所的都要详细。”老章把手一背，胸有成足地说道：“加上有我这个在落白街呆了这么多年的老民警，落白街来过哪些人，走了哪些人，那些人长什么样子，我脑子里多少都有印象，等周警官那边画像出来了，我看一眼，就能想起来。”
林子川大喜，柳征英也跟着高兴。
老章走快一步，走到林子川和柳征英前面去，像一个向导。他快退休了，他在落白街工作了很多年，这些年里他曾不止一次像一个向导一样领着外来参观的同事、视察的领导走入这条落白街，又目送他们离开，他跟街头那棵大树一模一样，日日夜夜、风吹雨打地守着落白街，平凡而坚韧。
三人来到案发现场，大力水库旁的小山坡。
老章对这里熟悉得跟自己家一样，他向林子川和柳征英介绍道：“水库分为人工水库和天然水库两种，大力水库是天然水库，主要功能是供水。水库建成以前啊，这里就是个天然湖泊，那几年经常有野游的，每年夏天是溺水多发季，后来我们派出所加强了宣传教育，强调游野泳的危险性，这种情况才渐渐好转了。”
老章带着林子川和柳征英走到山坡顶，指着南边说：“南边是落白街，从这里能看到落白街上的风景。”他转了个身，又指着北边说：“这么看北边除了树木什么都看不到，但沿北一直往前走，走上一段时间，就能看到一个高级疗养院，那边的风景啊、设施啊，建设得跟我们这边不是一个档次的。”
林子川双眉往下一压，心想：那就是裴温出事的地方。
“水库旁这片小山坡，我听说从落白街这边有小道可以上来，但跟疗养院那面却是没有道路连通的，是不是这样？”林子川问。
老章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你听谁说的？”
“上次来的时候见过的小袁，他也是落白街派出所的民警。”
老章又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弥勒佛似的笑容，说：“小袁啊，他调过来不算久，不清楚也正常。但一片山坡四通八达，说它跟南边有小道连通，却跟北边没有道路连通，怎么可能呢？”
柳征英把手掌盖在眉毛上，朝北边望了又望，说：“可我没看到有路啊。”
老章笑道：“都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反过来也一样，本来有路的地方长久没人走，野草覆盖上去，路也就看不见了呀。”他插着腰往前一指，说：“这里能走的，很久之前我还走过。”
“也就是说，凶手很有可能是从疗养院那边过来的。”林子川说。
三人在山披上转了一圈，林子川的手机忽然响了，林子川接了电话，周岩在电话那头兴高采烈道：“林队，技术中队的罪犯画像师把画像画出来了，我拍照发给你们看看。”
“这么快！”
“当然，我们同事的办事效率杠杠的！”
周岩把罪犯画像发到了林子川手机上，林子川点开放大，给老章看，老章眯着眼看了一会，说：“这张脸我有印象，他一定在落白街工作过。林队，征英，你们跟我回所里查档案，我肯定我曾记录过这人的信息和去处。”
于是三人匆匆离开水库，来到落白街道派出所。
柳征英一回来就二话不说打开电脑，她问老章：“师父，所有信息应该都在电子系统里吧？我帮你查。”
老章作为一个快退休的老民警，用不习惯新事物，他苦恼地说：“哎哟，电子系统当然是个好东西，但对我来说不得劲啊。我们以前每次做流动人口核查登记的时候都留了纸质档案的，我去拿。”
柳征英瞠目结舌道：“师父，那些纸质档案有三面墙那么多呢，怎么找啊？”
老章像一个活的档案管理系统一样脱口而出说：“不用找，那人的信息在A架五层0048格，我记得。”
老章拿了梯子，找到某个档案袋，档案袋里每个人的资料卡都细致地贴上了照片，一看就是老章的手笔。老章抽出其中一张资料卡，拿画像师刚画的画像来进行对比。罪犯画像师的画像虽然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相似，但小眼睛、大鼻子、厚嘴唇、招风耳这些脸部特征抓得非常准确，老章对比完后一拍桌子说：“就是他了，是不是跟画像很像？这个人叫卢奇，麓城人，三年前来到落白街打工，但干的时间不长，只干了半年不到就走了，走了之后他没回麓城，而是留在了京城工作，就在山坡那头的疗养院当保安。”
“三年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张红旗也是三年前来的。”林子川说。
“对，卢奇和张红旗是同一批过来的，他俩认识。”老章就是落白街的活史书。
“卢奇现在还在疗养院当保安吗？”
“还在。”
“我现在马上去疗养院找这个人。”林子川说。
柳征英两眼放光，“要抓人吗？”
林子川摇摇头，“不是抓人，一张画像无法作为抓人的证据，但必须找到他问个清楚，做笔录是免不了的。”
老章说：“我认识他，我带路。那什么，以防万一，我多叫一个年轻人，安全第一嘛。征英，你看看计凯在不在，叫上他跟我们一起。”
“好。”征英一口答应，她跑出了档案室，边跑边喊：“凯哥，凯哥，你现在有空吗……”
林子川、老章、柳征英加上落白街派出所的一个年轻民警计凯，一起前往疗养院。
林子川来过疗养院，对这里很熟悉，疗养院保安室里值班的小保安看到林子川，立即认出了他，笑道：“这不是林警官嘛？你一个多月前是不是来过？”
“是，一个多月前我来这里查王淑桐的案子。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叫……”
林子川还没说完，小保安突然打断了他：“不好意思啊林警官，你等一等，我现在正在交班，等我交完班再跟你聊哈。”小保安说着，冲着屋里喊了一句：“卢奇哥，卢奇哥，你衣服换好没有？”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他。林子川心道不好，他冲进保安室，只见屋里有个窗户大开着，窗户外一个人疯狂地往前跑，那人慌慌张张，身上的保安服都没穿好。
小保安非常疑惑，冲着窗外喊了一句：“卢奇哥，你跑什么啊？”
那人是卢奇。
如果说一张罪犯画像还不足以指证卢奇跟张红旗的案件有什么关系，但此刻卢奇看见警察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林子川率先追了出去，为了抓紧时间他没走大门，直接翻窗跳出去的。紧接着计凯也去帮忙，柳征英不甘示弱也追了上去。老章下意识的也想追，但他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膝关节以前抓捕留下的旧伤隐隐作痛，老章无奈地摇头笑了笑，看着前方生龙活虎的三个年轻人，他弯下腰，把手撑在膝上，自言自语道：“老咯，老咯，不服老不行啊，你们年轻人去吧。”
卢奇在林子川、计凯和柳征英三个人的围剿下无路可逃，被林子川一个过肩摔摁在地上。卢奇拼命挣扎，像一只快要被溺死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