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前。
飞舟越靠近曜郢城, 郎泽的心就在不断下沉。
静，实在是太静了。
偌大的都城中，竟是连一丁点的人声都没有传来。
他们站在飞舟之上, 位于高处，也没有见到城中有任何人在走动的迹象。
除了风之外，什么都没有。
……曜郢城的凡人, 都去了哪里？
“老大,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护卫队里一只小白狼问道。
他年级尚小, 平日里偏爱化作原形的模样。
出门之前, 郎泽对护卫们千叮咛万嘱咐，到了南洲之后, 一定不要将耳朵和尾巴露出来, 以免吓到凡人。不过等他们真的千里迢迢到达了南洲的曜郢城，将物资送过来了之后, 这城里却一个人都没有, 小白狼头顶痒痒身后也痒痒，忍不住就将耳朵和尾巴放出来了。
小白狼雪白中掺杂了一些银灰绒毛的耳朵竖了起来, 他探头看向下方的曜郢城：“一路上也没有联系到姜然, 到了曜郢城之后又看不见任何人，我们这些货要送给谁啊？”
“……郎熠。”郎泽一把揪住小白狼衣服的后领, 将人从飞舟边缘揪了回来，“不是说过在南洲地界内不要露出耳朵和尾巴来吗？”
郎泽扫了一眼郎熠身后因被揪住命运的后颈而变得怂兮兮，快要耷拉到地上的大尾巴, 有些嫌弃地松开了手, “你这副样子, 要是被凡人看见了怎么办？”
“……这、这儿不是没有凡人嘛。”
郎熠虽然有些不服气, 想着明明这曜郢城跟个空城似的, 连个走动的人影都没有，谁会看见他啊，但老大都发话了，他也不敢继续将耳朵和尾巴露在外面，小声咕哝了一句便准备收回去。
然而就在这时，郎熠的耳尖微微一动，捕捉到了城中一些细微的动静。
从很远的地方好像传来了几声狂躁的，由野兽发出来的嘶吼，除此之外，这些吼声中还糅杂着些许奇怪的……“嗬嗬”声？
“嗬嗬？那是什么声音啊……”
郎熠奇怪道，下意识地再往飞舟的边缘走了一步。
狼族的听力和嗅觉都非常优秀，郎熠更是由狼族组成的专门保护妖族王室成员的护卫队中的佼佼者，不然郎泽也不会将一个绒毛都没全部褪完的小狼崽给带出来。
这次到南洲给姜然送物资，在出发之前，殿下和王后就比较担心曜郢城这边是不是出了些麻烦事，所以郎泽不光将郎熠也叫上了，往南洲而来的一路上还一直试图联系姜然。
可一直到现在，他们都没有受到来自姜然的回信。
想着姜然失去联络一事和此刻曜郢城中的古怪，郎泽眉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正巧又见到郎熠再次走到了飞舟边缘，半个身子都快要探了出去，奇怪道：“郎熠，不是让你把耳朵和尾巴收回去吗，你这是在做什么？”
“嘘。”
郎熠的尾巴甩了甩，难得顶撞了一次郎泽，让他闭嘴。
雪白中夹杂着银色毛尖的狼耳继续往飞舟外面伸了伸，那动作像是正在仔细分辨着，试图确认什么。
郎泽原本还心中烦躁，觉得这狼崽子越来越不听话了，但见到郎熠此刻的举动，当即收了声，脚下刻意放轻，并做了个手势，让飞舟上的所有护卫都安静下来。
一时间，悬停在高空的飞舟变得和下方的曜郢城一样寂静无声。
几息之后，郎熠倾身探出飞舟边缘的身体稍微直起了一些，往后退了一小步，“有东西在叫，分不清是人还是野兽，可能是野兽吧，那种声音凡人应该发不出来……”
郎熠说完之后，微微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还有脚步声，很多很多，非常密集……但我们现在的位置太高了，得下去一些，才能听得更清楚。”
郎泽闻言，亲自去控制着飞舟，让庞大的飞舟微微往下倾斜了一些，无声地接近下方的曜郢城。
飞舟在郎泽的操控下，下降得非常平稳，越接近曜郢城城中的房屋，郎熠脸上的表情就越严肃。
除了诡异的声音之外，还有不少血腥之气从曜郢城中的各个地方散发出来。
而那些脚步声……听着也非常奇怪，不太像是正常人类能走出来的步调。
拖拖沓沓，更像是腿脚僵硬，不太灵活似的。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在地上爬行的，掌心和膝盖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快速前行的声音。
……真的太奇怪了。
曜郢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郎熠只是只刚成年没多久的小白狼而已，在发现曜郢城中种种诡异的地方后，便第一时间告诉了郎泽。
“我听出来城中的大部分人都聚集在北边……正中央的位置。”郎熠对郎泽说道，指了指城北的方向，“那边的脚步声有听着僵硬奇怪的，也有正常的，但是僵硬的脚步比正常的脚步要多上不少，血腥味最浓的地方也是城北。”
“都在城北么……”
郎泽闻言，思忖了一会儿，再向郎熠问道：“那曜郢城的其他地方呢，其他地方就没有凡人活动的迹象了吗？”
“有，不过不多，少则几个，多则几十个，但城北那块儿，我听到了上万个重叠在一起的脚步声。”郎熠答道，“老大，我们要不要先去城北看看？”
郎熠的听力和嗅觉从未出错过，若是像他说的这般，大部分凡人都聚集在城北的话，确实需要过去看看，起码得搞明白曜郢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那些血腥气，不仅浓到郎熠反复跟他提起，他控制着飞舟靠近曜郢城的时候，哪怕嗅觉远不如郎熠这般卓绝灵敏，但也闻到了空气中隐隐传来的铁锈般的腥味。
难道曜郢城中有很多凡人受伤了？是因为瘟疫的缘故吗？
城北……是宫城……姜然的国师府好像也在那儿？
郎泽努力回想出发之前，殿下和王后向他交代的曜郢城的情况和布局，只记得姜然和离国小皇帝的关系很好，应该说，他和离国皇室的关系都非常好，国师府建得离皇宫近应当也在情理之中。
凡人都聚集在城北，莫非是去寻求姜然的帮助了？
倒也说得通，毕竟姜然在离国混了百来年，在鲜少见到修士的南洲，姜然对于离国百姓来说，就跟个活神仙差不了多少。
“凡人都聚集在城北的话，我们的飞舟也不好直接飞过去。”郎泽说道。
实际上他刚才操控着飞舟往下降的时候，就有些担心飞舟会不会被城内的凡人看到。
这飞舟是普通的飞舟，唯一的优点就是空间很大，殿下和王后才让他们坐着这架飞舟来送物资，但除了大之外，飞舟外部也没有附上任何能隐藏气息和外观的阵法。
也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这一路过来，哪怕他们的飞舟的高度都已经低到快要触碰到城中建筑物的屋顶了，他们还是没有在路上看到任何一个凡人，飞舟也一直都没有被人发现。
郎泽想着，就算现在城中各处都没有人，但他们要是真架着飞舟直接往城北飞，还是会被聚集在城北的凡人们看到的，还是先找个地方先将飞舟停下来算了。
“先将飞舟停在城东吧。”郎泽将飞舟的操控权还给下属，对所有护卫队成员说道，“既然郎熠说了凡人都聚集在城北，城中各处都没见到有人走动，我们这会儿的位置又偏向东方一些，干脆将飞舟停在东边的城门之外，再赶到城北看看情况吧。”
开了一路飞舟的下属点点头，将飞舟调转了方向，往城东飞去。
东边的城门上也空无一人，连个守城的士兵都没有，飞舟便直接在距离城门不远处的地方停了下来。
临下飞舟之前，郎泽还检查了每个护卫的储物袋，让他们将暂时用不到的东西先拿出来放在飞舟里，将飞舟上面的物资带上一些，能装多少装多少，等一会儿过去城北探查情况的时候，要是没出什么大事，能直接和姜然汇合的话，就先将一部分物资交给他，然后再将剩下的屋子一点一点运过去。
等所有护卫都将自己的储物袋塞满了之后，飞舟上的物资便一下子空了五分之一左右，郎泽也将他的储物袋塞得再也塞不下了，才带着护卫小队出发。
城门上虽然没有守城的士兵在看着，但城门却是紧紧闭着的。
郎泽用力推了几下，发现这城门不仅是关着而已，甚至在门后还堆了不少东西，将门牢牢地抵住了。
看着架势像是在防御着什么，但又没有士兵在此，真是怪事。
郎泽摇摇头，城门打不开，他们就只能翻墙了。
好在大家都是妖族，两三下就直接能蹿到城墙上，不过一会儿护卫们就进入了城内。
等真的亲身走到了曜郢城中，众人才发现，城中所谓的空无一人，并不是凡人们在不久前的同一时间中聚集到了城北，而是像是被荒废弃置了一般的那种无人之感。
地上的竹篓被风吹着翻滚到了他们脚边，路边上各种各样的小摊店铺被匆匆遗弃在了原地。
郎熠刚从城墙上翻下来，脸就皱成了一团。
小白狼一直在用手捂着鼻子，走了没几步觉得举手捂着太麻烦了，便在储物袋中翻找一番，找出来一件自己忘记拿出去的衣服，将其卷吧卷吧，当作围巾一般围在了脖颈处，连着下半张脸都一块儿遮了起来。
他储物袋里所带上的物资中是有口罩的，但他想着这些是要送给曜郢城的物资，就没有擅自拆开，随便拿自个儿的衣服凑合一下算了。
只是越往城中走去，他闻到的怪味儿就越来越多，充当围巾和口罩的衣服都已经起不了遮挡气味的作用了。
“这都什么味儿啊。”
郎泽边上的一名队员也嫌弃地捏住了鼻子，后退几步，离一个小摊位远了一些，“这摊子卖的是肉包吗？这都馊了吧！”
其他人听到他的声音，视线都一齐转向了那处小摊，猝不及防被没盖好的蒸笼中隐隐露出的包子的一角恶心得差点吐出来。
密密麻麻的白色小点遍布蒸笼的里里外外，还不停蠕动着，在包子里进进出出。
“何止是馊了，这都已经长蛆了啊！！！”
“呕——好恶心——”
“天呐这个摊位上的食物也坏掉了，都发霉了！”
“曜郢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护卫们忍不住说道。
吐槽声、呕吐声和议论声越来越大，最后还是郎泽忍不住了，让他们安静一些。
“越是发生了这些诡异的情况，越是不能掉以轻心。”郎泽对他们说道，“这些凡人是在匆忙间撤离，或者说是逃跑的，曜郢城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不然这些小摊贩们是不会丢下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跑掉的。”
郎泽表情严肃，这些护卫们也渐渐收敛了好奇的心，正了正神色，老老实实地跟在郎泽身后，时不时还往街道两旁看两眼。
寂静而空旷的街道中只有护卫队一行人的脚步声，郎泽边走边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他出发之前，本想着只是送物资而已，随便找几个人帮忙搬东西就行了，最多不过是凡人这边的瘟疫会麻烦一些，要带上听觉和嗅觉都异常灵敏的郎熠，其他人就挑些身强力壮的好了。
真正优秀的护卫，是要留在酒店里保护殿下王后和小殿下的。
他带到南洲的人，几乎都是刚刚通过选拔，才成为护卫的年轻人，等真的遇到了事情还是不如有经验的沉得住气。
不过好在他们都比较听话，在他说过不要议论喧哗之后，身后那些狼崽子就安静了下来。
他们从东边的城门一路向着城北的方向走了好一会儿，路上都没有见到任何人，倒是随处可见突然被遗落在路边的物品，和晾晒在外面很多天都没有被收回去的衣物。
郎熠走在郎泽身边，两人一同处于队伍的最前方。
见四下无人，他干脆继续将狼耳朵露了出来，只是把尾巴收了回去。
原形的狼耳露在外面的话，会比人形的耳朵听得更为清晰，郎泽也就没再说什么，随他去了。
走着走着，郎熠脚步忽地一顿，所有人都跟着他一齐停了下来。
“怎么了？”郎泽问道，“你听到什么动静了？”
郎熠的耳尖微微一动，转向了众人附近的小巷：“那边有人，约莫二十个左右，步伐极快，像是在追赶着什么。”
他说完这句话，就立刻将狼耳收了回去，伪装成凡人的样子。
众人心领神会，纷纷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耳朵眼睛尾巴，看看有没有不应该露出来的。
大概过了十几息的时间，巷子深处就传来了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巷的拐角处，突然跑出来了一个浑身血污的男人。
男人在见到郎泽他们的时候，眼中闪过惊讶之色，随即便是狂喜，哪怕已经不太能跑得动了，还是加快了步伐向护卫小队这边冲过来，大喊道：“救命啊！！！”
男人刚尖叫完，他的身后就出现了十几个状若癫狂，如同疯子一般的人，咆哮着紧紧追在他身后。
眼见着男人就要跑不过那些疯子了，护卫们没有多想，上前一把将男人拽过来护在身后，“你没事吧，那些是什么人？”
咆哮声和嘶吼声越来越近，男人躲在护卫队里瑟瑟发抖，哆嗦了半天才吐出来一句：“他们、他们根本就不是人——”
“什么？不是人？”
众人满头问号，正想让男人说清楚，但那些疯子已经冲到了他们身前，哪怕是看到护卫队纷纷拔出了刀剑，也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直接扑了上来。
首当其冲的就是郎泽，他还没搞清楚是什么情况，不好真的将凡人杀了，手中一动快速将剑刃收了回去，用剑鞘死死抵住用双手疯狂抓挠着，不断往他身上扑过来的疯子。
其他人也和郎泽差不多，不是用剑鞘和刀鞘挡着冲过来的疯子，就是只能一脚将他们先踹开。
若是寻常凡人，被妖族层层选□□的护卫们这么用力一踹，早就倒在地上哀嚎，半天都爬不起身了，但这些追着男人的疯子们就像是根本没有痛觉似的，被踹倒在地上还没两秒就一个翻身，四肢并用地爬了起来，继续朝众人扑过来。
“这些人，这些人都不怕疼的吗？！”护卫们惊讶道。
男人突然尖声叫道：“早就说了他们都不是人了！！！”
他话音刚落，扑向众人的疯子们像是因为听到了声音而变得更加兴奋了似的，抬起了头，咆哮出声，布满了血迹的牙关不断开合，试图去咬护卫们。
疯子们的脸上皆是如同尸体一般灰败，毫无生机的青白之色，眼睛连眼白都没有，只余下浓郁得深不见底的漆黑。
“我草这什么鬼东西啊？！”
护卫们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在见了疯子们的真容之后，连刀鞘都不用了，直接将刀拔了出来。
郎泽见此情形，第一反应便是当时乌霜到酒店求助，等秦厌被殿下和王后带回到酒店之后，与自己提到的，在东洲边境遇到的魔族。
那时候被魔族动了手脚的凡人、修士和妖族，也是如这些疯子一般没有眼白，状若癫狂，不惧疼痛，拼了命地要去撕咬、攻击他人。
王后还给这些人起了一个非常形象的名字。
“他们的确不是人，是尸傀！”郎泽急忙对护卫们说道，抽出剑，一剑削掉了身前的疯子的腿，“这些尸傀是杀不死的，就算击中要害也没用，只能用火烧！”
“对对对——”
男人听到了郎泽的话，激动地附和道：“只、只能烧！”
可众人为了装给曜郢城送的物资，基本上都将储物袋里的东西都清空了，身上还有没有火折子都不好说，更别提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易燃的东西将这些尸傀一块儿给点了。
他们只能跟学着郎泽的动作，将尸傀们的腿斩断，削弱他们的行动力，先找间屋子避一避再说。
这些尸傀跑起来实在是太快了，一旦发现猎物之后动起来就灵活得不像话，根本不像尸体一般的僵硬。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男人方才的尖叫声太响，郎熠听到聚集过来的，由僵硬变得飞快的脚步声越来越多。
这会儿也没空停下来让大家看看储物袋里到底有没有火折子，就算要烧也要将尸傀们聚集在一起烧才行，没办法，他们只能带着男人，直接翻进了最近的一户围墙和院门看起来比较结实的民宅。
妖族护卫们翻起墙头来简直就是小意思，分分钟就翻上去了，但男人就不一样了，他毕竟是凡人，还受了伤，在被护卫们拉着拽着翻墙的时候，差点忍不住嘴里的痛呼，即将出声的下一秒就被边上的护卫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先一步翻进院子里的护卫赶在尸傀们突破院门之前，就快速检查了一下门栓，搬来了不少院中，甚至是屋中的杂物柜子等将院门抵上。
外面的咆哮和撞击声不断传来，男人颤抖得不成样子，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郎泽显然也知道现在不能出声，最好能让尸傀们失去对这里的兴趣。
护卫们听从他的玉晰指示，连呼吸声都放轻了不少。
男人手臂上还在不断地滴落着鲜血，透过破破烂烂的袖子往里看去，赫然是一个极深的，血肉模糊的牙印。
众人沉默着等待尸傀离开，可是等了许久，外面的动静都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
郎泽只知道尸傀会无差别攻击人，但不清楚他们具体会被什么东西吸引。
男人受到巨大惊吓的大脑几乎都要停止运转了，在低头不经意瞥见自己手上的咬伤之后，才反应过来。
“血，是血……”
男人哆嗦着从衣摆上扯下一节布料，将伤口紧紧裹住，“包起来了他们就会走了，包起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