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座尸山死相各异, 致命伤也都不相同，或许是子弹射穿胸膛，又或是匕首插中腹部。还有些尸体被堆积在下面, 楚寻看不清楚具体的情况, 但很清楚的一点就是，下面尸体的血液已经干涸了，而最上面尸体的伤口里还在不断流出血液。
楚寻勉强把自己带来的那具尸体堆了上去。楚寻额角流下细密的汗珠，他看着那么多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尸体, 突然有一点恶心。
如果是一般人，看到这种情况早就已经精神崩溃了。但楚寻只是稍微晃了一下, 然后蹲下身，抓起一把地上的尘土。他脸色有一点白, 但是看上去依旧格外镇定。
那几十具尸体像是暗示着楚寻既定的命运, 但是现在他没想那么多，只是朝周围看去。透过一层层尸体的掩映, 他看见对面的围墙上似乎刻着什么字。
他走近去看, 发现是很简单的一句话：“注意时间。”
四个字是用石头刻下的, 格外潦草, 周围的刻痕很混乱, 看上去就像是在这面墙上刻这四个字刻了无数次, 而那正是他自己的字迹。也就是说，他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 在墙上刻下了这四个字。
当然也有可能是那些被他杀死的怪物刻下的, 但是楚寻并不觉得那些怪物有提醒他的理由。
楚寻拇指抚过那些字迹, 还挂着血珠的脸上阴晴不定。墙面是水泥铸的, 一模掉一手灰渣。楚寻看着手上的灰渣, 意味不明地捻了一下手指。
片刻后, 他在地上找到了一块石头，石头本来的尖端已经被来回的刻画磨平了。楚寻捏着那块石头，又在墙面上，按照原来的字迹，重新写了一遍“注意时间”。
那四个字周围的刻痕更加混乱，就好像被人刻了无数次。
楚寻画完把石头丢了，挥手打开了自己的系统界面。上面显示的时间很正常，他进入游戏四十三分钟。按照他本人的感觉来说，他确实也只进来那么久。
楚寻静下心来开始一点点读秒。
“一，二，三……”
然而等他彻底数完一分钟，他的系统界面上的时间也随着他读秒结束跳了一下，变成了四十四分钟。时间流速没有任何问题，系统界面上的时间也是正确的。
这四个字总不能是让他“抓紧时间”的意思，这个副本又没有时间限制，最终积分也不是按照时间算的。
他沉默地看着那些尸体，以及尸体后面的那一行字。有无数个他死在这里，这里又恰好有一个提示性的文字，是他自己的笔迹。这怎么看都像是很多个他不知道的自己在自救。
在向另一个自己自救。
假定刻字的“楚寻”就是另一个自己，那么既然他只刻了这四个字，就代表他一定会理解。
其实楚寻是个格外有傲气的人，他只要想办的事就一定会办到。爷爷死后身边没有大人，因此他也早早就学会了自己做决定。这世上他只相信他自己，也正是因此，下副本时独得令人发指。
他又抬起眼睛看了眼那四个字。
片刻后，他突然转身，留下满地的尸体，自己一个人回到了游客大厅。
游客大厅的楼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时钟，周围包着金边，是中世纪的风格。楚寻修长的身躯站立在偌大的游客大厅中，彩窗透下的五彩斑斓的光为他周身镀了一层光晕。
像是某种神秘的祈祷仪式。
而楚寻自己皱眉看着那个悬挂的时钟。
上面的时间是下午四点三十二，而他进入游戏的时间是在早上，也就是说他已经进来了好几个小时，而他自己一无所知。那些他不知道的时间，他都在干嘛？
那些堆积成山的尸体……难道他一直在刷怪？
楚寻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四肢，感觉正常，如果一直进行长时间的打斗，那么就他那副身体肯定不会是现在这样。而且刷的怪还都是他自己，打一只都那么费劲，就算给他几个小时，也刷不了那么多。
中间还缺了什么，那么多怪肯定不是他杀的。
楚寻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转身出了门。
——
监控室内。
楚寻紧锁着眉头，往前倒几个小时前的监控视频。画面中他一个人从洗手间出来，径直进入了游戏大厅，接下来的发展跟他记忆中没有任何发展，他看到自己和另一个“楚寻”遭遇，又再次往前调动监控视频。
十六小时前，他出现在前往游客大厅的路上。
二十三小时前，他从游客大厅二楼一跃而下，在蹦床上摔得七荤八素。
三十四个小时前，他拖着尸体前往碰碰车区域安葬，并且在那个本来已经存在的“注意时间”上，又刻了一道。
四十九个小时前，他来到了监控室，看到了这段视频。
他总共往前倒了五十个小时，超过五十个小时游乐园的监控里才没有他的身影。
楚寻看着不断闪烁的监控屏幕，从兜里摸出了火机，点燃了一支烟。他从来不是在这里待了四十分钟，也不是只待了几个小时，而是整整两天多的时间。
每一次他的行动轨迹极其一致，杀死“楚寻”，埋藏尸体，前往游客大厅观察时钟，然后前往监控室查找监控。
而系统的时间，则是按照他的重生开始计时，也就是从洗手间出来开始，系统界面的时间才开始流动。而他自己，没有之前循环的任何记忆。
这也证明，刚才他是亲手杀了“自己”，一个比时间线提前了几十分钟的自己。
楚寻再次调整监控，想看看自己接下来去干了什么，他看到自己从监控室出来后又回到了游客大厅，在那里呆了一段时间之后，径直去了一个方向。楚寻眯着眼睛回忆那个方向。
那是核心控制室的方向！
楚寻把烟灭了，正打算扔在地上，他低头却猛然看见，地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烟头。烟灰到处都是，余温把地板砖烤黑了一块。楚寻几乎数不清楚他扔下去的这是第几只。
他手指顿了一下，最后还是把烟头扔在了原地，混进了之前众多的烟头中间。
楚寻无奈地想：也算是给下一次的自己留点线索。
他第三次返回游客大厅，这次他的目标是游客大厅二楼那些锁上的门。整个大厅他都搜了一遍，没有其他线索，如果没有得到线索，他是不会贸然前往核心控制室的。
那么剩下的只有这些上了锁的房间。
楚寻开锁的方法的格外暴力，而且游乐园的木门年久失修，他不过踹了两三下木门就嘶拉一声断裂开，房间里面的荧光缓缓透出来。
房间里面放置的东西超乎楚寻的想象，那像是一个小型的私人影院，占据一整面墙的幕布前面放着一张简单的双人布艺沙发，沙发的左手段放着一张小茶几，此时上面放了两瓶饮料。
楚寻借着幕布发出的白光仔细看了一下，那好像是两瓶可乐。
而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沙发靠背很高，楚寻仅能看见他半个脑袋，头顶上似乎还有一撮压不下去的呆毛。
不知道为什么，楚寻心里缓缓涌起了一股不安。
他站在门口没动，也没有出声。但是刚才他踹门的动静太大，里面的人肯定注意到他了，如果他是个活人，不应该完全没反应。但是如果是个死人……为什么这地方会有死人？
片刻后，沙发上那人突然说话了：“来了？坐这一起看？”
那人声音透亮，音色格外清澈，明显是个还没长熟的少年。而且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恶意，就好像跟楚寻是相识的老朋友，一起约出来看电影。
然而楚寻脸色却格外古怪，他仍站在原地没动。
那人随意地把手上的遥控器扔到旁边的茶几上，又顺手把可乐扔给站在身后的楚寻，他回头冲楚寻笑：“怎么了？”
楚寻捏着手上那罐微微泛着凉意的可乐，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少年的脸似乎还在眼前，充满朝气，又带着不可一世的散漫。眼睛很亮，头发只微微有一些长，刘海只盖住眉毛，毕竟上学时的他，留那么长的头发是要被老师训的。
没错，沙发上坐着的那个少年，就是年少时的他自己。
楚寻忍不住在心底想：这破烂副本怎么这么喜欢把不同年龄段的自己拉过来，上一次是小孩，这次是青少年，下一次得让他看看他临死前的景象？
楚寻想到这，猛然一愣，他好像已经看过了。就在刚刚，他还亲手杀了一个。
但是这个少年“楚寻”看上去对自己并没有恶意，楚寻索性到他身边坐下，布艺沙发上微微泛着潮味。他冲他举了一下可乐，做了一个举杯的姿势，问道：“看什么？”
少年“楚寻”笑笑：“看电影。”
三分钟后，楚寻才相信真的是看电影，幕布上面人影闪动，景象变动，而他和身边的人喝着可乐。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要是眼前这幅电影的主角不是他就更好了。
电影从他进入无限游戏前的一段时间开始，他骑着自行车上学，趁午休逃出学校吃烤串……
这一部分只持续很短的时间，像是回忆的片花，一闪而过。接下来，电影详细记录了自己第一次进入儿童游乐园这个副本的景象。
他怎么杀死那些玩偶，又是怎么前往核心控制室，接下来被黎明带走。
事无巨细，而且效果格外好，楚寻感觉荧幕上的血珠子都能溅到自己脸上。
黎明出现时，两个人喝着可乐的手都微微顿了一下，少年“楚寻”把手中的可乐放下，微微低了一下头。
一直到最后楚寻被黎明带走，眼前的荧幕终于暗了下去。
楚寻疑问道：“为什么让我看这个？”
少年“楚寻”冲他俏皮地眨眨眼：“去接下来的几个房间，你会懂的。”
他语气又落寞下来：“因为……你就是我啊。”
楚寻还是看着他，没说话，但是有些不自在地捏紧了手里仅剩的半罐可乐。
少年“楚寻”恢复了神情，他表情变得格外冷淡，垂下眼睛，带着生人勿近的口吻：“电影看完了，去走你接下来的路吧。”
按照少年所说，楚寻破开了接下来几个房间的门。
房内陈设无一变化，都是一张荧幕，一座沙发，半个茶几。茶几上扔着不同的东西，酒，烟，最后一个房间，放着他那个黑市上淘来的信息读取器。
坐着的人也不相同，刚遇见黎明的他，黎明死后的他，在外三年的他，最后一个房间里坐着的，是几十分钟刚被杀死的他。
他看着自己慢慢成长，桌上的东西从可乐变成香烟，最后变成信息读取器。
每一个人都对他格外友好，真诚地欢迎他这位未来来客。
他也坐在沙发上，看遍了自己这几年的过往。荧幕闪动的时候，楚寻和身边的人都不说话，他像是在发呆。
荧幕上正播放楚寻住在游戏外那栋房子里，从阳台看外面万千灯火的时候，身边的人突然说话了：“你现在开心么？”
楚寻垂下眼睛，淡淡地说：“挺开心的。”
“那就好，我还以为我永远不会出来。”
楚寻把桌子上的烟点燃了，没有吸，只看着烟头在手里燃烧殆尽。
最后一个房间，荧幕上播放的是这次副本的景象，他正带着尸体前往尸山。
而自己身边坐着的，就是刚刚自己杀掉的人。他看上去毫无怒气，嘴角甚至有掩盖不住的笑意。
放映结束，楚寻问：“所以，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个？”
身边人缓缓开口：“你知道了吧，下面你会去核心控制室，为什么要去核心控制室？”
楚寻没说话。
很奇特，身边的人又像是在问楚寻，又像是在问自己。
最后，身边人缓缓说：“看看你来时的路。”
楚寻被他轰出门外，被他踹烂的门在他眼前缓缓复原。
【去走你接下来的路吧。】
【看看你来时的路。】
如果这是一个嵌套的死循环，那么循环从哪里开始？从他进入这个副本？还是从他第一次杀死另一个自己？
都不是，如果他没有再次进入游戏，不会走到这一步。同样，如果他没有对于黎明的执念，也不会再进入游戏。
世事循环，从木屋外面的漫天雪地里，黎明第一次给他戴上手铐开始，因果便由此开始。
两人像一对手铐，互相纠缠绑死。即是手铐，又像是世间承载无数承诺的戒指。
楚寻想，他知道为什么要去核心控制室了。
核心控制室的小木屋依旧，多年后他放的大火还没有肆虐。屋内没有那个老人，他站在屋子中间，看着空气中漂浮的灰尘。
他记不清楚第一次来是什么情形了，身上可能带着汽油，但在他的记忆里，好像什么也没带，只有一把简单的匕首。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消息的系统界面尖锐提醒：
【警告！玩家楚寻进入核心控制室，已通知巡防官！】
楚寻面无表情地关闭了眼前的红色弹窗，垂在一侧的手却忍不住捏紧又放松。
三分钟后，木屋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是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声音，有些闷，由远及近。
来人推开了木屋的门，屋外太阳光照到雪上，又再次反射进来，使得木屋内格外亮。来人就站在这束光的后面。
楚寻眯了眯眼睛，他看见他的制服下摆，还有合体的黑色长靴。他问：“黎明？”
来人摇摇头：“黎明是代号。”
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到那束光中间。
“楚寻，”池逸说，“这是我第九十七次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