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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7章

陆长亭是被人从被窝里抓出来的。

朱樉将迷迷糊糊的陆长亭搁在了杂物间外, 一阵风刮来,陆长亭一下子就清醒了。

“这是……?”陆长亭往里探去。

炭盆已经燃尽了, 只是里面的味道还让人忍不住发闷, 再侧头一看,屋子的窗户是紧闭着的……

难怪了,他方才一瞥, 就瞥见地上那么多躺着的人,乍一见还真将他吓了一跳。

他们应当都是一氧化碳中毒了吧。

陆长亭顿觉棘手不已。

这得要高压氧、糖皮质激素等玩意儿针对治疗吧?叫他起来他也束手无策啊。

“……他们领口松开了吗?好让他们能有顺畅的呼吸。”陆长亭出声问。

“已经松开了。”朱棣比他想象中还要反应快。

陆长亭无奈一摊手,“请大夫吧,我是没法子的。”

朱棣眯了眯眼,“程二已经去了。”程二没跟他们一块儿, 后头就被闹醒了,赶紧被朱棣打发出去了。

陆长亭微微惊讶。

这是在发现之后及时做好了完全准备啊?

朱棣面露憾色, “没想到他们竟会忘记开窗。”

陆长亭微微蹙眉, “其实不管什么时候都应当开窗户保持通风。”就算没有一氧化碳,氧气不足也不是什么好事。

说着陆长亭走过去,将窗户打开了,这一打开, 陆长亭才发觉,窗台边上落了一根木柴。陆长亭微微惊讶, 看来这是因为……入夜以后大风刮得厉害, 才将撑起窗户的木柴给刮走了,窗户便就此牢牢扣了上去,等时间再久一些, 屋子里的人自然中招。

当然,这跟屋子里睡的人不少也有关系。

如此紧闭,又燃着炭火,空气自然稀薄,反倒是一氧化碳释放出来,导致人晕厥、甚至死亡。

陆长亭指了指跟前的窗户,“该修一修了。”

朱棣走上前来,只看了一眼,便立时反应过来了是怎么一回事,“是该修一修了。”朱棣微微松了一口气,既然是能修正的地方就好。

这冬日里的大风刮得厉害,倒是也给他们提了个醒。

不久之后,程二便带着一个老大夫过来了。

中都入了冬之后天气寒冷,老大夫也没少见过这样的情形,而且那些还大都是富贵人家闹出来的,因而此时见了倒也不觉惊讶,忙俯下身一个个检查了,又让程二去买药熬去了。那老大夫就这么坐在地面上,根本不顾地上的污泥,许是累着了。

“这日后注意着便是了,若是时间再久上一些,怕是就要出事咯!这醒来之后,有可能就眼瞎,身上长疙瘩……还有变成傻子的……”那老大夫一边说一边摇头,倒是并未计较程二急匆匆这个时候将他拉来。

这个陆长亭也知道,一氧化碳中毒的,有些人就算救过来,也可能成为植物人、傻子,甚至是眼盲,还有的出现皮肤自主营养障碍,也就是身上会出现起水泡、会红肿的病变。

可见有些生活体验,是当真不能少的。

若是不来到这样的地方,朱家兄弟们或许一辈子都难有这样的体验,毕竟皇宫之中,宫殿宽敞,为了保持通风都是开着门窗,左右也吹不到他们的身上去。而且为了保持屋子的温暖,怕是也不会用这样的碳,宫人们也都是日夜蹲守的。

假如朱家兄弟在外,因着这一点而无辜地翘了辫子,那就实在太戏剧化了。

朱棣此时已经走到那老大夫跟前,道:“请您进屋说话。”

老大夫笑了笑,倒也不推拒,由朱棣搀着站起了身,慢慢走进了屋子。

外面的确冷得很,别反将大夫都冻病了。

陆长亭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然后也跟了上去。也不知道老大夫有朝一日,知晓自己曾被永乐皇帝扶着进了门,

朱棡和朱橚站在外头眨了眨眼,他们在外面守着吹风?还是程二笑了笑,出声道:“我在外守着就好,您和五爷歇息着吧。”

朱棡和朱橚这才也进了屋。

老大夫在屋中坐下来,见了陆长亭,不由得惊讶道:“这是……这不是狗儿么?”

陆长亭一僵:“……”

这个名字还只有程二听过。

如今朱棣四兄弟都听了个清楚。

陆长亭头一次觉得自己快羞愤到泥土里去,多年之后,这些朱家的王爷们,会不会对他的印象就剩下一声狗儿?

脑中思绪一闪而过,陆长亭转过身来,还得温和地应上一声,“嗯。”他这时候也方才认出来,这老大夫,正是之前给他母亲看过病的。除了这老大夫,别的却都不肯前来乞丐窝。但尽管如此,母亲的命还是没能留得住。

只是因着这一茬,陆长亭对这老大夫的印象很是不错,此时自然态度温和。

老大夫见自己没认错人,忙惊讶地问起了陆长亭为何会在此处。

朱樉憋着笑道:“他到我们家中来帮些忙。”

老大夫点了点头,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话。

朱棣顺口与他们提了提,陆长亭早先便提醒过烧炭不能将窗户合上这一点,朱家兄弟们闻言,不由得纷纷夸起了陆长亭。

“长亭懂得很多。”

“小长亭实在厉害啊,这些事儿也知晓。”

“来让我瞧瞧小长亭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老大夫在一旁笑而不语。

陆长亭被夸得都有些臊了,这些天之骄子当然不知晓这些东西。陆长亭没想到阴差阳错的,就这样还成了值得夸耀的点。怕是再多过上两年,他们便会更认为自己神通广大了。陆长亭无奈地避开了朱樉摸过来的手,躲到朱棣身后去了。

不久之后,程二进来汇报说外面的人都服了药。

老大夫起身出去,又检查了一番,然后这才离开了。

陆长亭实在不想真被摸头,研究一番脑子里装的什么,当然他也不想被唤作“狗儿”,于是等老大夫一出去,陆长亭就趁机溜了。

朱樉几人目视着老大夫离开。

他们对视一眼,正要转头去将陆长亭好好调侃一番,谁知晓转过头来,就见陆长亭不知什么时候又缩到床上去了,而且还睡得正香。这下他们倒是也不好将陆长亭叫醒了,朱棣起身回了屋子,脱去一身挟着寒意的外衫,掀起被子就跟着躺了进去,寒意顺着进去,将陆长亭也裹住了。

陆长亭抖了抖,翻了个身,贴着朱棣的胸膛,继续沉沉睡去。

朱棣低头瞥了一眼他的面孔,“真睡着了?”

“……”

“狗儿?”

“……”

朱棣这才确认陆长亭是真睡着了,而不是假装睡过去了,他盯着屋顶瞧了会儿,屋中烛光明明灭灭,过了会儿,朱棣才不自觉地轻笑了一声,然后才缓缓闭上眼,就这样睡了过去。

陆长亭这时候才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

狗儿什么的……还是让它遗忘在众人脑子中吧。

……

————

正如老大夫所说,所幸发现得及时,这些下人才没有受什么大的妨碍,卧床休息两日便成了。因为他们突然出了意外,朱家兄弟们便不得不又处处亲力而为了起来。被这么一耽搁,陆长亭也就推迟了出门的时候。

这冻的,他倒是也不大想出门。

只是那头刘师爷急得不行,满心以为是不是自己何处,不慎将人给得罪了。便又派人前去探听消息。做出这个动作的,还有当日参加满月宴的其他人,他们都没想到自己扑了个空。这下可是都急了!

最后还是程二去见了刘师爷,告诉他,今日陆长亭被意外给绊住脚步了。

刘师爷此时满脑子都是他们身上的不凡之处,哪里还敢在这样的事上找麻烦,当即便点头同意了,默默在家中等待了起来。

待到下人恢复了之后,陆长亭方才带着朱棣出门去了。

不过经此一事,朱家兄弟们哪怕夜晚被冻成狗,也定要开着窗户,生怕这一觉下去便就不醒了。

唯有陆长亭不受影响,仗着身量小,往朱棣的怀中一躲便是了,什么寒意和大风全都被朱棣挡出去了。

此处且不提。

只说陆长亭给刘师爷看了宅子,漫不经心地点出了宅子中不足之处,还没忘记顺便踩一脚陈方从前留下来的布置,没问题他也能给说出个问题来,总之便是要让陈方在中都众人心中,彻底失去信用。

等到之后,陆长亭和朱棣便是在刘师爷敬畏不已的目光中离开了。

将陆长亭送走之后,刘师爷又独自在院中坐了许久,一转头,却见自家婆娘正盯着那二人离去的方向,忍不住低声赞叹道:“那位公子可实在生得好相貌啊!也不知哪家姑娘能配得上……”

刘师爷知道她爱给人做媒的臭脾气,忍不住白了她一眼,“妇人见识短!你可知晓那人是谁吗?谁敢给他做媒?”

“他是谁啊?”

刘师爷噎了噎,不耐烦地道:“你管那么多作甚?快进去忙你的!”说完,刘师爷却是忍不住生出了打听一番的念头。

若当真是来历不凡,他日后也当敬着才是。

陆长亭并不知晓,背后竟是有人生出了给朱棣做媒的心思,他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又紧了紧身上的衣衫,道:“我还有些事,四哥便先回去吧。”

“有事?何事?”朱棣并没有听从他的话立即离开。

朱棣也算是发现陆长亭怕冷的特质了,依陆长亭的性子,他此时不急着归家也就罢了,竟然还主动要求自己先行离开!他怎么舍得让自己这个挡风的先离开呢?

朱棣对于自己在陆长亭心中的作用,有着很清晰明确的认知。

他就跟一件衣袍的作用差不多。

冬日里可宝贵了!

陆长亭不知道朱棣在想什么,因而他听见朱棣反问的时候,面上立时便写满了疑惑,朱棣竟然还会问自己是何事?朱棣会关心这些微末小事?

“我去找一个朋友。”陆长亭淡淡道。

“那个小胖墩?”

看来安喜的外号还真是叫得很是响亮了。陆长亭无语。

他摇了摇头,“不是。”他顿了一下,犹豫着又补上了一句,“我要回乞丐窝。”朱棣应当也知道他的来历,此时藏着掖着可没什么用,还不如大大方方地说出口。从乞丐窝出来也并不丢脸。

朱棣面上闪过惊异之色,嘴上却是道:“那我陪你前去便是。”

“不、不必了。”陆长亭连忙拒绝。朱棣难道以为乞丐窝是什么好玩儿的地方吗?

“为何?难道长亭是要去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朱棣淡淡问道。

“自然不是!”陆长亭想也不想便打断了他,“我只是觉得,四哥不应当去那里,乞丐窝很脏很乱。”

朱棣仿佛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一般,依旧是淡淡的语气,道:“可是长亭便很是干净啊。”

陆长亭顿时感觉到了朱棣那平淡的口吻之下,隐藏着的执拗和不容拒绝。看来骨子里还是个强权且霸道的人。陆长亭嘴上的话只得变了,道:“那便一起过去吧。”

朱棣微微一笑,将陆长亭继续揽在身边,尽职尽责地为他挡风。

二人一边往前走,朱棣一边低声道:“长亭忘记了吗?之前我也是去过的。”

陆长亭一怔,这会儿倒是想起来了,他和朱棣初见的那段不愉快的记忆。那时候可不正是朱棣带着老瞎子去乞丐窝找的他吗?不过那里倒也算不得真正的乞丐窝。

见陆长亭不说话,朱棣不由得道:“还在记仇?”

陆长亭摇了摇头,“记什么仇啊?我一般当场就报了。”

朱棣不由得想起了那一日,他和程二的狼狈,可不正是有仇当场就报了么?想着想着,朱棣倒也不觉得生气,反倒还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陆长亭诧异地看了一眼,“四哥笑什么?”

难道去乞丐窝还是一件很值得开怀的事吗?

“笑你……”朱棣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陆长亭。

陆长亭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是笑什么?不会是笑他的名字吧?

陆长亭翻了个白眼给他,加快了步伐。

朱棣见状也不生气,也很快跟了上去。

不多时,他们便走到了城中最为偏僻的地方,拐过巷子之后,朱棣便见到了之前陆长亭住的那间屋子。

朱棣抬手轻轻一点屋子的方向,道:“当时见你的时候,我可实在不敢想象,你会是个小乞儿。你当时的模样,又干净,又好看,还带点矜骄的味道。”

陆长亭不得不纠正了他,“不能说好看。”男孩子不能这样夸!

朱棣只是笑了笑,却并未纠正。

陆长亭不再理他,大步朝着屋子的方向走了过去。朱棣不得不紧跟着他,好免让陆长亭被大风吹得一脸狼狈。

陆长亭敲了敲屋门,里面没甚响动。

陆长亭不由得皱眉,拔高声音唤道:“吉祥!”

这懒东西不会还在睡觉吧?陆长亭又拔高声音唤了两声,谁知晓里头还是没什么反应。陆长亭皱了皱眉,回头提醒朱棣,“蒙住口鼻。”他可不希望等会儿自己一脚将门踹开之后,朱棣却忍受不了里头的味道,被熏晕过去。

朱棣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抬手捂住了口鼻。

这屋子难不成还有什么玄机不成?朱棣眼中闪过了兴味的光。

这时陆长亭已经抬脚踹过去了。

“啪”一声,门轻松地被踹开了,还反弹了一下,冬风登时灌了进去。

朱棣刚要感叹陆长亭好生粗暴,突然一股臭味儿窜入了鼻子之中,这是连捂住口鼻都难以阻挡的。低头再看陆长亭,他的反应也很是及时,已经用袖子捂住口鼻了,捂得可比他严实多了。

因为蒙了口鼻的缘故,陆长亭一边往里走,一边发出瓮声瓮气的声响,“乞丐窝便大都如此。”

这会儿朱棣才算是知道,脏乱具体起来,究竟是什么模样。

“谁!谁打扰了大爷我睡觉!”床上突然蹿起了个人,那人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盖着的被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再看他那张脸,上面也带着污迹,干瘦的脸上还生生扯出了个凶恶的表情。

陆长亭脸色一变,“你不是吉祥?你是谁?”

“我是你二狗大爷!吉祥那个东西被我赶出去了!”那人冷哼一声,语气很是嚣张。不过等他瞥见陆长亭身后还站了个“大人”,气焰一下子就弱了,还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小乞儿都是极会观形势的,他们常年在咒骂和厌恶中摸滚打爬,知道什么人是不能招惹的,他看陆长亭个子矮,便觉得陆长亭好欺负,但是见了陆长亭身后的朱棣,便立即判断出来不好惹。

朱棣在身后差点憋不住笑,“二狗啊……和长亭还挺像。”

陆长亭脸色一黑,谁跟他像了?就这个货!跟他半点也不像!

“我问你吉祥呢?你将他赶到哪里去了?”陆长亭面色一冷,厉声问道。

二狗感觉到了一丝不善,但这个好不容易抢来的地盘,他可不会放手,于是他强装着硬气道:“我、我怎么知道他去哪里了?我只是将他赶出去了,他要去哪里,我又管不着!”

朱棣犹豫了一下。他要是掺合进这种事里,似乎有些以大欺小了。

不过事实证明,陆长亭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忙,他放下捂脸的袖子,几个箭步冲上去,直接将二狗从床上拽拉了下来,并且猛地掼到了地上。

朱棣都被他一系列干脆利落的动作,给惊了一跳。

二狗躺在地上顿时哀嚎了起来,“你你你干什么?放开我!”

“去!去把人请回来。”陆长亭直接一脚踩在了二狗的脸上。

二狗顿时连连呼痛,但还是犟着没有应。

在冬日里,没有什么比屋子更值得这些小乞丐去争抢的了,他联合了几个人直接将吉祥赶了出去,怎么可能还再让吉祥回来?这屋子是他的!是他保住这条烂命的根本!

“去请人。”陆长亭脸色更沉,收回腿,不等二狗爬起来,他又将人从地上揪了起来,指着那面墙道:“看见了吗?若是你不去找人,我就把你脑袋掼上去,你脑袋砸破了,有钱去看吗?嗯?”

陆长亭冰冷的声音窜入二狗的耳中,让他顿觉见了鬼一般,二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大约是在心底对比了一下,脑袋和墙壁的硬度,随后才点了点头,“我、我去……”

陆长亭也从善如流地松了手。

二狗立即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朱棣再度目瞪口呆了。

“你……这……”他知道陆长亭性子冷傲,简直不能用常理来衡量他,但朱棣怎么也没想到陆长亭会凶残至此。

陆长亭收敛起了目中外泄的情绪,他转头看向朱棣,淡淡道:“四哥以为我方才太过凶狠了吗?”

不等朱棣说话,陆长亭便又继续往下说了,“古人道,若是食不果腹、衣不敝体、无屋可依,便无从谈起仁善礼仪。落后的地方,他们缺衣少食,已经无法去学习什么仁善礼仪了,因为环境所趋。”陆长亭用脚尖点了点地面,“这个地方也是如此。乞丐窝里,抢食争地并不少见,为了半个脏了的馒头,或许都能大打出手。这片的救济屋建了很久了,要找几个不漏风的地方甚少,地方少,乞儿却不少,那便只有争抢了。谁抢到便是谁的。这里虽然打不死人,但若是将人打成重伤,不治而亡,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人人都饿肚子,无处可避风挡雨的时候,还讲什么人性呢?”

“何为残忍?对于这里的乞丐来说,没得争抢那才是最残忍的。有争抢,至少有一部分人就能活下来。像老瞎子那样,都是好不容易混出了个自己的营生,跟我们是不同的。吉祥曾经照顾过我,那我便会竭尽所能为他抢过来。”

一个冬日,死个把人都不算得什么,除了昔日一同乞讨,谁会来关注他的死亡呢?

朱棣紧紧抿住了唇,面上笼了一层寒意。

陆长亭心底微微有些紧张,朱棣不会认为他太过残忍狠戾吧?方才他揍二狗的时候可全是下的重手。

但陆长亭微微走神的时候,却听朱棣如此问道:“为什么?”

“嗯?”陆长亭偏转过头去看他,他的眼睫轻轻扇动了两下。

朱棣看着这张分外好看的小脸,实在难以将方才的凶悍和他联系起来。

“我是问,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乞儿?”

“中都穷啊。”

“可城中并不乏富人。”朱棣不解。

“富人也是他们双手赚来的,他们富有,和城中多数人贫穷并不冲突啊。中都贫瘠,粮食产量都不多,且此地也过于偏僻,又没什么特殊的产物,要与外界做个生意都不容易。更别说小百姓们,能做什么生意呢?不过有钱的开个铺子,没钱的拉个摊子,也就糊口了。除却这些人,还有更大一部分无家可归、或是父母早亡家中也无亲人的,有些没有田可种,有些连户都是黑的……”明朝大定虽有九年了,但国家贫富哪是那样容易改善的?

乞丐不可能真正地完全消除。

至少现在不可能。

朱棣面色更冷了,他紧紧抿着唇,似乎在思考什么。

陆长亭可不管他在思考什么国家大事,他拽着朱棣就往外走,“先出去吧,可憋死我了。”

朱棣这才回过神来,这屋子里还臭气熏天着呢,于是二话不说也先和陆长亭出去了。

“县衙不管?”出去之后,朱棣立即问道。

陆长亭摇头,“怎么管得过来?中都县衙也富不到哪里去,虽上有发钱下来,但能养着这么多乞丐吗?衙门中人要干活儿,乞丐却不用干,这能平衡好关系吗?”

“那为什么不请乞丐为衙门做事呢?”

“衙门需要的还是识字的居多,有几个乞丐是识字的?纵然可以招一些人来做跑腿的,但也终究有个数摆在那里,何况城中还有很多人都指着在衙门谋个职位呢,哪里有乞丐们的位置?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陆长亭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事实便是如此。“从乞丐沦为乞丐之后,便难免被周围的人影响,多少乞丐学会了偷、抢、骗……这些习性一时间能改过来吗?虽然乞丐之中有好有坏,但这又如何去审视呢?”

这对于县衙来说,简直就是一桩浪费人力物力还不讨好的事儿。

有这功夫,他还不如做点面子活儿,整饬一下自己的政绩。

乞丐?想一想哪座城都避免不了,县衙也就宽心了,这越宽心就越没人管,然后就成了恶性的循环。

陆长亭觉得自己都成乞丐窝里一股清流了。

但纵使是他,不也骗了安喜一把才换来基础资金么?

朱棣又不说话了。

陆长亭觉得能当国家领导人的,都特厉害,能当皇帝的也一样。你得日日操心,百姓吃饱了吗穿暖了吗,毕竟百姓们过得不好,那就得反啊,还得操心外敌怎么样了,再操心朝中有没有二心的,还得给国家选拔人才……

朱棣这会儿估计已经开始忧国忧民起来了。

陆长亭又打了个呵欠,他面上的严肃和冷漠顿时被破坏了个一干二净。

朱棣收敛了脸上的冷色,他忍不住抬手轻抚了一下陆长亭的头,低声问道:“那你吃了多少苦?”

陆长亭怔了怔,对上朱棣的眼眸,里头似乎还真带上了那么一点儿关心,不似作伪。

陆长亭有些不自在地道:“也没多少吧。”他没恢复记忆的时候,是那个抚养他的女人吃了不少苦。

想到这里,陆长亭的眸子微微有些黯然。

朱棣只当是陆长亭嘴硬,不过陆长亭小小的身影在他眼中渐渐拔成了大树。

聪颖又坚韧,行事利落……朱棣真没见过这样的小孩儿,似乎哪里都养不出这样的小孩儿来。

约莫是陆长亭的表现一直都极为逆天,加之朱家兄弟也都是开蒙极早的,因而朱棣也没好奇,为何陆长亭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寻常这样大的孩子,不捣蛋就好了,哪里还能说出这些来?

还不等朱棣继续开口说话,突然一阵脚步声近了。

陆长亭和朱棣同时转头看去,只见那二狗回来了,身后跟的却并非吉祥,而是六个乞儿,其中一个乞儿个子还较为高。

这算是比照着朱棣找了个帮手回来?陆长亭差点给气笑了。

这小子实在太不知好歹了吧?

“吉祥呢?”陆长亭冷声问道。

二狗狞笑道:“哪来的什么吉祥?瞧你们也穿得成样子,何苦跑来跟我为难?快点走,还不会挨揍!”

陆长亭还真不怕跟人打架,尤其是最近被朱棣操练了一顿,陆长亭就更觉得自己四肢都是劲儿。

“这话我还给你们,去把吉祥找回来,还不会挨揍。”

二狗当然不听,号令着身后几个乞丐就冲了上来。

这一幕瞧上去挺好笑的,但是朱棣听了方才陆长亭所言,此时倒是笑不出来了。他面色冷了冷,犹豫着脱去了身上的外衫,然后方才大步走上前去,当先揪住了个子较高的人,三两下便将人摁倒在地上了。

不过朱棣没有像陆长亭那样直接揍,因而那高个子还不服气地挣扎了起来,口中骂骂咧咧极为难听。

朱棣面色微变,一拳揍在了那高个子的鼻子上。但他也算是留了手了,不然高个子的鼻子就得歪了。

那高个子的鼻血唰一下就飚出来,一见血,立即就吓得高个子大叫了起来,还撕心裂肺的,他抱着头蜷缩在地上,动也不敢动,更别说挣扎了。

朱棣这才松了手,面色更为复杂了。

这个地方,乞丐偷了东西被他人欺负,然后乞丐便去欺负比自己更弱小的乞丐,真不知该说同情谁了。

而这时候陆长亭也很快将其他人揍趴下了。

朱棣有幸再度见到了陆长亭极为凶残的一面。

“现在肯去找人了吗?”陆长亭直起腰来,面不改色地问道。

二狗都已经吓得腿软了,再对上陆长亭这张脸,就差没尿裤子了。他勉强爬起来,小心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呼号着这几个乞丐,赶紧一溜烟跑了。

陆长亭转过身来,朱棣已经将外衫重新套好了。

朱棣面上神色平淡,看不出表情来。

陆长亭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心思,不过看他帮着出手了,应该是对自己并无芥蒂的。陆长亭可不希望这群王爷正当年少,还固执地讲究个什么善良,体恤百姓。

那可就成圣父了!

那群乞丐是真被陆长亭打怕了,于是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将吉祥带回来了,只是身后还跟了个意想不到的人——老瞎子。

吉祥冻得狠了,他一边打哆嗦,一边眼泪汪汪地看向陆长亭,“长亭。”吉祥再冷,再害怕,却是不敢上来抱陆长亭的。自从去岁陆长亭变化了之后,吉祥就觉得陆长亭身上太干净了,干净到他不敢去抹黑一点点。

就好像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总会仰望着光明一样。

吉祥就是这样仰望陆长亭的。

老瞎子陡然见了朱棣的面孔,还尴尬地缩了缩身子,嗫喏道:“我听吉祥说他来找你了,就跟着来瞧瞧……嘿……嘿嘿……”

老瞎子这会儿也意识到,陆长亭再不是过去那个孩子了。

陆长亭淡淡点头,倒是并未责怪老瞎子什么。他拔腿走到了吉祥身边,递给了吉祥一块手巾,“擦擦。”鼻涕和眼泪都混一块儿去了。

吉祥接过去一边擦脸,一边忍不住抽答答道:“他、他们把我赶出去了,那是你留给我的……那是我的……”

吉祥这副弱唧唧的模样,和陆长亭衬成了鲜明的对比。

朱棣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幕收入了眼底。

或许二狗和吉祥那样的,才是乞丐窝里常见的孩子吧。

小长亭可像个异类啊。

“你让他们住进来不就是了吗?”

“那怎么行?”吉祥瞪大眼,“你之前也是一个人住的呀。”

陆长亭没好气地道:“你傻不傻?我一个人住,那是我能护住这间屋子,你能吗?”

“不……不能。”

“这几日在哪里睡的?”

“那个破祠堂外头……”

没冻死也算命大了!陆长亭暗暗咬牙。随后他看向了二狗等人,“你们还想住这屋子吗?”

二狗哆嗦个不停,“不、不不……”

“你们可以住,和他一起住,但是,你们得护住了他,不然下次让我见着了……”后面的话都不用说完了。

二狗猛地打了个哆嗦,连忙大力点头,感觉就跟要把头都磕下来了一样。

“你们觉得如何?”陆长亭扫向其他人。

其他人也忙点头,生怕再被揍一次。

陆长亭拍了拍吉祥,“快进去吧。”他本来想给吉祥一点钱,但是到最后又犹豫了,只是拿出了有些凉了的干粮,递了过去。吉祥自己找些野菜煮个热汤,就能果腹了。

他若是给钱,怕是吉祥根本护不住。

他的威名能镇住这几个人一时,但若是给了钱,他敢打赌,这些人绝对不能忍下这个诱惑!只要利益足够,人便能变得疯狂。

吉祥点点头,倒是很听陆长亭的话,抱着东西便进去了。

陆长亭扫了老瞎子一眼,见他比吉祥看上去好多了,便也就没操心了。

“四哥,我们走吧。”陆长亭道。

“好。”朱棣伸手再度将陆长亭揽到了怀中,好叫他不受寒风侵袭。

两人往前渐渐走远,老瞎子看得瞪大了眼,好半晌口中才讷讷道:“贵人呐,狗儿这是遇上贵人了呐……”说完,老瞎子又露出了遗憾之色,“……怪老头子不识人,日后怕是不会再见了。”都认人家作“兄长”了,这日后哪里还会回乞丐窝呢?

老瞎子转过身去,再想起去岁种种,竟是恍如梦一般。

谁能想得到,这个失去了娘,众人都以为会活不下来的小孩儿,却比所有人都过得好了。

说不准日后还能成个大才呢!

老瞎子心底诡异地升起了点儿与有荣焉的味道,他砸吧砸吧嘴,走远了。

陆长亭和朱棣走在路上,恰巧路过了朱家宅子,就这一路过,陆长亭就让人给拦住了。那些人怕下人寻不到陆长亭,便特意派出了那日跟着一起去满月宴的下人。这些下人都是认得陆长亭这张脸的,因而陆长亭一走过,他们便将陆长亭拦住了。

“小、小公子,请问小公子何时有空啊?我家主人请您过去呢……”下人弯下腰,殷切地笑道。

陆长亭漫不经心地道:“等两日吧。”

下人脸色变了变,虽然心有怨气,但却不敢多说什么,那日他可是也跟着见了这小孩儿的可怕之处,哪里敢得罪呢?且不说若是得罪了,回去怕是要被打一顿。

“你家主人姓什么?”

“李。”

“我知道了,两日后我便上门。”说着陆长亭便拉着朱棣继续往前了,那下人被抛在后面也不敢追,只得喃喃道:“希望两日后要来才好。”

待多走了几步,陆长亭才突然耸了耸肩,“好冷啊……”

朱棣忍不住笑出了声,伸手将陆长亭揽得更紧了。

不管陆长亭表现得如何不像个孩子,但总有些时候,他可真是像足了孩子,那些精明、严肃都从他身上陡然褪去了。

二人很快出了城。

朱棣张了张嘴,忍不住道:“长亭,你知道应天府吗?可有想过,日后去应天府?”

陆长亭想也不想便摇头,“不去。”这里还有吉祥、安喜,一个二傻子,一个真傻子,他走了,那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啊呀妈呀我家小长亭怎么可以辣么攻!

坑蒙拐骗不是好习俗,以暴制暴也不是好习俗。只不过,小长亭之所以能在乞丐窝安稳一年,那是因为来一个他揍一个,而且是揍到见了他都绕道走。四哥终于见识到,小长亭掀起冷傲的面容,下面是更凶残的面容啊哈哈哈!不过不凶残一把,怎么能在四哥面前崭露头角呢?╮(╯_╰)╭

这样对比一下,长亭和上本书的徐小福性格差异还是蛮大的,小长亭该狠时可真狠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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