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在混混沉沉中, 陆时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在岐江城陆府的大书房中,听父亲陆涛给他讲解经义。

父亲讲的都是些最简单的启蒙章节, 陆时己记得自己没学多久便能在人前倒背如流,此后便有了“神童”之名。

可实际上, 在“神童”的背后, 除了他的确聪明伶俐脑子好,还有夜夜苦读, 反复背记的结果。

父亲告诉他, 想要出头人地, 必须提早做打算。越早博得声名,就越早可以获取族中的资源。陆家的东西就那么多,想分一杯的人更多, 他作为族长的嫡子虽然有优势,但若是资质平平,迟早风头会被盖过去, 到时候跌落谷底的滋味会比旁人难受万倍。

所以,陆时己必须从小就出色, 哪怕是拼命拼出来的出色。

他从小就知道, 越早上到高点就越容易获得机会,他必须压过陆家的所有人。

后来, 这个目标变成了天下。

他是名扬天下的陆家麒麟儿,得百年学宫开正门迎接, 风光无限。

这其中自然有父亲陆涛的安排, 但陆时己自认也比旁人出色许多,至少与他一同读书的同辈陆家子弟,无论是学识还是悟性, 都无法与他相比,许多人拼了命都追赶不上他。

现在梦到幼年时读书的场景,陆时己虽然微微惊讶,但更多的还是得意。

他,从小就是这样,拥有绝佳的悟性,一点即通。

像这篇诗歌,当年他学了一遍就记住了,堂兄陆时文可是足足背了七八遍!

回忆到此,陆时己便微笑地看着眼前的自己。

他等着幼年的陆时己吐字清晰地背诵出诗歌,等着父亲微笑着朝他点头,等着周围仆佣下人一脸惊讶,连声恭维自己是个天降的文曲星。

可是,他等了又等,却只看到自己抓耳挠腮,磕磕绊绊,念了一小半就念不下去了,脸色通红地坐在案前。

他看到父亲皱着眉,一脸的不满意。

他看到下人们掩嘴偷笑,窃窃私语。

听到他们说着什么“资质愚钝,不如阿佑少爷聪慧”之类的,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听到旁人的耳语,但“阿佑”这个名字,就像是一声惊雷,炸得他眼前发黑,一阵阵气闷。

“阿佐,亏你还是做人兄长的,怎能如此不用心?”

父亲皱眉责备他。

“阿佑昨天只念了一次就背记下来,你为何不能?莫以为是我的嫡长子便可高枕无忧,你若是资质平平,风头迟早会被阿佑盖过去,到时候跌落谷底的滋味,你会比旁人难受万倍。”

这番话,陆时己再熟悉不过,是从小到大父亲对他的教导。

可在他记忆中,父亲却从没提过什么“阿佑”,也不曾说过“嫡长子”这个词。

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他没有兄弟,哪来的“长”?

陆时己急了。

他想冲到父亲面前为自己辩驳,却发现身体一动不能动,只可眼睁睁看扎幼年的自己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越发地慌乱不成模样,连话都说不流畅了。

“蠢物!”

最后,他看到父亲一甩袍袖,面沉似水。

“你这种蠢物,根本不配做我陆家人,当初便不该留下你,选了阿佑才对!”

不!

听到这话的陆时己浑身剧震,无法抑制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击中了他,让他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后悔?

明明当初选了他,明明他比另外一个出色许多,明明他才是被留下的人,父亲为什么后悔了!?

阿佑……阿佑!

陆时己咬牙。

他当然知道这个名字。

这个从他第一次听到便成了梦魇的名字,这么多年一直如幽灵一样纠缠着他,让他永远睡不安枕。

母亲留下的白鱼佩,他以为是独一无二的东西,结果那日舅舅问起黑鱼佩,他不明所以,问了阿叔才知道这玉佩只不是一半而已,并不完整。

双子的事,阿叔没有瞒他。阿叔说他是被上天选中的孩子,一出生便是胜利者,那个孩子就算能活着离开岐江城也注定命不久长,根本不足为惧。

可从那时起,他的心中便生出一种危机感。

他不是不能被替代的。

这世界上有个人,可能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孔,拥有和他一模一样的脑子。

他虽然占尽了先机,但却并不把握。

一旦他做不到的事那人做成了,那两人之间便要攻守逆转。他会变成那个阿佑,只配拿着黑鱼佩,活成阴沟中不得见天日的老鼠。

陆时己觉得,比起陆家宗族中的堂兄弟,那个叫做阿佑的反而对他威胁更大。

他一日不死,陆时己就不是独一无二的,他是唯一一个可能与他匹敌的人!

事实上,他的担忧并没错。

那个与他同样出身的人,他成了墨宗的矩子,将一群要饭的门派拉扯成了搅乱时局的源力。若是没有墨宗,封家哪来的底气逐鹿天下?西胡大军一早便冲过边军的防线,司马皇室和北地世家早早陨灭,天下唯有奉南郡陆氏为业人正统。

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为那个人而改变了。

父亲在最近几次提起他的时候,态度竟然与之前有了变化,陆时己能看得出他眼中的赞赏,这让他不能不惊惶!

他下了杀手,力图永绝后患,结果……

想到这里,他眼前的场景忽然有些扭曲。

他隐约看到在书房的大门处,有个与自己一般打扮的人正站在那里,露出充满恶意的笑容。

他浑身漆黑,仿佛一道黑影,手中抱着一个巨大的黑色铁桶,狞笑着拉下了火绳……

轰——

“啊——!”

陆时己猛地睁开眼,直觉身上潮湿得如被雨淋,冰冷黏腻,十分难受。

他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房中,刚才那个可怖的记忆,不过是一场噩梦。

“阿陶?阿柳?”

他开口呼唤自己的侍女,却发现喉咙干痛,嘶哑得不像话。

两个侍女很快撩开帘帐,见他醒来,半是欢喜半是担忧。

其中那个叫阿陶的,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微微松了一口气。

“少郎君可算是退热了,快去请谢郎中过来。”

阿陶是陆时己的大侍,她这样说,阿柳和几个下等侍女马上动了起来。

没过一刻钟,几个白胡子老头进了内房,轮番诊脉之后,众人的脸上都露出了轻松的神色。

“少郎君退了热,就算是迈出了鬼门关。接下来只要按时服药,慢慢将养便好。”

其中领头的谢氏郎中,是业朝有名的圣手名医谢涌,济世派的本宗宗主。多年前,陆涛延请谢涌到南郡为独子治病,谢涌便在岐江城住下,接受陆氏一族的供养。

这次陆时己被炮轰落海,若不是有谢涌的精湛医术,人根本就不可能救回来。即便是这样,因为腿伤的太重,骨肉被粉碎得无法复原,谢涌只得搬出济世派本宗的看家本领,断骨截肢,总算保全了陆少郎君的性命。

只是这样一来,后面的凶险就不可避免了。饶是谢涌延请几位名医师兄弟到岐江城,陆时己还是发了三日高烧,人差点就去了。

折腾了这一遭,陆少郎君的身体已然是伤了元气,五脏六腑都受了损伤。纵然保得性命,但终究是不可能与常人一样,缠绵病榻是免不了的。

更糟的是,是药三分毒,长期服药消耗身体,再好的底子都要被掏个干净。

这小郎君年纪轻轻,耗个几年下来,虽然性命之忧,但想要子嗣可就难了。

但这话他可不敢告知小郎君。

这小郎君心高气傲,之前醒来发现自己的腿少了一段便直接晕了过去,之后便发起了高热。这次若是再知道自己身体的真实情况,多半要郁郁成疾,命不久长。

谢涌不敢说,陆时己也不想听。

事实上,从几人进门看诊之后,他的目光就时不时地扫过门扉,希望能见到父亲的身影。

但是,没有。

一直到阿陶等人送走了郎中,陆家主始终都没有出现。

父亲的缺席让陆时己无法控制自己暴躁的情绪,他抓着阿陶问了几次,得到的都是郎主在与几位大人商谈政事,许晚些时候才会过来。

晚些时候?那是什么时候?

他又追问自己病重时父亲的行踪,得知刚救回来的时候父亲一直守在床前,与几位老郎中商议治疗方案,这才微微安下些心。

陆时己知道自己废了。

他失去了一条腿,终生不良于行,便是有朝一日能下地走动,他也不再是陆家那个风采摄人的芝兰玉树,不过一个残废而已。

好在,他是父亲“唯一”的嫡子。

那个人,虽然与他有着同样的脸,但人已经投了封家,据说与封家的长子还不清不楚的。

这样的人,封家的长子不可能放他离开,就算他想要回归陆家,父亲也丢不起那个人。

陆时己看了看自己少了一截的腿。

毕竟,一个被男人恣意摆弄的娈童,回来也没什么用处。

这样想着,陆时己似乎安下了心,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直到傍晚时分,他被阿陶唤醒,告诉他家主来了。

“父亲?!”

陆时己精神一震,连忙挣扎着起身。

但他新伤,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身体,在塌上扭动了几次都没成功,最后还是阿陶扶他坐起。

略有些狼狈。

陆时己十分羞愧,他看向父亲,生怕对方眼中露出失望和厌恶。

好在没有。

陆涛依旧从容淡定,仿佛没注意到儿子之前的失态,还关切地询问他身体如何,伤口痛不痛。

父亲的关心,让陆时己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父亲没有嫌弃他,他还是父亲心中“唯一”的儿子,他并没有被放弃。

想想也是,他毕竟是父亲亲手养出来的人,始终与父亲同心通力,比那个一早就被扔掉的可靠许多。

就算他伤到了腿,但他为父亲立下了剿灭昏君的大功,父亲不会不管他。

在这样的自我宽慰中,陆时己的情况一日一日地好转了起来。

他毕竟是个少年,又得精心照料,纵然截掉的腿已然不能回来,可伤口没有再感染,断口部分也已经长出新肉。

只是现在的陆时己,早已没有了当初芝兰玉树的风采。坠江的时候,他被木片划到,留下一道长长伤疤在左脸,破了如玉公子的美相。

他也从不去看自己的腿,他觉得那个创面丑陋不堪,光秃秃的都是发痒的肉芽,让他像一个怪物一般受人嘲笑。

他的腿伤了,脸也毁了。若不是那人,自己怎会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

“咳咳咳——”

一想到宁非,陆时己的火气就忍不住往上功,胸口的憋闷又涌上了喉咙。

他最近在尝试着下床活动,无奈气力不足,稍微一动便虚汗淋淋,身形越发消瘦。

阿陶几步抢到近前,伸手扶住他支撑不住的身体,放他缓缓靠在床边。

阿陶捧了一碗水,奉到陆时己的唇边,轻声劝他喝下。

“少郎君,莫气了。”

阿陶柔声道,纤细的手指柔柔地拂过少年的背,画着圈,像是在舒缓他的不适,又像是意图勾引。

陆时己皱眉。

他不是没见过风月的人,自然品得出女人的意图。

但阿陶是跟随他多年的大侍,一贯知道分寸。陆家规矩甚是严格,低等女侍不得主令,胡乱勾引男人是要被处置的。

“郎君……”

阿陶如蛇一样缠上来,吐气如兰,媚眼如丝。

“郎君整日郁郁,不若在奴家身上畅快一番,阿陶也想郎君了……”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时己一把推下了床。

这一推用上了他全部的气力,他气喘吁吁,脸色铁青得如厉鬼。

“谁让你来的?”

陆时己的拳头攥紧,发狠地问道。

“我如今病成这样,你还有心勾引,意欲何为?”

“陆家家规,女侍不得擅自勾引郎君,违者杖毙,来人,把阿陶拖出去!”

他一声令下,门外很快有了动静。

几个护卫不明所以,听命过来就要拖走阿陶,却被她挣扎着避开,几步扑到陆时己的床前。

“郎君息怒!郎君息怒啊!”

阿陶又惊又怕,十分委屈,泪水瞬间流满了脸颊。

“郎君,不是奴家自作主张,这是郎主的意思,奴家也是听命从事啊!”

此话一出,陆时己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他耻笑一声,目光冷冷地盯着阿陶,如同盯一具尸体。

“父亲如何会下此等荒谬的命令,你莫要狡辩!”

“阿陶不敢狡辩,的确是郎主之令!”

阿陶哭道。

“奴家跟在郎君身边多年,从未逾矩半步,此次真是奉命而来,为郎君孕育骨血!”

“哈?”

陆时己大笑一声。

“孕育骨血?凭你也配?”

“你不过一个下女,我陆家嫡支嫡脉的血统,岂能容得你沾染?来人,把她拖走!”

阿陶脸色惨白,她一个弱女子自然抵不过几个壮汉的力道,被扯着朝门外拖。

“郎君!”

阿陶哭叫。

“阿陶自知不配郎君,也不曾妄想诞下郎君的骨血,只是郎君日日服药,身体虚耗甚多,郎主担忧日后血脉断绝,才遣阿陶过来为郎君分忧!”

“郎君若是不喜阿陶也无妨,阿陶若是能够受孕,孩子也会留下,郎主自会为郎君择世家淑女,郎君……”

最后几句话,陆时己已经听不到了。

早在阿陶说出“体虚耗甚多,担忧日后血脉断绝 ”这句话的时候,他便急怒攻心,一口鲜血喷出了喉咙。

能够受孕,父亲让一个卑微的侍女来验看他能不能让女人受孕,他这算什么?育种的公牲么?!

他的价值,现在仅剩为家族留香火,父亲这是要放弃他了么?!

想到这里,陆时己越发控制不住心中的情绪,一口一口的鲜血喷出,很快便染红了中衣。

他的身体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损耗,之前好不容易养回些的元气又消去不少,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便失去了意识。

这一次他是心病,病得又急又凶险。等谢勇等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陆家的芝兰玉树已经瘦的脱相,没了人模样。

“难啊,难啊。”

面对陆家主的质询,谢涌无奈地摇头。

“身体损耗到这个程度,能活下来已然是大幸,子嗣的事还是莫提,不然老朽怕他会折损在这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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