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祠便把灯笼凑上前去,让那人看清了何石头上的伤。君子游沉默不语,用帕子擦去了手上的血污,从身后用两手按住了何石的双肩,沉声发问:“都到了这个份儿上,还不打算说实话吗?”
“老爷,您这是什么意思啊,我可是被打了头,还差点儿没了命啊。”
君子游起身,抬眼一瞥老榆树周围,方才吊着他的麻绳还挂在枝头被风吹着来回摆动,脚下也没有任何垫脚的东西,很显然,何石是不可能把自己吊上去的。
“先生,树枝那么高,他站起来了都碰不到绳套,怎么会是他自己上去的啊?”
听沈祠帮着自己说话,何石狡辩道:“就是,你都不看看那有多高的吗,要是能行,你自己怎么不试试!”
才刚吼完,就见君子游笑眯眯的凑了上来,浑身都泛着杀气,竟然一把揪住他的头发,迫他抬头去看那险些勒死了他的绳套。
“看来你是已经迫不及待想看我揭穿你的把戏了,对不对啊?杀害了肖崇,王大海,豆豆爹,以及周万安的真正凶手,何石。”
“你……”
“我?我什么,有说错吗?”
何石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沈祠还没明白过劲儿来,傻乎乎的替人辩解,“先生,前面的案子不说,光是今天他受害这事显然不是他自己能做得了啊,难不成他还有什么同伙,或者共犯吗?”
“共犯的确是有,但在今天共犯并没有提供给他什么有用的帮助,所以何石受害一案根本是他自导自演的闹剧。”
何石气急败坏的喊道:“证、证据呢!就算你是官老爷,也不能这么空口白牙的污蔑人,说我杀人,证据又在哪里!”
这时候旁观了半天好戏的萧北城坐到老榆树下的花坛边,点起烟来,不紧不慢的吸了一口,才道:“你是真把别人都当成了傻子,你的伤是怎么造成的,心里真就一点数都没有?”
君子游装模作样的朝人作了一揖,“王爷果真英明,光是看着我手上沾到的血迹就能看出异样。”
“那是自然。如果说一个人好端端走在路上就被人重击后脑打昏了去,首选的钝器自然是木棍一类重量偏轻又好上手的东西,再不济也得是颇有重量的石块,这样才能保证一击下去,人一定会被打昏,避免了可能被看到长相的危险。但方才子游摸过你的伤处,手上沾染的血迹却是深浅相同,显然不符合木棍与石块攻击后的表象。”
君子游看了看自己的手,附和道:“的确,不论是木棍还是石块,打击过后都会留下创面深浅不一的伤口,血迹凝固的时间不同,所呈现出的颜色也是不同的。你的伤口,只有可能是被较平整的石块打击才有可能造成。”
萧北城又道:“这村子不怎么富裕,最气派的宅子都不是用青砖盖成的,可见找不到什么可用的砖块,如此一来,你的伤便只能是……”
“自己在墙壁或地面撞击而成。”
两人对视一眼,便知对方猜测与自己所想相符,也算是心有灵犀了。
“现在派人去找的话,用不了太久就会发现某处还留有你的血迹吧?不过看你伤的这么厉害,地方离这儿应该也不会太远,否则头部受到撞击后走路摇摇晃晃的你是很难到这儿来的。”
这话才刚说完,姜炎青就在一户人家的墙角发现了异样,朝人招了招手,“就是这儿了,快看,这里有血迹。”
君子游回过头来,自信一笑,“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何石还不死心,“就、就算是我自己撞伤了头,你又怎么解释我会到这里呢?老榆树那么高,总不会是我自己跳上去的吧?”
“你说对了,就是你自己上去的。不过不是跳,你是爬上去的。”
君子游使了个眼色,沈祠便极其自觉的爬了上去,只要不和神神鬼鬼的灵异东西扯上关系,他的胆子可就大了起来,一步跳上险些吊死了何石的粗枝,检查一番后回禀,“王爷,先生,上面沾了些还没干的泥土,应该是有人上来过不假。”
何石猛的站了起来,因为头部受到撞击,人还晕着,摇摇晃晃险些摔倒,却没有人肯可怜他而扶他一把。
“我……如果我是在上面套了绳子才跳下来的话,一定会扭断自己的脖子。”
“所以你才把绳子悬得那么高,尽可能的缩短了下坠的高度,导致村民救你的时候都很吃力不是吗。”
“可……可我没有理由,对,我没有理由这么做!”
这个关键时候,萧北城又开了口,“有理由的不是吗?”
“死去的疯姑娘与几桩案子中的女受害者,就是你的理由。”
这话一出口,何石吓得脸色煞白,也不涨红脸反驳了,两眼失神的瘫倒在地,捂着脸失声痛哭。
他哭的声嘶力竭,在黑夜里显得格外骇人,似是痛悔,又似是愤恨。
他哭了许久,众人也便在旁听了许久,末了,宿十安也带着他调查的结果赶了来,将卷宗呈到了萧北城与君子游面前。
“王爷,先生,查出来了,何石本姓刘,幼时因为家中困苦,养不起男丁,便被父母过继给了何姓的人家,后来何家家破人亡,他才沦为了孤儿。而第一起案子中被肖崇所负的翠娘,娘家也是刘姓。”
萧北城缓缓吐出了口中的烟雾,眼波平静,未有丝毫波动,“看来,这就是你杀人的动机了。可你自己也害死了一位姑娘,同样背负着人命债的你,有什么资格替天行道。”
“不是的!我没有害死她,那不是我做的!”
宿十安气急败坏的跺着脚,“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还不肯认,你难道想说是姑苏府衙冤枉了你不成?”
“不,不是我,她……她不是我害死的,是周万安!”
“你放屁!周万安为人老实,一直是村里好儿子的典范,虽然三十未娶,可他一直安分守己的照顾着家里年事已高的老母,从未有过出格之举,你还想诬陷好人不成!”
“呵,好人吗……越是这样看起来清清白白的好人,做了恶事就越是让人难以相信,而那些看起来无恶不作的人,连做了好事也会被认为是别有用心,这世道公平吗!”
面对何石的质问,君子游只道:“不公平!可你既然做了错事,就要永远承受自己带来的恶果,这难道不是应得的报应吗!”
被痛斥一番,何石再次哭了出来,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自知不配得到谅解,两手收在身前,便在那人面前跪了下来。
“老爷,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我死前,我想招认自己的罪过,还想揭发那些人的恶行,我若一五一十的交代出来,您……愿意信吗?”
“不必说与我听,有姑苏府衙审理此案,我并无理由插手。你以为如今的我,算什么东西呢……”
君子游苦笑着解下大理寺少卿的腰牌,久久凝视着,紧紧握起,突然想通了似的,想将其丢入村外的河流中,被冲走了,也便冲淡了他从前所拥有的一切。
可他扬起手来,还未将东西扔出去,便觉着手被人握了去,再难动弹。
萧北城扼住了他的手腕,从他手中接过腰牌,爱若珍宝的擦了擦,便放进了自己的袖袋。
“再怎么说也承载着过往的回忆,何苦扔了它。”
留着,说不定日后还能用得上。
关于此案的结局,便是何石在狱中招认了当时疯姑娘之死的真相,与自己杀人的动机。
原来,何石是为了找出翠娘才搬来村里,在逐渐了解村民的过程中,他发现不止肖崇一人犯下该杀的大罪,所以他假借飘吊子的传说在一年内连杀四人,从肖崇到豆豆爹,再到王大海,无不是有负于女子的该杀之徒。
但周万安却是个特例。
“何石交代,其实在杀害肖家父子的那夜之后,他处在亢奋中难以入眠,所以打了二两烧刀子,在村口醉的不省人事。夜深时他终于醒来,在回家途中撞见了周万安对疯姑娘行不轨之事,于是赶走了周万安,但疯姑娘精神状态不佳,误将何石当做了害她的凶手,所以……”
“何石承受了不白之冤,开始记恨起了真正的犯人周万安。”
君子游翻看着父亲留下的账本,心不在焉的答道,似乎从始自终都没有仔细听过宿十安的通报,却又早就猜到这样的隐情。
“话是这么说,可他却说自己杀害周万安是有理由的。”
“因为杀害疯姑娘的人,就是周万安。”
说到这里,连闭目养神的萧北城也不禁抬眼看了他。宿十安目瞪口呆,估计是想问他为何会知道这些,君子游却是微微一笑,拿出一本杂集来朝人晃了晃。
“这故事是我爹写下的奇谈,包括飘吊子的传说也是如此,我想何石就是在老村长家的仓库里看到了我爹留下的这些遗物,才想到了借由飘吊子的传说制造出连环杀人案的假象吧,这也是为何飘吊子的传说早就流传,却是近些年才被人深信的原因。”
萧北城慢悠悠道:“记得你还说过,何石还有个共犯,不一起抓起来真的好吗?”
“这个啊,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人做事是无心的,并不是有意成为他的棋子,这样都要被定罪的话未免可怜了。”
说着,君子游把地上堆放的书籍杂物都整理了一番,回想起他们最先在村口老榆树下看见飘吊子那天的清醒,萧北城便已了然。
“原来是他啊……”
宿十安仍是一头雾水,“谁?是谁啊?你们在说什么啊?”
君子游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笑道:“那你可得答应我,不追究他的罪责才行。”
“不知者无罪,如果是被利用的话,当然还是要怪罪魁祸首的何石。”
“有你这话我便放心了。其实无意中被何石利用的人,就是老村长王富贵。当日我们因为发现飘吊子出现而急于出门一看,不是被老村长给拦住了吗?其实那个时候,老村长是出于好心才来警告我们不要与飘吊子打照面,无意间给何石打了掩护。”
“可是,如果吊上去的人是何石自己,他要如何逃脱,又如何在地上留下那样的痕迹呢?”
君子游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从角落里拿出一捆麻绳,对人摆了摆手。宿十安会意,便接了过来,将绳子的一端抛到了梁上,使得整根麻绳穿梁而过。
萧北城给自己倒了杯茶,品茶的间隙唤了声“沈祠”,便把对此一无所知的小侍卫叫了进来。
君子游问:“沈祠,如果我在这绳子上打个结,然后把你的脖子吊上去,你会怎样?”
沈祠气的直跺脚,“这还用说吗,肯定是像何石一样被吊死了啊!”
“说得好,但是何石并没有被吊死。其实早在到何石家里时,我就已经开始怀疑是他做了这些了,但他家的麻绳很长,就算按照当日垂吊下来相差不多的长度,也会余出来很长的一段,如果真的是他所为,那剩下的麻绳被用在了哪里呢?”
他边说边把沈祠拉近了些,将麻绳缠到了他腋下与肩部周围,刚好打了个叉形,要固定重物的话是十分稳定的。
“如果是像我这样,将着力点从脖子移到腋下,再将绳结套绑在后颈的位置,这样看起来也是很像套着脖子吊上去的不是吗。”
沈祠还有些怀疑的摆弄着身上缠绕的麻绳,“这种方法真的行得通吗,吊起来不会看出异样吗……”
“当然。”
君子游又叫来了两个亲卫,帮忙把沈祠吊到了梁上,固定好绳子的位置以后,沈祠果然像是被套着脖子吊了上去,一动不动的话,看起来还真像个死人。
不过萧北城看了他的样子,很快提出了质疑,“你难道没有发现,他被吊起来以后上半身前倾,也很僵硬吗。”
那人点了点头,抬手在沈祠屁-股上打了响亮的一巴掌,“听见了没,别太僵硬,放轻松一点,身体自然下垂。”
原来沈祠从来没做过这种距离死亡很近的事,太过紧张,身子不由自主紧绷了起来,两条腿都顶了起来,活像根木棍。
听了君子游的话,他乖乖放松了身子,即使如此,也只是腰部以下的位置自然下垂了,上身还是由于被吊着腋下而显得有些前倾。
“王爷,当时我们没有发现异样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何石是正对,或是背对着我们的。”说着,他便转着沈祠的身子,把后者的背后朝向了萧北城,“这样看起来会显得身子矮小一些,但离远看来就看不出什么异样了。”
“要真是如此,他该怎么控制身体在风吹的情况下不会转向侧面朝向我们的方向呢。”
“这个答案很简单,他根本就控制不了。”君子游朝人一笑,自信满满,“王爷可还记得,当日我就发现吊在树上的遗体似乎情况不大对劲,所以急于前去一看,却被老村长拦了去。那个时候就是有风吹过,调转了何石的面向,所以才让我发现了端倪。”
沈祠还在梁上吊着,倒也不急着下来,忙问:“可是先生去找人的时候,何石已经不见了,地上只留着一串赶尸女鞋子的痕迹,这要如何解释呢?”
“这也很简单,因为那串脚印,根本是为了迷惑我们而营造出的假象。”
“假象……可是赶尸女的鞋子可说世上绝无仅有,那种又圆又大的痕迹,应该也不是一般人能留下的吧?”
“这可不一定哦,我记得村里有座荒废已久的染坊,曾经为了将河水引到坊中便于工作而建了座水车,那座水车的转轮不大,恰是一个成年男子能搬动的重量,上面用来传水的瓢具也是做成了上弧下直的形状,应该与地上的形状相差不多,只要推动水车的转轮,就能轻易在地上留下这样的痕迹。”
宿十安愁眉紧锁,深思许久,“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将转轮带来再带走,一路上都该留下痕迹才是,为何只有老榆树下……”
“宿大人糊涂了,你忘记了吗,只有老榆树下的泥土是被人撒了水的,其余位置都是燥硬的干土,就算留下痕迹,也不过是一层浮灰,风一吹便散了。”
“原来如此……那么第二天积了更多的露水,就是因为他想迅速将痕迹磨灭,好让我们无从发现那是水车留下的痕迹吗?三贵儿啊,快去查查老染坊的水车现在何处!”
衙差奉命去了,众人喝了几盏茶的功夫便赶了回来,向人通报:“王爷,大人,的确如先生所说,老染坊的水车转轮上确实留有泥土的痕迹,应该是被使用过的证物。现在兄弟们已经将东西送回府衙,就等着大人检验了。”
这会儿沈祠还在梁上挂着,还没明白其中的玄机,“先生,我还是不懂啊,为什么要用水车伪造出假的脚印呢?”
“自然是为了将我们引入歧途,想来何石也知道赶尸女有双世间绝无仅有的鞋子,才想把罪责推给她们吧,却没想到还是自己暴露了嫌疑。”
说到这里,门外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素华素锦姐妹进门对萧北城与君子游行了礼,姐姐带头先给人道了谢:“多谢先生肯相信我们是无辜,劳烦先生一场,小女子不尽感激。”
而素锦见了还吊在上面的沈祠则是掩嘴偷笑,“哎哟,小哥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嘻嘻嘻,真丢人呀。”
在喜欢的姑娘面前丢了面子,沈祠觉着脸上挂不住,急着挣脱下来,却被君子游中途制止。
“等等,你再挂会儿,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何石在消失后去了哪里吗?”
这下沈祠是又好奇又着急了,红着脸直蹬腿,“那先生您快点儿说啊,我都在上面挂了半个多时辰了!”
这回逗笑了萧北城,一个没忍住,便笑出了声,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君子游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还是犯了咳喘,开始气短了才讲起当日的真相。
“我们都以为犯人是在留下脚印后才逃之夭夭,实则不然,何石事先留下了迷惑我们的脚印后便把自己吊在了树上,也许身上的绳子是提前绑好了的,等他到了村口,爬上老榆树后只要将绳结系在粗枝上,再跳下去便可以将自己悬在空中吊起。待我们发现异状,又被老村长阻拦的时候,他就会切断麻绳,顺势逃到我们难以发现的位置。”
“究竟是哪里,他又没长着翅膀,如果逃走的话,积着淤泥的地上一定会留下他的脚印不是吗?”
萧北城缓缓开口:“所以,他根本就没有逃。”
而是在夜色笼罩下藏身于高处,静静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享受着把一群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快感。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依旧是爆肝的万更,熬夜码字到头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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