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终课

  “没有人在乎你到底肯不肯开口,想叫王嫂、少卿,或者直呼大名都成,我今天把你们都叫来,也并不是想对你们说教……”

  说到这里,君子游呛咳几声,萧君泽发现他脸色奇差,眉间隐隐蹙着团挥之不去的黑气。

  以前听宫里的老嬷嬷说过,将死之人脸上是能看出丧气的,逃也逃不掉,必死无疑。

  想起这点,他有些难过,没再坚持,遵照君子游所说,硬着头皮坐在了与他不和的黎婴身边。

  而萧君涵仍不知这演的是哪出,一时不敢轻信于人,思量半晌,非但没坐,反而退后一步,这举动可谓是让黎婴凉了心。

  “真是扶不起的阿斗,罢了,你还不如把那稳坐皇位的法子教给亲徒弟,这个小崽子养不熟也捂不热,待他再好都会被反咬一口,何必呢。”

  说到能即位的法子,两兄弟眼睛都红了去,简直就是重蹈了当年慕、晗二王的覆辙,就算他们之中有人能够顺利继承王位,之后还是要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归根究底,还是渊帝的疑心害了两个无辜的少年,而君子游此刻就是要彻底断绝这些祸患。

  “无妨,不必勉强,看茶吧。”

  宫女依从吩咐端上茶盘,其中茶盏颜色各异,可见别有深意。

  宫女从萧北城、黎婴、君子游面前走过,任他们随心选了茶,最后才送到二位皇子面前。

  照说萧君涵与萧君泽兄弟身为皇子,身份高贵,该从他们选起才是,而君子游正是拿捏住他们尚未立于皇位这点,强行将尊卑之序逆为长幼。

  等到他们兄弟选茶,才是真正能看出人心的时候。

  盘中此刻只剩白陶与墨瓷的茶器,素为无瑕之色,陶却是下品,玄与瓷虽为上等之物,却没人愿在这种决定前路的关键时候承认自己“黑心”。

  况且他们虽有独占贵重之物的自私心思,但尊仪向以谦让为美德,顺序与抉择都是决定成败的关键,这个时候不管谁先下手选择,都将要面临严苛的考验。

  “太子先选吧,你为东宫之主,乃是尊位,该有先择之权。”

  “不不,还是皇兄先选,你年长于我,于长幼之序当先择。”

  这时候谦让了起来,虚伪地相互推辞,的确闹人眼嫌,来回几次他们自己不嫌恶心,萧北城都被闹烦了,放下青瓷盖碗,径直走到各怀心事的二人身前,替他们做出了选择,便将白陶交至萧君泽手中,至于黑瓷则是给了萧君涵。

  这两个小崽子会怎么想一点都不难猜,萧君泽拿了白陶,心里定会“咯噔”一下,觉着自己虽为储君,但真正掌控局势,能呼风唤雨的人却并不想扶持他登上皇位,他虽无野心夺权,却也不想日后死在自己的兄弟手里,为了自保,他不得不与之一争。

  而萧君涵呢?他心里也得是“咯噔”一下,黑瓷意味着什么?虽是良釉之才,奈何染了污色,一朝踏空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形神俱灭,也是没机会如愿的。

  然而事实上,萧北城只是随手替他们做出选择,就算调换过来,结果也是一样,只要他们兄弟各怀鬼胎,迟早还是会出现分歧。

  不得不说,君子游这一招真是绝妙。

  他回到那人身边,端了茶碗,用茶匙搅着那乌黑滚烫的“茶汤”散热,待能入口了,便送到那人唇边。

  这是姜炎青早前调制好的一味专攻“销骨”的猛药,药力极强,服下后便能强行令宿主体内的蛊虫进入龟息状态,争取到几刻钟的时间。

  萧北城知道,一旦喝下这药,君子游就会陷入安详的沉眠,他明知自己无力救他,所能为他做的,只有减轻他的痛楚……

  他将无异于亲手杀死至爱。

  君子游装作一副懵然不知的样子,见他递了药,便顺从地张了口,正要将那药液卷入舌尖吞入腹中,却是扑了个空。

  萧北城到底还是没能下定决心,茶碗从手里滑了下去,打翻在地,摔了一地碎片。

  君子游心中暗笑,刻意板着脸看向脸色忽青忽白,都不大好看的萧氏兄弟,“对,就像这样,你们若总是拘泥于得失利弊,则注定拿不起,也放不下。”

  “什么意思……”萧君泽茫然追问,而萧君涵却似乎听懂了这话的深意,思虑片刻,便将茶盏连杯带盖地摔在了地上。

  连着两声脆响,萧君泽心里直发慌,不自觉捏紧了自己的那杯,害怕被打碎了似的。

  不过很快,两人就察觉了异常,那黑瓷的碎片裂痕处竟能看出一层白色的内质,原来那玄黑之色不过是表面烤制的釉层,内里却还是素白无瑕的。

  看到这里,萧君泽也明白大半,将白陶一并摔落,果不其然,那白陶也只是蒙在外处的一层淡色。

  黎婴听着这一声声的脆响,低低“啧”了一声,“碎碎平安……”

  两兄弟有些茫然,下意识相视一眼,又匆匆别开目光,望向不得不像老佛爷一样仰躺在宽椅上,绷紧身子缓解痛楚的君子游。

  他双眼有些迷离,全靠咬着舌尖打起精神,见状便偷偷攥起萧北城的手,藏在背后,簇起一丝暖意。

  “太子,你可曾听过田忌赛马的典故?”

  “听过。”

  萧君泽不明所以,又瞥了眼身旁的萧君涵,似乎颇为顾忌,硬着头皮讲了下去。

  “齐将田忌收留了刑徒孙膑,赏识他的才能,便将他奉为上宾。田忌平日喜好与齐国一众公子赛马,重金下赌,而孙子发现这些赛马分上、中、下三等,于是献给田忌必胜之法,田忌深信不疑,便与齐威王下了千金的赌注,孙子对田忌言:‘’^_^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最终田忌以两胜一负的战绩胜出,赢得千金,并将孙子引荐给齐威王,后威王封其为军师。”

  “不错,那么你对这个故事有何感想?”

  “孙子以智取胜,兵机莫测,实乃一代宗师。”

  君子游又看向一脸不忿的萧君涵,后者便知他是在问自己的看法,冷哼一声,别别扭扭答道:“以上等马对中等马,以中等马对下等马,这种卑劣的手段,实乃奸猾小人!”

  两人说得都是事实,也是常人普遍会有的两种心态,君子游正要开口,忽觉掌心一凉,与他十指相扣的男人不知怎么把手抽了出去,都没有知会他一声。

  他见萧北城神色沉凝,也理解以他的性子,要他看着心爱之人死在眼前未免勉强,到最后一刻,那人都愿为他奔走,求取生存之法,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

  看着萧北城不声不响,闷头走了出去,黎婴深感意外,作势伸出手来欲拦人一拦,奈何萧北城头也不回,连半句话的时间都没有留下。

  君子游抚着颈子上缓慢纠缠在一起的双色蛊纹,喃喃轻语:“看来,留给你我的时间都不多了……”

  萧氏兄弟不明所以,心中不安如坐针毡,想问又不敢多言,只得默默等着那人开口。

  君子游靠在桌沿边,已无力抬手去端那茶盏,只能用指尖沾了茶汤,点在唇上滋润干涸的口舌。

  “你们说的都不错,角度不同,心态不同,所看到的自然也有所不同,但你们却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点,此则故事出自《史记》卷六十五《孙子吴起列传第五》,其开篇第一句便是‘齐使者如梁,孙膑以刑徒阴见,说齐使。齐使以为奇,窃载与之齐。齐将田忌善而客待之。’当时孙膑为同门师兄弟庞涓构陷,遭受迫害沦为刑徒,秘密拜见使者,由此来到齐国,被田忌收留,待为上宾,而田忌是什么人?”

  君子游发了问,他的目光没在萧君泽身上过多停留,从头到尾都注视着萧君涵,后者颇有些不适,又碍着黎婴的面子不好造作,只得接下他的问题。

  “田忌出身贵族,曾大胜桂陵、马陵之战,采纳孙子的计策围魏救赵,乃一代名将。”

  “不错,但他是妫姓,田氏,与齐威王同出于王族,受齐王重用,且手握兵权,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他爱好与贵族赛马取乐,与齐王赛马敢下千金赌注,可见目中无人……”

  说到这里,萧君泽提出质疑:“为何目中无人?千金并非太大的数目,一国之君,总不至于输不起吧?”

  “始皇帝统一度量衡前,‘金’代指的只是货币,秦国穷时国库只有万金,可见‘千金’已是巨款,身为臣子,田忌与齐威王对赌非但不手下留情,维护君威,反而怀着大捞一笔的投机心思,他的嚣张与自大注定晚年将与齐王离心,受国相邹忌陷害,不得不逃亡楚国,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他现在虚弱得很,就算动真格的骂上一句也没什么气势,不足以慑人,还咳得半死。

  黎婴有些无奈,按住想起身去查看那人状况的萧君泽,亲自转动轮椅到他面前,替他顺着胸口,助他喘匀了气。

  “老师您、您别急啊,学生知错了,日后我定会好好温习历史,少走些弯路,不会让您和缙王兄,以及萧氏的列祖列宗失望的。”

  君子游的苦笑攀上嘴角,未言明深意。

  “可最后齐威王明知田忌与孙膑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还是交出了赌金,可见他的君威也没咱们想得那么大。”萧君涵衅然道。

  萧君泽立即反驳:“君子一诺千金,齐威王乃是一国之君,怎能因区区小事失信于臣民,分明是皇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们只看到齐威王与田忌之间的勾心斗角,却不曾想过在这之间,孙子又充当着怎样的角色。”

  君子游身子微微前倾,实在无力捧起茶盏,便只有靠近杯口,饮下滋味冷淡的茶水,恢复些许体力,继续道:“他曾被庞涓接至魏国监视,后受迫害落下终生残疾,于齐国而言只是逃犯,齐威王绝不会为他一人与魏国开战,他若想留下,则必须得到齐威王与田忌的认可,但夹在二人中间,实难求存。”

  此言终于引起二人的认同,方才还各执己见的两名皇子都哑了去,半句驳斥之言都说不出了。

  “孙子抛砖引玉,仅看田忌提出的‘千金’赌约,以及齐威王是否接招,便知谁更胜一筹。结果可想而知,田忌的表现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测,他知道,田忌才是决定他是否能留在齐国的关键。”

  听到这里,黎婴也不禁唏嘘,他竟能从这样一则故事中品出这般道理,感叹着纵横之道的玄妙。

  “赛马的结局是两胜一负,比起不得不以下等马对战上等马输下一局的结果,我更相信是孙子为保住齐威王的颜面而留了一线,以他的谋略就算让田忌以三胜压倒性的优势赢得千金也不是没可能,但他周全其中,没有让齐威王颜面扫地,这也是齐威王佩服孙子,‘欲将孙膑’的重要原因。”

  看着他气息愈加虚弱,双眼发沉,说话时还带着迟疑,似乎神游物外,黎婴便知他已是强弩之末,代他说了下去。

  “欲封孙子为将,则是提拔孙子到与田忌平齐的地位,但孙子感念田忌的救命之恩,不想做忘恩负义之人,同时田忌也是宗亲贵族,他一介刑徒,怎能与之硬碰硬,所以他不得不以身体的残疾婉拒齐威王,这也体现了他智慧的所在。”

  “还有一点……”

  君子游话音虽虚,但他深刻的分析已经吸引对此并无深思的少年,引得二位皇子纷纷凑上前来听他未尽的话。

  “孙子知道,齐威王提拔自己,不过是想利用他制衡田忌,但齐威王连对田忌千金之赌的小手段都选择了让步,可见除忌之心未决,万一日后变了心思,那么注定成为牺牲品的人只会是……”

  “孙子自己!”

  “……之后,田忌在孙子协助下大胜桂陵、马陵二战,使魏国元气大伤,然而庆功之时,孙子却言:‘将军可以为大事乎?’,田忌曰:‘奈何?’,实则田忌也透露了无可奈何之意,他虽目中无人功高震主,却无谋-反之心,孙子同样无奈,因感念救命之恩献良策于田忌,后者却视而不见,最后的结局却是在博弈中大败于齐威王与邹忌,不得不逃亡楚国,以保性命……”

  话毕,君子游沉默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既是在回味隐含的深意,感慨孙子的过人智慧,也是在竭力调整自己的状态,唇瓣颤抖着,尝试几次,才让自己变了调的嗓音吐出最后完整的话。

  “这就是……纵横、之道,也是我能教给你们的……最后一课。”

  作者有话要说:子游没有细说孙膑与庞涓相杀的纵横之道,而是剖析了田忌赛马这则故事中所蕴含的深意,就足以表明他希望天下太平的初衷,他并没有因为家族的世仇憎恨于萧氏的后人,而是由着对王爷的感情,爱屋及乌,将求存之道教给了未来会决定大渊命运的两个少年,也算还恩于王爷了。

  所以,爱意永远比恨意伟大。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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