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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48

  “杜大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韩渊用力按住杜玉章的肩膀,

  “若陛下这样不明不白地失踪,连尸身都不能被亲眼所见。朝臣会认为我与皎然是弑君夺权!就算有陛下的诏书,就算有淮何的证言,可依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就算我们最终压服了众臣,又要做出多少让步,损耗多少国力?何况更大的可能是我们难以服众,最后闹得兵戎相见!

  陛下必须回去,他会重病卧床几日,在最后时刻才由王礼总管出具遗诏,任命我与白皎然总揽监国之职!那之前,我们会与各方势力谈判,达成共识,最后让大燕的权柄平稳交接!

  杜大人,这些难道你不明白?你为了大燕倾尽心力,你怎么能看着大燕内乱?”

  韩渊声色俱厉,杜玉章的肩膀在他掌下不住地抖。那肩膀那么瘦,骨头硌着韩渊的掌心。可就是这样一副肩膀,扛着沉重的责任,背负无数骂名误解,忍耐那么多痛苦与折磨,独自走了那么多年。

  他为了大燕牺牲那么多。现在,韩渊却要将他怀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东西给夺走以大燕的名义。

  韩渊从没有哪一刻,这样痛恨自己。但他不能让步。他掌心更加了力气,步步紧逼。

  “杜大人,松手吧。”

  “不……”

  “杜大人!”

  “不行……”

  杜玉章向后缩,后背撞上了沉重的棺木。他更加用力抱着那具冰冷的尸体,后背佝偻着。

  “……他是我的啊。”

  “杜大人,陛下是万民的君主,大燕的皇帝。你心里清楚,他从来不能属于某个人。”

  “不对,你说的不对!他是我的……他是我的宁哥哥……他是我的啊……你不能抢走他……他是我的啊!我只有他……我只有他了!”

  韩渊长叹一声,闭上了眼。他知道自己是劝不动杜玉章的。若是他不曾受伤,或许还能够强行将杜玉章制服,将他交给侍卫送回将军府去,让白皎然照顾他也是软禁他。

  那样子,虽然一样要伤他的心,却起码能给他留一份最后的体面。

  可他现在伤重未愈。若想制服杜玉章,只能靠着外面士兵。他将不得不像捆囚犯,甚至捆牲口一样将杜玉章绑走,连这一份朋友间的体面,他也无力为杜玉章留了。

  “杜大人,你若再不放手……我只能叫人来将你捆走了。”

  “求求你……韩渊!”

  杜玉章咬着嘴唇,泪水一串串滚落到李广宁脸上,又沾湿了他身上衣袍,

  “我只有这一个愿望,求你成全我!韩渊,你我认识许多年……你帮帮我……只有你能帮我……”

  韩渊连眼眶都酸涩生疼。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朋友低下高贵的头,像丧家犬一样哀求自己。可他嘴唇颤抖片刻,依旧是低喝一声,

  “来人!”

  “不!不行!”

  杜玉章紧紧抱着李广宁,身子弓得那么卑微。可耳边依旧传来远处士兵跑步而来的声音,一点点近了。韩渊抓紧时间将绸缎盖在李广宁脸上,好不让外面士兵看到他的容貌那绸缎却在杜玉章的撕扯下再次掉落。

  “杜玉章,你放手!你知不知道,若被那些士兵看到陛下容貌,为绝后患,他们都要被灭口!”

  “那你就不要让他们来!韩渊!”

  “杜玉章!松手!”

  “我不松!”

  杜宇章咬着牙,发着抖,

  “若你一定要……你就杀了我!你行行好,杀了我吧!别将他带走……韩渊!”

  “杜玉章,你在胡说些什么!你给我醒醒!”

  “明明该死的人是我……说什么一命换一命……是我害死了他!可我根本没想害死他,为何却要我活着承受这些?若是他的尸身真的那么重要,不如你一刀捅死我!我将命也还给他,看他能不能醒!你叫他活过来,去做你的皇帝,做大燕的陛下,做百姓的明君!”

  韩渊是真的急了,这番话激得他浑身是汗,顺着脊背淌下去,汗水蛰得浑身伤口一起疼痛起来。他身子绷得死紧,用力推得杜宇章向后撞在了棺木上,砰地一声闷响。

  “这是你该说的话吗?你还是杜玉章吗?陛下走了,你就疯了?你怎么能这样说你想死?你对得起陛下不要命地放血救你,对得起陛下对你一片痴心吗?”

  “他一片痴心,就是一死了之?我也一片痴心,我也一死殉情,有什么不行?”

  杜玉章像是真的失了智,眼泪一边涌,一边声嘶力竭地吼,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活过来?是因为他死了唔唔!”

  韩渊用力按住杜玉章的嘴,将他的声音都挡在喉咙里。外面士兵已经到位,有声音传来,

  “韩大人!何事吩咐?”

  “你们先去一边待命!等我叫你们……”

  “是要启程了吗?”

  士兵还在问,韩渊却无暇回答了。杜玉章拼命挣扎,他几乎制不住他。杜玉章的声音也从他掌下断断续续传出来,

  “……我活过来,是因为他死在我手里!这种用命殉葬的深情我不想要!……我想把命还给他……让他活过来!

  ……他凭什么为我死了,他不知道自己是皇帝吗?……他不知道他身上背负着什么,不知道身后会留下些什么,他为什么不将他自己的责任扛起来?……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一直是我?为什么他死了,我还要顾全大局,连他的尸首都不能留下?……若这大局这么重要,他为什么不活下去,自己去顾全!将这些都甩给我,凭什么……为什么永远是我……为什么永远都是我……为什么……我恨他……我好恨他……”

  一场没有可能得到答案的质问,不过是绝望的自我折磨,会耗尽人所有力气。杜玉章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不再挣扎了。韩渊两手都覆在他嘴上,也盖住他大半张脸。杜玉章露在外面的,只有那双不断流泪的眼睛。

  韩渊慢慢松了手。杜玉章的声音微弱,却还在执拗地寻找那不可能得到的答案。

  “你告诉我,韩渊……为什么……”

  韩渊再也忍不住了。他跪下来,张开双臂,将杜玉章用力搂在怀中。他的怀抱越来越紧,牵扯得肩膀伤口撕裂般地疼。韩渊有一种感觉,自己若是松手,杜玉章就会从中间裂开,碎成千百碎片,再也拼不回去了。

  “韩渊……我知道你说的对……可是我……我只有陛下……为什么不能是我去死?”

  “……”

  “韩渊,为什么他要换我活过来?为什么他永远对我这么狠……他是个明君,他明明对臣下百姓都很宽悯……可唯独对我……永远只对我……却下得了那么狠的手……可我也会疼啊!我真的很疼啊!……他说过会待我好的……可他是个骗子……骗子!”

  杜宇章大睁着双眼,泪水不断涌出来。他粗喘着气,胸膛上下起伏。韩渊抱着他,固执地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不知多久后,杜玉章终于伏在他肩膀上,放声痛哭起来。

  韩渊闭上了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哭吧。”

  他轻声说,

  “哭出来,就不那么疼了。”

  ……

  “韩大人!”

  马车外传来士兵的声音,

  “已经过了中午了。咱们还不启程吗?”

  韩渊面上没有表情。他轻轻拍着杜玉章的背,任凭老友的眼泪打湿了自己的肩膀。方才撕扯中再次绽开的伤口正在流血,从里往外洇湿了他的衣袍。

  韩渊根本没有管伤口。他镇定地吐出几个字,

  “原地休整,等候命令。”

  “是!”

  马车外,士兵恭敬地应了,转身而去。

  一阵风吹过,那士兵突然觉得背后一凛。他像是有所感地抬起头此刻林中树枝齐刷刷向一个方向弯了腰,无数惊鸟飞上天空。

  怎么回事?

  士兵目光惊讶地跟着树林弯曲的方向,就看目送什么无形之物掠过树梢,然后微光一闪,在马车上方消失不见了。

  不光是他。

  其他士兵本来都散落在大道附近,百无聊赖地等候。他们几乎同时停了动作,抬起了头。

  那阵光……是什么?

  不过马车里的韩渊没有看见光。他全部心思都在杜玉章身上。

  而杜玉章哭得太惨,也根本注意不到什么光。

  至于李广宁……他不过是个死人。他死了数日,早就该死得透透的了。虽然方才,杜玉章哭着吼出“我只有陛下……为什么不能是我去死?”的时候,尸体好像动了一下。但那大概也是因为杜玉章哭得惨烈,晃动了陛下的尸身吧?

  最起码韩渊是这么想的。他很坚定地相信这只是巧合。

  他现在的心里只有一件事老子没有保住陛下的命,难道连杜玉章也保不住了吗?该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现在突然重伤复发求杜玉章冷静一下找人救命来得及吗?要不我再把我肩膀上那个伤口撕开点,顺便骨头也敲断几根?

  可突然,他愣住了。

  他看到死去的皇帝陛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还挂着霜的睫毛下,陛下与他对上了视线。韩渊绝不会认错,那是确凿无疑的,属于李广宁的眼神。

  陛下,活了。

  在一场殉情搅动得天翻地覆,差点活要了杜玉章的命,也差点将他韩大人累得旧伤复发殉职当场的时候陛下,他妈的活了!?

  这一瞬间,韩渊只有一个念头。

  艹。这活没法干了。

  什么权臣!什么监国!老子要辞职!谁他妈爱干谁干去!日了八辈祖宗了!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一

  大燕皇帝李广宁醒来十天后,杜玉章依然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对这件事,李广宁倒是没什么意见主要是不敢有意见。

  毕竟,当初在人家杜玉章病榻前,言之凿凿“就算你有个万一,我也会做个盛世明君,护佑大燕社稷民生”的,可是他李广宁自己。

  结果呢?杜玉章前脚才咽气,后脚他就殉了情。

  若是两人真就这么都去了也就罢了,偏偏杜玉章活了;若只有杜玉章活了也就罢了,偏偏他李广宁也活了。这下子,什么言而无信都是小事性命不当回事说死就死;对国家不负责任说甩锅就甩锅这下子是事实确凿,被人家抓了现形的。

  当然,李广宁也委屈。他心想,我不是事先将国家托付给了韩渊白皎然,成立了监国机构了么?没有我,这大燕也亡不了。说不定更加繁荣呢。

  这一片繁荣都是因我而起,那四舍五入也等于我成了明君了呀!

  这一番辩解不说还好。才说出口,杜玉章原本就冷若冰霜的一张脸,立刻降温几十度,直接冻成了冰坨。

  “原来陛下这样高瞻远瞩,早就做好了弃世的准备!就连国事,都早就安排好了!臣还以为陛下不过突生变故下,一时难以接受,才做了傻事……却没想到,陛下根本是早做了这个打算!陛下对自己的性命,竟然这样不当回事……”

  话未说完,杜玉章一双桃花眼中已经是怒火万丈,声线都气得发抖。他话都说不下去了,扭头就走。

  “玉章,玉章!”

  “陛下留步!杜玉章担不起!”

  杜玉章只一声,李广宁就觉得背后一凉,竟真的停了脚步。

  “玉章,你别气啊……我知道我错了,下次不会了……”

  “陛下竟然还想着下次?”

  “不,我是说……”

  “陛下公务繁忙,日理万机,没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在杜玉章身上。杜玉章不过是闲云野鹤,却担不起这种误国殃民的妖孽罪名陛下,恕杜玉章不能久陪!告辞!”

  “……”

  什么妖孽?您是祖宗!朕心尖子上的小祖宗!看看这硬气的,一口一个“陛下”叫得掷地有声,却分明没把朕的皇帝身份放在眼里!这一句一句怼得,连丁点面子也没想给啊……

  李广宁摸了摸脸。感觉杜玉章的话就跟扇在脸上的耳光似的,打得他有点疼。

  不知怎么,他突然冒了个别的念头这要是真的被打了几下就好了。若是下手重了就更好,之后杜玉章会心疼,这事情说不定就过去了。

  山谷里喂了血,不就是这么解决的么?

  唉。真是的。朕身子骨这么壮实,被他捶几下又不算疼,就当增进感情了。可他总这么跟朕生气,可怎么办……从东宫里算起,他生了气,从来都是分外不好哄……

  李广宁眼睁睁看着杜玉章甩袖而去,砰地摔上了房门。万分纠结之下,他嘱咐身边侍卫,

  “ 去把韩渊叫来。”

  ……

  接到李广宁手谕的时候,韩渊正躺在床榻上,悠哉得很。

  眼前只有一个俊俏清秀的白皎然,忙前忙后地照顾着他。

  “皎然,我想喝水。”

  “好。”

  白皎然点点头。这时,韩渊从西域带回来的奴仆们早乖觉地端了琉璃盏来,还在清水里调了些蜂糖。直到床前,他们才将琉璃盏递给白皎然,然后自觉地回避。

  “给你。”

  “起不来……皎然喂我。”

  “好。”

  明知道韩渊是在撒娇。白皎然却微微一笑,乖乖在床边坐下,端起小勺子。

  “啊……”

  一口微甜舀进韩渊口中。他眼睛眯起,看向白皎然。两人目光相对,白皎然羞赧一笑,低下头去。韩渊看着他笑,心里比口中那蜂糖水还要甜。

  韩渊心里畅快极了这才叫人过的日子嘛!

  再想想几日前,那真是天壤之别。

  之前杜玉章与陛下双双身亡,他伤得再重也不得不撑着料理后事。再之后,他要安抚淮何率领的御林军侍卫们,要表彰当日奋勇杀敌的平谷关战士们,还要张罗过几日送李广宁尸身回京城……里里外外,事务繁重得很。韩渊那伤口是靠敷着大量麻药,再用绷带紧紧缠着,才算**着操持一切的。

  所以当日官道上,眼睁睁看着李广宁死而复生。韩渊真是两眼一翻,只想骂娘你们小两口搞这么轰轰烈烈死去活来的,给老子添了多少麻烦知道吗?

  艹,老子不伺候了!

  所以从官道上撤回来,韩渊直接告了病假。连徐浩然的将军府也不去了,直接就在他自己买的那豪宅里面躺尸,顺便与白皎然卿卿我我,享受自家宰相大人无微不至的照顾。

  就在这甜甜蜜蜜,逍逍遥遥的好时候,居然接到了李广宁的手谕。韩渊心里别提多腻歪了。

  “你就告诉陛下,我伤重高烧,人事不知,离死不远了!所以不管陛下有什么事,都……”

  “咳咳,韩大人。”

  那侍卫面无表情地拱拱手,

  “陛下说了,若是韩大人不能胜任,这差事就让白大人去吧。毕竟白大人与杜大人交情甚笃,说不定更能触动杜大人回心转意。”

  “……”

  韩渊长叹一声,坐起了身。

  “得了。我听明白了。陛下这是讹上我了。”

  “这……”

  侍卫脸色有点诡异。韩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居然敢这样诽谤圣上?再说了,陛下对你还不算优待吗?体谅你韩大人身体未能痊愈,直接将差事挪给白大人了。怎么能算讹上你?

  说起来好生奇怪。白大人怎么也在韩大人这别院里?

  正在这侍卫摸不着头脑的时候,韩渊已经向后一伸手一支蘸了墨的毛笔直接递在他手中了。面前小桌上也铺开了一整张宣纸,斜里伸过来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按住纸的一角。

  韩渊抬头,白皎然忍着笑,冲他眨了眨眼。

  “既然是陛下嘱咐,你就别推三阻四了。有什么好办法快写下来,让他拿回去交差。”

  韩渊咳嗽一声。抬眼瞥了侍卫一眼,

  “你先出去,在门外等我。我与白大人有话要说。”

  将侍卫打发走了,韩渊一伸胳膊,揽住白皎然细腰。他下巴贴在白皎然小腹上,仰着头眼巴巴看着自己心上人,笑着问,

  “怎么回事?陛下有了手谕,你倒比他还急着催我去办?你看我前几日发烧不退,给你急得眼泪汪汪莫非你不是心疼我?只是担心我烧坏了没人替陛下当差不成?”

  “又胡说!”

  白皎然眼睛一瞪,有些不高兴前几日韩渊操劳过度,伤口复发,当真昏沉沉睡了几日才醒。严重时候,身子烧得滚烫,给白皎然吓得不轻,一夜一夜不能合眼,下巴都熬得尖了不少。

  若不然,韩渊醒来后,他也不可能这样毫无脾气伺候得万分周全。实在是被他前几日的样子给吓到了。

  可偏偏韩渊装作看不懂脸色,还要撩拨。

  “我知道了!皎然,你肯留在我身边照顾我,是不是受了陛下吩咐?要不然,你怎么这么快就猜到陛下叫我做什么,急吼吼叫我去替他解忧?”

  果然,白皎然脸色瞬间阴了。

  “你若这样说,那我就不伺候你了。我自己去替陛下解忧,你在这里逍遥吧。”

  白皎然轻哼一声,就要往门外走。韩渊赶紧一把拽住他,

  “别别别。你若走了,我逍遥也是不逍遥。我就是不痛快,我费了那么大心神,差点送了命,结果陛下居然说殉情就殉情了!杜玉章肯定也是气他这个,所以才不肯原谅他。要我说,就该多熬陛下些日子,叫他也知道这个抓心挠肝的滋味,叫他也惦记着杜玉章的心意,却迟迟得不到答复否则,陛下更不能学到什么教训,日后再犯可怎么办?”

  “你又胡说八道!你也知道那是陛下!君要臣死,臣也不得不死你却在这里诽谤君主?韩渊,你真是……我发现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

  白皎然咬牙切齿,

  “你是不是在西域过得太逍遥,忘了我们大燕是君臣父子伦常不乱?”

  “伦常不乱?”

  韩渊一声呲笑,舌尖舔过臼齿,

  “若是这样你父亲白知岳,可是我的授业恩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若是被恩师知道我睡了他的小儿子,算不算伦常有乱?”

  白皎然一愣。他脸上红了又白,白了泛青,一双形状姣好的嘴唇一下抿了起来。

  韩渊自觉失言。他赶紧收起一脸痞笑,飞速换了话题。

  “白皎然,我不和你闹了。那小子还在外面等着给陛下回信,我这就给他回函。”

  很快,那侍卫揣着一封薄薄的信笺回去复命了。可白皎然坐在韩渊身边,神色一直有点恍惚。连带着韩渊神色也紧张起来。他一双眼睛偷偷瞄着白皎然的脸色,心里知道……自己可能,触了些不该提及的禁忌了。

  ……

  另一边,李广宁接到了回函。他抽出来看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

  “祭祀?萨满?这是什么鬼主意?”

  可他略一思忖,却若有所悟地一扬眉。

  “这……恐怕玉章知道了,又要跟朕生一场气。不过,那时候他再如何生气,也是吐露了心声,也算破了冰了。那么……”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下了决心。可这件事不能随便找个没谱的去办。若是找王礼,恐怕要惹来他一顿 说教何况上次王礼喝了那个药,身体还有些不好。所以他想了半日,嘱咐道,

  “将淮何给朕找来。朕有事要他去办。”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二

  很快,暂住在平谷关外的杜玉章,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淮侍卫长?”

  见到来人,杜玉章有些吃惊,

  “你怎么来了?”

  “杜大人,陛下叫我来看看先生,再陪您去市集上走一走。陛下说,若是杜大人有心,可以替他好好审视一番边境上的贸易利弊,也好在这一次合谈中提出来,商议一番,能改进则改进。不然,要等到下一次修订合谈条款,却起码要几年后了。”

  “什么?大燕皇帝太奸诈了!”

  杜玉章还没来得及回答,一边的图雅叉起腰,气鼓鼓插嘴道,

  “杜先生,摆明了大燕皇帝就是用合谈做幌子,想讨你欢心!说不定你提出了建议,他还要说你哪里哪里不妥,又哪里哪里不明确,要和你面谈……然后借机骚扰你!”

  这话一出,杜玉章和淮何的脸色都微妙起来。

  毕竟这两人都对李广宁十分熟悉。他们都很相信这种死皮赖脸绕着杜玉章打转的事情,李广宁的确干得出来。

  “这……若陛下肯亲自过问,确实边境贸易的问题要解决起来,都会容易许多。”

  既然猜到李广宁的心思,以杜玉章的性格,本该一口回绝的。可此刻他有些犹豫了。

  淮何心里想,杜大人果然名不虚传,是吃软不吃硬,责任心又最重。陛下这就是吃定了杜大人要是这次不能解决隐患,要几年后才有再次谈判的机会。杜大人的性格,能不管吗?

  若是杜大人管了,那不就像这西蛮少年所说,到时候陛下主动找他商议,他难道还能不见?这样一来二去,来来往往……说不定就哄好了呢?

  嗯,有戏!

  淮何眼睛一亮,赶紧开口,

  “杜大人,这次陛下十分有诚意。你看他大老远到咱们平谷关来,不就是重视这次和谈吗?好容易平定了叛军,也该做点正事了。杜大人,陛下他之前失血过多,又受了伤,现在身体不算很好。若是他自己下去调研,实在太过操劳。我们都很担心他的身子呢。韩大人又病了……没人替陛下分忧的话,只怕陛下会逞强,累及龙体!”

  “失血过多……”

  杜玉章脸色微变。他问道,

  “淮侍卫长,我那日见了陛下的。我看他脸色倒还可以,怎么这样严重吗?”

  “严重啊,严重得很!到现在陛下还常常头晕,靠黄大夫调的参汤吊着元气,才能如常办公。可是毕竟是血气亏欠得厉害,若是再操劳过度……”

  淮何一向稳重又踏实,可此刻为了他的陛下也是拼了。他皱着眉头唉声叹气,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哎,若是没个了解平谷关风土,又熟悉大燕、西蛮边贸的人帮他一把,陛下非累垮了不可!”

  “……”

  淮何浮夸的演技,连一边的图雅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少年人心性急,图雅哼了一声,还没等杜玉章开口,他直接张开双臂,挡在了杜玉章面前。

  “杜先生,你别去!我看这人就是个骗子!大燕皇帝也是骗子,就是看你好欺负!他根本没有事!杜先生你自己不也说了吗?那**见过他的,他身体分明没有这样差!”

  “这……”

  杜玉章轻叹口气,

  “他为了我失了不少血,却是不争的事实。腹部又受了伤,若说伤了元气,却不是空穴来风。若他想要我一份建议,也不是不能给他毕竟,这关乎大燕和西蛮两国的民生,却不是我自己赌气的筹码。”

  “杜先生!你……”

  图雅急得跺脚,

  “你怎么这样好说话?那个大燕皇帝分明是骗你,你就这样轻易叫他骗吗?你知道心疼他,为什么不能心疼心疼我们少主呢?少主前几日与你分别后,情绪特别低落。听说他在草原猎了十天狼,每日不要命地往狼群里闯,后面伴当们拦都拦不住!杜先生,您不去看看我们少主吗?”

  “……”

  他不说还好。这样一说,杜玉章神情更低落了。

  “恐怕我去了,苏少主心情就更加不好了。或许我一开始就不该来西蛮的。”

  “杜先生!”

  图雅急得在原地团团转。眼看淮何站在一边,低着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嘴角却在偷偷翘起。图雅更生气了,突然在他鞋子上踩了一脚。

  没想到,淮何根本毫不在乎,脚都没动一下。而且看起来嘴角翘起弧度更大了,仿佛在说大局已定,你闹也没用的。

  图雅身为西蛮大萨满的孙子,哪里受过这个?脸都气红了。他低头不甘地喘着粗气,突然抬起头,

  “杜先生,我陪你一起去!”

  “什么?”

  “既然杜先生不肯去草原,那你就去市集好了!只是这个什么侍卫长陪你去,我不放心!我陪你一起去,你要真有什么意见想法,就告诉我!到时候我一起交给少主反正与大燕和谈的人还是我们少主!你就直接和我们少主商量,多多沟通,多多往来,最后给大燕皇帝一份成型的意见就行了,可以直接代表我们西蛮!如何?中途根本用不着和大燕皇帝商量!”

  “……”

  淮何唇角的弧度瞬间不见了。

  这么搞,大好的机会岂不是拱手让给了苏汝成?他的陛下忙了一圈,倒成了为人做嫁衣!

  还好,还有韩大人提出的另一个计划……原本打算双管齐下,水到渠成。但现在看来……只能靠萨满祭祀了!

  听说萨满教讲究天人合一,神降人间。若是遇到萨满祭司被神灵上身,需要对谁进行巫蛊占卜,那个人是不能拒绝的。韩大人说,杜玉章在西蛮这么久,入乡随俗肯定也要尊重这规矩。所以制造机会,叫人假扮萨满去接近他。将他心事捅破,就算有了个突破口,他面对陛下也没办法那样死板一块。

  至于后来,那就看陛下自己的本事了……

  淮何心思百转,面上却依旧一派稳重平和。他点点头,

  “若是这位小兄弟想去,自然可以。”

  “谁是你的小兄弟?你知道我是谁?我可是这西蛮大萨……”

  “好了,图雅。”

  杜玉章知道淮何是曾经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少年将领,后来在李广宁身边,也是一员干将。这一次李广宁没有被木朗生擒,他率领一干侍卫立下汗马功劳,现在身上还带着伤的。对于这种国之栋梁,杜玉章心中从来敬重。他也不愿意图雅用“西蛮大萨满之孙”的身份去威胁淮何道歉,所以赶在话头前打断了。

  “好吧。”

  图雅倒是很听杜玉章的话,乖乖闭了嘴。很快,三人就出发了。

  一辆上好的马车早就在门口候着,淮何抢前一步,替杜玉章掀开车帘,扶他在车内坐好。等到图雅也上了车,他便放了车帘。

  “淮侍卫长,您不来吗?”

  “我骑马护卫就好。杜大人,您坐好了,我们即刻启程。”

  淮何一边答应着,目光一边向马车后的小巷扫过去。巷口阴影里,一个人向他点了点头,转身便不见了。

  淮何便放心地转过身,跟着马车行进。

  “侍卫长,这事情保靠吗?”

  身后,秦凌慢悠悠甩着缰绳,马头只差淮何半个身位。他身子向左倾,凑近淮何说话。

  “坐好!你想坠马不成?”

  “我腰劲儿大着呢,掉不下去。”

  秦凌不但不收敛,反而倾斜得更厉害。他整个人都斜到淮何那边去了。这姿势,他要两腿夹紧马背,身体却半悬空,只能靠着腰劲稳住身体不摔下去。这是西蛮少年郎撩骚少女常见的炫技姿势,也不知怎么被他学了去。

  “我说坐好!”

  淮何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秦凌,上次山林中的事,我还没有罚你。你是想再惹点事,数罪并罚,好吃个大苦头么?”

  “那你就罚啊。我认罚,你想怎么罚都行。”

  秦凌一边顶罪,一边真的坐正了身子。只是还懒洋洋地,不知从哪里寻了个草叶叼在嘴里。

  “可我就问问,也没犯了哪条军规。侍卫长,你这都要罚我,是心里厌烦我,想将我赶出侍卫队了么?”

  “你这个提议不错。我正有此意。”

  “……”

  秦凌呸地一声将那草棍吐了出去。他侧头看了看淮何的脸,却发现那人神态依旧平和,看不出半点端倪。他眼珠一转,笑着说,

  “得了,侍卫长。都十几年了,你走到哪里就把我带到哪里,这京师里面的卫队我们去了个遍,你从没叫我离开过你身边。怎么现在能舍得将我赶出陛下的侍卫队?我可不信。除非,是你自己也要另谋高就……”

  “信不信在你。若你能本分些,我自然不会赶你走。”

  “……”

  淮何说完,就策马快走几步,赶上了前面的马车。他根本没看到秦凌目光黏在他身上,是怎样一副神情。

  “侍卫长,安排好了。”

  另一边,有人凑到淮何身边小声汇报,

  “等杜先生到了集市上,那个假萨满就会出发。他当场请神俯身,会在众目睽睽下点到杜大人。西蛮人很信这个,杜大人绝不会故意冒犯这些蛮人的信仰的。只是侍卫长,我有些担心。这个西蛮人假扮萨满祭司,不会被看出来吗?”

  “这个,你可以放心。除非还有正宗的萨满教中人在场,不然是不会露出破绽的。”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三

  淮何说着,脑中却浮现昨日他与那人会面的场景。

  那时已经近黄昏。

  对面的少年英气勃勃,淮何看过去,觉得他年纪似乎还没有秦凌大只是看神态举止,却比秦凌那小子稳重多了。

  他虽然身着西蛮装束,相貌却不像西蛮人。发色比一般西蛮人更浅淡,卷曲也更厉害。尤其那双眼睛,在落日映照下居然隐隐泛着琥珀颜色。

  淮何当时用审视眼光看着他,开口问,

  “你确定,杜大人对这个几个问题不会顾左右而言其他?毕竟是在众人面前,说到心中爱恋之事……”

  “不会。我手中有草药,会叫人头脑恍惚,不经意间就吐了真言。”

  “你要用药?”

  淮何登时不悦,

  “此人事关重大,绝不能出半点差错。你不能对他**。”

  “这是萨满秘药。都是些天然的草药配伍,味道很淡,也不会对身体有碍。萨满教在请神本就就会草药相助,那些药味道更为浓郁。这个只是叫他更为神思恍惚,好说出心里话。这药若非同为萨满祭司,用心探查,是根本发现不了的。”

  “……”

  这话说出来,淮何心里却更加警惕。他问道,

  “你说你不是萨满教的人,却对萨满教的巫术草药都如此了解。据说萨满本来就是师徒传承,对教外的人秘而不宣。你为何会知道这些?”

  “我现在不是萨满,不代表从前也不是。确实是师徒传承没错,只不过我师傅是个榆木脑袋不,整个萨满教都是榆木脑袋,只不过我师傅最为冥顽不灵罢了。”

  那少年微微一笑,收了话头。

  “这都是我自己私事,我猜你们也不感兴趣。我的本事你们都试探过了,应该可以放心。而且,若你们想假扮萨满却不被察觉,整个西蛮也只有我能做到了。”

  淮何抿了唇,打量这少年神态。少年却抬起眼迎着他目光,脸上依旧带着笑。这份不动声色,完全不同与他的年龄。淮何突然觉得,还是秦凌那样喜怒肯形于色,才是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不如下次不要对他那么严厉。毕竟他还小,总该有些少年心性。

  至于眼前这人,淮何还是说不上多放心。但他是韩渊招来的人。韩大人说了,这人早年欠了他一个大人请,这次才肯替他们演一场戏来偿还。所以万分保靠。淮何不信这少年,却信任韩渊,因此也就不再多问了。

  “好。”

  他对少年点了点头,

  “那明日集市上,就都拜托你了。”

  ……

  集市就在前方。

  淮何看了一眼厚重的车帘这是他此次出门前,特意叫人换上的。不仅压风,还很隔音。所以他刚才暗地安排时说的话,里面一句也听不到。

  可他却忽视了一点。

  这样隔音的门帘,若有人在里面说了什么,外面也是一句也听不到的。若不然,他就能早点听到图雅的来历,也不至于酿成那么大一场风波了。

  车子里。

  图雅噘着嘴,还有些不高兴。杜玉章见他气鼓鼓的样子,好笑道,

  “图雅,我们好久没有一同出门了。你高兴一点,就当是陪着我逛街吧。何况你不也说过吗?平谷关外有些大燕兵总想欺负西蛮商贩。我猜与徐家军的叛乱有些关系,正好这次将这些情况都汇集起来,一次解决掉。”

  “哼。”

  图雅却还是有些低落。他小声道,

  “杜先生,你说实话你到底是为了西蛮的商贩,还是为了大燕皇帝?”

  “……”

  “你可不要骗我。我是萨满的孙子,以后也要做大萨满的!你要是骗我,天神会不高兴的!”

  “是是是,图雅是大萨满的孙子,又精通草药,日后肯定是个伟大的萨满法师。”

  杜玉章回避了图雅的问题,只是揉了揉少年的头。他的目光悠远,摇头笑了笑。

  答案其实早就在众人心里。就算图雅自己,也不会没有觉察。可他偏要执着地去问,却纠缠,这一片赤诚的心,背后还是对他杜玉章和对苏汝成这个少主的热爱与不舍。

  所以哪怕答案就在心中,杜玉章也不想就这么说出来,伤害眼前这纯真少年。

  平谷关内闹出了那么大的风波,所有军队都还处于紧急状态,不敢有半分松懈。但对于升斗小民来说,这不过是平平常常又一天。集市上依旧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下了马车,杜玉章带着图雅很快融入到其中,不时在哪个铺位前驻足,买点什么,再与摊贩攀谈几句。

  “侍卫长,是不是可以行动了?”

  听到耳边低语,淮何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身边那声音再没响起。淮何不必回头,也知道那便装的侍卫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很快,前方出现了些骚动。

  “唢呐?这调子不是迎接天神降临才会吹奏的吗?”

  图雅最先发现了这熟悉的调子。很快,前面的人群开始骚动。图雅立起身子,朝那骚动的源泉看过去,发现远远地有一个人,一身鸟兽毛皮装饰的长衣,连头脸都被遮盖着。他正踩着舞步,往这方向缓缓而来。

  “萨满舞蹈?天神降临?这是哪个祭司,怎么请神请到集市上来了?”图雅有些奇怪,“而且,这附近的萨满祭司我应该都认识,没有这么年轻的呀……”

  萨满请神俯身的时候,旁人不能去打扰。就算同为祭司也不行,这也是西蛮的风俗。所以图雅拽着杜玉章向后让开了道路。

  “杜先生,这应该是在请神,恰好路过而已。我们躲开些,叫他过去就好了。”

  图雅却没想到,他话音还没落,那祭司已经停在他们面前。他又舞动着做了几个动作图雅知道,这代表神已经降临了。

  西蛮人相信,天生降临后,祭司所言所行,都代表着神的旨意。此刻祭司的问询,凡人是不能够拒绝的。

  那祭司停下动作,向杜玉章伸出了一只手。

  “啊?”

  图雅愣住了。杜玉章不知所措地看了他一眼,

  “这……”

  “你们快伸手啊,这是天神的旨意!”

  身后的西蛮摊贩神情激动,

  “天神有喻示,祭司才会做法……这不是请神上身,这是神明自己在降临,很难得的!是神明指引祭司找到了你!你跟他去,这是天神有话要问你!”

  “……”

  杜玉章倒是第一次听说这说法。他又看了图雅一眼。

  “确实有这样的说法,但是这种情况非常少见。”

  图雅一边说,一边盯着那祭司看此刻祭司低着头,宽大的兽皮祭帽遮挡了他的眼睛,只露出一双薄薄的嘴唇,看起来很年轻。

  这附近有这样一个祭司吗?

  “杜先生,我觉得不对劲……”

  图雅的话断在了半空。那祭司突然抬头,一双璨若流星的眼睛看着他,那双薄唇微微一笑,风流又多情。

  这张脸为什么这么熟悉?他在哪里见过……一定见过!

  就这一晃神的功夫,杜玉章已经被祭司拉走了。身后是西蛮摊贩们激动地跪拜在地,一片赞颂天神的祝祷声。

  事到如今,再强行将杜玉章拉回来是绝对不可能的。图雅只能咬牙切齿地跟上去。

  三拐两拐,却到了一处开阔的草地。那萨满口中念念有词,绕着杜玉章走了几圈,从怀中不知抛洒些什么在地上。随后,他手掌在杜玉章鼻尖点上一点白痕,又在他头顶摩挲。杜玉章眼神渐渐恍惚起来。

  “杜先生!”

  图雅想冲过去,却被那萨满单臂揽住。他抬头才要发作,视线却又撞进萨满一双星辰般的眼中。

  “放开……啊……”

  萨满手掌突然罩在图雅面上。一股冲鼻草药气扑面而来,图雅一个晃神,身子就软了。他能感觉到萨满轻轻将他放在地上,在他身上罩了一件黑袍。

  四周,这样罩着黑袍的人也有好几个。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他们代表天神身边的暗影,会替天神询问天选之人许多问题。这些问题里,藏着天神的旨意。而天选之人不可说谎,也不能说谎。萨满的草药会将他内心的遮掩一并抹去,只留下最本心的念头。

  图雅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他无力抗拒,只能跪在地上,恍惚地抬头。他看到那祭司的动作如同鸟一样轻盈,腰肢伸展着,确实是最正宗的萨满舞蹈。

  但那个人自己……似乎不该出现在这里……

  可容不得他细想了。祭司手掌一翻,指头搓动,一股火苗从他掌心腾起,很快点燃了地上一圈干草,形成诡秘的图案。

  请神仪式开始了。黑袍人们一个个上前,提出自己的问题。在呼呼风声,与干草哔哔啵啵的燃烧声中,杜玉章的每一个答案都清晰可闻,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直到一个高大的黑袍人跪在了他面前。

  那人开口时,声音有些低沉,带着大燕的口音。

  “你是谁?”

  “我是杜玉章。”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来这里……躲一个人。”

  “你想躲谁?”

  “我心爱的人。”

  片刻停顿。一只手抚摸上了杜玉章的脸。那人手心干燥温暖,将杜玉章的脸轻轻托起。杜玉章眯起眼睛,恍惚中,他本能地将脸颊蹭在那人手心里。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四

  “既然爱他,为何要躲他?”

  “因为我不该爱他。”

  “……为什么?”

  “他身份太过特殊。那么多人,那么大片的土地……都仰仗着他……他不该陷在这一份儿女情长中,为了我忘掉他的责任。”

  杜玉章低下头,恍惚眼神里满是挣扎。

  “我若与他在一起……他会不会因为我,再做出更多错事?”

  “你对他如此没有信心么?”

  “不。我只是……害怕。”

  “若是他会做好他该做的那些呢?”

  杜玉章笑了,依旧摇头。

  “不……他做不到。你不明白,你们都不明白……”

  他说我是妖孽。祸国殃民的妖孽。我曾经以为他是错的。但现在看来……这么多年,只有我不在的时候,他才做得最好。可我再次与他重逢后,他为我做了多少荒唐事?身为君王,怎么能以身犯险?又怎么能以身殉情?若他今日能为我殉情,那么有朝一日,谁能保证他不会为我成了一个昏君?

  那草药瓦解了杜玉章所有戒心和防备,也消弭了他所有掩饰与坚强。何况这话题本来就是杜玉章的一块心病,只不过一直深藏心底,不曾表露出来。此刻失了防备,他茫茫然抬起眼,泪滴就不断从他眼角涌出来,染湿了面颊。

  跪在他眼前的黑袍人也抬起头。他的脸被黑色布料遮盖着,只留下一双鹰眼,火光在他眼眸中跳动。

  黑袍人伸出手,抹去了杜玉章脸上的眼泪。那双手温柔,像是郑重给出一个承诺。但他一句话都没说,就起身退到了阴影之中。

  ……

  仪式继续进行着。其他人问的都是些不相干的问题了,没人再留意到这一段小小插曲。

  除了图雅。

  早在那草药奇异香气飘入鼻腔时,他就意识到了不对。但药力生效很快,那萨满祭司的舞蹈又有种摄魂夺魄的奇异力量。他没能做出反应,就也陷入了恍惚。但终归是大祭司的孙子,又日日与草药打交道。图雅还是保持了一份清明,不断与药效做着斗争。

  “呼……呼……”

  他浑身都是汗水,几乎打透了黑袍。突然,一个影子落在他面前是那个祭司,他向图雅伸出手来。

  “该你了。”

  “不……”

  “你们有问题要问天神吗?”

  “……你是谁?”

  图雅挣扎着发问。为了抵御药效,他已经拼尽全力,也多做不了别的什么了。

  那祭司盯着他,突然露出一个微笑。火光闪烁中,他的双眸更亮了。

  “你还是这样不听话。”

  说罢,他再次伸手抚摸上图雅的头顶。更加浓郁的草药气息扑进图雅鼻子,他直接跪坐在地,再没有力气说话了。他的头无力地垂下,眼角余光里,那祭司的袍摆一闪而过,已经转向下一个黑袍人。

  ……

  很快,仪式完全结束了。萨满祭司就如同他出现时一样,隐入茫茫草原之中,带着他身后的随从和草药的奇异芳香。现场只余下了一地火焰燃尽后的灰烬,组成象征天神的纹样。

  杜玉章过了许久才从恍惚中醒来。身边其他黑袍人也差不多,除了图雅。

  被用了两次草药,图雅陷入恍惚的程度比他们都深。杜玉章只能担忧地守着他,坐在草原上等待他恢复。

  “杜大人,您没事吧?”

  是淮何。他走近来,半跪在地,轻声问道,

  “您要不要去马车中休息?草原风大,这里有些冷。”

  “我不冷。”

  杜玉章忧心忡忡,

  “淮侍卫长,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杜大人请讲。”

  “方才的事情,你能不能不要告诉陛下?”

  “方才的什么事?”

  “……”

  “方才我只听到杜大人亲口吐露心意,说您心爱之人乃身份特殊,万分尊贵之人……说有许多生民与土地都在仰仗他……说您的疏远并非不爱他,而是不敢爱他……杜大人所说的,是这件事吗?”

  “淮侍卫长!”

  杜玉章急了,

  “既然是萨满祭司用了药,你就该知道我心神不清醒!这种时候说的话怎么能做数?”

  “杜大人,我却听说西蛮的萨满祭司,所用草药却不是动摇心神,而是清除杂念。所以这时候所说的话,反而更能代表心中真正的想法。”

  “你!”

  杜玉章身子前探,急急冲他道,

  “淮侍卫长,你若这么说……你……那我只好对你实话实说陛下对我执念太重,根本不是好事!他是君主,是天子,是天下苍生的皇帝陛下!他该永远以苍生为重,以社稷为重,绝不该因为我扰乱他的决定!可他……他对我执念过甚,不是好事!淮侍卫长,你若能明白这一点,就不要将今日之事说出去!这是为了苍生百姓!”

  说到此处,杜玉章想要起身。淮何却先他一步半跪在地,扶住他的手臂。

  “杜大人,您说的话,淮何本不该违背。只是陛下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什么,这事情本就不能由我决定。我是陛下的臣子,我不能欺瞒陛下。何况……”

  何况陛下早就亲耳听到了。

  淮何心中想着,口中却说,

  “何况这里这么多人,杜大人堵得住我这一张嘴,却堵不住所有人的嘴。所以杜大人,您就不要想这些了。若真的担心,等到日后与陛下一处时,你却多多规劝陛下就是。您是贤臣,陛下本来也是明君,若有您在一旁辅佐,恐怕陛下更能成为一代圣君,岂不反而是苍生之幸,社稷之福?”

  杜玉章看他一眼,轻叹一口气。

  淮何哪里知道,他的陛下曾经为了眼前的自己殉情过一次。若不然,只怕他第一个要赞成将自己远远送走,再不能做个蛊惑君主的妖孽了吧!

  这样一闹,杜玉章也没心思再逛,打算直接回去了。

  谁知道上了马车,放下车帘,图雅就一咕噜翻身坐起。杜玉章一惊,才要开口,就被他捂住了嘴。

  “杜先生……你别听他的!”

  图雅在他耳边悄声道,

  “那个萨满祭司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我也在西蛮多年,见过许多次萨满祭祀了。他做法的样子和你爷爷一般无二。而且方才我心中茫然却又空灵,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根本容不得什么掩饰,不知不觉就说出心中所想……这感觉,若不是在你们萨满巫术下,我也从没有过的。”

  “我没说他的巫术不对,但这个人根本就不是……”说到一半,图雅突然一愣,“什么,所以方才杜先生你说的都是心里话?”

  “……”

  杜玉章有些黯然。他垂下眼帘,却听到图雅带着雀跃的声音响起,

  “原来杜先生你没有这么绝情,你真的对我们少主有意?”

  “啊?”

  “你说的那个人你来这里要躲的那个人,是你心爱之人,却不敢爱他!因为他身份太过特殊,因为那么多人,那么大片的土地都仰仗着他,所以你怕他陷在这一份儿女情长中,为了你忘掉他的责任这不就是我们少主吗?”

  “什么?不,其实……”

  “杜先生,你不必否认了!若是别人,你何必这样纠结?你说自己不能,也不该和他在一起,不就是因为你是大燕人而他是西蛮人?黑袍人问你‘若是他会做好他该做的那些’你是否能和他在一起,你却说黑袍人并不明白但是我明白的!还不是怕他与你这曾经的大燕人在一起,会被别的部族刁难,惹来麻烦?杜大人,你不用怕!我们都喜欢你,整个西蛮部落都会支持你!少主能打,到时候谁敢不服气,就打到他服!没人敢对你说三道四的!”

  “……”

  这个瞬间,杜玉章看着图雅,就好像看到了个缩小版的苏汝成。

  不,或者这就是西蛮人刻在骨子里的共性吧。热情,坚定,又有点单纯,而且特别喜欢喊打喊杀……虽然杜玉章很喜欢他们阳光一样的性格,但每到这种时刻,还是有点心累。

  “所以那萨满祭司,到底有什么问题?”

  杜玉章打断了图雅,不让他再胡说下去。图雅年纪还小,被他一拐,果然乖乖上钩。

  “哦,你说他。那个人,幼时曾与我一同在爷爷那里学习。只不过他只待了一年多,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了。那时候我才五六岁,许多事情记不清楚,我只记得我很喜欢找他去玩,他却很少理我……他比我大好几岁,那时候已经是个少年。但是他很聪明,爷爷的巫蛊之术他早就精通。”

  图雅目光中有些纠结,

  “不知他后来去了何方,但所有的萨满祭司都要参加爷爷主持的仪式。他没有来过……他不是真的祭司。所以这一场仪式,也不是真的仪式。是有人将他找来,专门哄骗杜先生你的。”

  “……是啊。若不是恰好你在我身边,我就真的被瞒过去了。真以为这是天神眷顾,命中注定,不得不吐露自己的心思……”

  杜玉章面上顿时浮上一层寒霜,眉头也锁起来了。他停顿片刻,轻声问道,

  “而那日我所中的萨满巫术,也只是有人对我下了药,逼我神智恍惚,说了些违心的话!是不是?竟然做出这种事……”

  “啊?这个……”

  图雅一呆。他心想,好不容易杜先生说出对少主的眷恋,怎么能让他再次退缩回去?他赶紧开口,

  “这个倒不是。那人用的也是萨满这一系法术,草药自然也是萨满的草药。当然,其中有些香味奇怪,似乎是叫人神思恍惚。但其实,越是恍惚,所说越是实话那一日杜先生你说的都是你的真心话,甚至比平时更加真切的!”

  “……”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杜玉章面色就更加难看了。他咬着嘴唇,几乎咬出了血,才低声道,

  “我说不做数就是不做数。图雅,什么真心话不真心话……这事你以后不许再提了。”

  “那怎么行?杜先生你好不容易吐露了真心,少主知道了一定欢喜!杜先生,少主那样喜欢你,他知道这事肯定星夜不停地赶来找你!你忍心让他伤心吗?”

  “若你真的不想他伤心,就不要对他说这件事!图雅,事情根本不是你所想,我也对苏少主并无私情……算了,你还小,这事你不要再管,也更不要再提!”

  “杜先生……别这样嘛……”

  “别撒娇。给我闭上眼睛,闭上嘴听话,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

  图雅乖乖闭上了嘴。一这件事情,他也真的没有再提过。

  杜玉章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只可惜他忘记了,西蛮人还有个特点,就是特别喜欢自作主张进了门,图雅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从杜玉章书案上抓起根笔就开始写信。等到写完了,他才发现他抓的那张纸是杜玉章的私笺。

  “不小心用了杜先生的信笺,他应该不会生气吧?”

  手指扣了扣信笺下面杜玉章的名章,图雅挠了挠头。可是他又懒得再抄一遍。

  “算了,反正这次不光自作主张用了他的纸,还自作主张替他给少主写了信呢。真被发现,估计他也顾不上因为这张纸生气那就不折腾了。”

  就这样,杜玉章还忙着为李广宁骗自己而愤恨不已的时候,却不知图雅派出的信燕早就飞过了草原,到达苏汝成手中了。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五

  杜玉章负手而立,一头墨发在身后瓢泼垂下。若是窗外有人经过,就会看到一名绝色男子神色郁郁,目光冷冷,仰首望着天边忽明忽暗的云朵。

  从昨天开始,就是如此。从集市上回来后,他连晚饭都没吃,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今早起来又是这样……

  图雅很担心。

  他想,少主怎么这么没用啊?那猎狼的地方距离这里不过一日的脚程,怎么还没回来?他却忘了,那信燕飞过去却也要时间。苏汝成就是不眠不休昼夜兼程,也总得今日上午才能到的。

  “杜先生。你吃点东西吧。”

  “……”

  “杜先生!”

  “啊……图雅?”

  杜玉章从沉思中惊醒,扭头看过来。他看到图雅手中捧着个食盒,猜到他的用意。

  “我还不饿。图雅,你先吃吧。”

  “那怎么行?你再不吃东西,就要饿坏了!你本来身体就不好,怎么还不知道保养呢。杜先生,若是少主回来看你这样,他肯定要心疼……”说到这里,图雅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他有些疑惑地偏着头,“咦,说来也怪。杜先生,现在这时节对您的身子本来很不好。但最近这么久,您好像都没有旧疾复发过了……难道之前去看病,真的起作用了?”

  当然是起了作用。只不过,起作用的并非图雅所以为的药石之功,而是李广宁硬塞给他的一条性命。

  那个人用利刃穿腹换来自己病患痊愈,自己却躺在棺木中,那样冰冷……

  想到这里,杜玉章的牙又咬紧了。

  其实昨日所说,是他的心里话,却也不是他全部的心里话怕本就偏执倔强的李广宁因为他,做出些难以挽回的事情不假。那也确实是他深埋心底的一块心病。但与李广宁这么多惊心动魄的风波也过来了,甚至生死大劫也闯了过来。他怎么会就为了点心病,当真就要将那个人舍弃掉呢?

  隐忧归隐忧。若是清醒的杜玉章,是必定会自行排解这一份忧虑,尽力帮着李广宁扶正本心,做一名盛世君王的。

  叫他与李广宁赌气的,归根结底还是那人不顾惜自己性命。李广宁的死几乎打垮了他,叫他现在想起来,心尖里还不住发颤生气,伤心,气得发抖,却又忍不住心疼。

  然后因为气恼自己这份心疼,再迁怒回李广宁身上去就像夏日暴雨,看起来雷霆般声势浩大。其实摧枯拉朽发泄一阵子,也就该没事了。

  却没想到,李广宁居然骗他?什么萨满祭祀?什么草药迷魂?

  而且是刚骗得他好惨,在他抱着那人尸首痛不欲生之后没多久,就蓄意!刻意!故意!骗他!!!自己骗了他还不够!还要找来一群人一起骗!

  他杜玉章在那混蛋眼里,到底是有多蠢?想出这种下作法子骗他说出真心,难道他就没点良心不安?

  杜玉章越想越气。一口银牙都快被他咬碎了。

  原本他就打算趁着和李广宁商讨平谷关这次和谈的建议,给那人个台阶下,直接搬回去算了。尤其这里还是苏汝成的地方,他和苏汝成之前那样尴尬,总留在此间也不是那么回事。

  可现在……

  “图雅。你帮我将之前收拾好那几个包裹都打开,东西重新放回去吧。”

  杜玉章说话都带了股狠意。

  “我改了主意了。我还在这里住一段时间,行李不收拾了,我也不走了!”

  “好!”

  图雅眼睛一亮,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他更加坚定了心中想法果然,杜大人是喜欢少主的!你看,昨日将心事袒露出来,今日就不走了。太好了,我是不是也该回去琢磨琢磨,该给他们大婚送点什么礼物呢?

  对了!爷爷之前配置的草药,里面有几种从不让我碰。他说等我成了人才行,现在我还有点小,身子骨经不住。当时我追问,他还说,不过是洗澡时候泡着用的浴草,等我有了心上人,他再送我一罐。

  想来,是因为那些草药太贵重,小孩子用了折福气,所以爷爷才说我经不住?但若是少主和杜大人,他们本来就身份尊贵,应该不怕这些。要不……我偷偷拿两罐,给杜大人他们新婚之夜沐浴用?

  杜玉章绷着一张脸,万没想到身边这少年郎正琢磨偷两罐整个西蛮药效最冲的催情浴草给他做礼物。他就顾着生气,闷气生得太专心,连窗外的异动都没听到。

  一直到他自己的名字传入耳中,他才骤然惊醒,推开了窗

  窗外,他正咬牙切齿记恨着的那个人,正声音朗朗地问话,

  “杜玉章可曾起来不曾?你们去通报一声就说他的夫君,来接他回家了!”

  “……”

  嘭地一声,窗子又被杜玉章给推上了。

  “哎,玉章?”

  却不料,这一声动静太大,惹得下面的人抬起头来。随只是惊鸿一瞥,但李广宁怎么会认不出那窗户后面白衣乌发的人,正是他要来迎接的心上人?

  “玉章,你躲起来做什么?叫他们开门!我来接你回去了!”

  杜玉章脸上顿时黑了。他本就心绪不佳,偏生李广宁语调中还带着股意得志满。

  怕是听了昨日淮何的通报,陛下就认为已经洞察了自己心事!竟然就这样洋洋自得地上了门,他是吃定了自己么?

  “你快开门啊!将你夫君拒之门外,像什么话?”

  夫君?!

  杜玉章的脸色更黑了。

  “杜先生!这就是大燕皇帝?”

  他脸色青红变幻,图雅早就看出端倪。少年一挽袖子,

  “他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平谷关外都是我西蛮领土,这里不过是我们租借给大燕的一块飞地!给商户们做生意,却不是给他嚣张的!大燕皇帝又怎么样?呵,看我这就把他赶走!要是不走,我就一顿乱棍给他打出去!”

  “什么?别乱来!图雅!”

  杜玉章一惊。然而图雅已经气势汹汹冲出门外去了。

  杜玉章赶紧推开窗。此刻图雅还没来得及下楼,李广宁却一直眼巴巴看着窗户。见到他露头,李广宁眼睛一亮,嘴巴咧得能看到一口白牙。

  “玉章,你躲什么躲?是不是害羞了?这有什么啊……我来接你回去,是天经地义啊!快下来,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呢!“

  “……“

  杜玉章眉头皱起,脸色更沉。李广宁一愣,本来勃发的性质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那眼中光亮都不见了。他嘴角微微一撇,像是委屈了,却又强忍着,对杜玉章露出一个笑容。

  见他这样,杜玉章一怔,心里突然酸楚起来。他嘴唇一动,几乎下意识就要唤他一句“陛下“就在这时,图雅炮仗般冲出门外,几乎撞进了李广宁怀里。

  “图雅,回来!”

  “杜先生?他们都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你放心,没事的!”

  图雅说完,向杜玉章挥了挥手。李广宁就在一边,眼巴巴瞅着他,像只大狼狗。杜玉章看着这两个人,更加心烦意乱,再次关了窗。

  ……

  “你在这里干什么?知不知道这里是我西蛮的地方?不管你什么身份,都不能在这里撒野!带着你手下人,赶紧走!“

  这还了得?李广宁身后便衣侍卫们立刻往前一步,手掌全按在腰间刀柄上。就等李广宁一个手势,那就是利刃出鞘!西蛮这边自然也不甘示弱,也纷纷逼上前来。

  气氛很是剑拔弩张。看样子,下一秒就要打起来了。

  “怎么?你还真想动手?我西蛮男儿从不怕事!”

  “这话说得有意思。你以为我大燕男儿,却有哪个是贪生怕死之徒么?”

  李广宁看着对面那一排西蛮人,剑眉微扬,沉声喝道,

  “让开!别挡我的路!不然,休怪我大燕兵强刃利,下手无情!”

  杜玉章虽然关了窗,但心里还是担心的。他顺着窗缝偷偷往外看,正看到这一幕。

  顿时,他额头青筋跳动,心里火气腾地就起来了。

  一言不合就开干,这确实是西蛮人的风格。尤其带队的还是十来岁的图雅这个年纪容易冲动,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对面那个一把年纪还做了好多年皇帝的,你在这里凑什么热闹呢?不知道大燕与西蛮维持今日和平,是多少人劳心劳力这么多年才换回来的吗?!

  杜玉章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更生出了莫名委屈。他想,到底是金枝玉叶皇族贵胄!就不把别人一生心血当回事!若是因为你,这大好边关和平有了变故,我,我……

  “算了。你一个小孩子,我不和你计较。”

  却不想,窗外李广宁的声音突然软了许多。他的脾气杜玉章不是不知道,从来强硬跋扈。此刻却一摆手,叫身后侍卫退让半步,

  “虽然我不怕你,可我今日来却不是惹事来的。让开些,我要找杜玉章。”

  “你知道这是谁的地方?这是我们少主的别馆,岂容得你们大燕人放肆!”

  听到“少主别馆”几个字时,李广宁眉心一拧,面色有点难看了。他抬起眼打量这建筑,像是在估量占地几许,价值几何。

  看来看去,不但与他京城里的皇宫没法比,就算与他坐落在各地的几座行宫比,也逊色了何止一星半点。他神情立刻舒展了,笑道,

  “嗯,他原本无处可去,借住你们的房子也是迫于无奈。这是我不好,委屈了他。不过今后,他是没必要再住在此处了。不过毕竟在你们这边借住了许久……我的人,却不能欠下旁人的恩情。今日,我便替他感谢你们少主收留免你们西蛮三年关税,再赠布匹万卷,粮种万担,如何?”

  话音落地,所有西蛮人眼睛都瞪大了。就连楼上的杜玉章也是一个屏息,震惊地看向李广宁。

  但凡两国贸易,都要征收边税。整整三年的关税,那可是海量的真金白银!

  李广宁是不是疯了?他这是拿大燕的财政在开玩笑吗?!

  杜玉章呼吸急促,他脑中突然闪现之前被硬生生挖出的隐秘心事若他今日能为我殉情,那么有朝一日,谁能保证他不会为我成了一个昏君?

  他突然一个寒颤,似乎浑身上下都冰透了。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六

  李广宁对面的那些西蛮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睛里都冒着热切的光。

  这条件实在是太诱人了!

  要知道,西蛮这样的草原国家,本来就极其缺乏金属器皿,也缺少棉麻布匹和粮食。若不能与其他国家贸易,他们不仅要担心饥荒,担心寒冬,还将缺少武器箭头,甚至连做饭的铁锅铁盆都没有!

  可想要贸易,一定要用金银。偏偏他们同样缺少金银矿产。就算商贾可以以物易物,交给别国的关税是一个大子也不能少的。一直以来,西蛮的金银都是入不敷出,每一年,他们几乎都要贱卖辛苦养大的牲畜和搏命杀来的野兽皮毛,去换取布匹和粮食。

  他们也不甘心,他们也知道对方是在以贸易之名行劫掠之实,可难道严冬将近,能真的看着族人们饥寒而亡吗?

  这一瞬,就连图雅脸上都有些动容。

  他身份特殊,并非寻常十几岁少年。他太知道这些东西对西蛮意味着什么大量的钱,粮食和布匹,都是西蛮崛起所需要的战略物资!也是西蛮自己不能生产,往年需要贱卖牛羊牲畜才能换回来的东西……若大燕真的肯给,这么多东西,抵得上西蛮十年积累!若是大燕能够免西蛮三年关税……那他们就不必到处筹措金银,甚至贱卖家底。说不定,西蛮还能够攒出一批储备金银,今后也不必屈从那些奸诈商人了!

  何况还有那么多布匹和粮种前者可以御寒,后者可以种粮果腹。苏汝成本来就有野心向西域开拓疆土,从游牧民族向定居转变。若是有了这些东西……西蛮的未来,突然就多了许多可能!

  可他不傻,他知道李广宁话中意味大燕皇帝是在出价,要用着丰厚到难以拒绝的礼物,买断杜玉章与西蛮这些年的情分!若他答应了,从此杜玉章与西蛮就算从无瓜葛,之前的情分都是一刀两断!

  他要真的松了这个口,又该如何面对苏汝成?

  “如何?诚意足不足?”

  李广宁说着,抬起头来,直直向杜玉章躲在其后的那扇窗望过来。明明窗户紧闭,可杜玉章却感觉那人火热的视线透过窗扉,直接投在了自己脸上。

  他好像知道自己在窗后,在偷偷看着他……

  杜玉章呼吸越来越急,两腮滚烫,心头却惊忧交加。可李广宁已经收回目光,向对面的图雅勾唇一笑。

  那笑让图雅心中一寒。

  对面的男人像是换了一个人,像是一只懒洋洋的猎豹突然亮出自己的爪牙,和一口森森獠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天真。他怎么会以为能够将大燕的君王,那个平定了两次叛乱,亲自上阵诛杀过敌酋,将一整个国家控制在鼓掌之中的男人,拦在这扇门外?

  “怎么,你还不让开吗?是一定要见血,你才肯让?”

  “少主还没有归来……”

  “少主?难道你的意思是,我能不能见杜玉章,竟然还要苏汝成同意么?”

  说到“苏汝成”三个字时,李广宁面上闪过一丝阴霾。但他沉默片刻,笑着摇了摇头。

  “对面的西蛮小子,你恐怕不清楚,这世上没人能让我在门外久等。你不能,你的少主也不能。今日我与你说了这么多,不过是因为他曾经受过你们的好处你们曾保护了他,也照顾了他这么久。但是今日,我是一定要接他走的。所以,若你再不让开,接下来我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他一顿,又是微微一笑,

  “当然,方才许诺给你们的那些东西,也一并不算数了。”

  李广宁轻轻摆了摆手。他身后的侍卫们上前一步,再次按住了兵刃。可这一次,他们动的不仅仅是手。他们身体前倾,两腿微微分开,大腿筋肉紧绷这是进攻的姿势!

  图雅额头上汗津津的。

  难道真的要在这里兵刃见血,与大燕皇帝的卫队起冲突?要真是这样,那两国的和谈……甚至来之不易的和平……岂不是……

  一时僵持。

  图雅没有动,李广宁也没有。

  又过了一刻钟。

  僵持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图雅因为紧张过度,已经紧张不起来了。他甚至开始走神,研究起对面的李广宁的面相来长得还算可以,眉毛挺好看,眼睛也不错。就是肤色太白,不如我们少主健康又性感的小麦色。身材……穿的太多了看不出身材,但是似乎没有少主壮?打架估计是打不过少主的,毕竟少主从小打架打到大……说起打架……

  你到底什么时候动手啊大燕皇帝陛下?

  突然,李广宁动了。图雅一个激灵,因为走神而略显涣散的目光瞬间凝重,紧紧盯着他的动作。

  只见大燕皇帝突然仰起头,两手扩在唇边,吼了起来。

  “杜玉章,要打起来了!都要打起来了你还不露面吗?你怎么这么沉得住气!”

  图雅:“!”

  李广宁:“杜玉章,你是不是看透了我是吓唬你的!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不希望我大燕和西蛮动手所以我就没有动手!你看,我这样有诚意,你就快点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图雅:“……”

  李广宁:“你再不出来,我就硬闯了!我真的闯了啊!到时候你可别生气!”

  图雅彻底无语了。

  难道你刚才不是想要硬闯?你甚至都要开战了啊!等等……难道他的意思……这都是做给杜先生看的吗?!

  图雅震惊了。

  他活了这么久,从没见过这样厚脸皮的成年人。

  而且这个人,据说还是大燕的皇帝。生得仪表堂堂,说话威风凛凛,身份尊贵无比,权势一手遮天……结果居然是这么一个货色?!

  李广宁喊了几声,见杜玉章还不出面,他就不喊了。他再次转回图雅这边,

  “小子,让开。”

  “那不行!这是我们西蛮人的地方!是我们少主的宅子!你若是硬闯一步,都是与我西蛮作对……”

  “这是你们的地方,可那是我的人!扣押了我的人在你们的地方若你不让开,那挑起事端的就是你们西蛮人了。后果如何,你自己该清楚吧?”

  “胡说!杜大人不是你的人!杜大人是我们西蛮的贵宾,日后要做我们的少主夫……”

  “图雅!”

  忍无可忍,杜玉章把窗户推开了。图雅的话被打断在半空。

  “你不必与他多说。有话是么?你让他进来。”

  “什么?杜先生,不要!他根本就不讲理啊,你看他胡搅蛮缠的……万一欺负杜先生你呢?”

  “你放心。”

  杜玉章对图雅说着话,眼睛却只看向李广宁。

  “你让他来就是。我看他怎么个不讲理,又能怎么欺负我?!”

  这话说得是掷地有声。李广宁身后那些侍卫听了,一个个面面相觑,脸色微妙极了都是跟着李广宁在山谷出生入死过的,谁不认得窗户里面那个倾国倾城的公子是谁?

  可杜公子对陛下一向是恭敬又客气,礼貌又疏离的啊!方才这语气,怎么听着咬牙切齿地,倒像是在威胁呢?

  李广宁咳了一声,面上带了笑。他抬腿就往门里走,身后侍卫们连忙要跟上。

  “停。”

  李广宁却一摆手,

  “你们就在门外等。”

  “那怎么能行!怎么能让陛……让公子您自己去,太危险了!这些人都拿着弓箭,看样子都不是善茬,您何等尊贵身份……”

  “你们不用担心。没见到方才那位杜公子么?”

  李广宁背过手,脸上笑意更深,

  “我倒想看看,若有人在他面前陷我于险境,他能舍得不管么?只怕我擦伤一块皮,他都要心疼得不得了!”

  一边说,他一边还故意瞥了边上的图雅一眼,

  “是吧,小子?这位杜先生对你们那位少主,可没这么上心又在意吧?”

  “……”

  图雅差点没被他噎死。可小少年再如何,也比不上老流氓的脸皮厚。他脸上都涨红了,才憋出一句,

  “你不要太猖狂!杜先生他心里只有我们少主……”

  “呵……”

  李广宁才不信他的邪。昨天他都亲耳听到了,回去乐得嘴都合不上。原本看杜玉章那么坚定地不理自己,还以为后院起了火,自家小冤家真的想要分手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小冤家是担心自己因为他误了国事你看看,自家人就是自家人。说来说去,不还是一颗心为大燕着想?

  那朕是谁?大燕皇帝啊!四舍五入,不就是一颗红心向着我?

  李广宁的心总算放下去了。他整个人都神清气爽,洋洋得意。若是他屁股后面有个尾巴,现在估计能翘起来三尺高。

  他就保持这么个状态洋洋得意地进门去了。留下图雅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的背影,是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后只留下一个疑问杜先生你这么好,你当年究竟看上他什么了啊?他他他……他比少主还二啊!

  李广宁却不知这西蛮少年如何腹谤他。他就保持着这瑟样子进了门,登了堂,入了户,到了杜玉章的面前。他咧了咧嘴角,轻声道,

  “玉章。”

  “嗯。”

  “我来找你了。”

  “……我看到了。”

  “跟我回去吧。”

  “不去。”

  “别啊,跟我回去吧!”

  “……”

  “玉章,我知道我错了啊。害你担心,害你难过你原谅我吧。”

  “呵。”

  不冷不淡一声“呵”,本来语调冰得很。可入了耳热心热的李广宁的耳朵,竟然硬生生听出个“娇嗔”的味道来。

  他心里突然好痒痒,真像直接将杜玉章压在身下尽情轻薄个够。终究此刻不敢唐突美人,可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杜玉章的脸,然后揉了一把。

  手感真好。

  顶着杜玉章快要杀人的眼神,李广宁又揉了一把。本来还想多捏几下,但是他突然想起了正事还要将玉章接回去的。杜玉章肉皮薄,万一捏红了怎么办?万一惹恼了他,不跟自己回去了怎么办?

  他恋恋不舍将手松开,收回来的途中还蹭了一下杜玉章的屁股两人面对面站着,少说有个一尺半。

  “哎呀,不小心……“

  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不小心。真是巧了。

  杜玉章冷眼看着李广宁松手时候,胳膊伸得绷绷直一尺半也不算近。若不是这么努力绷直手臂,谁能蹭到对面人的屁股上去?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七

  “不小心?”

  “嗯啊,不小心。”

  李广宁偷眼瞅了杜玉章一眼,看见他脸色难看得很。

  生气了没有?

  就是要他生气。

  不然冷冰冰的不好哄,反而气急败坏时候才有破绽。若不是为这个,李广宁也不至于孤身一人进这房子里他早就做好了惹恼杜玉章,甚至被他抽上几下的准备。

  自己家的人,自己关起门来都好说。万一杜玉章欺君犯上暴揍圣上的样子被手下人看了……那还是有点麻烦的。

  可是杜玉章没有揍他。他甚至没有骂他一句。

  他脸皮也没有泛红,露出那种又羞又恼,却叫人心驰神往的神情来。

  他只是站在原地,眼皮子撩起来,淡淡看了李广宁一眼。

  “那下次就小心些。”

  “……”

  李广宁心里突然有点没底。他觉得杜玉章看起来太冷淡了。跟几天前那种带着疏离和赌气意味的冷淡还不完全一样。现在的杜玉章,冷淡得像是一块冰,好像真的一点都不想理自己。

  “玉章,那个……哎,这是什么?”

  那是一个食盒,今早图雅摆在桌上的。李广宁眼角觑着杜玉章,自作主张打开了。里面,一个精巧铸的铁茶壶蒸腾着热气,周围是几样小点心。李广宁自作主张将茶壶提出来,打开看了一眼。

  “唔唔,好烫啊。这是西蛮的奶茶?”

  李广宁将手指缩回来,在唇边吹了吹。

  “这种东西你吃得惯么?我记得你对酪饮都一般的。等回了大燕,叫他们煮桂花蜂糖饮给你,我记得你喜欢这个。”

  杜玉章依然没说话。李广宁咳了一声,不再折腾那一壶滚烫的奶茶了。

  他想,不太对劲啊。

  之前自己殉情,叫玉章生了好大一场气。可是自己肚子里捅了那么深一刀,其实他看到了伤疤明显是有点心疼的所以那份生气也就有了裂痕,可以叫他趁虚而入,日日缠磨着,都算是缓和了许多了。

  可怎么今日看来,好像原本的裂痕又都给冻上了?

  看看我家玉章那张脸冷的。都快赶上那寒潭的冰了。

  李广宁心里忐忑,可脸皮子终归是厚。他笑了笑,凑近半步,

  “嗯,等你跟我回去,我肯定小心。玉章想我了,我便搂着你抱着你;玉章不想我,我就在一边看着你,自己心里偷偷喜欢你。行么?”

  听着死皮赖脸,可满满都是小心翼翼。杜玉章却没给什么反应,好像对李广宁的情意也视而不见。他只是沉着脸,淡淡一句,

  “随你怎么想。”

  “……”

  “但我不会跟你走。”

  “玉章,别再怄气了。不跟我走,你想去哪?”

  “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去?”

  “哈,天大地大,可玉章你心中牵挂的只有我大燕,也只有我李广宁。别处究竟只是客乡。玉章,你的家终究在大燕,在我身边。”

  “陛下,您太高看自己了。不,您是陛下,您如何高看自己都是应该的……那么,或许你是太看低了杜玉章了。”

  “这却是从何说起?玉章,我从前确实千般不对,向你道歉百次也应该。可现在的我,心中只有敬你爱你,绝不会看低你的。你心里明明清楚啊,为何要这么说?”

  “不会看低我?”杜玉章冷笑一声,眼底霜雪更甚,

  “陛下的所谓不会看低,莫非就是将我当成傻子一样耍弄于鼓掌之上么?”

  杜玉章声调高了些,语气却依然是冰冷。李广宁更加不安,试探道,

  “什么意思?玉章,我听不懂啊。”

  “……”

  一时沉默。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李广宁感觉自己背后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杜玉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说这话?

  “玉章,我哪里错了,你回去再说么。其实你的顾虑我也知道了昨天,淮何回去都对我说了。你是怕我做些错事?不会的。”

  这话不说还好。才吐出口,李广宁就看到杜玉章抬起眼皮,凉凉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叫他悚然一惊难道他知道那个黑袍人就是我?他猜到了萨满是我找去的?

  不,不对啊……都说萨满法师只听天神的召唤,就算接下委托也只限西蛮人,绝不可能听从外族的调遣。韩渊说过,他也是机缘巧合才遇到了那个人……说是师从大萨满,却因为什么事而被逐出去。但依然学会了全套的萨满巫术别说是杜玉章这外族人,就算是另一个萨满祭司也不会看出破绽……

  除非,恰好遇到那个大萨满,不然杜玉章不可能想得到的!

  想到这里,李广宁心思定了些。他又上前一步。

  “玉章,我知道你气我不惜命,又怕我日后因为你做出些不理智的事情来。但你放心,我不会。你就是悬在我心中一盏灯,你肯照着我,我就永远不会走弯路。玉章,你总这样不理我,我心里很难过。你忍心见我难过么?”

  杜玉章眼睫微微颤动,似乎有些动摇。可他却又好像想到什么,那一丝动摇不见了。

  “陛下说话一向是这样好听。若是想许诺时,就能将人哄得团团转。可是陛下,您是大燕天子,一言九鼎,却不该随意骗人。”

  “玉章,我知道你气我骗你要做个明君,却选了随你而去。这都是我错……”

  “陛下,我说的不是这一件。”

  “还有哪一件?没有了啊。”

  “陛下的意思,是只骗过我这一次?”

  李广宁有点心虚。别的不说,方才他那句“淮何回去告诉我”就是骗人没人告诉他。是他自己穿着黑袍,伪装成仪式的一部分,亲耳听到了杜玉章的情意。

  但这种小事……大概用不着算吧?

  所以李广宁心虚了一下,就很肯定地回答道,

  “是啊,我除了这一次随你而去,还有之前瞒着你说自己是宁公子以外,是真的没有骗过你了。”

  “……”

  “或者非要说,从前在东宫时候我说你写的诗不如刘大人,其实是骗你的。我知道那几首诗你想要送人做新婚贺礼若是写得不如旁人,你这样的性子,万不肯送出去的。可我不希望除了我,还有别人能收到你的墨宝,所以才故意说那些诗比起刘大人,终究少了几分灵动。其实不是,若论诗才灵动风流,没人比得上你。那时候你生气,将几张诗笺丢在我桌案上,说你不要了倒正和了我的心意。后来我都收了起来,现在还在我书房里百宝匣中放着。”

  杜玉章眼眸一动,里面的寒冰似乎也融化了些。李广宁进房间这么久,他终于肯抬起头,好好地看他的陛下一眼。

  “陛下……”

  “玉章。”李广宁伸手牵住杜玉章的手,柔声道,“骗你的事情不多,所以我都记得。除了这几次,真的再没有其他了。”

  “……”

  杜玉章沉默片刻,忽然开口。

  “原来是这样。”

  “就是这样。”

  “那么,陛下之前在山谷中说过,若我病好了,随便我去哪里是不是,也不是骗人,也可以随便我去不加阻拦了?”

  “我……”

  “怎么?难道陛下要反悔?”

  你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那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上辈子哪能管到这辈子,还谈什么反悔不反悔!

  李广宁很想这样说。但他也知道,他若是敢这样说,杜玉章一定毫不客气地将他撵出房间去。

  “那时候我说的是,若你自己不想留在我身边……你可以随便去哪里……可是,可是现在你是不想吗?你是不敢啊!你喜欢我,深爱我,你是怕有隐患才躲着我,这都是我亲耳……那个,亲耳听到淮何转述的!所以……你也不会舍得离开我的啊,是不是?

  李广宁一边说,一边向前凑。等他将话说完,鼻尖几乎要顶到杜玉章的额头了。他呼吸也有些急促,定定看着眼前人。才开口,一双手已经搭在杜玉章纤细腰身上。

  “玉章……快跟我回去吧。我好想你,每日间想你想得吃不下,睡不着。你是不是也这样?你看,你都瘦了。”

  “放开我。”

  “不放。”

  “……”

  杜玉章知道多说也没用。他伸手抵在李广宁身上,一手在胸,一手在腹。就这样,虽然他无法将李广宁推开,却也将他拒在咫尺之外了。

  李广宁低头看看胸膛上明显能感觉到推力,可小腹上那只手,杜玉章却一点力气也没用。李广宁唇边带了笑意。

  “玉章怎么不用力?”

  “……”

  “是知道我伤口在小腹,怕弄疼我么?”

  杜玉章眉头微蹙。李广宁偏不怕死,还要撩拨,

  “玉章,你若舍得我,你就用力些推开。若不然,就还是跟我回去吧。”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李广宁眼看着杜玉章眉毛从微蹙拧得死紧。他突然背后一凉,才要缓和一句,就觉着下腹一疼。低头看,杜玉章手掌摊开,掌心抵在了他小腹。

  不偏不倚,正是伤口所在。

  “陛下这样自信,杜玉章是却之不恭。陛下自己不怕疼,我杜玉章又有什么好心疼?”

  “嘶……”

  手掌压在伤处,当然会疼。杜玉章其实依旧留了力,可这鲜嫩嫩皮开肉绽的伤处,被他这样一推,也够一呛了。

  “请陛下让开。”

  “……”

  “陛下,是要死缠烂打到底了?”

  “……杜玉章,你……你今日为何倔强如此?明明你心中还是舍不得我,那日亲口所说,抵赖不得!有情人自该成眷属,你再怎么说,我也……”

  “陛下也什么?”

  “也不会放手!杜玉章,我这样喜欢你,低声下气来求你回去我之前是骗了你,可我是因为太过爱你,才想要随你而去啊!杜玉章,你当真不知道我心意?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肯罢休!毕竟我是大燕的皇帝,难道你想要我跪下求你,才能消气吗?!”

  话一出口,李广宁就后悔了。之前杜玉章顾忌什么,不还是他的身份?他已经尽力淡化自己身份对二人感情的影响了,怎么冲动之下,就忍不住说出了口呢?

  “玉章,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陛下,我没有生气。陛下愿意将心里话说出来,其实很好。比为了哄我开心,说些违心的话,或者骗我……要好很多。”

  “……”

  “陛下既然以诚相待,玉章也该以诚待之。陛下,那我最后再问您一个问题,若是您还能这样以诚相待,我……”

  他抿了抿唇,郑重问道,

  “陛下,您当真除了前面所言,再没骗过我?”

  “当真没有。”

  “那么,昨日那萨满祭司出现得如此蹊跷,也与陛下没有任何关系了?”

  杜玉章问到这里,眼皮抬起,一双眸子情绪汹涌。李广宁心中悚然一惊,突然生出不安来。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八

  “昨日那萨满祭司出现得如此蹊跷,也与陛下没有任何关系了?”

  一句话,将李广宁震得唇青面白,如遭雷击。可他此前早就说死了,此刻又如何能改口?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一句,

  “确实没有。”

  杜玉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拖得太长,听起来竟然好像一声叹息。他的眼皮垂了下去,方才眼中精光冷意,好像都不见了。

  明明眼前人像是平静无波的,李广宁心中却更加忐忑。他小声问道,

  “玉章?怎么了?”

  “没什么。”

  杜玉章声音里说不出的寥落。他静默片刻,唇上竟然带了一丝微笑,

  “既然陛下不曾骗我,那我也要遵守诺言,‘以诚待之’。陛下,我要偷偷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可不要太过惊讶。”

  “什么事?”

  “陛下怎么笃定,那日萨满祭祀时候我口中的那个人,就是陛下你了?”

  “……”

  李广宁睁大眼睛,几乎笑出声来。他如何也想不到杜玉章说了这么一句。

  “玉章,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心意?你所爱之人,除了我,还会有谁?更何况,你所说那个权倾天下,身份地位都极为尊贵,还有子民要庇护的人……除了我,又有谁够得上?”

  “是么?”

  杜玉章唇角一挑,目光深深定在李广宁脸上。

  “陛下好好想想,符合我所说条件之人,真的再没有其他人了吗?”

  “我不必想。玉章心中所爱,除我之外,不会再有他人。”

  “陛下很有自信。”

  “我不是有自信。我是对玉章万分相信。”

  这话出来,杜玉章神情微动。他看向李广宁双眼,知道他未曾说谎。可他沉默片刻,依旧笑道,

  “嗯,我本来对陛下,也是万分相信的。”

  “玉章……”

  但杜杜玉章不给李广宁多说话的机会。他微抬下巴,露出一点轻笑,

  “陛下。你再好好想想,除了陛下您,当真没有符合那日我所言之人了?”

  “……”

  “比如,西蛮少主,苏汝成?”

  李广宁如遭雷击,脸上一下子涨红了。他当然绝不会信杜玉章会爱上旁人,连这个念头都会叫他嗤之以鼻可若是那后面接着的是苏汝成这三个字,却能叫他瞬间暴跳如雷!

  “杜玉章!你不许胡说!”

  “为什么这就是胡说?难道我喜欢谁,不是我自己的事……呜呜……”

  话说一半,一只大手用力捂上杜玉章的嘴。连带他整个人都被按在墙上李广宁直接压在他身上,一双眼睛如凶兽恶狠狠盯着他看。

  “杜玉章。你方才说的什么浑话?你再说一遍。”

  “……”

  “说啊?除了我,你心中有谁?还能有谁?嗯?”

  捂住了嘴,怎么可能说得出话?杜玉章双眼平静,透亮的眸子直视李广宁。李广宁与他挨得那么近,似乎能透过杜玉章双眼一路看进他心里去。

  他突然觉得自己太过失态了。

  不过是个苏汝成。

  玉章在西蛮三年。若是当真会喜欢上苏汝成,早就该有端倪。山谷内与自己一场生离死别,马车内为自己哭尽寸断肝肠……自己该有多蠢,为他一句戏言,竟然要发这样大的火?

  他慢慢松了手。

  “对不住,玉章。是我失态。”

  李广宁直起身来。

  “可是陛下,如果我真的喜欢上了苏汝成……”

  杜玉章声音响起,李广宁蓦然僵硬。两人离得太近了,那人轻柔言语就这么真切入耳,似乎如一块嵌入心脏的冰凌,叫他浑身血脉都冻住了

  “……陛下方才,是不是会当场赐死我呢?”

  “玉章!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啊?!”

  “我很好奇。陛下,你眼中,我究竟是个什么?山谷中那些话,都是为了叫我不要萌生死志,叫我配合治疗,才说的吗?”

  “……什么话?”

  “果然,陛下都忘记了。”

  杜玉章叹口气,唇边凄然一笑。

  “这么多年,兜兜转转到了今日。陛下啊,你终究是分不清,杜玉章究竟是你后宫中一个脔宠,还是有自己意愿的一个活生生的人。”

  “……”

  “所以,那时候陛下说过,若我真的活了下来,随我想去哪里去哪里,想爱谁便去爱谁;说你再不会强迫我什么,天地之大,你终究会放我一个自由身……其实也只是随口哄人罢了。”

  “玉章……我是说过不假!可你爱的是我,你想常伴我左右,你自己知道的啊!”

  “若我不爱陛下了呢?若我改变心意,心仪之人真的变成了苏少主呢?陛下你会怎么做?你会放我走吗?还是会强行留下我,将我带回大燕锁在龙榻甚至杀了我?”

  血色已经从李广宁的脸上褪尽了。

  “杜玉章,我给你一次机会,收回你的话。”

  “……”

  “杜玉章,我怎么会杀你?更不会再次将你锁在龙榻之上……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再不会发生了!你为何不信我?我说过会待你好,说过不会再那样欺负你我答应过你的啊,我不会食言!”

  “您答应过我?哈,是啊,您确实答应过我。”

  一只手抬起来,似乎想要摸摸杜玉章的脸可杜玉章偏过头,那发着抖的指尖终究与他擦身而过。

  这一躲,似乎彻底击碎了李广宁紧绷到极致的耐性。怒火攻心,李广宁冷冷抬头,盯住杜玉章。

  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满是阴霾翻滚。

  “杜玉章!你究竟想说什么?不要再这样试探朕的底线!”

  “我想说的话,其实陛下已经想到了。只是陛下只许万物顺着自己心意,却绝不许有什么陛下不喜的变故出现,所以绝不肯当真那样想。”

  李广宁一双手猛然攥紧。

  “所以陛下,我只能亲口说出我不喜欢陛下了。所以我要留在西蛮,不回去了。”

  “一派胡言!杜玉章!你说谎!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不容许,不容许你再这样满口胡言!若你再敢多说一句,我就真的不会饶了你……”

  李广宁面容豹变,向杜玉章扑来。杜玉章看着他涨红扭曲的脸,指尖都变得冰冷瞬间,那么多不堪回首的回忆涌入脑海,那些疼痛与屈辱,谩骂与折磨……像是漩涡席卷而来,叫他呼吸不得,下意识向后一躲。

  耳边“砰”地一声响,接着哗啦啦水声四溅。那声音好大,可一点也钻不进杜玉章的耳朵他眼中只能看到对面那个人!李广宁神色变了,他扬起手臂,猛然抓住了杜玉章的肩膀!那么用力,几乎捏碎了骨头,铁钳般的手用力推他,将他推得后退三步,后背撞在了墙上!

  ……好疼……

  疼痛更唤醒了深沉的恐惧。杜玉章突然抬起胳膊,护住头脸。他紧闭双眼,微微颤抖,等待着凶残暴仄降临……

  可什么都没有发生。

  房子里那么安静,只有淅淅沥沥的水滴落声连成一串。杜玉章慢慢挪开手臂,视线从宽大袖子旁露出,正对上李广宁愣愣的眼神。

  李广宁身后是一张桌子,原本放在桌上那壶奶茶倾洒了,滚烫的奶茶泼了一桌子。奶茶壶倒着,还在滴溜溜地转。

  或许是方才李广宁太激动,袖口拐到了茶壶,将它带得洒了?

  也或者是他推开桌子,想离杜玉章更近一点,却没注意到那茶壶……

  杜玉章不知道。他根本不曾注意这壶奶茶。虽然方才,他就站在桌边,可他的眼睛全在李广宁身上。

  那一壶奶茶本应该泼在他身上。那样滚烫的,整整一壶奶茶。

  可现在,李广宁站在他与桌子之间。那人半边袖口都湿透了,奶茶顺着袖子向下滴落。在他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腕上,是触目惊心的猩红。一片小小的水泡正在鼓胀。

  杜玉章的心一下子缩紧了。他上前一步,伸手去拉那湿透的袖子,想看看李广宁伤势如何。

  可一只手按在他胸口,将他推了回去。杜玉章抬起眼,正对上李广宁低垂的眸。那只手臂伸得笔直,两人之间不过咫尺,又像是天涯。

  “你刚才,在躲什么?”

  “你的手臂……”

  “告诉我,你在躲什么?”

  “那奶茶是滚水,里面还有酥油……陛下,烫伤了不是儿戏……”

  “所以你方才是在躲着奶茶泼过来?你害怕了?”

  “……”

  “说啊,杜玉章。告诉我你究竟是躲那奶茶,还是躲我?!”

  杜玉章身子一颤,咬住嘴唇。可一只手捏住他下巴,强令他抬起头来李广宁下巴紧绷,笑都带着狠意。那一双眼睛却泛着红,眼眸微微闪动。

  “说话。”

  奶茶残液顺着李广宁胳膊淌下去,甜腻酥油味道缭绕。

  “……”

  没有回答。可这已经等于是回答了。

  “所以,你真的是在躲我。你怕我,你怕我会打你,是不是?”

  “……”

  “或许还不止这些。你怕我会打你,会折磨你哦,还有什么来着?将你锁在龙榻之上,禁锢你的自由!强迫你来爱我,强迫你侍奉我,甚至,若是你不从,我就会杀了你!是不是!”

  “……”

  “我在你心里,原来就是这样一个东西。这么久,我努力了,我以为你看到了可是你心中,我却永不会再有一丝长进了吧。”

  “……”

  “杜玉章啊……”

  这声音像是痛极了,带了不能自制的抖。可李广宁想说的话,就再也难出口。

  他想说求你给我个机会吧,你看我不是改过了吗?他想说我会对你好的啊,你跟我回去,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我了?他想说我不信你说什么喜欢了苏汝成,他算什么东西……

  他想说我爱你啊,我这一世只爱你。我的爱只有这么多,全都给了你,再不可能分给别人分毫你难道不是一样?

  你的爱,当初既然给了我,如今又哪里可能再有一丝一毫,能给什么苏汝成?!

  “玉章,我……”

  心在发抖,人也在发抖。李广宁欺身而上,将杜玉章压在墙上。他将那人双手举过头顶,就要亲下去。

  “不……”

  “玉章,我爱你……”

  “别……陛下,松手!”

  “我怎么可能对你松手……”

  “不行,陛下……”

  挣扎与束缚间,李广宁将杜玉章抵在墙边。

  “铮”!

  一声弓弦响,李广宁耳边像被火擦过,一阵剧痛。他抬起眼,看到一杆长箭钉在对面的墙壁上,那箭尾颤动,沾染着血点。

  耳边温热血流蜿蜒。李广宁目光冷下来,回过头去。

  他看到苏汝成站在门口,一手持弓,已经搭上了第二箭。

  “放开阿齐勒!”

  “……你说什么?”

  “快些!不然,下一箭我定当穿过你的心脏,绝不会饶了你!”

  “你不会饶了我?”

  李广宁冷哼一声,直起身来。他将杜玉章拽到自己身后藏好,紧紧箍着那人手腕不放。他口中冷冷道,

  “你算个什么东西?我用你饶我?”

  却不想,被自己藏在背后的杜玉章,却主动开了口。

  “苏少主。”

  “阿齐勒!”

  苏汝成见杜玉章对自己说话,忙开口道,

  “我来迟了!接到信件,我已经是紧赶慢赶,唯恐耽误,却还是来迟一步昨日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你不要怕!我回来了,他不敢对你如何!”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信笺扬了扬,又揣回去。

  虽然只是瞬息,却足以让李广宁看清那信笺制式。那股汹涌寒流再次席卷了他,将他的心冻成冰块。

  那是杜玉章惯用的信笺,从制式到颜色,他都再熟悉不过。

  他转过头去,直视杜玉章双眼。再开口时,嗓音已经嘶哑

  “是你,将他叫回来的?”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九

  “你我之事,与他何关!你为什么要叫他回来?”

  “我没……”

  “李广宁!”

  却是一声暴喝,打断了李广宁与杜玉章之间对话。苏汝成声音冷仄,似乎也忍耐到了极点,

  “别在我西蛮放肆!你有何资格口口声声质问阿齐勒?他在我身边三年,我从来敬他爱他,何曾舍得叫他受一点委屈!可你,竟然五次三番跑到我面前造次!你若再不放开他,小心我弓箭无情!”

  “在你面前造次?你算什么东西?”

  李广宁目露凶光,

  “滚出去。”

  “你说什么……”

  “滚出去!不然,我灭了你的西蛮!”

  此言一出,苏汝成瞬间变色!可在他怒吼出声前,杜玉章已经一把拽住李广宁,

  “陛下!请慎言!苏少主,你先走,我与他还有话……啊!”

  他将李广宁拦在身后,才往前走了几步,就感觉手臂一阵剧痛。原来是李广宁一把攥住他手腕,将他扯回自己怀中。李广宁呼吸急促,他将杜玉章狠狠扣在自己怀中,杜玉章能感觉到他胸膛剧烈起伏。

  “杜玉章,你想去哪里?当着我的面,你想去找他?!”

  “陛下,你冷静一些!”

  “李广宁,你放开他!”

  箭弦微响,又是一箭上弦,箭头明晃晃指向李广宁额头。

  “若你再敢伤他一个指头,我今日就在此取了你性命!”

  “苏少主!不可胡言!”

  杜玉章急得嗓子都破了音,那两人却根本不理他分毫。李广宁抬起眼,森森看向苏汝成。他声音也冷极了,

  “若我再敢伤他一个指头?”

  “……”

  “苏汝成,你来告诉我我的人!在我怀中!却轮得到你来教训我,威胁我别伤他一个指头?哈哈哈,真是有趣……你想说什么?我伤他?我如何伤他?你怕我打他?嗯?是不是还怕我强逼他,囚禁他,将他锁在我龙榻之上甚至杀了他!是不是!这些话你们背着我说过几遍?竟然这样异口同声!”

  此言一出,杜玉章瞬间变色。可苏汝成全无所动,只是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怎么?莫非这些兽行,你没有做过么?你劣迹斑斑,竟还怪罪旁人评判不爱听,当初你就不要做啊!”

  “……”

  “不愧是大燕的皇帝。国家富庶,军力强横,不是一直看不起我们西蛮这种草原之国么?可我们草原男儿从来敢作敢当,你大燕的皇帝呢?当年你如何对待阿齐勒,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不惜死遁逃离?这才三四年功夫,你竟然都忘记了?可是我忘不掉!因为这三四年,他在我身边,是我在照顾他!我忘不了他每年春季化雪,旧疾复发,缠绵病榻受的那些罪!我忘不了他身体孱弱,稍有不慎就成夜成夜高烧难退,连噩梦里都在求你放过他!冬天一冷,他手臂抖得笔都拿不住,因为曾被你打断过,于是变天降温,他就要日夜忍受骨头旧伤里的酸疼都是因为你,大燕皇帝!我为何不能担心?我当然担心!你种种暴行,你自己能忘,可我忘不了!我永远记得你在他身上留下的伤,也永远记得你做下的孽!”

  “苏少主!”

  “杜玉章,你闭嘴。你让他说!”

  李广宁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他低下头,看着杜玉章,

  “你不也是这样想吗?方才,你自己已经说出来了。只是没说得这样多,这样全……现在有个人替你说出来,不是正好?”

  “陛下……”

  “别叫我陛下!”

  一声怒吼,震得杜玉章身子一抖。

  “苏少主……陛下……哈哈哈,苏少主!陛下!原来,我怎么没有察觉……杜玉章,你当真是不偏不倚,一视同仁……好,很好!”

  他猛地甩开了杜玉章的手。他用力太大,杜玉章向前一个踉跄,正被苏汝成接在怀中。苏汝成托住他手臂,抬起看了一眼,只见手腕上一圈都被李广宁攥得红了。

  苏汝成眉头顿时蹙起,

  “阿齐勒,你到我身后来。离他远一点。”

  说罢,他阴沉一张脸,警惕地抬头。

  可李广宁竟然没有说话。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两腮筋肉绷得死紧。他目光从杜玉章脸上挪到苏汝成脸上,又挪了回来。

  “好,很好!你们两个……”

  这句话却也没有下文。

  李广宁一脚踢翻了桌子,上面的食盒和铸铁茶壶跌落地上,满地狼藉。

  而始作俑者却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房间。

  “陛……”

  杜玉章就要冲出去,却被一把拉住。苏汝成手指环住杜玉章手腕。他微微低头,凝视杜玉章双眼,轻声开口,

  “别走。”

  “……”

  “别去追他。”

  “可是陛下……”

  “我骑了一天的马,从草原上赶回来……我几天没睡了,阿齐勒。有只雪狼在我肋骨上抓了一爪子,很疼……”

  “……”

  “现在还在疼,流了很多血。”

  “苏少主,我必须去……”

  “伤口还在流血啊。阿齐勒,你不管管我吗?”

  ……

  “公子?您怎么自己出来了?”

  眼见李广宁脸色铁青,侍卫们都围了上来。

  “公子,您胳膊怎么了?”

  其中一个侍卫一眼见到李广宁胳膊异状湿漉漉一大片袖子,黏在他胳膊上,看起来无比狼狈。下面的水泡已经拱得很大了,烫伤通红肿胀,触目惊心。

  “何人敢对您不敬?我去宰了他!”

  “……不用。”

  “什么?”

  “我说不用!”

  “……”

  侍卫看看他的胳膊,又看看大门,后槽牙都咬紧了。从来君辱臣死,何况他们本职就是护卫李广宁周全。可现在他们毫发无伤,李广宁却伤了手臂……

  其中一个冲一边的图雅吼道,

  “谁这样胆大包天,你将他交出来!不然……”

  “公子说不用,你是听不懂吗?”

  说话的人却不是李广宁。本来混在侍卫堆里的秦凌此刻越众而出,站在了众侍卫前面。

  “公子的马呢?牵过来。”

  “可是秦副侍卫长,我们今天不是来接杜先生回去的吗?他现在还没出来,我们这就准备走了?要不要再等等……”

  一名侍卫凑前,小小声提醒秦凌。他声音虽然小,但李广宁也听到了。

  明明极其平常一句话,却好像往他左臂创伤处撒了一把盐。真的好疼,这疼痛从伤口一路上行进心脏,连指尖都颤抖起来。

  但他是皇帝啊。他总要……保持他的尊严。

  “没这个必要。”

  他直起脊梁,冷淡地扫视侍卫们。唯独指尖依旧冰冷发抖,是他控制不住的。

  “他愿意留在这里,随他便吧。我们走。”

  “那……”

  那侍卫开口,却被秦凌一把扯住。

  “你没听到命令吗?”

  秦凌神情,竟比李广宁更冷,也更带狠意。

  “我们走。”

  ……

  这一夜,李广宁的房间内灯光亮了一宿。

  他喝了很多酒,酒壶七零八落散在地上。桌案上半盏蜡烛燃到尽头,一点灯光幽幽。

  淮何来劝过几次,李广宁都没有见他。王礼抱着病体来了两次,李广宁见了,却只说了一句话,

  “我没事。王礼,你回去养病,不要再来了。”

  “可是陛下,老奴……”

  李广宁转过头去,摆了摆手。王礼看着他的背影,终究是住了口。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那个能够劝得李广宁回心转意,保重龙体的人。他只能无声地叩首,然后独自退出房间。

  天边残月孤星,转瞬就是天明。

  李广宁一夜未曾合眼。

  可那个唯一能够劝得他回心转意的人,却一直没有来。

  ……

  “你若胆敢插手陛下与杜大人的事,就是大不敬!”

  两把剑交错,金戈交击铮然作响。寒光照亮了淮何的眼睛,里面是无可动摇的决心。

  “我就算在此杀了你,也不可能叫你再自作主张!”

  “那混蛋欺人太甚陛下是什么人!亲自登门等他回来,他竟然还敢推三阻四!他不过是一介罪臣,陛下为他费尽心思,他难道不懂陛下心意?竟然辱我大燕君主至此!身为陛下的侍卫,当然应该为君分忧!将他绑回京城,送进皇宫,随陛下如何处置!”

  “你敢再说!陛下心意究竟如何,你难道真的看不出?若陛下想那样处置杜大人,早就自己动手了!”

  “就是因为陛下自己下不了手,我才要替他分忧……若不是顾忌陛下心意,我早就一剑捅死那个姓杜的,再加上西蛮的那个什么苏汝成!可现在他们欺人太甚,若不给他们点教训,他们当真以为我大燕就是这样任人……”

  当啷一声!淮何手中长剑突然变向,从秦凌根本未曾想到的角度斜刺而来!那剑锋顺着他胸膛上挑,直接刺入他喉咙长长一条伤从胸口起,一直割开了他喉间皮肉。血液涌出,痛楚袭来,秦凌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唔……啊!”

  一脚踢在他小腹上,秦凌疼得躬身,却又被被踩住了肩膀。他眼睫颤抖着,能看到淮何弯下腰,长剑就抵在他喉结上。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十

  “咳咳……淮……何……”

  这何字因了痛楚,带着含糊音调。听起来就像是一句“淮哥”。淮何眼睫一抖,嘴唇抿了起来。

  可他心里清楚,这只是错听。眼前这个人,自打从少年变成一个男人,就再不肯叫他一声“哥”。

  他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了。可他那性子,究竟何时肯改?他这样,叫自己怎么放心松开手,让他自己去闯荡一片天地?

  自己的一片苦心,他究竟懂不懂?

  淮何想到此处,心底更沉重。可他脚上力气却没有松懈半分,踩得那么狠,又那么稳。

  “秦凌,你知不知道。就只你方才所说那大逆不道的话,我就该在这里直接杀了你。”

  “……你想杀我?”

  “你目无军纪,肆意妄为,若是当真在战场上,你知道你会惹出多少祸事,害了多少同袍性命?!在陛下身边,你依旧不肯收敛性子,反而变本加厉?杜玉章是陛下心爱之人,苏汝成更是西蛮的少主,关系到大燕边境安宁!杀了他们?后果如何,你想过吗?你不怕死,可若你当真做出这等混账事,那罪过你万死莫辞!这种念头,你一分一秒都不该起起了,就该以死谢罪!你到底懂不懂?”

  “那你就杀啊!淮何!我就是想给陛下出气凭什么,陛下要容忍他嚣张?是他该死!”

  “住口!”淮何气得浑身发抖,“你太不懂事了!”

  “到底是我不懂事,还是你看我生厌了?之前说要将我赶出侍卫队,现在又要直接杀了我你杀啊,你若是下得了手,你就……”

  “……我是该杀了你。若不是我答应过老将军……你以为……”

  秦凌脸色变了。

  方才被那样重击,又被淮何踩在脚下,他依然憋着一股劲,似乎随时想要翻身反击。可这句话说出来,他脸色却瞬间白下去,看得淮何心中一惊。

  方才明明留了劲力,虽然那道伤口狰狞可怕,其实只是皮肉伤……未曾伤筋动骨,就连血涌都渐渐止歇了……难道自己还是下手重了,错伤了他哪里?

  淮何松开脚,也放下了剑。他俯身下去,细细查看那人伤势,却没有想起来看看那人的表情。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秦凌的手紧紧握着剑柄,手背上青筋暴起,不住地抖。

  “没事。”

  淮何松了口气。他站起身,

  “起来吧。”

  淮何伸手去拉秦凌。秦凌一动不动,他就架着那人的肩膀,将他扶着坐起来。

  秦凌的体重整个压在他肩上,那么沉重。

  淮何蹲在秦凌面前,将他衣襟撕开,又取了金疮药。可才拧开瓶塞,他的手腕就被秦凌用力握住,连瓶子都叮当掉落地上。

  药粉撒了一地。

  “别碰我。”

  “不要任性。伤口不敷药,怎么能好?”

  “不好不正合了你的意?你不是想杀我?那就让我自生自灭吧。”

  “……”

  淮何想,我怎么可能让你自生自灭。这么多年,你就像我的亲弟弟……我怎么可能舍得不管你,让你自生自灭?

  可是爱之深,责之切。你到底懂不懂。

  但他没有说出口。多年军旅生涯,其实他也并不是那种懂得将柔情说出口的人。

  于是相对无言。

  那药瓶被捡起来了,又被秦凌打落在地。最终,淮何只能叹一口气,将葫芦型的药瓶塞进秦凌怀中。

  “你不用我,那你回房自己包扎。明日陛下同白大人他们去和谈现场,你也不必跟着。在家休息就是。”

  “嫌我给你丢人,给你惹事?”

  硬邦邦一句话,叫淮何眉头蹙起。他想说我并没有嫌弃你给我丢人,但又觉得他才这样闹过一场,不该助长他嚣张气焰。

  “既然知道,下次就别到处惹事。”

  秦凌没有回应。他站起身,自顾自走了出去,也没有关门。冷风呼呼从门口吹进来。淮何收拾了一地狼藉,再回头看,发现他人已经不见了。

  “不知他的伤包扎好了没有……”

  淮何自言自语一句,有些担心。可转念一想,他并没有用力,不过是浅浅皮外伤。若是平时操练没能收力,其实伤势不见得比这次轻。

  但不知为何,他还是有些心神不宁。于是他走出房门,一直走到秦凌的房间外看了一眼。

  灯光亮着,秦凌似乎在翻找什么东西。很快,他坐下来,开始换衣服。

  应该是涂过药,也包扎过了。明日不用他跟着,休养几日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

  淮何放了心,就回了自己房间,熄灯睡了。

  ……

  这一夜,因着李广宁的异常,所有人都紧张而不安。因此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一夜中还有另一件变故发生。

  午夜时分,秦凌一人一马,离开了将军府。

  不过李广宁的贴身侍卫去替他办事,从来不分白日黑夜。夜半时分出发,也没什么奇怪。所以,就算之前有人隐约听到在淮何房间里似乎传出了争吵声,甚至听出了那是秦凌的声音,也没有放在心上。

  淮侍卫长和秦副侍卫长,又吵架了啊?

  说起来,淮侍卫长这么稳重的一个人,却只有在面对秦凌的时候才会失态啊。但是他们看起来,又关系很好的样子……

  那些泛泛之交这样想。而与这两个人更熟悉一点的那些侍卫,则会暗地感叹秦老将军,真是收了一个好亲兵。这世上有几个人肯自断前程,只是为了照顾所侍奉的将军留下的独子,而且一照顾就是十年?

  不过不管如何,他们也只是模糊地想一想,就那么过去了。

  他们中没有人能料到,秦凌竟然就这么从御前侍卫队中彻底消失了。

  之后很久很久,都再没有人见过他。

  ……

  苏汝成没有骗人,他确实被雪狼抓伤了。那伤口很深,几乎能够看到肋骨。

  “少主!你真是……这样的伤,怎么随便捆一捆就算了?边缘都已经开始红肿发疮了,再耽误下去,你就会发热,说不定会有危险!”

  图雅一边熬煮草药,一边不住抱怨。草药散发着苦冽气味,他用滚水烫了布条,用火焰烧灼过的刀尖挑着,替苏汝成擦拭伤口。

  “嘶……轻点轻点!”

  “不要喊!轻了怎么能好?”

  图雅明显怒气升腾,下手也重。苏汝成叫苦不迭,

  “你下手怎么这么重啊?是你叫我快些赶回来的啊,那封信不是你写的吗?”

  “我是叫你赶回来,可我不知道你受伤了啊!那当然是养伤要紧……”

  “我要是真养伤要紧,今天就来不及救下阿齐勒了!那个大燕皇帝,若不是行凶被我打断,鬼知道他会干出些什么!……嗷嗷嗷嗷!图雅!”

  苏汝成一把将图雅推开。他喘了半天粗气,可怜巴巴望向杜玉章。

  “阿齐勒,你来替我处理伤口好不好?”

  杜玉章愣愣抬头。

  方才苏汝成与图雅聊得热闹,其实他根本一句也没听进去。他人虽然在这屋子里,神魂却早就不在了。

  满脑子,都是李广宁离开那个眼神。一遍又一遍,不住回放着。

  “阿齐勒?可以吗?”

  “啊?嗯。”

  杜玉章从杜玉章从图雅手中接过了小刀,

  “我来吧。”

  之后许久,都没人说话。杜玉章一向是细心的,就算心绪再乱,他依然专注地替苏汝成处理伤口。他的手很稳,呼吸也很平稳。苏汝成能感觉到他凑近去看伤口里面的时候,呼吸就拂在他皮肤上。

  苏汝成看着他。耳边一缕头发垂下,眼睫长长,间或眨一眨。像是一把扇子,扇过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图雅。”

  苏汝成突然出了声。图雅抬头,看到他摆了摆手,

  “有阿齐勒在,这边不用你帮忙了。你熬过了药,就先去休息吧。”

  “啊……”

  图雅目光从苏汝成身上移到杜玉章脸上。他眼睛突然一亮,嘴角翘了起来,高兴都写在了脸上。

  “好的少主,那我走先走了!你们慢慢聊晚安!”

  但图雅不知道,他走后,这房间里气氛并没有变得旖旎。甚至连原本吵吵闹闹的温馨也不见了。

  房间里很静。苏汝成看着杜玉章,可杜玉章一直不曾开口说话。他认真地处理着伤口,直到最后将干净的布条缠绕在创口上,然后抬起头来。

  视线却正与苏汝成凝视他的目光撞在一处。

  苏汝成看着杜玉章微微一笑,垂下了眼帘。这神情再熟悉不过,杜玉章在他面前总是这个样子淡淡的,对他礼貌而温和,也会笑,甚至开些玩笑。但再怎么玩闹,都像是带着些倦容似的。

  但是苏汝成分明记得,三年前二人初遇时,杜玉章绝没有这样温和。那是个带着刺的青年,会在大街上叱责他,叫他“规矩些”,喜怒哀乐都那么鲜明。那个叫他一见钟情的人,却像是旧日里的月光,只存在于他的记忆中。

  “阿齐勒。其实,图雅给我写信,你不知道的吧?”

  “……”

  “他在里面说的事情,也不是真的。你在祭祀上所说的那个人,根本不是我是不是?”

  “……”

  “那个人,从头到尾都是大燕皇帝。对么?”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十一

  明明是三个问句,语气中却不带一点疑问。苏汝成其实早就知道答案的。

  但当看到那封熟悉的杜玉章才会用的信笺时,他的心脏还是不能抑制地狂跳起来。这微弱的一点点希望,还是会抑制不住地从心底萌生……如果他真的,真的喜欢我……

  所以才会带着来不及处置的伤,策马狂奔一日一夜,赶到这个人身边来。

  可是今天,他再次见到了那个语带讥讽,喜怒都鲜明的杜玉章就在李广宁的怀中。他终于发觉,原来那个人并不曾真的变过。只是自己终不能,真的触碰到他心灵深处,释放出那个最鲜活的他。

  其实,苏汝成回来的时间点,要比杜玉章所以为得更早一点。

  两人那一场争执,他其实听去了大半。

  旁观者清。他能听出杜玉章在一次又一次给出机会,希望大燕皇帝能说出实情。他也听出了杜玉章的失望,和失望背后的深情。

  直到,那人赌气地说自己所爱并非大燕皇帝……终于引得对面人勃然大怒,场面几乎无法收拾。

  苏汝成是从这里开始,再也听不下去了的。

  “阿齐勒,你生他的气,所以你骗他说你不喜欢他了。你说你要留在西蛮。”

  可就算你在骗他的时候,都不肯说出一句喜欢我……

  苏汝成突然顿住。犹豫片刻,他用力闭了眼睛,深吸口气。然后接着说,

  “阿齐勒……”

  “我问你一句话,希望你认真告诉我。”

  “我们认识了这么久。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过一点点喜欢我?哪怕一点点也可以,只是一瞬间的动摇都可以你有过吗?”

  不敢看向杜玉章的脸,盯住地面的眼,和抓住床边的泛白的指节。苏汝成等待许久,等得他眼中最后一点希冀都化为乌有。

  长久的沉默后,回应都像是一声叹息。

  “对不起。”

  “……”

  “是我不……”

  “不要道歉。”

  将杜玉章剩下的话都硬生生截断了,苏汝成语速又快又急。他摇摇头,脸上挤出笑容,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是我,从头到尾都是我,擅自去喜欢你的。我这样纠缠你三年,你对我一向很好,你只是……只是不能喜欢上我,你有什么错?又有什么不好?没有,你太好了,你的错就是你太好了,叫我情不自禁喜欢你……”

  “……”

  “甚至今天这样的时候,你就算想去骗骗李广宁,都不肯用我做个幌子。你这样的人……我有什么可怪你?”

  “……”

  “你回去休息吧。其实我没事了。快走吧,这么晚了……”

  杜玉章动了动嘴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苏汝成已经站起身来,将他推出了房间。

  “晚安,阿苏勒。”

  然后,他连一声回道晚安的机会都没有给杜玉章,就直接关上了房门。

  杜玉章在安静中站了片刻。他突然觉得那么难过。他想,方才苏汝成的那个问题,其实他心里是有一个答案的。

  但是他不该说。

  这辈子都不该说。

  他只能给那个对他这么好的人,一声对不起。却还得到那么温柔的评语……他哪里好?不,他一点都不好,他真的很自私……

  他站在门外,看到苏汝成熄灭了灯。又过了一会,他才长叹了一口气,从门前走开了。

  杜玉章却并不知道,熄灭了灯后的苏汝成,背靠着房门坐了许久。那个人听着他细碎的脚步声从门前挪开,渐渐远去了。

  “杜玉章。”

  这三个字从苏汝成口中吐出来,带着碎石般的音感。他自嘲般笑了笑,指尖抚过被细致包扎过的肋骨处。

  就算被那样柔和地对待,触碰时依然觉得疼。

  “其实你骗骗我,我也不会生气的。你可以骗他说你不喜欢他了,为什么就不能骗骗我,说你也曾经喜欢过我呢?”

  就算知道你是骗我的,我也会很高兴。

  我真的不会生气。可你为什么,就不肯骗骗我呢?

  ……

  第二日。

  日出时分,连街上卖早点的摊子都还没有出摊。踏着清晨的雾气,这座别馆中却已经走出了一个人。他裹着长及脚踝的斗篷,依然有些挡不住早起扑面而来的凉意。那长长的斗篷遮住他半边眼睛,只露出一个清秀的下巴轮廓来。

  守卫的西蛮武士见到他,显然吃了一惊。但他们依然恭敬地问好,放了行,没有多说一句话。

  “少主怎么没陪着杜先生一起?”

  “少主似乎受了伤……怕是不方便走动吧。”

  “那也不对劲啊?以少主对杜先生的宠爱,怎么会让他独自步行着出门?”

  望着杜玉章的背影,西蛮武士窃窃私语一阵,却也猜不出头绪。他们当然也不知道,他们的少主此刻正站在窗前,凝望着杜玉章远去的身影。

  不加阻拦已经是他最大的温柔。可他却做不到,再一次亲手将这个人,送回到大燕皇帝的怀中了。

  杜玉章手中有之前韩渊给他的通行牌,在平谷关外也没有遭到阻拦。相反,守门的小吏见了他的通行牌,极其殷勤地派出马车,将他一路送到了将军府外。

  “这位公子,您要找的是不是白大人?据说他一直都在这边住着。您若是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小的,小的一定尽心尽力!”

  “多谢您。”

  打发走了小吏,杜玉章深吸一口气,叩响了将军府的门。

  很快,门开了。依然是上次那个管家,见到杜玉章他似乎有些吃惊。

  “你是上次那个杜公子?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找……”

  “不论你找谁,都不行。快些走吧,今日我们将军,和白韩两位大人都不方便见客。”

  那管事不由分说就要将杜玉章推开。他神色焦急,似乎将军府里有什么大事,绝不敢让杜玉章撞见似的。

  “麻烦您替我通报一声,说杜玉章来了。不论韩白哪位大人在,都一定会见我的!”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赶紧走吧!”

  管事半推半拉杜玉章,想将他赶出门去。杜玉章扶住门框,低声道,

  “可我有要紧事……”

  “你长得斯斯文文,怎么这样死皮赖脸?”

  那管事真的急了,下手重了不少。他推得杜玉章向后一个踉跄,正绊到门槛,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杜大人?”

  一个清脆的少年音响起。杜玉章猛然抬头,

  “白大人!我有要紧事,我要见……”

  陛下两个字在杜玉章口中转了个圈,又咽了回去。管事还在,李广宁是微服私访,不能随意吐露行踪。但只要见到白皎然就好了,见了他,就一定能见到陛下……

  “杜大人,您快起来。摔伤了吗?”

  将军府的门半开着,遮盖了里面大半风景。杜玉章只能看到白皎然焦急的脸,和伸出的那只手。他被白皎然扶了起来,还未等站稳,就迫不及待低声问道,

  “白大人,你能帮我找到陛下吗?”

  说着,他扶着白皎然的胳膊,向内一步迈进了将军府。抬起头时,他愣住了。

  数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了他。就在他对面,三辆马车并排停在庭院中。马车背后,几队侍卫身着各色制服,已经整装待发。

  文武官员数十人,都在看着他。站在众人之前的那一位,一双鹰眼,双眉微蹙,神情带着几分凌厉。

  正是李广宁。

  杜玉章愣在原地。他确实想要见李广宁,却没想到是这样猝不及防,又是众目睽睽之下。他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呆呆站着。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在李广宁身上,李广宁却直接偏过了脸。杜玉章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从自己面上扫过,视线却没有片刻停留。

  李广宁一掀袍摆,自顾自登上马车,一句话也没有说。

  “你是什么人?”

  徐浩然在武官之首,又是这将军府的主人。见到杜玉章,他先是一惊,随后向李广宁瞥了一眼这样随意闯进来人,却恰好是撞到了微服私访的御驾!

  陛下不会生气吧?

  看到李广宁如常上了马车,他才松了口气。但对面前这个不认识的读书人,态度就更为严厉了。

  “本官问话,你怎么不答?私闯将军府来人,将他给我押下去关起来,好好问话!若查证图谋不轨,定要严惩不贷!”

  “等等。”

  发话的人是白皎然。他走过来,客气地对徐浩然说,

  “这人是来找我的。徐将军不忙着处置他,交给我就是。”

  “白大人?按理说,白大人发话,下官不敢不从。只是……”

  徐浩然又看了李广宁一眼,神情尴尬。他的意思也很清楚陛下在此,却突然闯进来个人。就算是宰相开口保他,自己也不敢随便同意啊!

  白皎然也看了看李广宁。

  李广宁单手支着额头,揉捏着眉心。他微微扬头,下巴绷成一条冷淡的折线。那双唇抿着,神情仄仄。看起来疏离又疲惫。

  白皎然也有点拿不准主意了。

  杜大人来了,陛下不该直接将他叫进自己的马车,与自己同坐吗?

  为什么陛下今日这样奇怪,竟一点都不理会杜大人?

  “陛下,杜……”

  白皎然才开口,就被人拉了一把。他身后,韩渊上前一步,向李广宁恭敬道,

  “陛下,都准备好了。是否出发?”

  “走吧。”

  “是!”

  韩渊直起身,挥一挥手,

  “即刻动身!”

  侍卫们齐齐应了,各自握紧兵器,拉紧缰绳。

  杜玉章依旧站在原处。他看着马车里的李广宁向后靠去,骨节分明的手指才从眉心挪开,就支在了额边,重重按着太阳穴。

  一个杜玉章不认识的太监趋前几步,替他放下车帘。

  杜玉章听到那太监尖细的说话声,

  “万岁爷,您还头疼着呢?要不,就不去了?咱家请大夫给您熬一碗安神静心的药……”

  “不用。”

  “可奴才担心万岁爷的身子……”

  “滚。”

  那太监本想讨好,却触了逆鳞。他顿时吓得脸色蜡黄,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车。

  侍卫替李广宁挂好车帘。就在马车车帘掀起的瞬间,杜玉章看到李广宁的棱角分明的脸一闪而过。车厢里光线昏暗,他眼下阴影显得分外浓重。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十二

  头疼?

  杜玉章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当初在东宫的时候,李广宁心事就重,也很要强。若有要事,他成夜不睡也是有的。天长日久,就落下了思虑过重就会头疼的毛病。这也是老毛病了,原本杜玉章也知道。

  只是几年不见,杜玉章几乎忘了这件事了。

  其实,方才那太监根本用不着问什么休不休息,要不要醒神汤。李广宁从不喜欢难为自己,若没有什么事,他自然会在房间里歇着。一定要出去,就是有必须出门的理由。所有问来做什么?平白叫他烦心。

  这种时候,若是王礼在,只会自己将事情都安排妥当,叫李广宁少操些心。然后适时送上那一碗熬好了的醒神汤。从前在东宫的时候,这碗汤常常是王礼端给他杜玉章,杜玉章再亲手端进去的。

  王礼人呢?

  杜玉章环视一圈,并没有看到那位熟悉的老人的身影。领头的将军他不认识,就连李广宁身边的侍卫,都换了一批人。

  毕竟是三年过去了。大燕的朝堂上,李广宁的身边,其实也早就是一代新人换旧人。

  这一瞬,杜玉章有些恍惚。他从没有这样真切地感受到,时间将他与李广宁推着向前走了多远,又曾分隔了多久。

  “……还不让开?”

  一声带着怒火的低斥,叫杜玉章一个激灵。他回过神,才看到李广宁所坐那辆马车已经逼近自己面前,车夫挥着鞭子,对自己怒目而视。

  “再不让开,就抽你了!一点眼力见也没有?你可知这马车上坐的是谁?快让开!”

  车夫被阻了前路,神情极为不耐。手中鞭子高高扬起,示威般甩在地上,清脆地一声响。尘土四溅,扬了杜玉章一脸。

  “咳咳……”

  一边咳嗽,杜玉章一边向后退了几步。今日不知怎么了,他从进了这将军府就处处不对劲。呆头呆脑,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恐怕看在旁人眼里,就像是个笨拙的蠢货吧。

  就在他的茫然中,马车开始向前。三辆马车,一辆接一辆地从他眼前经过。他盯着最前面那辆,一直到它出了将军府大门。车帘一直遮得严严实实,晃都没晃一下。

  反而是最后面的一辆突然停了下来。

  车帘一掀,韩渊的脸露了出来。

  “等什么呢?上车啊。”

  ……

  杜玉章失了魂般坐在韩渊身边,就连韩渊往他手里塞了一个茶杯,他都没有察觉。直到马车一个颠簸,茶水溅到手背上,他才受惊地低头看了看。

  “怎么,魂儿丢了?”

  韩渊斜着眼睛瞥他,

  “和陛下怄气呢?”

  “……”

  “那天集市上的事,若是你要怪,就来怪我。萨满祭祀的主意是我出的,就连那个假祭司也是我找的。你要气不过,就跟我绝交个一年半载的可别再折腾陛下了。没意思。”

  “……”

  “陛下昨天,跟失了魂一样。王总管连夜来找我,我去看了一眼,陛下没见我。我还以为他要颓丧个几日,结果陛下今早上一早就堵在我和白皎然房门前,说今日与西蛮的和谈,他要亲自去。”

  韩渊喝了一口热茶,

  “……我还以为他是想去找你。”

  “是啊,今日是最后的谈判了。”杜玉章愣愣地说,“西蛮那边也在准备了。这几日我没有帮他们整理文书……也不知他们准备得如何。”

  “杜玉章,你还真把自己当成西蛮人了?”

  韩渊几乎被他气笑了,

  “他西蛮文书准备得充不充分,管你什么事?你怎么不来替我们大燕筹备呢?”

  “……大燕有白大人。”

  “白大人怎么了?白大人就活该累死吗?杜玉章,你有没有良心当年他可是挺心疼你的,天天陪你办公到半夜三更。怎么到他主政,你就忍心让他自己挨累?你可知这次案牍文书就垒起半人多高,人坐在书案后面都看不到!”

  韩渊义愤填膺,咣当拍了桌案。车子又颠簸,茶壶盖一下子震了出来。韩渊眼疾手快,又将它一把接住。

  “对不住。”

  “算啦,不跟你计较。”

  韩渊将茶壶盖放了回去,似笑非笑地来了一句,

  “反正挨累的也不是白皎然。”

  “啊?不是白大人?那……”

  “之前为了你和陛下,老子受了伤,差点死在平谷关外。”

  韩渊话说一半,突然扯开领子,精壮的肩膀露出一半。一道深深的箭疤钉在锁骨处,皮肉猩红狰狞。

  “看到没有?你和陛下欠了我半条命。”

  “……”

  “后来白皎然一直在照顾我。这十天来,不眠不休案牍操劳的,不是他。”

  杜玉章抬起眼帘。他心中突然一动,脱口而出,

  “是陛下?”

  “嗯啊,是陛下。”

  “……”

  “所以你什么时候回来,去辅佐陛下?”

  “……白大人文思敏捷,足以胜任。”

  “别再打白皎然的主意。老子回来了,舍不得他那么累。这他妈是人干的活吗?十天功夫,活生生把人熬瘦一圈。白皎然不能干老子心疼啊。”

  韩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仰头喝了个干净。明明是清淡茶汤,倒被他喝出了烈酒的气势。

  “……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也心疼心疼你的陛下?”

  “陛下……是九五之尊。一言九鼎,身边能人无数。他高居天子之位,若是他需要,有的是人去辅佐他。韩大人这话说得太过偏颇,陛下何至于这样孤立无援?让我觉得,你就是想逼我心生愧疚。”

  “哈,我逼你愧疚?杜玉章,三年不见,长进不小,都学会不讲理了。这话说得好,有我老韩不要脸的风范。”

  韩渊笑着摇头,手中茶杯咣当撞上了杜玉章手里那只,

  “来,喝一个,敬杜大人的脸皮。”

  “韩大人,你就别拿我开心了。”

  “我没拿你开心。杜大人,你自己心里清楚,愧疚和心疼是不一样的,对吧?”

  “……”

  “何况,就算真是愧疚,也断没有我逼一逼你,就能叫你心中不舒坦的道理。你心里究竟为什么难受,你该比我更清楚。陛下其实也可以让旁人代笔不,准确地说,陛下就该将这种事交给旁人去做。堂堂大燕天子,朝堂上养那么多文官武官,难道都是吃白饭的?你说他为什么非要事必躬亲?是为了叫你愧疚,叫你心疼?可是看你的样子,昨日陛下去找你时候,并没有对你说过他这十天是怎样劳心劳力,为了这次边关谈判熬尽心血吧。”

  何止没有诉苦。李广宁根本没有一个字,提到这些。杜玉章恍惚间想起昨日,似乎李广宁一直挂在嘴边的,只有“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和“跟我回去”。

  “所以你看,杜玉章。陛下做这些,也只不过是因为有的人特别看重这些那个人太傻,也不知道喜欢喜欢高官厚禄良田美宅什么的,反而就想着边境安定,生民乐业安居。陛下没办法,想讨他欢心,就只能投其所好这十天里,陛下心里大概想的是,若这次谈判成果很好,那个人一定会很高兴吧。”

  韩渊说到这里,视线已经毫不掩饰地盯在杜玉章脸上了。他一边将空茶杯在手指间旋转得飞快,一边说,

  “所以啊,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你知道这么大个国家,要国泰民安,要百姓安定,究竟他妈的多难吗?你出的难题,难道真打算袖手旁观,累死陛下拉倒?到了现在你还不吐口,你可知道陛下的伤还没好,醒过来之后却一天都没休息过?老杜啊,差不多行了。不是我说你难道你还想跟苏汝成成个亲,捞个西蛮少主夫人当一当?”

  昨日陛下不是没有见你吗?怎么连这话,你都知道了?

  杜玉章神思恍惚,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将这句话脱口而出。直到啪擦一声清脆响动,他才发现,韩渊手中那茶杯已经落在地上摔碎了。

  “……”

  韩渊也不笑了。他坐正身子,将手往案桌上重重一拍。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给我说一次。”

  “昨日陛下去找我……出了些误会。”

  方才韩渊一番话说得杜玉章心头沉重,紧绷绷的十分难受。他也只简略将昨日争吵和误会的经过说了,就不再开口。

  韩渊捏着下巴琢磨了片刻,深深吸了口气。

  “陛下竟然没有揍你。”

  “……”

  “你给陛下带了绿帽子。可陛下竟然没有揍你,更没有强行将你带走……”

  “韩渊,我和苏少主根本就没有私情。”

  “我当然知道。”韩渊不耐烦地打断他,“可陛下知道吗?陛下什么脾气,什么性子,你自己不清楚?他居然能忍得了这个?别说是他,若是小兔崽子敢给我……我肯定二话不说先上去把他给……咳咳。总之这事情不太对劲啊。”

  韩渊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是不是有什么没说,在瞒着我?昨天陛下就很不对劲,加上你说的这些你给我老老实实说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其实谈不上瞒着你。”

  杜玉章心情更加低落。他垂下头,沮丧得仿佛一朵蘑菇,

  “只是,我恐怕是……伤了陛下的心了。”

  “陛下心思深沉,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想伤到陛下的心,还真不太容易。怎么回事?”

  随后,他将奶茶壶泼倒那一幕说了出来。说完后他心里更不舒服,抬起头却发现,韩渊看他的眼神,似乎带着怜悯。

  “杜大人,我从前倒没发觉,你往人心里捅刀子的能耐居然这样一流。叫我说你什么好?”

  “……”

  “陛下骗你是不对,独断专行更是不对,可他不知道他那么做不对啊。他是皇帝,从来是万人围着他转,哪能突然就开了窍,一下子就尽善尽美?”

  “我从没要他尽善尽美……”

  “我知道。你只是生气,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和陛下不一样他不知道那样会伤人,所以他才伤了你;你明知道这样子伤人心,伤心了会疼得厉害,你为什么还要去伤他?”

  “……”

  “杜玉章,你不是这种人啊。怎么突然这样任性起来了?你任性也不要紧,可你不能故意往人心里的伤疤里戳。你若是真不能原谅陛下,就与他分手也就罢了。可你原谅了他,却又冷不丁旧事重提,还让他以为你喜欢上了苏汝成杜玉章,这事情做得可太不地道了。”

  杜玉章嘴唇抿了又抿,幽幽叹了口气。

  “其实最开始说那句话,我也不过是与陛下赌气。本想叫他也知道被人骗了心里难受,再当场跟他说清楚。可没想到突然生了变故。那壶奶茶……苏汝成又突然现身……我……阴差阳错,到了今日这局面。韩渊,你说我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直接去找陛下啊。”

  “可我看陛下今日神情,似乎并不愿意理我。”

  “你居然担心这个?就算你直接闯进陛下的马车,又能如何?陛下能舍得治你的罪,砍你的头不成?”

  韩渊一声轻哼。可看到杜玉章神情,他却又叹了口气。

  “罢了。送佛送到西。谁让那萨满祭司的主意,是我老韩出的呢。”

  说着,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瓷,搁在手心。杜玉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听到他低声问了一句,

  “对了,杜大人你怕疼吗?”

  “有点。怎么了?”

  “怕也没办法。忍着吧。”

  话音未落,他已经握住了杜玉章掌心,将那块碎瓷狠狠扎进他皮肉中去了。

  “啊!”

  杜玉章一声低呼。他耳边已经传来韩渊“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杜玉章!你怎么了?你没事吧来人!徐将军,随军有大夫吗?快进来给他看看啊!”

  杜玉章惊得睁大眼睛,想要开口说话,却被韩渊捂住了嘴。

  韩渊一边大呼小叫,一边却带着笑,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

  “……你可悠着点,想好了再说话。我这可是欺君。”

  “什么?你……”

  “这可都是为了你,杜玉章。你等会可别坑我啊!我不比你,你欺君是情趣,我欺君可是死罪。”

  “……”

  杜玉章无话可说。也没机会让他多说。因为韩渊话音才落,前面滚滚车轮声已经停下来了。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十三

  “陛下,怎么了?”

  “别挡路!”

  李广宁从前方传来。他声音低沉,似乎有些不悦。但他的脚步却很快。下一句话响起时,他已经在韩渊的马车外了。

  “开门。”

  车帘挑起的瞬间,杜玉章被韩渊按着肩膀跪在了地上。他下意识地伸手撑地,掌心中碎瓷又扎入半寸,疼得他一个寒颤,喉间低吟出声。

  “陛下?您怎么来了?”

  韩渊演技一流。他声音里满是惊讶,似乎当真没想到李广宁会出现似的。他慌慌张张地起身,又将杜玉章从地上拽起来,

  “杜大人方才不小心弄碎了杯子,这马车又颠簸。见了血,我才着急找大夫……却惊了圣驾,真是死罪!”

  说罢,他将杜玉章从地上搀扶起来。看到杜玉章眉毛蹙着,脸色那样难看,他心里还暗笑一声果然是三年不见,老杜也学坏了啊。方才那样惊讶的样子,结果这装模作样起来,怎么比我还夸张?怎么,生怕陛下不肯心软?

  可等到他将杜玉章掌心翻过来时,他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怎么伤口竟然这么深?那碎瓷片几乎全部压进掌心,血流汩汩,顺着手腕往下淌。看这样子,要是再深些许,就该将手掌整个扎透了!

  “杜大人!”

  韩渊这下是真的有些急了,

  “怎么伤得这么重?真是……徐将军!大夫还没找来吗?”

  “回韩大人,随队没有大夫,回去找又太远了!前面就是和谈会场,时间也快到了……陛下,不如我派人送这位杜先生回去疗伤,大队人马接着向前?”

  李广宁瞥了杜玉章一眼,眉头锁起,有些犹豫。杜玉章却已经开口,

  “不必了。我跟着一起去会场。”

  “可是,你的伤……”

  “不是什么大事,暂且包扎一下就是。若我没有料错,到了那边,我能找到人帮我医治。”

  能找到人医治?

  那边草原一片,周围数里没有人烟。临时搭了几顶大帐篷,双方人马都在里面起居,是为了肃清周围环境,好叫两边的机密与利益交换不要被外人刺探了去。

  所以去了那边,能有什么大夫?大燕队里没有,就只能从西蛮那边找了!

  李广宁目光晦暗,下巴绷紧。他一言未发,转身离开了马车。

  “陛下!”

  杜玉章突然开口,李广宁顿住脚步。他没有回头,就站在原地。

  “我能坐您的马车吗?”

  “大胆!你是什么人?竟然觊觎陛下圣驾……”

  又是那个太监尖声尖气骂起来。直到李广宁开了口,

  “刘昂。”

  “是,奴才在!”

  “去取几个软垫,放在马车里。要厚实一点的。”

  “奴才遵旨!”

  “还有,明天起,你不要跟着朕了。”

  “啊?”

  刘昂一脸哭丧,似乎怎么也想不出来,自己这几日趁着王礼那老家伙抱病,辛苦爬到了陛下脚边。明明每日都挖空心思讨陛下欢心,怎么最后还落得个被赶走的下场?

  韩渊在一边看着,唇边带笑,心里想这么没眼力见的太监,一天里触了陛下两次逆鳞。竟然敢赶这位爷心尖子上的人走,也不看看自己几个脑袋?

  若是陛下不心疼,能听了一声杜玉章有恙,连派个人来看看都等不及,立刻下了车亲自过来?若是陛下不在意,杜玉章一张嘴喊了声“陛下”,陛下能立刻乖乖站定,听他讲话?

  就这等眼力,这种智商,还想要接王礼的班?

  不过话说起来,陛下脾气当真好了不少啊。若是三年前,这种货色,只怕早就拖下去乱棍打死了!

  ……

  李广宁在前面走,杜玉章就跟在他身后,一直到了马车门前。

  他发现,李广宁今日所坐的马车,与平时那种不一样。平日里都是高头大马,高门大厢,端的是皇家气派。今日这辆,却低矮许多,里面空间却很宽敞。

  淮何替李广宁掀开车帘。杜玉章发现,里面也没设座位,而是一条软毛垫从头铺到尾。车厢里软垫不少,还有一个小小桌案。上面一方香炉,安神香徐徐燃烧着,散发缥缈香气。

  想来,是陛下头疼得厉害。所以不耐久坐,特意备了这种能够躺着休息的马车。那安神香,恐怕也是同样的用途吧。

  杜玉章静待片刻。李广宁站在门口,却没有动。

  “陛下……”

  杜玉章声音有些虚。他想,不会是李广宁突然改了主意,又不愿与他同乘了吧?

  李广宁四处望望,目光最后定在了淮何身上。他问道,

  “你们平日受伤,是谁处置?”

  “回陛下。若是平日里受伤,有军医处置。若是战斗中来不及,都是自己处理。我们有药囊。”

  “药囊?那是什么?”

  “是特制的包裹,系在腰间。里面都是救命的东西。军旅生涯,说不准何时就要战斗,所以药囊就和自己的命一样,我们从不离身。”

  “那你今日带药囊了么?”

  “呃……”

  一向稳重的淮何却有些支吾。他的药囊平日确实从不离身,反倒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秦凌却总是嫌沉,丢在一边了事。

  ……所以昨日争斗后,他才把自己的金疮药丢给了秦凌。是怕秦凌带着伤,还得回去翻箱倒柜地找药。他现在手里是真的没有了。

  不过看了看杜玉章掌心,他也搞清楚情况了。他一拱手,

  “陛下是要替杜公子疗伤是么?请陛下放心,包在我身上。”

  淮何没带药囊,但他带了一整队兄弟。很快,他凑齐东西,将杜玉章带到一边。

  “您忍着些。”

  淮何话语温和,下手却果决。他眼睛眨都没眨,就把那瓷片拔了出来,又眼疾手快洒了药粉。杜玉章疼得一抖,立刻用手捂住嘴,没有叫出声来。

  “若是疼,叫出来也无妨。”

  淮何悄声安慰道,

  “您不是军人,这里不会有人笑话您的。”

  杜玉章摇了摇头。

  他是很疼,但他不想让李广宁听到。

  单看方才那安神香,他就猜到李广宁是烦忧交加,头疼得很。马上就要去会场上和谈,这又是一场硬仗。这时候,何必叫他烦心?

  “好了。”

  淮何细心地将杜玉章手掌包扎起来。杜玉章道了谢,才要抽身而去,淮何却扣住了他的手腕。

  “杜先生。”他手指隔着杜玉章袖口按住他,声音与手指一样平稳,“昨日我没有去,也不知道是何情况。只是陛下……”

  他停顿片刻,抬起头,看向杜玉章的眼睛。

  “陛下这几年来,确实很苦。若是可以,杜先生,您能否待他好些?”

  “……”

  杜玉章垂下眼帘,从他掌中抽出手腕,

  “我会的。”

  ……

  很快,杜玉章来到李广宁马车前。李广宁依旧站在原处,没有动过。

  听到身后脚步声,他便上了马车。杜玉章这次根本没等他唤,更不曾开口问什么“陛下我是否能上车”,就直接跟了上去。

  杜玉章一抬头,似乎对上了李广宁的目光。可就在这时,身后车帘被拉上,挡住车厢内大半光线,车内突然暗了下来。

  杜玉章眨了眨眼,才能重新看清四周。可李广宁早就偏过头去了。

  大燕皇帝歪在垫子上,单手支着下颌。他一双鹰眼盯着车子角落,好像对那空无一物的暗处突然起了极大的兴趣。

  杜玉章便在他脚边坐下。他抱着膝盖,看着李广宁的脸。

  几乎有一炷香的时间,李广宁一动未动。杜玉章也就那么看着他,安安静静。

  终于,李广宁动了他闭上了眼睛。然后拽过旁边一张薄毯,开始装睡。

  “……”

  不知为何,杜玉章心中突然一软,有些想笑。

  这是他的君主,他的陛下,他的男人。

  贵为九五之尊,却在他面前显出这样孩子气的一面。仿佛东宫里那个行事独断,却带着少年意气的太子哥哥,隔着十余年的时光,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杜玉章凑近了些,凝视着李广宁的面容。终究是憔悴了,他眼下一圈青,嘴唇也有些干裂了。杜玉章依旧带着笑意,却忍不住一声轻叹。

  却不料,李广宁蒙着毯子,这么轻的声音竟也叫他听到了。他粗声粗气质问道,

  “叹什么气?”

  “陛下,我没有。”

  “还敢抵赖?!我明明听到……”

  李广宁声音十分烦躁。他一把掀开毯子,冒出头来然后,他嘴里的话就断在了半空,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看到杜玉章面上笑意浅淡,那双桃花眼弯弯带笑,满是温柔与眷恋。

  那个人看着他,眼神里都是欢喜。那种流淌而出的,抑制不住的,发自心底的欢喜。

  就像某年某月某一日,桃花树下那白衣少年回眸时,人面桃花相映红。那时候,杜玉章的笑容也这样欢喜,带着不染尘瑕的笑意。

  李广宁心里突然一酸。他抿住唇,狠狠别过头去。

  可他却忍不住,余光偷偷看向杜玉章。杜玉章依旧静静看着他。他眼角笑意淡了些,可眼睛里的缱绻眷恋,却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认的。

  他轻声道,

  “……陛下。”

  李广宁收回目光,没有回应。杜玉章那边传来衣料声。他直起身子,膝行几步,到了李广宁面前。

  目光相遇,又迅速分开。李广宁眉头拧得死紧,偏头不去看他。

  但两人距离这样近,近到呼吸交错,近到李广宁稍微垂眸,就能看到杜玉章的睫毛颤动。

  避无可避。

  “陛下。”

  杜玉章又唤了一声,声音很轻。他低下头,两手盖在李广宁手背上,将那人骨节分明的手握在掌心里。

  “昨天的事情……”

  杜玉章才说了半句,马车突然一个颠簸。杜玉章身子一晃,直接撞在了李广宁的肩膀上。李广宁下意识伸出手去等到二人反应过来时,杜玉章已经扑到李广宁怀中了。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十四

  杜玉章趴在李广宁怀中,李广宁的背抵着车厢壁。方才李广宁胳膊搂紧他的腰,但车停稳了,那手臂也慢慢松开了。

  杜玉章什么都没说,只是反手按住那手臂,让它紧紧环住自己的腰。

  “!”

  李广宁明显有些恼怒。他用力一挣,却没能挣开。再要挣时,杜玉章幽幽开口,

  “陛下,臣的手掌受了伤,使不上力气。若陛下再用力些,臣就真的抱不住陛下了。”

  “……”

  “所以陛下若是真的不想碰臣,就告诉臣知道。臣自己起来,陛下也可省些力气。”

  李广宁动作一下子僵了。可他脸上神情越发恼火,低声吼道,

  “杜玉章,你这是在胁迫朕?”

  “臣不敢胁迫陛下。”

  “一口一个臣,你说给谁听呢?”

  “臣永远是陛下的臣子,大燕的子民。”

  “臣子,臣子!好得很!杜玉章,你是嫌朕过得太过舒坦,一大早特意过来想气死朕不成?让开!”

  “陛下!臣一早过来,不是为了惹陛下生气。”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嗯?”

  “臣是专程来向陛下赔罪的。”

  “……”

  “陛下,昨天的事情……是臣不对。臣来向陛下赔罪。”

  “……”

  李广宁凝视杜玉章,明显蹙了眉头。片刻,他轻声道,

  “然后呢?”

  “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陛下能够成全。”

  李广宁脸色变了。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不想此时,外面传来阵阵交谈声。

  “陛下还没有下车?”

  “还没有动静。恐怕是之前几日太过劳累,在车上睡着了。我们也不敢强行去叫……”

  “若是这样也好。那一根名贵的安神香,也算发挥了些效力。既然如此,就不要打扰陛下,让陛下再休息片刻吧。”

  “可西蛮人已经到了,正在往帐篷里走……叫他们等太久,会不会不好?”

  “你管他们呢?叫他们等着去!一群蛮子,也能与我煌煌大燕相提并论?”

  李广宁推开杜玉章,坐起身来。

  “你说的事情,我们之后再说。”

  他声音有点哑,眼神避开了杜玉章。他的手指尖冰凉,但他起身动作却控制得很好,没让杜玉章看出什么异样。只是,杜玉章依然本能地觉得他不太对劲或许是因为他太镇定,镇定到有些僵硬了。

  “陛下,我……”

  “我说了,等等再说!你就那么迫不及待想离开我吗?”

  杜玉章愣了一下。

  什么离开?他何曾说过要离开?

  “陛下!”

  “我说了,你的什么请求,等朕回来再说!你急什么?你就这么急不可耐地要我放了你,要留在什么西蛮,要去和苏汝成双宿**?”

  两人对视,都没说话。李广宁脸色更加难看了。他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杜玉章,让开。”

  “我……”

  “让开!你不要说话!”

  杜玉章不开口,李广宁只觉心中煎熬。可是杜玉章开口了,他却又胆怯了,只想将这要命的时刻向后拖延片刻也好。

  “……我要去做正事,没空与你纠缠这些。你若是还懂些事,就别在这时候打扰我。”

  李广宁一边说,一边闭了闭眼。他只觉头痛更甚,太阳穴仿佛要炸裂开了 。

  昨晚,他等了整整一夜,杜玉章都没有来……苏汝成那一句“躲到我身后,离他远一点”却在他脑海中转了一夜。

  明明打翻奶茶壶的瞬间,他只想将杜玉章推到安全的地方,离滚烫的茶水远一点……可杜玉章下意识的动作,居然是在躲避他……原来在他眼里,更可怕的不是烫伤,而是自己?

  李广宁本以为,他趟过这么多泥泞坎坷,但最终总会柳暗花明。可他没想到,看似柳暗花明的前路,竟然是一道更甚的泥潭。经过这么多努力,他以为他终于爬出之前自己亲手挖下的深渊,能与他最爱的人在一起,挣脱沉重的过去,彼此扶持着向前……

  可杜玉章只用一句话,就将他信心打碎了。

  他爱杜玉章。那么爱,无论如何都想和他在一起。可杜玉章呢?他还爱自己吗?

  不,或许该问的不是那个人爱不爱……而是那个人的爱能有多浓烈,在自己长年累月的折磨与消耗下,还能支撑他不计前嫌,选择与自己共度余生?

  毕竟……对手是苏汝成。

  其实,李广宁昨天之前,从没真的将苏汝成当成一个对手。

  他看不惯苏汝成,也不过是讨厌他胆敢觊觎自己的爱人。内心深处,并没有真的忌惮过他。李广宁一直认为,自己是皇帝、是大燕之主,他仪表堂堂、权倾天下,苏汝成不过是西蛮这部落小国的少主,凭什么与他并论?就算西蛮现在称霸草原,可权力财力地位,苏汝成无论哪一点,都不能与自己抗衡!

  但昨日,他突然意识到……苏汝成有一点,是他永远都没办法相比的。

  苏汝成一直以来,从不曾伤害过杜玉章。

  所以杜玉章,真的不会舍弃自己吗?真的不会抛弃自己这个给了他无数噩梦般折磨的旧人,选择全新的生活吗?

  李广宁不敢想,却又无法真的不想。

  昨晚那一夜,他的内心被恐惧、懊悔与焦灼深深折磨着。他盼着杜玉章来,又怕杜玉章来了,却用轻飘飘一句话,就给他判处了极刑。

  结果,杜玉章当真一夜未归……

  到天边蒙蒙亮时,他脑中已经全是杜玉章与苏汝成卿卿我我,甚至缠绵纠缠的场景了。

  头好疼……

  李广宁指甲掐在太阳穴边,掐出一道深深的紫痕。他的头疼得快要裂开,他已经快要被自己逼疯了。

  “既然如此,就听陛下的。”

  杜玉章轻声道,

  “您先去忙您的正事。我就在这马车里等陛下。陛下回来后,我想与陛下谈一谈。”

  ……谈什么?谈你若是不喜欢朕了,朕是不是会将你锁在深宫?谈若是你喜欢苏汝成了,朕要不要放你自由?

  李广宁后槽牙咬得死紧,太阳穴边突突直跳。他一言不发,转过头去,就要下车。

  “等等,陛下。”

  杜玉章却从后面拽住他袖子,牵住他的手。李广宁手指僵硬,被杜玉章握在掌心里,

  “还有这个,陛下您也拿着,或许有些用处。“

  那是一沓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小楷,字迹清俊洒脱。一句句誊写得干净整齐,看得出费了不少功夫。

  “之前陛下说想体察民情,了解商贩们的诉求与想法。那日从集市回来后,我整理了一部分。只是时间仓促,没能全部整理完,不过最主要的部分都列在这里了。等会陛下可以看一看,若西蛮那边提出这话题,也好有个准备。”

  “……你昨夜整晚都没有过来找我,是因为动笔写这个?”

  “那倒不是。”

  “……”

  杜玉章没留意到李广宁面色变幻,只是将那些纸理整齐了,塞在李广宁手心中。

  “若是昨夜才动笔,哪里来得及?我前后写了好几日,还没能写完,昨夜勉强整理出来个雏形。好在谈判不是一天的事,还有几日时间,还有时间继续完善修改。”

  “所以你昨夜一整夜,都在弄这个……”

  李广宁对于“昨晚一整夜你究竟在干嘛”的执着,终于叫杜玉章意识到了什么。他怔愣抬头,

  “听说陛下昨日一夜没睡。难道,陛下一直在等我来找陛下?”

  “……”

  李广宁脸色微妙,

  “听说?你听谁说的?是不是韩渊?他对你胡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

  杜玉章坐直了身体。

  “韩大人只是说,陛下昨晚心情很不好,谁也不肯见。叫我别再任性,更别折腾陛下。他还说,说我不该伤陛下的心,说陛下伤重未愈,却一日日煎熬心血,都在为这和谈准备,人都瘦了一圈。”

  “……哦。”

  李广宁神情有些不自在。杜玉章抬起手,顺着李广宁腰线将他衣服向后拢起那袍服宽大,穿在身上确实看不太出体态变化。可杜玉章这样一拢,就露出李广宁腰侧轮廓,确实清减了不少。

  为什么昨日他来找自己的时候,自己竟然没看出他的憔悴和疲累呢?

  是因为他一直在笑着,一直在放低身段去哄自己,没有提到他的难处?所以自己也理所应当地忽略了他的辛苦……

  还是因为自己心思全在那场假祭祀上,在自己的情绪与委屈上。所以根本没有想过他是不是也有委屈与情绪,更没有好好看一看他?

  杜玉章低叹一口气,将头轻轻抵在李广宁小腹上。

  “……陛下,昨日我不该与你怄气。我说我喜欢上了别人,说我在祭祀上提到的那个人不是你,其实是骗你的。”

  “……”

  “我没有喜欢上别的人。我只喜欢一个人,从最初对他倾心后,就再没有改变过心意。”

  李广宁的心仿佛忽悠一下子荡上半空,连呼吸都轻柔起来。

  他低头看着杜玉章。那人的脸抵在他小腹上,看不见表情。李广宁伸手揉在他头顶,他的手指插进那一投诉柔软乌黑的头发里。

  马车里,仿佛时间都停止了。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倚在一处。

  只可惜这份静谧终被打破,马车外传来了韩渊的声音。

  “陛下,西蛮人已经到了。您若是身体不适,不如今日就让白皎然出席?您在马车中先休息一日。”

  “不必!”

  李广宁扭头答了一声,又转过头来,轻声说,

  “玉章,等我回来。我也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对你说。”

  “好。”

  杜玉章点点头。

  “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等着陛下归来。”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十五

  马车外,韩渊肃立一边。车帘子掀开,他赶紧低头,连个余光也不往里面瞟车停了这么久,陛下还不肯出来,鬼知道这两个人在里面干什么?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人生在世,不该看的就不能看,这才是大燕第一奸臣的保命要诀。

  李广宁走出来了,杜玉章却没有。韩渊瞥了皇帝陛下一眼,见他脸色比方才好看多了,不但没那么苦大仇深,甚至还有几分清神气爽。再看看他衣襟上,似乎有揉搓过的痕迹,不像方才那么挺括。

  不错啊,老杜。平时执拗点,关键时刻还是很能抓住要点的。男人嘛,再怎么生气,也扛不住自己心爱之人主动缠绵。先把百炼钢先缠磨成绕指柔,其他的事情都好说……

  “韩渊。”

  “臣在。”

  李广宁突然开口,将韩渊从不可言说的感慨里一下子拽了出来。

  可李广宁没了下文,只是用一种叫人心里发毛的表情盯着他看。

  那一瞬间,韩渊还以为自己暗地编排龙床上的事儿,被陛下看出来了。但转念一想,应该不会吧。自己表情管理一向挺到位的,不该这么明显的啊?

  “你和杜玉章关系不错?”

  “呃……曾经同朝为官,彼此还算熟悉。”

  “你知道朕皇宫不远处那座肃王旧宅么?”

  “回陛下,臣有所耳闻。”

  那座宅子曾经属于一位老亲王,占地很大,地段极佳,是座价值连城的大宅院,而且距离陛下的行宫非常近。莫非,陛下想要将这个宅子赏给杜玉章?

  这算不算千金买一笑?

  韩渊还在想着,便听到李广宁慢悠悠说了一句,

  “听说过就好。那宅子空闲多年,韩渊,朕赏给你了。”

  “?”

  韩渊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给他?为什么?如果说是表彰他当初舍生忘死救人,但他也将陛下当成了诱敌的饵说起来,不治他的罪就不错了,还赏?

  何况,那件事都过去十多天了。真要赏,也不该是现在啊?

  “赏给臣?这……”

  “怎么,不想要?”

  “不不不。臣感恩涕零,无以言表!感谢陛下厚爱,臣必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韩渊赶紧狂拍马屁,之后才弱弱来了一句,

  “只是陛下,臣无功受禄,不胜惶恐啊。”

  “惶恐?呵。”

  李广宁斜过眼看他一眼,

  “韩爱卿胆大包天,谁的舌头都敢嚼。朕可没看出你哪里惶恐。”

  “……”

  韩渊脸色顿时有点难看了。聪明如他,哪里听不出李广宁话里有话?可问题是,他背后编排的人多了去了,从皇帝到太后就没有他不敢说的人。这一时,还真不知李广宁是在说哪一桩。

  “行了,别想了。”

  李广宁却显得心情大好,拍了拍他肩膀,

  “韩爱卿不必惶恐。朕又没说要割了你的舌头。话呢,你该说就说说得好了,日后朕还有赏!记住了没有?”

  说罢,他心情很好地走进和谈会场去了。留下韩渊琢磨片刻,禁不住偏头向马车里望过去。

  杜玉章……是不是跟陛下谈情说爱情浓之时,顺嘴就把老子给卖了啊?

  要不然,陛下怎么突然发疯呢?不行,等会得去问问他!这人也真是的,背后编排上峰,难道不是官场上结交损友的先决条件?转头你就去上峰那里告密,还能不能愉快相处了!

  ……

  接下来就是和谈。

  李广宁走进会场之时,苏汝成已经坐在位置上等着他了。见他进来,苏汝成眼神如刀,恶狠狠盯在李广宁脸上。若是他眼刀真的带刃,只怕李广宁身上能多出好几个血窟窿。

  他对李广宁的敌意,比起昨日更加赤裸裸。连大燕这边的官员都感觉到了,一个个都危襟正坐,紧张不已。他们都为了这场谈判准备了好几个月,很怕最后关头出了纰漏,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可李广宁心态,却与昨日截然不同。看到苏汝成这么生气,他不但不气,反而有些得意你千里迢迢赶回来,有什么用?

  我们家玉章亲口说的,他从认识朕那天起,就从来没喜欢过别人!

  此刻的李广宁,颇有种万千宠爱在一身的正宫心态。他挺着脊背,带着一脸矜持微笑,端着架子坐下了。

  “苏少主,早先的文书你也都看过了。可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

  “那就开始吧。”

  李广宁在大燕至高无上,西蛮那边,首领也早就不问政务,苏汝成也是权柄独揽。两边一号人物亲自过问,哪还有什么问题?加之前期双方准备充分,这和谈进程推进得飞快。很快,具体条款都定了下来,只剩下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还需要进一步敲定。

  “大概就是这些了吧。”

  整整谈了一个上午。

  苏汝成一推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书,向后靠在椅背上。

  “西蛮这边没什么异议。大燕皇帝陛下,你们呢?”

  “朕还有些补充条款,需要与西蛮商议。”

  李广宁从怀中掏出一叠纸,在桌面上展开。

  “这上面提到的问题虽然微末,却也关系到集市能不能办好,能不能推而广之到西蛮与大燕边境全线。所以也不可小觑。”

  “你们愿意将自由贸易和谈的协定,推广到全境?”

  苏汝成大吃一惊。商业贸易有利双方百姓,对于生产技术本来就不那么发达的西蛮更是好处多多。但是双方来往多了,也容易发生乱子。所以他们三年来都只能在平谷关这个试验点做贸易就这么个口子,已经给西蛮带来了极大的好处。

  当然,也还是有麻烦和阻力的。不然,那作乱的徐家军旧部,是怎么起事的?

  “我可没说过要全线展开。”

  李广宁淡然道,

  “只不过是有备无患,若能将这些问题一一解决,可以考虑再多开几个试验点。日后时机成熟时,倒可考虑以点连线,扩大到全境。不过现在呢,你高兴还太早了。连区区一个平谷关都管不好,还想要更多?怎么可能呢。”

  李广宁口气十分倨傲。苏汝成身后那些西蛮人,个个脸上不忿,其中一个更是撸起袖子,就要反唇相讥。

  苏汝成却一抬手,阻止了他。

  “大燕皇帝陛下教训的是。事关重大,更应该稳扎稳打。却不可冒进。”

  听到这话,李广宁挑起眼睛,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这个苏汝成,年纪轻轻坐稳了西蛮权力的宝座。看来,不仅靠他蛮横的武力。自己这样挑衅,他也能够沉得住气……

  “你所谓不可冒进,是打算怎么办呢?”

  “大燕皇帝陛下,贸易所图,不过是双方互惠互利,彼此互通有无。更进一步,则是以大燕之富庶,贴补我西蛮之民生;以西蛮之战马,巩固大燕之国防。若两国货物互通,政务合作,则你我二国周围再无敌手可以与你我抗衡。以前,总以为你们需要战马,我们需要粮食金银,就只能去打,去抢……其实也完全可以彼此买卖,最终将四面宵小震慑在西蛮与大燕脚下。”

  “……”

  李广宁挑起眼睛看了看他,一挥手,将己方官员全都屏退了。只留下最亲近的几个人在身后,他才轻声开口,

  “……你方才说的那些,是杜玉章告诉你的吧?”

  “不错。”

  “我说呢,越听越耳熟。想来你们西蛮,也出不了我玉章这样一个战略眼光卓绝,见识高且深远的治国良才来。”

  “阿齐勒确实是治国良才。但若我不是那种虚怀若谷的君主,他也不会愿意将这些惊世骇俗之论说给我听的。对于西蛮的未来,我与阿齐勒志同道合。”

  李广宁听了这话,心中顿时不悦。于是他咳了一声,将手中那叠纸向前推了推,

  “他也替你写过这么长篇大论的稿子,好叫你拿来与我大燕谈判用吗?”

  “……”

  苏汝成一看上面的字迹,脸色顿时黑了。

  “这是他昨夜写的?”

  “那倒不是。”

  李广宁矜持地抬起下巴,

  “这么多内容,一夜怎么写得完?他好几天前就开始写,昨晚勉强整理出了大概。不过他惊才绝艳,只是个大概也够用了。”

  这还不够。李广宁突然扭头,对韩渊道,

  “对了,你叫人送些补身的汤水去,服侍玉章喝下去。本来昨夜就熬了一夜,今早他与朕在一处时,又耗了太多体力。他出了许多汗,这里风大,记得好生照顾他,别叫他染了风寒。”

  “……”

  韩渊心里“呵呵”。都是男人,哪个听不懂这话外之音?

  不过才拿了陛下的大手笔赏赐,韩渊自然要给几分面子。

  “是,陛下!我再吩咐他们送一床软被去杜大人春衫单薄,得盖得暖和些,才能休息好。”

  说罢,他装模作样地出了门。在门口偷偷看了苏汝成一眼,发现西蛮少主的脸色,铁青铁青的。

  对不住,苏少主。不是我韩渊不够朋友,实在是你这个不要脸的程度,真的跟我们陛下没法比。斗嘴你没胜算的,不如好好和谈吧。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十六

  不知道是不是韩渊的心声真的传到了苏汝成耳中。他攥紧拳头,隐忍片刻,忍过了心头那撕裂般的疼。

  他抬起头。

  “阿齐勒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良才,更是值得全心呵护的瑰宝。大燕皇帝陛下,你比我幸运。”

  “……”

  “所以我希望你能够珍惜你的这份幸运,不要伤他的心。不然……”

  “不然如何?”

  “不然,或许你有一天会知道若是不加珍惜,再幸运的人也会失去他的那一份幸运的。而我,会静待那一天的到来。”

  “那你可要白等一场了。”

  “是吗?”

  苏汝成年轻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个怅然的微笑,

  “平心而论,我是很希望会有那样的一天。可是他……他真的不该再被辜负了。所以大燕皇帝陛下,我衷心希望你能够永远记住今天的话,别给我这个乘虚而入的机会。”

  “……”

  “是男人,就别再让他受伤了。行吗?”

  一时静默。

  “苏少主,朕没想到你会这样想。看来玉章交友的眼光确实不错。他三年前投奔你,是对的。”

  李广宁也坐直身体,一改之前的轻狂姿态。此刻的他,眼神诚恳,语气也郑重得多。

  “既然这样,那我大燕也可以给你西蛮个机会。”

  苏汝成撩起眼皮,双方对视。李广宁对他颔首道,

  “你们那位小朋友,告诉你昨日我提出的条件不曾?”

  “什么小朋友?”

  苏汝成有些诧异。一边的图雅涨红了脸,狠狠瞪了李广宁一眼可是他确实忘记告诉苏汝成,昨日李广宁曾提出“免西蛮三年关税,再赠布匹万卷,粮种万担”这种优厚条件了。

  他赶紧凑到苏汝成耳边,低低咬着耳朵。苏汝成听完,脸色一变再变,半天不曾开口。

  “大燕皇帝陛下。”

  终于,他艰难道,

  “你为了断绝我和杜玉章的情谊,竟然要做到这般地步?你当我西蛮人是什么东西我与他本来就很清白,他为人高洁,不曾做过违背心意之事。我对他也是尊重爱护,从未强迫他做些什么……可你却要用这种手段,买我们一个老死不相往来?!”

  苏汝成一股心火,连眸子都烧得发红。李广宁砸出大笔钱财利益,指着鼻子要用这些换杜玉章回大燕,他西蛮不可阻拦。可苍天在上,若杜玉章自愿回去,他苏汝成再心痛,又如何可能阻拦?若杜玉章不愿回去,他苏汝成难道就看着李广宁抢人,却放任不管?

  这种条件提出来,就仿佛李广宁将金银粮食砸在他苏汝成脸上,告诉他拿了钱,就别再管杜玉章这个人。滚开,以后他的死活,再与你无关!

  对于他来说,接受这等条件,无异于奇耻大辱。可这条件却又不是他一人的荣华富贵,而是关系到冬日里冻饿的妇孺老幼,甚至西蛮未来长久发展与民生大计!

  对面的李广宁看到他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红,似乎觉得有些意思。他嘴边微翘,问道,

  “苏少主果然少年意气,骨气铮铮。所以,你倒是给个准话若我当真用这条件胁迫你,你会就范吗?”

  “……”

  苏汝成垂下眼帘,浑身肌肉都绷紧了。一边的图雅气不过,在桌子下面拽他的手,

  “少主,别理他!仗势欺人……我们西蛮人从来都在草原上讨生活,祖祖辈辈如此,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什么优惠条件,就不要了!不跟他们做生意,我们也一样能够活下去……”

  “住口,图雅。”

  苏汝成却冷静了下来,

  “这不是你我意气用事的时候。我一人荣辱算不得什么,整个西蛮的前途民生,不可用来儿戏。”

  “少主……”

  图雅还想说话,却被苏汝成伸出一只胳膊,给拦了回去。苏汝成抬起头,眼神清明,

  “大燕皇帝陛下。你的条件,我接受了。”

  “是么?”

  李广宁脸上显出漫不经心的笑容,

  “可是我的条件,却变卦了。”

  “你!”

  苏汝成脸色剧变,眼看就要翻脸。他强自忍耐,可胸膛剧烈起伏,双手也攥成拳头难道对方是因为杜玉章,在故意刁难羞辱他?若大燕当真如此,实在欺人太甚!

  “急什么?”

  欣赏够了他的神情,李广宁面上笑容却显得成竹在胸,

  “玉章是朕的,从头到尾都跟你没什么关系。朕当然不会拿他去和你谈交易。当然,朕也不会出卖大燕的利益,去跟你谈交易。朕说了,觉得你这个人配得上,所以要给你个机会。”

  他坐正了,身子略微前倾。那一双鹰眼里精光四射,

  “大燕的盟友,政治经济甚至武力一体的同盟,能叫你横扫草原全境,与我大燕一起掌管天下诸国权柄!这样的地位,你西蛮,想不想要?”

  ……

  一个时辰后,李广宁回到了他的马车上。

  “陛下,您真的要走了?”

  白皎然跟在他身后,有些疑虑,

  “可是还有许多事情未能最终决定……”

  “最要紧的协议,从来不是落在纸面上那些。皎然,方才我与苏汝成的约定你也听到了,这个谈成了,这一次就不算白来。剩下那些事,你来决定就可以了。”

  “但是……”

  “没有那么多但是。”

  李广宁站定了,回头对他说道,

  “你一直以杜玉章为榜样。但是有一点,你却一直不如他。他越是遇到大事越是果决,从不曾怀疑过自己无法胜任。白皎然,你是一国宰相,你是学识不够还是谋略不够?都不是。那你为何做不到当年他在朝堂上时候,那样一言九鼎,力压群臣呢?”

  “是臣还不能够服众……”

  “服众?你错了。你确实需要服众,但你将服众与讲理的因果也搞错了!你真以为杜玉章是因为他做的事情对,他的道理多,那些臣子才不敢违抗他?是他有权!他敢弄权,敢专权,若真有人坏他的事,他真敢直接用他手中的权,将那人打落无底深渊!白皎然,你记住那些臣子都是狼,你越是退让,他们越不会服你。以理服人当然重要,但不敢运用你手中权柄,是无人会来听你的道理的!”

  “陛下教导得是。”

  “所以去吧。本来这和谈也是你在牵头准备,哪一条哪一块你都谙熟于心。当争则争,当断则断。朕信得过你。”

  说罢,他伸手在白皎然肩膀上拍了拍,算是勉励。之后,他就掀开自己马车的车帘,头也不回地钻进去了。

  留下白皎然站在原地想了片刻,单手覆在胸口,拳头渐渐攥起。他下了决心,却不能再叫陛下替自己操心,更要以杜玉章为榜样,撑起这大燕的朝堂了。

  “陛下都走了,你还在这里傻站着。白皎然,想什么呢?”

  “韩渊?”

  白皎然一回头,发现韩渊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此刻,他抱着双臂,歪着脑袋看自己,那脸上都是促狭笑意。似乎方才的情景,已经被他从头看到了尾。

  白皎然脸上一红,心里却是说不出地欢喜。最近整日忙碌,虽然能看到韩渊,却没什么机会说话,跟别提独处了。

  “你方才不是去给杜大人送东西去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当然要回来接你啊。只不过你们晚,才散场。陪着陛下在里面谈判这么久,你累不累?走,到我帐子里休息一会,我带了葡萄酒给你喝。”

  “啊,好……”

  习惯性答应了,白皎然却想起了什么,又摇头道,

  “不行。陛下将剩下的和谈任务都交给我了。我可不能辜负他的信任。喝了酒容易误事,韩渊,你先回去休息。我先将文书整理好,再去找你。”

  “呵,陛下……”

  韩渊嘴角一撇,

  “他方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什么像杜玉章一样一言九鼎他不一言九鼎行吗?还力压群臣?那还不是被逼出来的!陛下就一句话说得对,群臣都是狼,你弱他就强!可若是你弹压得太厉害,那你就再没有退路了。想全身而退?狼群忌惮你,会将你吃的渣滓都不剩的。白皎然,你可别听他的。”

  “韩渊,你怎么又胡说?”

  白皎然压低声音,

  “陛下也想叫我成长些,不能太过软弱。不然……”

  “是,他是希望你成长些。最好像当年的杜玉章一样,一个人把一整个朝堂的事情都给包揽了。这样他可就清闲了。要不然,他哪里有空去谈情说爱,卿卿我我呢?”

  “韩渊!你怎么这么想!身为臣子,难道不该替陛下分忧?何况这次陛下为了和谈,没日没夜地忙了十多天,却叫我去照顾你。陛下对你也够好了,你这么说,不怕陛下伤心吗?”

  “伤心?陛下才没工夫为了我伤心!白皎然啊,你怎么这么傻啊,你看看清楚,若不是陛下日夜操劳,还专挑杜玉章在意的事情去操劳,杜玉章能这么乖乖回头吗?”

  而且明明自己体察圣意,将这消息告诉杜玉章,又添油加醋得恰到好处,才叫他这么顺利抱得美人归。结果呢?赏了我个宅子,却要用我家小王八蛋的苦力来换?那宅子要它有何用,用来独守空房吗?

  韩渊心里呸了一声。他有心好好骂几句,可眼看白皎然脸色难看,再说下去恐怕就要发火了。他只能忍气吞声,长叹一口气。

  “算了算了,别摆那么一副脸给我看。文书是吗?我陪你一起去整理吧。”

  “你?”

  白皎然有些犹豫,

  “你伤势未愈,提笔不方便。还是你去休息,我自己来就是。”

  “你自己来要多久?下午还要接着谈,你中午还吃饭吗?不休息吗?别废话了,赶紧带路!”

  一边说,韩渊一边揽过白皎然肩膀,一起往帐篷里走。临走前,他还回头瞪了李广宁的马车一眼不知怎么,他突然有种不妙的感觉。

  似乎,自己也被陛下算计进去了。

  陛下他该不会一开始,就打着让他和白皎然两个一起做苦力的主意吧?

  这这这……好歹是一国君主。陛下,您这脸皮怎么这么厚,心怎么这么黑啊!

  ……

  李广宁可不管韩渊多么怨念冲天。

  他满心都惦记着马车里藏着的那个人。掀开马车帘时,他心跳都快了几拍。

  可他没料到,却是见到了一个熟睡的杜玉章,蜷缩着身子,整个人都被被褥和软垫埋起来了。看起来那么小,又那么招人疼。

  车内很温暖,飘荡着安神香的淡雅香气。杜玉章睡得很熟,虽然李广宁进来时带来了外面的凉气,可他只是眼睫微微颤抖,并没有醒。

  李广宁没想到,韩渊真的送来了蚕丝软被。只是不知道这蚕丝里面熏了什么香,带着甜腻的味道。李广宁只闻了几下,就觉得身子有些热。

  杜玉章整个人都缩在这蚕丝被里,似乎睡得热了,额头上有些汗湿,鬓边发丝黏在脸上。他腮边也染上些嫣红,呼吸更是有些急促,好像在做梦。

  李广宁静静看了他片刻,觉得心里都软了下来。他脱了外袍,凑近些,在那人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嗯……”

  一声呢喃,却带着些喘,竟好像是被人宠爱到了极致,受不住时才发出的轻吟。只一声,李广宁就觉得小腹一热,眸子也深沉许多。他单手扯开衣带,将沉重的外袍摔在地上。

  然后上前一步,托起那人的下巴,直接亲了下去。

西蛮的空气里有尾气的味道

  大概是安神香效力太足,直到李广宁除了外袍,钻进那床蚕丝软被下,杜玉章才迷茫地睁开眼睛。

  “陛下……”

  “是我。”

  “陛下……别这样……”

  杜玉章似醒非醒,低声哀求着,浓重的鼻音里带了哭腔。李广宁只觉喉咙干渴,他下意识扣住杜玉章腰身,突然察觉怀中人身子火烫,呼吸带喘,满身都是汗。

  怎么回事?

  李广宁早些年不知多少次强逼杜玉章露出这样情态。见他这样子,他立刻知道不太对劲。此刻心念一转,目光投到了那一床蚕丝软被上。杜玉章身上热气蒸腾,熏得被子上奇异香气更加浓重了。

  “难道是韩渊?他搞了鬼?”

  李广宁暗骂一声。但他知道韩渊不敢随便在自己身边动手脚的。难道是自己之前嘱咐时话中太过暧昧,叫他会错意了?

  不管如何,杜玉章现在这个样子,他却不能不管。虽然知道韩渊办事素来有分寸,断不会随便动用些伤身子的虎狼之药。但总这样煎熬着,杜玉章该多难受?

  “玉章?你醒了么?”

  李广宁俯下身,搂住杜玉章。还不等他有所动作,杜玉章已经自己抱紧了他。虽然隔着衣服,李广宁依然能感觉到怀里人身子都在抖,

  【略】

  李广宁低头就亲了下去。直到他感觉到身下人动了动,他才松开嘴。这时候,杜玉章两瓣唇都有些肿了。

  李广宁单手撑地,将自己身子抬起些。一只手依然捏着杜玉章下巴,强迫他抬起了头此刻,杜玉章已经睁开了眼,那双眼中的迷茫渐渐被清明替代。接着,杜玉章突然瞪大双眼,脸上腾地红了。

  “陛下!您,您回来了……”

  “是啊,已经是中午了。朕也回来了。”

  李广宁手指搭在杜玉章腰间,轻轻揉动着。感觉到杜玉章身子绷紧了,他手臂突然一揽。杜玉章猝不及防,一下砸进了李广宁怀中。两人贴得严丝合缝,胸膛挨着胸膛,小腹贴着小腹。

  【略】

  李广宁却不肯放过他。

  他俯下身,贴在杜玉章耳边轻声问道,

  “玉章?你……敢不敢告诉朕,你方才做了些什么梦?”

  一字一句,舌尖擦过耳廓。惹得杜玉章身子一抖,两腮一片血红。

  【略】

  杜玉章感觉到骨子里泛出的疲乏。可这疲乏也很舒服,软绵绵地爬上杜玉章的四肢百骸。他精疲力尽,几乎睡过去了。入梦前,却感觉到有人将他抱起来,轻轻亲着他的脸。

  “玉章……”

  那人低声叫着他的名字。沉入梦乡前,杜玉章露出一个笑容,轻轻“嗯”了一声。

  然后他就睡着了。

  在那人的怀抱中,杜玉章睡得很安稳。

  ……

  杜玉章再醒过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停了。他迷迷蒙蒙地眨着眼睛,缓了一会儿,这才爬起身。

  结果,他的头正撞到一个结实的胸膛。抬眼一看,李广宁正低头看着他。大燕皇帝唇边带笑,单手直着下巴,斜躺在一堆软垫之上。

  而杜玉章就缩在他怀里,贴得那么近。

  这还不算,杜玉章还发现自己就像是只八爪鱼,连腿都缠在李广宁身上他基本相当于直接趴在李广宁怀里睡了那么久。

  “……”

  杜玉章的脸突然红了。他难得这样手忙脚乱,想要后撤半步爬起来。却没想到,才动了一下,李广宁手臂直接揽在他腰间,将他用力按了回去。他的脸再次撞在李广宁结实的胸膛上,反而被搂得更紧了。

  “陛下放我起来!”

  “不放。”

  “陛下别再闹了,玉章方才对陛下太过不敬……”

  “哪有?玉章主动抱着朕,缩在朕怀中睡了。朕是求之不得,哪有什么不敬?”

  “陛下,您别说了……”

  杜玉章简直无地自容,

  “是玉章太过失态……”

  “你怕什么?我就喜欢你失态。朕是你的男人,叫你抱一下怎么了?睡一下又怎么了?”

  李广宁却一脸理所当然,

  “就是你太轻了,也太瘦。趴在朕身上,后背骨头都硌手。你这浑身上下,也就屁股上还有点肉。玉章,这可不行。朕得将你喂胖些。”

  “……”

  这话里意味,叫杜玉章连眼皮子都红了。他侧过头,不敢看李广宁,

  “陛下,我还有话要对您说的。您快放开我……”

  “什么话?不着急。你要对朕说的话,朕早就知道了。”

  你方才做着梦,都在呢喃朕的名字。还有什么话,比你对朕的这份在意更加重要?

  比起杜玉章的话,现在的李广宁,其实满脑子都是些下三路的事儿。毕竟,方才杜玉章是被他伺候得满足了,可他自己却还难受着,已经憋了一路了。

  但李广宁抱着杜玉章,却没有对他做什么。他知道,杜玉章虽然坦荡,这方面脸皮却一向很薄。尤其,二人从前根本没有机会琴瑟和鸣,李广宁从前那样暴仄,杜玉章就更没有机会面对这些了。

  两人不知在一起多少次,杜玉章却一直都是隐忍着承受疼痛与强迫……哪怕有过快乐,都是裹在惩罚与羞辱的毒液中,由李广宁亲手灌进他身体里。

  或许,心甘情愿的情况下享受欢愉,这还是他第一次经历吧。那李广宁就更不愿意在他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搞什么“木已成舟”。

  想到这里,李广宁心里有些难受,忍不住将杜玉章抱得更紧。越是想起从前,李广宁心里就越是滚烫滚烫的,又酸又疼,简直不知道如何补偿怀中这人才好。

  他忍不住捧着杜玉章的脸亲了又亲,根本不愿放开。

  杜玉章不知他的心情。但他也闭上了眼,轻轻与他接吻。好像一只小鸟,嘬在他的嘴唇上。

  渐渐地,李广宁又有些意乱情迷。他呼吸急促起来,将杜玉章按倒在地上。却没想到,杜玉章竟然还惦记着方才那话题。他蹙着眉头,推开了李广宁。

  “不行。陛下,我还是得说不说明白了,我心里不舒服。”

  “……”

  李广宁苦着脸,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吃饱喝足,就不顾自家陛下疾苦的家伙他方才悉心伺候着杜玉章舒服了,可自己还……尤其是车上那药香,其实还没有散尽。李广宁本来心里就有火,再被睡着的杜玉章抱了一路……

  当然,杜玉章黏在他身上不肯下来。他心里倒是甜蜜的,可身上却煎熬得不得了,早就快忍不住了。

  “玉章,这个时候……你叫我停?你是诚心折磨我不成?”

  边说,李广宁还挺了挺腰。两人本来就贴得紧,杜玉章一下子就感觉到了他的热情。他还是有些不适应,又偏过了头。李广宁却能感觉到他身体有些僵硬,似乎有些怕。

  “……”

  看他这个样子,李广宁无奈地叹息一声,轻轻放开了他。

  “好了,别这样。我说说而已,来,玉章有什么话?我们进房间再说。”

  “可是……陛下这样子,怎么能走出去?若是被侍卫们看到……”

  “你担心这个?没事的。”

  李广宁笑着捏了捏他的脸,

  “他们早就被朕打发走了。你我这边的动静,不会有人听到,更没人看得到。”

  杜玉章起身,扒开车帘偷看一眼。果然,外面一个人都没有。

  天边残阳如血,大片晚霞泼洒在地平线上。草原上日夜温差大,此刻外面已经有些凉了。凉气顺着扒开的车帘缝钻进来,杜玉章穿得单薄,打了个寒颤。

  他竟不知自己就这么睡了一整个下午。而李广宁也没有叫醒他,更没有打扰他。只是抱着他,将他藏在这一方温暖的车厢内。

  一整个下午过去了。他的陛下耐心地等着他醒来。他在等待的过程中,是不是也在期待自己醒来后,能够与他亲密一番?

  他突然想起淮何的话。他说,

  “陛下这些年,其实也很苦。杜先生,你能不能待他好些。”

  杜玉章抬起眼,看着李广宁。目光沉沉,叫李广宁一愣。而杜玉章就张开双臂,投在李广宁怀中了。

  “……”

  李广宁赶紧伸手接住他。杜玉章这次投怀送抱得十分坚定,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李广宁差点仰倒,好容易才稳住身体。他蹙着眉头,不明就里,

  “玉章,你又做什么?”

  “没什么。”

  说着没什么,杜玉章却微微仰起头,在李广宁腮边落下一吻。他这样主动的时候极少,李广宁吃了一惊。可回过神来,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眼睫,李广宁只觉得满心里都要融化了。

  李广宁忍不住笑起来,

  “莫非,玉章就只是想与朕亲近些?”

  “嗯,就是想亲近陛下些。”

  “那好,你来吧。”

  “也想叫陛下,与玉章亲近一些。”

  “好,都听你的。”

  李广宁也如法炮制,偏过头,往杜玉章腮边亲下去。谁料到,杜玉章突然转过脸,两人嘴唇直接碰在一处。

  “?”

  李广宁简直分不清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可他的心却还是漏跳了几拍。两人对视一瞬,杜玉章桃花眼带着笑意,慢慢闭上。那柔滑舌尖在李广宁嘴唇上轻轻扫过。

  “!”

  李广宁呼吸猛地重了起来。这绝不可能是无意为之……玉章他,想干什么?

西蛮的草原上几家欢喜几家愁

  ……玉章他,想干什么?

  李广宁脑中乱成一片,杜玉章却没有停下。

  他柔软舌尖在李广宁唇缝间摸索着,舔开他齿关,轻柔却坚定地吻了进去。他闭着眼睛,眼皮子泛着薄红,神态有些羞涩,却也带着坦然。

  轰地一声,李广宁脑中似乎被一把火烧断了弦。他一把将杜玉章按在身下,强势地夺走了他口中空气,一直将他吻得气喘吁吁,汗水淋漓,才猛地抬起头。

  李广宁粗喘着气,身子向后挪了半步。

  “陛下?”

  “别说话!”

  杜玉章有些疑惑地问了一句,就被那人一把按回原处。这还不算,李广宁抄起被子,直接将他头脸都给蒙住了。

  “陛下你这是干什么?”

  “别说话,别看我你让朕缓一缓。不然……”

  李广宁声音又急又轻,依旧带喘。他端起桌上茶杯,将里面早就凉透了的茶水咕噜噜灌进去,抹了抹嘴。冰凉的茶水叫他呼吸终于稳当了些。

  “不愿意,就不要来撩拨朕。你不知道你多么诱人……你这是逼着朕强迫你,逼着朕去欺负你!”

  “……”

  “到时候你受不住,又要哭。看见你哭,我心里会难受……”

  “哪有这事?我什么时候为了这种事情哭过!”

  “就刚才。”

  李广宁瞥了杜玉章一眼。见他一脸茫然,他好气又好笑,道,

  “舒服过了就不认?就刚才,马车上,朕伺候你的时候!”

  杜玉章的脸腾地红了。

  “刚才明明是……是……”

  ……是太舒服了啊。

  可这话只能在心里闪现光是这样,都叫杜玉章脸色绯红。想要他说出口,那绝不可能。

  所以杜玉章只是从被子下面伸出手,偷偷去够李广宁的手掌。结果方向不大对头,他的手直接摸到了李广宁的大腿上。

  手掌才揉上去,杜玉章就感觉到那人结实的大腿肌肉明显一颤。紧接着,李广宁不客气地握住他手腕,将他的手拎起来。

  李广宁手心里都是潮热的。他语气焦躁,

  “玉章,你到底怎么回事?别再折腾朕了。朕现在很难受,快要忍不住了。”

  “那陛下就不要忍了。”

  杜玉章声音很轻,李广宁却听得清楚。一瞬间,车子里突然安静了。李广宁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玉章?你……”

  “若是真的难受,陛下,就不要忍了。我愿意的。”

  “……你当真愿意?”

  杜玉章没再说话。他从被子下面探出头来,将下巴搭在李广宁大腿上。然后抬起脸,看着着他的陛下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

  ……

  当李广宁与杜玉章躲在马车里,享受着一片旖旎春光时,草原深处,却还有一群人在紧张忙碌着。

  紧张的谈判一直延续到深夜,双方都熬得双眼通红,却还在为每一个细节争执着,要为自己的国家争取更大的利益。

  夜色深了,凉风吹过。韩渊与白皎然顶着满天星光,总算是离开了谈判会场。踏出会场的瞬间,二人不约而同站定,长吐了一口气。

  “韩渊,你累不累?”

  “我还行。”

  韩渊揉了揉发胀的眼眶,斜着眼睛看了一眼白皎然。他感觉白皎然站在原地都有些打晃了。看看周围没什么人注意,他直接伸手将白皎然揽过来,叫他在自己肩膀上靠一会。

  “就这么大的工作量,你还想自己一个人来。你以为你是铁打的?”

  “可当初杜大人做宰相的时候……”

  “你别和他比。”

  韩渊不耐烦地顶了回去,

  “他要是不那么拼,这一身的病是怎么来的?别动,我替你按一按太阳穴。感觉好点没有?反正你别跟杜玉章学。你也想像他那样,年纪轻轻的除了咳血就是咳血?要是这样,你这个宰相趁早别干了。做个清闲点的官职,不要这么累,每日有时间睡睡觉看看书,舒舒服服的多好。”

  “韩渊!身为朝廷命官,怎么你只想着自己舒服,也不考虑朝堂大局……”

  “行啊,我考虑大局你别干了,我来干!我一天干上十个时辰,我也年纪轻轻不睡不休!到时候你可别心疼你就在一边看着,让我为了朝堂大局拼命作践自己。你也别劝,劝就是你不顾大局,只想着自己舒服!如何?”

  “……”

  白皎然将韩渊推开了。

  “我说不过你。但是你这么说不对。”

  “哪里不对?”

  “韩渊,你太过极端了。我也从没说过我要不爱惜自己。但是鞠躬尽瘁,本来就是为官为宦该做的。”

  “该做?该做的事情多了。白皎然你看看清楚,鞠躬尽瘁这四个字,满朝堂人人都挂在嘴上,可有几个真的去做的?满朝堂的官员,真的能尽职尽责的都不算多,就更别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白皎然,怎么就你这么有奉献精神?你可以去做个好官,也可以做个勤勉官员,但你不能勉强自己,更不能像杜玉章那么不要命啊。”

  “我不是特别有奉献精神。韩渊,我也不是不要命。我只是觉得,这些困难的事,也总要有人做。”

  “总要有人做?那谁爱做谁做……”

  “韩渊!”

  白皎然语气如此严肃,叫韩渊也不得不停了。他觉察有些不对,向前一步,想要将白皎然搂在怀中从前,他与白皎然有什么分歧时,都是靠这样搂搂抱抱哄着糊弄过去的。白皎然心肠软,这一招简直是无往而不利。

  可这一次没有成功。白皎然轻轻将他推开了。

  白皎然语气十分平静,不带什么情绪。

  “韩渊 ,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你不希望我做,我不希望你做。但这些事情,总要有人做。

  “……”

  “我知道你不信圣贤书,也不信那些道理与先贤。你觉得总有更轻松,更舒服的路可以走。许多人,也确实都选了这种路。可是我不是他们,我也不是你。我喜欢那种更辛苦,背负更多的路。杜大人当初选这条路的时候,是不是真的迫于无奈,我不知道。但是他走下来了,他没有放弃过。而我,也不想放弃。韩渊,如果你真的这样看不惯,其实我也不是非要拉着你陪我走这条路的。”

  “……”

  一阵风刮过,韩渊突然感觉到了这草原夜风的凉意。他声音沉了下来,

  “白皎然,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

  “韩渊,我说什么,你都不以为意。你说话厉害又好听,我从来说不过你。”

  白皎然声音平静,

  “但是你心里清楚,我说的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

  “……”

  韩渊压着一股火,半天没说话。白皎然也没有开口。好在两人都不是那样冲动的性子,韩渊还能沉默着将白皎然送到营帐旁边,掀开帘子请他进去。

  可等他转身独自往回走,压抑的火气就再也憋不住了。

  “韩大人,夜色深了,风大路远。这边有轿子……”

  “不坐!”

  韩渊一声低吼,将身边侍从给赶走了。他在夜风里健步如飞,心里憋着一股火,快步往自己住处走。

  “心里话!哈哈,说得真好,说得真漂亮鞠躬尽瘁,一身正气,好他妈一个白皎然,好他妈一声心里话!”

  他低声骂了出来。结果不但没消气,反而更觉窝火。他一口气走到自己住处外,走了一身汗,这才喘着粗气在营帐前站定。

  头顶月在中空,早就过了子时了。草原上果然风大,呼啦啦一阵风吹过,将韩渊热身子一吹,激得他一个哆嗦。浑身的汗被这样一吹,只觉透心凉。

  他脑子也跟着凉了下来。只是心里依然憋得难受。白皎然的话在他耳边不住回响着,

  “怎么你只想着自己舒服……也不考虑大局……”

  “我知道你不信那些道理与先贤……你总想走更轻松,更舒服的路……”

  “我不是你……”

  最后,定格在那一句“其实,我也不是非要拉着你陪我走这条路的。”

  “你是清清白白,老子就是机关算尽。你清正高洁,老子就是他妈的厚颜无耻!都是老子不是东西,挡着你做圣贤的路了?”

  这像是一声质问,可惜不会有回答。韩渊站在远处,低头看着地面。皎洁月光从半空投下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韩大人!您怎么还不去休息?外面太冷了,您方才又出了一身汗。”

  下人看他不进去,过来劝他,

  “要么,我来烧些热水,韩大人沐浴过再去睡吧。”

  “用不着!”

  韩渊一声低吼,

  “老子就是脏,就这德行!比不上你们清白干净,洗什么洗,不洗!”

  说罢,他也不理那被他吼得发愣的下人,气哼哼进了门。他随便甩脱外袍,带着一身汗就上了床。

  带着汗意,浑身黏腻湿冷,十分难受。韩渊将被子扯过头顶,将自己裹在其中,闭上了眼。

  可他睡不着。

  过了不知多久,下人才敢蹑手蹑脚地进来,替他将火炉点上。

  他隐约听到韩大人被子里传来声音,却不知是醒着还是梦话

  “……小王八蛋……真没有良心……老子都他妈的是为了谁啊……”

西蛮的草原啊……啊……啊……啊啥来着?

  第二日。

  韩渊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他看一眼窗外,发觉太阳早就升上半空,就知道自己起晚了。

  奇怪了,他根本不是这种贪睡的人。今天怎么就睡过了头?而且,明明睡了许久,帐子里也点着火炉。可他却觉得身上发冷,有些打哆嗦。头更是沉重得很,有些发晕。

  “来人,给我端点水喝。”

  一张口,嗓子都哑了。韩渊蹙了眉头,起身拢上外袍。他知道自己恐怕是昨夜出汗吹风,有些着凉。

  但着凉就着凉吧。当初孤身一人闯荡西域,多少次水土不服病得几乎爬不起来,依旧咬着牙跟那些金发碧眼大胡子们谈笑风生做生意。他从来吃苦习惯了,也并不在意这点小事。

  他只是有点惦记白皎然。

  昨日他没忍住撂了脸子,分别时候两人气氛很尴尬。白皎然本来就心思单纯,说不定会很在意。

  自己皮糙肉厚,昨晚也翻来覆去睡不着。何况那个小王八蛋……今日又是一场硬仗。这谈判磨起来没个头,少说还要几天……他又不听劝。万一没休息好,身体扛得住吗?

  韩渊突然有点后悔。早知道,昨天该更压着些火气,将他哄好了再回来的。

  “韩大人,早膳温在火上,这就给您端过来。”

  下人捧着水盆和茶杯进来。看到韩渊,他惊讶道,

  “韩大人,您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昨夜过了风寒?”

  “我没事。”

  韩渊接过茶杯,仰头咕噜噜灌了下去。一杯热水下肚,他觉得胃里舒服了些,嗓子也不那么沙哑了。他在盆中胡乱洗了一把脸,

  “早饭不吃了。叫上马车,去接白大人。”

  “啊?可大人您这么劳累,他们特意预备了参汤,可以补补精神……还是吃了再走吧。”

  “是么?你们预备了参汤?”

  听到这句,韩渊原本迈出门口的脚步又停了下来。

  “苦不苦?你多加点甘草,然后用食盒装上一碗,我好带走。”

  “那早膳……”

  “今天来不及,不吃了。”

  韩渊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出了营帐进马车,不过区区几步,韩渊却觉得风吹在皮肉上都起鸡皮疙瘩。真奇怪,今天有这么冷么?

  “韩大人,天色不早了。直接去会场?”

  “去接白大人。”

  “可是眼看着就到了约好的时间了。白大人恐怕也已经走了。”

  下人劝道,

  “今天不比往日,委实太晚了些。现在我们直接去会场,说不定还能赶上。韩大人,毕竟对面是西蛮人,迟到总归不好。”

  “我当然知道不好!”

  或许是身体难受的缘故,韩渊今日脾气出奇暴躁。

  “可已经晚了,又能怎么办?每日都去接他,每日他都跟着我们走,今日本来就晚了,难道要丢下他一个人?他才是宰相,我迟到不好,他迟到更不好!接他也不过就是迟到,正好我们两个人做个伴,告诉西蛮人说我们有公事耽误了!”

  “可是韩大人,这一看就是借口啊。”

  “不然呢?难道我自己去,叫他一个人傻等?那他怎么办?我自己按时到,却让所有人知道大燕的宰相无故迟到?你是不是没长脑子!知道晚了就别废话,赶紧动身!”

  “……”

  马夫也听出韩渊今日心情不好。他一挥马鞭,赶紧启程了。

  下人却有些不服气,小声嘀咕,

  “人家白大人又不是没有马车……往日和我们一起走,不是因为往日我们去得早么?咱们人都到了,难道人家白大人还能硬驳了大人你的面子,非要坐自己的马车?可今日晚了,白大人当然知道自己走,怎么会傻等啊。”

  韩渊原本捏着眉心,闭着眼睛。听了这话,他手上动作停了,眼神冷冷扫过来。

  “就你长了舌头,是不是?”

  这话已经分量很重了。若是一般人,就该知道闭嘴。可这下人是韩渊旧仆,就又不一样了。

  韩渊身边重用的仆人都有个特点,虽然忠心,却不算机灵,大都心直口快。反而是和他自己一个类型的小机灵鬼们,那点哄弄主子的伎俩往往因为班门弄斧,被韩渊一眼看破,结果一点都不受重用。

  这位仆人对韩渊的心是没得说的,特别尽心尽责。只可惜他根本不会看眼色。若有外人在他不会乱说,但在韩渊面前,他向来有一说一。

  他被韩渊骂了一句,不但没觉得该闭嘴,反而更加不吐不快了。

  “韩大人你别瞪我啊!本来就是嘛……您和白大人又没有约好,都是你主动上门去接。可人家白大人,其实根本不差你这一辆马车。人家也没说过非你不行吧?难道没了你的车,人家就不出门了?”

  车子突然一晃,外面传来车夫勒马的吆喝声。

  说着话,马车其实已经到了白皎然下榻处。车子停了。

  韩渊透过车窗向外看。下人也住了口,顺着韩渊的目光望过去

  白皎然的营帐就在前方。那门口没有车,没有马,更没有人影。只有一片草地,上面空空荡荡。

  “韩大人,你看!白大人果然走了!”

  下人有些急了,

  “那咱们也赶紧走吧!我说什么来着?白大人本来也不一定非要和您一路啊……”

  下人说完,本以为会被韩渊笑骂一句“就你他妈的有小聪明,给老子闭嘴”,可是等来的却是沉默。他惊讶转头,看到韩渊目光依旧定在空无一人的草地上,许久才露出一个苦笑。

  “你说得对,他本来也不必等我。是我太自以为是,明明是自己主动贴上去,却还以为有一份默契在。”

  韩渊自嘲地摇摇头,向后仰在座位上。

  “算啦。走吧。去会场。”

  说着,他捏了捏眉头,长叹了口气。那下人发觉他脸色难看得厉害,精神也显得颓唐以往他再病,都是精神奕奕的。下人没见过韩渊这样,有些着急,

  “韩大人,您很不舒服?脸色更难看了。您是风寒重了?”

  “我没事。”

  简单回答一句,韩渊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问这下人,

  “叫你带的参汤,你带了么?”

  “带了,还是滚烫的!对,您感了风寒,喝点热汤会好些。您等一下,我这就去给你端……”

  “我不喝。”

  韩渊却摆了摆手,

  “你去将食盒裹上几层。”

  下人不明所以,但他还是乖乖地取了个毯子,将食盒裹得严严实实。之后他才开口,

  “您要带到会场去喝?那是该裹得严实些。不然这天凉了,汤也凉得快。”

  “是啊,本来以为带到这里就可以了。几步路而已,凉不透的。”

  韩渊轻声道,

  “可是现在看来,是我自己想的多了。你替我端好了,带到会场去吧。”

  ……

  平谷关,将军府。

  车外残阳似血,渐渐西沉,最终迎来了草原的夜晚。车厢内却是一片旖旎春光。

  可李广宁终究还是克制了自己,没有太过放纵虽然知道杜玉章的病已经好了,可之前他那羸弱样子,总在李广宁心里头压着,像是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他想,这病是去了,但这么久病下来,玉章的身子总还是弱的。要彻底将养结实总要些时间,他却不能太过火,免得杜玉章亏了身子。

  就算是如此,待到云收雨住,天色也已经全黑了。

  “这下好了,更没有别人会看见。”

  李广宁小声说,

  “玉章,我抱你进去好不好?”

  也不给杜玉章拒绝的机会,李广宁直接将他抱起来。杜玉章一愣,才要开口,李广宁忙“嘘”地一声。

  “侍卫们离得不远。你要是说话,他们可就都听到了。”

  “啊?”

  趁着杜玉章没回过神,李广宁将他抱回自己房间,直接放在自己的床上面。

  “对了,玉章,你想说什么话来着?”

  这时候,李广宁才顾得上询问杜玉章。杜玉章要起身,被他按着肩膀压了下去。

  “不许动,有话就在这里说。玉章,你才回到朕身边,今晚哪里都不许去。就在朕的床上陪着朕。”

  见到杜玉章脸上一红,他赶紧解释一句,

  “知道你累了,朕不折腾你。你就在这里说说话,若不然,直接睡下也行。可你别走,就在这里陪着朕不然,朕总会觉得是做梦,睡着了都不安稳。若你在这里,朕真的梦里惊醒时,你却在朕怀里好好躺着,朕心里就踏实了。”

  “……”

  杜玉章突然沉默下来。将李广宁这话在心里过了两三遍,背后的意味渐渐浮出水面。杜玉章轻声问,

  “莫非陛下,从前也常常做这样的梦吗?”

  “……”

  “莫非陛下从前,常常梦到臣在陛下身边。可是睁开眼,却是一场空?”

  李广宁喉结不自然地一动,干咽了一口吐沫。

  何止是常常?

  杜玉章走后,他几乎每一晚都挣扎在梦醒与幻灭的渊薮中梦中的杜玉章鲜活又真实,那是当年桃花树下惊鸿一瞥的他,是东宫夏夜喝着果子酒赏流萤的他,是因为爱美不肯多穿,染了风寒不得不苦着眉头喝下大碗汤药的他,是群臣觐见时,永远一袭白衣光彩照人的他。

  梦里的李广宁自己,则是惊艳有加便定了他为侍书郎的太子殿下,是含笑饮酒看他作诗的宁哥哥,是端着药碗命令他喝下去的储君大人,是觐见时走在他前方,连旁人敢穿白都要瞪目而视的霸道的未来帝王。

  他从不曾一次梦到那一场动乱后。他的梦中,仿佛那些鞭刑与刺青,那些药物与器具,那日日夜夜的哭泣与求饶,那些血与病痛……都根本不存在。他梦里的杜玉章也永远不曾背叛,不曾离开,更不曾当着他的面说出求死二字,不会一跳沉湖,更不会决然而去三年再无踪影……

  而美梦做了太多次,现实就成了一场彻底的噩梦。

西蛮的草原上,是我想与你在一起

  美梦做了太多次,现实就成了一场彻底的噩梦。

  梦里那样美好鲜活的一切,在睁眼的瞬间却晦暗破败。都是假的,都是空的。甚至梦里的杜玉章会对他表白情谊,说宁哥哥我永远会在你身边,我心中早就有了一个你。不论旁人如何说,您永远可以信玉章这是你的玉章。

  可睁开眼,枕边是空的,怀中也是空的。杜玉章走了,他背叛了,他生死未卜,他……他从不曾将你放在心上,从不曾。

  那时候的李广宁,只觉得寝宫真大,真冷。风吹过大殿,一阵空洞的回声。大殿太空了,这堂皇富丽的寝宫就是一所监牢,将李广宁与他的回忆锁在其中。每天睁开眼时,李广宁能听到自己胸膛里似乎也有那空洞的回声。那是风,是虚无,是一个人该在却再也不在后留下的空缺,永远空了一块,再也填补不上了。

  每次梦中醒来,都是再一次的痛失所爱。这种从云端坠落地狱的感觉太疼,刻在了李广宁的魂灵深处。以至于到了后来,就算在美梦之中,他也是突然心中一疼这太好了,所以这是假的。

  关于杜玉章的一切美好,都好得像是假的。就连现在,他真真切切找到了那个人,将那个人抱在怀中。他却还是会突然背后一凉,浑身冷汗森森。他脑中会突然出现一个念头……明日我醒来时,玉章,他还在吗?

  “陛下?”

  夜色凄清,屋内没有点灯。黑暗中,杜玉章等不到他的回答,伸出手去摩挲他的脸。

  李广宁按住他手背,没让他动。但杜玉章指尖依旧摸到些许湿意。

  “我没事。我从前……不常梦到你。”

  声音有些哑,也有些抖。所以李广宁只说了一句就闭口不言。杜玉章心里恍然,他的陛下终究还是那个陛下,总还想撑着几分架子,不想显得太过软弱。

  所以他说没有,大概还是有的。而且那些梦或许也曾伤他很深。

  不然,怎么会就突然流了泪,竟然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呢?

  杜玉章又想起淮何的那一句“陛下这几年,也过得很苦。”

  “你能不能对他好一点。”

  他突然下了决心。

  杜玉章抬起胳膊,勾住李广宁的脖子。两人面颊蹭在一处。杜玉章的低语就直接送到了李广宁耳中。

  “陛下,其实我原来说我有话说,是想要来和你赔罪的。”

  “我本来只想告诉你,被自己喜欢的人耍弄着骗得团团转,那感觉一点也不好受。你骗了我,弄了假的祭司来糊弄我,我心里特别窝火,我想让你也尝尝这个滋味韩大人说得对,这是我在故意折腾你,是我在任性。所以我要给你赔罪。”

  “……不,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朕有错在先……”

  “当然是陛下有错在先。不过这也不是我骗你的理由。尤其是说我喜欢上别人,更不应该。”

  杜玉章干净利落地打断了李广宁,

  “陛下总骗我的事情,我以后再来算账。现在不提,却不代表这就算完了。只是我不想说这个了,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陛下,可以吗?”

  “……”

  李广宁无端觉得背后一寒。总感觉方才二人亲昵过后,杜玉章的气势突然起来了。隐隐有爬到他头上作威作福的趋势。

  夫纲不振啊!是不是方才自己下手太软,没榨干净这妖孽东西的力气?还能爬到自己头上耀武扬威的,真以为他堂堂大燕九五之尊是个银样枪头,动起真格来干不服他?

  “陛下?”

  杜玉章却不依不饶。语气说不出是在撒娇还是撒野,直接冲进李广宁耳廓里,

  “秋后算账,今日就不提这个了。咱们说点别的,可以吗?”

  “……可以。”

  他嘴唇就贴在李广宁耳边,说话气流直接震得大燕皇帝阵阵麻痒。李广宁的嗓子是彻底哑了。他浑身的血一直往下走,开始认真考虑起梅开二度的可能性。

  “那我要说点别的……关于陛下和我之前的三年。”

  李广宁陡然一震,什么旖旎心思都荡然无存了。

  “之前的……三年?”

  “对。不光这三年。还有再之前的三年。”

  杜玉章吐出那句话之后,周围的空气都好像瞬间结了冰。

  不光这三年。还有再之前的三年。

  李广宁手脚顿时冰凉。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寝殿。那么大,那么空,黑沉沉的穹顶压下来,夜晚里点多少火烛都驱不散彻骨的寒意与黑暗。光影,他从天黑独自游荡到天明,永远只有他一个人。

  杜玉章是他的光。杜玉章走了,再多的火烛都再也驱不散他夜晚的黑暗了。

  ……可偏偏,杜玉章这束光,是他自己亲手用了三年的时间,一点点熄灭的……

  “陛下。我说句实话,从前我是恨你的。之前的那三年,我恨你。”

  李广宁身子一抖,痛苦地捂住了脸。

  “我知道……我,我也恨我自己……我对你太狠毒,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鬼迷心窍,能下得了那么重的手!我……”

  “下了那么重的手……”

  杜玉章轻声笑了笑,一根手指点在李广宁唇上,不让他说下去。

  “陛下,不是因为这个。你却不知,再之前那三年就是你自己都觉得下手太狠的三年,我没有恨过你。刻下刺青的时候没有,悬壶巷的时候没有,哪怕我死时……哪怕我若是因此死了,我到死也不会恨你。你下手再狠,我再难过,我也不会恨你。”

  “玉章……?”

  “陛下,你不知道。让我最后不想陪在你身边,让我恨你的原因,是因为陛下你辜负了我是因为你在故意糟蹋我的心血和心意。

  你觉得你对我下手狠。可在我心里,那又算得了什么?

  那些手段我都能忍。陛下,若你当真觉得我做的不好,你想惩戒我,我虽然难过,却不会那么恨你。可是你只是刻意报复,是折磨我!我一颗拳拳之心,只想做得好了,讨你一声认可。可原来你从不认可我,并非我做的不好,是你看不上我,觉得我背叛了你,从头到尾你都是在刻意羞辱我陛下,你知道我当初听到这些,我心里有多寒心吗?“

  杜玉章声音不高,却渐渐快起来。他也有些激动了,粗喘着气,不得不停下来平息情绪。

  没人说话,屋子里死一样的静。

  “陛下,你是不是又觉得完了,觉得杜玉章要离开我了,觉得你过去做下的事再也赎不清了?”

  “……”

  李广宁被说中了心事,骇然抬头。杜玉章一声苦笑,

  “陛下,您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信任杜玉章?我明明说过……算了,不扯这些。陛下,你听我说完。”

  “好。”

  “陛下,我这人就是执拗,就是一条路走到黑。若是喜欢上一个人,就算命也给他,我也愿意。所以在你身边那三年我不恨你。我只怪我时运不济,偏偏这辈子最想做的事,却与这辈子最想要的人不能够并存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西蛮人是不懂信义的蛮子,又和我们有血海深仇。与他们合作,就是卖国贼。

  我想,陛下你不愿让我做这个卖国贼,你是真的觉得我的想法不对。可你却还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能试一试,陛下,我心里甚至有一份感激在。我甚至想过,我一个罪臣之子,陛下还肯重用我,还肯给我权势地位,让我有机会去做那些我想做的事情……还肯叫我留在陛下身边……陛下你,也不算苛待我了。”

  “……”

  李广宁听到这里,心中一震,瞬间红了眼。

  他那样对待杜玉章,杜玉章竟然心存一份感激,竟然还觉得自己没有被苛待?!

  他的玉章光风霁月,从来这样磊落光明!可他,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陛下那时候骂我贱。我知道我是贱。陛下向我要了我的身子,来换我父亲和师门的活命……陛下,你知道么?我那时候是欢喜的。”

  “什么?你……那时候我明明是在逼迫你,羞辱你……我记得你哭得那么惨……”

  “对啊,我哭得那么惨。是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家,没有师兄,没有清清白白的出身。可陛下竟然还肯要我。陛下,那时候我很疼,仿佛要被撕碎了。可是这份疼我也喜欢。”

  杜玉章声音压得很低,却震得李广宁浑身战栗

  “因为这份疼,是我喜欢的人给的。”

  “玉章……”

  “其实我早就清楚,我心里喜欢陛下。所以将自己给你,那对我来说不是惩罚也不是羞辱。从前在东宫时候不敢说出口,但那时候我连家都没有了,我只有陛下你。你肯要了我,我心里是万分欢喜的。”

  杜玉章抬起头,在李广宁耳边轻声说,

  “其实到最后也是一样。你骂我,我难过,你打我,我伤心,你罚我,我害怕……但总归你从来都没有不要我。所以啊,在我知道陛下心里憎恶我,觉得我是个叛徒之前无论陛下如何对我,我怕归怕,其实心底都还藏着一线欢喜。”

  欢喜。

  李广宁从没想过,经历过那样非人的折磨与刻骨摧残,他的玉章,竟然对他说了一句欢喜。

  只是因为他喜欢自己。

  所以就连自己最刻毒的折磨,他都甘之如饴。

西蛮的草原上我来接你回家

  李广宁用力捂着嘴,可他终究压不住心底的疼。方才听到杜玉章的恨与厌弃,他都还能撑得过来,可现在,他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眼泪顺着李广宁的手指缝往下淌,将杜玉章半边脸也给打湿了。时不时从指缝里漏出一声呜咽,在这深夜的房间中。

  杜玉章紧紧抱着李广宁。但他没有宽慰他,更没有说一句话。他只是用力拥抱这个人,听到那人几乎分辨不出内容的呜咽,

  “对不起,玉章……我该死!我……我对不起你……我真的该死……“

  过了片刻,杜玉章突然在李广宁肩膀上狠狠咬了下去。李广宁一抖,却没有动。杜玉章咬的那么狠,满口血腥气。他松开嘴的时候,舌头舔了舔嘴唇,又叼住李广宁的耳垂。

  “你不必道歉。陛下,现在我们之间谈不上什么对不起。你我都死过一次,陛下,这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

  “当然,上辈子的事,也不代表从没有发生过。更不代表我就忘得掉。“

  杜玉章的语调一直不曾变过。哪怕说到最痛心处,他也不过是速度快了些,却依然是镇定的。可李广宁的心,却被他牵扯着一会落入万丈深渊,一会又逼近千仞崖边。到现在,他也不知道杜玉章用意如何。

  本来听到那句“这是上辈子的事”,他已经有了劫后余生之感,没想到后面就接了一句“这也不代表我原谅你”李广宁心里疼得要命,又被这样来回撕扯,精神已经绷得快要断了。他痛苦地搂紧杜玉章,声音带了恳求。

  “玉章,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别再这样,我心里怕得不行……“

  “我没什么意思。陛下,我说了,我是个执拗的人这些年,我死了两次,与陛下有生离,也有死别。可是我没能忘了陛下。”

  李广宁身体突然一僵。他听懂了。他手臂猛然用力,将杜玉章勒进怀里,几乎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血肉里似的。

  “……陛下,我死过,也逃过。我恨过,也怨过可我到了今天,还是没能忘了陛下。或许我有些下贱了,或许陛下曾经那样对我,换个人就不会再愿意和陛下在一起。但是我不是其他人,我曾经也想过我能不喜欢陛下该有多好只可惜,我做不了这个主。若是能忘了陛下,当年我不会想去死,也不会想走。陛下,你明白吗?”

  “我明白。玉章的心意,我都明白……”

  “你才不明白。你若是明白,就不会这样日日担心我离开。我今日明明都这样累了,却还不得不撑着精神对你说这些,好叫你宽心。”

  这话说得冷淡,却带了一丝亲昵。李广宁一愣,忙伸手去摸杜玉章双足果然是冰冷的。

  “这都怪我!哎呀,我竟然忘了你穿的这样少……”

  李广宁一下子急了。他知道杜玉章方才被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次,出了不少汗。马车里暖和,可这房间太大,就有些冷。夜又深了,温度整个都下来了……该死,明日就要回程,没法安心静养。若是杜玉章此刻病了,接下来的路途岂不是很遭罪?

  李广宁赶紧扯过一边的被子,将杜玉章裹在里面。又觉得不够,还要去扯第二床。可才动手,他的衣襟就被杜玉章拽住了。

  “别忙了。被子里也是冷的,多一床也没什么大用。”

  “我现在就吩咐他们多生一个火炉,再替你烧个碳手炉送进来!”

  “那还要等许久。”

  杜玉章却摇摇头,

  “有那个功夫,热身子早就将被子捂热了。”

  “可就是怕你热身子被凉气一激,反而生病……”

  “是啊。若还有个人来替我暖一暖,或许还能好些。”

  说到这里,杜玉章向后缩了缩。宽大床铺空出了大半,像是等着谁人来填满。

  “……”

  李广宁闭了嘴。悄无声息地除去衣袍鞋袜,钻进被子,搂住了杜玉章。

  杜玉章向他怀里缩了缩,也反手搂住他。

  “所以陛下,你不要再想那些了。你可知道?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心里喜欢的一个人。那个人愿意要我,我就算是有个归处了。”

  一个归处,几乎等于一个家。这话中含义叫李广宁心里一阵抽搐,简直不敢细想。他咬着槽牙,忍着心疼,继续听杜玉章说下去。

  “陛下还记得吗?那时候我总彻夜留在宰相衙门,不愿回去。宰相府离陛下的皇宫很近,而您赐给我那座宅子,却太远了。那条街上那么多重臣府邸,都是高门大院,人流如梭。家家都是一座大宅,人丁兴旺,来往宾客如云。我的那座宅子,虽然在最显眼的位置,有最高的门楼和门槛,但门前其实从没有人停留的。”

  杜玉章一顿,又摇摇头。

  “这么说也不对。不是没人来。不过去掉宫里来宣赏和宣旨的,就真的没有了。”

  “玉章,对不起……”

  “陛下别忙着道歉,听我说完吧。”

  “那玉章你说。朕都听着。”

  李广宁说着,真的闭了嘴,乖乖听着。等了半天,杜玉章却没什么动静。他又等了一会,才忍不住问一句,

  “玉章?你睡着了么?”

  “……没有。”

  杜玉章头埋在李广宁怀中,轻声笑了笑。

  “只是这样和陛下在一起,我突然觉得,又没什么可说的了。”

  “是么?”

  “是啊。”

  杜玉章声音闷在李广宁怀中,轻轻地,软软地。

  “上辈子的事,反正都过去了。虽然忘不了,也原谅不了,可毕竟是过去了……我又舍不下陛下,料想陛下也舍不下我。那就算了吧,不想了。”

  “……”

  “若是这辈子,陛下身边总给我留一个地方。叫我有个归处,夜里冷了有个人可以抱。陛下,我就很高兴了。”

  李广宁沉默片刻,埋下头,亲了亲杜玉章的发顶。

  “好。朕答应你。再也不会叫你孤零零一个人。朕身边若是总能有一个你,玉章,这一辈子朕就再没有遗憾了。”

西蛮的草原啊……沙扬娜拉

  第二日清晨,平谷关外将军府里,原本停了一院子的车马,已经是消失一空。

  其中一些留在草原上。在韩渊与白皎然的带领下,谈判还在继续。而另一部分,已经奔驰在自平谷关往中原而去的官道上。

  “陛下!”

  外面,一名太监骑着马,在马车外问询,

  “已经快到卯时,陛下,要不要停下来用膳?”

  “可以。”

  一声令下,车队停在路边。随队的御厨们忙着将早就准备好的食材加热烹饪,宫人侍女则川流准备各色器具。

  “玉章,出去逛逛?”李广宁向杜玉章发出邀请,“坐车久了,身上僵得很。活动一下舒服些。”

  “可是外面人多眼杂,会看到我从陛下的马车里钻出来。”

  “真是奇了怪了。你不从朕的马车里钻出来,难道要从别人的马车钻出来?”

  “……总归是不好。”

  “有什么不好?之前那么久,从平谷关到山谷里,你不是每天都和朕在一起?别说坐在一辆马车里,湖边还一起住了那么久,他们早就知道了。”

  “可是陛下,那时候只有侍卫们在。侍卫们,从来只对陛下您忠心耿耿。”

  杜玉章一边说,一边从车窗帘子缝隙里往外看。不远处,几辆宽大舒适的马车也停了下来,杜玉章知道,里面坐的是大臣。

  早先,他们是跟着白皎然一起来的。那时候李广宁是微服私访,可以只带侍卫不带臣子。可既然在平谷关露了面,回程时他就不能再任性地自己走了。

  杜玉章想,侍卫们只关心李广宁的安危与喜乐,不会在意其他。但大臣们就不一样了。从来皇帝与士族共天下,君与臣利益统一中又有微妙制衡,被他们捉住把柄,会对李广宁不利。

  “朕都不怕,你怕什么?”

  李广宁已经掀开车帘走了下去。听到这话,他转过身,

  “朕给你撑腰,看谁敢说三道四?都活腻歪了不成?”

  李广宁这话说得气势汹汹,颇有几分混不讲理。见他那样子,杜玉章不觉苦笑,突然想起当初当初他在东宫做侍书郎时,只要他杜玉章出席的场合,断没有第二人敢穿白。若是有人不通事犯了,李广宁能将白眼翻到人家脸上去。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毫不讲理,跋扈嚣张。

  “陛下……您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变过。”

  只可惜现如今你是皇帝,我是罪臣。这却不是当年穿着打扮那点小事,能够用一句少年荒唐,随意搪塞过去的。

  杜玉章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没说。他摇摇头,

  “陛下,其实是我身上不舒服,不想动。要不陛下自己去走走吧,我在这里歇着。”

  李广宁看着他,眼睛眯起,欲言又止。

  他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大臣们的马车那些人见到他停下,都在观望。看到他下车活动,不少都跟着下来舒展筋骨,身边当然也少不了娇妻美妾,侍女郊童。大燕在这方面本来就民风开放,若只要不是欺男霸女,或者抢了别人的妻妾,很多人的风流韵事都是公开在外的。

  李广宁目光扫视一周。

  他看到人人都头顶着湛蓝的天,脚踏着松软的草地,一个个在阳光下舒展身体,看起来都很高兴。他们互相打着招呼,彼此说笑着。

  那些没有下车的人,也都将车帘高高卷起到头顶,坐在马车边,享受上午的阳光与新鲜的风。

  李广宁回过头,发现车帘已经被杜玉章放下来了,就连车窗上的小帘子都被他遮得严严实实。真好像里面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连一丝缝隙也不敢露。

西蛮的草原跨过那座山就是大燕

  李广宁的眉毛慢慢拧了起来。他的手已经扯住车帘一角,想将那帘子整个扯下来。可半途中,他却住了手。

  扪心自问,他是皇帝,他再荒唐些也没人敢对他怎么样。可是杜玉章呢?他愿意就这样被再次扯入风暴中心吗?

  他承受的非议,已经很多了……

  这样想着,李广宁终究将那股无名火气吞回肚子里。他只是将车帘掀开一角,钻了进去。

  为了防风,门帘窗帘都很厚重。车里面几乎听不太清楚外面的说笑喧闹声,连带空气都显得凝滞。杜玉章独自躺在车厢深处,闭着眼睛,那么安静。

  李广宁凑近些,俯身看着他。似乎被惊动了,杜玉章睁开眼,正与李广宁对上了视线。

  “陛下?”

  他有些惊奇,

  “您不是说要去舒展筋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惦记我的玉章,所以回来了。”

  李广宁伸手摸摸他的脸,

  “哪里不舒服?”

  “啊……”

  “不是说身上不舒服,才不愿下去?”

  李广宁捏揉着他的脸颊。他声音放得很低,在杜玉章耳侧响起,

  “哪里不舒服?朕给你揉揉就好了。”

  “……”

  所谓不舒服只是托词。被这样认真地问起来,杜玉章一时竟不知如何搪塞。可李广宁当然知道这是托词,却还是一脸认真,那只手顺着杜玉章脸颊轮廓向下,覆到他锁骨上,

  “这里么?”

  “啊,不……”

  ……继续向下,是杜玉章的胸膛。

  “还是这里?”

  “我……”

  “要么,就是这里了。”

  手掌继续向下。李广宁能感觉到身下人平展的小腹一下子绷紧了。他原本心情很不好,但此刻掌心按在杜玉章小腹上,感受着他微微颤抖的肌肉,那一口闷气突然消散开了。

  指尖绕着肚脐打圈,隔着衣服,依然能感觉到杜玉章的体温。李广宁抬起头。

  正对上杜玉章那双微微睁大,似乎有些许紧张的眼睛。

  “怎么,害怕?”

  “不……”

  “那么,喜欢?”

  “……”

  “喜欢朕这样么?”

  李广宁带着暗示,掌心加了些力气,

  “若你喜欢,朕可以继续……你想让朕揉哪里就是哪里,想揉多久就是多久。”

  “陛下……别……”

  “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只是别……周围人好多……”

  杜玉章小腹肌肉颤抖得更厉害了。他声音很轻,带了求饶意味。可这声求饶是多么软啊,仿佛能够拧出水来。好像在说你别这样,周围好多人,昨夜我已经有些受不住,我怕叫出声音,我怕被你给的欢愉淹没……可是,可是若你真的要继续,我连反抗的念头都生不起来,只好任你予取予求。

  所以不要。不要在这里欺负我,不要欺负根本没办法拒绝你的我……我的陛下。

  这样的杜玉章,叫李广宁心头彻底软下来。

  他的杜玉章,一身傲骨,从来宁折不弯。可他却在自己身下软成一滩水,从身体到他的灵魂,都这样对自己敞开。

  李广宁轻轻吐出一口气。他凑上前去,在那人额角印下一吻,又湿漉漉地吻到那人眼睛上。

  杜玉章乖顺地闭上眼睛,睫毛颤动,像是蝴蝶翅膀扑在李广宁的嘴唇上。

  李广宁一边亲吻他的双眼,手掌就顺着杜玉章腰侧紧实的线条,摸到他后腰去了。再往下探了探,那人紧绷的臀肉弹在他掌心中。

  李广宁手上加了劲,捏得杜玉章不安地动了一下,睫毛颤动得更厉害了。那人手掌贴在了李广宁胸膛上,似乎想要推拒,却没有真的用力。

  李广宁低低一笑,那笑声震颤在杜玉章眼皮上,叫他绷得更紧了。

  “是不是这里?”

  只是在臀肉上揉了一把,李广宁的手掌就回到他腰间,规规矩矩停在那里,不再动了。

  “是不是昨日朕不够怜惜你,腰里有点吃劲?难受么?”

  一边说,李广宁当真替杜玉章揉起腰来。揉了几下,他咬了咬杜玉章鼻尖,

  “放松。”

  可杜玉章被李广宁抵在车厢壁上,以一种侵略的姿态。他双腿都被李广宁膝盖分开了,那人的嘴唇一直在他脸上流连,那人的手就揉在他腰身他怎么可能真的放松下来?

  反而是越绷越紧,呼吸都有点急促了。

  “朕说了,放松。”

  李广宁似乎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向后退开些,将杜玉章拉进自己怀中。杜玉章扑进那宽阔胸膛,想抬起头,却被李广宁按了住后脑,非叫他靠在自己肩膀上才肯罢休。

  “这样呢?好点没有?”

  “……”

  “或者这样。”

  一边说,李广宁一边将他压倒在软垫上。他却没有扑上去,而是将杜玉章脸颊安置在自己大腿上。他又摆弄了好久,仿佛在摆一个布娃娃。直到感觉杜玉章是舒舒服服,踏踏实实地躺在腿上了,他才算是罢休。

  “这样好,就这样。你乖乖躺下。”

  “陛下,您究竟想做什么?”

  “替你揉腰啊。”

  “可我腰不痛……”

  “那你那里不舒服?”

  李广宁的手啪地拍在他屁股上,

  “难道是这里?还是……”

  眼看李广宁的手顺着屁股往前探,杜玉章一下子按住了他的手。

  “陛下,我说错了。确实是后腰不太舒服。”

  李广宁又是一声轻笑。

  “好。玉章说是哪里就是哪里。”

  杜玉章不知道李广宁这是发什么神经,也只好顺着他,弓着身子枕在李广宁腿上。可没料到,李广宁真的只是规规矩矩替他揉腰而已。他手劲温柔,虽然技巧很差,却出奇地耐心。杜玉章真的渐渐松弛下来。

  他甚至有些困了。

  过了不久,杜玉章安静地眯起眼睛,蜷在李广宁怀中睡着了。

  李广宁看着他的脸,方才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他抬头四处看看再豪华的马车,也不过这么方寸之大。厚厚的车帘与窗帘遮蔽了外面的阳光,让这里显得像一座监牢。

  李广宁叹了一口气。他又替杜玉章揉了一会腰,然后拽过一床薄被盖在他身上。

  等到杜玉章睡熟了,他轻轻起身,走出马车。

  很快,他回来了。马车开始前进,摇摇晃晃地。只是它似乎中途拐了个弯,不再沿着原来那一条笔直的官道行驶。

  ……

  杜玉章一个激灵,睁开双眼。似乎感觉到他身子一抖,一只原本停在他背后的手安抚地拍了拍,然后顺着他脊梁慢慢抚摸着。

  车子在颠簸,车轮声轱辘轱辘。杜玉章这才发觉,在他不知不觉陷入浅眠的时候,车子已经开动了。

  他想要起身,却被李广宁按住。

  “干什么?“

  “陛下……我睡了多久?“

  “不算太久,一个时辰不到吧。“

  在杜玉章睡着的时候,车子里的窗帘已经被挂了起来。上午阳光正好,投射进来,在车厢里割出浅淡而明亮的方形投影。李广宁半个身子依旧在昏暗里,另外半个身子就沐浴在阳光下。他手中端着一本书,手边是一杯茶。

  杜玉章醒过来了,他连书都不看了,卷一卷丢在一边,自己伸了个懒腰。

  “你错过了早膳。饿了没有?我叫他们给你端些吃的过来。“

  一边说,他一边端详眼前的杜玉章。

  杜玉章原本就是绝色,此刻又是小睡方醒,一双桃花眼雾气蒙蒙,一眨不眨地看着李广宁。那样子在别人身上就会显得呆,可配着杜玉章半张不张两片薄唇,和腮边薄汗蒸腾下点点嫣红,就只能让人叹一句美不胜收了。

  偏他美则美矣,却不自知。明明不甚清醒,还认真地回答着,

  “陛下,我还不想吃东西……”

  “你当然不想吃东西。这些人间五谷,本来也不是你要吃的东西吧。”

  李广宁单手托起他下巴,在他唇上轻吻,

  “你只要吃凡人的精气元阳就够了,还吃什么饭?”

  说着,他又忍不住湿漉漉亲了下去,松口时还补了一句,

  “喏,朕这真龙天子的精气,渡给你一口。如何,够不够?若不够,朕这里还有,全都给你……”

  “……”

  杜玉章此刻才反应过来,什么叫“不食人间五谷”,什么叫“只**气元阳”。他脸上腾地红了,抗议道,

  “陛下,您什么意思?我是妖怪么?”

  “不是妖怪,是妖孽。”

  眼看杜玉章脸色更难看了,李广宁却还不怕死地继续,

  “是只属于朕一人的妖孽。说不定是个堕仙,只为了朕动了凡心,自堕仙格下凡而来,做了个妖孽。说,是不是还有法力?都用在朕身上了吧?叫朕神魂颠倒,日思夜想,就是舍不下你杜玉章……”

  “陛下!您越说越离谱了!”

  “难道不是吗?”李广宁带着笑,将杜玉章整个揉进自己怀中。

  “不然朕怎么一见了你,满心里就只有你。觉着若是能叫你开心,叫朕如何做都心甘情愿。你看看,若不是被你施了法术,朕怎么就能这么喜欢你呢?真的,喜欢得不行……”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情话了。叫杜玉章面红耳赤,手脚都潮热着。偏李广宁将他箍在怀中又是亲又是揉,真是一点也没有说假话,果然是“喜欢得不行”。

  “陛下……您真是一点也不讲道理。若喜欢得不行就是被施了法术,那我……我……明明我才是先对陛下情根深种,死生难忘的那一个啊!莫非也是陛下对我动了什么手脚,施了什么法术吗?”

  这话一出,李广宁竟然真的停了手。他稍微抬起身,带笑看着杜玉章。

  杜玉章被他缠磨得四肢都软了,浑身潮热热的。好容易被松开些,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看到李广宁笑得一双鹰眼微眯,眼睛里好像有星星。

  他突然脸上一热,心跳砰砰,没来由地咽了一口吐沫。

  “对啊,玉章说的对。是玉章先喜欢了朕的。”

结束也是开始

  “对啊,玉章说的对。是玉章先喜欢了朕的。”

  “……”

  杜玉章这才意识到什么,脸上更红了。李广宁却笑得更暖,一点点向前,额头抵住了杜玉章的眉心。两人眼睛对视,都能从对方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喜欢朕么?”

  “……”

  “有多喜欢?”

  “……”

  被李广宁这样戏弄,泥人也要带了三分火性。杜玉章拧起眉头,偏过头去不回答了。

  李广宁哈哈一笑,又“叭”地亲了一口,还是个带响儿的。然后坐起身来,顺手将杜玉章也拽了起来。

  当然,他心情这样好,是不可能放过杜玉章的。那边还没坐稳,就已经被拽进他怀里了。

  杜玉章也不理他,随便他八爪鱼一样将自己裹在怀中。他顺着窗子往外看,这一看却发现不对,

  “陛下,这条路……”

  “路怎么了?”

  “这不是去京城的路啊。”

  “哦?玉章在西蛮三载,从不曾踏足中原。只是来时经过这一趟,居然还记得往我大燕京城的路该怎么走,也是很不容易了。”

  这话说得,没来由有点酸,有点怨。

  杜玉章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李广宁往日那样苦苦寻找他,大燕国土上,想来每个小城都有他的画像。既然是找人,边陲城镇又一定是重点,肯定排查得很严。所以,若是自己曾从那小城城门入关,一定很快就会被发现。

  但李广宁三年没有过问过这里,就说明他没从这里接到过任何情报。

  “陛下这是怪我不曾露了行迹,没叫陛下抓住把柄?”

  “朕不是怪你,朕是心里后怕。玉章,朕找遍大江南北,都没有找到你一点踪迹。本来,这平谷关,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踏足。那样,我们岂不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再重逢了?”

  “……”

  “玉章,你想想看。这次,我是想看看玉章心心念念的和谈,究竟有了什么成果,才会微服私访。而在集市能够偶遇你,更是极不容易。哪怕只是一时半刻的差错,恐怕我们直到今日,也无法重逢。甚至,此生都不确定还有没有重逢的机会。”

  李广宁慢慢吐出一口气,右手翻转,手背覆在自己眼上。那语气,当真像是劫后余生。

  “玉章啊,你自己都说,心里忘不了朕。可行动上,却还是那样绝情。朕昨日听了你的话,再回想从前,总觉得恍如隔世一般。那样倔强绝不回头的你,连一点点行迹也不肯走漏。可昨晚你又那样坦率,毫无保留地对朕说了那些话……这竟然都是同一个你。”

  “……”

  “有时候我想一想,还觉得如在梦中。玉章啊,你真的不怕,此生真的就再没有重逢之时?”

  杜玉章斜斜看了李广宁一眼。

  “不怕。”

  “……”

  李广宁突然觉得,自己完全是在自取其辱。

  “咳,玉章,你心里多少还是有点舍不得的吧?”

  “陛下原来对我那样坏,我才不要舍不得。”

  “……”

  这样硬邦邦一句砸在脸上,李广宁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手臂也不自觉地松开了些。杜玉章坐起身,依旧向外张望着。在李广宁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

  “……那我以后,不对你坏了。”

  那双松开的手臂,又再次箍紧了。李广宁下巴压在杜玉章肩窝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那时候,一想到再见不到玉章,朕心里面怕死了。玉章,你可不能离了我的左右,要去哪里一定要带着我。”

  这话简直是在撒娇。配上他那带了点鼻音的闷声闷气,谁人想到这居然是大燕的皇帝说出来的话?

  “……陛下九五之尊,居然要这样卖可怜。”

  “没有卖可怜,是真的可怜。日日想念玉章,想得夜不能寐,头痛欲裂……幸好如今玉章回来了,不然说不定哪一天,我就思念而亡了。”

  “陛下别胡说!”

  杜玉章一声低斥,李广宁真的闭了嘴。杜玉章静静呆了片刻,拍了拍他的手。

  “陛下松些力气。”

  “不行。”

  “勒着我肋骨了,好疼。”

  “……”

  李广宁挪了挪手臂,稍微松了些,但还是抱得很紧。杜玉章再拍拍他,他便再松开些。

  等到杜玉章第三次拍他,他突然撒了手。

  “算了,不让抱就不抱了。反正你一去三年都不回头看看,原也没有我这样舍不得,恨不能长在你身上才好。”

  说完了,李广宁松开手,哼一声,扭过头。

  一般人生气时候,都远远走开,恨不能离惹他生气的那个越远越好。可李广宁不一样,不但没往后挪开半步,连号称“不再抱”的手臂都依然虚虚搭成了环形除了没有搂紧,跟原来没什么两样。远远看去,依旧是亲昵的拥抱。

  “……”

  杜玉章没反应。李广宁就贴在他耳后,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朕生气了,你赶紧来哄朕”的潜台词,简直全写在脸上了。

  杜玉章无语一瞬,两手握住李广宁虚搭在一起的胳膊,抬了起来。他一低头,从李广宁臂弯里钻了出去。然后他前驱一步,整个脸都凑在车窗前,认真地看起了风景。

  “……”

  撒娇不成,面子也被驳没了。这下子,别说哄,连抱抱都没了。

  原本李广宁凭着一张厚脸皮,是可以“君不来哄我,我就去哄君”的。可杜玉章当真一点面子都不给,搞得他堂堂大燕君主,里子面子都丢了个干净,再厚的脸皮都觉得有点火辣辣。

  李广宁轻声叹了口气,讪讪坐在原处。有心再捡起那本书看看,又觉得索然无味。最后,他选择闭上双眼,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方才的一幕根本没发生过。

  “陛下。”

  杜玉章声音很轻。但李广宁耳朵竖得老高,怎么会听不清?他唇边一勾,就想要答应。

  可是不行。方才里子面子都丢光了,多少得找点场子回来。

  李广宁就没有动。打算等杜玉章再叫他一声,他才端着架子搭理一下。

  谁知道,等了半天,也没等来第二声。李广宁有点躺不住了。他咳嗽一声,慢悠悠翻了个身。没有台阶自己造个台阶也得下,他打算装作方才被吵醒了,含糊地答应一声,就爬起来。

  还没等他付诸行动,杜玉章再次开了口。

  “陛下说的对,我确实不曾踏入过大燕领土。”

  李广宁不动了。他躺在原处安静听着。

  “但我经常顺着那大路爬到山上去,看一看前面那座城池。”

  ……城池?

  “那座城有什么特别的吗?”

  “没什么特别。”

  杜玉章眼睛依旧望着窗外,轻声回答,

  “不过是边陲小城,谈不上多么富庶繁华,更没有什么值得看的风景。城池很小,站在山上就能看清全貌。中间穿过去是一条大街,两边有点商铺,都很矮小。唯一一座高些的,是酒楼兼客栈,楼上有几间客房。到了赶集时候,大街上能热闹些,但也不过是那些本地人。不赶集的时候,人就更少了。”

  “这有什么好看?”

  “其实没什么好看。”

  杜玉章有些出神。突然,他笑了,

  “对了,那县衙门屋顶上的脊兽都给雕错了,居然变成了几对石狮子。陛下,你说好不好笑?”

  “脊兽……”

  李广宁更加茫然了。脊兽是屋脊上面雕刻的神兽,寓意吉祥,确实有自己的形制。这本来是石匠的看家手艺,居然雕错,也确实有点可笑。但杜玉章却不是这样喜欢取笑别人的人,怎么突然……

  李广宁突然心中一动。他试探地问,

  “这样小的地方,弄错了也不稀奇。只要节庆庆典时候别太敷衍,别把仪式都搞错,那就行了。不然,大燕传承数百年的这点东西,可就糟蹋了。”

  “那没有的。春阳红鸾,秋祭冬典,上元中元,年庆时令,他们都很认真地过。虽然是边陲小城,仪式简陋,礼器礼服也都没那么精美,可是毕竟是大燕人。根扎在大燕,怎么会随便敷衍呢?”

  李广宁慢慢坐了起来。他已经明白了。

  一座小城,确实没什么好看。不过是民居,大街,庆典和集市。

  可那是建在大燕的城,生于大燕的人。

  那民居,是大燕百余年不曾变过的样式,杜玉章从小就在这种形制的宅子里长大;那商铺,卖的是他曾最熟悉的衣料,零食,鞋履和用具。而那些人,操着他的乡音,是他的同胞父老,是他曾用一整个前半生去守护的人。

  谁说他不思念大燕,不思念故土?

  他是不是每一个庆典节日,都默默站在那城池外的山上?孤零零一个人,看着同胞们的热闹与喜庆。而他自己就像是一个漂泊在外的游魂,有家难回。

  李广宁慢慢坐直身体,从后面抱住了杜玉章。

  他顺着杜玉章的视线看过去窗外,是一片又一片金黄色的小麦。

  已经是秋日,农耕立国的大燕,快到了收获的季节。他们已经进入大燕腹地,正经过一片农庄。车轮滚滚,路边是翻滚的麦浪,农人弯着腰,挽着裤脚,在地里劳作。

  这是秋日里,大燕最常见的景象。

  看那麦子低垂的麦穗,杜玉章眼睛弯弯,带着温和的笑意。

  “陛下,你看,今年会是个丰收年。”

  “是啊。西蛮人淬炼钢刀很有一手。叫他们打造钢刃农具,果然比我们原来那些生铁铸成的强了不少。若不是与他们边贸,这边的庄稼就不会长得这样好。”

  李广宁很关注与西蛮贸易的成果,所以对这些如数家珍,

  “所以这丰收,也有你杜玉章一份功劳。玉章,这三年你不在大燕,但是大燕百姓依然因你而获益良多。”

  “嗯。”

  又静默片刻,两人一同看着眼前的风景。风吹起来,带着泥土和麦秸的气味,扑在他们脸上。灰尘很大,但两个人都没有将窗子关上。

  “玉章。”

  “嗯?”

  “我们先不回京城了。朕要带你到处走一走。我们一起看一看大燕的河山,听一听各地的民生风土。”

  李广宁已经从后面抱住了杜玉章。感觉到那人的嘴唇温柔地从自己耳侧滑过去,杜玉章微微一笑,回答道,

  “好。”

  他答应得这样痛快,李广宁倒有些惊奇。

  “我还以为,你一定会顾虑朝廷政务,劝我回去做个明君,可不能为了玩乐耽误朝政,更不能为了情爱不要民生。”

  “陛下不会。“

  杜玉章说话时,依然凝视窗外。明明是平常的农耕图景,他却看得那样痴迷,像是舍不得挪开眼睛。

  “我的陛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才不会为了玩乐不顾朝政,更不会只顾着情爱就不顾民生。我的陛下本来就是明君,我当然要相信他了。”

  “这样啊。”

  李广宁在他身后低低笑了。他的目光也越过杜玉章,投向外面繁忙的收获景象。

  他的王朝,他的伟业,他的巍巍大燕,辽阔的疆土,壮美的河山……都在这农人们手起镰刀落,一簇簇倒伏地面的麦穗之中了。

  一捧粮,一碗饭,一家老小,一脉存亡。最平凡的子民,在大燕广阔国土上生活着。有了他们,才有了那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帝王将相,那些动人心弦的悲欢离合。

  “玉章,我突然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陛下你说。”

  “不如我们先不要回京城。我们可以去玉陵城……”

  车子轻快地驶过,车轮滚滚向前。

  他们交谈的声音也淹没在车轮转动的声音之中,听不清楚了。但最终,车子向着玉陵城而去,开始了青史留名的一段佳话“布衣巡疆”。

  大燕靖帝以九五之尊,轻车布衣,不辞辛劳,亲自走遍大燕每一郡县,查探官场利弊,民生疾苦。然后一封封谕旨雪片一样飞到监国使韩渊与宰相白皎然的案头,迅速成为一道道雷厉风行的政令,以雷霆手段整饬官场,却以菩萨心肠哺育民生。这就是靖帝李广宁一生功绩中最为人称道的一项布衣巡疆。

  但没人知道,当李广宁最初做出这个决定时,他的想法其实很单纯他要带着他的良相,他的爱侣,一同走遍大燕的秀美山水,壮丽河山。他想让心中所爱不必拘于深宫,如养在花盆中离了大地的树,被精心修剪成规定模样,被那么多人品头论足。

  他希望杜玉章是肆意的,自由的。可以和他携着手,顶着灿烂阳光,踏在青青草地上。

  当然,这一趟,他们也可以顺路去亲自品查百姓疾苦,民间冷暖。这是先朝历代帝王都做不到的事情,但是李广宁不一样。

  李广宁手中,有即将成型的监国机构,还有两个可堪信任的治国良才。

  他可以试一试。

  这真的只是一个临时的决定。此时此刻,连李广宁本人都想象不到,这一个临时的决定,竟会给大燕朝百年中兴,悄悄地标下一个起点。

  车轮依旧在向前,扬起滚滚烟尘。

  属于大燕靖帝那彪炳千古的中兴盛世,就在这辆毫不起眼的小小马车上,悄悄拉开了帷幕。

  【正文完结】

  【感谢一路相伴。】

【韩白】错

  “陛下就这么走了?”

  草原深处,韩渊坐在自己的帐子里,半倚在床上。他单手撑着头,撩起眼皮盯着眼前那小吏。

  “回韩大人的话,陛下确实走了。原本预备直接回京城,随行的大人们也都跟着一起上了路。可是没走多远,大家才停下来休息一次,陛下就改了心意。他让诸位大人按照原定计划回京,自己则带着一些侍卫,直接往东边去了。”

  “这样啊。也好,不然那一位的身份,也确实是个问题。”

  韩渊点头,表示知道了。那来报信的小吏才要退下,韩渊又叫住了他。

  “对了,这消息你去禀告了白大人不成?”

  “回韩大人的话,小的正是从宰相大人那里来。是他提醒小的,这件事该报给韩大人知道。”

  “……是吗。”

  韩渊捏了捏眉心,唇角随意一勾。明明是笑,可看起来却有些苦涩。

  “若是以往,也不必再折腾你一次。他自己顺口告诉我也就是了……”

  这话像是自言自语,那小吏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他职位低微,不怎么在韩渊白皎然身边往来,当然更不知道这二人之前是如何形影不离,如今却已经几日不曾说过一句话。

  于是只好沉默。

  房间内安静了片刻,韩渊摆摆手,

  “你去吧。”

  “是,韩大人。”

  那小吏诺诺答应着,脚底下却迟疑。韩渊见他不走,低声问道,

  “还有事么?”

  韩渊说着,又用力捏住眉心,皱起眉头。他忍着一阵阵涌上来的恶心自那一日染了风寒,他就一直低热不退。每日头晕恶心,吃不下饭。可眼前公务繁多,只剩下他和白皎然两个主持大局,他又没法偷懒静养。拖来拖去,小病也给拖得有些大发了。

  只是他原本身体底子好,还能死撑着。远远看去,除了脸色难看些,依然是那个精力充沛到可怕的韩渊韩大人。

  “没什么……就是……韩大人,您是不是病了?”

  韩渊动作一顿,抬起眼皮。他看了看那小吏有些畏缩的神色,轻声问道,

  “莫非,有人托你打听我不成?”

  “没……没有。”

  那小吏一慌,忙说道,

  “我是看韩大人您脸色不好,有些担心大人。只是问一句,大人您别怪罪……”

  “这有什么好怪罪。”

  不知是不是错觉,小吏觉得韩渊声音里突然带了些失落,

  “我没事,不过是累了些,睡得少了些。你们不必担心。倒是白……倒是……”

  他眯起眼,犹豫片刻,才措好词,继续说道。

  “倒是你如果遇到其他大人,可以劝告一句。他们从京城来,不比我从西域到西蛮都待过。本来就不适应,就不要太累。若是病了,这里缺医少药,恐怕会很不妥。”

  说完,他又叮嘱一句,

  “我说的,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韩大人!”

  “嗯,去吧。”

  那小吏走过,韩渊轻叹了口气。

  房间里生着火炉,可韩渊却依然觉得有些冷。他裹紧身上袍服,用力揉了揉额角。他当真很累,身体又不舒服,很想倒头就睡,什么都不要去想。

  可书案上,还堆着半人高的文书。

  每一份都不能轻忽,都要人好好审阅。就这么几日时间,就这么两个人。他推脱出去,只怕明日这些东西就要堆上那人的桌案了。

  罢了。

  他那边的文书,本来也不比这里少。恐怕此刻也在灯光下奋笔疾书呢吧。

  韩渊轻声叹了口气,又揉捏着额头,坐在书案后面。

  “来人,将火炉烧得再旺些。今夜怎么这样冷。”

  说完,他坐在书案后。侍从进来,替他换了一根全新的长蜡烛这一夜又不知道要忙到多晚。有备无患,还是长蜡烛好。

  待到都处理完毕,夜已三更。韩渊长吐了一口气,将还染着墨的毛笔丢在桌上,溅了一边书册上满是墨滴。他却顾不得收拾,直接倒在一边的床榻上。

  裹上被褥,许久都不觉得暖和。反而是头更加昏沉,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看来,真的得找个大夫喝点汤药了。

  韩渊想找人去唤,却又有些迟疑。因为随行的大夫都是跟着白皎然来的,都驻扎在白皎然那边营帐里。他怕半夜三更大张旗鼓地去找,惊动了白皎然,连累他担心。

  其实也没什么。若是往常,这种风寒,抗一抗就过去了。这一次恐怕也是之前战场上那两箭伤了元气,又没有好好养着。但是自己从来身体都好,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偶尔一声咳嗽,再上昏沉沉的头。虽然难受,但也没到不能忍耐的地步。韩渊在床上躺了片刻,终究还是睡着了。

  却不知怎么,竟梦到了当初与白皎然一起考科举的时光。

  ……

  那是科举考试过去,即将放榜的那一日。

  “韩兄!”

  破庙里,韩渊蹲坐在地上,一边啃馒头,一边看书。听到这声音,他唇边露出一点笑容,快速嚼了嚼嘴巴里的馒头,用力咽下去。

  然后他从一边水桶里舀出一勺,咕噜噜灌下去。这才一抹嘴巴,站起身。

  白皎然刚好跨过门槛,与他一个照面。

  两人都停了动作,看着对方笑了。

  “韩兄,你怎么又跑回来了?我爹说了,在家里给你收拾一间客房,你就住在白府就是了啊!”

  “明日就要去看榜,总要回来拿几件衣服。”

  “可是父亲也给你预备了衣服了呀……”

  “老师他自然想的周到。不过我觉着,去取榜单时候还是穿自己衣服好些。”

  白皎然不太明白他心思,稍微撅起嘴,想了一会。不过他心思单纯,只觉得韩渊恐怕是不想忘本吧……

  “只是,你非要自己去取榜单吗?榜单是可以送到家里去的……”

  “我家就一个老母,没钱给送榜人赏钱。还是免了免了。”

  “这个也可以送到我家去的啊……你是我爹的弟子,本来给老师报喜也没什么问题啊。”

  白皎然说到这里,声音略低了些。他有些不确定地看向韩渊,轻声问,

  “韩渊,你是不是对我家有些看法?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不高兴了?”

  “……”

  韩渊才套上自己那套唯一整洁些的长衫,正了正衣冠。他斜眼看了白皎然一眼,嘴唇勾起来。

  “这话怎么说?”

  “不然你怎么不愿意叫他们送榜单过来……也不在我家里住,不穿我爹给你的衣衫。莫不是,不想让外人知道你与我府中亲密……”

  “哈,你说这个。”

  韩渊直起身子,整了整下摆。

  “恩师对我太没信心,只觉得我能考个进士进士榜上一百来人,他儿子和弟子一起上榜,那自然是个美谈。说明他老人家教导有方,果然是国之栋梁,文官里面的楷模。到时候,我穿着你们白府的衣服,在你们白府门口,等着书院里敲锣打鼓送喜报,那当然是恩师他光荣,小生我也跟着沾光。”

  他说到“恩师”时,语气里听不到一丝敬畏,反而带了三分戏谑。不过白皎然并没听出来,只是疑惑问道,

  “这样不好吗?”

  “好啊前提是,我真的是个榜上几十名开外的进士的话。”

  “啊?可是你当然能考得上进士啊……你这样有才华,不可能名落孙山的。”

  “我当然不可能名落孙山。只不过,若是你白府家的儿子与弟子,一下子包揽状元榜眼,皎然,你说其他的那些考官大人们,会怎么看?”

  “……”

  白皎然一愣,低头想了想。

  “那恐怕,就有点太出风头了吧。从前却没有过哪个文官,能一门包揽前几的。原本大家不分伯仲,但若是哪一家太出挑,会引起很大轰动。”

  白皎然不喜欢出风头,也不喜欢自己家里门庭若市,都是些阿谀奉承拉帮结党的家伙。只是想象一下自家出了状元榜眼后会是什么状况,就皱起了眉头。

  但他想一想,又摇头道 ,

  “不过,我觉得我的卷子没那么好。说是前十,应该不成问题。但若说一定能在前二,却有些托大了。”

  韩渊闻言一笑。

  白皎然的卷子他没有看过,但是凭往日他与白皎然切磋文论,自然知道,说只能在这一届学子里排个前十,是有些谦虚的。本来有资格进入最后这一场考试的学子,都是些达官贵人的子弟或者弟子,彼此也算熟悉。白皎然在里面,总能排个四五名以内。

  可他是白知岳的儿子啊。谁敢将他排挤到三甲以外?不,何止三甲……本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就算真有人比他略胜那么一筹,但本来也都是极好的文章,也拿不出一眼就能看出上下的依据。这种情况下,谁敢将他排在后面?怎么,对威风赫赫的御史台白大人不满,想要结仇么?

  所以韩渊心里笃定,白皎然必然是第一。

  至于他自己……

  光论文辞上他当然也是前列,只有几人与他不相上下。但是他文中见识,却绝不是那些日日混迹书院和酒楼,只在官员大宅打转的书生之见,能比得了的!

  毕竟是抡才大典,选的是要干事的,而不仅仅是写文章的。主考官们毕竟宦海沉浮几十年,这个道理他们懂。

  所以韩渊心里明白,若不论身份,自己或该是独占鳌头的。不过有了白皎然,恐怕只能名列第二。

  当然,输给白皎然,他倒是心甘情愿的。只是二人同为白知岳门下子弟,若真的这么出风头,恐怕……会有有心人蠢蠢欲动,搞些暗地勾当了。

  【韩白番外,篇幅长,想改个写法,尝试把许多原定的短番外揉到一起……效果未知……就当我任性一把吧。】

【韩白】错之二

  “总之,你白皎然是恩师的儿子,人人都知道。你不用管其他,享受你金榜题名的荣光就好。至于我么,我就低调一点,直接去书院取榜。若真有什么事,也能够随机应变。”

  “啊?可是韩渊,会有什么事?”

  “……谁知道呢?”

  结果不出韩渊所料。就在他书院门外,金榜之前,真的有人在煽风点火。

  二人到达书院外的时候,门口已经是人山人海。书院门口立着两人多高的金榜,大红的榜单上,自上而下写了一百多名学子的姓名和籍贯,都按照考试名次依次排开。最上面三十人的名字,用的是掺了金粉的墨汁书写。这就是所谓的“金榜”名字由来了。

  按理说,科举这种大考试,三年一共才选上百人。其实能够考上的,都是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了。但是在看热闹的人眼中,基本看不到排名靠后的那些人。大红榜单一贴出来,所有人眼睛就只盯着前三十。当然,其中最显眼的就是三甲状元,榜眼和探花。

  考试院前人满为患,不过大部分是看热闹的。能够金榜题名的人总是极少数。大部分都只能在考试院外看着别人高中进士,然后恰掉一整颗柠檬。

  白皎然其实有些紧张的,他呼吸都乱了,用力踮起脚,依然只能看到人头,看不到金榜。

  “我们再过去一点吧,韩渊,我看不到……到底是什么名次啊?”

  “你看不到?”

  韩渊气定神闲,勾唇一笑。

  “要不要我将你扛起来,你坐在我肩膀上,就能看到了。”

  韩渊仗着身高优势,不用垫脚就能看清金榜上面的字。他当然能看到,为首第一个名字,就是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白皎然。

  “那怎么行啊?又不是小孩子……”

  白皎然急得直跳,可惜他身子还未长成,还是个稚嫩少年身量。就算用力跳起,眼前也不过是从后脑勺变成了一排排冠冕,依旧是看不太清。

  “得了,看给你累的。我帮你。”

  “哎哎哎哎韩兄?别……放我下来!”

  韩渊却不理他,直接一把搂住他腰身,将他举到半空。白皎然手忙脚乱了一阵,发现韩渊并没打算将他举到自己肩膀上坐着,才大松了口气。

  “看见没有啊?”

  韩渊带笑的声音从下面传出,

  “第一名,那是谁啊? ”

  “……”

  等了片刻,白皎然没声音。韩渊抬头一看,发现他一脸怔愣,两眼睁大,居然还有点不敢置信。

  那样子傻乎乎的,可韩渊见了,心情却莫名地好。他“呲”地一声笑,将白皎然放了下来。

  “恭喜咱们的新科状元郎了。”

  “啊!韩渊!我也看到你了……就在最上面……是探花……”

  “是吗?”

  韩渊方才就看了一眼榜首,是白皎然,他就放下心来。至于他自己,他还真不太在乎。

  探花。虽然没有达到他自己预期,不过他也没太在意。或许是这场考试也有和白知岳一个级别的大佬,既然第一名都给了他儿子,那第二就不好还让他弟子占了风光,总得叫别人也分一杯羹吧。

  第三其实也不错了。不过韩渊还真没太激动。对他这种人来说,太过聪明,又太有野心,想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太难。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就能抓住,然后狠命地爬上去。

  比如现在,他心思已经转到了这场考试之后,他该怎么抓住机会,求一个能出功绩的外放官位。狠狠干上几年,积累出成绩,再顺利转回京城官场。背靠白氏,广交朋党,然后……

  “状元郎居然是那个白皎然……”

  突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引起了韩渊的注意。

  他眯着眼睛,向那个方向一看,正看到一个满脸油光的胖子开了腔。

  “果然啊果然。当初听说他今年参加的时候我会知道,这前三甲必然有他一个名字。没想到,居然这么不加遮掩,直接就拿下了状元……”

  “公子,这话从何说来啊?”

  马上,就有一个紧跟着他的尖嘴猴腮的帮闲搭话。

  “难道你不知道他?”

  那胖子搓了搓并不存在的胡须,

  “不知道他,也该知道他爹啊。”

  “啊?白皎然……姓白……难道是白知岳?”

  帮闲一脸夸张,声音也高了几度。果然,引起了周围一些人的注意。

  韩渊脸色一沉,冷笑一声。他将白皎然往一边推了一把。

  “皎然,你去你家马车里等我。”

  “那边那两个人,在说我家里的事……”

  白皎然虽然不会将人往险恶了想,可他也不是听不出那语调阴阳怪气,带着恶意。他蹙起眉头,有些犹豫,

  “他们……”

  “不用管他们。你去等我就是。”

  韩渊顺手在他头顶揉了一把,

  “等会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过来。”

  “发生什么……会发生什么?韩渊,你要去跟他们打架?”

  白皎然一惊,

  “你可别乱来,这里是书院门口,是传播圣贤妙义所在!又是放榜日,多少主管官员都在,若是在这里打架,我爹的面子也不够用的!你会被革除功名,再不能参加科举了!你不要冲动……”

  “冲动?”

  韩渊舔舔嘴唇,看了白皎然一眼。

  “你认识我这么久,何曾见我冲动过?”

  这话很有说服力。白皎然眼里,韩渊从来是游刃有余,谈笑间就能将任何事都办的妥妥帖帖。所以他很放心地说,

  “嗯,我就知道韩兄心中自有沟壑的。那我就去等你,你拿了榜单就赶紧回来,我爹应该还等着你去报喜呢!”

  “你放心。”

  得了回复,白皎然转身就走了。韩渊目送他爬进马车,唇角的笑容不见了。

  他身后,那话题还在继续。

  “什么,白知岳的儿子?白知岳不是每次科举都做考官吗?他儿子就恰好点了状元?难道……”

  “哎呀呀呀,这种事……”

  “原来这样啊……”

  “我说呢,这人也不算特别出名,怎么就考上状元了?”

  “不出名?那是咱们这群就知道老实读书的人不知道!人家在主考官圈子里,可是出名得很呢!不光他,上次那个状元杜玉章,不也是有个好爹?”

  “那你可说错了。杜玉章有的不是好爹,是这个……他跟东宫里那位……”

  “哦哦哦,这样!原来靠这个!啧啧,这群官宦公子,真不要脸!”

  “我看这个白皎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听说他前几日认识了一个穷男人,日日勾着那男人下馆子,还带人回家,据说那一晚那男人都没有走!你们说,那种穷鬼,他白公子为什么巴巴缠着?听说那人蜂腰猿背,一把好腰。你们说,他图的是什么?下贱啊下贱……哎呀!”

  听到这里,韩渊目光仿佛结了冰。才保证了绝不冲动的他,上前一步,狠狠一脚踹了过去。

  那胖子正口沫横飞,却不防被人一脚踹在背后。他狗啃泥一样趴在地上,挣扎几下才爬起来。

  “是谁?!找死是不是!”

  他身后,韩渊抱着胳膊,目光冷冷地扫过去。

  那眼神,就好像看什么路边的脏东西一样。

  “滚。”

  “你说什么!”

  胖子恼羞成怒,从地上爬起来就要来揪韩渊衣领。可惜韩渊身材高大,他却是个五短身材,跳起来都打不到韩渊的脸。他伸手,韩渊往后一仰,轻轻松松躲过他的手。油腻公子怒吼一声,退而求其次,抓住了韩渊的衣襟。

  可韩渊一抬手,直接按在他脸上,将他推开了些。

  两人一时僵持。韩渊长手长脚,身体健壮,五指张开抓住他的脸,就好像铁钳一样又稳又狠。那胖子五短身材,虚胖虚胖,骂几句人都带喘的。胳膊没韩渊长,力气也没他大,当然更没他那样灵活,有心去打韩渊几下,都因为被抓住脸庞而够不着。韩渊手掌提起来些,他的脸也不得不跟着仰起来些,看起来别提多滑稽了。

  “给我打他!打死他!”

  胖子自己挣不脱,但还能呜呜咽咽地叫帮手。

  身边几个帮闲本来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惊呆了。但此刻听了这句吼,他们突然回过神来,真的一起扑了上去。

  却又同时住了手。

  因为韩渊松开了胖子的脸,反背了他胳膊,将他挡在自己身前。

  那张胖脸上带着几个清晰的手指痕迹,正对着帮闲们的拳头。

  “叫他们滚下去。不然,我就要去书院告你了。”

  韩渊语气淡然,

  “你没听说,在书院门口犯规,是要直接革除功名,永远不能再参加科举的吗?”

  这句话说出来,周围人的眼神都有点变了这个大个子看起来一脸聪明相,原来居然是个傻子吗?现在打人的可是你自己啊!你这不等于是在提醒人家去告你,毁了你一辈子的前途吗?

  果然,被他制住的那胖子脸上突然狂喜,放肆叫嚣起来,

  “对,对!我可以去告你!哈哈哈,你这个该死的穷酸,竟然敢打你爷爷我的脸!我这就去老师那里告你!你,你等着!”

  ……老师啊。叫得还真亲切。

  不过一句话,韩渊就套出了自己想知道的。果然,这人不是凑巧到了这里,说些煽风点火的屁话。

  他背后还有个“老师”,而且,说不准就在前面那几位考官里面。看来自己的推测没有错,就是有人看不惯白知岳今年风头出尽,想要搞点舆论攻势功名这东西,是学子们最看重的。在他们中散播点谣言,激起点波澜,虽然不能真的伤到白知岳什么,但总能伤害到他的官誉,叫他灰头土脸些。

  最重要的是,他一定要顾忌自己的名声。之后对他门下这几个弟子的安排,就不敢太过高调了。

  所以严格说来,这可是与韩渊和白皎然的切身利益相关。无论如何,都得管一管。

  韩渊心思转的极快,一瞬间就想明白了来龙去脉。可他脸上却装出一副惊愕神情,

  “告我?你,大庭广众污蔑朝廷命官白知岳大人,讥讽新科状元白皎然,哦,还暗指东宫内秽乱徇私。哪一桩认真追究起来,都是要下大牢的。你还想告我?用你的猪脑子想一想,到底是你告得我再无功名,还是我告得你家破人亡?”

  “你!”

  那胖子脸色突然惨白了,似乎被韩渊的话吓住了。看那意思,竟然是想退缩回去,不去告了。

  蠢货,蠢货。不给他把路一直铺到脚底下,竟然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迈腿。

  韩渊心中啧啧,面上却装作突然恍然大悟,一副”惊怒交加”的神情,

  “你们这些人突然都围着我做什么?哦,我知道了,你们都是一伙的!”

  帮闲们面面相觑。他们确实和那位胖公子是一伙的没错,可他们方才都没有动,哪里来的“突然”围着你?他们一直围着你的呀!

  韩渊没看他们,只看着胖子。结果那胖子依旧没什么反应,一双小眼睛倒是瞪得很大,好像还没从刚才的惊骇中回过神来。

  果然是人头猪脑。韩渊没办法,只好又说了一句,

  “别以为你们人多,想要诬告我,就能够颠倒黑白!我告诉你们,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周围还有那么多人,一定有人听到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究竟是谁说的!别以为周围都是你们的人,就能……”

  那胖子听到这里,眼睛一亮,像是活了过来。

  韩渊却是暗地吐了口气要是这死胖子再不开窍,聪明如他都要被难住了。若真是那样,他总不能揪着胖子的耳朵,教他该怎么陷害自己,倒打一耙地去书院告自己吧?

  真的是太不容易了。面对这种烂泥扶上墙,送人头都不会收割的猪对手,叫人心好累啊。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片刻功夫后,韩渊终于如愿以偿,被那胖子揪到书院门口去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韩白】错之三

  却说那胖子,得了韩渊苦心提示,终于想到了陷害眼前这位的法子。他不觉大为得意,觉得自己简直聪明到家了。

  “哈哈哈,你这蠢书生!那角落,周围就那么几个人谁知道到底哪句话是谁说的?我看,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就都是你说的!”

  围着他的几个帮闲。平时也靠着奉承他混吃混喝,没一个好东西。此刻听了这话,他们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对啊,这些污蔑白大人,新状元,还编排太子殿下的话,分明都是你说的!”

  “就是就是,我们公子听不下去,斥责了你几句!怎么你就血口喷人了呢!”

  “快快快,前面就是书院,扭送他见官!我就不信,这青天白日,没有王法了!”

  “也不看看我们公子是什么门户,你这种 穷酸也敢跟我们公子叫嚣!”

  门户?什么门户?

  韩渊上下打量这胖子一身华服,趾高气昂,腰间还附庸风雅地栓了个玉佩,可惜下面大金坠子暴露了他的底细。看起来,断不是什么王公贵族,更不是书香门第。

  十有八九,是个商贾子弟。

  “外地来的?”

  “啊?”

  “怪不得这么土鳖。”

  韩渊呵呵一笑,

  “京城里就是只猪,都知道天子脚下,校尉到处走,御史多如狗。说话办事不能太绝,因为你不知道你得罪的,到底是什么人。”

  胖子脸色胀红了。他“呸”了一声,用力扯着韩渊的衣领,

  “你是什么人?你想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哈哈哈,唬人唬到老子头上了!你看你穿的破破烂烂,看榜连个下人都没有,你会是什么大人物?我呸!”

  一边说,他一边扯着韩渊衣领不放,直奔前面书院而去。韩渊咧嘴一笑,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下,直接跟着他走了。

  外地来的,还是个商户。能主动惹到这种官场间倾轧里来,看来不光脑子不太好使,身后肯定也没有得力的靠山。不然,不至于干这种给人当枪使的脏活。

  所谓人傻,钱多,没人罩韩渊心中一声冷笑,觉得自己今日运气真不错。这样的肥羊撞到手里来,不坑他坑谁?

  半路上,不知身后那些帮闲谁给韩渊使了个绊子。韩渊一个踉跄,却没有摔倒,长腿一跨就稳稳立住了。可他怀里却掉出一个竹号牌,被一边那人捡了起来。

  “考生?还带着号牌……”

  这号牌一人一个,只有数字没有名字,是当初考试时考生的考场隔间号码。考完试也不能丢,因为当真金榜题名时,还要用它来领取榜单。

  他……他是考上进士了?不然为什么要带着这个来金榜前?

  那胖子咽了口吐沫,一股邪火猛冲上头顶他家中殷实,是个富商家族,一心附庸风雅科举做官。可是他考了三次了,整整十年,连个同进士出身都混不上!那白皎然杜玉章都是大官的儿子,他比不上,可眼前这个书生比他年轻那么多,穿着也那么破,居然也踩在他头上!

  还敢瞧不起自己……不过是个穷酸,想来也不会有什么背景!今日我还真就要将事儿办绝了,不光要他到手的进士鸡飞蛋打,还要他下大牢,吃廷杖!是他胆敢对自己不敬,他自找的!

  “遇到我,真是你运气不好,活该倒霉……呵呵……”

  他咬牙切齿挤出这一句。韩渊听了,斜眼看看他。

  “正巧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胖子根本没品出韩渊话中深意。他将韩渊拽到书院门口,老远就对着一群主考官们吼道,

  “主考官大人!此人德不配位,学生要举报他!”

  本来喧闹的金榜前,看榜的闲人都被吓得闭了嘴。

  “怎么回事?”

  “竟然还真有到书院告人的?”

  “这得是多大的仇啊难道是偷了他老婆?还是挖了他家祖坟?不然也不至于啊……”

  众人都很惊愕。毕竟,对读书人来说,科举功名可是一辈子的事业啊。告到书院,真的查实了,那一辈子都别想科举做官。大燕立国几百年了,没几个这么缺德的平白毁人一生,不是逼人家跟你拼命吗?

  旁边的几位主考官也一脸惊讶。

  只不过他们惊讶的不是有人会在这放榜的日子跑来寻晦气,状告考生行为不端。

  而是被他拽过来的人,大家都认识这不是白知岳之前才收的弟子,宝贝得不得了的韩渊吗?

  就因为距离考试太紧,来不及搞拜师仪式,算不上正经师徒。白知岳那老家伙硬是拉着韩渊挨个主考官的府上都走了一大圈!那意思就是,你们都认认脸,这小子我定下了。等放了榜发现这是个好苗子,你们别想起什么歪心思,跑来跟我抢弟子!

  就为这个,这些日子他们不知道看到韩渊多少次,尤其这小子不但态度好,嘴巴甜,拍马屁功夫更是妙哉妙哉,走到哪里都一片喝彩。白知岳不知道多得意了,看样子,若是他有个女儿,当场就能许配到韩家。

  早上看到金榜名次,考官们还聚众感叹过上天不公人家儿子生得好,能夺头筹,这个比不了。可是随便在家里打拳都能捡到个混官场的好苗子,还能凭本事考中前三……怎么这么好的事,就偏偏落在白家了呢?

  这会听到居然有人要举报韩渊,他们当然吃惊了。

  什么情况?

  举报这位御史台白知岳的未来门生,才布了榜的新科探花,大燕官场明日之星?到底什么情况?难道白知岳犯了事,明天就要罢官了?不然怎么会有这么不长眼的,往朝堂重臣眼珠子里揉沙子?

  主考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个呆若木鸡。

  反而是韩渊见了他们几个,唇边露出个恭谦微笑,还不失礼数地点头示意。

  胖子见几位大人都惊呆了,还以为是摄于自己的一身正气。他心中得意,声音更高,

  “主考官大人,学生要举报他!请各位大人定夺!”

  “什么?你……要举报他?我劝你三思而行,你知道他是……”

  其中一个姓黄的主考官开口,似乎想要抢在他说话前息事宁人。毕竟白知岳真是春风得意之时,东宫太子对他那儿子很欣赏,人人都知道。尤其今年那小子还争气,点了状元。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白知岳现在就是权臣,日后恐怕更是一门两权臣,地位更上一层楼。现在明面上得罪白知岳,可不是什么好时机。

  谁料,韩渊拱拱手,笑道,

  “主考官大人,请您让他讲完吧。我也很感兴趣,这位兄台要举报我什么。”

  说罢,他将衣领从胖子手中拽出来,拱了拱手,

  “来,兄台请讲。”

  “你别以为你现在对我恭敬三分,我就不告你了!”

  那胖子还以为韩渊怕了他,气势更盛,

  “他欺压考生,横行霸道,方才在场边挑衅滋事,还污蔑白知岳白大人和今日新科状元白皎然!”

  “什么?他……污蔑白大人和白皎然?”

  主考官脸都僵了。眼神齐齐投向胖子,眼神里全是关爱神经病的怜悯与抑制不住的嫌弃。看起来,若不是围观看榜的人太多,他们能当场将那胖子赶出去。

  “真的!他方才说什么白大人徇私舞弊,才让他儿子白皎然当了状元!我听不下去阻止他,他反而向我动手大人您看,我这新买的袍子,被他踹出这么大个脚印!我气不过,他还说,若我敢来告官,他就要污蔑我,将这盆脏水泼在我头上!可是大人,我绝不是被他吓一吓就退缩的人。我们陵西王家虽然做的是布匹生意,可从来都是读书传家,圣贤曾经告诫我们……”

  这就是卖乖讨好,想在主考官们面前露个脸了。

  这胖子毕竟家里是做买卖的,算盘打得精他维护了主考们的声誉,那主考们总不会亏待他。赶紧将自己身世禀告上去,是想暗示考官们给个机会来往无官不贪,主考们又不会跟钱过不去。对方不过是个穷酸,傻子也知道该选谁。

  虽然这一次他过来污蔑白知岳他们,是背后有人牵线搭桥,有人指使。可被韩渊中间一搅合,预期效果没达到,估计这根线也搭不上了。

  正好,眼前都是主考官,都很有权势。他家里又肯出钱,若是能借此攀上哪个大人,下一次科举不就有戏了?

  “一派胡言!”

  却没想到,那位姓黄的主考再次开了口。

  “你大概不知道,这朝中各位大人为了避嫌,从不曾在自己子弟参加科举的时候去做主考。今年白大人从头到尾都不过问书院中事,连一步都不曾踏入。今年的考试,都是我们在操持。白大人怎么可能舞弊?一听,就知道你说的是假话。”

  “大人说的是,这话当然是假的!这穷酸就是这么污蔑白大人……”

  “别说了!信口雌黄,其心可诛!”

  黄大人却突然开口,喝止那胖子,看样子半句都不想让他多说。可韩渊突然开口,

  “黄大人,请容学生细细禀报。”

  “这……”

  “黄大人?难道有什么缘故,不能让学生在这里说出苦衷?”

  那黄大人一顿,脸色不太自然。但很快笑道,

  “当然没有。我只是不想让这人妖言惑众,对白大人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黄大人一片苦心,学生明白。”

  韩渊面上带笑,言语恭敬。可是他依然说了下去,声音还特别地大。

  “我今日来取榜单,却听到有人在污蔑白大人,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我对白大人心中仰慕许久,闻言不忿,自然正色喝止。谁料此人不但不服气,还威胁我说,除非我跪下求饶,否则就要来书院诬告我,将他所说的话黑白颠倒算在我头上,叫我自己掂量着办。”

  “竟然有这种事?”

  “确实有这种事。”

  韩渊点了点头,

  “我见他在书院前颠倒黑白,实在气愤不过,就踹了他一脚。他说的这一点是实话。学生也知道,不该在这书院前,圣贤布道的地方动手打架,以至于斯文扫地。学生认罚各位考官大人,学生愿按照书院规定,接受惩罚,革除功名!”

  此言一出,众考官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开什么玩笑?!

  新科探花,革除功名?就因为有人污蔑他老师,他路见不平,替老师维护了尊严?

  不用说会得罪白知岳,这都算是小事了!就说这可是国家的科举大典,陛下会亲自过问!这么大的事一定会惊动皇上的!

  主考官们一个头两个大。一双双眼睛,全都怨恨地盯向了胖子都是你惹出了这么大的事……连累了我们,该死!

  而其中,就数那位黄大人,眼神最恶狠狠了。

【韩白】错之四

  “你先别冲动。你是为了维护老师,这个当然不能随便就革除功名。我想你老师也不会同意……”

  “不,白大人不是我的老师。虽然白大人曾经对我有恩,也曾经指导过我的文章,但我从没有对他行过拜师礼。”

  韩渊立刻打断了黄大人的话,他声音提的很高,似乎很激动。正好方便书院前的闲人们将这些话尽收耳底。

  “但是白大人确实对我有恩情!我家境贫寒,父亲早逝,只有一位老母亲与我相依为命。往日里除了读书,有时帮工下地,有时替他人写信算账,做些杂工虽然很想参与科举,可是却不知其门而入。那一日我在京城做工,晨起练习文章破题,恰好到了白大人府边的小路上,打扰了白大人的清净。他不仅没有怪罪我,还将我带入府中询问我情况,替我介绍参加科举的门路若没有白大人,怎么会有我韩渊的今天?”

  这番话说的真是义正言辞叫他这样一形容,白知岳完全是偶遇韩渊,惜才如命,才将他介绍进了考场!他们不但之前素不相识,更没有什么师徒关系!所以什么拉帮结派,什么假公济私,那都是一点没有的!

  偏偏,现如今韩渊还真没有对白知岳行过拜师礼白知岳之前倒是想来着,不是没来得及嘛。

  所以这些话,那是一句假话没有。

  而且,他这一身打扮,当真是贫苦人家才有的。那一身长衫,干净笔挺,却有好几处补丁。衣领袖口都洗白了,一看就穿了许久,又极为爱惜。

  说不定,这就是他最好的一身衣服了吧?

  围观群众从来都是很有想象力的。尤其其中还有些大妈大婶,本来看韩渊腰身笔挺,相貌英俊,就很喜欢。一听他又出身贫苦,偏偏知恩图报,宁愿不要前程去报答白大人的知遇之恩,更觉得感动。一时间,外面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这不就是圣贤书上说的圣人品格吗?”

  “对啊,恩人被诽谤,不出头,难道要做缩头乌龟?”

  “不应该罚他啊!该罚那边那个胖子!踹他一脚怎么了?这种人就该打哎哟,这人长得可真丑!真是丑人多作怪!”

  “你们说,他怎的有胆子污蔑白大人啊?难道……背后有奸臣指使?”

  黄大人脸色更难看。

  方才那些话,完全是将韩渊今日所为,往白知岳弟子身上引。毕竟,若他是为了自家老师出头,那与路见不平,性质可就大大不同了。何况他还得了探花,到时候他话中有意无意提一提胖子挨打前说的闲话,说不定就能引起有心人的猜测哦,得了第三,也是白知岳门下。结果听别人说同样白知岳门下得了第一的那个有问题,就受不了了,要出手伤人……怎么回事?莫非,是真被说中了,才恼羞成怒?

  偏偏韩渊拒不接招,第一句话就将他与白知岳的师徒关系给撇清了。甚至还闹出了一场“不要功名”的闹剧开玩笑!堂堂探花!又不是一百零几名的同进士!是你自己一句说不要就能不要的吗?

  这种事,出了结果就等于朝廷出了官方的风向!若是真的革除了韩渊的功名,就等于朝廷公开表示,哪怕有人污蔑朝廷命官,也不能出手教训;哪怕有人为了恩情和大义而仗义出手,也不能收到朝廷的一丝庇护!

  他敢担这份责任吗?且不说陛下会不会龙颜震怒,单说白知岳那边,就一定会记恨上他,抓住这个漏洞,让手下那帮疯狗御史往死里参他的本子!他敢得罪白知岳吗?

  他若是敢……他就不会让对面这个蠢胖子暗地里煽风点火,却不敢出面与白知岳对上了!

  这时候,韩渊抬起头,冲他拱了拱手。

  “所以黄大人,今日学生不愿叫您为难。这功名若是该革除,您就做了主吧。”

  怎么回事?韩渊他看出什么来了么?不然在场这么多考官,为何偏偏就咬定叫我拿主意?

  “这这这,我还要与诸位同僚们商量……”

  “啊?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赏罚学子,只需要一位主考大人就能够定夺。原来是需要所有大人一起决定才行?”

  “不不不,你没说错!这种事一位大人就能做主的黄大人,你看?”

  偏韩渊的话提醒了其他人。担责任又容易得罪人的事,谁也不想沾手。黄大人想责任均摊,他们却想叫黄大人一人出头。其中一个甚至热心地催促起黄大人来,

  “今天毕竟特殊!放榜的重要日子,那么多人都看着呢!不给个结果,会不会引起舆论非议?黄兄,您抓紧给个结果啊这边韩渊的喜报都准备好了,是给还是不给啊?”

  黄大人还没开口,看热闹的倒开始起哄了。

  “什么,他考上进士了?能考上进士太不容易了,刚才他就看到金榜了吧?可还是能挺身而出……”

  “对啊!到手的功名啊!这,太叫人感动了……这样的人朝廷不用,居然要罚?”

  “人家大人没说要罚啊!你们别乱讲!这样重情重义的人做了官,才是我们大燕的福气!”

  “说起来,我们那边的县太爷今年到了任期了,这位小官人会不会去我们那里做县令啊……”

  说这话的是个大姐,话才出口脸都红了,也不知道心里在想啥。一边跟她一起来的女伴推了她一把,两人一起捂着嘴笑。结果大姐不说话了,她那位女伴胆子更大,直接问出声来,

  “这位小官人,你叫什么名字啊?取中了第几名?”

  韩渊微微一笑,向她颔首。他声音不高不低,却叫人听得清清楚楚,

  “在下韩渊,渊薮的渊。”

  他也不说是第几名,可金榜就在那里,人人都是长了眼睛的。瞬间,场上凝滞片刻,一群人的眼睛都忙忙地往金榜看,再三确认了,视线又瞬间都转回了韩渊身上。

  “第三……”

  “真的是第三?”

  “探花郎啊!”

  人群轰然,各个脸上红光满面,眼睛里发亮。好像韩渊高中探花,他们也与有荣焉大燕人爱看热闹,更喜欢这种戏剧性情节,这是古已有之的了。

  “不敢当,不敢当。这个探花……”韩渊向书院外拱拱手,笑容带了点苦涩,声音也低了些。他摇摇头,不再说了。

  众人这才想起,韩渊的探花说不定还没能拿到手,就要拱手让人了。

  很快,人群中喧闹声更甚,有忙着安慰韩渊的,有吵吵嚷嚷请考官们法外开恩的,有向胖子吐吐沫的,还有趁乱挤过来问韩渊籍贯何地年龄几何是否婚配的……一时间沸反盈天。

  黄大人脸都青了。边上的考官们则是彼此对了眼神,那是心照不宣的看戏表情都是官场上修炼成精的老狐狸,到这时候还能看不出韩渊在造势?这时候,谁要是敢真革了他的功名,那不但是跟白家过不去,更是与京城的百姓们过不去了!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谁做谁倒霉,说不定明天就被编成奸臣折子戏,到酒楼里串场去了!

  好在这倒霉差事落在黄大人脑袋上了,跟他们都没关系。真是万幸万幸。

  黄大人的脸色变幻不已,眼睛从韩渊身上挪到那胖子身上,又从胖子身上挪到激动的围观群众身上。最后,他终于下了决心,咬牙切齿地说,

  “韩渊,你今日所为,虽然冲动,但没有过错是他诽谤朝廷命官在先,侮辱你老师在后!所以……”

  “不不不,黄大人又说错了。那不是我的老师。虽然若是有机会,我真的很希望能拜入白大人门下,只怕我材质愚钝,却没有这个福分。哎,若是真能如愿,我一定在白大人座下苦心学习,也如他一般爱民如子,鞠躬尽瘁。那就了了我的夙愿了。”

  黄大人一听,脸色更难看几分。

  果然如他所料,围观群众又开始起哄

  “这么好的弟子,品行好又有才华,白大人为什么不要?”

  “对啊对啊,收了他啊。”

  “老师慧眼识珠,弟子知恩图报,弟子高中三甲却愿意为了维护老师的名誉出手,最后老师将这弟子收为徒弟,真的成了师徒哎呀,这不是话本里才有的情节吗?”

  ……果然,围观群众都喜欢传奇故事。在一波波的声浪里,韩渊微微一笑。

  他知道,造势已成。过几日,就算有心人传出他拜师白知岳的消息,在这些市井小民里也不会再引起反弹了。没有人会相信他与白知岳早有师徒之约不然他干嘛不在老师家里等喜报,却要自己穿着旧衣服步行而来呢?

  人们只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故事。而现在这个故事,韩渊已经写好了剧本,赢得满堂喝彩了。

  “……”

  黄大人深深看韩渊几眼,点了点头。

  “果然是可塑之才,不愧是韩渊。虽然只是探花郎,但这份城府与本事,却是出类拔萃的。韩渊啊,我很期待你日后在朝堂上的表现啊!好,好!那今日我就做主,不罚你!你快领了你的喜报,回去向白大人报喜去吧!”

  这话带着笑说出来,可他与韩渊正对面,韩渊能看出他眼中没有半分笑意。可他不动声色点了头,恭敬行礼道,

  “多谢黄大人。”

  “至于你……”

  黄大人看着那胖子,这次眼中的怨气就不加遮掩了。

  “你敢在书院前闹事,污言秽语,惹出这种事……来人,将他给我押到后面,等候发落!”

  “什么,别啊!不要啊黄大人!黄大人,我有钱的,我还有钱可以……呜呜呜!”

  不等他说完,黄大人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怒道,

  “竟然还想贿赂我?罪加一等!快,将他押下去!”

  韩渊站在一边,心中更加确认,这一出散布谣言的闹剧始作俑者究竟是何人了。但他不动声色,只是向一边退了半步。

  胖子被押送下来的时候正从他身边过。他一抬脚,将那胖子绊了个趔趄。

  “啊……”

  韩渊伸手扶了一把,似乎方才不过是无心之失。之后他对那胖子笑了笑,说了句什么,依然是彬彬有礼。看样子,一点也不计较方才的事情。

  反而是那胖子脸色突然变了,眼睛瞪得溜圆,一脸青色。

  那两名围观大姐又偷偷嘀咕起来,似乎说的是什么,“果然长得帅的心地也好,这么大度。你看那个丑胖子,啧啧,人家扶他一把,他还要瞪人家!”

  没有人听到韩渊对胖子的那一句耳语,内容却不是什么“小心”或者“好自为之”。

  而是

  “陵西王家是么?韩某记住了。”

  希望你也能记住韩某人。

  因为,日后咱们恐怕还是会打交道的。

【韩白】错之五

  一串咳嗽爆发,叫韩渊突然睁开了眼睛。那遥远记忆中的金榜提名日,就这么在眼前烟消云散。

  黑夜中,那根长烛还没有燃尽。草原上夜风大,就算帐子里都挂上了厚重的帘子,依然有丝丝凉风灌入,烛上火光舞动跳跃,在墙上映出许多光怪陆离的影子。

  韩渊怔愣片刻,拉起被子,将自己的脸掩在里面。

  竟然梦到了科举放榜那一日。

  那一次,是他仕途的真正起点。经此一役,白知岳对他大为欣赏,从此为他保驾护航,护着他一路高升。而他自己,凭借勃勃野心与满腹才华,一面专心民生积累官誉,在百姓中博取名望;另一面以白知岳的人脉为起点,广交朋党打击政敌,一时间风头无两。不过几年时间,他以雷霆之势让整个朝堂看到,一颗政坛新星如何冉冉升起。

  直到李广宁继位,他终于混到了皇帝的心腹位置,成了他的“眼睛”。从此后,他与陛下分享数不清的秘密。

  朝堂上风光再盛,都比不上一句“简在帝心”。

  他的位置终于稳了。

  他的野心也终于有了可堪盛放之地。

  他回过头,想要对白皎然说上一句我终于可以护住你,可以保你一世荣华富贵,一世官场亨通。

  可是……

  可是一路上,他根本没有注意过,白皎然看着这一切时,错愕的眼神。

  最终在那兵荒马乱的一夜中,二人关系逐步走到僵局,最后几乎断绝了来往。春风得意的韩大人,府上永远车马川流,想上门拜访他的人从门前可以排到城门外。

  可他却只有在逢年过节拜访白府时,能够见到自己最喜欢的人一面。

  那个放榜日……

  是不是那时候,他狠辣的行事风格,已经在白皎然心里,写下了第一笔浓重阴影?

  直到今日,那阴影还挥之不去。让白皎然能对他说出,“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其实你也不一定要陪我走同一条路”。

  韩渊想到这里,心中无比苦涩。又辗转许久才再次沉入梦乡。那时候天边都有些白了。

  所以他就睡的沉了些,直接误过了早膳时间。直到草原上那座营帐里,白皎然再次坐在谈判桌边,与对面的苏汝成礼貌问安时,他还没有来。

  白皎然身边座位空空荡荡,仿佛突然缺了一堵叫人心里安稳的墙。叫他心神不宁,总是无法集中精力。

  “白大人?”

  “啊?”

  白皎然又一次走神,然后被对面的苏汝成唤醒。他脸红了,连连道歉,

  “苏少主,实在对不住。是我的错。”

  “你是累了吧?唉,你们大燕人本来就文弱,你又是千里迢迢过来。哪里能跟我这种天天骑马打猎的相比?这么高强度的谈判,确实不太适合你。”

  苏汝成却浑不在意,随意将桌上的文书一推,

  “已经是最后一日了,咱们该谈的也都差不多了。要我说,别谈了,剩下的留给下面人去处理,如何?”

  “这……”

  其实没什么不行。

  不,准确地说,按照大燕的惯例,这些琐事本来就该下面官吏去执行。

  其实白皎然早就可以开这个口了,但他没有。

  他又往旁边的空位置看了一眼,心里叹口气。若今日的谈判就这样结束了……今日,他恐怕就见不到韩渊了吧。

  “你觉得如何?今晚我们篝火联欢吧?我给你们弄几只牛羊,围着篝火烤牛羊吃!也让你们看一看,我西蛮人的摔角长歌!”

  “我……”

  白皎然其实兴趣不大。但是他又想,韩渊或许是喜欢这些的。毕竟,从以前开始,他就是个爱说爱笑爱热闹的脾性。

  若他不是这样,恐怕也不会交到那么多狐朋狗友。

  那他是不是也不会成为后来的奸臣头子,贪官魁首了?

  白皎然的思绪又一次飘远,但好在这次,他自己拽了回来。

  “好,那就叨扰苏少主了。”

  “怎么这么客气?韩渊是我兄弟啊。就凭你和他的关系,你也算是我弟……朋友了。而且啊,我还有些事情很好奇,想跟你打听打听。”

  好歹是顾忌了在场还有其他人,“弟媳”二字总算没有说出口。但苏汝成偏偏要那样冲着白皎然笑,一边眉毛还挑起来,好像唯恐对方听不懂他话里有话。

  白皎然的脸一下子红了。

  苏汝成一摆手,将帐子里面的人都赶了出去。白皎然那边本来还有几个文官,是协助整理文书的。苏汝成瞪了他们一眼,那些人以为西蛮少主想跟自家大人谈些机密,也都自觉退下了。

  “真有眼色。你们大燕人就是这点好,不像我手下这些,不用脚踹都不知道该滚蛋。”

  苏汝成哈哈一笑,看着白皎然。

  “白大人,算起来我们其实认识挺久了。当初在京城外,你曾经送我一本书,你还记得么?”

  “……记得。”

  ”里面都是阿齐勒的语录,你亲手抄写的。我留到现在,没事还会拿出来读一读。”

  “苏少主喜欢,我很欣慰。”

  “当然喜欢啊……怎么可能不喜欢。所有和他有关的东西,我都很喜欢……”

  苏汝成笑容淡了些,眼神里有了忧愁。但他很快回了神,有些恳切地探身,

  “所以……白大人,有没有人曾对你说过,你和阿齐勒很像?”

  “啊?”

  “是真的,你们确实很像。明明都是文弱的文官,说话都和声和气的。可偏偏都有股子凛然不屈的意思,叫人喜欢,却生不出亵渎之心。白大人,你可不知道,我……”

  他有些激动了。毕竟杜玉章跟着李广宁走时,只请人给他捎了个口信,竟没有亲自见他一面。他这几日虽然如常说笑坐卧,可心中那份创伤,又怎么可能这么快痊愈?

  苏汝成胸膛起伏,用力摇了摇头,像是要赶走那些痛苦思绪。他有点激动地抓住白皎然的手,

  “我是真的不明白!老子年轻英俊,帅气逼人,能力强、脾气好!对阿齐勒更是百依百顺!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你们那个狗皇帝了?就算我西蛮没有大燕有钱,可阿齐勒他根本就不是那种贪财虚荣的人啊!他究竟为什么不要我?”

  “呃……”

  那好歹是大燕的皇帝陛下啊!“狗皇帝”?

  白皎然还第一次被当面辱骂顶头上司。这可真是太刺激了。他脸上一时红一时白,都忘了将手从苏汝成手里抽出去了。

  “老子整整喜欢了他三年,从不敢对他不尊重!可那狗皇帝欺负他还骗他,最后用个假身份竟然就把他抢走了!为什么?我想不明白!我心里……我……”

  “苏少主,您冷静些。杜大人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

  “所以这想法到底是什么呢?”

  苏汝成语速更急,声音也更大,

  “我想不明白,就想来问问你白大人。我觉得你们是一类人,或许你能懂。可回头一看,你白大人居然也选了韩渊那种败类?那家伙皮厚心黑,虽然多年前曾经帮过我,可我不得不说句公道话他跟你白大人站在一起,就是一忠一奸,对比鲜明!实在不般配!我不明白,像你和阿齐勒这样的人,哪里都好,为什么都这么眼瞎?”

  “……”

  “真的,我不敢去问阿齐勒,只能问问你了。你们都在想什么?为什么不选我这种好男人,要选……”

  嘭地一声,营帐门被踹开了。

  苏汝成的话被断在半空,二人一起向门口看过去。

  韩渊倚在门上,脸色难看得很。他视线沉沉,投在白皎然脸上。白皎然心中先是一轻,随即却突然有些紧张。

  为何韩渊嘴唇看起来这样白,没什么血色?

  “放手。”

  “……”

  苏汝成没理这茬。他注意力也在韩渊脸上。

  “韩渊,你这脸色……怎么,病了?”

  “老子叫你松手!”

  韩渊嗓子有些哑,一声吼出来,竟然破了音。苏汝成也听出他不是玩笑,立刻松开了白皎然。

  “今天不谈判了?”

  韩渊没理他,扭头问白皎然。白皎然眼睛盯在他脸上,有些犹豫地问,

  ‘韩渊,你的脸色确实好难看……”

  “所以今天是不谈了吗?还是我迟到了,你们已经谈完了?”

  “不谈了。本来以为你不来了,就没特意通知你。对了,韩渊,苏少主说晚上……”

  “既然谈完了,你们两个单独留在这里,是在谈什么呢?”

  这话说得阴沉。韩渊眼神如刀,狠狠割向苏汝成。苏汝成一直微蹙眉头,看着他。这时候终于忍不住了,

  “韩渊,你什么意思?我可当你是朋友。朋友妻不可欺,我还能对白大人怎么样吗?”

  “你当然不敢对他怎么样!若你动他一根指头,我一刀捅你个对穿!”

  苏汝成脸色一青,张口就想骂人。可他是真当韩渊是朋友,脏话在嘴里逛了一圈,居然咽回去了。他憋着气,低吼道,

  “那你搞这一出,是什么意思?”

  “我倒要问问你苏少主,是什么意思!

  你喜欢杜玉章,我从中做过梗吗?我冒死救他!我将他送到你手上!三年啊,是个猪都他妈拱了一地窖的白菜了!你睡不到他,那是你废物!难道还指望我将他打昏了塞进你帐子里?

  杜玉章这件事,我帮过你没有?我仁至义尽没有?我为了救杜玉章被陛下流放,差点死在西域我过来找过你没有?我没有!为什么!因为陛下多疑,我身后肯定有密探!我他妈不想连累朋友!

  可是你,苏汝成你就这么报答我?”

  “我怎么你了?韩渊?我就摸了白大人的手摸个手而已!我又没有轻薄他,我问他个话而已!”

  “去你妈的‘问个话而已’!”

  “韩渊!”

  白皎然急着拽住韩渊,

  “你冷静点!你干什么?苏少主真的只是问了几句话!”

  “我去你妈的只是问了几句话!”

  谁料,白皎然这一句话,竟然激得韩渊更加激动。他呼吸急促,不知是因为发热还是情绪太激烈,脸颊通红。他一把将来劝阻的白皎然扯到身后,向前探着身子,手指几乎指到了苏汝成鼻尖上。

  “苏汝成,你听见了吗?!去你妈的‘问了几句话而已’!去你妈的‘一忠一奸’,去你妈的‘不般配’,去你妈的‘眼瞎’!苏汝成我去你妈的!”

  “韩渊!你够了!”

  白皎然用力拽住他的手腕,

  “你想干什么?你发什么疯?苏少主是西蛮的少主啊,你想挑起战端吗?你赶紧跟我走……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白皎然心里一惊,伸手去够韩渊的额头。可他手被韩渊一把抓住。他从没见过韩渊对他露出这样恶狠狠的神情。

  “战端?你怕引起战端,哈?他是西蛮的少主,所以你就任凭他在你面前说出这种话你怕他?你得巴结他?是吗?白皎然,是不是?”

  “韩渊,你太过分了!我为何要怕苏少主,更谈不上巴结他!”

  白皎然突然感觉手腕一疼。

  韩渊钳住他手腕的那只手滚烫烫地,叫人心里发慌。

  “所以白皎然,你也觉得他说的对是不是?!”

【韩白】错之六

  “韩渊!”

  一只手用力按住韩渊肩膀。那手掌骨节分明,带着多年练武而来的粗糙老茧。这是苏汝成。

  韩渊胸膛起伏着,突然爆发出一串咳嗽,带着空音。

  “当真病了?我叫图雅来给你看看?”

  韩渊摆摆手,想将苏汝成的手甩掉。但没能成功,他也就没再尝试了。

  “你太激动了。你该知道我说的那些没有恶意,而白大人……”

  苏汝成看了白皎然一眼,声音更低了些,

  “韩渊,其实我知道你应该不是冲着我来的。不过若你一定要闹一场,不如就冲着我来。不然,怕是不好收场了。”

  “……”

  “你这样在乎他的想法……你很怕?”

  韩渊眼睫一颤,两腮线条绷紧了。他隐忍抬头,对上苏汝成的目光。

  他什么都没说。苏汝成却很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有什么事情回去单独说。”

  “……”

  “还不走?”

  韩渊站在原地,两手攥得死紧。他深呼吸几个来回,手掌慢慢松开了。

  再开口时,他声音也平静了许多。

  “……刚才我听说,今晚有一场篝火会。”

  “嗯。若你不方便,也可以延期。”

  “延什么期?有什么不方便的?几点,我一定到。”

  苏汝成扬起眉头。他很想说,你那脸色都白得可以刷墙,不如回去老实躺着吧。可韩渊却不依不饶,

  “苏汝成,你不是已经传令下去了么?说改就改,你们西蛮就这么随便?我说了会到就会到,怎么,怕老子太能喝,给你西蛮喝穷了?”

  苏汝成撇撇嘴,呸了一声。

  “我西蛮再穷,轮不到你个被大燕赶出去的丧家犬说三道四。”

  “丧家犬?哈,整个西域十八国,最后面那八个加起来也就跟老子差不多有钱。你穷,老子又没嫌弃你,谁叫你是老子兄弟呢今晚上老子给你出十箱葡萄酿,喝不完你拿回去泡澡都行。”

  两人视线一对,彼此心照不宣。什么穷了富了,喝不起酒了?跟那一点关系都没有。

  韩渊是怕苏汝成难做。

  毕竟是两国邦交,不能太过随意。苏汝成发出了邀请,方才白皎然也应允了。若是突然取消,或者大燕这边主事的官员不出席,难免会惹来诸多猜测。甚至,会被认为是瞧不起西蛮,故意扫西蛮人的面子。

  当然,苏汝成在西蛮权势威重,能够将下面不忿的声音压下去。但韩渊怎么可能将烂摊子两手一推,叫朋友替他善后?

  “……行。你说的。”

  苏汝成冲韩渊咧嘴一笑,

  “我就等着你韩大人的美酒给我泡澡了。”

  说完,他又拍了拍韩渊的肩。韩渊冲他拱拱手,转身走了。

  “韩……”

  白皎然竟然被他丢在身后,这还是第一次。他伸手喊了一声,又讪讪住口。苏汝成从旁边看过去,见他满脸不知所措,忍不住叹了口气。

  “追上去啊。”

  “啊?”

  白皎然回头看他一眼,有些犹豫,

  “可韩渊好像不高兴了。他会不会不想见我?”

  “怎么会不想见你?此刻他唯一想见的恐怕就是你。”

  苏汝成撇了撇嘴,

  “莫非,以前他不高兴了,你都任他自己走开?”

  “……他从前,并没有和我不高兴过。”

  苏汝成眉毛一挑,看了白皎然片刻。

  “难道从前只有你不高兴,他从背后追着你跑?你病了痛了难过了,他跟着你哄着你安慰你?反过来,却没有么?”

  “……”

  “白大人,看不出你居然这样跋扈任性啊。”

  白皎然一怔,脸色微妙。他长了这么大,从没有人用“跋扈任性”四个字形容过他。

  可现在没空为自己辩解。他心里惦记着韩渊,忍不住往那人离开的方向看过去韩渊的身影已经很小,再耽误下去就该看不见了。

  “苏少主,对不住。不能再说下去了,我得先去找他失礼处请多包涵,告辞!”

  说罢,他急匆匆扭身而去。

  留下苏汝成一个人,抱着胳膊琢磨方才这档子事。

  这个白皎然,脾气还真挺好。若说他当真是“跋扈任性”,其实苏汝成自己也不太信。

  可是怎么就能将局面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呢?韩渊那一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样子……

  说起来,他刚才到底为啥那么激动?他究竟在怕什么?

  苏汝成又回想了一遍自己方才说的那些玩笑话。

  ……你居然也选了韩渊那种败类?那家伙皮厚心黑……他跟你站在一起……一忠一奸……对比鲜明……不搭调……眼瞎……

  苏汝成突然一顿,默默地咽了口吐沫。

  “日。原来是这个。原来韩渊心里的刺是这个……艹,那老子这次,岂不是戳到韩渊的心窝子了?”

  ……

  韩渊人高腿长,走得也快。白皎然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赶了片刻,终于喊了一声,

  “韩渊!等我!”

  韩渊一下子住了脚,转过头看他。 他喉头上下滚动,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他最后只是笑了笑,

  “白大人追着我干什么?”

  “我……”

  白皎然一时语塞。他觉得韩渊的眼神很深,里面像是有什么他读不懂的情绪在涌动。

  “白大人,若你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你别走!你等等我,韩渊!”

  一听说韩渊要走,白皎然立刻急了,快跑了几步。却不防脚下绊在纠缠草茎上,一个踉跄。

  糟糕!眼看就要扑到地面上了,长长的草叶指向半空,差点戳进他眼睛。白皎然下意识闭上眼,做好摔个狗啃泥的准备。

  可他没有。

  他摔在一双手臂里,被扶着起了身。他睁开眼,抬起头,看到韩渊的脸就在面前。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像是汪着一潭深水。

  “你追过来干什么?”

  韩渊低声说,

  “能不能放老子一马?皎然,我现在真的有点累了。”

  “你在说什么?”

  白皎然两手捧在他腮边,感觉到掌心里那么烫。他抱住韩渊的脖子,额头抵在韩渊额头上滚烫滚烫的,叫他心里一哆嗦。

  “韩渊,你病了啊。你得跟我去看大夫。”

  “……”

  “你不能自己走。韩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可你得听我的我带你回去。”

  白皎然捧着韩渊的脸,两人呼吸交错。韩渊喉结缓缓移动着。下一瞬,他用力一扣,将白皎然猛地扣进怀中。他手臂那样用力地勒住白皎然,叫他喘不过气来。

  韩渊的身体也那么热,呼吸都带着喘音。韩渊的脸就埋在他肩窝里,鼻息灼**扑在他耳边。

  “韩渊……”

  白皎然侧过脸,想要看看韩渊。可韩渊抱得太紧了,他根本挣不脱。转过脸,也只能是与他面颊相贴,他能感觉到韩渊的脸也是滚烫的,腮边筋肉微微发抖。

  “韩渊……”

  白皎然声音很轻很轻,

  “你到底是怎么了?”

  “……”

  “刚才我是不是应该早点来追你?你不高兴了?”

  “……”

  “我是因为第一次见你发脾气,有点傻了。我反应不过来……”

  “我没发脾气。”

  “你明明就……”

  “老子说了没有!”

  斩钉截铁,咬牙切齿。白皎然一时哑然。

  还说没有发脾气……难道方才营帐里那一幕,是自己的幻觉不成?

  “可你明明就……”

  “别说话。”

  “你……”

  白皎然突然被捏住了鼻子。他双眼睁大了,惊愕地转向韩渊。可韩渊伸出一只手,五指大张,盖住了他的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鼻子更是被捏得结结实实,白皎然下意识地张开嘴,随着空气一同进入他口中的,还有韩渊的唇舌。

  “你干什么韩……呜……呜啊……嗯……”

  可能因为在发烧,韩渊的吻比平时灼热那么多。白皎然根本没机会喘息,他被吻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一片金星。他喘息越来越急促,几乎要窒息了……捏住他鼻子的手终于放开了。

  韩渊也在喘息,就在他耳边。可是捂着白皎然双眼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所以白皎然根本看不到抱着自己这个男人的表情。他只能听到那人声音断断续续,在自己耳边响起。

  “我没生气……我只是,有些失态。没事的,皎然……那些都不重要的……你别在意……你忘掉吧,好不好?”

  此时的韩渊,声音低哑,语气也与之前营帐里完全不同。那时候的他像是一座亟待喷发的火山,叫白皎然心惊肉跳。可现在,他低沉着声音哄劝着白皎然。

  别着急,也别慌。没事的。我在这里。

  只要我在这里,你就不会有事。什么事情我都有办法,你都不用担心……你只要依靠我就好。

  这是韩渊一向会有的样子。是他的“常态”。按理说,白皎然应该很熟悉这样的他,应该很安心的。

  可是白皎然却一点也不安心。一股莫名的心惊,在他心底蔓延。

  他突然发现,自己从前真的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失态”。在他面前,韩渊永远带着一脸痞笑,永远成竹在胸,似乎万事都不在他眼中。他那么值得依靠,从不会有任何问题。

  可是,这可能吗?真的有人能解决一切,永远让人依靠,永远不会失态,不会发火,更不会倒下?

  一阵风吹过,带着凉意。韩渊突然咳嗽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带着带着胸腔里的回音。白皎然忙去扶他,韩渊单手捂着嘴,冲他摆了摆手。

  似乎是想叫他躲远点,别让自己的病气冲撞了他。

  “你……这样不行!你还走得动吗?”

  白皎然想扶着韩渊往前走,但韩渊弓着身子,看样子很难受。白皎然不确定他还能不能跟着自己走回去。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大夫。”

  说罢,白皎然转身就要跑,手腕却被人攥住了。

【韩白】错之七

  白皎然回头,看到韩渊一手捂着嘴,咳得满脸通红,那双眼睛却定在他身上。

  “等等……”

  “怎么能等!你病得这样厉害……为什么你之前不告诉我你病了!?”

  “你别……咳咳……着急……咳咳咳!”

  韩渊握着白皎然的手冰凉,带着滑腻的冷汗。他想说什么,却只能憋出几个字,反而引起了更猛烈的咳。

  白皎然第一次见到韩渊这样虚弱的样子,偏偏在这空旷的草原上。

  “放开我……你这样不行的!干什么这样倔啊!”

  韩渊却捂着胸口,固执地摇着头。直到这一阵缓过去,韩渊弯着腰,喘了几口气。然后他才站起身,辨认了一下方向。随后,他冲正南方指了指,

  “你不要回谈判的地方。往前面去,我的马车在那边。你叫车夫带着你去找大夫……然后你在营帐里等,叫他们……咳咳,他们来接我就好。”

  “知道了!”

  白皎然往前一步,手腕上却又传来拉力。他用力一甩,将韩渊的手甩开,

  “还做什么?”

  “你慢点走……别,咳咳,别着急。”

  “……”

  韩渊松手了,白皎然却木愣愣杵在原地,一时没有回神。

  他这才明白过来,方才韩渊不让他走……恐怕,是怕他太过着急,路上会出事。

  虽然,这里距离和谈之处那么近。他根本想不到自己会有什么事。

  白皎然心里突然有点难受。韩渊却误以为他在担心。他好像已经缓过来了,除了声音低哑,脸色苍白,他举止神态都没有流露出虚弱的痕迹。

  他冲白皎然摆了摆手,

  “去吧。我没事。”

  “……我马上就回来。”

  “我等你,你慢慢走。不用急。”

  白皎然脑子里有点乱。他真的听话地慢慢迈步,向前走去。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回头,发现韩渊也在看他。

  见到他回头,韩渊冲他挥了挥手。

  白皎然就又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脑子里却是方才回头时候看到的画面

  广阔无垠的大草原上,韩渊独自站在原处,看着自己的背影。他很高大,也很强壮。可方才那一瞥之下,与几乎吞没了天地的空旷相比,他却显得那么孤独。

  好像孤零零的他,一个人撑起了背后的那一片天空。他看起来游刃有余,所以就不会有人想起来问一句……那么大的一片天,扛起来重不重?

  ……

  白皎然又走了几步,距离远到他韩渊已经看不到他了,就用力奔跑起来。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直到了马车前。车夫跟着韩渊许久,对白皎然很熟悉。见他满脸汗水,气喘吁吁,吃惊不小。

  “白大人!你怎么了?”

  “韩大人……他……”

  “我家大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车夫大惊,

  “早上我就劝过他!都已经晚了,也不差他一个人,为什么一定要来会场?病成那样,拖了这么久,这是要生生熬坏身子吗?阿甲,快过来!大人出事了!”

  阿甲就是那名心直口快的侍从,他正在一边饮马。听了对话,他二话不说,拉开车门扶着白皎然上车,自己也跟着跳了上去。

  “白大人,您指个路!”

  “好。就往北去,那个方向……”

  车夫一扬鞭子,马车开动。两声询问同时响起,带有相似的焦急,

  “韩渊他是怎么了?他病了很久?”

  “我们大人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两人同时说话,就看谁官更大。阿甲尴尬地摸摸鼻子,先回白皎然的话。

  “回白大人,我们大人上次送您回去那一次,就染了风寒。后来迟迟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我们都有些担心,您也知道,这草原上缺医少药的,大人之前又才受了伤,并未能痊愈。可怎么劝他都不听,每日都挑灯夜战,忙到深夜……白大人,我是个侍从,大人不肯听我的劝。可他从来最听您的,您劝劝他吧?”

  “那一天之后,他就病了?”

  白皎然有些恍惚,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大人自己不说,谁敢用这种事去打扰您?”

  阿甲依旧心直口快,

  “何况,您也没问过啊。”

  “……”

  “再说了,您和我们大人这么好。之前天天形影不离的,我们大人病了这么久,您难道没发现?”

  “我……”

  白皎然咬住了嘴唇。片刻,他才艰难地答道,

  “确实怪我。这么多日过去了,我竟真的没有发现……”

  “这怎么能怪您呢?”

  阿甲却没有半点讽刺他的意思。他一边焦急地探着头,寻找韩渊的踪迹,一边还在不停说着,

  “您很忙啊,我们都知道的。我们大人总说,你日理万机,事情特别多,他若是不多帮着做些,一定将您累垮了不可。唉,我们大人是真的看重您啊,白大人。我跟了他这么多年,就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过。当初离开京城前惦记着您,去了西域这么多年,回来还是惦记您若不是知道您要来西蛮,我猜我们大人根本不会在这边落脚的。”

  “……”

  “我们大人也是个苦孩子出身,跟我一样。像我们这样的穷孩子呢,都是最讲义气的。白大人您一看就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可您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有钱人不一样。所以我们大人才和您最好,我一看就看出来了。白大人,我们大人对你可是真心实意,你可不能……”

  前方车夫终于忍不住,用力咳嗽了几声。

  “咳咳!阿甲,你还不专心做你的事情,对着宰相大人聒噪些什么?伺候好白大人就行了,有你说话的份吗?小心大人等会知道了,要罚你去洗尿壶!”

  那马夫年岁大,人也老成。他很怕阿甲口无遮拦,得罪了白皎然脾气再好,那也是当朝宰相,朝堂重臣。什么“苦孩子”“富贵公子”的,还扯到了什么“狗眼看人低”“讲不讲义气”上……更何况他那几句问话,就好像在暗讽白皎然薄情寡义一样。这样口无遮拦,也不怕犯了忌讳?

  却不想,阿甲没来得及搭腔,白皎然却开了口。

  “不,他说的很对。韩渊他确实很好,很重感情。却是我,太过忽视了他,竟然连他生病了都没发现。”

  白皎然语气中是失落和自责,

  “是我对不住他,我该反省才是。”

  “……”

  车夫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眶微红,绝不是作伪,不觉心里暗叹一声。

  他与阿甲不同,多少有点察言观色的本事。加上白皎然也不是第一次坐这辆车,他与韩渊的关系,其实他多少有些察觉。之前几日见韩渊一直郁郁寡欢,白皎然又久不出现,他还以为二人间出了什么问题,甚至是一刀两断了。

  但看现在白皎然的样子,又蛮不是那么回事。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容不得他细想。因为阿甲一声惊叫,是已经看到了韩渊的身影了。

  ……

  韩渊坐在地上,一只手扶着额头,微闭着双眼。方才目送白皎然走后,他一直硬撑着的一股气就松懈下去了。感觉站着有点打晃,他就干脆坐在了地上。

  说实话,若不是怕等会马车过来,车夫看不到他的人,他都有心直接躺下了。这一阵一直吃不下东西,又连续熬夜,本来就有些虚。今早起来晚了,他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就直奔谈判场而去。

  结果在门外,就听到苏汝成对自己那样的评价。

  当然,作为损友,苏汝成再说得严重百倍他也不会真的生气前提是,若听得那个人,不是白皎然的话。

  白皎然。皎如明月,清正不阿的白皎然。脾气比谁都要软,涉及到他的圣贤教诲心中信条,却比谁都倔的白皎然。

  韩渊是个奸臣,他自己知道啊,不用谁去提醒!他是奸臣,他结交朋党,他弄权舞弊可他也在做事,在造福百姓,在为大燕尽力!面对谁,他都敢说一句我问心无愧,我就是有本事,我比你们这些废物孬种都强!

  可唯独面对白皎然,他心虚。

  在白皎然面前,他的一切道理都不是道理,一切苦衷也都不是苦衷。白皎然太清亮了,他就像是一盏灯。在他面前,你身上所有的脏与污,都能够照的清清楚楚。

  韩渊心里,谁都可以瞧不起他,唯独白皎然不行。因为他受不了。

  可偏偏,这大燕的官场上谁都没资格瞧不起他韩渊,唯独白皎然可以。

  他怕。怕到了骨子里。怕到今日听了苏汝成那一番话,哪怕明知是玩笑,脑子也是嗡地一声,一股子火从胸口窜到了天灵盖。而白皎然居然没有替他说话,没有反驳苏汝成半句,更叫他掌心与心口都是冰凉的……

  怎么办?

  韩渊脑子昏沉沉的。他觉得冷,又觉得燥。身上冷得有些哆嗦,鸡皮疙瘩一层层地起,心里却窝着一股火,从里往外透着燥热。

  他甚至不敢病,也不敢放松片刻。他费了全部心思去应对如山的公务,也不过是为了在谈判桌上,继续坐在白皎然身边。

  他得继续坐在那人身边。哪怕一天就说那么几句话,他也得靠那几句话活着。他还得想办法,叫那人别丢掉他,别去走那条荆棘密布的献身路……

  可谈何容易?

  他韩大人机变百出,却全都是些下三滥的手段。官场犹如酱缸,谁比谁更脏?若韩渊不够心黑手辣,他就护不得那人一世周全。

  可他当真心狠手辣,满身油垢脏污,却又如何去面对那个人,如何能向他伸出手来,求他一个拥抱?

  那个人……又怎么容忍得了这一份与他信念相悖的脏?

  “其实,你也不是一定要陪我走这条路的……”

  韩渊病了几日,这句话就在他脑子里回响了几日。这一次,他是真正切切地被难住了。从来手段倍出只手遮天的韩渊韩大人,被他心爱的人用一句话,就给逼到了死路上去了。

  怎么办……

  到底,他能怎么办?

  ……

  “大人!你没事吧?站不起来了?”

  阿甲一惊一乍的声音响起,吵得韩渊脑子嗡地一声。他抬起头,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句,

  “别咒老子。谁他娘的站不起来了?过来,扶我一把。”

  “这还说不是站不起来?”

  阿甲嘀嘀咕咕凑过去,伸手扶住韩渊胳膊。韩渊借着他的力气起身,身子晃了晃,还真有些站不稳毕竟发了这么久的烧,又在这里被冷风吹了一阵。他确实有点体力不支。

  哼哼唧唧靠在阿甲身上,正准备往马车方向走。结果,韩渊一抬头,就看到白皎然跟在阿甲身后。

  “……”

  韩渊一把推开了阿甲。他站直身体,努力控制自己小幅度的晃动,轻声问道,

  “皎然,你怎么又回来了?”

【韩白】那一夜

  韩渊一把推开了阿甲。他站直了,轻声问,

  “皎然,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来扶你吧。”

  “谁用人扶?我又没什么事。”

  韩渊说着,慢慢走到马车前,单手攀住车身,站稳身体。这时他才扭头问白皎然,

  “倒是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我不是说叫你回去在营帐里等我,你跟着跑来做什么?”

  “我放心不下你。”

  “……”

  韩渊脸色柔和了些,他拍拍白皎然的手背,

  “心意我领了。但我真没什么事,你不必担心。外面风大,你回车里坐着去。”

  “你先上车,我跟着你。”

  韩渊本来想让白皎然先上,他跟在后面。若是真的有什么不行,还能扶着阿甲。可白皎然这样说了,他也就没有办法了。

  他慢慢抬脚,蹬在车辕上,足下用力。却不想人在半空,却是眼前一虚,脚下也软了。他连一声都没出,直接向后仰过去。

  就在这时,白皎然伸出双臂,将他接在怀里。阿甲也赶紧跑了一步,从背后支撑他的身体。两边合力,总算没叫堂堂韩大人一头从自家马车上载下去。

  “……”

  “还说没事?”

  白皎然小声埋怨一句。见韩渊脸色白得厉害,就不再数落他了,而是架住他胳膊,将他扶进车里,

  “来,快上车吧。”

  “就是。都这样了,还这么逞强,大人你可真叫人操心……”

  白皎然没有说什么,身后的阿甲却不满地嘀嘀咕咕。音量不大不小,正好叫车里人都听的清楚。

  韩渊脸色有点难看,

  “阿甲,闭嘴。”

  “大人,不光是我们担心你,白大人也很担心你啊。刚才那一下,给我吓出一身冷汗!大人,真是求求你了,你这次是不是就别再逞强,也该回去好好养病了?”

  “阿甲!“

  韩渊一声呵斥,车厢里安静下来。韩渊感觉到白皎然的视线投在自己脸上,似乎欲言又止。

  他轻轻吐了口气。

  “皎然,叫你看笑话了。”

  “……”

  “不过我真的没什么大事。方才也不过是站起来的急了,一时头晕。”

  “大人你怎么这样嘴硬,白大人又不傻,看不出你怎么回事吗?大人,你越瞒,越显得心虚啊……”

  车夫“咳咳”两声,阿甲条件反射般闭了嘴。

  可这次韩渊没有骂他。

  他脸色灰败,微闭上眼,向后靠在车厢上。然后深深吐出一口气。

  阿甲说的很对。在白皎然面前,他总是下意识地想表现得更可靠些,更游刃有余些。可是他现在情况这么糟糕,白皎然也不是傻子。他方才那一番掩饰,恐怕看起来十分好笑吧。

  车子走得很快,路上也有些颠簸。韩渊的头靠在车厢上,随着车身起伏,不住撞到僵硬的墙壁。

  一双手垫在他脑后。

  他睁开眼,看到白皎然正满脸担心地看着他。

  “……”

  韩渊坐起来些,将白皎然的手从脑后抽出来,握在手心里。

  “我没事。”

  “你一直在对我说你没事。”

  白皎然声音不太大,在韩渊耳边响起来,

  “就连病了,也没有告诉我知道。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在生气什么,或者在顾虑什么。韩渊,你是决心与我疏远吗?”

  “怎么会?”

  韩渊握住白皎然的手,苦笑着摇摇头。

  “我只是……”

  片刻停顿。白皎然追问道,

  “只是什么?”

  “没什么。”

  白皎然垂下头,不说话了。过了一会,他手臂一揽,将韩渊环进了自己怀里。

  “……”

  韩渊脸上一僵。他人高马大,长手长脚,却被矮了他半头的白皎然搂在怀中。这还不算,白皎然将他的头按在了自己肩头,还是那种小鸟依人的感觉。

  无语片刻,韩渊发问,

  “皎然,你这是干什么?”

  “你现在很难受吧。”

  “……我没事的。倒是你,这是想干什么?”

  “如果是我病了,你就会让我靠着你休息。”

  白皎然努力挺直腰,这样,比他高上半头的韩渊靠着他的时候,才能舒服些。

  “我记得以前,你都是这样的……”

  韩渊又沉默了一会,心头竟然生出丝丝酸涩来。他一向是强悍如土匪,坚韧如野草,从没想过自己也有被人小心翼翼呵护的那一天。

  虽然这感觉不但不甜蜜,反而有点怪异。

  “其实我真的没……”

  “你还记得那一次,我们在山神庙里躲雨吗?”

  白皎然清清冷冷一句话,将韩渊堵了个张口结舌。

  那一次,两人坐着牛车去县里,却遇到了瓢泼大雨。堵在山上下不来,在山神庙里过了一夜……

  然后他还……还趁着白皎然懵懂无知,哄骗他做了些坏事……

  那时候他仗着白皎然还不太通情事,编了一套话术将白皎然哄得彻底。可是现在白皎然已经与他水**融过,总不会还是那个不懂这些的乖宝宝。

  他这时候旧事重提,是想做什么?

  韩渊喉结上下滚动着,忍不住咽了口吐沫。他偷眼看了白皎然,白皎然神色却如常。没有什么窘迫,更不像要旧事重提找他算账。相反,他低垂眼睫,神色里还有些怀念。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娇生惯养的,拖累你许多,可你对我一直很有耐心。下山后,我病了,你一边做事一边照料我……那是我第一次在外面住那么久,还生了病。但你陪着我,我倒没觉得自己可怜,还觉得挺开心。”

  “那一次,你回了京城就和我发脾气。我还以为你很不高兴。”

  “我确实不高兴,可那是因为你算计了张老先生。和你这个人,其实关系不大的。”

  “张老先生……哦,你说那个木头脑袋。”

  “韩渊,你怎么还这样口无遮拦?”

  白皎然眉头一下子皱起来,“张老先生为人正直,年纪又那么大了,你怎么这样说他?那时候你也是,骗他耍弄他……”

  他还想说下去,可看到了韩渊苍白的脸色,就咽回去了。只是叹了口气,

  “韩渊,你总是这样,喜欢骗人。偏偏你又聪明,想骗谁都能做得到。那时候在山神庙上,你也骗了我,搞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哦,乱七八糟的事情。”

  韩渊撩起眼皮,重复了一句。然后他轻轻笑了一下。

  ……

  【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咳咳,所谓“乱七八糟”的事情哈,咱们这里重点讲一下。

  事情发生在韩渊考取探花后不久。

  状元宴后,进士们的去处就定下来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韩渊居然没有留在京城里做哪个衙门的属官,却去了京郊的一个县城里做了县令。

  在这帮进士眼里,这几乎和流放差不多。

  相比这个,白皎然以状元之身,竟然去了清水衙门翰林苑,做了了清贵学士,也就不显得特别突兀了。

  旁人都以为是有人在整白知岳,让他这一次没捞到有权的官位。却没几个人知道,这安排,竟然是韩渊和白皎然主动要求的。

  不管原因如何吧。这二人上任后,一个在京城日日苦读圣贤书,另一个在县城忙着夏收,忙得不亦乐乎。一晃眼,两人有一个多月不见了。

  恰好这时候,韩渊隔壁县城的那位县太爷要称病休养。那位县令和白家还算是熟人,白皎然就收拾了一下,跑到了城郊,打算慰问一下老先生。

  然后再顺便看看韩渊怎么样了……他才不肯承认,为了找个借口来看韩渊,其实他找了好久了呢。

  真的只是顺便,顺便而已。

  白皎然到县衙门的时候,韩渊正往外走。两人一个照面,都停住了脚步。

  白皎然眼看着韩渊愣了一下,那张英俊的棱角分明的脸,一点点亮了起来。从眼睛里流淌出温暖的笑意,让白皎然心头一跳,脸上突然红了。

  “韩兄……”

  他想说,你站在夕阳里,显得分外英俊。可他不知道,点亮韩渊脸上笑容的,其实从来都不是什么阳光,而是他自己。

  “来了?”韩渊痞气一笑,“正好,咱们走吧。”

  “……去哪?”

  “去了就知道。”

  韩渊毫不客气,单手揽住白皎然的肩膀,顺便从他手中接过一大堆用油纸包好的点心。白皎然被他强拉着出了县衙,才发现后门停着一辆牛车。

  “韩兄你到底去哪?我坐了马车来…可以送咱们一程。”

  “乡下道路泥泞,骏马容易崴了脚,反而不好。牛车更稳妥些小路不平整,多少有些颠簸。你能不能行?”

  “没问题的。”

  “没问题就好。“

  等到当真上路,白皎然才知道问题大了去了。

  这道路哪里是泥泞不平?根本全是高低石头!他被颠簸得七荤八素,一阵阵想吐。

  突然,一只胳膊将他揽进怀里。白皎然摔在韩渊胸前,难受得差点吐出来。

  “唔…“

  “颠得难受了?你靠着我睡一会吧。“

  一只手轻柔地抹过白皎然的脸,叫他合上眼皮。韩渊的声音从白皎然头顶响起,带着一丝歉意。

  “你闭上眼睛,休息一会。我也是第一次来,不知道这边是这样的情况……难受得很厉害吗?”

【韩白】那一夜之二

  “读万卷书,行万里里,本该如此……是我太过娇气了。拖累了韩兄行程。“

  白皎然有些歉意,韩渊却比他更觉抱歉。

  “什么拖累。等你明年再来,我将这县城到乡间的路都修建好,叫你舒舒服服坐着马车到乡下去。”

  “韩兄要修路?那真是好事。百姓往县城来会容易许多。只是,徭役会不会更重?”

  “我想最好不要动徭役,最好能筹到一笔钱,用来雇佣人修理。徭役伤民,被摊派的本地百姓不一定精通这些活,还需要自己带着干粮,耽误自己家里农活。但雇来的人不但精通活计,还会在本地吃喝拉撒,花出去的雇佣费用一大半回到了本地百姓手中,是件好事。”

  “好是好。只是……”

  白皎然想,只是这份雇佣的工钱从哪里来?

  他却不知韩渊想的是,徭役都要小民自己出钱,大户反而受益。这种事还是要大户出血雇人,让小民一起受益才好!

  “今日我去乡间,就为了这件事。据说去年收成不好,今年大户们都嚷嚷要减税三成。我倒要去看看,到底不好到了什么程度!”

  “你当真要给他们减税?”白皎然有点担忧,“可是若真的减税,给朝廷交的钱粮定额却不能少。韩渊,那你手里款项更不够了,还怎么修路修桥?”

  “不是有那些大户么?一个个都以耕读传家,圣贤祖训自居,也该他们出点血……那个,接济一下乡里乡亲?”

  韩渊怕吓到白皎然,特意将吃大户说得清新脱俗了些。果然,白皎然不疑有他,还赞同地点了点头。

  但他还有一点疑惑。

  “可若是他们不肯呢?”

  “不肯?”

  韩渊一笑,露出两颗雪白的犬齿,“老子是本地父母官,那就是他们的亲爹爹开口了,他们敢说一句不肯?”

  这叫什么话?

  白皎然的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

  “韩渊,你……你还要升迁呢,可要注意官誉啊!”

  官誉,就是为官的名声。别看“名声”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重要得很。

  一个官做的好不好,不光是上头宰相御史皇帝说你好,下面百姓也要说你好这里的百姓,特指当地大户。毕竟他们人多势众,到你卸任的时候,他们能给你举着万民伞造势,也能找几个人当街告状说你横行乡里,玩死你不要命。

  所以一般做官都不会太得罪本地大户。你好我好大家好,来日方长呢是不是?

  但韩渊从来不是一般人。做了官,自然也不会是一般的官。

  何况,他也没打算得罪本地大户他打算得罪的,是隔壁张老先生治下的大户啊。

  刚才我们是不是说了,白皎然这次下乡送温暖,打得是去“探望隔壁县抱病的县太爷”的名号?

  这位张老先生,就是那个要“抱病回家”的县太爷而他的“抱病回家”,韩渊可得负上不可推卸的责任。

  说起这位县令老先生,其实满朝堂都很有名。

  有名不在于他学问做得好,也不在于他做官时间长。在于他是个一根筋他家原本十分特别极其有钱,但是他整个青年时代和中年时代,都只做了两件事:考科举和接济穷人。可以说,这是位将圣贤书照本宣科到了极致的男人,圣贤本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他却做到了。

  后来朝廷表彰先进,想要破格给他个官当当,他拒绝了。一根筋的老先生表示,他一定要考上科举,这才是正道。

  在朝廷授意下,又破格给了他个同进士出身。当年操办这件事的就是白知岳,所以白皎然某种意义上来说,跟他算是熟人。这也是他来看老先生的原因只是此刻,他还不知道这一场“抱病”的真相,究竟如何。

  真相如何呢?

  其实概括来说很简单,就四个字忍无可忍。

  而如果要展开来说,事情是这个样子的。

  在韩渊来之前,张老先生已经在县令位置上做了好多年,从不曾收过一分黑钱。可他每日除了捧着本圣贤书哆哆嗦嗦地念,就连办案也是照本宣科。老先生自命清高,从不肯下到现场好好看看证据,更不要提动刑侦查。

  但是他清廉啊。而且特别慈悲心肠只要囚犯没有杀人放火,在他堂前大哭几声“我还有八十老母三岁小儿要养……我要改过自新从此礼义廉耻信奉圣人教条……”他就信了。县城里面的无赖都学会了这一招,将老实人们欺负得欲哭无泪。而时间久了,老实人被逼无奈,也只好做无赖自保。

  无赖太多了,本县的老实人都不够用了。这些无赖就把主意打到了邻县头上,天天去偷鸡摸狗,调戏妇女。等到有人来抓,就直接往自己县城一跑由于县城之间各管一摊,这些县令又不好去老先生的县城抓人。何况抓了人也没什么好处,送回老先生那里一样是放了。关在自己县城?难道囚犯养活着不要花钱吗?

  这种僵局一直持续到韩渊来到这几个县中的一个,接任县令的那一天。他行礼还没放下,就已经在大街上抓到了一个无赖。

  那无赖极其嚣张,叉着腰理直气壮对他说,

  “我又不是你县城子民,你凭什么抓我?送我回我自己县城里,我们县令才有权审我!”

  韩渊呵呵一声,大手一挥,直接赏了他一串耳光,将无赖打得懵逼当场。

  “你你你…你怎么打人?”

  “我打你怎么了?你到老子的地盘嚣张你还有理了?你再敢废话一句,老子直接打死你,你信不信?”

  无赖张大嘴巴他见识少,见过的官员都是一脸道貌岸然,从来没见过这么劲爆的县令。

  到底他是无赖,还是这县令是无赖?

  其实偷鸡摸狗而已,真不至于当场打死(要不然,以前那些被气得嘴巴歪歪的县令们早就将他们打死了)。但是韩渊气势太足,无赖终究没敢再多说一句,就地怂了。

  怂了就好办。

  韩渊心想,就怕他不怂。这种又怂,又偏要装社会的小无赖,最适合杀鸡儆猴了。

  然后无赖就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示众。笼子边上竖了个牌子偷窃财物,本县不辞辛苦,代为看押。食宿费用自理,代看押费用一个银角。

  每次这个无赖喝一口水、吃一口饭,旁边费用都会加一笔。就算他不吃不喝,费用一样在长代理看押费不就是干这个用的么?

  韩渊生怕老学究县令不知道这件事,特意写了封信送过去。老学究得到消息,大惊失色,赶紧来看。

  见到自家子民被韩渊像关鸡崽子一样关在笼子里,还挂着狗牌子,老学究眼泪都要下来了。无赖更是比见了亲爹都亲,差点当场跪下。

  “大人!我知道错了啊大人!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孩儿,他们都在家里等米下锅我才出来偷东西啊大人!我回去一定要熟读圣贤书改过自新大人,您带我回去吧,我任凭你处置!”

  “韩大人,这是我县里的子民,他已经知道错了,这……”

  “老县令果然教化得方,一张脸往这里一摆,不用说话他就认错了。”

  韩渊微微一笑,

  “带走可以。他偷了一只鸡,应当判刑一月,吃喝拉撒一天一个银角子。三两银子,您给付了吧。”

  “我……”

  老先生瞪大眼睛,

  “哪有住在监牢中还要付钱的?”

  “住在您本县监牢自然不用付钱,毕竟那些衙役是朝廷掏俸禄养活,监狱也是朝廷在维修。可我这里不一样啊……”

  “有什么不同?难道韩大人县城衙役不吃朝廷俸禄,不用朝廷修建监狱?”

  “那自然是用的。可朝廷掏钱是让他们做好本县关押,却不是给邻县救援的一码归一码,活我们替老大人干了,这份钱,自然也就替老大人笑纳了呀。”

  “这……”

  老大人心中一梗,却又说不过韩渊。只是俸禄都是定数,每月发给衙役,不能克扣;他又没有外快,只能自己掏钱。三两银子啊……是他小半个月的俸禄了!

  “韩大人,这……这人也没有关上一个月啊。只有几天而已,钱数上是不是……”

  “老大人说的有理,我也不能占邻县便宜。”

  韩渊大手一挥,“来,将他送回监牢去,关满一个月再放出来!”

  “不要啊大人!大人救我!我改过自新啊!大人!圣贤书说不能见死不救啊大人!”

  耳听那无赖一阵鬼哭狼嚎,老县令咬紧牙关,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三两银子

  “好吧……这钱我付给你。韩大人,将我的子民放了吧。”

  韩渊愣了一下。他还真没想到老县令当真自掏腰包付了钱。但很快,他嘴角一勾,若无其事地将钱揣进了自己口袋。

  “好。老大人,回去看好你的子民。不然啊……”

  这一声意味深长的“不然啊”,似乎没起到什么作用。之后几个月里,周围县城各个有样学样,将老县令折腾得要死要活。其他人倒没有韩渊这么不要脸,一收就收一个月的钱,但是零敲碎打也架不住人多啊!

  很快,老县令就上书朝廷,称病休养了。

  你们看,人家老先生岁数可以给韩渊做爹了,又是清誉传遍京城的老学究,韩渊都是说坑就坑,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区区几个没人疼没人管的大户,韩渊得罪一下又怎么了?在他眼里,这还叫事吗?

  当然了,得罪大户的事情,目前还要往后放一放。

  因为得罪大户的前提条件是见到大户,而见到大户的前提条件,是牛车把韩渊拉到大户家门前。

  可非常不幸的是,牛车现在抛锚了。

  就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地里,头顶上还下着瓢泼大雨。韩渊,连同他身边的白皎然,都没有一丝丝防备地被浇成了落汤鸡。

【韩白】那一夜之三

  “真是倒霉……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这个时候下!“

  一向吃得苦的韩渊,对于淋场大雨本不该太在意。可他低头看了一眼白皎然,心情却分外焦躁。

  “冷不冷?”

  “还,还行……不算特别冷……你别担心,我没,没事……”

  明明都已经在打哆嗦了,口中还要说没事。韩渊心头更加焦躁,将官袍脱下来,裹在白皎然身上。虽然也已经湿透了,好歹厚一些,风吹过来不至于直接吹透。

  “衣服都给了我,你怎么办?”

  “我没事,习惯了。”

  韩渊一身筋肉将单薄内袍撑得满满的,一手拽着白皎然,一手拎着二人的东西。牛车被卸在路边,车夫在后面牵着牛艰难跟着。

  就连车夫那一份行李,韩渊都扛在了肩膀上。

  一行人歪歪扭扭,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直到白皎然冻得连牙关都控制不住地叩叩作响时,他们面前终于出现了一座废弃的山神庙。

  看到了那座山神庙,韩渊松了口气。最起码,头上有个屋顶可以遮雨,不至于在这荒郊野地里冻上一宿。

  可是低头看看身边的人,韩渊刚松的那口气,又猛地提了起来。

  白皎然眼皮耷拉着,像是要睡着了可他小脸冻得青白,浑身都湿透了。这种情况下,谁会生出困意?

  这不是困,这是筋疲力尽白皎然这个娇气的家伙,这就扛不住了?他身子这么弱?

  再耽误下去,他一定会大病一场……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他得多遭多少罪?

  光是想到这人遭罪,韩渊都觉得心里火烧火燎,一阵阵难受。

  可难受也没用。韩渊一向是实干派。他一把将白皎然推进山神庙,环视了四周环境,就开始动手了。

  很快,腐朽的门板被韩渊劈成几块,成了现成的劈柴。再用火石点燃,就成了熊熊燃烧的篝火。他又从山神龛边翻出几个破旧的瓦盆,就着雨水洗干净了,又接了些水烧开。

  韩渊这才顾得上摸了摸白皎然的身上寓小言,一片冰凉。

  韩渊看了看手中瓦盆。这玩意破了一半,一次能烧开的水有限。方才白皎然喝了些,依然没能暖回来。

  “还有点热水,你都喝了吧。”

  “那你……”

  “不用管我,你喝。”

  “那不行,这么冷的天……”

  “别废话,喝!”

  几乎是捏着鼻子给白皎然灌下热水,韩渊眼看他脸色终于好看了点,不那么惨白白的了。他松了口气,又接满瓦盆重新烧起水来。

  “看样子,雨一时半刻停不了。我们得在山神庙里过夜了。”

  看了看外面一点不见小的雨势,再回头看看嘴唇依然青白的白皎然,韩渊心里有点发愁。

  “在这种地方睡一宿,你行吗?”

  “应该……没问题吧?”

  说是这样说。可看看那张冻得发白的小脸,韩渊觉得,问题还蛮大的。

  偏偏这时候,一阵冷风呼啸而过,带着门外的雨丝一同卷进门。火堆一阵飘摇,就连韩渊都打了个哆嗦。

  这样不行……

  韩渊拧着眉毛,脱下内袍。然后他将内袍悬挂在半歪的房梁上,下摆栓了两块砖石衣服被拽得展平了,正挡在大敞的庙门和火堆之间,好歹能挡点风。

  “把我的外袍递过来。”

  “嗯……”

  白皎然头很疼。他脸上一阵一阵滚热,身子却冷的发抖。但他还是听话地将身上披着的官袍送了过去。只是站起身的时候,不知为何脚下一软,差点摔到火堆里去。

  韩渊单手拎住他胳膊,将他按在自己胸膛上。

  “靠着我。”

  白皎然靠着他站稳当了,仰起脸来。他眼前一阵模糊,一阵清楚。模糊的是山神庙的四壁,篝火,和韩渊那双灵巧摆弄外袍的手。清楚的,是韩渊抿紧的嘴唇,专注的眼神,还有随着动作上下滚动的喉结。

  “韩渊。”

  “嗯?”

  “好冷啊。”

  “嗯。”

  韩渊忙着用衣袍给他们圈出一块地方,多少能遮点风。白皎然知道他在忙,所以也不生气他“嗯“一声打发了自己。

  韩渊叫他站在那里,他就站在那里。只是他更加难受了,

  他甚至没有发觉韩渊什么时候忙完了,正低头看着他。

  很多年后,当韩渊再次回忆起山神庙的那个夜晚时,带着雨水腥味的泥土味会再次充斥他的鼻腔。他必将想起,白皎然站立不稳,从他怀中向地面滑落的那个瞬间。

  好了,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少年酱看过《百年孤独》了。那我们继续那一夜的故事。

  白皎然就连靠在韩渊胸口站着,都有些站不稳当。他脚下一软,从韩渊怀中滑落下去。

  韩渊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他,但在那之前,白皎然自己抱住了韩渊的腰身。

  韩渊低下头,看到白皎然眼睫微微抖动,神情有些茫然。明明已经没有力气,白皎然依然努力重新站稳,他还咧嘴笑了一下。

  太冷了,所以笑得有点僵硬,但并不显得勉强。

  真的是被冻坏了吧。

  韩渊看到他鲜润的唇间呼出一口白气。

  “我没事……没有抓稳而已。你不要担心我。”

  白皎然一边这样说,一边抬起头看向韩渊。两人贴得很近,一个在抬头另一个在低头,两张年轻英俊的脸之间,距离不过方寸。

  明明旁边就是火堆,而门外就是凄风苦雨可这个瞬间,韩渊却觉得那火光整个黯淡下去,外面的风雨更是远远消失在世界边缘之外。

  他的眼睛里只有这个少年的脸,和他看着自己时的眼神。那眼神透亮又柔和,像是一轮和煦温暖的太阳,将整个山神庙都照亮了。

  这让他的心里一惊,却也生出了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是一只手在他心中轻轻挠了一下,又酸又疼,还带着莫名的痒。

  这个人自己都快要冻死了,怎么还能有这样清亮的眼神呢?

  不论心里泛起了怎样的波澜,韩渊看起来却十分镇定。

  他只是淡定地脱掉最里层那件亵袍,露出一身结实的筋肉。然后他活动了一下肩颈,将亵袍随手丢在地上,然后解开了油纸包白皎然来看他的时候,就拎着这些东西。可惜,被水泡过之后,已经碎成了渣渣。

  “都弄脏了,不能吃了。”

  白皎然在火堆边打着哆嗦,轻声说。他眼神里有点失望里面的桃酥点心很难买,他自己一口都没舍得吃,都拎着来找韩渊,打算两个人分吃掉。

  可是现在……

  早知道,刚才牛车上吃掉该多好。

  “嗯,我知道。还好有油纸包着,不算太脏。放在水里煮成糊糊,应该问题不大。”

  韩渊将那些混着雨水的湿漉漉的点心渣渣,都丢在了瓦盆里。顺手捡了根木棍搅和一下,他在一边的稻草堆上擦了擦手。

  “白皎然。”

  “啊?”

  “把你身上的衣服脱了。”

  白皎然一愣。他有些迟疑地将手指挪到衣襟上。但他没有问,更没有抗议韩渊说的话,一定是有道理的。叫他脱,他就脱好了。

  或许是太冷了,他手指抖得厉害,两三次都没能解开那个系带。

  一双温暖的大手罩在了他手上。那手指上,还带着些桃酥点心的甜香味。

  “要是想用体温烘干衣服也不是不行,但这衣服浸透了水,太湿了。最起码要晾在火堆上,将水汽蒸掉些。”

  韩渊耐心地替他将外袍解开,抖落开甩了甩,甩落一地水珠。

  “还有,既然要烤火,就离火堆近一点。风从哪边吹来,你就坐在侧面方向背对风,腰里会受凉;正对着风,又顾及火焰飘过来,不敢太靠近。”

  韩渊说着,将白皎然内袍也解下来,如法炮制晾了起来。然后他往火堆里丢了几块木柴,又指了一个地方,

  “你坐在这里。暖和,避风。”

  “那你坐哪……啊!”

  疑问还没说完,变成一句惊呼。白皎然攥住韩渊的手指,神色有点窘迫。

  “最后这件,就不脱了吧……读书人不该随意坦身露体……”

  “嗯?”

  韩渊挑了挑眉毛。白皎然像是才意识到韩渊自己早就扒了个精光。

  他眼睛下意识往韩渊身上看过去,不知怎么,脸上红起来。

  韩渊跟一般读书人不同,是自小就干惯了活的,很有力气。所以他筋肉结实,肩膀很宽,腰间却收窄,是不折不扣的公狗腰。穿着衣衫时,他好像很瘦,可现在看来,块块肌肉随着他动作滚动,线条分明。

  火堆的光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的身体染上一层金红色。就连他菱角分明的脸,都显得分外深邃。

  他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盯着白皎然。

  “我,我不是说你……”

  “无所谓的。你说我,我也不在意。”

  韩渊唇边露出一丝痞笑,

  “我本来就不信什么圣贤书。说得再好听都没卵用,能干成旁人干不成的事,才算几分本事。”

  话音未落,韩渊已经利落地将白皎然亵衣撕了下来。

  然后自己将这件亵衣披了上去。

  “啊?”

  “啊什么?有时候,烤火都没有用肉身子烘干衣服来得快。”

  “那,为什么不让我自己穿着……”

  “废话,你不是喊冷吗?”

  韩渊绕到他身后,就地坐下。两腿岔开,正将白皎然圈在自己身前。

  “离我近一点,就不冷了。”

  说着,两只胳膊圈住白皎然,突然向后一拉。

  “啊……“

  白皎然猝不及防,直接倒进他怀里。两只胳膊用力圈住他的身子,耳边传来一声带着热意的低语,

  “这样靠在一起,是不是就不冷了?”

【韩白】那一夜之四

  何止是不冷。

  韩渊一日日苦日子打熬过来,身体素质极好。方才又忙活半日,筋骨都活动开了,身上几乎要冒汗。此刻坐在白皎然背后,将他圈在怀里,赤裸的胸膛直接贴在他背上。白皎然能感觉到热意从背后传来说来奇怪,白皎然从不知道自己身子这样敏锐。连韩渊呼吸时胸膛轻微起伏,他都感觉得到。

  “问你话呢。”

  声音耳后响起,带着温柔呼吸,轻轻喷在他脖子上。白皎然悚然一抖,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同时起了异样感觉的,还有……

  白皎然的脸腾地红了。他小腹绷紧,悄然向前挪了一点,好离韩渊赤裸裸的身子远一点。

  “跑什么跑!抱着取个暖,又坏了哪条圣人规矩了?”

  韩渊语气却有些不耐烦,

  “老子的胸膛,你以为人人都让靠的?不过是怕你冻坏了!这么冷的天,别矫情,赶紧过来。”

  “我身上凉……”

  白皎然慌忙找了个借口。韩渊瞥他一眼,颇有些好笑。

  “是啊。你身上凉我自己抱了半天了,我不知道你身上凉?若是不凉,还不用这么费劲。”

  “本来天气就冷,你还要替我取暖。我觉得,我在火堆边烤一阵就好。”

  白皎然这话,却也是真心实意。天气本来就冷,韩渊将他安置在火堆边最暖的地方,自己却只坐在他身后,被他挡住火焰暖意不说,还得用肉身子替他暖和。他心里过意不去。

  韩渊眉毛一挑。他微微偏头,从白皎然后面看过去火焰跳动着,给白皎然俊秀的侧脸,勾勒出一条金色的光。

  四周风声阵阵,大雨瓢泼。可因为有四周用衣袍遮蔽出来的这一小块地方,风雨都好像被暂时地拒之门外了。

  在他们周围,只有火光跳跃时,那映温暖的扭动的金光与淡影。

  还有一个,他此生遇到最好的一个人。

  韩渊这样想着,心里柔和下来。遇到白皎然,他连棱角都支棱不起来那人太纯真,只该捧在手里好好护着。若是棱角坚硬,不小心刺疼了他,可该怎么办?

  “没事,我不怕冷的。”

  韩渊声音柔和下来。他向前凑过去,单手撑在地上,从白皎然脖颈边探过头去,笑着盯着他看。

  “怎么回事,脸还红了呢?我真的不怕冷。更何况,你我要是挨得近一些,反而会比单独烤火更暖和的。”

  低回磁性的声音就这么在耳边突然响起。呼吸喷出的气息混着笑意,震得白皎然耳后一阵酥麻,随即这酥麻就沿着脊梁一路向下,他半边身子都酥了。

  白皎然熟读圣贤书,恪守礼教规矩。他长了这么大,并没有自渎过。当然,少年人身子骨渐渐长成,总会有些征兆。但那也是夜班时分梦中显露端倪,第二日醒来见到痕迹,他也不会太放在心上。

  毕竟精满则溢,自然而然,他也问心无愧。

  可此刻,不知怎么回事,他竟在韩渊身边出丑。虽然现在没有被韩渊发现,可他从来信奉“君子不欺于暗”。这已经让他羞愧难当,大为自责。

  若是韩渊见了我这样丑态,不知道该多么瞧不起我……以后恐怕他再也不想见我,永远都要不齿我了!

  越想心里越惶恐,他才远远躲开。可韩渊不依不饶,从身后又绕过来对他说话不知怎么回事,被人将气息喷在耳朵上,他就觉得半边身子酥麻了。

  “皎然?”

  韩渊等待片刻,却没等到他的回音。凑过去一看,见他满脸纠委屈难过神色,两只杏眼竟然含了些泪水似的,叫人见了心里都心疼。

  再加上脸上有些红浮起来,与平时完全不一样。

  “你怎么了?”

  韩渊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摸他额头,

  “是不是病了?该死,我就知道不行这样大雨天,这么冷,身边也缺医少药的!我就怕你病了,可最后还是这样……”

  韩渊真的急了,不停埋怨自己白皎然本来不用受这个委屈,自己明知道这一趟下乡是要吃苦的,为什么偏要将他拉出来?不还是有私心,想让他看看自己多能干,让他心里觉得自己厉害,最好再夸上自己几句吗?结果……

  嗯?这小子的额头摸起来,似乎不比自己掌心热上多少?

  韩渊一顿。他探寻的视线落在白皎然身上。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几眼,又不着声色地瞥向他绷紧的小腹,和别扭的姿势。

  “咳咳……”

  韩渊“咳”了一声,掩饰差点露出来的笑声。

  不就是两个人贴得太近,他起了些反应?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这有什么奇怪的?还躲什么?

  真是……

  韩渊憋着笑,觉得白皎然真是太纯了些。叫他突然生了些欺负人的兴致来。

  他眼珠子一转,装作若无其事,凑上前去,

  “皎然,我发现一件怪事。”

  “什么事?”

  “这山神庙为什么在这荒郊野地……”

  “这算什么怪事?”

  白皎然果然被他吸去了注意力。

  “供奉山神,自然要在山上啊。不然,难道还要建在城里么?”

  “山神庙是该在山上没错。只是皎然,你想想看,就算在山上,那也是一方香火。这里看起来也不算年头多久,偏偏这样破败真是奇怪,谁修建了山神庙,还会任凭它废弃?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些别的缘故。”

  韩渊意有所指地压低声音,

  “比如我从前,就听说过些怪异故事。不少书生在外面遭遇了精怪,吸走一身精血。睡下时,还以为是荒庙祠堂,等醒来,就只有荒郊野地了。更有的人一醒来,四周血拉拉都是死人这人吓得半死,等到一抬头,却看到一只恶鬼阴森森盯着他看,张开大口,一嘴尖牙,上面被血块染得黑红!齿缝里,还挂着一丝丝血红的人肉呢……“

  “韩渊!“

  白皎然一把推开韩渊,眼睛瞪得溜圆。

  “子不语乱力怪神!这种事情,你也相信,都是些奇谈怪论!“

  “我不信呀。我说着好玩的。”

  韩渊眯着眼睛,嘴角慢慢勾起,

  “皎然,怎么,难道你害怕了?”

  “我才不害怕这些!圣贤说过,世上并无鬼怪,人心不古才会心生暗鬼,持身不正才会惧怕魑魅魍魉!本来就没什么鬼怪,我才不怕……”

  白皎然强调了好几次“不怕”,眼神还是不安地向四周望去雨夜荒庙,庙门还被拆掉了。外面雨声簌簌,天上无月无星。虽然有篝火,可这也只能照亮眼前这一块地方。从四周悬挂的衣服缝隙望出去,偌大的荒庙,四角黑暗如有实质,浓郁极了,好像还在缓缓涌动着……

  木柴不够干,烧起来哔哔啵啵。

  韩渊凑近白皎然耳边,悄声道,

  “皎然。”

  “啊……嗯。”

  身前人惶惶不安的样子落在韩渊眼中,叫他无声地微笑起来。他故意压低声线,

  “你看,那角落里一片阴影,像不像一个人趴在那里……”

  白皎然脖子一僵,眼睛瞪大,慢慢向韩渊暗示的方向转过头去却不料韩渊双臂用力,一把环住他腰肢,直接将他向后拖了一尺,按进了自己怀抱!

  “哇啊啊啊啊啊啊!”

  本来就身心紧绷,大气都不敢出,却被人一把捉住。一串惨叫从白皎然喉咙里发出来,他吓得手脚乱舞,用力挣扎起来,

  “鬼啊!有鬼!救命啊啊啊啊……”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别叫了……是我……哈哈哈哈……是我……”

  在韩渊的大笑声中,白皎然突然停了手。他脸上腾地胀红了,刷地转过头,气愤地盯着韩渊。

  “韩渊!”

  “哈哈哈……在呢在呢……啊哈哈哈……”

  “你,你这是干什么?”

  “哈哈……什么干什么?我什么……哈哈……都没干啊。”

  “……”

  白皎然突然语塞。是啊,韩渊什么都没干他只是提及了鬼怪魍魉,然后突然抱了他一下。是他自己突然害怕,才闹了这个笑话……

  可若说韩渊不是有意的,他也不信啊!

  心里又委屈又生气,却又说不出来。白皎然抿着嘴唇,盯着地面,一声不吭了。

  “开个玩笑。生气了?”

  韩渊畅快笑了一通,凑了过来。他刚才将白皎然拽进怀里就一直没撒手,现在一起身,就又成了两人紧紧抱在一处,上身紧紧相贴只是,白皎然只顾着生闷气,并没注意到。

  “其实啊,圣贤说得对。哪里来的鬼怪?就好像那些读书人,带着钱出去,住了几个月回来,精元大损,钱财耗空,自己也一日日痴痴傻傻不知想些什么,大家就都说是遇到了精怪哪里来的精怪?遇到了暗娼还差不多!”

  “什么?”

  “怎么,你不相信?你听我细细给你说。”

  韩渊笑着捏了捏白皎然的脸,

  “书生么,一般家境都不错,起码是个衣食无忧。这么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却不用出去做事补贴家用,反而能够读书备考,这是需要家里财力支持的。正是因为日日读书,在家中呆久了,却没有在外面混饭吃的男人懂得这些风月场里的花样,更加好骗人傻,钱多,正是极好的目标。若他们带足钱财出门,一般是赶考,自己一个人赶路,常常要投宿荒郊野地。

  你想,带着大笔银钱,又不懂打架。就算被识破了,只怕他们跑得还没有那些女子快。这样的目标,谁不想下手?

  若我是个风尘女子,我也要挑这样傻乎乎又纯真的小书生啊。”

【韩白】那一夜之五

  “那些小书生啊。暗娼女子着意勾引,他们说不定还以为这是风流韵事。真的春风几度人财两空之后,就算幡然醒悟这是个骗局,他们难道肯说出去?

  你想,是出门在外,被娼门女子骗得团团转说出去好听,还是叫精怪迷惑受害,才遭了秧说出去好听?”

  白皎然听到这里,已经愣住了。

  “可,他们都饱读圣贤书……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是饱读圣贤书不假。只不过这些书生家境好,闲暇多,恐怕更是饱读春宫野册……早就蠢蠢欲动了。”

  白皎然两眼圆瞪,更为吃惊。他盯着韩渊看了半天,憋出一句,

  “那你……你也读这些东西?”

  不然,他怎么懂这些……

  “我?”韩渊失笑,“我家里穷成这样,吃饭都有问题,哪有闲钱**宫?”

  “也是……”

  白皎然思忖片刻,

  “可你怎么知道不会是精怪,反而是暗娼?”

  “我动脑子想的啊!要不然,就凭我韩渊这样风流倜傥,仪表堂堂,才华横溢,我在京城边上那和尚庙住了那么久,怎么不见这些精怪暗娼来找我啊?难道她们瞎么?”

  韩渊哈哈大笑,

  “我这样的好男人不去勾引,倒去勾搭那些书生?这不就说明了,什么女鬼爱书生,因为书生都生的好看,才高八斗?纯属扯淡!说到底,骗人图财罢了!”

  “……骗人图财?都是扯淡?”

  白皎然还有些没缓过劲来似的,念叨了几句。

  他有点呆呆地回头看着韩渊韩渊有着高高的鼻梁,深深的眼睛。他常年在阳光下晒着,皮肤有些黑,反而更野性些,与他认识的其他书生确实不一样。

  在白皎然眼里,韩渊好看极了。

  是啊,若这样好看的书生,都没有女鬼来缠……那女鬼爱书生的精怪故事,果然不太可信啊……

  若真有精怪,那恐怕全天下的精怪都要排着队去找韩渊的……他那么好……等等,我在想什么?

  白皎然悚然一惊。

  自己可是饱读圣贤书啊。圣贤明明说了,世上根本没有精怪的!

  “看呆了?“

  韩渊唇角一勾,眼睛弯起来。

  白皎然呼吸一滞。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看韩渊的脸。

  他当然知道韩渊长得英俊。可到了这时候,这英俊才从一个概念成了实质,砸在他心里,将他柔软的心砸得震颤不已,砰砰直跳。

  “说起来……皎然你,倒更像是传说里那种精怪呢。“

  “啊?我?精怪?“

  白皎然愣住了。不说他一身正气,跟精怪是正邪殊途;单说这个性别也不对啊……精怪不都是妙龄女子吗?

  “对啊。看到书生才华横溢,精怪升起了爱才之心,悄然现形。助他一臂之力,升科举,入朝堂,大展宏图,委身下嫁……“

  “……?”

  前面似乎还真对的上。说到后来,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啊……?

  白皎然皱起眉头,偷偷看了韩渊一眼。看到那人笑容戏谑,可眉眼却弯弯眯起来,看起来连硬朗线条都柔和了许多。

  神差鬼使,他突然说了一句,

  “你要这么说……你才是有点像传说中的精怪呢。大雨天里在荒庙吓唬我,还……”

  “还怎么样?”

  “还长得很好看。”

  “我好看?我这能叫好看?皎然,你是在调戏我么?”

  韩渊潜意识里,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却不能用“好看”二字形容的。可他定睛一看,却发现白皎然脸上别提多真诚了。他心头一动,这才明白,眼前这人,是真心实意地夸自己好看。

  不知为何,脸皮本该厚如城墙的韩大县令,居然脸红了。

  “你要是这么说……”

  “怎么?”

  “雨夜荒庙里躲在我怀里取暖的小公子,不是更像个天上掉下来的精怪?说,你想干什么是不是要把我骗到你家里,一块块拆了吃掉?”

  “……”

  “怪不得我才要出门,你就突然来看我。恐怕是看准了时机,踩好了点,变成我心里最想见的人,叫我放松警惕。就连这场雨,大概都是你变化出来的小小精怪本事不小!这么快就把我唬到了……你是不是故意看准下雨,才来看我的?”

  “韩渊,你胡说些什么啊!”

  “我胡说么?我可没胡说。若不是你做了手脚,怎么我见了你就这么开心,走到哪里都想把你拴在衣襟上做个伴?我要是个精怪,我第一个就去勾搭你,把你吃干抹净一点骨头渣都不留。”

  “你说你走到哪里,都想和我做个伴?”

  韩渊还在口沫横飞地胡扯,却不防被白皎然抓住关键。他猝不及防,一下子住了嘴。

  糟了……

  太过得意,嘴上没有把门的!一时将心底真话说了出来……白皎然又不是我的仆从!这样说太失礼了,他会不会介意?

  韩渊心里竟有些慌。对他来说,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他脑子飞快运转着,唇上却已经挂出满不在乎的笑容,打算随便打个马虎眼糊弄过去。

  “是啊,每次和你一起出去,都有好事发生啊。而且你每次来找我,都有好东西吃……”

  “韩渊,其实这些日子,我也很想你。可我怕你才上任,公务缠身,过来找你会耽误你的事。”

  白皎然莞尔一笑。

  “若我知道你想和我作伴,我早就过来了。”

  说罢,他扭过头,笑得眼睛弯弯,看向韩渊的脸。

  他腮边几缕碎发,被身后火光晕上金色。他笑得灿烂又纯真,叫人挪不开眼睛。

  看着他,韩渊的借口都忘记了,马虎眼也打不下去了。

  ……

  据说,有许多人都能够清楚地说出来,自己是何时何地在何种情况下,直直坠入爱河的。

  按理说,韩渊这样一个七窍玲珑心的人,也该可以。

  可是他不能。

  他说不出,是初见时那声清脆的呼唤,还是捡起自己文卷时的小心翼翼,让他留意到这个干净的少年?是单纯到有些天真地为他引荐业师,或者就连施舍都要想办法维护他的尊严,叫他亲近这个少年?

  白皎然的好,实在太多。

  多到韩渊在意识到以前,就已经割舍不下了所以他根本没办法说出,自己究竟何时爱上了这个人。

  但无论过了多少年,他却都能清清楚楚地说出来,他究竟是何时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并在那一刻醒悟,他已经泥足深陷,再也不可能脱身了。

  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一个破败的山神庙中。他见到了这辈子所见过的最暖人心的笑容,然后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他完蛋了。

  ……

  韩渊果然不是一般人。

  他一边努力平稳着自己的心情,消化着突然顿悟自己陷入恋爱了的冲击,一边还能面无表情地将白皎然环在怀中,替他擦干净身上的水,替他遮风。

  他表现得极其从容。若不是喉结不停上下滚动着,心跳得也分外地快,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是个毫无经验的青涩处男。

  只是他心里,却在琢磨些别的事情。

  白皎然啊……

  自己原本打算保他一生平安富贵,这一点他是有自信做得到的。官场也好,商场也罢,除非硬将他韩渊拒之门外,否则只要给他一点机会,他就能跻身朝堂权势也好,搅动商场风云,硬生生拼出一片天地。

  无论如何,保住他老娘一个晚景安详,保住这怀中人一个平安快意,绝没有问题。

  可这还不够。

  若是这个人,在自己有能力将他留在身边之前,就跑了呢?

  要不要给他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韩渊一边想,一边低下头,看看怀里这人。

  白皎然已经不再发抖了。只是看起来还有点冷似的,缩在韩渊怀中。肌肤相触,他的皮肤细润,正看着火光出神。那眼神也是清凉凉的,唇边带着些笑意。韩渊轻轻俯下身,他试探着白皎然耳边吹了口气。

  “哎呀!”

  方才听了一通鬼故事,白皎然身上异样早就消退了。此刻只觉得痒,他缩起脖子,笑着往旁边躲。

  “韩渊,你干什么呀?好痒?”

  “没事,不小心。”

  韩渊又退了回来,目光从白皎然肩膀线条上滑过。

  白皎然其实比他年少几岁,身子也才初长成。虽然清秀俊俏,却终究还单薄了些。

  何况,看他方才的样子……对情欲一事,恐怕连一知半解都没有。甚至,他还信奉圣贤书,对这种事连想都不大去想。

  若是强行诱惑,却也不是不行……韩渊舔了舔嘴唇,突然觉得身子燥热起来,心中更是腾起一股火。

  “韩渊?”

  白皎然似乎也感觉到身后人气息有些不对。他想要偏头,却被韩渊从背后紧紧抱住,

  “怎么回事?”

  韩渊没出声。他鼻子凑在白皎然脖子上,嗅到了一股皂角气味。虽然被雨淋湿了,可早起沐浴时候的皂角味道,还是留在了那人的发丝间。

  ……干净的少年,细弱的脖颈。笑着看人时,柔和清澈的目光。

【韩白】那一夜的山神庙啊……

  ……果然,还是不行。韩渊微微吁出一口气。白皎然,还是太小了。身子和心性,都还没有长成,更不该承受太多。韩渊想,想得心里发疼,可他更怕怕他惧,怕他疼,更怕他承受不住,伤了身子。

  “韩渊?“

  见他不出声,只是抱着自己的胳膊更紧。白皎然都能够感觉到他手臂上肌肉鼓动起来。他顺手将手掌搭在韩渊小臂上,

  “你怎么不说话啊?你别总冲着我脖子吹气……有点难受。”

  “难受么?”

  韩渊突然一声轻笑,声音沙哑了些。

  “比你方才还难受?”

  “方才……?”

  被韩渊一吓,白皎然身子早就平复了。他心中本就没有邪念,一时竟想不出韩渊的意思。他只是觉得,韩渊凑他这样近,笑起来呼吸喷在他脖子后面,痒痒的,还有些酥麻。

  “……其实,我觉得那些精怪传说中,书生也不全是错。若是遇到了喜欢的人,让对方快乐些,总不是错事。”

  “什么意思?”

  “……若是还不知道自己喜欢谁,那让自己舒服,也不是错事。就算是圣贤,也不该说一句不对……”

  “……?”

  白皎然更疑惑,什么跟什么?又怎么扯到圣贤身上了?他还想多问几句,才一张口,却猛地倒抽了一口气,震惊地看向韩渊!

  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正隔着衣服,柔柔搭在他下腹处。指节微曲,慢慢握住了他。

  “韩渊?!”

  “别说话。”

  一根手指搭在他嘴唇上。白皎然却突然呜咽一声,从腰里酥麻到了骨子里。浑身的血都冲进脑子了,他不住抽着冷气,想要挣扎可韩渊一只胳膊紧紧搂着他,哪里能动弹半分?

  ……这不对……圣贤书说……唔!……韩渊的手……啊……啊啊……

  “别绷的这样紧,放松些。”

  韩渊嗓子更加沙哑了。

  【略】

  “嘘,别吵。你想将车夫吵醒吗?”

  车夫领着牛,在山神庙另一角休息,此刻已经烤干衣服去睡觉了。白皎然身子一震,更用力地咬住嘴唇,咬的见了红。

  “干什么?别咬了,破了。”韩渊小声在他耳边笑,

  “真的这么舒服,忍不住想叫?”

  “放……放开……”

  “你怎么这样?我们是朋友啊,朋友都会这样。你怎么这样不近人情?”

  “你胡说!”

  白皎然忍不住反驳,似乎有些生气。可他被韩渊摆布得骨头都软了,这一声里不见凶,反而颤巍巍有些可怜。

  “我没胡说。男子之间,最好的朋友,就会替彼此做这个。不然怎么办?年纪轻轻,未曾娶妻,又不能去偷去嫖总得疏解一下,是不是?”

  【略】

  可要是真的那么做了,他会哭吧。

  也会很害怕。

  最重要的是,他信奉什么圣贤道理……虽然这些教条在韩渊眼里就是狗屁。但对白皎然来说,心里想不通却被逼着做这种事,他恐怕很久都没办法破开这一层阴影。

  韩渊想给他的,是纯粹的享受与快乐,而不是沉重的枷锁与愧疚。

  所以他松开了手,替白皎然将亵裤拉好。然后将他环在怀中,凑在他耳边低声问道,

  “皎然,难道你到了今日,还不曾做过这种事么?”

  “可是圣贤有言,你我正是读书上进的时候,不该沉溺欢欲的。”

  “嗯,圣贤所言很对。”

  韩渊轻声道,

  “但是男子长到十六七岁,都会夜间偶遗。莫非你没有?”

  “可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夜间梦中,是自然而然,精满则溢,对么?不算沉溺欢欲,更不是需索无度,就算是圣贤也不会怪罪的。那你想,若是自然而然,该将它释放出去了……你是等它夜间自己流出去,还是日间主动让它出去,又有什么区别?”

  “……”

  白皎然一时语塞。可他还是拧着眉毛,

  “我觉得不对……”

  “怎么就不对了?圣贤曾经名言不得在婚配前与女子有私情,更不能卖春或者私通,这都是有书可以查的。但是你见过圣贤说男子好友之间不能互相帮助么?没有吧?反而他还说友人有难,男儿该义不容辞相助呢。”

  韩渊轻轻一笑,话语更加轻柔,在白皎然耳边响起,

  “我就是看你方才有难,才来拔刀相助了。”

  “我哪有什么难……”

  “你就是需要疏解一下了。不然,为何方才有那样的反应?在我怀中,你却……你总不会是对我有什么邪念吧?那自然就是有难了。所以啊,这就是满了,需要溢出来。可不算需索无度,圣贤不会怪罪的。”

  韩渊一边说,手上又不老实了。

  他刚才真是胡搅蛮缠圣贤管天管地,管到常见的私通与**,已经是老爷子们古板絮叨了。这得多大的脑洞,能将“不能与同性友人间彼此做点动手的勾当”也规定出来?

  何况他方才在白皎然耳边说话,气息暧昧都吹在人家耳垂上。声音又放的那么低,一声声震着耳廓,就算是欢场老手也受不住的。何况白皎然这么一个青涩的少年,自然半边身子都酥麻了,能没有点反应吗?

  可偏偏白皎然是太过青涩。竟一点不懂韩渊这份故意,反而有些迷茫,

  “是真的吗?韩渊,你说男子间也会常常……”

  “不是的。不是男子间会常常做这个,是最好的朋友之间才会有。”

  “……你以前也和别的人……这样?”

  “当然没有。”

  韩渊眉头一皱,冷笑一声,

  “谁配得上我伺候?也就只有你了。”

  “……”

  “所以你以后也不能和别人……不管是帮别人,或者叫人帮你。我看你身边那些人都不怎么样,一个个油腔滑调的。万一被他们骗去下三滥的地方,那就不好办了。你要是想,自己又不愿意做,就来找我。怎么样?”

  “……”

  “好不好?”

  白皎然依然有些纠结,但好歹是没再叫他住手。韩渊轻轻笑了一声,继续动作起来。

  一堆篝火,一片旖旎。

  【略】

  ……

  良久,白皎然卸了力气,二人依旧贴在一处。韩渊也出了一身汗,摸着白皎然身上也干不了多少。倒是摸着火堆上那几件衣服,似乎干得差不多了。

  “累不累?”

  “不累。”

  “真的不累?那,哥哥伺候你再来一次?”

  “别……别了吧。”

  要看白皎然耳后红得仿佛要滴血,韩渊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他一把拽下外袍,披在二人身上。然后从后面搂着白皎然,倒在火堆边的稻草堆上。

  “真不来了?难道我技术不好?你不舒服?”

  “韩渊!”

  白皎然简直手足无措,

  “你不要再……”

  “哈哈哈哈,不逗你了。睡吧睡吧。”

  “……”

  静默片刻,火堆里柴火燃烧着,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白皎然又轻声问,

  “韩渊,你真没有骗我?”

  “嗯?”

  “男子之间……真的有这种事?”

  “有啊。”

  韩渊随口胡说着,

  “当然有了。只不过所有人公开问,肯定没人承认的。但是私下就是有的。比如你和我……你会告诉别人吗?”

  “那自然是不……不会了。”

  “就是啊。”

  “可是……”

  白皎然还是觉得不对。隐隐约约,有种异样的感觉从他心底萌发。他回过头,看了韩渊一眼。

  “韩渊。你这样傲气的一个人,你也说从前不愿和别人这样做。那你……”

  白皎然心思单纯,反而更容易触摸到事情的本质。他又不会又那么多的顾虑与计算,对韩渊更是不设防。但他心里,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只是模模糊糊地,他觉得身边这个人,似乎对自己不太一样。

  或者说,是因为他自己对这个人的心思不太一样,所以反过来,也想要些其他的证明。

  一层窗户纸,颤颤巍巍在眼前。白皎然似乎感觉到了它侍卫存在。可若没人帮白皎然一把,他恐怕许久都没办法靠自己捅破的。

  那个人本该是韩渊。

  但韩渊此刻所想的,却是稳住这个人,别让他被自己吓到。要一点点,一点点靠近,直到万无一失。

  这就是小白兔和老狐狸的区别。老狐狸心里的弯弯绕太多了,所以他不得不经过九九八十一难,被猎狗追,被猎人打,九死一生最后才能得到小白兔的心……恐怕这,也是天意吧?

  此刻的韩渊,一边按捺着悸动对的心,一边揉揉白皎然的头发。他笑容温和,毫无异样,显得坦荡荡。

  “你放心吧,我也不图你什么。别人我当然不伺候,我看不上他们。你就不一样了,我看你就高兴,也想让你高兴你可知道,你是我心里最重要的朋友啊。”

  【那年那庙那一夜,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回忆完毕】

  想起这些事,韩渊多少有些尴尬,但更多的却是怀念。过了那么久,他对身边这个人的怜惜却没有半点消退,反而深入了骨髓,几乎成为一种本能。

  他微微抬头看向白皎然,白皎然也在看他。目光纠缠,白皎然轻声问,

  “那时候我总觉得你放着大好的京官不做,却一定要下去做一个县令,是因为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不是来加官进爵的,你是来为民做主的。”

  “……”

  “但是现在回头看,你当时之所以不肯做京官,其实是因为京官升迁太慢了吧?”

  “……哈哈。皎然,你长大了。”

  韩渊又咳嗽了几声,声音有些低哑,

  “不过我啊,从那时候到现在都知道你放着大好的实权部门不去,却一定要去翰林苑那个清水衙门,是为了你的圣贤信念吧。你心里,圣贤最重要了。”

  白皎然沉默片刻,偏头看他。

  “其实不是的。”

  “嗯?”

  “其实最初我想去翰林苑,是为了一个人。”

【韩白】对你失望

  “一个人?谁?”

  韩渊声音一下子变了。若他是一只猫,只怕此刻浑身的毛都会炸了起来。

  韩渊眯着眼睛想了片刻,突然顿悟了,

  “……哦,我知道了。杜玉章是吧。”

  一边说着,他放松了下来。方才那个瞬间警惕性提到了最高点的人不见了,他依旧是那个病得要死不活的韩大人。

  似乎是潜意识里的想法。他总要一再证明,这个人总是属于自己最起码,没有属于过别人。其实他自己回过神来想想,也觉得有点好笑。

  白皎然那个人啊,清得跟水一样的。他还能为了谁进翰林苑呢?自己这也是反应太过度了。

  韩渊甚至因为这瞬间的应激反应,感觉到了累。但更多的是脱力般的轻松。韩渊慢慢矮下身子,将脸枕在了白皎然大腿上。

  白皎然的手覆在他额头上,那么凉。

  韩渊心中一动,一句话瞬间冲到了喉咙口,

  皎然,你手怎么这么凉?你冷么?

  跟这句话一起下意识要做的,是坐起身来,将自己外袍解下,盖在那人的肩膀上。

  可韩渊才要动,晕眩恶心的感觉冲上了天灵盖。他这才突然反应过来,是自己发了烧才觉得那人手凉,却不是那人被冻到了。

  韩渊松了口气,不再动了。他闭上了眼睛。

  下一瞬,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袍披到了韩渊身上。额头上那只手替他将衣袍掖好,又回到了他额头上,安抚般地摸了摸。

  “韩渊,你还记得吗?山神庙那场雨下了一整夜。第二天快中午,咱们才踩着满脚泥泞,从那庙里走出来。”

  “当然记得。那一次你真的遭了好大的罪。你染了风寒,烧到晚间才退。我们第二天回去时候,我还一直在后怕。这次将你带出去真的是太轻率了,还好你没事,不然可怎么办啊。”

  “嗯。然后你就这么让我枕在你腿上。”

  此刻,换成了韩渊的头枕在白皎然膝上。

  白皎然想起在牛车上,他枕着韩渊的腿,韩渊也是这样单手摸着他的头。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自己太阳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按揉着。白皎然不知道他是在为自己按摩,还是单纯不想将手从自己身上拿开。

  他一直记得韩渊对自己说话的语气,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和几分自然而然的珍重。此刻,他认真地替韩渊揉着穴位,指尖从他高挺的眉峰上扫过。那时候韩渊的神情却在他眼前闪过去,一幕一幕,叫他心里发颤。

  “韩渊,其实那一夜你告诉我的事,我心里疑惑了一路。可是当时身边都是人,都没有机会问。”

  “我告诉你的事?什么事?”

  “……那些书生之间,真的会彼此替对方做那种事吗?”

  韩渊睁开眼睛,看向白皎然。

  “皎然,这么久了……你早就知道了吧。”

  “嗯,后来我长大了些,慢慢就猜到了。”

  “是吗。”

  韩渊讪笑一声,

  “我原本也觉得,你早晚会猜得到。说句实话,我还挺想看看你发现之后的表情的……可是你却没有。我想你是忘记了,或者压根没当回事……本来我都做好了你来找我麻烦的准备。道歉的话都打好了腹稿,竟然没用上。不过也是,你这人一向大度,不计较旁人过错的。”

  白皎然笑了,摇了摇头。

  “大度的人是你。我和你绝交那么多次,指责你那么多次,总是叫你下不来台……你倒是从没有跟我计较过。”

  “那怎么能一样。”

  韩渊叹了口气,

  “毕竟每次你生气,都是我手段有亏。我错了,我哪里还有脸和你生气只求你不和我计较,气头过去还肯和我来往,我也就烧高香了。”

  说到此处,白皎然也不再说话了。他神色戚戚,似乎有些心事。

  韩渊突然有些后悔。他想,白皎然来接自己回去,自己就该好好哄他高兴,好在他身边继续待下去。干什么要聊这些,叫他不开心?

  若是叫他想起从前那么多次争执……他又想与自己分道扬镳了,可怎么办?

  于是他强拗了话题,

  “对了,皎然。你方才说你发现了我是骗你……咳,不管怎么说,我也是教了你伺候自己的法子了。今日我来问问你,从那日以后,你可曾再自己弄过不曾?”

  白皎然本来眼神悠远,有些出神。听了这句,他愣了一下,视线从车厢上转回韩渊脸上了。他眼神墨幽幽的,带着些说不出来的情绪。

  被那样一双眼看着,韩渊心中一颤。他试探地问,

  “不会真的没有过吧?那我不是白教你了?那你这么多年……难道那一日在车厢里,你才……”

  说到这里,韩渊咳了一声。他回味了一下马车里的情景,眼神开始有点不对。

  他心想,怪不得那日白皎然那样敏感,三两下就被自己弄得软了腰,连抵抗都不能。想来也是,若是这么多年没自己伺候过自己,那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儿郎……唉,也不知道他怎么忍得住?这圣贤书也真不是好东西,好好个孩子都给读傻了。这得多难熬,日子可怎么过来的呢?

  “韩渊,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我想你啊……想你居然这么老实,教你了那样舒服的一件事,你竟然能忍住不自己试试。”

  “谁说我没有自己试过?”

  “其实老实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就喜欢你这么老……嗯?”

  韩渊惊讶地盯向白皎然,发现那人的脸从脖子往上,一点点红了起来。

  “你说什么?”

  脸色通红的白皎然,眼神却不躲不闪。他看着韩渊的眼睛,轻声吐出几个字,

  “我说谁说我没有自己试过?”

  “所以是有的喽?”

  韩渊看着他,突然乐了。

  白皎然以为他不知要怎么促狭自己,脸上胀红。他不知道,若是被问到“你自己做这个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什么”,他该怎么办?

  难道要一五一十告诉韩渊?那简直太……

  却没想到,韩渊根本没有提这个。他伸手摸了摸白皎然的脸。

  “不要害羞啊。其实我听到你这么说,心里挺高兴的。”

  “为什么?”

  “因为我松了一口气啊。”

  “……”

  “皎然,你知道吗?我去了西域之后,心里总在担心你。我只怕你太委屈自己,吃也吃不好,喝也喝不好,日日做着圣贤才做的事情,却把自己逼得不像个人……你看看那个张老榆木脑袋,日子过得太苦了。我舍不得你也那样……那些条条框框是死的,你却是个大活人啊。”

  “韩渊,我总觉得我在你心里才不像个活人,像个清规戒律的出家人。”

  白皎然笑了笑,

  “那时候我才十七岁。虽说长在白家,没见过世面,有些蠢,可……”

  “谁说你蠢?胡说!”

  “你别打岔。再说,蠢就是蠢。你心里偏袒我,不觉得我蠢,却不代表我真的不蠢了。不过那也不重要,我是想说,虽然那时候我很多东西不明白,但我毕竟也不是个傻子。也是有自己模模糊糊的感觉,也会觉得有些事情不太对劲的。只是那时候想不明白,你也不来告诉我。甚至,还特意瞒着我,让我许久之后才能想到……却也晚了。”

  说到这里,白皎然顿了一下。他摸着韩渊滚烫的额头,低声问,

  “韩渊,你难受么?”

  “……还好。”

  “我们快到了。”

  “嗯。”

  “韩渊。”

  “嗯?”

  “其实我是在进了翰林苑之后,才读到了杜大人的著作的。”

  “……”

  韩渊半阖着眼,此刻微微张开。他听出白皎然话外有音,反倒不那么紧张了。他轻轻一笑,问道,

  “皎然,你想告诉我什么?你不是为了杜玉章才去?那你是为了谁?我可没听说,翰林苑里出过什么魅力超群的大人物,不过是一群书呆子罢了。”

  “……”

  白皎然垂下眼睛。

  “当初顾大人和杨大人都对我说过,似乎你有意向要去吏部尚书衙门。不过那一年,吏部只要一名进士。”

  “你原本想要去吏部?因为听说我想去,怕抢了我的位置,所以才改了主意,去了翰林苑……?”

  韩渊因为发烧,头脑转得比平时慢了些。他自言自语,

  “不对啊。若是你的话,老师他说一句话,不会有人不给面子的。吏部一年多收几个人,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吏部尚书衙门,是老师看中的地方,我从一开始就没想去。牵扯人太多,一群群纠缠复杂的人际关系里面,稍有不慎就会得罪人。那时候我没有实绩,根基不稳,不想掺和那些。”

  “嗯,如果父亲开口或许可以。但我不太喜欢这种事,而且我的性格本来也不适合那边。翰林苑,就在吏部对面,也合我的性子。”

  翰林苑,就在吏部对面。

  九个字,平平淡淡,一不留意就会错过去了。可若是韩渊会错过,那他就不是韩渊了。

  片刻沉默,韩渊伸出手,压住犹在自己额上流连的白皎然的手。他的手滚烫,而那双手有点僵,似乎在紧张。

  “我明白了。”

  “……”

  “你去翰林苑,果然是冲着一个人去的。”

  只不过,那个人不在翰林苑中,而在对面。韩渊突然觉得心头有些烫,似乎病痛也不那么难捱了。他慢慢露出点笑容,将白皎然的手掌从额头拉下来,凑到唇边亲了一口。

  “皎然,后来听说我没有去吏部,却跑去京郊做了县令你失望没有?”

  “没有。”

  白皎然声音依然低,

  “起码最开始的时候,没有。”

  咣当一声,车子挺稳。阿甲的声音响起来,

  “大人,白大人,到了!我这就去叫大夫来,你们快下车吧!”

  说着,他脚步声渐渐远去。可车子里面的两个人却都没有动。片刻功夫,韩渊有点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失望的?”

  “其实说不上是失望。是觉得原来一切,和我想的都不一样。”

  “也包括我?”

  “尤其是你。”

  “所以最后,是我让你失望了。是么?”

  白皎然没有回答。他轻轻叹了口气,

  “……我们到了,韩渊。”

【李杜】奉旨成婚

  杜玉章随着李广宁,已经在大燕大地上游历一年有余。此刻入了冬,天气一日寒过一日。杜玉章捡回了当年在东宫的毛病,穿衣只爱白缎轻纱,干净利落又要俏丽漂亮,那种臃肿却保暖的棉衣是断断不肯上身的。

  李广宁当然知道他这个毛病。才入了秋,就嘱咐车队往南边去,又备了上好的银丝炭,好几个暖手炉,叫杜玉章成日里抱着,只怕冻着了自己的心肝宝贝。

  但毕竟是冬日。就算有轻车暖裘,也还是抵不过这自然界的寒风瑟瑟。何况今年天气这么怪,北方还没下雪,南方竟然先下了起来。

  “这鬼天气……真是不开眼。知道天子出巡,还敢下这么大的雪,诚心给朕添麻烦。”

  “陛下也知道您是“天子”‘天’字下面还跟了个‘子’呢。”杜玉章笑起来,“人再大,也拧不过苍天。陛下何必闹这个别扭?”

  “是是是,玉章说的对。朕大人有大量,不与这老天爷计较。”

  李广宁掀开车帘子看了看,只见外面漫天雪花飞舞,黏黏湿湿,扑在阔大的树叶上。地面上也落了不少,只是随着下随着化,没能留下白雪皑皑的痕迹。

  可是这样却更麻烦。温度降得快不说,地面也越来越泥泞了。

  “前面有个镇子。玉章,我们先在那里落脚吧?”

  李广宁探出头去看了一眼,

  “就是有些简陋。房子低矮,看起来还有些漏风。”

  “出门在外,有屋顶住就很好了。何况今日突遇风雪,哪里能挑剔那么多呢?”

  杜玉章有些奇怪地看了李广宁一眼。李广宁并非贪图享乐的君主,之前他们游历之时,更简陋的地方他也住过。甚至,为了实地去了解当地民生疾苦,他还会特意绕过富饶的城镇,到偏远村庄借宿。怎么今日却这样挑剔起来?

  “就是因为今日突遇风雪啊。我怕冻到你。你穿的少,我们的被子也都轻薄,不是能抵御寒风的厚被。”李广宁陷在自己的担忧里,自言自语着,“这么小的镇子,现在去买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真是……”

  “陛下……”

  “哎,要么我叫人快马加鞭再往前走走,说不定还有更大的城镇,找个客栈……”

  “陛下。”

  “不行,那样也还是颠簸,路途说不定很远呢?干脆叫他们去买了棉被运回来……”

  “陛下!宁哥哥!”

  “嗯?”

  李广宁突然回过神,搂起杜玉章就在他脸蛋上亲了一口。

  “叫你宁哥哥做什么?”

  “咱们都到了,你就别念叨了。有什么住不得的?陛下,我们住这里不过一晚上,可这里的百姓,却可能一辈子都要住在这里。他们能住,为何我们不能住?”

  一边说着,杜玉章率先下了车。他身上围着件银狐裘衣,一直拖到小腿上。李广宁看着他一声白狐裘下面露出半截子锦袍下摆挺括极了,花纹也好看。就是一看这薄厚,便知道里面没多少棉絮。

  李广宁眉头皱起来。他快走一步,将杜玉章推到前面门楼下,自己站在他身后,好歹能遮些风。另一边就有侍从去叩响了这里最大一户人家的门。果然是穷乡僻壤,民风淳朴。很快,他们就被迎了进去。主人家是个慈眉善目的阿婆,安排了一间宽敞的客房给他们住。

  虽然有些漏风,起码还算干净。李广宁虽然不算太满意,但好歹能呆得下去。夜色已深,李广宁也就不再挑剔,将杜玉章搂在怀中,这样那样一番,就沉沉睡去了。

  却没想到,第二日清晨,风雪已经封了门。远远看去茫然一片白,连路都看不见了。

  “这该怎么办?”

  杜玉章有些急了。反而是李广宁悠悠叹口气,说,

  “昨日叫你跟我去找个大城镇住,你不听。今日,想走也走不了了吧?”

  “陛下!你还有心思取笑我?”

  “当然有心思取笑你。反正现在走也走不得,也只好欺负你了。”

  “陛下!你……”

  “怎么,不服气?”

  李广宁笑着,单手捏了捏杜玉章的脸蛋,

  “我是君你是臣,我想怎么欺负你就怎么欺负你。今日我就要做个欺负臣子的昏君,不行么?”

  杜玉章偏过头,不看李广宁了。李广宁却笑得灿烂,偏要伸着脖子去看他。杜玉章突然回过头,两人眼神相对,李广宁微微一笑,就想凑过去吻他的心上人。

  杜玉章突然伸手拦在中间,叫李广宁扑了个空。

  “怎么,不给亲?君要臣……”

  “宁哥哥。”

  杜玉章两片唇轻轻开启,声音不大,却沉沉静静。李广宁眼眸一凝,呼吸渐渐放缓了。

  “好玉章。朕……我……我不欺负你了。宁哥哥疼你,来,让宁哥哥抱抱。”

  一边说着,他眼神都不肯从杜玉章身上挪开片刻。张开双臂,就想要将杜玉章揽入怀中。却没想到,杜玉章向旁边一躲,竟叫他再次扑了个空。

  “我不给你抱。”

  “怎么呢?又是哪里不高兴了?”

  “宁哥哥方才欺负我,我便不给宁哥哥抱了。”

  “……”

  “君要臣死,臣也不得不死。若是陛下,是君主,玉章自然言听计从,不敢有半分僭越的。但是现在……”

  杜玉章一双眼睛促狭地看着李广宁。那意思再清楚不过现在的你,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还是对我宠爱有加的那个宁哥哥?

  李广宁看着这样的杜玉章,呼吸都重了几拍。他却不敢强迫他什么,只能苦笑一声。

  “玉章真是,最懂得如何勾得朕心驰神荡,魂魄都为你乱了。明明朕才是大燕的君主,却在你面前一点便宜都占不到了。好好好,朕认输,朕自然只想做你的宁哥哥,什么君主臣子,那是别人。”

  说到这里,李广宁还有些不甘心。他又张了张双臂,

  “真不给抱?”

  “……”

  抱一下当然没什么。但杜玉章真的是太知道李广宁了。看他那个饿狼一样的眼神,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明明昨日,他借口天气太冷,窗子又漏风,一定要杜玉章在他怀里暖着。结果夜里他手脚那叫一个不安分,杜玉章抗议了几次也没有用。最后,还不是提枪上马,厮杀几个回合才肯罢休。这一番折腾下来,杜玉章倒是浑身汗水淋漓,一点也不冷了。可是直到现在,他腰里还疼着呢!

  现在还要“抱”?只怕抱着抱着,就又要起了别的事端。

  想到这里,杜玉章忍不住轻叹口气。虽然他经过郑太医的神力相助,身体恢复了从前。但毕竟是文弱书生,却不能与曾经戎马征战过的李广宁相提并论。尤其那人精力过于常人,他是多少有些吃不消的。这种事,不和谐不好,太和谐了似乎也不太好啊。

  “给抱一下。一下都不行?”

  李广宁放软了声调。杜玉章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他就特意摆低姿态,可怜兮兮杜玉章哪里受得住这个?

  明知前方有“陷阱”,看着这样的李广宁,他也只能闭着眼睛往下跳了。

  “唉。那好,那就抱一下。抱过了,出去走一走,找这边的村民聊聊。”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他们游历四方,不仅是为了观赏大燕的大好山水,更是为了了解民间的民生百态。走走停停,聊聊看看,就能知道许多奏章里永远不会提到的事情。

  “那好,一下就一下,总比没有强哎,朕这个夫君当得,真是苦啊。自己的内人,抱一抱竟然还受限制,真是……”

  李广宁嘴巴里抱怨着,手上可一点不含糊。他一把将杜玉章揽进怀中,鼻尖凑到那人肩膀上,轻轻嗅吻着。两只手更是捏着杜玉章的侧腰,一边揉,一边就往下去了。

  “陛下!你干什么……不是说了只抱一下的么?”

  “是啊,抱一下……朕不曾松开手,这就都只是一下。”

  外面白雪皑皑,屋子里风光却渐渐旖旎。杜玉章推拒片刻,没能推开李广宁,呼吸却越来越乱了。他身上那件雪白挺括的锦袍的也揉出了褶皱,衣领半敞,雪白的锁骨上还留着红痕。

  “滴滴哒哒滴哒哒……”

  突然,一阵喜庆的唢呐声从门外响起。有人用力敲响了大门,有人带着浓重乡音,欢喜地在门外喊着,

  “阿婆!时候到了!该去拜娘娘了您快动身哇!咦,这样天气您家里来客人了?也请他们一同去吧!”

  “好咧!”

  这是阿婆的声音,带着点笑意,

  “我这就去请他们。是两个年轻俊俏的后生,带他们一起去拜娘娘,娘娘一定高兴。今年肯定赐下许多喜事给咱们庄子。”

  什么娘娘?什么喜事?

  最重要的是,阿婆要来找他们?

  听到这话,杜玉章立刻被分了神。他推开李广宁,坐起身来。此刻,门外已经响起敲门声。

  “宁哥哥,快去开门呀。”

  杜玉章随口指派着,却没听到动静。他掩好领口,抬头一看,就见到李广宁一脸憋闷地盯着他看。

  “你怎么不动呀?”杜玉章想了想,试探地问道,“宁哥哥?”

  “……”

  李广宁喉结明显动了动。他咬着牙,用力捏了捏杜玉章的脸蛋。又喘了口气,还是忍不住,将他按在床上使劲亲了下去。

  “阿婆在外……唔……面……”

  恶狠狠亲了一口,李广宁才起身去开门。他满是怨念地抱怨了一句,

  “明知最受不了你这么叫……这就是诚心折腾朕!”

  “宁哥哥,你说什么?”

  “闭嘴!”

  杜玉章还想再问,却没找到机会。因为门已经开了,阿婆笑容满面地等在外面。

【李杜】奉旨成婚之二

  “承喜娘娘?”

  杜玉章听婆婆简单说了来意,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说来也是,入了冬,确实是时候拜娘娘了。只是没想到这里这样早,一般不都是在正月初七?今日才是腊月初七啊。”

  “那不一样,不能冲撞了正位娘娘的。”

  阿婆慈眉善目,还专门端了汤水来。告诉李广宁和杜玉章外面天冷,叫他们暖了身子再出门。

  “老婆子动作慢,我先去收拾收拾。你们后生两个喝了汤,咱们一并动身。”

  杜玉章忙道了谢,替阿婆拉开房门。等他走了,李广宁有些疑惑,

  “什么喜娘娘?玉章,皇宫中对各色节庆最重视不过,我却不记得正月初七还有这么一项活动。”

  “宫中都是正节正典,能在宫中祭拜的神明那都是铸了金身,礼部登记在册的。可是咱们大燕之大,各地乡土神还不知有多少。陛下,这位喜娘娘是东南几个郡县非常崇拜的一位神,据说原本是前朝宰相府的小姐。当地另一姓徐的官员十分英俊年少,娶妻多年不曾有所出。这位小姐在庙会上见到那位大人,是一见钟情,愿意自降身价替他做妾。据说,那大人与夫人十分恩爱,多次拒绝,可挡不住这位喜娘娘的一片痴心。而宰相也对女儿这公开追求男子的行为十分痛恨,认为辱没门楣,在一个大雪夜将女儿赶了出去,宣布与女儿断绝了关系。”

  “还有这种事?朕看这女子十分糊涂,确实辱没门楣。若是那男人家中无妻,她一片痴心倒还算可堪怜惜;人家夫妻两个好好的,关她什么事,却一定要插一脚?”

  李广宁颇有些不屑,

  “后来呢?”

  “后来,这位小姐在冰天雪地中冻饿不堪,更遇到了歹人,差点丧命。她想在死前看那大人一眼,拼着最后力气来到大人门前,却被大人的结发夫人的侍女看到,要赶她走。

  却不想,这动静被官员的夫人听见了,她便将小姐带回家去,细心照顾。小姐在官员家中住了几个月,回首前半生大起大落,痴心善恶,最终是大彻大悟,白日飞升了。飞升前,他感念这官员与夫人的恩情,赐他们一子一女,传了家中香火,也成全夫妻恩爱之情,日后这孩子也入了朝堂,成了栋梁。这就是所谓喜娘娘的来历主管的是姻缘美满,子嗣繁衍。只不过,这传说里,女子不经父母媒妁之言便妄言姻缘,总归为圣贤道理所不容。所以,虽然这位喜娘娘在这边香火旺盛,也不入朝堂诸君的眼。陛下,您在东宫长大,所听所读都经过挑选,没听过也是正常。”

  “哦。”

  李广宁点点头,

  “那玉章你呢?你也是高门大户,怎么你却听过这种稗官野史?”

  “我?我幼时不爱读正经书,杂书却读过不少。后来被父亲狠狠打过几次,才知道上进。要论这种稗官野史,我还真读过不少的。”

  “是吗?是朕孤陋寡闻了。”

  “这算什么。陛下读的都是帝王学问,臣不过读些诗词小道,杂书闲论,这些事陛下本来也不必知道的。”

  “有道理。朕本来也不用知道玉章知道,就是朕知道了。反正下半辈子玉章也不会离了朕的左右,朕不知道时,就问问玉章就好了。”

  李广宁说得理所应当,神气十足。倒好像杜玉章博闻强识,却比他自己懂得多,更叫他骄傲。他替杜玉章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又将自己那一件大黑的貉子斗篷披在他肩膀上。

  “虽然不如你那一身银白的好看,但这件更长些。雪地里寒凉,你小腿上那袍子太凉,别再受寒了。”

  “好。听陛下的。”

  从不喜欢黑色的杜玉章,这次却一点没有异议。他拢紧斗篷,长而蓬松的貉子毛拂过脸侧,更将他浑身都烘得暖暖的。

  他突然想起昨夜那人将他牢牢锁在怀中,肌肤相亲,抵死缠绵。在那人怀中,他也感觉这么暖,这么踏实。

  杜玉章又将斗篷紧了紧。他唇边带了一点笑,腮边却微微红了。还好,李广宁在他背后,看不到,更猜不到他这份情不自禁的联想。

  这时候阿婆也披上了棉袍,二人随着她的脚步而去。昨日的雪先化了一半,之后才渐渐积了厚厚一层。雪底下是一层冰,一步一滑。杜玉章两次差点跌倒,都被李广宁扶住了。

  到了第三次,李广宁道,

  “玉章,恐怕是这个斗篷太大,你穿着有点绊脚。算了,还是我扶着你一起走。”

  “陛……宁哥哥,这样不好吧。若是被人看到,恐怕要猜疑。”

  “猜疑?猜疑什么?猜疑你我关系?”

  李广宁嗤之以鼻,

  “我早对你说过,不必这样遮遮掩掩。就算被旁人知道了又如何?谁敢对你说半句闲话?我一脚踩烂他的脸!莫说是这里,就算在朝……在京城里,当着那些人的面,我也敢给你个身份!”

  “……”

  杜玉章微微露出一点笑容,可并不特别开心。他心中所顾虑,却从来不是李广宁的决心与诚意,而是其他一些东西。

  但李广宁已经坚定地伸出手臂,揽住他肩膀。这不仅是替他稳住身体不要滑倒,更带了宣示主权的意味了。

  杜玉章悄然抬头看了一眼那位阿婆。阿婆一直走在他们前面,时不时回过头来给他们指一下接下来的方向。按理说,她该会注意到两人分外亲密的姿势的。

  但她只是第一次见到时微微睁大了眼,却一句话都没有多问。

  很快,几人与街上其他参加祭拜的村民汇合了。众人都踩着雪,向着村口一座娘娘庙汇合。其中有几个壮年男人扛着竹子扎成的步撵,上面潦草地扎了个棚子,样子很像是个花轿。只是上面没有什么大红喜庆的图案,却用素色粗布围了围,就算成型了。

  “这是什么?花轿不是花轿,步撵不是步撵。这位喜娘娘出门就坐这个?看起来实在太过粗糙了。”

  “这……先不论喜娘娘坐不坐这样的花轿。单说喜娘娘她是位送子的吉神,为何祭祀她的东西与多子多福无关,却看着像个花轿?真是有些奇怪。”

  “你们说的,那是正位喜娘娘。”

  阿婆却突然开口了,

  “我们这里供的,是偏位娘娘。”

  “偏位娘娘?那是什么?”

  “那就是当初徐大人家中那位男夫人啊。”

  “什么男夫人?”

  “徐大人当初明媒正娶的,是个男人。所以他虽然官居高位,在他的故乡樟州却是个笑话。到如今,樟州还有骂人的话,叫‘你生个儿子娶男人’在樟州,这是最重的话。若是对着人家这样骂,意思是诅咒人家断子绝孙,都便宜外人。那就成了个死仇了!”

  杜玉章脸色变了。

  方才他才给李广宁讲了那故事,当然知道那位前朝的大人就姓徐,他自然更知道,在民间传说中,那一位小姐之所以痴心不改,明知道徐大人已经有了妻室依然死缠烂打,是因为那一位“徐夫人”,其实是个男人。

  男人可以为妾,可以私通,可以养来做房中一个玩物,却绝不能够做一人的“正妻”。

  在这片土地上,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从前朝,到大燕……一直如此。

  男人,永远不可能成为另一个男人的正妻。

  李广宁听到这里,也是面色一寒,侧头看了杜玉章一眼。

  “玉章,你脸色有点难看。是不是冷了?若是你不想去,我们就不去这什么喜娘娘的庙有什么好看?不看了!我带你回去。”

  “不……没什么。”

  杜玉章面色是有些白,却依旧笑了笑。只是这笑有点惨然,叫李广宁心里狠狠一疼。

  “我们还是去吧。已经走到了这里,也不好再折回去。我也想去看看,这供奉了这位南夫人的祭祀,是什么样子的。”

  “这……”李广宁却心疼。他握紧杜玉章手腕,“你不要勉强。”

  “我不勉强。宁哥哥陪着我,怎么会勉强?”

  这是许久以来头一次,听了这句“宁哥哥”,李广宁不觉得情潮翻涌,却只觉得心里绞着疼。他更用力地握紧杜玉章的手,向他点了点头。

  那位阿婆一直站在一边看着二人。她站立的地方距离二人稍微远些,听不清二人的低语。只是,看到李广宁握紧杜玉章手腕,她面上笑容似乎更明显了些。

  很快,几人到了那喜娘娘庙前。阿婆突然开口了。

  “二位后生,老婆子年轻时候曾经犯过一件错,后来悔之晚矣。后来在偏位娘娘面前发过愿心,却一直不能还愿。今日见了你们两个,竟好像是上天派来还老婆子这个愿,叫老婆子不要带着罪入土。你们能不能帮老婆子演一场戏,成全老婆子这一场心愿?”

  杜玉章还没回答,李广宁已经将他扯到背后。他眉毛挑起,脸色不虞,

  “这位阿婆,你打的什么主意?玉章心软,你有事别找他说。什么心愿?说给我听就是。”

  “宁哥哥,也不必这样……”

  “别多话!”

  李广宁回头冲他一声低斥,

  “你最心软,又见不得孤老弱病,我还不知道你?她年纪大,求你几句,你便什么都答应了!到时候见你为难,我不着急?你别说话,我来说!你去庙里等着。”

  “宁哥哥,你客气些。阿婆年纪这样大了……”

  “知道!快进去!外面风大,吹着不冷吗?”

  “哦。”

  杜玉章乖乖进了庙里。李广宁等他走远了,才骤然沉了音调。

  “你想干什么?”

  “老婆子不想干什么。只想请你们做一场戏,成一场亲,全了偏位娘娘一个心愿,也赎了老婆子的罪过。”

  “成亲?”

  “是啊,就在偏位娘娘座前,扮做这偏位娘娘和徐大人的样子,成一场亲。”

  “你开什么玩笑!”

  李广宁第一反应是荒唐。他是什么身份?堂堂大燕的帝王!怎么可能在这荒郊野地,和这些村野愚民一起胡闹?装神弄鬼,那是乩童才做的事!

  “难道你不想,有一次机会与他当真身着吉服,祭拜天地,成一次亲?我老婆子活了这么久,也见过许多痴儿怨女了。后生,你们两个谈吐衣着都不像凡人,怎么相伴着到这样的穷乡僻壤来了?这是罪臣之地,是前朝遗民流放之地,你们不知道吗?莫不是为了躲过世人的眼光,才能得了片刻自由,才能像昨日那样相伴相守?”

  李广宁一顿,他没想到自己与杜玉章随意而走,竟然到了前朝遗民隐居的地方了怪不得这里有别处不常见的“偏位娘娘”的习俗。

  前朝已经被大燕覆灭了百年之久,遗民经过几代传承繁衍,也早就成了大燕的子民。李广宁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他在意的是别的事情。

  与玉章真的身着吉服,拜天地,成亲……只有躲过世人的眼光,才能真的相守?

  “胡说八道!”

  李广宁突然一声低吼,面色更加难看,

  “只要他想,我现在就带他回家成亲!没人敢说一个不字,没人敢指手画脚!这种神鬼之事,荒唐透顶,你不要想了!”

  “后生,你与那一位徐大人当真是像。”

  李广宁言辞激烈,阿婆却笑得怅然。眼睛里倒好像有一丝悲悯,有一丝怀念。

  “偏位娘娘选了你们二人,后生,你就不要推脱了。不过是一日的梦境,到了傍晚,这仪式就过去了。你们之间依然是你们,不会有什么改变,也不会有什么长久的影响。可是这一日的梦,会让那一位很高兴。后生,他身上那件斗篷是你的吧?那是最好的黑貉子,价值不菲。你这么心疼他,不想让他高兴吗?”

  “他根本不喜欢这种胡闹……”

  “那却不一定啊。以老婆子的眼光,他只怕心里早盼着有这样的一场胡闹借着胡闹的幌子,原本不敢想,不能想的事儿,才能假装成了一次真。”

  又一阵冷风,卷着满地雪花打过来。李广宁有些愣神,阿婆却已经往庙里去了。

【李杜】奉旨成婚之三

  李广宁心里有点发空。他突然很想杜玉章在身边,最好能用力将杜玉章搂在怀里,才能将心里这块空荡荡的地方给填补上。

  李广宁踏进庙里时,正看到杜玉章站在几个喜婆身边,看着她们手中什么东西。杜玉章偏着头看得仔细,面上带着好奇。

  “玉章……”

  “宁哥哥!”

  杜玉章回过头,对着庙门方向笑。不知道是不是门外积雪莹莹,反射到了他脸上。李广宁觉着他眼睛在发亮。

  “玉章,你在做什么?你……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好。”

  杜玉章拎着一条红盖头,高高兴兴到李广宁身边来。他将手里那盖头展开那不过是红色粗布裁剪而成,周围用黄丝线打了绺子,上面缝了些鸳鸯图案。看起来十分粗糙,杜玉章却认真地捧在手心里。

  “原来这边有个习俗,祭拜这位偏位娘娘时需要再进行一场成亲仪式,是模仿当年他嫁给徐大人的场景。只是因为他是男子身,所以这成亲双方都要是男子。阿婆对我提议,说我们在这样的日子里投宿庄子,说不定是与这仪式有缘分。她问我们要不要亲身扮上,去扮演这个成亲仪式……宁哥哥,你说呢?”

  他抬起脸,唇边眼角弯弯,带了点期待的光。李广宁心里突然一堵。他低声问,

  “玉章,你愿意?你不觉得荒唐,不觉得……莫名其妙?”

  “我……”

  杜玉章嘴唇张了张,抿了起来。他低头看了手中盖头一眼,眼中那雀跃神色不见了。再次抬起头时,他语气如常,带着笑说,

  “陛下说的是。咱们在外面这么久,胡闹习惯了。我……我也忘了陛下的身份,是不该做这种事。我也是一时兴起……”

  “玉章,你很想去吗?”

  “……也不是很想去。陛下不去,我也不去。虽说是随意找两个男子也行,可若不是与陛下拜堂……”杜玉章又顿了顿,摇头失笑道,“自然,是做戏,都是假的,胡闹而已。但就算是胡闹,若不是与陛下,我也觉得心里怪怪的。陛下,你在这里等我,我将这盖头给他们送回去。”

  说着,杜玉章转身要走,手腕却被一把攥住了。他吃惊回头,看到李广宁目光深沉地看着他。

  手腕上拉力渐大,将杜玉章越拉越近,几乎撞进了李广宁怀中。李广宁的声音在杜玉章耳边响起,

  “别送回去。朕愿意。咱们先在这里成一次亲,就当是个预演。日后,朕一定迎娶你为朕的……”

  “陛下!别说了。”

  杜玉章一下子捂住他的嘴。

  “陛下,这就是一场胡闹,什么也不代表。就当是一场梦,咱们放纵一次,做一次梦,做完了就接着上路……陛下别乱说,更别乱想。行不行?”

  “玉章,你……”

  李广宁声音有些艰涩。他轻声道,

  “玉章,朕是天子。朕说能给你个身份,就能给你。你若是不想要那是另一回事,可若是你想要,朕什么都能给你!你何必这样……”

  “陛下!”

  杜玉章打断了他,

  “我不要身份。那对我没有用。若是我想要那个,早年陛下叫我入宫做个妃子,我为何不去?”

  “那时候都是朕对你不好,而且妃位总归是妾,你又有和谈的抱负未曾实现。但现在我可以给你后位,也可以……”

  “都一样。我真的不要。我只要我的宁哥哥好好陪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说罢,杜玉章伸出手,将李广宁的手握在掌心,

  “宁哥哥,咱们走吧。”

  ……

  阿婆听说杜玉章和李广宁答应了,显得很高兴。她似乎在这庄子里地位很高,这场祭拜也是她在张罗。在她的指挥下,两人很快被妆扮起来。

  李广宁还好。不过是普通的新郎行头,虽然布料粗糙些,也不算特别合身。但好在他本人器宇轩昂,穿好了行头也叫众人眼前一亮。

  杜玉章这边,身为“新娘”,倒被那些村妇婶子好生饬了一遍。多亏吉服本来就是给男子准备,尺寸宽大,他穿上倒不至于特别局促。只是那个布料,那个款式,实在是俗气。连李广宁看了都皱眉头,觉得难以忍受。

  杜玉章自己照着镜子,也是一愣。他抬起手摸了摸那有点翘起的衣襟,和歪歪扭扭的刺绣,连眨了好几下眼睛,显得一脸茫然。

  李广宁将他拉到一边。

  “这什么衣服?太辱没你了。我刚才问了旁人,也不是非要今日成亲不可。祭祀七日,哪一天举行这个仪式都行。玉章,我叫侍卫拿着你的尺寸去前面找个大裁缝铺子,好歹用绸子裁一身喜服。”

  杜玉章这才回过神来,他用手摸着上面的贴片绣花,忍不住露出苦笑。

  “宁哥哥,你觉不觉得……其实绣工差到这样,连是鸳鸯还是母鸡都看不出来,反而还挺质朴有趣的?”

  “玉章,你是在逗我玩么?我可是记得从前你的宴会礼服,不过是刺绣的针脚勾花了一条线,你就不肯再穿了。当时我说没人会看得那样仔细,你却告诉我别人不会知道,我心里却知道。我知道了,这一整晚我心思就都在那一根勾花的刺绣上,根本没心思管什么宴会了。这会子,你告诉我这东西质朴有趣?”

  “那时候小嘛。”

  杜玉章笑了,

  “加上宁哥哥那时候惯着,也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现在我也惯着你。咱们不穿这个,什么玩意!”

  “别这样讲,这是吉服啊。现在咱们可是一对终成眷属的新人。我方才听他们说,这位娘娘为了嫁到徐家,也吃了不少的苦。既然我扮做他,就要像他他在成亲之时,恐怕心思也不在这礼服上,只在对面那位心上人身上。”

  说着,杜玉章伸手整了整李广宁的外袍,勉强将那件衣服的褶皱展平了。他低声道,

  “宁哥哥,我现在也一样。虽然这新郎服也不怎么样,不过宁哥哥穿着,就不觉得难看了。”

  “这……行吧。反正衣服再差,里面都是我千金不换的小玉章。”

  说句实话,看着杜玉章穿这种笑话一样的喜袍,李广宁心里是一百个不舒服。可杜玉章自己兴致却还不错,他就只能勉强忍下了。

  就在这时,几个村妇捧着个妆钿匣子过来。其中一个拿出一张大红胭脂,就要往杜玉章脸蛋上按。李广宁挡开她的手,

  “做什么?”

  “给新娘化妆啊。”

  “他已经很好看了,用不着。”

  “哎呀,新郎官看新娘子,当然是越看越好看。可是这位小官人长相是一等一没的说,只是总归是男子样子,不像位夫人。总要涂抹一番,多少与女子有点相像才好不然,一个粗手粗脚的男人,怎么给人家做夫人呢?”

  “你这人真是!”

  另一个村妇捅了她一下,

  “当着偏位娘娘的面,你就这样讲,也不怕偏位娘娘怪罪?”

  “偏位娘娘才不会怪罪呢!他当年不也是舍了那些功名,再也不抛头露面,穿了一辈子女人衣服,才进了徐家的门?”

  说着,她那粗大的手又要往杜玉章脸上招呼了。李广宁冷着脸,再次将她挡开。

  “你别碰他!”

  “这小郎君你好不讲理!护得这么严实,这是真当小官人是你家娘子了?”

  那村妇说完,还吃吃笑了起来,好像讲了个特别滑稽的笑话。

  “我可是村子里的喜婆,这村子里要上花轿的姑娘,都是我给开脸妆扮。你放心吧,‘新郎官儿’,我准保把这位小官人给收拾得漂漂亮亮,比真正的大姑娘更水灵标致!”

  “我觉得他这样就很好看,用不着浓妆艳抹,更不用一定像个女人。”

  “可这是仪式……”

  “仪式?不是拜神的仪式么?若是你们那位偏位娘娘真的这么想要一个像女人一样的新娘,你们怎么不去找个真女人?让开!”

  说着,李广宁将那张胭脂纸拈起,塞回女人手中的妆钿匣子中,直接牵着杜玉章走开了。

  等到偏僻处,李广宁还蹙着眉头,一脸不高兴。杜玉章看着他,忍不住地笑。

  “宁哥哥,我发现你今日火气特别大。怎么这样容易生气?你就这么不喜欢做这场戏么?”

  “我是不喜欢你被她们搓圆捏扁的。我的小玉章,是叫她们随便上手糟蹋的么?你看看那老婆子自己画的跟妖怪一样,她还想荼毒你?做梦!”

  李广宁越说越气,伸手用力捏住杜玉章的脸,狠狠蹂躏一番。当真是“只准皇帝放火,不许村妇点灯”杜玉章这张脸,搓圆揉扁也只能他自己来。

  却不想,方才指头上沾了胭脂纸,还留了许多红色在上面。这一捏,就在杜玉章脸上留下两个圆圆的手指印。李广宁一愣,忙用手掌去抹那胭脂本来就是做这个用的,哪能一抹就不见了?反而是半张脸蛋都红晕起来。

  “这……”

  李广宁无奈,只能将掌心残余的胭脂也往杜玉章另外半张脸上抹过去。杜玉章就垂着眼,任凭他一点点揉开颜色。虽然是荒野地方,这胭脂颜色竟然还真的不错,是一点桃花红,晕开后,就像是从骨血里沁出的一点血色,带着点人比花艳的柔媚,更带着不胜娇羞的温柔。

  李广宁动作越来越慢,也越来越柔。将那一整张脸都慢慢揉抹过一遍,他手指托起杜玉章下巴。

  杜玉章就笑盈盈地,抬眼看着他。

  “玉章,你真好看。”

  说着,李广宁将指尖上残留的胭脂分别点在了杜玉章两眼角上,又用指甲挑成上勾形状,再慢慢揉开边缘。本就是绝色的人,这样眼角晕开薄红,更楚楚动人了。

  若真的是新娘子成亲前一刻,带着期盼与希冀,又带着一点娇羞……恐怕也就是现在含着笑的杜玉章的样子了。

  李广宁心跳一声一声,他自己听得清清楚楚。

  “玉章,这样一来,就显得你唇色有点淡了。我给你点唇。”

  “好。”

  杜玉章乖顺地仰起脸。李广宁凝视着他,将掌心的胭脂都搓在手指尖上,再伸出手去。

  可他没有去点杜玉章的唇,反而在自己唇上揉了一层。然后直接吻了下去。这个吻轻柔却缠绵,最初不过是蜻蜓点水,却渐渐揉在一处,难舍难分。等到二人分开,杜玉章唇间果然已经染上嫣然桃花红,眼睛里更是湿漉漉的,叫人怜惜。

  “宁哥哥,你……你怎么突然这样。这里人多,虽然我们在角落里,可若是被人撞见……”

  “你是我的心上人,我不怕任何人知道。被人撞见又如何?”

  李广宁却满不在意地哼了一声。

  “走了,这妆扮算是完事了,我们去看看仪式何时开始。”

【李杜】奉旨成婚之四

  “来,新娘子,新郎官,先来在偏位娘娘面前许个愿,求偏位娘娘赐喜赐福,来年保佑这庄子风调雨顺,喜事应门,心想事成。“

  随着阿婆低声的祝祷,李广宁携着杜玉章的手,两人在偏位娘娘神龛前合十行礼。杜玉章抬头看去,那台子上塑着一个泥胎神像,一身大红的嫁衣,这乡村工匠手艺实在不敢恭维,只看那神像艳红俗绿的样子,根本分不出男女。

  神像手中还拿着两把长棍子一样的东西,也是一样歪歪扭扭,涂着银闪闪的漆。杜玉章多看了几眼,依然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这就是偏位喜娘娘了。正位娘娘手中捧着莲花,那莲子众多,是多子多福;偏位娘娘手中却拿着一根笔,一把剑,和正位娘娘不一样的。”

  听了阿婆的话,李广宁也抬头看了片刻,问道,

  “看这嫁衣虽然红,里面的袍子是个书生样子。这位偏位娘娘跟着徐大人之前,莫非是个文人?”

  “二人是同窗,都在太学读书。光看那时候的前程,只怕偏位娘娘还在徐大人之上。但偏位娘娘硬是自己断了前程,跟着徐大人进了门,做了个男夫人。”

  阿婆回答了二人的话,语调却有些怪,好像有些惋惜似的。她摇着头说,

  “是偏位娘娘自己选了这条路,自己一条路走到了黑。”

  说着,她回头看了看杜玉章,

  “那一位后生,与当初的徐大人脾性真有几分相像。却不知你这小官人,与偏位娘娘相比,脾气如何?”

  “我不过是一介凡夫,怎么能与神仙相提并论。”

  “后生说的对。做个凡人,莫做神仙。凡人比神仙聪明得多,便不必吃那么多苦头,受那么多委屈。”

  她好像话里有话,叫杜玉章心头一飒。但没能仔细琢磨,阿婆再次开口了。

  “新娘子,跟我们来。花轿在那边等着呢。”

  阿婆一边说,一边将大红的盖头给杜玉章盖在了头上。眼前突然失了远近,只有一片红色。

  杜玉章心头突然一空,仿佛这转瞬间就换了一片天地。他忍不住呼唤一声,

  “宁哥哥?”

  按理说,李广宁听到他呼唤自己“宁哥哥”,是绝不会不答应的。可此时杜玉章身后却寂然无声。杜玉章就要去掀盖头,却被阿婆拦住了。

  “新娘子,新郎官要在堂前等着你。快跟我们来吧。”

  说着,一只枯槁的手牵起杜玉章,带他往外走。这是阿婆的手,虽然皮肉因为年纪有些枯瘦,却意外地有力气。杜玉章连迟疑的余地都没有,就被她一路带出了喜娘娘庙,一脚踩进了雪里。

  他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多亏阿婆还牵着他,他才勉强站稳了。

  “小官人,徐家的门可不是那么好进的。为人妻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接下来的路,就得靠你自己走了。”

  徐家?阿婆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接下来的路……不是要去祭祀吗?

  杜玉章愣住了。可阿婆已经放开他的手,留他一个人站在雪地里。风更大了,阵阵刺骨寒意将他从头裹到了脚。李广宁为他披上的那件黑大氅也留在了庙中,杜玉章一个激灵,忍不住拢住身上单薄的嫁衣。

  “夫人,上花轿了。大人嘱咐我来接您回府。”

  一个漠然的声音响起,一点也不像是喜事来临。好像来接这位新娘回府根本不是他所愿,只是被逼无奈,所以语调里也带了冷漠。

  “花轿……在哪里?”

  “呵。”那冷漠的声音轻蔑地笑了一声,

  “夫人,你们张家没人愿意来送亲,那些腻腻歪歪的仪式都可以免了。我们大人被老爷留在家中老爷说了,既然大人翅膀硬了,敢拿自己的性命要挟老爷。那好,老爷就准他伤风败俗,娶个男人回来。只是,他绝不准大人出来丢徐家的脸,所以这个花轿我们大人不能来接。夫人,您就快点坐上轿子,我们也好快点将您抬回去!就别在外面耽搁太久,在樟州的街坊邻居面前丢人现眼了!”

  那声音忽远忽近,却清清楚楚在杜玉章耳边响起。杜玉章禁不住原地退了半步,盖头下的一张脸煞白白的。

  ……这是仪式?这是什么鬼仪式?为什么要在偏位娘娘的神龛前,这样羞辱偏位娘娘的替身?

  “还磨蹭什么?夫人嫌弃这花轿不好?再磨蹭也不会有人送亲,更不会有别人来接亲了!夫人是上还是不上?若不上,今日这亲结不成夫人,您可别说是我们徐家看不上您!”

  说着,那人声音渐渐小了,似乎真的要离开。似乎雪地里就只有杜玉章一个人被留下,他心里一抖,忙道,

  “你别走!我们快些将仪式做完……我……我要找我的宁哥哥去……”

  “宁哥哥?哈,叫得倒亲!”

  那人声音更加不屑,砰地一声,将什么东西砸在杜玉章脚下。却是一挺轿子的轿杆。杜玉章摸索着上了轿子,没等他坐稳,那轿子就抬了起来,开始走了。

  杜玉章猝不及防,被颠得摔倒在地,头也重重磕在座位上。他爬起来,却感觉轿子越走越快,越来越不稳当,而且那路线好像绕了好远

  可是娘娘庙不过十步见方,就连整个村镇都没有这么大?这轿子要抬到哪里去?

  他心中惶急,伸手就要去掀盖头。可轿子猛然一颠,停了下来。

  却不知是因为方才受了冻,还是一路被颠簸太过。杜玉章突然觉得胸中一阵憋闷,有些恶心想吐。他捂住胸口,干呕几下,眼前一黑。

  恍惚听到耳边传来阵阵人声。

  “真不要脸……勾引徐家的公子……”

  “徐大人是前途无量的……却被他给耽误了!”

  “不能生育……耽误徐家传宗接代……”

  “还问为何不能出门?出门去丢人么?就老式待在家中,别去惹麻烦!”

  “那可是宰相家的小姐!怎么能做妾?大人胡闹了这些年也该够了!为何不休了他,将宰相小姐迎娶回家?”

  “上天赐了一对儿女又如何?终究不是亲生的……”

  “都是他……连累少爷和小姐在外面被人耻笑!小姐哭得吃不下饭,哎,造孽哟……”

  “你不是我娘!别人都没有你这种娘!他们说你是怪物!你是耻辱!你……你……你怎么不去死,让我爹另娶一个正常的娘亲来?”

  ……

  一阵阵天旋地转,杜玉章坐都坐不稳,直接半跪在地。那红盖头也随他动作掉落地上。杜玉章浑身几乎被冷汗打湿了,他勉强抬起头,眼前却是一片眩晕,一时看不清四周。

  一个低沉悦耳的男子声音响起。

  “你还要继续么?”

  “什么……?”

  “若是出嫁当日,便知你一生要这样度过再无人记得你也曾是青年才俊,能文能武,胸有韬略;再无人记得你的抱负无双,诗书理想;所有人都轻蔑你,讥讽你,对你冷言冷语,为你加上层层枷锁,将你锁在深宅大院,一世不能再踏出半步……他们为你立下层层叠叠的规矩,教你如何去做。而你却永远也不能达到他们的要求,只因为你是男人。哪怕你着女装,习女德,哪怕你谨小慎微,委曲求全,可你不能为他带来一子半女,你永远是不合格的妻子。

  哪怕上天赐你一对儿女,你倾尽心力,依旧不能得一个善终。

  身为男子而为妻,你便为家族蒙羞,为你的子嗣蒙羞。而那个发愿与你携手半生的人,因为你的存在,众叛亲离,与家族决裂,为乡民不容,生前死后都成为故乡的一个笑话,口口相传……”

  “你是谁?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我是谁并不重要。”

  那声音愈加低沉,

  “重要的是你。身着嫁衣的是你,坐在花轿中的也是你。只要你在此止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不会娶你,你不会嫁他。你们依旧可以过正常的,世俗的,前途无量的人生。

  妻妾二三,子孙绕膝,宏图大展,人人称羡。

  只要止步于此,就可以成全彼此的一生。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进了徐家的门,你就不能回头。

  所以,你,现在还不回头吗?”

  长久沉默。杜玉章不说话,那声音也不再出现。可杜玉章却有种感觉,那声音的主人在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等待他的答案那声音心中,已经早就想好了唯一的答案。

  是啊。明知前路艰险,一生都在痛苦中挣扎。那为何不回头?为何还要继续?

  不过是爱……那又如何?甚至两人还能在娶妻生子之余,私下私通约会,两个男人并非认真地要共度一生,那反而算是风流韵事,不会有人去难为他们!不过是爱……不过是忠于你的心……可这有什么重要,又有什么大不了?

  回头。不要再继续。

  杜玉章忍着冷汗淋漓,忍着翻涌而上的恶心与无力。他几乎瞬间就听懂了那话外之音,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

  “为什么要回头?”

  “……为什么?”

  那声音似乎有些惊讶,“方才那些你没有听到么?你一生都将……”

  “那又如何?你真的以为登上这花轿之前,我没有想到过这些他没有想过这些么?”

  这一刻,杜玉章仿佛真的成为了“偏位娘娘”那名曾经前途似锦,如今却连姓名都不能留下,为所爱之人彻底奉献一生的男人!

  “你当真以为,谩骂与耻笑,压抑与误解,这所有一切他不清楚,不知道,他是凭借一时冲动才踏入徐家的门吗?”

  “你太看小了他!你有何资格对他提出忠告?就算那一刻他已经知道最后的结局,他依然不会有片刻迟疑!你懂什么?让开!别挡在我的花轿前!”

  轰隆一声,仿佛平地惊雷。那声音再没有响起,只有突然席卷而来的大风猛然冲入花轿中。

  杜玉章被震得头目一眩,再次跪倒在地。冷风冲击着杜玉章的身体,吹动他的嫁衣,更将地上那块盖头也吹得飞起,正扑在杜玉章脸上。

  这妖异大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瞬而过,一切似乎恢复了原样。只是杜玉章耳边再没有半点人声,只有阵阵唢呐,奏响喜庆的曲调。

  花轿并没有停,依然被抬在轿夫肩膀上,摇摇晃晃地前进。而轿子也很平稳,没人故意颠簸,更没有人在一边谩骂讥讽。

  就连落地,都是轻轻一声。阿婆的声音响起,

  “新郎官,接亲吧。”

  盖头下,杜玉章看不到前面的情景。但他能听到有人踩着雪,沙沙而来。那人一步一步,郑重前行,掀开了帘子。

  “玉章。”

  那人声音很低,却带了点责怪,

  “你怎么走的这样急?外面风大天冷,你连个斗篷都不披,就不怕染了风寒?”

  不过是日常话语,甚至带了责备。可杜玉章听到耳中,却是眼底一热。

  “宁哥哥……”

  “怎么了?!”

  听他带了点哭腔,李广宁明显被吓了一跳。他赶紧扶住杜玉章胳膊,“委屈了?怪我说你了?我不是怕你病了遭罪吗?别哭啊,你真是……下次我不说你就是……”

  “不是的。”

  杜玉章摇摇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轻叹口气,张开胳膊,

  “宁哥哥,我想你了。抱抱我吧。”

  “……”

  李广宁完全不明所以。但他知道,他的玉章在难过,需要一个拥抱。

  于是他用力抱住了他,将他裹在自己的斗篷里,抱着下了花轿。

  “这……”

  一边的村妇们都有点傻了。哪有新郎直接将新娘抱下花轿的?实在是,太不合规矩……

  “新郎官,你们……”

  有一个心急口快的想要开口。阿婆却抬起手臂,阻止了她。

  “随他们去吧。”

  “可是阿婆,这是祭祀,他们怎么能这样胡闹?若是偏位娘娘怪罪下来……”

  “你们放心,娘娘不会怪罪的。”

  阿婆笑着摇了摇头。

  “娘娘他自己,也根本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

【李杜】奉旨成婚之五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只是这草草搭就的一场戏,看不见天地,更没有高堂。杜玉章神思恍惚,像个提线木偶般样样照做。直到最后一拜前,他才突然清醒过来。

  夫妻对拜,新婚礼成。

  若当真是一场婚礼,这最后一拜之后,身着大红嫁衣的两个人便会是名正言顺的结发夫妻,此生命运都纠缠一起,再不会分离。

  杜玉章站在场地当中,突然觉得一切都好像一场梦。

  就算在梦中,他都没有想过能真的有一天,与李广宁站在众目睽睽之下,身着礼服,对拜成亲。

  ……哪怕不过是一个祭祀,一场荒唐,顶着旁人的身份,演着神鬼的戏份。可毕竟对面那个人,是他的心上人啊。就算明知是假,能有这么一场回忆,他也很满足了。

  “玉章。”

  却没想到,李广宁竟然在这个时候开口了。杜玉章知道,李广宁一直对这个仪式多有不满。可此刻,李广宁声调却那么郑重。

  “这一拜之后,我就是你的夫君了。”

  李广宁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将杜玉章的手牵在自己的掌心。一边的喜婆又惊诧地“咦”了一声,

  “这不合规矩……”

  李广宁没理她,继续说了下去。

  “玉章,在我心里,我唯一的正妻只能是你。玉章,借着这偏位娘娘的一场祭祀,将你自己许配给我吧。”

  “宁哥哥,别闹了……这只是……”

  “别再说这不过是胡闹。你该知道,若是别人,我绝不会答应与他这样胡闹一场。玉章,你不也是一样?你心里清楚这‘胡闹’的分量有多重。”

  “我……我不过是一时兴起……”

  “可我是真心实意。”

  “……”

  “玉章,答应我吧。从此以后,你与我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到白头。好不好,玉章?”

  李广宁殷殷切切,分外郑重。可杜玉章没有回答。红盖头下,他红着眼圈,嘴唇发着抖……

  怎么可能不好?他这半生,心底最深却绝不敢吐露半点的愿望……不就是堂堂正正站在他身边,以他的伴侣的身份?

  可是他不能,他更不敢!那是大燕的君主啊!若他真的答应了,日后要如何收场?他会让李广宁沦为整个大燕的笑柄!徐大人与偏位娘娘,不就是前车之鉴?

  可他又怎么能开口,去拒绝李广宁……他那么爱他,怎么能在此时此地,穿着这一身大红嫁衣,说一句自己不愿意与他结发?

  李广宁还在等。他眼里只有杜玉章,那浓浓柔情几乎从他眼中淌了出来。但周围人却开始不耐烦了。

  “怎么还不拜堂?“

  “他们说什么呢?不太对劲啊……“

  “他们该不会也是……那个……“

  事情到了这一步,有心人早就看出些端倪。周围人的目光都投在二人身上,他们眼光诡异,神色更是微妙。

  杜玉章盖着盖头,但李广宁却没有。他能看到周围人的表情,只是他不在乎。

  他在乎的,只有对面一人而已。

  可杜玉章一直没有开口。李广宁面上微笑渐渐不见了。他更加用力地握着杜玉章的手。

  他不想去催杜玉章,他更不信杜玉章会拒绝他的真心。他想,玉章只是需要时间,所以他一直静静地等着。

  可真的太久了。庙里嘈杂渐起。终于,阿婆开了口。

  “新郎官,该夫妻对拜了。这一拜之后,就是新婚礼成。去向偏位娘娘行个礼,这一场祭祀就算是结束了。”

  阿婆就站在李杜二人身边,李广宁的话她听得最真切。可她神色如常,仿佛一名男子对另一名男子告白再正常不过,绝无可惊异之处。

  李广宁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那就拜吧。”

  “那你们……”

  阿婆眼睛看向二人紧握的手。李广宁坦然回视,并没有松手的意思。阿婆突然笑了,挪开了视线。

  “那好,就这么拜吧。”

  于是这一对新人,就保持着双手相牵的奇特姿势,相对拜了一拜。杜玉章本来也觉得不太对,他其实想要松手的。但李广宁握得太紧了。紧到杜玉章能感觉到他掌心有些汗湿,甚至还有点颤原来李广宁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不在乎。

  “好了。”

  掌心再怎么出汗,李广宁脸上却绝不会露出半点慌张。他笑着,

  “堂也拜完了。玉章,我们去给这位偏位娘娘行个礼,然后就该入洞房了吧。”

  “宁哥哥,别胡说。”

  “怎么算胡说?我娶了你啊。不该入洞房吗?”

  低声开着玩笑,掩饰了心中失落。李广宁牵着他的杜玉章,引他向前走。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这是他的珍宝,要被他带回家去,妥帖收藏,是绝不容有失的。

  “玉章,到了。就在这里站住,等我说……”

  “等一下!”

  李广宁话说一半,突然被一个男声粗暴地打断了。

  “阿婆,这算什么祭祀?这两个人处处不按规矩,简直是胡闹!”

  “是啊!谁准他将新娘抱着下来?谁准他们牵手拜堂?谁准他们在娘娘神像面前窃窃私语!”

  “就是就是!他们还在那里说些什么……娶了妻,又要入洞房的!这是祭祀!不是他们搞些脏事丑事的地方!”

  “实在太过不成体统,他们……他们简直恶心透顶!真是不要脸面,恬不知耻!”

  这话说出来,场面一静。

  不过是有些许亲密,没那么循规蹈矩。若说不合规矩冲撞神灵,还算有依据。却谈何“脏”“丑”,又谈何“恶心透顶”“恬不知耻”?

  这些人到底指的是什么,已经是昭然若揭,根本不加掩饰!

  李广宁站住了。他能感觉到杜玉章身子一抖,握在他掌心里的手瞬间冰冷。

  李广宁转过身来,冷冷看了众人一眼。

  毕竟是帝王威严。一眼看过去,所有人都觉得周身一冷,两膝发软,几乎当场跪了下去。可他们不知道眼前人身份,还仗着自己这边人多,逞强道,

  “你还敢瞪人?你们这种外来的,还敢在我们村子撒野!滚出……”

  李广宁冷冷哼了一声。

  “淮何何在?”

  他声音不高,神态也没什么变化。可就这一句,对于隐藏在暗处时刻紧绷神经的侍卫们来说,已经是一个极为明显的信号就在他开口的同时,一支长箭嗖地一声破空而来,射入出言不逊那人脚下地面中!

  “哇啊啊!”

  那人惊慌的叫声还没停,四面墙外已经跳进来十余个便服软甲的侍卫。他们动作整齐划一,数十把长弓拉成半圆,箭头全部指向中间的村民。

  瞬间,村民中一片狂呼惊叫。还有妇人直接吓得瘫坐地上,嚎啕大哭。

  “宁哥哥!息怒!”

  杜玉章急忙掀开盖头,抓住李广宁胳膊。早在听到那一句“淮河何在”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要糟!

  “宁哥哥,别与他们计较!我们走吧!宁哥哥,你带我回马车上去吧!好不好?”

  “为什么失了准头?”

  李广宁没有理会杜玉章,而是冷着脸质问淮何。淮何立即半跪在地,

  “宁公子未曾下令射杀他,臣不敢擅专。”

  “未曾下令?这还需要下令?他对我不敬,更辱及玉章,难道不是死罪!”

  “不要!宁哥哥,不能对他们动手,那都是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而已!”

  杜玉章忙转到李广宁正前方,为这些村民求情。李广宁视线转过来,带了冰冷的怒意。

  “百姓?百姓就敢跟我这样放肆!谁给他们的胆子!玉章,我本来叫你高兴,才不跟他们计较。可他们敢给我来这一套,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管!”

  说着,他再次向淮何下令。

  “淮何,给我把他们……”

  “不行!”

  “杜玉章!我说了你不要管!”

  李广宁猛地回头,眼中怒火更盛。可看到杜玉章身上那一身嫁衣,他却心里却是一窒方才那些混账话,叫自己心中憋闷,勃然大怒!玉章也在自己身边,也听得真真切切,他心中又该是何等滋味?

  李广宁将怒火咽了回去。他强压着情绪,稳了稳语气。

  “玉章,我曾经发过誓。在我身边,再没有人能够伤害你。我更不会让你在这些村野愚夫面前忍气吞声!听话,回马车上去。等我料理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我们就即刻动身!”

  “宁哥哥……”

  “听话!淮何,送杜公子回去!”

  淮何答应一声,就要上前。却不料,杜玉章一掀袍摆,直接跪在了李广宁面前。

  “玉章!你干什么!”

  李广宁根本没想到杜玉章会跪下求情。此刻雪深风急,杜玉章一身单薄嫁衣,两个膝盖完全埋在雪中。他两手撑在雪地里,只露出手腕在雪面之上。

  “请宁哥哥放过他们吧。”

  “你……你今日却要为了这些愚夫愚妇,忤逆我的意思?我已经一再忍让,他们却还对我们这样不敬!难道不该施以惩戒?”

  “他们也不过是些百姓。虽然冲撞贵人,毕竟不知者无罪。”

【李杜】奉旨成婚之六

  “你竟然为他们求情?杜玉章,你……”

  李广宁怒火中烧,可眼前的人正跪在雪地里。他根本不想退让半步,但他更知道,此刻他多争一句,杜玉章就要多跪一句话的时间。

  “好,既然是你为他们求情,那我不杀他们!我答应你!你快起来!淮何,扶杜公子起来!”

  李广宁从来一言九鼎,这已经是极大的退让。淮何上前扶住杜玉章手臂,杜玉章却摇了摇头。

  “别罚他们,让他们走吧。”

  “你”

  眼看杜玉章就这么跪在雪地里,一双裸露在外的手腕都冻得通红。那膝盖深埋雪下,更不知是什么光景。李广宁又气又急,咬着牙指着杜玉章,

  “好,好!你行,杜玉章,你真行!你有本事,竟学会用自己的身子威胁我好,你赢了!淮何,让他们滚!不要再让我见到他们!”

  淮何一扬手,侍卫们推开院子大门。那些村民们连滚带爬地逃走了,很快神庙前只剩下一地狼藉的雪,还有雪中跪着的一身红衣的人。

  “还不起来?要跪到什么时候?朕太宠你了是不是!”

  李广宁气得牙根发痒,恨不能将杜玉章按在膝盖上,扒下裤子在他屁股狠狠掴上几掌。杜玉章也知道他生气了,也有些心虚。他赶紧撑着地面,就要起身。

  可这雪地里冷极了,杜玉章里面又只有那件素白暗花的薄夹袍,里面一点棉絮都没有。就这么一会,膝盖里早就冻得麻木了。他这一起身,两腿竟然吃不住力,直接往旁边歪倒过去。

  “玉章!”

  李广宁眼睛都在他身上。此刻眼疾手快,立刻将他一把捞住,搂在怀中。

  “陛下。”

  杜玉章缩在他怀里,两只胳膊紧紧搂住他脖子。李广宁感觉怀里这人无一处不是冰凉凉的。他神情更加难看,简直像是要吃人。杜玉章偷看他脸色,心里更忐忑了。

  杜玉章小声叫了一句,

  “宁哥哥,我……”

  “你别说话!”

  李广宁脸色更难看了。

  “别以为你叫一句宁哥哥,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杜玉章,谁给你的胆子,敢用自己的身子胁迫朕?本事见长是不是,恃宠而骄是不是?杜玉章,你是不是以为朕宠你,就舍不得惩戒你了?你做梦!你给我等着,等你身子暖过来,我再与你好好算账!淮何!”

  “臣在!”

  “马车呢?点上碳炉,煮上姜汤!叫他们给我将马车赶过来快点!冻坏了这混账东西,我唯你是问!”

  眼看叫“宁哥哥”也没用,杜玉章自然知道这次李广宁是真的生气了。他心里忐忑,缩在李广宁怀里,被骂了“混账东西”也不敢抗议一句,只能硬着头皮准备迎接怒火。

  李广宁将怀中人抱进马车,丢在那厚实兽皮之上。他胸膛起伏,脸色冰冷。看杜玉章身上大红嫁衣沾了不少雪,已经脏了一大块,他就动手一把扯了下来,丢在一边。

  “杜玉章!你可知错!”

  “陛下,臣知错了。”

  杜玉章那一身嫁衣下,只穿着那件单薄的白缎子夹袍。现在嫁衣被脱掉了,里面袍子也有些脏,膝盖处更被雪湿透了,看起来好生狼狈。

  但杜玉章也顾不上整理。李广宁怒火中烧,他哪能怠慢?当然要赶紧爬起来,乖乖跪好。

  “陛下,都是臣不对。臣不该臣忤逆陛下的成旨,更不该冒犯陛下的威严。陛下,请您责罚。”

  杜玉章此刻脸色冻得发白,身子也有些发抖。加上衣衫单薄,看着实在可怜。李广宁本来窝着一肚子火,可看自己心上人这个样子,又怎么发得出来?

  但他确实生气,也做不到没事人一样说说笑笑。结果二人一个跪、一个站,一个冷着脸、一个低着头。各自心有千秋,却都不言不语,冷场了好一会。

  最后,还是李广宁突然吼了一嗓子,

  “淮何,你的人呢?姜汤煮好没有?还不端进来!”

  外面侍卫早备好了姜汤暖炉,只是皇帝才发了火,他们不敢擅自进来。此刻听令,忙掀起车帘端进姜汤。

  李广宁单手接过汤碗,在唇边试了下温度。另一手就推着杜玉章肩膀,将他推得向后坐在皮毛上。杜玉章本来老实跪着,突然被这样一推,惊愕道,

  “陛下……?”

  “跪着干什么?刚才没跪够?把姜汤喝了!”

  “哦。”

  杜玉章讨厌姜汤。但此时他哪敢说半个不字,乖乖端过来尝了一口。一股辛辣直接冲到他喉咙里,他眉头立刻皱起来了。

  ……好辣。

  可偷看了李广宁一眼,发现他神色阴沉,眉头依旧锁着,显然没消气。杜玉章话也没敢多说一句,端起汤碗就往下灌。

  却不料喝得太急,一口姜汤直接呛进了嗓子。杜玉章哇地一声喷出来,捂着胸口咳得厉害。手中汤碗更是端不住,直接扣洒在了身上。

  “咳咳咳……咳咳……”

  “怎么回事?”

  一句询问,语气依旧很差。李广宁一边替他顺气,一边怒冲冲数落他,

  “喝这么快做什么?不会缓着点吗?一口口喝,哪至于呛到……好点没有?”

  杜玉章赶紧点头。

  “好多了……咳咳,没事……咳咳……”

  “烫坏了没有?让我看看。”

  “没有,不烫的。”

  “不烫?那姜汤还冒着热气,你告诉我不烫?”

  李广宁口气冲得很。他将杜玉章上衣扯开,露出胸膛上一片烫红了的印子。

  “不烫?嗯?你看看这是什么?”

  “……只是红了而已。”

  “而已!好一个而已!杜玉章,你身上的伤痕已经很多了,朕每次看到是什么心情,你知道吗?每一道伤都沉甸甸压在朕心上,你懂不懂!朕不想任何人再伤你分毫,任何人都不行!朕不行,你自己也不行!那些杂碎东西,更加不行!你根本不知道,不然今**就不会为了那些不开眼的东西,跪在朕面前求情!那么大的雪,那么冷的天!杜玉章!你到底长没长心!”

  李广宁越说越气,手上三下五除二将杜玉章扒了个精光。胸前泼到姜汤的地方其实真没多严重,此刻红印已经渐渐退下去了。可两条长而莹白的腿上,膝盖处明晃晃的通红冻伤,就这么显在二人眼前。

  “……”

  杜玉章心知不妙。他往后缩了缩,扯过袍子盖在腿上。

  “躲什么!朕又不瞎!”

  又是一声呵斥,李广宁将杜玉章两只膝盖连同小腿一起抱在了怀里。好冰,硌在他滚烫的胸口处,叫他心里一阵阵难受。就连那一张阴沉严厉的神情,都有点绷不住了。

  好心疼啊。就算嘴上再怎么凶,也还是会心疼啊。他是真心想要护着这个人,再不让他受半点委屈的。

  不过……再怎么心疼,该凶也还是要凶!不然这次他敢跪雪地,下次他就敢踩火坑!杜玉章能有多倔,旁人不知,他李广宁还能不知道?不给他把这股歪风邪气刹住,以后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妖!

  李广宁努力板着脸,冷哼一声。

  “冻成这样,就为了那些狗东西!我已经答应你不要他们性命,你竟然还得寸进尺?若是我真的震怒,不开这个口,你怎么办?你就真的这么跪下去?”

  “……”

  “……还是能学乖点,主动讨个饶?”

  “我……我会等陛下转变心意。”

  “什么?你再说一次?”

  “陛下,他们真的只是百姓啊。百姓愚钝,出言不逊,可他们并不知道陛下的身份!不知者无罪!若陛下与玉章只是一对平民儿郎,结伴来此遭到此等对待,难道陛下也认为该将这些出言不逊者严惩不贷吗?”

  “可你我并非平民儿郎!就算当真是平民儿郎,就该遭此对待吗?你是我真心所爱之人,我如何善待你都还觉得不够,凭什么叫他们这样糟蹋?”

  “可陛下,他们就是如此想啊!他们也种田,也缴税,也勤劳作,也服徭役,他们是您的子民他们尽了子民的责任,甚至昨夜还收留我们过夜,邀请我们参加祭祀……难道就因为他们心中看不起男儿之间彼此相恋,他们就该死吗?”

  “他们当然该死!我爱你敬你,要娶你为妻,与他们何干!他们凭什么指手画脚,凭什么辱骂讽刺,又凭什么……”

  “可我们又凭什么能管得了他们如何想呢?”

  杜玉章扬起头,一双手捧住了李广宁的脸颊。他的手依然冰冷,眼睛里却亮得有些吓人。他音调扬起来了,

  “那么陛下,你有没有想过,整个大燕疆域之中,能够不鄙夷男子相恋的,百人中恐怕也没有一二人!您能杀尽天下子民吗?还是能够堵住悠悠之口,不让他们说话?”

  “朕是皇帝!朕不让他们说,他们就不能说!”

  “对,您是皇帝,是我大燕至高无上的君王!可陛下,就算您能让他们不说,您能让他们不想吗?您的威权,也不该耗费在这种事情上……陛下,您是君主,要为天下负责!”

  正因为是君主,正因为权势滔天,才不能随心所欲。才要时时刻刻约束自己,一直走在“正道”之上。

  李广宁瞬间沉默了。他看着杜玉章,看着自己明明受了委屈,却还在劝他大局为重的心上人。

  “玉章,你只会劝朕为天下着想。可又有谁来为你着想呢?”

  “我不需要旁人为我着想。我自己能为自己着想。”

  “你?靠你,不知道要把自己作践成什么样子!”

  “那……那不是还有陛下么。”

  “……”

  “有陛下想着我,还不够么?已经足够了啊。”

【李杜】奉旨成婚之七

  “真的,有陛下就够了。有陛下心疼我,想着我……旁人怎么说,我都可以不在意的。”

  “……”

  李广宁低头看了自己怀里那一对通红的膝盖,许久没有开口。过了一会,他突然俯下身,在杜玉章膝盖上亲了亲,然后将脸贴在上面,长长叹了口气。

  一双手臂拢住了他,温柔地俯身靠在他肩背之上。杜玉章低声问,

  “陛下,您知道我刚才在轿子上看到了什么?”

  “什么?”

  “我看到了当年偏位娘娘成亲的场景。”

  “什么?这怎么可能?难道有巫蛊作祟……”

  “陛下,稍安勿躁。我感觉不管是谁,他并无恶意。或许这也是那祭祀的一部分,甚至,这才是真正的祭祀也说不定。”

  杜玉章的膝盖已经渐渐回复知觉,只是还有些麻痒。他将两条腿从李广宁怀中抽出来,跪坐车中,原原本本将自己在花轿中所见告诉了李广宁。随后,他问道,

  “陛下就没见到什么异象?”

  “我只看到你被花轿抬走,在那座娘娘庙周围转了两圈,就停在了庙门前。那一路上很平稳,也没有什么异状若是有,我早就叫他们停手了!怎么能容得他们那样欺负你?”

  杜玉章想想也是。别的不说,就是那冷言冷语,还有途中故意颠簸为难……若是被李广宁见到,他必然忍不得,当场就会发火的。

  “想来,是陛下身为真龙天子,就连神鬼都要忌惮几分。无妨,那人也没对我做什么,这事情就算是过去了吧。”

  “嗯,过去了。”

  李广宁情绪依然低落。他脱下肩上黑毛大氅,盖在杜玉章肩上。

  “你先披着这个。等会到了城镇,再给你买一身厚实点的内袍穿。”

  说着,李广宁用脚踢开地上大红嫁衣与纯白袍服,

  “这两件,就丢了吧。”

  “不忙。尤其那嫁衣,其实不算我的东西。或许还有后话,咱们等等再说。”

  “行,玉章做主。”

  李广宁明显情绪不高。以往跟杜玉章单独在一处,他总是神采奕奕,眼睛不离开杜玉章左右。可此时,他显得心不在焉,怔愣着出神。就连杜玉章看了他好一会,他都没有发觉。

  “陛下。”

  “嗯?”

  直到杜玉章喊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他转过头,勉强笑了一下。

  “怎么了,玉章?”

  “陛下还在想方才那件事么?”

  “……也不算在想吧。我只是突然觉着,这皇帝做的好没意思。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无法保护,还谈什么一言九鼎,万人之上呢?”

  杜玉章沉默片刻,抬起手摸了摸李广宁的脸。然后他拢着那大氅,往李广宁身边凑过去。

  “陛下,我还是有点冷。”

  “我叫他们再点一盏火炉来。”

  “火炉太燥,点多了觉着干,总不太舒服。”

  李广宁听了,斜过眼睛看了看杜玉章。

  杜玉章眼神温和,唇边带笑。那大氅从他肩膀滑落下来,露出玉白的胳膊和半边胸膛。

  若真的冷,为何不遮严实些?

  这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与他亲近些。杜玉章的心意,李广宁也心知肚明。

  他笑了笑,单手解了衣襟系带,随即扯掉外袍。内袍下,露出肌肉结实的胸膛和若隐若现的小腹。然后他招了招手,

  “过来。”

  “嗯。”

  杜玉章乖乖钻进他怀中,抱住他的腰。李广宁手指插进他微凉发丝,梳弄着他的长发,在他额头印了一吻。

  “陛下。”

  “嗯?”

  “今早陛下未能尽兴。现在旅途漫漫,玉章来侍奉陛下,好吗?”

  “……怎么,这次如此主动?”

  李广宁笑了一声,

  “你腰不疼了?”

  “好多了。”

  “还是免了。早上你不是不愿意,对我说昨夜太过孟浪,叫你腰里吃不住劲?你便老老实实陪着朕吧。”

  “陛下,我腰里受得住。”

  “不用了。你乖乖的,在朕怀里呆一会。”

  一边说,他一边将杜玉章压进怀中,叫那人身子与自己紧紧贴在一起。然后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可再怎么轻,杜玉章还是听到了。杜玉章没说什么,只是用手捧着李广宁的脸,在他腮边印了湿漉漉一串吻。

  “陛下若是累了,陛下便不用动。我自己来侍奉陛下。”

  一边说,他一边在李广宁身边跪下,仰着脸,沿着李广宁脖子,锁骨一路吻下去。他微微闭着眼睛,虽然是在亲吻,可他神情却十分虔诚,带着小心翼翼。

  李广宁垂下眼眸,看着他。等到他嘴唇点到自己小腹上时,李广宁伸出手,托起了他的下巴。

  “玉章,你这是干什么?”

  李广宁俯下身。他与杜玉章对视,一双眼深深看进杜玉章眼中。

  “侍奉陛下。”

  “我说了不用。”

  “可我想让陛下开心。”

  “你在这里陪着我,朕就很开心。玉章,若是你想要,朕当然会给你;若是朕想与你欢爱,你我情浓之时,你愿意侍奉夫君,朕当然也会欣然接受。可现在,你这是做什么?”

  李广宁说着,微叹一口气,

  “朕知道,你是看朕不痛快,想叫朕开心。但你不必做到这个地步。朕也没有那么不痛快就算有,也不会用糟蹋你来发泄。起来吧。”

  “……”

  “何况,你以前遇到朕想加些花样,总是面露难色。莫说主动来伺候朕,就算朕招惹你,你都有些不愿意似的。玉章,若你不愿意,朕当然不该强逼你。你也不该强逼自己。你这样子,朕心里反而更心疼。”

  杜玉章眨眨眼,想明白了李广宁在说什么。

  “其实,也不全是不愿意。我当然希望陛下能开心……与陛下一起,那些奇奇怪怪的……那个……我,我也很喜欢的。”

  他想了想,脸有些红了。但还是小声补充了一句,

  “只是,若陛下畅怀了,次数总是太多了。我面露难色,是在怕这个……”

  李广宁眉毛挑起来了。杜玉章在他目光笼罩下,脸上涨成了猪肝色。他硬着头皮接着说,

  “我是说,若每次都只来一两次,我就很喜欢的。“

  “……哦?”

  李广宁一把掐住他腰身,将他提到自己大腿上,面对面坐好。他轻笑一声,

  “哦?这是在怪朕需索无度了?“

  “难道不是?”

  “怎么就是了?这我可得好好听听。”

  “陛下,你次次那样久,将人翻来覆去地折腾到半夜……谁能受得住!我从没说不喜欢与陛下鱼水交融,更没说过不喜欢陛下的新奇点子。可陛下本来就强健,偏还有意折腾我……若是有了什么新点子,陛下就更不愿罢手,非要让人求你才行!这还不算需索无度,什么才算?”

  “……”

  “我当然也不是抱怨。但明明是陛下折腾得我怕了,陛下却说我不喜欢伺候陛下,那就太不讲理了。”

  “玉章,你好大的怨气啊。”

  李广宁忍不住失笑道,

  “原来朕这么荒淫,朕第一次知道。朕还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明君。”

  “在别人那里陛下是明君不假,可在我这里,你就是个……“

  “昏君?“

  “不是……我没这样说。“

  “你没说完,但你想这样说,朕听得出来。“

  “……是我失言了。“

  杜玉章认了个错,却还有点不太服气。他轻声道,“可我心里不是那么想。”

  “这个我当然知道。”

  李广宁手指点在杜玉章鼻尖上,笑容越来越大。

  “好玉章,朕向你认个错。下次自然更体恤你些,不折腾你了。来来来,快到朕怀中来你不是嚷嚷冷么?”

  “那……那陛下还要不要我侍奉?”

  “改天再说。”

  李广宁一把将他搂进怀中,

  “才说了要体恤你的,怎么能马上变卦。再说,朕现在心情已经好了我的小玉章真是一剂灵药,药到病除,叫朕总是心情舒畅。过来!”

  杜玉章听话地过去了。二人相拥在一处,亲亲热热,嘀嘀咕咕,笑声杂着低声细语响了许久,才慢慢低下去。

  两个人早上起得早,此刻都睡着了。

  那大红嫁衣歪在地上,此刻突然动了一动,随即又没了动静。

  ……

  杜玉章醒来时,觉得自己身边有些空荡荡的。他伸手一摸,没摸到李广宁。

  “陛下……去哪了?”

  他还有些困,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却不料眼前不是马车的车顶,而是完全陌生的一架床榻的床帐子。

  他一愣,瞬间清醒了。

  “陛下!您在哪里?”

  慌慌乱乱跳下床,他脚底下一绊,几乎跌倒。他这时才突然发觉,自己穿着的是那件大红的嫁衣!

  “怎么回事?偏位娘娘?是你吗?陛下在哪里?这又是哪里!”

  杜玉章急得喊了几声,却无人回答他。他慌了,一把推开门就要冲出去。

  可在看清眼前情景时,他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气,缩回了脚。

  门前是一座小院子,四周树木掩映,地上是圆鹅卵石铺成的甬道。在那甬道上跪着一个人。

  那人低着头,身形高挑,身着女装。但杜玉章却能看出来那是一个男人。而且那人的身形十分眼熟……

  那是谁?

  杜玉章才想到此处,却见对面有人一把推开了房门。那人怒气冲冲地大步而来,吼了一句,

  “你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杜玉章倒抽了一口冷气。

  大吼的那人,虽然穿着前朝的官服,可那声音那长相,杜玉章怎么可能认错?那是李广宁!

  那地上的这个人,他……

  杜玉章终于知道为何自己会觉得眼熟。因为这跪在地上的人,就是他自己!

【李杜】奉旨成婚之八

  这是怎么回事?眼前这两个究竟是何人?他自己又究竟怎么会到了这里,却又看到另一个“自己”跪在地上,向身着前朝官服的“李广宁”求饶?

  脑中一片混乱,杜玉章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而眼前一幕还在继续,

  “张煜,你究竟想怎么样?我是为了护着你,才要严惩那些门客!不然这群不要脸的东西都要骑到你头上来了,我还不知道!眼看朝堂上越发形势诡谲,宰相本来就态度暧昧。此刻若真的传出什么联姻的风声,那才真的难办了!所以这些门客我是一定要严惩的!你起来,别在这里碍事!”

  那位张煜依旧垂着头,一声不发。反而是开口的那人原地转了几圈,是愈加急躁了。

  他又吼了一声,

  “你究竟起不起来?!”

  “若老爷真的决心已下,就不必管我起不起来,直接去严惩他们吧。我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老爷不听,我也不想再说一遍。苦苦哀求本来也没什么意思。”

  那声音清清冷冷,平平静静。若不是看到他跪在原地,竟然看不出是谁在求谁。

  “张煜!你诚心想气死我不成?”

  “老爷息怒。”

  “你跪在地上,叫我怎么息怒?你起来行不行?我已经够烦了,你就不要再添乱了!”

  “我敢问老爷,您是在烦些什么?为什么不敢告诉我?”

  “我……”

  站立那人一时语塞,只是定定看着张煜的脸。片刻,他偏过头,咬牙切齿道,

  “你这混蛋东西,究竟想问什么!你起来,赶紧问!你知道我看不得你受苦,偏要跪在地上让我看着难受!你是越来越放肆,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老爷这话说的不对。张煜心中什么都没有老爷重要,老爷你心里再清楚不过。老爷你先说,说完了我再起来,不然,只怕你三言两语敷衍我,不肯告诉我实话。就如同之前几次一样,是不是老爷?”

  “张煜!”

  那男人吼得惊天动地,一嗓子直接破了音。

  “老爷小点声。你声音太大,叫那些下人听见,还以为我又失宠了,过几天又要传出老爷要休了我这个男妻的风声来。这次再加上什么宰相小姐的谣言,只怕想要来欺负我的人就更多了。自然,我是不怕的。只是老爷出门在外,别又一天一封信地回来问,又发脾气又抱怨的若是老爷操心太过,连累了身子,我心里难道不心疼么。”

  说着,他直起腰,向后坐在了小腿上。

  “不和你胡扯了,说句实话,这么跪着还真挺疼。等你出门之后,我得找人把这些破石头子都换了,换成细沙子。下次再跪能跪久点,也没这么遭罪。”

  听到这里,杜玉章一阵哑然。他怎么还能看不出,眼前这一幕“跪地求情”的苦情戏,原来背后大有玄机?明面上是地上这位百般示弱,其实却是那位“老爷”被逼得步步后退……

  还有那一句“男妻”,加上自己身上这一身嫁衣,直接点醒了杜玉章。这两个,恐怕就是偏位娘娘和徐大人吧。

  看得出,这二人的感情是真不错。所以闹什么呢,莫非是情趣?

  只不过,这下跪逼老攻的一幕怎么如此眼熟呢?总感觉才在哪里看过一样……

  而且,那位偏位娘娘为何看起来和自己这么像?

  “你别嗦了,赶紧起来!想问什么,痛快问!我都告诉你还不行?还没完没了了是吧?张煜,气死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徐大人脸色铁青,一把拽住张煜胳膊,就要将他弄起来。恰在此时,杜玉章听到自己对面那房间内突然传来一声,

  “这是什么地方?玉章!你在何处?”

  是陛下!

  杜玉章心中一喜,却又担心惊动了院中两人不好收场。这一个犹豫,他没有马上开口回答。而对面的门已经咣当一下子推开,同样身穿大红新郎服的李广宁跑了出来。

  那房间正对着小院,李广宁目光一下子就被拉拉扯扯那两人吸引住了。

  他身子一僵,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整个下巴线条猛地一收,折成一道凌厉折线。一看那要吃人的脸色,杜玉章顿时知道不好。他赶紧开口制止,

  “陛……”

  “你是什么人!给我放开玉章!”

  一声怒吼咆哮而出,李广宁嘭地一声摔上门。杜玉章这一声还是晚了,李广宁那张脸已经由青转红,气得嗷嗷直叫!

  “敢动我的玉章,你是不是找死!淮何,给我将他拿下,砍了他两只爪子喂狗!现在就去!!!”

  “宁哥哥息怒!我在这里!”

  杜玉章根本顾不得什么隐瞒行踪了,赶紧大喊一声。他声音传过去,李广宁突然顿住了。他好像很不明白,自己的玉章明明在前面跪着,怎么声音却从后面传来?

  “陛下!回头!”

  “……”

  李广宁迟疑地回过头,看了杜玉章一眼,又迅速扭头再去看了看对面,然后又转过来。一连几次,李广宁的脑袋好像个拨浪鼓,眼中迷惑却更重。杜玉章十分无语,赶紧走上前去抱住他胳膊。

  “宁哥哥,别看了。那个不是我。”

  “你是我的玉章?”

  “我是宁哥哥的玉章。那个是人家的妻子,人家两个腻歪不腻歪,不干你的事,你可别乱来。”

  “可他长得与你一模一样……”

  “宁哥哥,你光看到他与我一模一样,却看不到对面那人与你也一模一样?”

  “什么?”

  李广宁还真没注意。他一眼看到“杜玉章”跪在地上,边上居然还有个男人对他又拉又抱无比轻薄,那脑子就是嗡地一声。

  敢动自己的玉章,那位在他眼里基本已经是死人了,还是要剁成好几块那种!他满脑子里都要血溅三尺了,哪里顾得上看一眼对面那人长啥样?

  听了杜玉章的话,他才回头仔细一瞧。

  “这……这人确实与我很像!怎么回事?”

  “恐怕这不会是巧合。宁哥哥,你看你我身上这吉服,我猜这件事与偏位娘娘有关。”

  “不管和谁有关,这事情都叫人心里厌烦!那边那两个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跪在地上,那混蛋还动手动脚?……就算与我相像,竟敢欺负你,那也该死!”

  “……”

  杜玉章无语片刻,提醒道,

  “宁哥哥,再说一次那不是我。对面那个也不是‘混蛋’,人家两个是正牌夫妻。”

  “那也不行。顶着这张脸说什么和别人是夫妻?我看不下去。”

  “那你就转过去别看。”

  左右此处没有别人。杜玉章干净利落将李广宁推着转了个圈,叫他背对那两个人。

  “看不下去就别看,在这里呆着别给我添乱。”

  说完,他自己往前走了几步,凑近到张煜和徐大人身边。

  “你干什么?”

  李广宁当然不可能老实呆着,叫杜玉章自己东摸西摸。他转回身,跟上杜玉章,也凑近了。两人就好像看什么西洋景一样绕着张煜和徐大人转了几圈,那两个却如常聊天,一点反应都没有。

  “与我猜的一样。方才宁哥哥你那样大声地说话,他们也没什么反应。看来,他们是见看不见我们,也听不到我们说话的。这样的神通,看来真是偏位娘娘的手笔。”

  “那这个偏位娘娘想干什么?”

  “或许是想告诉我们些事情吧。”

  杜玉章已经来到那两人身边了。他向李广宁摆摆手,

  “宁哥哥你先别说话。我方才听到他们提及宰相小姐……和之前阿婆所说那位正位娘娘的事情恰好对得上。我总觉得,这事情恐怕是个关键。”

  于是二人面对面蹲下,开始光明正大偷听起来。

  徐大人正在发牢骚:“眼看洪水都要冲到城门下了,那帮官老爷们还在倾轧个没完!我真是服了!反正他们这都是家大业大多少代的世家,自家根基都在山好水好的好地方,根本不怕这场大水会给他们造成多大损失是吧?可百姓呢?就不管百姓死活了?漳州年年发水,一场大水过境那就是十室九空,他们没事,死的全是百姓!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权小利吵起来!真的气死我了!若不是陛下连下了三道急诏,我根本不想回去!无论如何,我是漳州的父母官啊!”

  “陛下究竟为何给你下急诏?”

  “还不是宰相……”

  徐大人突然一顿,生硬地说,“没什么大事。可能是闲的吧。”

  “别骗我了。你当我蠢么?早有人来跟我放风,说是宰相家的小姐看上你了,听说你没有正妻,哭天抹泪要嫁给你呢。”

  “这是谁嚼的舌根子?找死呢?”

  徐大人蹭地站了起来,

  “我就说那帮门客一个个不识好歹是不是欠揍!我徐家养着他们是让他们替我排忧解难出主意办正事的不是让他们在这里给你添乱的!不行,我还是得去揍一顿赶出去”

  张煜一句话没说,手撑着地换了个姿势,又从跪坐变成了跪姿了。

  徐大人:“……”

  徐大人:“你给我起来。反正我不可能娶那个宰相千金。我有老婆了,而且我特别惧内。什么宰相家的小姐,有我家夫人好看么?显然没有。”

  张煜笑了笑,但看样子并不那么开心。李广宁看着他那神情,心中却是一凛之前他对杜玉章说想要娶他为妻的时候,杜玉章那一笑却与现在的张煜何其相似?

  “玉章,他……”

  “他就算再好看,再贤德,与徐大人之间再恩爱,他终究是个男人。在宰相,门客,还有千千万万人眼中,男人本来就不能算是另一个男人的正妻。哪怕他是徐大人明媒正娶花轿抬进来的,依然不行的。”

  杜玉章轻声说着,叹息一声。

  “徐大人在外面官场上,总归是一方的封疆大吏。他又这么年轻,谁都要奉承几分,他恐怕还没有切身之感。但张煜每日都在家中,是风刀霜剑严相逼。他心中恐怕再清楚不过,宰相嫁女这种风声,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风浪。”

  李广宁不说话了。他沉着脸,将杜玉章更搂紧些。片刻,他艰难地挤出一句,

  “或许没这么悲观。”

  可是他错了。

  很快,眼前景物风云变幻。就在他们两个眼前,一场场风浪接踵而来,将张煜一步步推入了深渊。

【李杜】奉旨成婚之九

  也许是偏位娘娘的神通,李广宁与杜玉章在这府中滞留数日,却不渴不饿,更不用睡觉休息。只是二人也无法出府,只能在这院子里流连。好在张煜也不出门,他们就每日像个变态一样跟着张煜乱转,看他的起居作息。不过这里时间并非连续,二人感觉只过去几日,看张煜身上衣服却好像已经变了个季节。他们也从没遇到过张煜沐浴更衣,看来那偏位娘娘果然与张煜有关系,不愿叫他被旁人看光了隐私。

  就在徐大人离开漳州前往京城后不久,徐府的一名门客前来拜访张煜。

  听他的语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登门了。

  “夫人,之前与您所说的事情,您真的不再考虑一下?这次并非坊间传闻得那样,是宰相小姐自作主张,其实是宰相本人早就看中了大人。大人年轻有为,前途无量,身后背靠着徐家虽然之前因为与夫人您的事情,府上与徐家断绝往来。但只要大人真的迎娶了宰相小姐,那徐家自然立刻会与府上重新联系上。徐家是世代的公卿门第,大人是徐家的嫡子。宰相恐怕也是看中了这个。 ”

  “你是说想让我与大人和离?恐怕你们还是要与大人商量。找我是没用的。”

  “夫人!”

  “真的没用。你知道之前你们放出的风声被大人听到,是我跪在石子地上叫他不要责罚你们么?不然你早就被他赶出徐府了。”

  明明说的是自己被逼着和离,张煜却神态自若,一点情绪都不带。他喝了口茶,

  “你应该去找过他,实在说服不了才来找我。不然,你也该知道,叫我自己提出与他和离,好让他娶了那位宰相小姐,多少有些不通情理。”

  “夫人,你不是那种不知朝堂险恶的愚昧女子,不然我怎么会与你来说这些?你也该知道,若大人不同意结亲,那么宰相一定会认为这是他不愿与自己成为一派若告诉宰相,大人是因为与您伉俪情深才不愿另娶,他根本不会信!那种人,懂得什么真心真情?现在又是山雨欲来,他一定会做手脚,打压得徐大人再不得翻身!而只要娶了他府上那位小姐,自然朝堂上宰相会全力帮他周旋,他徐家族中也会主动向他示好,主动帮忙,这一场劫难就能够度过了!”

  “嗯,你说的有道理。”

  “夫人,我知道这样委屈了你。可你并非女子,这所谓委屈,对你根本没有实质影响!相反,你离开徐府你就真的自由了啊!你一个大男人,想去哪里都是通行无阻的。等到风波平息再回到漳州来原本你就是外地嫁过来的,来了之后又不怎么出门见人。到时候你一身男装,谁知道你曾经是徐府的夫人?你能文能武,才华横溢,做什么不行?哪怕去考科举都能再有一番作为!到时候你更是自由之身,若当真舍不下徐大人,就以好友身份与他相会,再续前缘,岂不是逍遥快活,胜过在这里处处受气!”

  张煜放下茶杯,侧过脸看看那门客。

  “林兄,看来你真是为我想好了后路啊。是不是连我去外地需要的行牒,落脚的住处,都替我准备好了?”

  那门客一顿,坐直身体。他那副苦口婆心的样子不见了,神态十分复杂。

  “煜哥儿。怎么今日不装作不认得我了?”

  “不认我的是林兄你。当初我大婚,写封信给你知道。不是你告诉我,只认识那位与你秉烛夜谈的张煜,却不认识什么自断前程、自甘堕落,为人男妻的徐夫人?”

  “那都是气话。好歹认识许多年,一起读过书,同过窗。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贪图徐家荣华富贵的人。”

  那门客叹口气,

  “这一次,宰相和徐氏那些老家伙们其实早就串通好了。借着这次机会,要么就将徐大人拉拢回他们手中,要么就要想放设法毁了他。煜哥儿,你为自己打算打算,也为徐大人打算打算吧。你们斗不过他们的,你应该知道。到时候,他毕竟姓徐,或许只是蛰伏等待时机还能东方再起。你却必将成为牺牲品,是万劫不复的。”

  “我知道。”

  张煜站起来,环视一周。自从嫁了进来,这小小的院子,就是他全部的天地了。但他毕竟也曾经在外面那么广阔的田地中遨游过,他的心胸与眼界,又怎可能真的只有这么区区个小院大小?

  “但是他,不曾向我开过这个口。那么我就不能向他开这种口。我不能为了保全我自己,就要与他和离,违背当年结发时发过的誓言当初说好了,生生世世到白头的。”

  “煜哥儿!你是不是太傻了!我说了,你们完全可以日后再联系,那宰相想要的只是徐大人这个人,和他背后的家族势力!那时候有了一层姻亲关系,他不会再难为你们的!随便你们私下怎么恩爱……”

  “是啊。你说的没错。”

  张煜却打断了他。

  “只是若我们愿意偷偷摸摸,而不是求一个堂堂正正当初我又为什么要离开学堂,放弃科举,甚至放弃自己的前途与尊严,嫁给他做一个男妻呢?”

  张煜这番话说完,那门客似乎也知道再劝不动他。他长吁短叹地离开了这小院子,剩下张煜独自站在院落中。

  毕竟是男人。虽然身为内宅的“主母”,却也不好时常与侍奉的小丫头们混在一处。所以徐大人不在的时候,张煜几乎总是独自在后宅起居。此刻客人走了,就又只有他一个了。

  平时他单独在后院的时候,不是看书就是习字,要么就自己打一套拳或者舞一会剑其实与李广宁和杜玉章原本想象得不同,他日子过的还算自得其乐,并没有独守空房的寂寞与哀怨。

  但今日,他却在原地站了许久,什么都没有做。

  就在他身后,李广宁与杜玉章并肩而立,默默将这一幕从头看到了尾。

  “看来他也猜到,接下来的事情不会太顺利了。”

  李广宁沉声道,

  “卷进了朝堂党争,那就是你死我活。非我一派,那就是敌人,绝不可能容你全身而退。这个徐大人实在年轻气盛,不该这样直白地拒绝那个宰相啊。”

  “是啊,年轻气盛。遇到事情当真是忍不得的,尤其是涉及到他心上人只怕他根本不会让那位门客将话说完,直接就将人赶出去了。”

  杜玉章一边说,一边侧头看了看李广宁。不知想到什么,他却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唉,毛头小子,还是不成熟啊。”

  “陛下说的是。当初做毛头小子的时候,确实很不成熟。不过我猜,张煜他爱的就是这份意气风发,却不甚成熟吧。”

  李广宁心想,这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对味呢。他眨了几下眼,眉毛挑起来了。他突然扭身一把将杜玉章搂在怀里,

  “好你个杜玉章,是不是在这里腹谤朕呢?嗯?”

  “不敢……哈……陛下别闹!”

  “谁跟你闹了!腹谤君主,还能饶了你了!朕当年怎么不成熟了?怎么毛头小子了?啊?好你个杜玉章……来给朕说说清楚!”

  “陛下松手!好痒……陛下别闹了!”

  闹了一阵,李广宁总算是在杜玉章着恼前及时收了手。两人都有点气喘吁吁,李广宁两只手还伸在杜玉章衣襟里。杜玉章一把打掉了那两只不老实的爪子,

  “陛下,我只是有些联想。之前阿婆说过,陛下您的脾气与徐大人十分相似。我略一猜想,若是您遇到这种事,您断然不可能退后半步的。别说当真休妻,您就连半句软话恐怕也不会对宰相那边说。”

  “这不是废话!那是我心上之人,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来的妻子!谁敢欺负他,那不就是踩我的脸?我不当场与他翻脸,难道还要夸他一句踩得好?”

  杜玉章苦笑一声。

  “陛下,那位徐大人若与您一般,我是能理解为何张煜对他不离不弃,绝不肯说出合离二字。但其实,张煜心中应该清楚,早晚二人是要合离的。他对这事情看得比徐大人透彻得多,甚至他清醒得更早,早过那位上门劝告的门客林先生。“

  “你怎么知道?“

  李广宁蹙眉看向杜玉章,

  “咱们一起在此处看戏,眼前这一幕幕走马灯似的,你看到的我也看到了啊。我怎么觉得张煜坚决得很,半点也不像想要离开得样子?”

  “他不是想要离开。他是知道,自己早晚不得不离开。你看,他这几日除了读书练剑,是不是一直在清点家中财物?恐怕就是为了自己离开时,能给徐大人一份清清楚楚的清单,好让徐大人生活无忧,不会手足无措。”

  “……”

  “还有那些下人们,他有的重用了,有的遣散的,有的调离了原本的位置。肯定也是摸准了那些人的脾性,留给徐大人的都是真心实意的忠仆。这后宅一直是张煜管理,若是他走了,没有得力的人帮着徐大人,也会有许多麻烦的。”

  “玉章,怎么你看得这样细?朕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

  “陛下啊。好歹臣也是给你做了三年宰相的人,也算是替大燕守过三年家宅了。若是这点安排我都看不出来,这宰相岂不是失职透顶?”

  “那若是你遇到这种事,是不是也会这样默默安排下一切,单将朕一个人蒙在鼓里。不声不响,等着与朕别离的那一天?”

  杜玉章一愣。二人对视,却是不约而同地想起来当初二人别离时候的场景。

  那时候,杜玉章可不就是安排好了一切?到了最后,他一手推动了和谈成功,斩断了七皇子与徐家军的后患他是替李广宁打点好了他能做到的一切,才准备赴死的……

【李杜】奉旨成婚之十

  李广宁眸子一颤,盯住杜玉章。他轻声问道,

  “若是你我与他们换了处境。玉章,你也会这样的。你以前就这么干过,以后也一样……对么?”

  “以前是有过,但以后不会了。”

  “真的?”

  “真的。陛下不再是从前那个陛下,我又怎么可能还是从前那个玉章呢?”

  杜玉章牵住李广宁的手。

  “只是陛下,他们两个看起来,却真如同当初的你我一般。虽然不曾如你我经历过那样的波折,但也因为此,他们也不曾经过你我曾经历的考验,更没有你我如今的坚韧。”

  “你在担心他们?但之前那个阿婆明明说了,他们不曾和离,还收养了一对儿女。”

  “是啊,阿婆是说过。但陛下,你想那位宰相如此苦苦相逼,不惜用女儿作为赌注。他若当真赌输了,又怎么可能甘心收手呢?只怕那不曾和离背后,是别有隐情了。”

  他们又议论一番,却都没想到是怎么个情状。幸好眼前景色变幻比之前快了些,想来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

  没多久,那位林姓门客送来了加急信。信中告诉张煜因为治理洪灾的“失职”,徐大人被皇帝在朝堂之上严厉斥责,要求他一个月内必须加固好年久失修的堤坝。不然,一旦漳州城有失,就免了他的职,还要将他投到监狱中去,从严治罪!

  “夫人,您一直帮着大人处理政务,你自然知道,所谓年久失修的堤坝,都是之前历任知府留下的烂摊子!偷工减料,亏空贪污,那堤坝本来就只是个样子货,可当初修理堤坝的银钱粮食却是实实在在被支走了,不知到了谁的手中。现在徐大人若要加固,就需要大量的银钱。但府上清正,根本没有那么多余钱。夫人,你可能不知,宰相已经提出了要给女儿十万两白银的嫁妆,但要求大人十天内必须答复!这摆明了是连环计,就是要逼大人接受这桩婚事!何去何从,你还不从长计议吗?”

  张煜看了信,一个字都没有回。他将之前清点下的田产地契都集中在一处,委托一家典当行替他寻找买主,要十万白银整。

  那都是徐家的好田好地。作价十万,那是贱卖,当然不难出手。接下来,张煜抓紧时间找到工匠力工,快马加鞭修筑堤坝。

  随着张煜出府的次数变多,李杜二人所受限制也不见了。他们跟着张煜,发现他每日都在工地上操心劳力,是一日日地奔波不休,几乎连吃饭时间都没有。

  “夫人,十天时间实在是太短了,就算我们再怎么昼夜不停,那也修不完啊!”

  这一日,府中管家赶来堤坝前劝张煜,

  “要么叫他们将堤坝底层与上层踏实做完,中间那一层能省就省吧!堆上泥堆土石,谁也看不出来。今年的洪水没那么大,不会塌方的!夫人,咱们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张煜一直守在堤坝前。他瘦得脸腮都有些凹陷了,眼睛下面更是一圈乌青。虽然他带着斗笠,但依然遮不住满脸憔悴。

  听了管家的话,他摇了摇头,

  “不行。”

  “夫人!这是为了救助大人啊……”

  “这不是救助大人,这是在为大人的官誉抹黑。若是大人他本人在这里,一定也会说不行。堤坝防的是洪水。今年水不大,明年也许就会大。明年不大,后年呢?我们身后是漳州的百姓,是他们的田亩与家园。不能偷工减料。”

  “夫人,你……哎!”

  张煜已经开工了数日,京中消息才姗姗来迟。不出众人所料,徐大人果然严词拒绝了宰相的提议。而宰相也借故刁难他,将他扣留在京城数日,才将他放走。

  他一离开京城,就给张煜写了一封信,

  “煜儿我妻须不惜代价,筹得十万白银。性命攸关,切切。保重身体,为夫即日便归,勿念。”

  张煜接到信笺时,早已多日不见笑容。但展开信笺,见到熟悉的字迹,他唇边却浮现起了微笑。短短几行字,他读了好几遍,才将信笺放在胸前,贴身收好。

  “去告诉大人,白银已经筹措妥当,堤坝已经修筑过半。叫他路上小心,慢些走,注意身子。家里一切都好,不急。”

  “夫人,谁说不急?”

  一边的管家脸色难看,

  “徐家派人来问责,你这边连家都回不去!你还病了,这几天都发着烧……若大人不回来,连个替你撑腰的人都没有啊!”

  “不怕,我用不着他替我撑腰。”

  张煜脸色苍白,却傲然而立。他人在堤坝工地之上,身后是热火朝天的工地。而他的对面,却是几个徐家派来的管事,一个个横眉立目,神情不善。

  “我张煜自己,就能给我自己撑腰!”

  这话说得硬气。管家犹豫了一下,看看眼前来势汹汹的徐家来人,又看看势单力弱的夫人。他在徐府服务多年,对自家这位男夫人的办事能力一向十分服气的。他们府上也都一样,暗里流传这样一句话,

  “若是老爷说没问题,那还有二成的可能会出点问题;若是夫人说没问题,那就十成十是没问题的了。”

  所以他犹豫过后,问了一句,

  “夫人,看他们似乎不会轻易罢休。真的没事?”

  “你放心,没问题。你去路上迎接大人,好好照顾大人。叫他不用着急,路上慢慢走就是。”

  “那……好吧!”

  管家扭身走了。他身后,杜玉章忍不住惊叫一声,几乎伸手去拉管家可他的手从管家身上穿过,却没有碰到任何实质。

  他与张煜他们身处不同的时空。虽然他能看到一切,却无法传递任何消息。他也就根本不可能告诉管家

  那群人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他们是徐家的人,来此兴师问罪,说张煜没有经过徐大人的同意,私自售卖徐家的祖产。

  而这一次,他们带来了铁索和木棒。就在管家到来之前,他们告诉张煜:如果不马上停下这工程,将那些田地地契赎回来,他们就要将张煜拘回徐家动刑!

  “张煜!”

  徐家领头的是个老头。他张嘴就是一声叱骂,

  “你这不要脸的东西,有辱斯文,魅惑我徐家嫡子,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情!我们徐家容忍你们许久,没想到你变本加厉,竟然偷卖我徐家祖产!这件事绝不能轻易过去!之前我念在少爷份上,容你三天去赎回田产,你去办好了没有?”

  “族叔大人,对不住。我们手中银钱不足,祖产只能慢慢往回赎了。三天时间,实在不够。”

  “不够?我看你是不想!这工地为何不停?你有没有诚意?”

  “这工地不能停。就算族叔真的将我带回去,动刑处罚,这工地也不会停的。族叔,实不相瞒,在开工之前我已经将所有费用悉数结清,就算您现在将我处死,这工程也不可能停下了。这是堤坝,是漳州府尹主持的工程,事关重大国法有规定,堤坝水利绝不容破坏。族叔,您该知道,这堤坝只能建,不能拆的。”

  那族叔脸色瞬间青了。

  他们徐家早就与宰相有了协议,原以为能够用这一场洪水来逼迫徐大人就范。将徐大人扣留在京城几日,就是让他再来不及筹措银两。就算他回到府中打算卖田地,徐家也会百般阻挠,不让他成功。

  谁能想到,竟然被张煜事先识破,抢先一步?不,何止一步!据说他连夜卖了田产拿到银钱,当即找到人员开工修建,日日连轴转,等到徐家赶到时,不仅筹措钱粮木已成舟,就连堤坝也已经建成了多半。

  更没想到,他竟然搬出来国法规定,胁迫徐家接受堤坝建成的结果……那他们还拿什么去控制徐大人?岂不是真的功亏一篑,又怎么向宰相交代?

  “你……张煜,你真以为我们徐家不敢取你性命?你私自卖了我们徐家的田产!少爷知道这件事吗?啊?”

  “他不知道。”

  “哈,那你可知道,若你当真是我们徐家的媳妇,不经过家中男人同意就私卖祖产,家法中当如何处置?”

  “……我知道。”

  “此刻,你该庆幸你是个男人,只需被送往官府,承担你盗卖旁人私产的罪过。”

  那族叔恶意地冷笑一声,

  “不然,你只怕是有命进我们徐家的门,却没有命出来!来人,将他给我捆起来,送进官府!让他自己供出来,究竟是怎么诱惑了我们少爷,怎么到处自称是我们徐家的夫人,又怎么以外人身份盗卖徐家的财产!”

  杜玉章在一边看着这一幕,呼吸都重了不少。

  这简直是欺人太甚!他们胁迫张煜停止修建堤坝不成,就想来个釜底抽薪直接将张煜打成“外人”,自己去否认自己徐家媳妇的身份。

  是啊,若是真被押进了徐家,死活都捏在人家手心里。他才叫徐家吃了那么个大亏,能有什么好下场?说不定真的要受尽折磨,命丧于此!

  而只要他承认自己是“外人”,并非徐大人真正的夫人,那一切都还有所转圜毕竟是送官,不是动私刑。徐大人自己就是本地的府尹,他不会吃太多苦头,而性命是一定无忧的!

  这就是逼他在自己的性命,和与徐大人的夫妻恩情之间,做一个取舍!

  “欺人太甚!”

  李广宁也是怒不可遏,

  “可恶,若是在我大燕,我一定一道圣旨下来,将那宰相送进大牢里去!构陷忠良,欺压良臣百姓,还有这徐家恶行累累,简直没有王法了!硬逼着张煜与丈夫和离,真是卑鄙!幸好在此地的是张煜,按照玉章你所说,他却不像徐大人那么强硬暴躁。他应该会退一步,选择暂且否认二人的关系,来换取一线生机吧?”

  杜玉章没有说话。

  “玉章?”

  李广宁又问了一声,但杜玉章依旧没有说话。

  他看着张煜,似乎有些明白那位偏位娘娘为何要将他与李广宁拉进这一场回忆中来了。

  他们两个人真的太像了。张煜的每一步选择,几乎都踩在了杜玉章的心上若是他自己,也会这样做的。

  那么,这一次的选择,张煜大概也会与他一样吧?

【李杜】奉旨成婚之十一

  “现在跟我们去官府!走!”

  那徐府的老头扯过张煜胳膊,就要将他拽走。张煜踉跄一下,没有动。

  “家中事,家中毕。去什么官府?族叔,我跟你们回徐家。”

  “你!你真以为徐家处置不了你?!张煜,我劝你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与徐家过不去!”

  “我怎么会与徐家过不去呢?毕竟是嫁入徐家,那也算是半个徐家人了。虽然,徐家从未将我与大人当成自己人看待。”

  张煜微微一笑。他一贯温润谦和,此刻却第一次露出了锋芒。

  “大人一日不休妻,我就一日不会离开徐家。我不会为了活命就辜负大人,你们不必白费心思了。不是带了这么多人来抓我么?却不必麻烦,张煜就站在这里,任凭你们处置!”

  老头脸都气青了。他面容狰狞扭曲,恶狠狠地指着张煜,

  “好,你胆敢与我徐家作对!将他给我捆上,在漳州游街示众!然后给我将他栓回徐家,家法处置!”

  一群人扑了上来,手中举着铁链。

  张煜安静地看着他们,他甚至没有躲闪,更没有告饶。他单手覆在胸前,在他外袍之下,胸口处,藏着一封薄薄的信笺。

  那信笺似乎有温度,似乎在随着他的心一同跳动。

  “徐郎……”

  一声轻喃。张煜面上浮起若有似无的笑容。虽然他是被捆缚的一方,可那笑容却带着轻蔑,仿佛他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或许,他真的是胜利者。只不过这胜利的代价,太过沉重。

  面对铁链,张煜顺从地抬起手。他任凭一条拇指粗的铁链将他拦腰箍了几圈,那铁链将他两只手也拴在一处。

  虽然他柔顺至极,全无反抗,可那些人依旧将铁链向他身上用力砸过来,很快,他脸上身上都布满青紫伤痕。

  “东家!”

  那些工地上干活的劳力见此情景,终于忍不住了。劳力们都是些苦哈哈,不懂大户人家这种弯弯绕。但他们知道,这个张公子人很好,给他们吃饱,不克扣工钱,虽然工程催得急,但从不打骂他们,反而客客气气与他们讲话。而对面那些人……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打人,难道没王法了么?

  “东家,这都是些什么人!不要怕,论打架,咱们兄弟没怕过谁!”

  “别动手。”

  张煜冲他们摇头,声音依旧平静。

  “你们的好意张某心领了。但不要动手……我不会有事,所以你们别怕。我走后,就算有人来挑衅,你们也不要理会。工头,晚上在工地留人看守,遇到有人破坏就去报官。无论如何,筑堤不能停。你们只管修好堤坝,别与他们动手,我没事的,你们不用管我,我很快就回……”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一个徐家的仆役举起铁链,冲着他的脸狠狠砸了过来。他向后仰过去,但依然勉力撑住身体没有跌倒。他嘴角连同半个腮都肿了起来,两颗牙齿带着鲜血,被他噗地吐在地上。

  “大言不惭!有事没事,现在可不是你张煜说了算了!带走!”

  就像扯牲口一样,徐家的人用力拽着铁链,将张煜拽得踉踉跄跄,往前扑倒在地。方才那一下不光砸到了腮边,还带到眼睛上。张煜眼角破了,血淌进眼睛里。眼珠子也***,视野里都是模糊的红影。他用手抹了一把,一手鲜红。

  不过如此。他想,不过如此!

  不过是气急败坏,不过是恶意报复除了铁链,你们还能做什么?捆起来又怎么样,打了我又怎么样?终究是我赢了,你们输了……我与徐郎赢了,我们依然在一起,一直会在一起……

  徐郎安全了,漳州安全了,堤坝就在身后,洪水袭来又如何?什么都不必怕了!宰相?徐家?权势?族权?滔天的恶意?陷害与阴谋?

  呵,你们费尽心思,也不过如此!

  他低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气急败坏的斥骂,伴随腰里一阵剧烈疼痛。他被拴得太紧了,铁链已经勒进皮肉。此刻,被人恶狠狠地用力撕拽,他根本站不稳当……他又一次摔在了道路中间,尘土飞扬,扑在他眼角伤口上,蛰得一阵生疼。

  这份疼,反而叫他笑得更畅快。

  “你还笑?!是失心疯了是不是!”

  张煜硬生生多受了几脚。可他脸上的笑容一直都没有消失。而他眼角的血,顺着腮帮子不停往下淌,一直都没有停。

  这场游街持续了两个时辰。到最后,张煜再也走不动了。他被拖行着,鞋边磨破了,露出一点血肉模糊的伤。他能听到周围有看热闹的百姓,有惊异的喧哗,有徐家人在大声地辱骂、四周如此嘈杂。

  但他的心很沉静。

  因为他知道徐大人不在这里。

  只要他不知道。只要他没看到。只要他不在。这些就都没什么。不过如此。

  ……徐郎没事就好。

  ……

  这一天,整个漳州城都知道了,徐府那位男夫人原来是个骗子。他勾引了徐大人,骗了他家的钱。好在天理恢恢,现在他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被徐家拴着拖着拽着,游遍了漳州诚。

  李广宁与杜玉章也随着他一步步走遍了整个漳州城。

  从头到尾,杜玉章眼中一直含着泪光,李广宁的脸更是铁青的。他们咬着牙,攥紧拳头,可他们能怎么办?别说阻止,就连碰都不可能碰到那些施暴者一下!这是早就发生过的事情了,无论是毒打,辱骂,推搡还是有意的羞辱,全都实实在在地发生过。他们无力回天。

  他们只能将这残酷的景象收在眼中,却无能为力。

  随着张煜被推搡着出了漳州城,他们就再也不能跟随了。四周的景物也飞快变幻起来。

  他们没有亲眼看到张煜之后的遭遇。随着眼前逐渐清楚起来,他们发现自己回到了徐府的庭院里。

  对面,是才迈入院门的徐大人。

  “夫人……呢?”

  身后的管家替他背着包袱。徐大人手里只提着一个小小的提盒,上面描绘着精致花纹。他目光从院子里一排仆役脸上扫过,那些人都低着头,没人敢看他的眼睛。

  “我问你们……夫人呢?”

  无人回答。

  徐大人脸色渐渐白了。

  啪地一声,他手中提盒落在地上,几块小巧精致的点心滚落在地,沾满灰尘。

  “张煜,张煜哪去了!只要我回来,他从不会不来迎接我他人呢!他去哪了!”

  这一声吼,徐大人直接喊破了音,他的脸因恐惧而狰狞。

  那张脸与李广宁一般无二,杜玉章再熟悉不过。可他从没见过这张脸,露出这般表情。

  就好像他的全世界,都在他眼前坍塌了。

  “徐大人……”

  杜玉章转开视线,不忍再看。李广宁扶住他肩膀,将他揽在怀中。

  就在这时,对面传来砰地一声巨响。原来,就在二人对话这一时片刻,留在家中的仆役们已经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徐大人。

  那一声巨响,是徐大人砸碎了院落中那一排盆花。此刻瓷片溅落满地,泥土连带花草洒落四处。张煜精心布置的庭院,此刻却是一片狼藉。

  徐大人肩膀到胳膊都在颤抖。那是砸碎了太多东西后,手臂筋肉脱力的震颤。他的牙咬出了血,血也涌进他脸上,涌进了他眼睛里。他双目赤红,大口大口喘气,额头上青筋突突地跳动着。

  在他面前,管家带着家中仆役跪了一地。

  “你们就这样让他们将夫人抓走了……你们就这样,让他们将他给抓走了!混账东西!你们是不是也收了他们的钱,你们也串通一气了!是不是!”

  他失去理智般撕心裂肺地大吼着,

  “是不是!是不是!”

  嘭地一声,一盆歪斜在地的盆花被他一脚踢飞,正飞向李杜二人站立的方向。虽然知道那东西碰不到二人,但李广宁还是下意识将杜玉章一把拽到自己身后。

  那盆花毫无阻隔地穿过李广宁的小腿,砸碎在墙角。

  “他是不是疯了!这时候不去找徐家算账,他在这里发火有什么用?能把张煜接回来吗?”

  “如何算账呢?张煜在徐家手中。”

  杜玉章摇摇头,声音悲悯。

  “该遭的罪,恐怕都已经遭过了。而想要张煜活着出徐家,也不会没有条件。徐大人这股火除了向这些人发,还能向谁发呢?”

  “……无论如何,也不能便宜了徐家这群畜生!”

  李广宁却将牙咬得直响,

  “大不了,就真的刨了那堤坝他们徐家说将人逐出了族门,朝廷可是不认的!呵,擅自损坏水利堤坝,哪朝哪代都是重罪!这是徐家的嫡子,真的怪罪下来,阖族都要受牵连,哪个也不能置身事外!”

  杜玉章偏过头看了李广宁一眼。他轻声叹了口气,转身抱住了李广宁。

  “陛下的性子,是宁肯玉石同焚,也绝不会忍辱含垢的。徐大人虽然远不如陛下的韬略心智,却也有类似的刚烈性情。我想,他恐怕也会选择类似的法子吧。不过好在我们都知道,最后张煜活着回来了,还养大了一对儿女。想来不管徐大人做了什么,都算是逢凶化吉,是卓有成效的。”

  李广宁伸手按住杜玉章后脑,将他的脸埋进自己胸膛。他声音低落,

  “……但愿如此吧。”

  徐大人在失控地砸碎满院花草后,终于冷静下来。

  说是冷静,不如说是死一般地沉默。他就坐在那一院子狼藉中央,一夜没有动,更没有说话。

  他睁着一双眼,看着院落的偏门。偏门里有一条小径,再往里曾经住着一个人。

  但那个人,现在不在哪里了。

  ……

  第二天清晨,徐大人突然起身。他没有换衣服,带着身上的褶皱和尘土,直接出了门。

  没多久,有人惊慌失措地赶来报信“你们府上的徐大人是不是患了失心疯?他带着一队人到了堤坝上,二话不说抡起锤子就砸!那堤坝原本马上就要封顶了,就这么被砸碎了一小半!别人拦他,他也不说话,一句也不说,就那么沉默着……可就在别人要去报官的时候,他就停了手,坐在堤坝上……”

  管家大吃一惊,带着人匆匆赶去了。不久,据说徐家的人也陆续赶到,在堤坝周围站了一圈。

  无关人等都被赶走了,没人知道他们在堤坝上说了些什么。

  但在这天晚上,杜玉章和李广宁再次见到了张煜。

  张煜是被抬回来的。他被换了一身衣服,很不合身,松松垮垮挂在身上。他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模糊。但当看到徐大人时,他还是认出了他。

  那只被铁链打伤的眼睛,青得更厉害了。不知是不是被再次打过,所以伤势加重了。现在那眼睛肿得更高,只余一条细缝。张煜就透过那细缝看着徐大人,冲他微微一笑。

  他的脸上几处青紫,有些还肿着。其余地方却消瘦了下去。与原来风流俊美的样子差了太多,乍一看几乎认不出来。

  “徐郎,你回来了。”

  他的声音也沙哑多了。可那种镇定中带了些笑意的语气,却一点都没变。徐大人的眼泪刷地淌了下来。他一把握住张煜的右手,贴在自己脸上。

  “煜儿,是我不好,让你受苦……”

  他突然住了口。

  他整个人都僵硬了,一寸一寸地提着张煜的手,将他的手提到眼前。

  那只手,少了三根手指。

【李杜】奉旨成婚之十二

  “这群畜生……畜生!”

  一片死寂之后,是突然的爆发。徐大人嘶吼一声,腾地站起来,就要往外冲。

  可他的衣带被人攥住了。

  是张煜。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过于宽大的衣袖滑落下去,手臂上也是青青紫紫。手腕那一圈僵肿的勒痕,还能看出铁链的纹理。

  “别去。“

  “煜儿……“

  “徐郎,别去。“

  “这群畜生,竟然这样对你……怎么能不去给你讨回个公道……我,我……煜儿,这是谁干的……我要他的命!“

  徐大人指甲在掌心掐出青紫,手臂越抖越厉害。他已经濒临崩溃边缘张煜能文能武,写一笔好字,舞一手好剑。当初书院里切磋起来,就连自己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可如今,他还能拿起笔,还能够端起剑吗?

  “煜儿,你为了什么,才雌伏在我身下!为了什么,要在我后宅中一呆就是几年!那群王八蛋背后讥讽你,他们都欺负你……可你是信了我,信我能护你疼你,你才甘愿做我的妻子啊!若我连保护你都做不到!若你被人这样欺负,我竟然不能给你报仇,我还配做你的男人吗?!”

  “你配不配做我的男人,是我说了算。我也不用你来护,我自己能护着自己。徐郎,我也是个男人,路是我自己选的,你不用这样子。”

  张煜声音很低,带着疲惫。

  “徐郎,我没力气了。手也很疼……徐郎,你疼疼我吧,别让我再用尽力气去拉住你了。”

  徐大人目光缓缓下移。张煜仅剩的两根手指牵住他的衣带,那只手被破布包裹着,依然能看到血洇透布料的痕迹。

  他的脑子嗡嗡乱响,一阵阵地发晕。他终于忍不住跪下来,抱着张煜痛苦地嚎啕出声。

  墙角边,李广宁用力攥着杜玉章的手腕。两人屏住呼吸,一直看着二人。

  方才徐大人想要去报仇发泄,杜玉章也提着一颗心他实在怕伤重的张煜拉不住徐大人,被他冲动之下,做出什么再难挽回的事。现在,听到这痛苦的哭嚎,他却是松了口气。

  “太好了。总算是暂且冷静下来……不然,还不知该如何收场。是不是,宁哥哥?”

  李广宁那边没有回答。他虎口好像一把铁钳,将杜玉章手腕都箍得生疼。杜玉章忍不住甩了甩手臂,

  “宁哥哥,你放开些……你怎么了?”

  “玉章,够了。我不想再看下去了。”

  “为什么?”

  “玉章,你也别看了。不过是一场闹剧,那个姓徐的,他就是个废物……他为何不能早点想到这些,为何不能多为张煜想一想?他就没有想过张煜孤木难支,身边群狼环伺?他口口声声在意张煜,却将他独自一个丢在这里……事到如今,再后悔有什么用?”

  这话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森森怒气。杜玉章怔然回头,看到李广宁眼睛红了。

  “宁哥哥?”

  杜玉章反手搂住李广宁。李广宁咬着槽牙,腮边鼓出一道横棱。

  “你看看他。这样发着火,这样逞着强,以为我自己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人吧?可在我看来他哪怕痛失所爱,也都是咎由自取!”

  “陛下!你为何要这样去说他?徐大人并无过错啊!”

  “没有过错?哈!好个没有过错!可现在这些事哪一项不是因他而起,又哪一项是他自己去解决了的?将张煜拖累到这般地步,他还有脸哭?还有脸吼?他是不是要将张煜拖累死了,才能反省自己到底有何过错?!”

  “陛下,您冷静些!究竟怎么了?您为何气愤至此?陛下!”

  杜玉章惊疑不定。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李广宁情绪反应这样大。

  “不……我不是气愤。”

  李广宁赤红着一双眼,将杜玉章狠狠勒进怀中。

  “我是害怕。”

  “……”

  “玉章,从前我那样行事……却从没有为你好好想过。但凡后来有一次行差踏错,你我就不可能像今日这样在一起了。”

  “……”

  “就如同今日的他,辜负了今日的张煜……玉章,其实他之前只要再对张煜上心一些,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他难道不知道有人会暗中出手,为何偏要给他们这种机会?”

  “这,这也不怪他啊。而且虽然张煜受了伤,但好歹他性命还在,日后他们还会有一对儿女,还会有一生的时间,陛下……”

  “玉章,你不要自欺欺人了。”

  李广宁却是苦笑一声,槽牙咬得作响,

  “你从官场上厮混过的,你不会猜不到!那宰相到现在没有找麻烦他砸了堤坝啊,这是现成的把柄!宰相却没有刁难他,任凭他干翻了徐家,将张煜接回来了!这说明了什么,难道你还不懂吗?姓徐的,恐怕早就向宰相那边做了妥协!”

  就在这一刻,天地凝滞。

  一阵笑声从穹顶之上传来。那声音不知来处,不辨男女,忽高忽低地盘旋着。李广宁和杜玉章一起抬头,却都找不到笑着的那个人。

  那声音却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尖锐,带了一股子癫狂与恶意。那恶意如此浓重,似乎成了无数细小尖刺,深深压进杜玉章的皮肉里,叫他又难受又恶心,快要抬不起头了。

  “你是什么人?”

  李广宁突然站了起来。

  杜玉章忍着恶心,抬眼望去。他看到李广宁肩膀微耸,头发无风自动。李广宁问了一声,笑声停顿片刻,却突然爆发得更加放肆。就好像听到什么荒诞无比的笑话一样。

  “朕问你是什么人!胆敢将朕强拖进这里,逼朕看这种东西!”

  李广宁仰头冲天,怒吼出声。

  “你到底是何方妖孽,什么孤魂烂鬼!朕不管你是什么正位娘娘,偏位娘娘!朕不管你是神还是鬼朕乃人间天子,大燕的皇帝!朕命令你给朕滚出来!”

  那嘶吼破了音,震荡了整片幻境,几乎将人耳朵震破。声音震荡不绝,竟然与那笑声缠绕一处,浑然一体,分不清哪一声出自谁的口了。

  “那笑声……”

  这声音入了杜玉章的耳朵,让他悚然而惊。他突然发现,这笑声就好像是李广宁自己的声音,在狭小空间中传递回荡,最后扭曲之后的声音……这可怕的联想叫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杜玉章猛然抬头去看李广宁可那人背对着他站立,他根本看不到李广宁的表情。

  “陛下……别喊了!”

  杜玉章喊出声来,可太晚了。

  “朕命令你,给朕显出原形!将这该死的地方给朕毁掉!撕成碎片!朕不想再看,那都是些妄相让他们滚开!该死的东西!”

  人间天子自有气运绕身,而这里不过是神鬼之力构建出一场梦境。李广宁这一场大怒,竟然真得搅得这一方小幻境内隆隆作响,四周图景也是扭曲歪斜,竟然像是要被撕裂了!

  “陛下,你停下!这里要塌了!”

  杜玉章眼看地动山摇,地势歪扭倾斜,四周景物一起向他们砸过来。他直接扑向李广宁,用力将他扑倒在地。

  虽然幻境里,属于张煜二人的东西似乎是碰不到他们。但有时候,门窗又实打实能挡住他们脚步。他们与徐张的时间就这样交错在一起,谁知道现在塌陷下来的天地,到底是属于徐张还是他们?

  杜玉章不敢冒这个险。他抱着李广宁在地上翻滚了一圈。此刻天穹龟裂,雷声震天,杜玉章将李广宁的头胸死死抱在怀中,将自己的脊背留给了未知的凶险。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连方才极为骇人的震耳雷声,都渐渐听不到了。

  杜玉章慢慢松开手,抬起头,对上了李广宁的眼睛。

  “玉章,你……”

  李广宁似乎恢复了些理智。他一个翻身,将杜玉章压在身下。他两手按住杜玉章肩膀,声音却还有些恍惚,

  “你想救我……就算是我惹出的天崩地裂,你却还想着如何救我……哈……你与那个张煜……而我……我和那个姓徐的,当真是没有任何区别啊……”

  “陛下?”

  “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看到这些……那个偏位娘娘,是看不起我吧?还是说,他已然看透了我?”

  “陛下,您在说什么啊!”

  “玉章,我是不是配不上你?是不是我永远这样冲动,明明想要对你好的,想要保护你的,可最终却一定会毁了你……就像姓徐的毁了张煜,他对不起张煜……我总有一天,也会……也会将你……”

  “陛下!不是的!你是怎么了?”

  杜玉章一骨碌翻身而起,反而将李广宁钳制在怀。

  “陛下,这幻境有问题!我们被关在里面之后,你就不对劲了,越来越不对劲!我们想办法出去吧,或者将幕后之人逼出来!不能任凭他摆布了陛下,你方才的决断是对的啊!若是幕后人本就有恶意,我们确实不该被他捏圆揉扁的!陛下你想将主动权夺回来更是一点错都没有,更谈不上毁了我,你为什么要自责!”

  他字字恳切,心急如焚,用力摇晃着李广宁。但李广宁抱住自己的头,却越抱越紧,最后竟然将头埋在自己怀中,是一动也不肯动了。

  “陛下?陛下!”

  杜玉章又喊了好几声,李广宁却全无反应。杜玉章一下子慌了,他舌根发麻,胸膛里一颗心乱跳乱蹦。

  “宁哥哥,你怎么了?宁哥哥!你别吓唬我!”

  “你不必再叫他了。”

  却不想,一只手凭空出现在他肩膀上。一个声音从杜玉章头顶上传来,

  “他听不到的。”

  杜玉章猛然抬头,那只手从指尖往手腕,一点点凝实,生长。片刻功夫,一整条手臂就在杜玉章眼前显出形状,之后是肩膀和多半个脖颈。

  再之后,凭空而现的,是一张俊美无双的脸。那张脸含春含笑,一双桃花眼微微眯着,回眸处动人心神。

  那是杜玉章自己的脸。

【李杜】奉旨成婚之十三

  “你是张煜……不,是你,偏位娘娘!”

  那张脸一笑不语,似乎是默认了。他的身体还在逐渐凝实,仿佛凭空里长出了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人。这景象实在骇人听闻。但杜玉章却根本没有理睬。

  他已经意识到了,这里既然是幻境,必然是有主人的。想必主人就是眼前这一位那么,只要他想,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是他一念之间。

  “你把宁哥哥怎么了?”

  “宁哥哥么?原来,他名字里也有一个宁字啊。”

  “……”

  杜玉章突然想起之前在花轿上,他下意识喊了一声“宁哥哥”,却被人呵斥了一声“你叫得倒亲”。

  所以徐宁,就是徐大人的名字吧?

  玉章……煜……广宁……宁……

  先是长相,然后是姓名。他与张煜的相似处未免也太多了,多得他心中有些不安。

  偏位娘娘目光从李广宁身上扫过去。他没什么异样神情,甚至还带着浅淡笑容。但杜玉章却觉得他的目光冰冷,似乎带着厌恶。

  杜玉章往一边挪了一步,挡在李广宁身前。

  “你还是这么护着他。就像当年的张煜,那样护着徐宁,好像命都可以不要。”

  “……这话说得没意思。别人不懂,难道你自己也不懂?是谁护着谁了?我是为了我自己的心罢了难道你不是为了自己,反而是为了旁人?”

  这一句,是将“李广宁”和“徐宁”都归为旁人了。但杜玉章觉得张煜应该懂。喜欢是自己的事情,忍受不了心中所爱受到伤害,也是自己的事情。说什么为了“他”而忍辱负重?那是大错特错。

  他杜玉章为的,从来只是自己一颗心而已。

  杜玉章凝视对面那张与自己一般无二的俊美面容,却发觉如此相似的脸上,此刻的表情却让他如此陌生。

  他突然觉得心里冰寒刺骨。

  原来,成了神魔的偏位娘娘,果然与那个冷暖自知的张煜夫人,是全不相同的两个人了。

  “算了,不说这个。我只想问你,你究竟将我的宁哥哥怎么了?”

  “急什么?他死不了。甚至都没有什么危险。不顾后果地乱来一通后,替他承受后果的却从来不是他自己啊。”

  偏位娘娘抿唇一笑,眼神里越发冰冷。

  “比起他,你更该为自己想想。”

  “我更该做些什么,却不用你来评价。我再问你一次他怎么了?你对他做了什么?”

  “那么我也再回答一次。他没事,好得很。他不过是在他自己的记忆回溯过往,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让他回来。”

  ……若我愿意,自然也可以让他再也回不来。

  偏位娘娘没有说出来的弦外之音,杜玉章却完全听懂了。他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比起这个,我现在更想与你一起看些别的东西。”

  偏位娘娘再次开口。此刻他全身都再现出来,看起来比真实的张煜更加美得动人心魄,只是眉宇间有些仄仄,与之前张煜温和俊朗的样子,有些微妙不同。

  他挥了挥右手,手指纤长,却缺了三只。

  “想不想看看张煜的下场?我听到你们之前在幻境中的议论了。来,现在你可以知道,徐宁究竟都对他做了些什么。”

  随着偏位娘娘指尖舞动,之前破碎倾斜的天宇再次恢复如初,院落也再次显现。

  季节再次变幻,此刻该是严冬。

  大雪覆盖了整个地面,院子里有些凌乱的脚印。鹅毛般的雪片在风中乱舞,叫人几乎看不清眼前的景色。

  有几个仆从一人执一把大扫把,卖力地扫着雪。可新雪还在不停地落在他们肩头、头顶。他们费力清理一番,身后露出褐色石子地面。只是片刻功夫后,就再次被薄薄积雪覆盖住了。

  “好了,你们回去歇歇吧。”

  张煜出现在院子里。他一身大红斗篷,从下巴一直拖到地面,在雪中极为耀眼。仆从都停下来向他行礼。

  “夫人,这雪越积越厚了。若不能及时清理,恐怕地湿路滑,万一跌了跤总是不好。”

  “没事。大人不在家,我也不出门。你们自己走路也都警醒些,没事就在房间歇着。等雪停彻底了你们再打扫。不然这么大的雪,扫了又再落上,你们要在这里冻到什么时候去?”

  张煜摆摆手。他右手手指纤长,却缺了三根。而且比之当初,这手也瘦弱得多了。

  “都散了吧。点上火炉,回去暖一暖。”

  “谢谢夫人!”

  那些仆役再次行了礼,就都散了。张煜自己却还站在原地,望着院子里面的雪出神。

  若是以往,下了这样好的雪,他少不得要在院子里舞一阵子剑,再与徐大人一同雪中泛舟,在江心观赏雪景。

  可自从上次被徐家严刑拷打后,他身体是大不如前。莫说这样的日子出门,就算平常坐卧稍微吹了风,也时不时病上一次,缠绵病榻几日才好。徐大人也请大夫来瞧过几回,都说是之前受伤摧残得狠了,大伤了元气。就算细心调养,恐怕也很难恢复如初了。

  至于舞剑,却更不必提了。连剑柄都握不住的残手,还谈何舞刀弄枪?

  “夫人……”

  身边小丫头又抱来一件大氅,替他压在肩膀上。他偏头看了一眼,

  “辛苦你。”

  “不辛苦,不辛苦!”

  小丫头连连摆手,

  “夫人,您略站一站,就回去吧。天气太冷了……”

  “我想看看雪。”

  “是,知道您是想赏雪。只是您之前才病过,大人这次走之前是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们好生照顾您。这种天气……”

  张煜点点头。他视线在这小小的院子中流连,最终停在院外一支翘起的红梅上那梅花开得正好,是傲然霜雪。

  凝视片刻,张煜轻声问小丫头,

  “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要去京城办事,却没说是何时。最近大人往京城跑得却是勤了些,也没有好好在家中陪伴夫人……”

  “我也不需要他陪伴,他有事就忙他的去吧。”

  张煜淡然道,

  “只是他回来时,这梅花也该开败了。”

  小丫头没听懂,张煜也没有多说。但她听出自家主子似乎很喜欢那枝红梅,不然临走前,主子为何要说“这样好的一枝红梅,他却看不到,是可惜了”这样的话呢?

  小丫头伺候张煜喝了药,又劝他歪在榻上午睡片刻。

  之后她将张煜桌案上打扫了灰尘,发觉瓶中插花有些开败了。将那残花捧出去丢掉时,小丫头一抬头,又看到了那枝梅花。她站住脚步,自言自语,

  “若是主子睁开眼,见到这一枝梅花就供在瓶子里,一定会开心的。”

  毕竟是年纪小。小丫头心事单纯,手脚却快。打定主意了,她待到张煜睡着了,就自己揣了把大剪刀,推开了院子门。

  ……噗通一声,大剪刀从她手中跌落,埋在了雪地里。

  小丫头张大了嘴,楞楞看着脚下躺着的那个人。

  那是个女人,穿金戴银,显然是大户人家出身。若不是她身上裹着大毛的厚斗篷,恐怕早就被冻死在雪地里了。

  可饶是她穿了大毛儿厚斗篷,看她那发青的脸色,恐怕也离冻死不远了。

  “你……你是什么人?为何躺在我们徐府门口?”

  小丫头蹲下来,用力摇醒那女人。女人抬起头,哆哆嗦嗦地说,

  “我来找徐……徐大人……”

  “你找我们大人做什么?”

  “我要嫁给他……”

  那女人本来已经意识模糊了,眼神也涣散着。可说到这句,她眼睛里却突然有了焦点,声音也带着狠意,

  “我一定要嫁给他……不论如何,我……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他的徐府里!”

  她拼了全力吼出这句,神情如此狰狞。小丫头被吓得大叫一声,将她丢回雪地里。

  “你……你……你就是那个宰相家的小姐!你逼迫大人娶你,将我们夫人害得好苦啊!是不是你!”

  那女人听到这句话,睁大眼睛,唇边竟然狞出笑意。

  “是我,又怎么样?我就是喜欢徐大人,就是要嫁给他,我还可以为他生儿育女,为他传宗接代又怎么样?你们夫人?哈哈哈,男人也能当夫人吗?笑话,笑话!哈哈哈哈!天大的笑话!”

  “你不要脸!你……你滚开!别躺在我们徐府门口……滚开!”

  小丫头又是害怕又是气愤,抓起地上积雪,往女人身上乱丢乱投。可女人却哈哈大笑,状若疯癫!越被劈头盖脸地砸了一脸冰碴子,她的笑声越大,

  “男人,夫人!哈哈哈!笑话!彻头彻尾的笑话!闹剧!丢人现眼!不要脸啊!哈哈哈!“

  反而是小丫头眼泪都淌了下来,她语无伦次,

  “不是……我们夫人不是笑话!我们夫人……他不是笑话……你住口!你住口!”

  刺耳笑声中,小丫头哭得眼前都模糊了。她又两手在地上胡乱抓着雪,却抓到了一个冰冷生硬的东西。

  “剪刀……”

  小丫头突然举起剪刀,

  “你住口!不然……”

  “不然如何?哈哈哈,你想杀了我?我爹爹也想我死,徐大人也想我死我是桩罪孽,是个丑角!那就让我死啊!为什么你们都不动手?来啊,动手啊……你替你们大人,动手啊!”

  小丫头满脸眼泪鼻涕,真的一剪刀刺了下去!

  噗地一声,剪刀入肉。可眼前那女人明明毫发无伤……所以这血,是谁的?

  小丫头双手抖着,睁大双眼。她手上剪刀被人接了过去,那只手纤长,却只剩下两根手指。剪刀就扎入那手掌心中,苍白的皮肉下却涌出了鲜血,点点落在雪地上,像大红的梅花。

  一双手臂抱住了她,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梅香,不行。不能伤人。”

  “可是……可是她害了你……她还要上门来……太欺负人了……夫人!你这么好,凭什么啊……凭什么他们要这样欺负你……夫人!”

  小丫头哇哇哭着,跪在雪地里,滚烫的眼泪砸在雪上,融化出一个个小坑洞,却融不开这一整个冰冷的寒冬。

  “别哭了。我又没事。我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张煜将肩膀上那斗篷解下来,披在梅香肩膀上。然后他抬起眼,正对上女人的目光。

  四目相对。张煜的眼睛里像是幽深却清澈的潭水。对面那女人的眼神里,却好像废弃太久的一口古井,深不见底却又满是怨憎。

  “你还站不站得起来?”

  “你想干什么?”

  “若是还有力气,便跟我进来吧。我想你也不愿我来扶你就如你所说,我毕竟是个男人。”

  那女人眼眸一缩,随即冷笑出声。

  “让我进去?哈哈哈……你竟然让我进去……你想做什么?”

  “徐府外从没有冻饿之殍。我不能让人死在徐府外,哪怕是你也不行。”

  “你竟然这样好心?你以为你是个菩萨吗?笑话……你究竟要做什么?”

  张煜已经站起了身。雪落在他单薄的肩膀上,风吹着他的头发,将他耳垂冻得通红。他淡淡一笑。

  “你怕什么呢?是怕死么?既然能在这种天气独自走到这里来,恐怕你也做好冻死在外面的准备了。所以你究竟在怕什么连死都不怕,你却怕与我进徐府?”

  “……谁怕你?笑话!”

  大雪满天。很快,徐府门前曾经躺过一个人的痕迹,就被冰雪埋没了。只有靠近门槛边的地方,还能看出地上星星点点的红,远远望去,好像一朵朵红梅怒放。

  大雪满天,这人间冰冷刺骨。却总有良善之人以血为供,在雪地里开出了花。

【李杜】奉旨成婚之十四

  那女人在徐府住了几个月。

  最初几日,她不肯吃饭。梅香或者别的仆役送饭给她,她就将饭菜掀翻在地。她说她要见徐大人。

  “我们大人不在。就算在,也不会来见你!”

  然而女人骂得太大声,最终将张煜也给惊动了。

  女人瞪着一双幽阴的眼,一眨不眨看着他。张煜叫人重新端饭来。

  “若是在那些话本里,我该亲手伺候你吃饭,叫你妹妹,然后做主让你也嫁给徐宁。”

  张煜说,

  “但我是个男人,我没有什么女德好讲。我不想做什么贤德的妻子,我留在这里唯一的原因,是我爱徐宁。所以我不会让你也嫁给他……或者说,在我不爱他之前,这件事我做不到。不过话说回来,若我不再爱他,我也不会留在这里。这事情也轮不到我做主了。”

  张煜一边说,一边将新端来的热气腾腾的饭菜放在桌上,

  “至于亲手喂你……你若是不觉得肉麻,我也可以配合。你想吗?”

  “我不想。”

  女人的视线一直跟着张煜的动作走。张煜最开始以为她很饿,所以在看饭菜。后来他意识到,原来她在看自己的右手。

  他的右手缺了三根手指。

  但他什么都没说。她也没有。她沉默地接过饭菜,大口大口吃了下去。眼泪和菜叶一起咽在嗓子里,女人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边吐边哭。

  张煜安静地坐在一边等她哭完,然后又给了她一份热饭菜。

  那之后,女人每天都听话地吃饭。张煜没有再去看过她,她也没再提过要见张煜。

  她甚至不再提出要见徐大人。

  大雪下了数日,终于停了下来。这一场雪太大了,压塌了漳州城里数十间民宅,又封堵了道路。粮价飞涨,木炭告急。徐大人不在,张煜做主设置粥铺,为受灾贫民提供米粥果腹。他还将徐府大门敞开,几间屋子都腾出来给家宅坍塌的百姓居住。

  院子里多了不少人,张煜几次看到女人的窗子被扒开一条缝,一双幽阴的眼睛在看着自己,但他没空理会。

  张煜很忙。他已经有点吃不消了。

  以往徐宁不在的时候,遇到事情也都是他在操持政务上,他本来就不输给任何人。

  但是今年不一样。

  今年他的身体撑不住了。

  可是,此刻他若不撑,还有谁能撑?

  忙碌几日,没时间吃饭,更没空好好睡一觉。张煜站在院子里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跌倒。他扶住一边的廊柱,向后退了半步,靠在上面休息。

  眼前阵阵金星,但张煜没有声张。他不想惹得梅香大呼小叫,叫所有人都紧张。

  “你怎么了?”

  耳边传来声音,听不出是谁。张煜眼前依旧恍惚,也看不清楚。但他只是微微一笑,

  “我没事。”

  “怎么,逞强太过,结果病了?”

  这是哪个下人?还是暂住的百姓?说话真不客气……不过也无妨。张煜本来就不太喜欢客气。太过客气的人总是不够坦荡,常常也不够真诚。反而是有话直说的人,经常有一副热心肠。从前才与徐郎认识的时候,他也是那样直来直往……

  张煜的思绪也乱七八糟,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徐郎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好想他啊……若是他在就好了。

  “你当真没事?我看你病得很严重,头上全是汗水。”

  “我是太忙了,所以有些出汗。若是你空闲着,能不能帮我个忙?”

  张煜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随手将手上东西递过去,

  “替我将这些药送给管家。那边有个小女孩吃坏了肚子,叫他冲开给孩子喝下去。”

  那人没再说话,从张煜手中一把扯过东西就走了。张煜又等了一会,眩晕才算过去,眼前也清明了。

  他站起身,感觉自己腿上发软。额头不知何时出了许多汗,黏糊糊地贴在脸上,又冷又晕。

  ……如今是真的不成了。竟然成了个废物一般……

  他苦笑一声,抹了抹这一头冷汗,又全无异样地往前走。却没想到,就在厨房边,他居然遇到了那女人。

  女人看了他一眼,一句话没有说,就与他擦肩而过。张煜感到奇怪,但他没有问。

  就算回到院子后,他发现女人也混在仆役中给那些百姓发放东西,他也没有多问。

  之后几天,女人一直混在院子里帮忙。梅香开始时很不高兴,还曾经夹枪带棍地说了几句风凉话。但一抬头,梅香就看到张煜在看她,眼神似乎不大赞成。梅香就闭上了嘴。

  晚上,梅香对张煜告了错。但她还有些不服气,

  “夫人,我知道您平时不许我们说人是非。可她不一样啊!”

  “她为什么不一样?”

  “她本来就是个贱!货……”

  “她为什么是个贱!货?”

  “她想抢夫人的男人!”

  “若真是我的男人,她是抢不走的。”

  “当然抢不走!可她想抢,那她就是贱人!”

  “或许吧。”

  张煜温和地说,

  “但她今日来院子里,不是为了抢男人,而是为了帮你们。”

  梅香低了头,声音小了些。

  “可是……夫人,不能赶她走吗?等大人回来,夫人难道要让她与大人天天在一处?”

  “这样的天气,你让她去哪里。等到春天再说吧。”

  张煜笑了,

  “何况大人若是回来,怎么会天天与她在一处?大人当然是天天与我在一处啊。”

  “那是自然。大人与夫人那样恩爱……”

  想起之前无意中撞见的场景,梅香的脸腾地红了。她小声说,

  “其实,夫人,你本来不用管她死活的啊。她做出这样下贱事……”

  梅香又劝了几句。但是她抬眼看到张煜温和含笑看着自己的样子,她就知道,其实说了也白说。不过年纪小,总归是憋不住话。最后,梅香还是忍不住问张煜,

  “夫人,您真的不恨她?”

  “谈不上恨她。当然,更谈不上喜欢她。毕竟你也说了嘛,她想抢我的人。只是梅香,有一件事,或许你没有在意过。”

  张煜低头喝了一口茶,

  “贱!货这个词,我早年也听过许多。那时候你还没来,你怕是不知道在许多人眼里,男人竟然要嫁给男人,那也是贱!货无疑的。”

  “夫人……”

  “她想要嫁给徐郎,若徐郎不曾嫁娶,这其实谈不上对错。不过徐郎是有妇之夫,你们看不上她,这当然也没有错。可是梅香,在有些人眼里,男人其实算不得另一个男人的妻子,所以徐郎不过是豢养了一个男宠,自己还算是未娶之身。若在这些人看来,恐怕她算不得什么贱!货,我这个占着正妻位置不肯让的男人,才是个贱!货吧。”

  “夫人!您怎么会是……您……您这样好的人!”

  这些话说出来,叫梅香听了都觉心里发堵。张煜却混不在意,只是笑了笑,

  “当然,我可不会因为这些,就真的将徐郎让出去的。只不过这些贱不贱的说法,你们也不要太过当真了。人生在世,不要辜负自己的良心就是了。什么叫做贱?又是什么叫做贵呢?”

  ……

  过了几日,漳州通往外面的道路终于化了。

  那女人自己推开门,来到张煜面前。

  “你来了?有事么?”

  张煜放下手中书卷,抬头看她。他发现,这女人不激动乱吼,而是沉沉静静看人的时候,还挺漂亮的。

  “你是不是身染沉疴?”

  那女人突然问了这样一句,

  “不必骗我。我学了许多年医术,一眼就看出来,你身体已经虚得不成了。”

  “之前受过伤,是有点伤元气。其实倒还好。毕竟年轻,还能够维持。”

  这对话没头没尾,叫张煜有些惊讶。他如实说完,那女人伸手抄起书案上一枝毛笔,扯过一张纸,刷刷刷地写了一整页。

  然后她将纸片塞给张煜。

  “这个给你。吃不吃在你。信不过我,就直接扯碎了丢了也无所谓。”

  “……”

  张煜接过那张纸,原来是一张药方。他没有撕碎,而是将纸片对折,揣在袖子里放好。

  “多谢。”

  “不必。”女人说,“既然路通了,我就该走了。不然,外面的人都该回来了。”

  路通了,被拦在漳州外面,却心急如焚地想要回家的人就该回来了。这一层意思也不必明说,张煜听得懂。

  按理说这样一别两宽,对谁都好。但张煜眼睛从那女人有些粗壮的腰身上掠过,依旧是开了口。

  “你去哪里?京城还回得去么?”

  “回不回得去也不管你事。”

  “确实不关我事。只是你若没地方去,这冰天雪地,我总不能看你去送死啊。”

  那女人讥讽地挑起眉毛,

  “怎么?你想做个活菩萨?还是用我去博取个好名声?你没有这样有病吧,你真的不恨我?我自己走了,你该高兴才是若不是可怜你,我才不会就这样走了,将徐宁让给你!”

  她又开始声嘶力竭,方才那点美丽都不见了。张煜心中叹气,轻声道,

  “你既然通医术,总该知道自己有了几个月的身子。姑娘,冰天雪地,一身两命,孩子总是无辜的。我不强留你,我只是替小孩子的性命问你一句真的一定要走?”

  那女人猛然抬头,恶狠狠盯着张煜。盯着盯着,她眼睛一下子通红了。就连声音也开始发颤,

  “你这是可怜我?你一个男人,却嫁给了一个男人!丢了前程,丢了手指,身子作践成这样,成了个见不得光的笑话你这样的人,竟然在可怜我?”

  “……”

  “笑话……真是笑话……我来可怜你还差不多!我可以给他生孩子,而你,你能做什么?你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你居然可怜我!我来可怜你还差不多!”

【李杜】奉旨成婚之十五

  女人越说越激动,浑身都在发抖了。她眼睛通红,眼泪就在眼睛里转,却一直都恶狠狠地忍住了,竟然没淌出来一滴。

  “还是那一句话。若你想活下去,可以在这里住下来。徐府外从不会有饿死之殍。但愿不愿意,还在你自己。”

  女人抖得更厉害了。她突然委顿在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悲鸣。

  “你凭什么……你这个笑话!你凭什么这样……我恨你!男人都该死!你们都该死……你们都……我的孩子啊……”

  窗外很快聚集了仆役和听到哭声的百姓们。他们惊疑地看着这景象身为男人的夫人站在原地,脚下是一个瘫软嚎啕的女人。而那女人用力抓着他的小腿,哭得撕心裂肺。

  一阵喧杂过一阵的声浪,就算梅香和管事赶走这些看热闹的人,依然无济于事。更何况就连梅香和管事本人,看过来的眼神都不对了。

  “你们散了吧,没什么好看。”

  张煜低头看了女人一眼,

  “你们就没遇到过什么难处?她一个弱女子,遇到难处痛哭一回,有什么好看?”

  “你在可怜我……从没有人敢可怜我!我是宰相的女儿!我从来……从来都没人敢……你居然可怜我……天大的笑话!你知道我肚子里是谁的孩子!你知不知道?”

  张煜沉默地看着她。屋里点着火炉,可他觉得冷。

  他想,恐怕是这几日每天在雪地里安置灾民,真的冻着了。他病了,那女人说的没错,他是真的病了。或许真是身染沉疴,不然怎么他头晕得这样厉害,胸口这样闷?

  他想吐,他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

  若是徐郎在就好了。他想。徐郎……徐郎为什么还不回来?

  “夫人……”

  驱散了那些看热闹的闲人,梅香回来了。她犹豫地开口。她能感觉到张煜有点不对。虽然表面依旧是风平浪静的样子,可水面下似乎乱流滚涌更糟糕的是,这水面下的乱流似乎也被巨大的吸力给一点点抽干了。

  张煜整个人,似乎都从里面被抽干了。

  “夫人,您没事吧?”

  “谁,我么?我没事,当然没事……为什么这么问?你是不是有事找我?”

  张煜单手撑着桌案,抬起头看梅香。一滴冷汗从他额上滑下来。

  “无论何事……你让管家做主吧。我,我有些累了。”

  “夫人,我是来通禀您,大人回来了。”

  张煜顿住了。他脚下,那女人抓着他,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截浮木,说什么都不肯松手。

  但他自己何曾不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将他从几乎溺毙的境地里救出来?

  “徐郎……在哪里?”

  “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才是那个笑话……是我可怜我,我可怜你啊!”

  女人依旧在哭,指甲深深陷进张煜的皮肉。他想抬腿,却根本迈不动。

  “你放开我,我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这是你的事,和我没有关系。”

  张煜扶着桌案,挣扎着迈出一步。他身体都虚软了,当然挣扎不开那女人又怎么可能真的松开自己救命的浮木?

  张煜再往前迈,就失了平衡,直直倒下去。

  他倒进了一个人怀里。那人还带着长途奔波的气息,带着一身的寒气。

  “徐郎……”

  张煜浑身滚烫,已然是支撑不住。可徐宁回来了,他的救命的稻草回来了。他抓住徐宁,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就直接陷入了昏迷。

  ……

  “你猜,那女人怀着的,是谁的孩子?”

  偏位娘娘手掌一动,画面凝止。女人痛断肝肠的嚎哭声一下子消失了。

  耳边传来偏位娘娘的声音,清隽动人,却冷心冷肺。

  杜玉章没有理会他。他眼睛望着凝滞的画面,看着最后定格的那一个徐宁。

  徐宁小腿上全是泥浆,靴子也被雪水泡透了,从脚后跟落下冰碴。杜玉章能猜到,他的脚恐怕正在冰水里泡着,应该也冻得麻木了。

  但他进了家门,来不及换一双靴子,第一件事是来找张煜。

  那女人抱着张煜的腿哭,叫徐宁睁大眼睛,满脸惊愕。转瞬即逝的愤怒之后,他的注意力就全部给了张煜是不是看出张煜神态不对,脸色难看?叫徐宁把愤怒与惊讶都忘记了,那一瞬间涌出的心疼与焦灼,绝不可能作伪。

  是的,最后剩下的就只有心疼与心焦。从这张与李广宁一般无二,却又年轻许多的脸上,杜玉章没有看到别的情绪。

  “你想说这是徐宁的孩子?”

  杜玉章凝视着那张脸,摇摇头,

  “我不信。”

  “……你不信?”

  偏位娘娘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你以为你是谁?你了解徐宁么,还是知道什么内情?你若说你不知道却也罢了,你有何资格说一句你不信?”

  “不信,还需要什么资格么?不信就是不信了。”

  杜玉章后退一步。他的小腿挨着李广宁的脊背。只是巴掌大的一点身体接触,就好像背后的李广宁给了他支撑与力量。杜玉章昂起头,说话声音都大了起来。

  “阿婆曾对我说,我的陛下与徐大人性子很类似。就凭她这句话,那我就不信因为陛下他无论如何,都绝不可能背叛我!他更不可能瞒着我与哪个女人生下儿女!哪怕有一天他不爱我了,他也不会这样暗搓搓搞些动作,他会坦然告诉我!若是徐宁真的与我的陛下性情相似,他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往张煜心里狠狠剜上一刀!”

  “看来你真的是不撞南墙不死心啊。”

  偏位娘娘抿嘴一笑,

  “当初张煜也像你一样傻,选择自欺欺人。只是不管自欺,还是欺人,总归是假的。既然是假的,就总有暴露的一天纸包不住火的。”

  “是么?”

  “当然。”

  那偏位娘娘一只手勾住杜玉章的肩膀,两根细细长长的手指托起他的脸。他一双眼睛在杜玉章面上扫来扫去,仔细端详了一番。

  “有血有肉,活泼生生。许久未曾见你这样子了,真好。”

  杜玉章沉默着,一把将他的手挥开了。

  “你想说什么,快些说完。然后让我的宁哥哥回来,我要和他走了。”

  那一句“宁哥哥”一出,偏位娘娘的眸子明显颤动一下。杜玉章注意到了,却不动声色。

  偏位娘娘也很快恢复了微笑。

  “别急。接着看就是了。却不知你看下去之后,还有没有这份笃定……”

  他手掌一翻,又是一番景象在杜玉章眼前上演。那偏位娘娘如有若无的话语飘荡着,

  “……又或者,你与张煜一样。你所谓笃信,根本也不是真的笃信。等到真实的证据就摆在面前,那份笃信其实也不堪一击。”

  什么证据?

  杜玉章想要问,但他却没听到自己的声音。反而耳边传来一个男人高昂的声音,带了些讨好意味。

  “不愧是徐大人家的公子,果然聪慧过人!在学堂里谁不说徐公子学问品性都是极好的!连先生也是赞不绝口,这次我护送徐公子回来,也是讨了个巧宗等日后徐公子高中状元的时候,我也可以跟着自夸一番,说咱们得新科状元郎啊,小时候我还曾护送他回过家的呢!”

  那是个穿着仆役衣服的男人,满脸堆笑,口齿却很伶俐。听他口气,是徐宁与张煜的小公子在学堂读书,到了节庆时候这人将他送回家来。

  想起正位娘娘的传说和方才幻境中所见,杜玉章心下自然明白:这个小公子,只怕就是那一对“娘娘送子”传说里的一对儿女……也是那女人腹中的孩子。

  ……更是方才偏位娘娘所暗示的,有着徐宁血脉的孩子。

  徐宁与张煜都在座。张煜比之之前越发瘦弱,但气色却还好。徐宁一脸不情愿,似乎对那孩子的情况根本半点不关心,连听都不愿听一句。但他还是到场了,不知道为什么。

  仆役说话的时候,徐宁根本没看他一眼,只管偏头看着张煜。他眉头微蹙,不知在不高兴些什么。

  张煜却在认真听着那仆役的话,不时微笑着点头。等仆役说完了,他又问,

  “琦儿在学堂曾淘气不曾?”

  “那自然是不曾淘气!当然,年幼公子们在一处,活泼些是有的。但徐公子最有分寸,并不是那种粗鄙不懂事的孩子。”

  仆役回答了,又小心翼翼问道,

  “您是徐公子在府上的业师?我也不知该怎么称呼,真是失礼了。”

  张煜气质本来就风流蕴藉,此刻又是男装。他又坐在正位上,若不是家中主人,就只能是受人尊重的宿儒且正给这家里弟子启蒙,才可能有此礼遇。故此那仆役有这一问。

  张煜笑了笑,道,

  “我是徐大人的好友。平时也会帮着教导徐公子与女公子。”

  那仆役连连点头,一脸“果然如此”。杜玉章却注意到,徐宁神色更复杂了。那眉头,自然也皱得更厉害。

  张煜又问了好些问题,都是关于小徐公子的。仆役有问必答,又十分健谈,两人一连说了小半个时辰。徐宁伸手给张煜斟了两次茶,中间还握拳在唇边咳嗽了好几声。可张煜根本不搭理他,只顾说自己的。

  终于,徐宁直接开腔打断了二人。

  “好了,也说了许久了。您长途而来,也该累了。梅香,带客人去客房休息。”

  等到再无别人,徐宁沉下了脸。

  “张煜,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什么意思?”

  “我的好友?在府中帮忙教导公子与小公子?你在说谁?!”

  “我就知道你方才一直给我脸色看,是为这个不痛快。”

  张煜将茶杯撂在一边,向后靠在椅背上,轻轻喘了口气。

  “不然怎么办呢。叫人家都知道琪儿有一个男人做养母?却不想让他在学堂里,也被同窗嘲笑。”

  “若是怕被笑,就别赖在我们府上啊!你是我夫人,漳州人人都知道!若要遮遮掩掩,当初你吃这么多苦是为了什么?我费这么多心思又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堂堂正正与你在一处,任谁面前都说上一句,这是我徐宁的夫人!可现在你却要为了那么个杂种委屈自己……”

  “徐郎!”

  张煜脸色一变,

  “徐郎慎言。他们只是孩子。不管你对他们母亲怎样想,都不该……”

  “你若是提到他们的那个娘,只会叫我更拱火!这不要脸的贱!货,当初缠着我,连累你受了那样大的苦,现如今身子还弱成这样……她竟然还有脸到我们家门前?住一段也罢了,生了不知哪里来的贱种也罢了,竟然临死前还敢那样折腾你……她不知道你病着吗?!”

  “徐宁!那不过是个弱女子,而且你也知道那是临死之前!”

  张煜声音也高了起来,

  “临死前烧得糊涂,哪里知道我病不病?”

  “她不知道你病不病,你自己却也不知道吗?她将你缠在她病床前一天一夜不得休息,你自己也发着高烧!梅香劝你去休息你也不去,难道府上那么多下人,一定要你守着?你为何要对她那么尽心尽力?若不是管家怕你出事,去府衙里将我找了回来,我根本不知道你又病了,更不知道你竟然拖着病体去照顾她!何况她死前对你说的那些话……那些话……我可是亲耳听到了!果然是贱!货……见了个男人就想贴上去,贴不上我,便对你起了歪心思……”

  “徐宁!你这话说得未免太过分了!”

  “究竟是我过分,还是你……”

  “我怎么样?!”

  张煜从不愿抢白徐宁,哪怕是争吵中也是一样。徐宁脾气暴躁,他是知道的,也更知道那人本来就心直口快,却没有恶意。

  可这次他真的忍不住打断了徐宁的话,这在从前几乎没有过。徐宁自己也发现了异样,顿住话头,偏头看过来。

  却发现张煜已经是唇青面白,微微喘息。他那双桃花眼眸子颤动,两只手用力握住椅背,依旧能看出他气得发抖。

  徐宁心下一凛。

  张煜本来就心思细腻,是个操心的命。可他身子现在一年弱过一年,最受不住思虑过度,更不要提怒火灼心。若真的叫他生了一场大气回去,只怕今晚都过不去,直接就能怄得他再病一场!

  该死,该死,这几年他不就是顾虑张煜的身子,才对他千依百顺,连话都不敢说重一句。可今日却这样失态,要与他这样吵上一架!

  说来说去,都怪那个女人,和她留下这一对小杂种!到如今,他还是忘不了那一日他被梅香从府衙中连夜找回来的情景

  满府的人都被张煜赶出了房间,连靠近房门都不许。唯独他自己一个人和那女人留在里面,门窗也闭着,似乎唯恐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一样。

  可张煜的禁令管得了旁人,当然管不了他这个主人。

  他心中惦记着梅香所说,

  “夫人已经一日夜没睡,自从那女人将他找过去,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夫人脸色就差到了极点了!我们都怕那女人藏了祸心,要害夫人,想劝夫人回去休息。但夫人不肯,还将我们都赶了出去大人,我中间擅自闯进去一次,见夫人脸色是惨白惨白的,站着都好像有些不稳当似的!我去扶着夫人,他却不许,叫我出去,说他自己在里面就可以,说他与那女人还有话说……可夫人分明是撑不住了的,握着我手时候,他掌心里冰冷,但身子却滚烫!我劝不动夫人,但我真的害怕,夫人的身子根本煎熬不起,现如今就只有大人您能管得了夫人了!大人,您快回去看看吧!那女人说不定有些问题,说不定她用了什么邪法,将夫人的心神也给魇住了!”

  这所谓“心神魇住”的说法,徐宁当然不信。但他从来对那女人都有最深的戒心,他怎么知道那女人会不会临死前故意说出什么恶毒的话,来刺激张煜?

  可他没想到,在他推开那扇房门前,听到的却是那女人气若游丝,却挣扎着吐出这样一段话:

  “这是我的命。我真的恨,恨得死不瞑目!你这样好的一个人……我这辈子冷暖自知,从不觉得自己对不起谁。可唯独你……你这样的人,我却唯一对不起的是你……我真的不稀罕欠别人情,更别说是你!

  张煜啊张煜……

  为何当初我在那座庙里看到的是徐宁……而不是你?”

  徐宁头皮一麻,一股怒火腾地烧到了天灵盖。

  什么庙?

  还能是什么庙!

  当年他被这女人一眼看中,就被纠缠不休的那座庙!这一年多他最恨的就是当初他为何要答应同僚一起去这座庙……不然,他与张煜恩爱缠绵的小世界,怎么会顷刻就被压得粉碎?

  这女人……这女人却在此时说这种话……她究竟想干什么?

  死皮赖脸缠着自己还不够,还要觊觎自己最重要的人?是谁害得张煜到今日,她究竟还有没有一点脸皮!

【李杜】奉旨成婚之十六

  砰地一声,徐宁一脚将那门踢得大开。

  那女人瞪着一双眼,直勾勾看向他。她一张脸发着青灰色,两腮凹陷下去。

  她冲着徐宁笑了笑。那双幽阴的眼睛瞪得那么大,却不再有爱恨翻涌。

  “徐宁……你……”

  女人挣扎着,吐出此生最后一句话。可她没有说完,一双眼睛就翻了过去,再没有气息了。

  徐宁根本没有看她。他冷着脸盯向张煜。

  “解释一下。”

  “她病入膏肓。临终前想见我一面,我总归不能拒绝。”

  “临终前想见你一面?为何临终之时,他想见的人竟然是你?你与她有何纠葛?更何况,你将梅香都赶走了,单独与她相处整整一日一夜,你……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瓜田李下?”

  张煜那双桃花眼微微睁大。惊讶一瞬,他竟然忍不住露出苦笑。他扭过头,看了那女人一眼。

  “她已经去了,你明知她方才那样子,我们做不了什么;也该知道就算可以,我也不会与她有什么。徐郎,她那不过是弥留之际的慨叹。死者为大,且留些口德吧。”

  “……”

  张煜起身向屋外走去。他抿着唇,神情疲惫极了,也冷淡极了。他目光如深潭,却结了冰,一点也看不到内里究竟是波涛万丈还是刀丛林立。

  徐宁突然一阵心慌。他伸出手,拦在张煜面前。

  张煜停下了脚步。

  “煜儿,我从没有真的怀疑你与她有染。”

  “……”

  “我方才那样说,是因为听说她对你竟然有这种想法,叫我心里很不舒服。你是我的啊,她哪里配对你觊觎?……就算只是慨叹一句,也绝不可以!我当然信得过你!可只要想到竟然有人对你有这种想法,哪怕只是慨叹……我,我心里……”

  “你是怕她觊觎我?可她一直以来觊觎的人,明明是你啊。”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偏要留她在府中?”

  “只是不能叫她去送死罢了。”

  “所以你根本不明白我心里……”

  “我明白的。”

  “你才不明白!你若是明白,为什么要理会她这莫名其妙的要求!她根本不是个正经女人既然能缠着我,就难保不会纠缠你!我看到她对你说话,我心里就犯恶心!你是我的人啊,她看你一眼,碰你一下,心里对你起了一点念头,都让我恶心死了!我想到了心里就难受,你整个人都该是我的,完完整整就只是我一个人的!我很不能将你锁在我心里……你根本就不明白!”

  “徐郎,我真的明白。”

  张煜偏过头,目光如水,投在徐宁脸上。

  “可方才你到了我面前,对我说出这些,我就又不担心了。徐郎,我明白你在意我,正如我在意你。我明白你心中有的是我,而不会是别的什么人。”

  “你……原本在担心?为什么?”

  徐宁心中一动,察觉了异样。

  “难道那女人对你说了些什么?”

  “没有。若是有,我会向你坦白出来的。徐郎,我这人,其实也很执拗。从前与你僵持着,争过不少次高低。你一直说拿我没办法,却不是真的没办法,而只是让着我罢了。这我是知道的。所以我心里到底如何想,我都会告诉你。无论是对是错,无论你知道了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徐郎,我从不曾瞒你什么。“

  “你还想瞒我什么?我连你腿根里面有几颗痣知道得清清楚楚。“

  徐宁哼了一声。不得不说,张煜肯这样放低了姿态向他剖白心迹,他还是挺高兴的。

  “所以你真的不曾瞒着我什么?那女人也没说什么?”

  “没有。徐郎,什么都没有。”

  “那好,我们走吧。”

  说罢,徐宁单手挽住张煜手腕。

  然后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你在发烧!已经滚烫了,你知道吗?”

  “是吗,我竟然没有感觉。”

  张煜轻轻一笑。片刻,他又问,

  “徐郎,你也不曾瞒着我什么吗?”

  “当然没有!还会有什么?”

  徐宁将张煜打横抱起,用力按在怀中。他听到张煜轻轻叹了口气,

  “这样啊。”

  那气息呼在徐宁脖子上,都是灼热的。徐宁怒道,

  “你住口!闭眼休息,不要再说话了!”

  “……嗯。”

  ……

  一场回忆终了,徐宁更加长地吐了一口气。

  每次想起那时候的情景,徐宁都觉得心头火起。就算那女人只是临终的感叹,他也受不了那话里意思,不就是若她先遇到了张煜,说不定就会爱上张煜,而不是自己?

  徐宁当然不稀罕被那女人爱上!但张煜是他的,却更不容任何人觊觎!恨屋及乌,张煜之后他还是坚持要收养那对孩子,让徐宁心里更不痛快。以徐宁的性格,若不是顾忌张煜的身体,早就将他们赶出府去了。

  但此刻,看到张煜气得浑身发抖的样子,徐宁却顾不得再提那才回到徐府的小公子。他伸手握住张煜的手。

  “煜儿,我说话太急躁。你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

  “你愿意养着他们两个,就养着好了。花些钱也没什么,但不要太过操心。你现在不该耗费心神,就好好养着身子就好。”

  “那我岂不是真的成了一个废物?”

  “你怎么会这样想?我又不是为了叫你替我操劳才娶你。煜儿,你是为了我才这样子的。我自然该负责对你好,不用你操心劳神的。废物就废物了,我也不是养不起你。”

  “……”

  张煜勉强一笑,眼神有些犹豫。但那也只是一闪而过,他强自笑道,

  “说起来,你不去看看琦儿么。你也有五六年不曾见过他了吧。”

  “……”

  徐宁垂下眼。光从身后照过来,叫他眼下莫名出现一道阴影。

  “我不是很想见他。需要什么,你就叫管家去给他准备就是了。”

  可却没想到,此刻外面已经响起了一阵孩童的欢叫。有人一把推开房门,那是个八九岁的孩童。

  “煜先生!我回来啦!您怎么这么久都不去看我?我都想你了!煜先……”

  看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孩子的喊声戛然而止。他在门边停住脚步,有些紧张似的。他偷看了徐宁几眼,突然低声开了口,

  “您……您是爹爹吗?”

  “……”

  “煜先生说您公务繁忙,一直没时间回来……我每年回府时间都太短了,都恰巧是您不在的时候……您一直忙着给漳州百姓操劳,也没法去学堂看我……是您吗?”

  “……”

  徐宁脸色不渝。他一句话也没说,冷眼看着那孩子。

  “您不是我爹爹吗?难道,是我认错人了……”

  孩子有些怕了。他慢慢往张煜方向挪过去,好像想藏在张煜背后,躲避徐宁吓人的目光。张煜的嘴唇也抿了起来,似乎想说点什么。

  却没想到,那孩子此刻自言自语一句。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楚

  “可他们都说,爹爹与孩子会长得十分相像……您与我这样像,您真的不是我爹爹?”

  这一刻,画面定格。张煜的面色微微变了,孩子依旧一脸懵懂。可谁的变化都不及徐宁他的脸瞬间铁青,竟有些狰狞。恐惧、疯狂、憎恶……光从门口照过来,将他整个人都都笼罩在 这一刻的徐宁,似乎是恶鬼缠了身。

  有一些东西已经在他身后巨大的阴影中显现,未曾说破,却已经是昭然若揭。

  只看那神色,若是他手中有刀,恐怕这一刻房间里就会有人血溅三尺了。

  ……

  “如何,这证据够了么?你还会说什么信任徐宁么?”

  偏位娘娘转过头。杜玉章与他对视,从他眼神中看到了一丝癫狂。

  “我若是说我依然信任他,你会觉得意外么?”

  “哈哈哈,怎么,你这是想与我抬杠了?那杂种你也看到了,那张脸,与徐宁九成相似!张煜对着那样一张脸,竟然还能够呆得下去……他会看不到吗?会察觉不到吗?怕不是日日如万箭穿心,面前那亲亲热热叫着他的孩子,不就是徐宁背叛了他的证据!他竟然能够忍住这么些年不曾动手掐死他……不,他不是忍,他是为了日后的复仇而做下准备!他想让徐宁自己发现这巨大的破绽,等到那之后再动手……为这个,他又与徐宁虚与委蛇了五年!终于到了这一天,徐宁再逃不过他的罪孽了,一切都大白于天下,张煜也可以对他复仇了……哈哈哈……你觉不觉得这是绝妙的一出计谋?”

  “张煜当真如此想?”

  “不然呢?还会怎么想?”

  偏位娘娘那张脸一下子狰狞起来,疯狂与憎恨夹杂了恐惧,叫人几乎认不出,这与画面中那个张煜是同一副长相。

  “你可知道,张煜最后是怎么死的!他用他的死,狠狠地报复了徐宁……那之后,徐宁就疯了!是真的疯狂了……他一辈子都在找张煜的影子……就在那宅院中,他找了一辈子……他不信张煜会死,当然不信!张煜那么爱他,怎么可能就那么死了?可最后他明白了,他想明白了,张煜早就下了决心……这就是张煜的报复啊!直到这个时候,他的报复才算是彻底完成!就连死都不够,那之前的五年,那之后的几十年,徐宁一整个余生都在他的报复之中……不,就连他的下辈子都……”

  “你怎么知道?”

  “……”

  被打断了话头,偏位娘娘却还沉浸在自己的倾述中。他茫然抬头,

  “什么?”

  “我问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当然知道。这是我的故事啊。”

  “这确实是你的故事。这一点,你倒没有说谎。”

  杜玉章沉思片刻。

  “你方才提到张煜的死,倒是提醒了我。 我恰巧在前朝野史中读到过这一段,印象倒是很深。”

  “……”

  “张煜他当年,是在滔天洪水冲击堤坝,那堤坝上却突然出现缺口,眼看就要坝毁城亡的时候,自己孤身一人来到堤坝上,最后溺水而亡的吧。”

  杜玉章抬起眼,神情锐利。

  “而那一天,漳州府尹徐宁,并没有出现在堤坝上。这很奇怪啊。他不是爱民如子的么?何况张煜在,他不该置张煜性命于不顾,自己逃命而去。所以此刻徐宁在哪里,在做什么呢?你能告诉我吗‘偏位娘娘’?”

  毕竟如你所说……这可是,“你”的故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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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老攻又痞又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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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啥啥?见识啥!就是少年酱的撒糖功力而已!其他的我可没说!(捂嘴)

  总之……文案放在下面,欢迎大家戳来看!比心心!

  我老攻他腰好肾好,痞里痞气,一言不合,宠你到腿软!

  

  肖宇研,清新脱俗,正直可爱,喜欢一切温暖而美好的事情,审美特别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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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副CP:沉默寡言小狼狗攻/长发桃花眼浪荡美人受

  …………………

  正经版文案:

  一个太早长大,忘记了被爱着是什么滋味;一个得到的爱太多,忘记了应该长大。两条完全不同轨道之中的星星,遇到了彼此,摩擦出了夺目的光芒。

  从少年到青年,你教会我如何成长,我教会你如何去爱。一人一世界,两个世界融合之后,才是圆满。

  前途光明,道路曲折,一起努力吧!

【李杜】奉旨成婚之十七

  杜玉章抬起眼,神情锐利。

  “而那一天,漳州府尹徐宁,并没有出现在堤坝上。这很奇怪啊。他不是爱民如子的么?何况张煜在,他不该置张煜性命于不顾,自己逃命而去。所以此刻徐宁在哪里,在做什么呢?你能告诉我吗‘偏位娘娘’?”

  毕竟如你所说……这可是,“你”的故事啊。

  “真是好笑!徐宁在哪里,我怎么会知道?”

  “你又怎么会不知道?”

  杜玉章纵声大笑,一双桃花眼里摄出动人的光芒!他上前一步,用力握住偏位娘娘的手腕,

  “那位徐大人,不就是你自己么?”

  “你……你不要胡说!我怎么可能是那种负心薄幸的畜生……”

  “若你当真是张煜本人,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这样去说徐大人的。张煜爱徐大人,他眼中的徐大人,比他自己的性命还要珍贵。他下不了这样狠的嘴……他更不可能,专门造出一个幻境,叫我们这些外人来对徐大人评头论足!”

  “你胡说,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

  杜玉章回过头去。他身后,李广宁依旧坐在原处,额头冷汗密布。他眼睛死死闭着,一双眼球不安地在眼皮下转动着,似乎经历着什么噩梦。

  杜玉章看着他,眼睛里全是柔情。

  他轻声说,

  “我当然知道。你们都说,我和宁哥哥与他们很是相像。若当真如此……我最恨宁哥哥的时候,想要一辈子都不见他算了。可就算那时候,我也不会这样去说他。”

  “……”

  “张煜想来也是如此。他舍不得的。”

  “……”

  “而徐大人也是一样。在他的心里,这整件事从头到尾,张煜都不会有半点错处。”

  “他本来就没有半点错处!都是徐宁那个混蛋……”

  “是啊,徐大人心中就会是这样想。他眼里心里,张煜都不会有半分错处。一切都怪徐宁自己,所以他会万分痛恨自己,痛恨到……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哪怕他死去了,心中依旧有一份执念与恨不肯散去,依旧盘桓此处,想要将这段故事讲给别人听。”

  一只手向后伸出去,不动声色地牵起了李广宁的手。杜玉章觉得心里有了底气。他转回头来,正视着眼前那张与自己一般无二的脸,沉稳地吐出一句话,

  “是不是,偏位娘娘?或者,我该叫你一声徐大人?”

  眼前美艳如仙的偏位娘娘,怔愣在了原处。他看着杜玉章,许久之后,终于露出一个苦笑。

  那双眼,也慢慢湿润了。

  “过了这么多年,依然什么都瞒不过你。我的煜儿……”

  他向前一步,那缺了三根手指的修长手掌伸出来,似乎是情不自禁,想要拉起杜玉章的手。可杜玉章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徐大人。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讲给我知道?”

  偏位娘娘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那手掌一翻,眼前景色风云变幻,转瞬就变了模样。

  眼前依旧是徐府。四周景致没什么大变化,但庭院中草木更深,枝繁叶茂,树干都比方才更粗壮些。看起来是过了几个寒暑了。

  门外,一辆马车远远驶过来,停在门口。门帘掀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走出来。

  她相貌清秀,与之前那位宰相小姐十分相像。只是眼睛红通通的,满脸委屈,泪痕都没有擦干净。

  “小姐,您先去沐浴更衣……”

  “走开!不要管我!”

  小姑娘声音里都带着哭腔,恶狠狠挥开下人。她声音太大,惊动了张煜。

  张煜从房间走出来。看得出,他脸色难看,是瘦得不像样子了。

  未曾开口,一阵风吹过。他袖口掩在唇边,先咳了好几声。一边的梅香忙扶住他胳膊,又替他披上斗篷。

  “惠儿,怎么了?”

  张煜声音有些疲惫,却依旧温和。看向小姑娘的眼神也还是沉静依旧。

  “你……你真的,只是爹爹的好友,是给我们请来的先生?”

  小姑娘开口,声音带着颤音。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她说话没头没脑的。

  张煜有些担心。他走近了,伸手去摸她的头发。

  “是啊。怎么了?”

  “你说谎!”

  那小姑娘用力推开张煜,将他推得一个踉跄,几乎摔倒了。梅香失声叫道,

  “小姐,你干什么!煜先生他身子弱,已经病了几日了!若不是听到你在哭,他怎么会强扶病体出来看你你怎么能这样对他?!”

  “什么煜先生?他是个怪物!是个……是个……是个不要脸的怪物!”

  “小姐!”

  “本来就是!他不要脸!他骗我说我们的母亲病死了,骗我说父亲不是不喜欢我和哥哥,是公务太忙!他骗我们,说父亲特意请他来家中常住,抚养我们……他竟然还骗得我们对他感恩戴德,将他像父亲一样爱戴!他……他居心叵测,他哪里配!”

  小姑娘脸上,眼泪滚滚而下。可那一张稚嫩的小脸上,却满是仇恨狰狞!

  “小姐,你疯了!”

  梅香的脸色难看极了。她想上前,却被张煜一把扯住了。

  “煜先生!”

  “你让她说吧。”

  张煜脸色苍白,声音却还沉稳。他摇了摇头,

  “惠儿是受了委屈了。你让她说出来,总比窝在心里舒服。”

  “可是煜先生!你只想着叫小姐说出来心里舒服,不要受委屈……你自己呢?你还病着啊!你不委屈吗?你听这些话,心里能舒服吗?”

  “我吗?我没关系的。我不怕这些……”

  张煜声音很轻。梅香却根本不忍再听。她甚至想问一问您究竟是不怕,还是因为受了太多委屈,却只能顾全大局,没法说出口?

  可她不能问。她只能含着眼泪,扶住张煜,用身子替他挡一挡风。

  “你就是个**……明明是个男人,却要霸占我母亲的位置!

  你们这些人,是不是都知道?啊?知道我母亲是被他逼死的,是因为他不肯让出徐府夫人的位置!却还骗我说你们只是好友!

  张煜,你是个男人啊!男人怎么可以嫁给另一个男人!你是不是怪物!是不是不要脸!你为什么要逼死我母亲!为什么要让我们孤苦无依就连父亲,这么多年连看都不肯看我一眼!我做错了什么,哥哥做错了什么!

  凭什么,要这么对我……凭什么啊!

  就连在外面,他们也要指着我鼻子骂我杂种,骂我废物,骂我有爹无娘认贼作母!凭什么,张煜,你告诉我,凭什么?!”

  到最后,小姑娘撕心裂肺地哭出声来,整个人都跌坐在地上。她哭得伤心极了,在地上蜷成了一团,眼泪混着泥土打湿了衣裳。

  张煜脸色已经比纸还要白了。

  他后退了一步,身子晃了晃。梅香紧紧握住他胳膊,她担忧极了。

  “夫人……我们回屋子去吧,好不好?”

  她太担心了。竟然忘记了,自从少爷和小姐降生后,为了不要让他们受到困扰,张煜早就命令府内上下只许称呼自己是“煜先生”,再不敢用“夫人”这个词。

  哪怕他,本来就是明媒正娶的正妻。哪怕这个正妻身份,是他牺牲了所有才换回来的。原本,这个身份在徐府之外,也从来未曾得到过承认。但起码在徐府,他是堂堂正正的夫人,是徐大人唯一的爱妻。

  为了这两个孩子,他放弃了这唯一的‘堂堂正正’,成了见不得光的‘煜先生’。

  “对不起。”

  张煜口中喃喃。这声音轻极了,带着无措。

  “对不起……我,我没有想到过……我最开始,真的没想过……会让你被人这样说。”

  “夫人……”

  “我是想救你们的母亲的……可是……我做不到啊。”

  张煜眼睛里,也渐渐充满了眼泪。梅香早就忍不住哭了出来。别人不知道,可她这个贴身下人自然清楚,张煜心里,这一对孩子真的就像他亲生儿女一样疼爱……他是真的含辛茹苦去养育他们的!

  可谁能想,最后却是他看成女儿的人,向他心上刺出这样满是怨毒的一刀?

  “你说谎……”

  小姑娘抬起头。她恶狠狠瞪向张煜。

  “我听他们说了……你说谎,你没有想救她!因为你怕他抢了你的位置,做了父亲的夫人你是个男人!你凭什么做我父亲的夫人?我父亲与我母亲,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小姐,你胡说!大人从来都只喜欢夫人一个,根本未曾看过别人一眼……你母亲根本是自己贴了上来!大人不喜欢她,也不可能娶他!”

  “若他真的不喜欢我母亲,我与哥哥又是怎么来的?”

  “小姐!”

  梅香这一嗓子喊得破了音。她满脸惊恐,一下子扑上去捂住了小姑娘的嘴,

  “你们是收养的孩子,是……是你们母亲带来的身孕!你不能乱说……这种话,千万不能乱说的啊!”

  “你放开我!放开!”

  小姑娘拼命挣扎着,

  “谁不知道怎么回事……是你们掩耳盗铃!哥哥与父亲那么像!怎么可能没有血缘……张煜!你是不是心知肚明,你自己说!怎么可能没有血缘!你又怎么可能那么好心若我们不是父亲的亲生孩子,你怎么可能愿意抚养情敌的儿女!”

  ……

  轰隆隆天地俱变。

  这小姑娘的一句嘶吼,彻底撕开了笼罩徐府上下数年的疑云。

  不,或许不能称之为疑云。其实就如她所说,徐府上下早就有人心中有猜疑,人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只是张煜往日威望太重,而徐宁又明显是一门心思偏着他这个男妻。无人敢提罢了。

  但张煜,终究是男人。

  就算他再贤良,再小心,为人再正派……在很多人眼里,他这男妻身份,就是原罪!

  不然,那小姑娘听到的话,又是谁说给她听的?

  人心从来叵测。

  而此刻,叵测的人心汇聚成黑压压一片,带着恶意,向张煜压了下来。

  他病倒了。

  这一次,是病上加病。原本就元气大伤的身子,已经是千疮百孔。再加上心病磨人,竟让他一病不起。

  等到徐宁得到消息,从京城赶回漳州时,他已经昏迷数日,连徐宁都不认得了。

  “煜儿,煜儿!”

  连日赶路,风尘仆仆。徐宁挂着一脸的灰尘,进了房门衣服都顾不得换一套,直接奔向张煜病榻前。见了张煜那瘦得脱了形的脸,他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回来了……你醒醒,你的徐郎回来了!煜儿……”

  “徐大人,不要这样。惊扰了夫人,反而对病情不利啊。”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徐宁一把握住大夫的手。

  “煜儿怎么会突然病重如此我走之前,他不是好转了许多吗?为什么?”

  可大夫说不出所以然。反而是梅香含着眼泪,跪在地上,将事情说出了一五一十。

  徐宁的脸色变了。

  他颤巍巍转向张煜,盯着那人的脸。梅香胆战心惊地看着二人一时间,竟看不出哪个脸色更难看些。

  “大人!奴婢该死,奴婢斗胆!夫人这么多年,太不容易了……他心里藏着的东西太深,我看不出来……可有一样我知道,所有人都怀疑过少爷和小姐的身世,唯独夫人,从没提过一个字!夫人对大人您,是情深义重,信任有加!”

  梅香跪在地上,

  “可现在夫人病成这样,却还有被这样逼问!大人,夫人什么都没有,只有对您的爱与信重大人,您究竟能不能在他病榻前给他撑一次腰,给那些宵小一句准话!告诉所有人,您与那宰相小姐,与少爷和小姐……根本毫无瓜葛!您,问心无愧!”

  这一瞬,房间里所有人眼睛都投向了徐宁,除了病榻上无知无觉的张煜。

  徐宁站起了身。他环视四周。

  梅香跪在地上,还在抬起眼睛乞求地看着他。

  而其他人,却都在他眼光下低下了头,没人敢与他对视。

  徐宁心里清楚。除了闭着眼睛的张煜,和抬着眼睛的梅香,其他人,没有一个信他。

  就算他说一句他问心无愧,那些人也不会信!

  何况……

  他确实,问心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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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林鹿,你永远是我的一个玩具,别痴心妄想我会爱你!”

  只因一场误会,林鹿被最爱之人亲手折断了羽翼。整整六年,他被逼跪在那人脚下,从人人羡慕的舞蹈天才,变成了个肆意欺辱的玩物。

  直到有一天,宁致远搂着妖媚的新欢,一把将他推开。

  “你这个贱人,真不知道我怎么忍了六年。滚吧,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

  半年后,林鹿拿到一纸诊断书。

  “做手术锯掉病腿,只有这一个办法。虽然你再不能跳舞了,可你不会死……”

  “我选跳舞。”

  “可你最多只能再活一年……”

  “一年时间,足够了。”

  “什么?!宁总知道吗?”

  林鹿冷笑一声,撕碎了诊断书。

  “他是我的什么人,有必要让他知道吗?”

  

  前面虐受,后面虐攻。霸总跪妻火葬场,为求老婆看他一眼,仙人掌跪起来都不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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