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电话亭的方城消失在上海漆黑的夜里，夜里没有一颗星星，没有一丝风。
袁克佑去了哪里？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现在他却知道了答案。方城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电台在袁克佑的手里，老袁定是接到了上级的紧急命令，离开执行任务去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方城心里感觉轻松了许多，虽不知道袁克佑去执行任务，凭老袁的身手和能力，他是不会吃亏的。
杜宇风在努力地控制秋月枫受伤的消息，他们俩人想到了一块。当方城看到从车里下来的人，就明白杜公馆是杜宇风说了算，他甚至怀疑秋月枫中枪的事，杜宇生可能都不知道，杜宇生没有杜宇风想得那么细致，杜宇生是绝对不会派老妈子到医院来的，而且还是两个。
杜宇风是在给自己传递信息，他一定清楚自己不见到杜公馆的人是不会离开医院的。
方城的嘴角挂起了一丝笑容，一个深不可测的敌人居然和自己有着天然的默契。
既然一定要防止这个消息泄露出去，看来有个人是决计不能留的。想到这里，方城不由地将手伸进自己的衣袋里。
枪？方城这才想起，在抱起秋月枫的瞬间，自己那把黑色的勃朗宁手枪掉在了地上，同福里家里的院子里。
方城加快了脚步，赶紧随手招停了一辆人力车。
“快，同福里。”
人力车夫调转车头，拉着方城一路疾驰而去。
绕过霞飞路就到了同福里巷口，在人力车上的方城见着两辆上海警署的车刚刚驶过。他们来得好快，方城缩了缩脖子，低下脸来，心里暗想。
下了车，方城站在巷口左右看了看，巷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三五盏路灯还散发着微弱的灯光，只是自己家的院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
是的，警察一定来过，地上的枪会不会……？他们会不会在里面留下暗桩？
方城没有多想，还是要进去的，自从胡为东牺牲以后，他老是觉得自己应该随身携带着武器，那把枪也是老胡留给自己的唯一的念想。
方城不紧不慢地走到自己家门口，伸出手，轻轻地推开院门。
灯，还亮着。
只是，院檐下已经收拾得很干净，整个院檐似乎被清水冲洗过一遍。方城注意到院檐边上的小池子里放着一截棕色的水管，水管的一头耷拉在池外，还在滴答、滴答地滴着水珠。
只有他，只有他有这个时间来做这一切。
方城心里猜到了七八分，却感觉更加紧张，地上没有了秋月枫的鲜血，那两把手枪也不见了。
方城缓缓地关上院门，小院的木门转轴发出轻轻地“吱嘎”声。
这个时候，方城的卧室里传来一句阴冷却带着丝嘲讽的声音。
“方老板，侬回来了？”
金裁缝从方城的卧室里走了出来，摊着一只手，手掌上放着两把枪，一把银色的枪柄，是秋月枫的；一把黑色的枪柄，是方城的，都是勃朗宁手枪。
金裁缝的另外一只手里拿着一本书，就是那本《永乐大典》残本。
干瘦的金裁缝穿着一身黑色的洋服，愈发地显得他瘦小，矮短，脸上却带着奸诈的笑容。
金裁缝慢慢地坐在屋檐下的矮椅上，把《永乐大典》放在面前的矮木桌上，两把枪放在书上面。
方城站在院子中间，看着金裁缝，此人没那么简单。
“方先生，你们多亏我啊。要不是我及时进来清理这些，只怕现在警察局的人已经满上海滩抓捕你了！”金裁缝露出一排发黄的牙齿，满是皱纹干瘦的脸上挤出诡异的微笑。
方城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这个日本鬼子又在打什么算盘呢？
方城又向前走了两步，恰巧头顶的灯光光源躲在了他的身后，方城的脸藏在黑色的阴影里，他却能清晰地看到金裁缝脸上的每一条粗糙的皱纹。
金裁缝机警地抓起面前矮桌上的一把枪，那把银色枪柄的勃朗宁手枪，秋月枫的手枪，枪口对准方城。
“方先生，你还是站在那里好。”
方城停下了脚步，冷笑着说道：“我应该叫你金桑，还是喊你金先生？”
金裁缝似乎对方城的话丝毫不感觉意外，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阴冷的笑。
“在下金城幸树，还请方先生多指教。”
“哦，原来是金城先生。想不到中统里面还有日本人……”方城将手插进衣袋里，淡淡地笑着说道。
“你们地下党不也有日本人吗？有日本人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个日本人是为谁效力的。”金裁缝咧着嘴说。
“哦？看来金城先生的背景很复杂啊！”方城饶有兴致地仔细注视着金裁缝的眼睛。
看来这个干瘦的老裁缝身份没那么简单，他绝非普通的中统暗桩特务。
“鄙人潜伏上海三十年，三十年来，无一人知晓我是日本人的身份，却让方先生一眼识破，方先生果真是奇人！不愧是利川一郎的学生！”金裁缝的手肘撑在膝盖上，手里握着枪，枪口对着方城。
方城心里顿时一惊，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怎么知道利川一郎是自己的日本人的老师？
“金城先生认识利川先生？”方城敛起脸上的笑容，压住心里的惊讶，淡淡地问道。
金裁缝笑了笑，狡黠的眼神变得有些得意。
“根据你们中国人的辈分，你得叫我一声师叔。”金裁缝缓缓地说，“利川师兄是在下最为敬重之人，有生之年虽已再也无法向师兄奉茶，有幸能见其传人一面，也算是幸事！”
方城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想不到金裁缝会是利川一郎的师弟，他在日本有幸投入利川门下，从日本师兄弟闲谈中得知利川老师曾经有个一位师弟，却因为某种原因被开除学籍逐出师门。
想必这位金城幸树就是那位被逐出师门的师弟。
“难道师兄就没有向你提到我？”金裁缝杨了扬眉毛，脸上挂着假意的惊讶。
方城的脸隐在灰黑色的阴影里，黑暗中一双冷峻的眼睛看着对面的金裁缝，这个老头的大名早在自己日本求学期间就有所耳闻。
“日本现代谍报界的鼻祖青木宣一，他是日本公认的谍报大师，6岁那年，对一本《三国志》入迷，从青年时代就入华学习中国传统文化，潜伏中国28年，几乎行遍我中华大地每一寸土地。”
“回到日本后，投身军界，学习西方创建了日本人最现代化的谍报机构，组建了强大的谍报网络。他有一个学生后来更是日本军国主义军事谍报网的创始人，他就是坂西力八郎，坂西此人的学生几乎让每个中国人都熟悉，土肥园贤二、板垣真四郎、本庄凡都是他的得意门生。”
“只是外人不得而知的是，青木宣一在晚年时期，忌惮自己的大弟子坂西在军界的势力过大，又收了两个关门弟子，一个是在下的老师利川一郎，另外一个想必就是阁下金城幸树先生。”
方城娓娓道来，对面的金裁缝的脸被灯光照得异常清晰，惊愕、欣喜和叹赏的表情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变幻着。
“想不到方先生如此清楚在下的师承来历，如此说来，你应该跪拜，叫我一声师叔。”金裁缝微微垂下了枪口，“想当年，土肥来到上海，打听到我的行踪，特意前来拜访，对我行的可是跪拜之礼。”
方城笑了笑，缓缓地向后退了两步，头顶昏黄的光线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正色说道。
“我华夏儿郎岂能向一介倭奴行跪拜之礼！”
金裁缝惊愕的表情有些僵硬，昏黄的目光注视着方城那张刚毅的脸上，他又微微抬起了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