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也是淡然一笑，柔声说道。
“当然不是，利川的话不过是一个引子而已……”
“真正让我怀疑的是，你今年突然现身上海，又是十年之期，延安方面自然极为重视，肯定会派人前来上海以护周全……”
“结果，李部长派来的竟然是两只鼹鼠？”
方从恩冷冷地笑了，心里却是万分地警觉，这位蒋大公子绝非常人！
大公子微微地摇摇头。
“鼹鼠？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李部长若是知晓他们真实的身份，又怎么会让他们离开延安。于是，他就想来个瞒天过海，顺便暗度陈仓……”
“你和他早已谋划好，让我们的人和地下党乱成一团，又刻意做成一个局，引诱两只不确定身份的鼹鼠上了那艘船。更妙的是，为了彻底掩盖你必须在上海做手术的目的，又玩了一手暗度陈仓，将一众手术器材、设备、甚至医生、护士秘密地运往北平，打算从那里转运延安。”
“您只需在家里等着，等设计好的一切按部就班地往下走；等那艘船上的人该死的死，该逃的逃；等杜家兄弟反目。等到风平浪静，所有的失败落在杜宇生、杜宇风兄弟俩身上的时候，你却悄然在上海完成手术，继续回苏北老家，继续做您的影子幕僚……”
大公子说完，眼神有些忧郁。
“这还是不能说明我就是公子口中的云先生……”
大公子点点头，没有一丝的气恼，甚至平静的脸上还涌起了一丝的微笑。
他轻轻地将桌上的那被火燎过的《白起书》推到了方从恩的面前，缓缓地说道。
“因为这本书……”
方从恩没有低头瞧一眼那本书，只是默默地看着大公子的眼睛，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声，终是瞒不过他了。
“这本书是您借杜宇风的手赠予晚辈的，他临死前，从火海里伸出唯一的一只手，将它递给了火圈外的齐从海，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此书至宝，速送剑锋。”
“他，死了？”方从恩眉头一皱，雪白的眉毛不由得微微一颤。
大公子微微地点点头，脸上带着一丝悲怆。
“此人若不是残疾，定如老先生一般，国士无双。只是可惜，残疾之人，必有残心之处，这种人论术，不论道，可惜了，可惜了啊……”
“齐从海将此书交予晚辈，剑锋一气读完，顿时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也就确认方老先生就是云先生无疑！也就火速令齐从海将您请了来。”
大公子娓娓叙来，方从恩却感觉一股凉意从脚心涌起。
“齐从海袍哥出身，晚辈生怕粗人不懂礼数，于是就令他将涩谷带上，将此人击杀在老先生面前，也算是送先生一份礼，也就更加坚定先生前来一见的决心。”
方从恩不由得笑了笑，心中却是大骇。
大公子哪是送什么礼，他不过是担心齐从海无法说服自己跟他前来，更担心两人起了冲突，要么自己被齐从海所伤，要么自戕成仁。
他抛出涩谷，把涩谷交代的隐秘往事告诉齐从海，让齐从海当面讲出来，激发自己的好奇心，把自己引诱至此，最后由他亲自揭秘自己的身份。
诛心之术！
“哎……”
方从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叹息却让对面坐着的大公子顿时笑容满面。
这声叹息，就是承认。
“我真的对你如此重要么？你真的也如他们那般认为，我可以改变双方的态势，甚至可以将你们起死回生？”
方从恩冷冷地说道，缓缓地端起茶杯来，也是一饮而尽。
“或许能，或许不能，总得要试一试的……”
大公子缓缓提起手来，指了指方从恩背后的那三扇红木屏风，说道。
“第一幅图，鬼谷子下山。晚辈得有方老先生相助，自然是如虎添翼，不日晚辈将在上海推行新的经济改革，整肃金融，变革工商；第二副是关公刮毒，目前的形势，明眼人都看得真切，若无关公之勇气，定然是无法扭转乾坤的……”
没等大公子说完，方从恩却是银眉一抖，冷声说道。
“只怕，最后蒋大公子会落个第三副图，马谡的下场！”
大公子一愣，浓眉下的眼睛猛然微闭，一道精光从眼缝中射了出来，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僵硬。
“方某间术最末，儒术次之，医术却自诩天下第三。医国如医人，当前国之重疾，蒋大公子当真看得真切？”
“……”
大公子一言不发，静静地盯着方从恩。
“关公刮毒疗伤，名传千古。若是庞德的那一箭，射在关公正胸，他还能刮否？当前国民政府之疾，正是箭中胸膛，病入膏肓！”
“刚听公子所言，你对共产党还颇有了解，竟然知晓1928年的那部简短、粗糙，却异常有效的法典。不错，那部法正是鄙人所提，整部《土地法典》也就短短几个字而已——稳农，工富，商活。”
“如果还要说得更简单些，就两个字：分地！”
“几千年来的中国，这片土地上真正的主人是农民！谁让农民过上好日子，谁就可以定鼎天下！农民，几千年来的中国农民，只有一个愿意——拥有一片可以活命的土地。”
“仅此而已，谁能解决农民的问题，就能解决中国所有的问题。试问大公子，你不日将来上海，从上海为轴心，扩展到江浙，再至江南，最后到全国。”
“你有没有考虑过如何解决农民的土地问题？”
方从恩顿了顿，看着一脸凝重的大公子。
“商源于工，工源于农。农才是基石，蒋大公子对国民政府的现状应该比方某更清楚，几大家族占有绝大多数的政治、经济资源；政府构架既是派系林立，又是大地主，大财阀，大军阀掌管国家经济命脉。”
“他们强取豪夺底层民众的财富，这些财富中最为重要的就是土地。无地的农民只能当佃户，做流民。没有土地归属感的耕种者们，自然生产不积极，生产不力，自然也就税收不利，国库不足。”
“国库不足，只能涸泽而渔，增税加赋，农民更加苦不堪言，农民之苦非赋税沉重，实则因为地不足，心不安，民心一乱，国之焉存？”
方从恩一口气说完，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农民之疾才是当今政府的那枝穿胸利箭，大公子用何法刮毒疗伤？”
大公子的脸有些发白，尖锐的目光里却闪着一丝赞许的神色。
“大公子若是学那《土地法典》，别说权贵、门阀们不同意，就是你爹也不会同意；大公子如是学那华佗，任着利箭在胸，另辟蹊跷，从商入手，却又只能治标不治本，无法根本解决问题。”
“即使，蒋大公子魄力无双，大刀阔斧，从商至农，由上至下进行变革，你自认可以和那几大家族掰掰手腕？”
方从恩冷冷地笑了笑，看着大公子的脸颊淌出了一滴冷汗。
“中国几千年来，所有的改革，唯一可算成功的案例就是商鞅变法。商鞅变法的核心就是既解决农民土地问题，又解决农民凭借军功改变阶级的问题。”
“其他如王安石、张居正，乃至满清后期的洋务运动，莫不失败。他们都如公子这般，从上至下而来。”
大公子半眯着眼，脸上愈发地苍白，他伸出手来，缓缓地端起杯子，却猛然发现杯中空空如也……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