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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欲加之罪,从来何患无辞◎

  从唇齿至脸颊, 再到鬓边,又到耳际,下划颈边, 谢宁的吻法从来都张狂却温和,有肆虐之欲, 却永远将心上人当作易碎瓷器一般,小心翼翼, 妄而不暴,切而不躁, 温而不绵, 柔而不矫。

  他一手撑在炕上,一手探到王桓腰带上急促扯开。

  王桓细长的双眼一直绵绵合上, 浮浮沉沉的闷哼在谢宁耳边轻扫, 却如八月山火有遇干燥秋风, 谢宁的动作越发迫切,却又始终不敢急而攻之。

  王桓跟着也缓缓将手挪到谢宁后腰上紧紧揽住,另一只手在他衣领前肆无忌惮地往外拉扯。

  貂裘锦衣且欲拦, 才子笑薄衫。轻息竟碎灯台火, 蜡炬成灰, 滴落点温泽。

  十指绵缠青丝搅, 郎君恨夜短。低吟烧袖掺月光, 月光流凉,人比熔岩热。

  春宵有翻云覆雨, 亦有柔风细雨,更有春风化雨, 还有秋风散雨, 无论是哪一种, 温存过后总不知今夕何夕,今时何辰。

  谢宁安静地闭眼侧躺在王桓身边,王桓身上锻被至锁骨,闭眼平躺,谢宁一手搭在被上,将被子捏起轻轻往上提。

  王桓这时半眯着眼侧头看向谢宁,笑了笑,又转身面对着他同时想要把手提出来,却谢宁先将他的手摁回被中,沉声道:“别乱动,盖好被子。”

  王桓饶有趣味地睁开眼仔细看着他,鬓边的细汗早已蒸发,留有几根细发仍搭在脸侧,让王桓看得很不舒服,却又无奈,便只好低声笑着说:“你跟那火炉似的在我身边,我还能冷着不成?”

  “嗯,”谢宁仍旧闭着眼,却认真地点点头,半晌后他又往王桓身上靠了靠,说,“等忙完这段时间,入春之后我去跟陛下告假,我们到四境走走吧...”

  王桓顿了顿,心中不禁涌起一阵苦笑,又是一年入春,却又该是一年风雨了。

  只是他却笑了笑,温和道:“那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好...”谢宁声音糯糯的,又说,“当年寻你,一个人四境走了一圈,好像什么都见过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见过,脑子里是一点记忆都没有,如今你回来了,就当陪我再走一次吧。”

  王桓温和地注视着面前这张宛如精雕细刻而来的俊朗容颜,他忍不住伸出食指点在谢宁眉间。

  谢宁眉心顿时缩了缩,见王桓一直没有说话,他便掀开眼皮,又略带紧张地问:“就陪我走走,好不好...”

  “好,”王桓笑笑,凑上前吻了谢宁一下,又轻声道,“等你安排好了,我们就启程,先去遥山吧,许多年没有回去,也该带你去见见我当年的恩师。见到佘太师,就告诉他,我给他带多了一个弟子去...”

  谢宁推开王桓:“胡说什么...”

  王桓却又凑上前:“难道不是吗?那...那该怎么称呼你?难不成说这位是我郎君...”

  谢宁转身:“你闭嘴吧...”

  三月一十,最后留在京中的淋北使团也踏上了归程。

  王桓与谢宁高站城北军营城楼之上,看着一支队伍零零散散如蛇般消失在扬起的黄沙中。

  不知是否错觉,队伍领头人似乎偶有回头远望城楼之上,谢宁回头见王桓脸色凝重似有不舍之意,明知他视野根本不及莫羡僧之处,却仍故意沉声问道:“怎么,是舍不得你莫师兄么?”

  王桓蓦地回头,半臂撑在青石墙上眯着细长双眼,意味深长地睨着谢宁,摇头“啧啧”两声,说道:“某人又醋了。”

  谢宁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转身双手搭在城墙上,望着远处沙尘滚滚,沉声问道:“你就这么相信莫羡僧吗?”

  王桓略觉意外,目光刹那锐利地划过谢宁侧脸,皱了皱眉,却又故作轻松地也跟着双手落在城墙上,缓缓道:“我信他也好,不信他也罢,我与他之间谈话,只关风月,不问前程,就算他有所图谋,从我身上也抖不出什么。”

  谢宁有意无意地回头觑了他一眼,又问:“近来京中说我跟淋北私下有联系的事,你听说没有?”

  王桓此时才知谢宁方才所问为何,刚悬起的心也便微微落下,点点头,道:“听说了,怎么,你怀疑谣言是他放出来的?”

  二人沉默对视片刻后,谢宁才转头重新看向城墙之下,却没有回话。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桓耸耸肩,不以为然地说,“早前因许卓为一事受到牵连的多少朝臣还在天子脚下,战战兢兢地为求保住他们岌岌可危的地位,而你初入仕场,有黑马从天而降却青云直上之势,身后又是势力雄厚的淮南王府,如今京中视你为眼中钉的人可不少啊...”

  “欲加之罪,”谢宁闻言沉默许久,忽然冷笑一声,又低声重复喃喃道,“欲加之罪...”

  闻得谢宁此笑阴冷,王桓心中不禁顿了顿,他转头看向谢宁侧脸,双手摁在他肩上将他面向自己,温柔浅笑,又轻声说:“不招人忌者为庸才,不如人者且不知其短者多为之,不必多虑。”

  谢宁凝视王桓狭长双眼片刻,才轻叹一声,将王桓的手从自己肩上拿下来紧紧握住,说道:“手还是这么冷...”

  “因为心暖,”王桓宠溺地看着谢宁,浅笑又道,“在你身边,是从不觉得冷。”

  “巧言令色...”谢宁瞪了他一眼,回头又看向无际长沙,嘴角微微上扬之际,眼中却蒙上了不为人意的沈重。

  当晚谢宁回了淮南王府,晚膳过后谢辽将其唤至书房,临行时谢蓁蓁却将他拦下,小声说道:“父亲这两天脸色不太好看,你仔细点儿。”

  谢宁心中并不意外,甚至对于谢辽将他留下的原因也是再清楚不过,果然他一进书房关上房门,谢辽便问:“那日满新楼里,到底怎么一回事?”

  谢宁眸上闪过一丝阴冷,却又立刻换回平日间坦率甚至略显笨拙的神情,扶着谢辽回到桌前坐下,才将那日满新楼里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

  怎料谢辽越听下去脸色却越发苍白,甚至带着恐慌与不安,连握着茶杯的手也渐渐微颤,谢宁虽垂头正吹着茶上白烟,余光扫到谢辽脸色的变化,却默不作声。

  片刻后,谢辽才长叹一声,方才的慌张却慢慢变至略微哀伤,才哑声道:“出身危亡之际而朝夕青云,却为人道锋芒毕露,鸟欲高则招猎命,雀欲艳则招禽妒。虽行正站直,却官场朝廷上,天子龙靴下,还是应有所收敛。”

  “儿子谨遵父亲教诲,”谢宁连忙颔首,却少顷,他却又忽然沉声问道,“父亲,孩儿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

  谢辽怔了怔,伸了伸手,略显惊喜连忙道:“问,问。”

  谢宁紧盯着其父双眼,冷声问道:“父亲是从小看着我等小辈一路成长至今,不知以父亲所见,临风,是怎样的一个人?”

  “临风?”谢辽骤然顿了顿,神色难掩惊诧,“怎么忽然问起临风这孩子来了?”

  谢宁转瞬却又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那日庆典上忽然见到他,好像与从前略有不同罢了。”

  谢辽又长叹一声,说道:“临风经历了之前简公那件事,那件事至今又还未得清明,人遇故,而省其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之后二人亦各有心事便并无再多言,谢辽又叮嘱了几句朝堂行事之道,谢宁也嘱咐二三谢辽要多多保重身体后便离开了王府。

  只是谢辽看着谢宁离开的背影,不由又再次沉痛地摇头叹息,自言自语道:“当局者迷...当局者迷啊...”

  三月十五,自晨起天亮天边传来今春第一道惊雷后,大雨倾盆,滂沱一日,未有停息。

  今日早朝谢文昕一道圣旨而下,堪比此朝惊雷劈落殿中,谢宁顿成众矢之的,朝堂百官骤然沸腾,你我震惊相觑同时交谈不断,直到前排一侧的陈圳一声清嗓,众人才停下喧哗。

  圣旨一布瞬间,谢宁心如炸裂,他蓦地抬头死死盯着端坐龙椅上却更显身小的谢文昕,谢文昕却只紧张地与他对视片刻,便心虚地移开视线。

  下了早朝后,谢文昕先行退下,至其余百官亦背着今日这如此惊天动地的新闻如潮散去后,只剩下谢宁一人站在殿内。

  李匪樵前脚跨出殿时顿了顿,回头看了谢宁孤独却坚韧的背影一眼,便又继续离开。

  待众人皆离去后四下沉寂下来后,谢宁才顿然转身大步走出朝殿,不管天上滂沱大雨哗啦打在身上,径直便往崇承宫走去。

  走到崇承宫门前时他早已浑身湿透,可他却只站在门前没有再往里走进一步。

  谢文昕独自站在廊下隔着密如珠帘的大雨远远看着身着红棕朝服的谢宁,却始终一言不发。

  璞绵打着伞从门边经过,见到谢宁孤身立于雨中却闻风不动,他连忙跑上前将雨伞遮在谢宁头上,着急说道:“殿下您先拿着伞,奴才这就进去给您通报...”

  “不必了。”谢宁却忽然冰冷打断,隔着雨凌厉地看了远处谢文昕一眼,骤然转身踩着一地湿滑往宫外走去。

  按理今日朝堂上发生了如此大事,谢宁出宫后本应立刻回淮南王府,可他从宫道一路外走,直到流芳门后时,他心中早已只剩冷漠,纵身上马便直接往沅陵侯府而去。

  只是途径自己府门前时,余光中隐约一抹水红流入,谢宁顿时紧勒缰绳,棕马顿时前蹄飞起,再次落下后谢宁早已翻身下马往府上而去。

  作者有话说:

  此处有沉重剧情预警。

  竟然就一百章了。

  (早呀

  第一百零一章

  ◎曾有稚童相惜,今有君臣远近◎

  今日大雨从早晨至此没有半点停歇之意, 甚至越落越放肆,如天开巨洞引天泉之水倾洒而下。

  谢宁猛勒缰绳那刻随着一声嘶叫棕马前蹄骤然跃起凌空,谢宁再将缰绳往后拉紧, 待棕马再次落地时他早已翻身下马。

  王桓早已一手打着伞一手提着衣摆迎上去,来到谢宁身旁将伞举过他头顶边往里走边沉声说:“快进去换件衣服...”

  “你都知道了?”谢宁却蓦地站在原地皱眉凝视着王桓打断道。

  “嗯。”王桓也停下脚步, 转身对着谢宁点点头,见谢宁仍是脸色沉重地盯在自己身上, 却始终一动不动。

  王桓往四周扫了一圈,连忙又二步上前, 一手绕过谢宁背后停在他手臂上, 带着他往府们前边走边说:“进屋再说。”

  刚走进府内,青樽和元生刚好从里面小跑着迎上前来, 王桓吩咐青樽赶紧去准备热水和姜汤, 而谢宁却对着元生低声说:“回一趟淮南王府, 与老爷跟郡主说本王回了自己府上,不必挂虑,也让他们不必担心, 本王皆有分寸。”

  两个小孩听完吩咐乖巧伶俐地点点头后便各自跑开, 王桓见谢宁话完便继续想往屋中走去, 怎料谢宁却再次站在原地, 在王桓走开一步时骤然伸手抓在他手腕上。

  王桓回头, 见谢宁仍站在雨中凝神盯着自己,棕红色的朝服却更显他此时脸色苍白, 王桓心中顿觉不妙,连忙上前要将手背贴在谢宁额处, 却还未碰到谢宁便又将他的手拿下, 说道:“王桓, 我这一路想了很久...”

  “下着雨呢,有什么事进屋再说...”王桓心中开始着急,反手抓住谢宁手腕就要转身往里走。

  “我这一路一直在想,”谢宁却根本置之不理,甚至上前一步拦在王桓面前,双手搭在王桓双肩上盯着他的双眼许久,却缓缓垂下头,声音沙哑却咬着牙说道,“如果...如果陛下需要我...无论他什么时候需要我...我都一定会在他身边,义无反顾,置生死于事外...这是为臣为君,为忠为义...但是...”

  王桓感受到谢宁的双手开始发颤发抖,雨伞本只遮在王桓头上,豆粒大的雨噼里啪啦打在谢宁身上。

  王桓没有再执意要往屋里走,他将伞往前挪去,神色淡然地垂头看着谢宁头上发冠,喉结却上下微动。

  “但是...”谢宁咬牙继续道,“我真的想了很久...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不是胆小我不是懦弱...可是陛下现在身边…朝上有陈氏孟氏甚至方氏...军中有贺奉昌有常可诠,可是两年...你...我...”

  谢宁说到最后是越发不知该如何继续,王桓感到谢宁的双手越抓越紧,颤抖却越发强烈,他淡然开口:“知行...”

  “你听我说完...”谢宁却仍执拗想为自己辩驳。

  “知行,你先听我说,”王桓却忽然上前两步,一手将浑身湿漉漉的谢宁揽入怀中紧紧抱着,“我跟你回淮南,等你都安排好了,我们一起回去就是,没事的。”

  见谢宁终于停止了颤抖,王桓才慢慢将他推开,伸手在他额头上探了探,又二话不说便拉着他的手便往里走。

  回到屋中谢宁在热水里泡着的时候已经昏昏沉沉,王桓走开去替他整理衣物的片刻,他缓缓闭上眼,眼前却蓦地又出现了今日早朝之上发生的一幕。

  谢文昕向座下御史中丞赵河裕看去一眼,赵河裕便上前宣读圣旨。

  其一长篇而论,归根结底不过简单二字:削藩。

  中原四境藩王不问藩国占地面积大小人财况状如何,诸侯王爵位仍保,却收拢兵权,众诸侯国军兵数量辍减至半,王国官吏削减至半,免除大量藩王行政权力。

  最后,藩王无诏,不得入京,现居京藩王,亦要在一月之内,返回封地。若有违反,一律视为谋反之罪。

  所谓现居京藩王,虽在朝堂之上并未言明,却天下巷口黄口小儿亦知所指何人。

  此诏一宣,谢宁顿时看向谢文昕,却才发现谢文昕竟是一直淡然望着自己,四目相对之间,谢宁目光从惊愕到愤怒到冷漠,谢文昕是尽收眼底。

  他早能预料到谢宁的惊愕,他可以推测到谢宁的愤怒,但谢宁最后的冷漠却让他徒生出背叛的心虚感,背脊间一阵刺骨寒凉,他竟忍不住立刻扭开头不敢再看谢宁。

  退朝之后谢宁冒着滂沱大雨孤身行至崇承宫却止步不前,他站在门前时甚至不知进去之后要与谢文昕说什么。

  从前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出入此门,如今再进此门却还要一个适当的理由还有备好的措辞。

  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于至高无上的一朝天子,更是无需有罪,无用加辞,草诏如令,令如山推。

  想着想着,谢宁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迷迷糊糊地昏了过去,直到王桓再回到他身边,却只见谢宁正歪着头靠在木桶边上,闭着眼如昏如睡。

  王桓立刻让青樽去将祁缘请来,将谢宁安放在床上穿好衣服盖好被子后,又给火炉添了柴木,接着又捋起袖子将热帕子放在他额上,直到快傍晚时分,青樽才带着祁缘走进屋中。

  望闻问切之后,祁缘与王桓便走到偏厅,临走前王桓还两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看向床上正昏睡过去的谢宁,连祁缘都看不过眼,嫌弃地低声骂道:“人家不是你!小病小痛就能要了小命!”

  王桓这才无奈跟着祁缘走了出去,二人对面而坐后祁缘才偷偷觑了他一眼,问道:“什么时候走?”

  “你就这么急着我走吗?”王桓也冷漠地瞟了他一眼,又说,“陛下的旨意是三月前必须离开,本跟着老王爷一同留在京中的三千淮南兵只能带走三百,其余全部充入中央军。”

  祁缘顿时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王桓,低声说道:“陈圳这老狐狸吃相也忒难看了吧!”

  “哼,可不是嘛,”王桓冷笑一声,偏了偏头,又说,“连这几千淮南兵也不放过,真的是吃进去连骨头都不吐了...”

  祁缘又道:“那什么时候再回来?”

  王桓却摇了摇头,漠然道:“难说,但是陈圳绝不会想此事越拖下去的,如今我已经给了他一个机会,如无意外一年内他就会动手...一年...一年还是来得及的...”

  王桓说道末尾,语气竟有些不太自信,却只片刻他又立刻换回那张胸有成竹的脸,但这时他却略有谦卑地看着祁缘说:“祁缘...我知道王家...”

  “行了行了...”却话没说完,祁缘便摆手打断,瞪了他一眼,又说,“你不必跟我来这一套,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要做什么才是能做,我有我的盘算,但是救死扶伤也是我职责所在,再说...”

  祁缘说到这里却忽然停了下来,似乎还十分庆幸自己没有再往下说而且说多说漏一般,顿了顿,才嫌弃地看着王桓,不耐烦地说:“行了,我能帮的,一定会帮...但是...”

  “但是什么?”王桓本正要宽慰而笑,却又被祁缘的“但是”打断。

  祁缘往外顶了顶下颌,若有叹息地说:“老王爷,身体近来却是都不太好,如今又忽然遭此打击,可能得看着点儿了...”

  王桓顿时皱眉,问道:“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这事?”

  祁缘却无奈摇摇头,说道:“人家郡主不让说出去,或者是人家有自己想法吧,这事连人家亲弟弟都不知道,何况旁人?”

  祁缘交代了几句之后便带着青樽回去拿药而离开了,王桓再回到谢宁床边侧身坐下,双手将被子往谢宁身上又摁密实,看着谢宁眉间蹙起又不停地左右摇晃脑袋,脸色通红额下却有细汗。

  王桓拿着帕子轻轻替他将汗擦去,却听到谢宁喃喃道:“文昕...别怕...子徽哥哥跟我都在...”

  闻声王桓的手顿然停在半空,却苦涩笑笑,喃喃说道:“你也不用怕,子徽哥哥也在你身边...”

  直到他将帕子放下,他才敢再去回想起小时候那一幕。

  那时他刚从遥山回来没多久,一日带着小文昕和小谢宁偷偷溜出宫去,却被陈翘等纨绔发现想要捉弄他们一把。

  王桓带着两个小豆丁不知不觉走到岷江边上一个废置码头时,忽然从四面八方传来一阵恶狗狂吠,当时谢文昕和谢宁吓到不知动弹。

  其实王桓当时也吓了一跳,只是他无奈之下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一般,直到狗吠声越靠越近,谢宁虽害怕,却觉得只要王桓在便可大无畏一般,他虽早已吓得脸色惨白,却依然紧紧抱住被吓得一直啜泣的谢文昕,同时不停地告诉他不用怕。

  后来当那群恶狗已经来到身边时,王桓顿时一手抓着一个,使出吃奶的劲将他们一同带到屋顶,当时刚落屋顶,谢文昕还是止不住抽噎,而谢宁正蹲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

  王桓站着看着他们两个好一会儿,才蹲下来一手搭在谢文昕背上,一手搭在谢宁背上,对着谢文昕说:“文昕啊,你怕什么!以后有我跟阿宁在,没人能欺负你,阿宁,你说是不是?”

  谢宁连忙也自信坚定地点点头,说:“对,文昕你不用怕,皇兄和子徽哥哥都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王桓此时再想起这些旧事,脸上仍旧能带着笑容,只是同样的事情落在另外两人身上,最后竟成了噩梦一场。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是真的咖啡都拯救不了我的困了

  (加油加油加油

  第一百零二章

  ◎王府风波未平,侯府一波又起◎

  自朝堂上谢文昕下旨削藩, 令淮南谢氏于十五日内必须撤出怡都返回封地,无诏不得入京一事发生已过两日。

  那日谢宁心慌意乱又久淋大雨,一下寒气侵体, 加之心火旺盛而至风寒发热,一病便在床上昏沉二日, 中间虽一直有让元生到淮南王府上报得平安,却不耐谢蓁蓁始终放心不下, 两日竟让琳琅到府上四五次来询问。

  王桓与之说明情况后,百般叮嘱千万不要让王府内的人知道谢宁得病, 并让转达谢宁之意乃顺从圣旨, 让家中尽快收拾行装,以保能在三月末前离开京城。

  而他自己这两日也是衣不解带地在谢宁床边照顾, 只是谢宁从小就是生病时候更比平日倔强执拗, 每次喂药王桓是连哄带骗, 好不一番功夫才能让他喝下。

  又加上谢宁病中时常梦魇侵袭,几次差点将王桓视作杀父仇人般厮打,幸得一直守在门外的元生青樽听得里面动静不对劲, 连忙冲入才将谢宁拉开。

  也因此事元生与青樽是第一次对王桓产生了同情与敬服之情。

  这两日下来王桓手上是被谢宁抓住好几道血口子, 可他却始终视若无睹, 一直守在谢宁床边, 寸步不离, 同时却又能临危不乱地处理着府内之后的安置和收拾,虽疲倦二字早已写在他脸上, 但他却依然能带一副云淡风轻处事不惊来安排着府上大小事宜。

  至三日后,三月十八, 天晴气清, 万里无云, 春风带寒。

  早晨旭阳照入屋中将谢宁闹醒时,他侧头便见王桓正侧趴在他身边睡着,他沉慢地掀了掀眼皮,不由自主地伸手落在王桓脸上。

  温热的手掌轻轻地从脸颊一直摸索到脖子,再从脖子移到颈后,从颈后又缓缓往下到脊背,隔着衣衫都能触到王桓背脊的结骨因身体消瘦而异常突兀,顺着脊骨一节一节往下,直到腰处,却忽然听到身旁一声闷哼。

  谢宁顿时停下动作,心虚地就要将手抽起,王桓虽仍是垂头趴着,却忽然说道:“睡的时候不实在,醒的时候不老实,好的时候折腾,坏的时候更是折腾。”

  王桓话没说完,谢宁的手已经逃逸般往里缩回,这时王桓也缓缓抬起头,眯着眼看着谢宁,轻轻摇摇头笑着说:“知道脸红了,看来是醒了。”

  谢宁不好意思地瞪了他一眼,撑着坐起时却猛地看到王桓手上一道一道像被野猫划过的血痕,顿时将他的手抢过来,又将袖子往上捋。

  王桓本想缩回,却见为时已晚,便干脆将计就计,收起脸上笑意故作可怜地对着谢宁点点头,说道:“嗯,都是你弄的。”

  谢宁心中本是极懊恼,一句“疼不疼”本已到了嘴边,王桓忽然一句话却让他的懊恼霎时烟消云散,他没好气地看了仍摆出认真诚挚的王桓一眼,无奈摇摇头便掀被子要下床。

  王桓也只是自己笑笑便扶着他下床,又说:“你尽管回王府处理好那边的事,这边的事留给我就好了。”

  谢宁点点头,元生正拿着洗脸盆走进来,谢宁又忽然略微尴尬地对王桓说:“这次回去走得急,可能带不了二夫人一起走...”

  “无妨,”王桓摇摇头,又淡然道,“过两日我也会回侯府去与姨娘说明,她会理解的。”

  谢宁本还想说什么,却见王桓似乎早已安排妥当,便也再无多话,一番修整后便立刻回了淮南王府。

  回到家中时家中一片凌乱,谢蓁蓁一见到谢宁便连连询问过去几日为何不见。

  谢宁胡扯了一番朝廷还有些事要交代旁人故而耽误了,谢蓁蓁一听顿时恼火,却又知近来周边眼目众多,而自己恼怒之人又是当今圣上,便只好将所有怨言吞回肚中。

  谢宁又去见了谢辽,果然谢辽神色是大不如几日之前所见。

  父子二人相见,却终是相视无言,谢宁也只能安慰,道父亲近来身体状况确实不应久居怡都,回淮南安养病情亦并非坏事。

  谢辽心中亦是明白,一道圣旨落下,便是再无回旋余地,只是看着自己儿子才刚刚出人头地,却又只能制止于此,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架上盔甲,终究是落得一声幽怨长叹。

  谢宁心知其父所忧所愁,便沉声又是安慰:“贤文中有提,英雄可居庙堂亦可处江湖,忧君念民并非在于身在何方。涉朝堂未必不可定安河山,混蛮地未必不可忧朝政,家国顷刻不分,忠君护国守家,并非在刻板,而在忧虑。”

  见谢辽此时才缓缓回头略为意外地看向自己,谢宁才顿了顿,又说:“父亲,既然此路已成定局,我们也只能安然接受了。”

  那日傍晚谢宁才从王府走出,却方从门出,抬头便见简临风从阶下行过。

  也不知简临风是有意或是无意经过此地,却在门前停了下来,谢宁从里走出时他正抬头看向王府气势雄浑的门楣四字,谢宁走出时他亦刚好垂头,二人四目相对瞬间,竟是你我皆面无表情。

  之后还是简临风先僵硬地笑了笑,微微颔首,谢宁亦跟着点点头,简临风便微笑着便向远处走去。

  简临风那晚踩着霞光走到了长白侯府门口,正好遇到刚至家门前的孟诗云。

  二人各自表现出惊喜,孟诗云本想邀简临风入内一叙,简临风却连连推辞。

  孟诗云定眼看了简临风两眼,笑着说道:“明日我会入宫去见皇后娘娘,顺便去探望明太嫔娘娘,明太嫔时常还惦念着我们当年一同在先皇太后膝下玩闹的孩子,若你明日无事,不如与我一同前去?”

  简临风扬了扬眉,马上接着道:“如此甚好,我也许久没见过明太嫔娘娘了。”

  二人又是一番约定后,孟诗云便转身回府,只是转身之际小声留下一句:“明日陈丞相会与陛下在御花园下棋。”

  三月廿五,已过春分,万物生长,草长莺飞。

  王桓几日前便回了侯府一直陪在殷成凤身边,殷成凤纵然是比旁人要清楚知道此别不过暂离,但却仍记惦着王桓身体状况,于旁人或是暂离,可于王桓,却从来不敢说此离是暂别还是永别,所以对他是多有不舍,甚至在夜深人静独处屋内时,多次不忍拿出帕子抹泪。

  而到了白天在府内又见王桓挂着一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神态在她身边徘徊,殷成凤心中深知,王桓如此不过是故意让她减轻难过,但王桓自然不知,他越是故作无意,殷成凤心中便越觉哀伤。

  就如今日,殷成凤见天气晴朗,便和婢女一同拿着家中的床单被褥到院中晾晒,而王桓见院中的长出了红艳艳的新花,便拉着青樽一起要为殷成凤做蔻丹。

  近日来王桓在家中无他事烦身,做起事来是想到一出是一出。

  昨日说要做牡丹糕,前日说要做艾糍,每次都是拉着青樽让他指点一二,却每次都落得青樽哭丧着脸央求王桓坐在角落,让他自己动手再冠以他的名号便可。

  如此折腾下来,今日王桓又想起来做蔻丹,青樽是早已将求救的目光一直投放在同在院中的殷成凤身上。

  殷成凤回头怜爱地看了正蹲着仔细采摘凤仙花的主仆二人,不禁摇头笑了笑,说:“小桓,姨娘不好这些花哨的东西...”

  谁知殷成凤话没说完,家中门童却忽然冲到院中。

  王桓蓦地一惊,连忙扶着青樽站起便往迎上去,那门童一手指着门处方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宫中...宫中...宫中的李内侍...”

  “王二公子,别来无恙啊...”

  就在王桓着急等着门童说完时,身着华丽宫袍的李内侍是已经走到他面前,手上抱着一拂尘,笑眯眯地对着他恭敬颔首行礼。

  王桓心中无由生出十分不好的预感,连带着只觉胸口顿生一股气息堵在喉间,忍不住伸手握拳捂在嘴前轻咳两声,又皮笑肉不笑地抬头对李内侍道:“不知李内侍大驾光临,在下是有失远迎了咳咳...”

  “二公子这样说便是折煞了咱们做奴才的了,”李内侍连忙上前一脸心疼地扶住王桓,又心切说道,“这次前来也不为别的,就是陛下听说二公子要与淮南世子殿下一同回去封地,却心又怜惜公子您身体欠佳,怕一路奔波会加重病情,终归是放心不下...”

  李内侍说到这里王桓猛地抬头盯着他,李内侍又笑了笑,继续道:“陛下心诚,便特意让奴才出宫相劝,淮南路远,二公子还是留在京中吧...”

  王桓心中顿如冰泉从头灌溉,若非殷成凤看出王桓不妥立刻上前将其扶住,王桓怕是早已摔倒在地上。

  王桓是强忍着身体不适,继而又跟李内侍虚情假意一番你我托辞,不多久他僵硬地带着笑脸恭送了李内侍离开后,便再也忍不住双脚一软跪在地上,一手撑在地面一手捂在胸前撕心裂肺地疯狂咳嗽,咳嗽声凄厉如鬼,任人听见都觉毛骨悚然。

  殷成凤和青樽顿时吓了一跳,殷成凤让青樽立刻去找祁缘,而自己赶紧跑过去跪在王桓身边着急地拍着他后背。

  王桓嘴角还带着丝丝血迹,却固执地攀着殷成凤就要站起往外走,殷成凤是急出眼泪,一边拦着他一边唤道:“你这个样子还要到哪儿去啊...”

  “我要找谢宁...快!快让人去拦着他,千万不要让他进宫...”王桓愈发急躁,根本不顾殷成凤的苦苦相劝和阻拦,扑着爬着也要往门外去。

  殷成凤耐不过王桓倔强,只好派人备车立刻将王桓送至谢宁府上。

  王桓从车上下来时正好碰到谢宁从府内大刀阔斧怒气冲冠地走出,王桓一见根本不顾自己身上病痛,磕磕绊绊地冲上前抱住谢宁,一边不停咳嗽一边说:“谢宁...不要进宫...听我说...不要进宫...”

  作者有话说:

  临风入宫是个伏笔(很小声)。

  接下来剧情,真的,会,很,沉重。

  (困成狗子

  第一百零三章

  ◎千机算尽,不如人心变故◎

  从沅陵侯府到谢宁宅上一路走来王桓是一直停不下咳嗽, 更是停不下伸手扬起车帘着急往外望,直到快到谢宁府前驴车还未停稳时,王桓便迫不及待要往外冲去。

  刚掀开车帘, 王桓便看到谢宁气冲冲地从府中大步而出,尽管看不见他脸上表情, 却不难猜出其内心震怒。

  王桓赶紧从车上往下跳,却又因太过着急而差点摔下, 幸得车夫及时上前将他扶住,可王桓却焦急地将他一把推开, 趔趔趄趄地便往谢宁身前冲去。

  谢宁从府中而出时早已是怒火遮眼, 根本没有讲任何事物留在视线内。

  直到王桓磕磕碰碰地扑在他身前,双手死死地抓着他双臂, 直勾勾地盯着他双眼时, 谢宁完全吓了一跳, 却只半刻便黑沉着脸要将王桓推开。

  王桓忍住五脏六腑撕心裂肺般地痛楚,出尽吃奶的力气扣在谢宁衣上,他不停咳喘接而说道:“谢宁...不要进宫...听我说...不要进宫...”

  谢宁本是强忍心中震裂怒火, 不愿有半点宣泄在王桓身上, 却此时王桓此话顿如火上添油, 他扭开头闭着眼深深呼吸后, 才回头双手反握王桓手臂, 紧盯着王桓双眼,压制沉声说道:“你知不知道谢文昕做了什么?”

  “我知道...咳咳...”王桓拼命点头, 眼中也因痛苦而溢出泪水,却仍使劲咬着牙又道, “信我, 知行...信我...咳咳...”

  二人对视许久, 王桓仍是咳得让人闻之起粟,谢宁喉结微动后,视线蓦地转开后,侧身对着一直站在门前干着急的元生低声吼道:“元生!带二公子进去,不要让他...”

  “谢知行!”谢宁话音未完王桓却忽然嘶哑怒吼,因王桓声音过于沙哑而让这声低吼更显凄厉。

  谢宁心中顿然一震,这时他才明显感到王桓的双手在剧烈颤抖,他合眼片刻终是无奈,王桓双眼早已布满殷红血丝,他又低声说道:“信我...谢宁...不要进宫...”

  谢宁无可奈何,忽然一手将王桓搂住另一手扶在他臂上,边说着“进屋再说”边扶着他走进府中。

  房间中王桓靠在胡床角落身子探前不停咳嗽,谢宁侧身坐在他身边,满眼心疼焦心地看着他,一手在他背后轻轻拍打。

  好一会儿后王桓终于稍微平静下来,谢宁便要起身去拿茶水,王桓却忽然抓住谢宁的手将他留下,目光凝肃地盯着他双眼,沉声说:“知行,听我说,不要进宫找陛下。”

  “你知道谢文昕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就是忌惮你我在一起对他仍有威胁...”谢宁被王桓盯得只觉汗毛顿竖,可他却强忍着颤抖,努力镇定说道:“可是我不能留你一人在京...我不能王桓我...”

  “知行...”王桓疲倦却坚定地摇摇头,又道,“相信我,不会很久,我们会再见的,那时候我再跟你离开...”

  谢宁本还想辩驳,嘴已经张开,脑中却忽然如青光闪过,他脸上着急瞬间换成怀疑。

  他皱眉盯着王桓许久,见王桓仍是垂头咬牙忍住疼痛而不发声,他目光越发冰冷,许久后才仍露怀疑地蓦地点点头,冷声说:“好...我信你...你答应过我的,不会走太远的...”

  王桓终是松了口气,才挤出一个疲惫不堪的微笑,对谢宁连连点头,道:“我与你,永不失言。”

  之后几日王桓一直住在谢宁府上安养,因为府上忙于收拾安排,四周皆乱乱糟糟吵杂不断,谢宁亦要再王府与自己府上来回奔波不能看守过多,便只能明令任何人除去青樽元生不得靠近王桓房间,而王桓这两日亦是多有昏沉。

  三月廿八,天阴若雨,无云不开。

  虽今日王桓身体稍有好转,谢宁因要回王府处理事宜,离去前仍是多有不舍,再三吩咐王桓不要自己走动,又交代元生二人若有什么立刻前去告知,之后才离开。

  府上的家仆早已散尽七八而落寂静,府后青樽带着连秋从后门鬼鬼祟祟而入时,连秋不解问道:“孩子,你不是说你家没人了吗?你怎么还这么鬼鬼祟祟,搞得咱俩像贼人那样...”

  “嘘...”连秋还没说完,在前面带路的青樽骤然回头略显埋怨地说,“你不懂,这是公子教的,小心驶得万年船。”

  连秋无奈,直到进到王桓屋后,青樽连忙将门关上便守在门外,连秋是哭笑不得地回头瞧了一眼青樽落在门上的倒影,对着正斜靠在枕上的王桓说道:“可以啊你二公子,青樽这孩子你倒是教得挺好的啊...”

  “你是没见过元生,那才是一个叫挑通眼眉,”王桓摇头浅笑,又道,“查出什么了?”

  连秋走到王桓身边坐下,担忧地打量了他两眼,说道:“你听听你说话的声音,哎...”

  见王桓只是笑笑不说话,连秋便只好正颜厉色地说:“我说出来你可千万别惊讶,一惊讶又给病下去...那我可罪孽深重...”

  “连大统领...”王桓强行维护着脸上笑容打断道。

  “哎行行行...”连秋也不再插科打诨,低声说道,“璞绵告诉我,那日咱陛下下令让你留在京中前,除了与陈圳下棋之外,见过一个人。”

  “谁?”王桓皱眉。

  “简临风。”

  连秋回答时一直留意着王桓脸色,果然便见到王桓神色骤然大变,他连忙又说:“你先别吓到,就...就我这段时间本来也想跟你说来着,简临风最近总是出入长白侯府和陈府那些地儿...”

  之后连秋再说什么王桓一个字没听进去,他脑中只想起那日满新楼中李清辞与他说要注意简临风一事,只是那时候的他是丝毫不以为然。

  王桓自认对简临风为人品性了如指掌,简临风从来视功名利禄如糟糠泥粪,对世人只攀青云路只追铜臭道之态嗤之以鼻的态度,是王桓从头到尾欣赏,甚至羡慕的。

  他更是一直坚信旁人对他的种种说辞不过是因不了解,他是从未想过自认千机算尽,却终是落在了人心变故上。

  那日连秋离开后他一人坐于案前沉思半日至日暮西山,时而目视屋外一方洞天,手上三指在桌上轻点,时而垂头在执笔在竹简上写着什么。

  青樽在门外石阶上坐着,拿着一根木枝百无聊赖地点在地上蚂蚁,直到听到外面一声开门声,本欣快站起就要迎出去,却背后王桓忽然将他叫住。

  王桓少有肃穆地沉声吩咐道:“明日知行出府之后,马上帮我备车,我要去殷府一趟,你今晚落夜边帮我去传一声话,不要让任何人看见。”

  淮南王府中虽有谢宁日日帮衬,但大部分王府内安排都是谢蓁蓁一人在操持,而谢辽近日来身体也是越发不得精神。

  近来祁缘上门诊断后脸色是不尽乐观,却每次都与谢辽只道不应过分忧虑,从屋中而出后再与谢蓁蓁相对,心中琢磨许久才勉强得出一套说辞与谢蓁蓁说明,却话未出口,谢蓁蓁便先阻止,苦笑而道心中明概,无需言表。

  谢辽近日又得闻之谢文昕一诏而令王桓强留京中一事,他心中早前因报国无门的愤懑,早就变成了对朝廷之后将会发生的变卦的忧虑。

  今日谢宁凭着夜色离开后,他侧头遥望屋外新上明月,半晌后他便拿起笔在信纸上书写,待笔迹晾干后再仔细折好送入信封中,等到琳琅敲门问他今晚在何处晚膳时,他却将信交给琳琅,沉声叮嘱道:“今晚之前一定要将此信送到李府李老先生手上,切记勿要让任何人知道,包括蓁蓁...”

  见琳琅双手拿过信后仍是面露茫然,谢辽站起拍了拍琳琅肩膀,又慈祥说道:“孩子,你一直帮着小桓帮着我们谢家,桩桩件件,我与夫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老爷...”琳琅此时更加是诧异看着谢辽,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信,却不知再该说什么。

  “去吧,”谢辽又笑笑道,“早去早回,路上小心。”

  三月廿九,多云,无光。

  清晨天微亮,孟诗云一人站在文南里门口,大门紧闭,双手垂在身前紧紧攥住小帕子,来回徘徊许久却从不敲门。

  那日与简临风入宫后几日,她再去宫中见李盈儿时,才从李盈儿口中无意得知让王桓留在京中一事乃简临风提出。

  那时的孟诗云如遭晴天霹雳,她原以为那日简临风要去见的不过是陈圳,而让王桓留下不过是谢文昕一人之意,她是根本没有想过此计竟是出自简临风之口。

  简临风此举简单,如他确实明明白白的一箭双雕,让谢文昕看出自己忠心,更是让陈圳看出自己才情。

  那日孟诗云回府路上一直失魂落魄,在她心中原以为简临风断然入仕,不过因为想要为自己谋得朝廷上一席之位,而好为自己家父一案平反。

  可是如今她回头而望阴森宫墙,却只觉可怖。

  仿佛这从前一直结伴而行于脚下的高墙,竟像是有法术一般,让所有从它脚下从蹒跚学步逐渐长大的人,最终都变得面目全非。

  这几日来她好几次想要找简临风当面质问,却又觉自己从何而来的资格来指责他人的选择。

  而今日鬼使神差之下她也不知为何便来到文南里,垂头徘徊直到天亮,忽闻宅内传来脚步声,她却顿如逃逸般离去。

  当门被白叔从里打开后,白叔远眺孟诗云匆匆离去身影,回头疑惑对简临风说:“那看着怎么这么像孟姑娘的身影呢?”

  简临风闻之微怔,脸上抹过一丝悲哀,却并无说话。

  三月三十,微雨,清凉。

  淮南谢氏一早便启程从北门离开,王桓孤身站在城楼上,远眺队伍渐行渐远。

  回京短短一年间,这便是他第四次站在此地,看着自己此生最重要的人一次又一次地离开。

  而他却始终留在原地。

  每个离开的人都会回头看他,可他却从来不能看清其中之一。

  他希望的,不是能够看清离开之人回头那惊鸿一瞥,他希望的,是有朝一日自己可以和他们一起离开。

  可他始终停留在这斑驳城楼上,有时候是他的选择,有时候是他被迫选择。

  但是如果他可以,他宁愿不需要做任何选择。

  四月十五,京中大雨,电闪雷鸣。

  王桓收到简报,谢辽未至淮南,身死途中。

  作者有话说:

  琳琅也是很喜欢的一个小角色,表白。

  诗云好难。

  (写到快结尾部分,日常感慨脑子不够用

  (我加油,你也加油

  第一百零四章

  ◎公子病重愁不知,王爷伯荆失严父◎

  三月廿八, 乌云盖顶,气不迎人,月色不朗, 寒鸦啸春。

  至半夜李匪樵仍孤身一人坐在书房,桌上墨砚下压着一张信纸, 信纸上字迹工整,雄浑有力:

  吾病已入膏盲, 是无力回天,国尚未至绝处, 却临冬盼春。士身先士卒而道阻且长, 吾之所为称贼寇,已穷尽半生。纵不畏污名, 更死不足惜, 不望名垂史册, 却乞以身殉国于危亡。恶狗啸天,天怒人怨,恶狗横桥, 桥断舟生。唯故纵欲擒, 置之死地而后生可为法。竟死地将近, 而后生难保, 吾儿忠良, 公子诡才,先生公义, 吾只望鸿毛一死,可扶春秋。

  李匪樵将信上字眼从头到尾认认真真读了一遍, 却只一遍, 便不忍再阅二次。

  眼前隔泪雾, 遥想当年典朝末年天下战乱不安,帝王只知瑟于殿堂之内,而对城外所谓敌寇怒声高骂,京中百姓无辜,只知闻君之言,亦对境内枭寇痛骂以奸,计入史册,乱者则佞。

  江允谢氏,征讨以平定天下为己任,却终是落得敌寇奸佞之骂名,虽一统江山,四境终平,史册却始终历历在目。

  李匪樵眼前只记当年,谢逢一身正气立于城墙之上,与他一同放眼怡都内外,他却只落得一声狂笑:吾江允谢氏同宗,以寇之名,来换天下苍生平定,值。

  如今再看桌面薄纸一张,李匪樵只觉字字如刀,刻在眼中,锥心刺痛。

  三月廿九,夜紫月金,夜沉月凉。

  北府内梁显扬书房屋上,谢蓁蓁和梁显扬并排坐着,抬头仰望月上梢头,却觉此月更比昨夜寒。

  二人天南地北海阔天空笑语连连,唯独只字未提谢蓁蓁即将要离开京城一事,但欢声笑语之间,谁也说不清,在佯装的到底是自己,还是对方。

  直到二人皆觉如此假装甚是累人,而最后落得相顾无言许久,须臾后,谢蓁蓁才苦涩笑笑,看着自己伸长的双脚上的小鹿皮靴,缓缓说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会儿你送我这靴子的时候,我死活不肯要,说这皮靴子总有一股臭味,你却坚持说,你们柔化做的跟别处的都不同,是没有味道的。”

  梁显扬也跟着笑笑,说道:“自然记得,那时候你我刚相识不久,这双靴子的手艺做工就算放在柔化也是绝一无二的,我故意要来送你,你还不愿收下。”

  谢蓁蓁脑海中仿佛真的又出现了当时的一幕,双手交叉伸展,笑着抬头遥望玄月,半晌后才说道:“你说这是不是叫讽刺,你我都生活在皇城脚下,想回家的人回不了,不想离开的人却被赶着要即日启程。”

  梁显扬出神地端详着谢蓁蓁侧脸,月光下更显清朗明秀,他浅声道:“如果有一天我可以离开京城回柔化...”

  “梁显扬,”谁知他话未说完,谢蓁蓁却骤然回头,神色平静地冷淡道,“这里是京城,没有如果。”

  月如钩,钩不尽儿女情长,月如笑,笑不出与子携手。

  谢宁府上早已将众人遣散,元生本也提出愿意随谢家一同回淮南,却那日王桓与谢宁道元生虽无父母,但亦在京中生活多年,又是年少,良朋好友皆在京中,不如干脆将他留在侯府,也与青樽能得相伴。

  谢宁自是无所谓,青樽更是欢喜,却元生一人得知后竟显慌张失色,本想去找谢宁说自己愿南北跟随,却被王桓半路拦下,冷声说道:“你现在走还能留下小命,若日后被殿下发现了,那可不仅仅是丢命这么简单了。”

  自那日后,元生虽仍在谢宁府上做事,却对众人多有避嫌,连青樽都觉被友人冷漠后的难过。

  今夜院中寂静,蝉鸣声显得格外响亮。

  谢宁平躺在床上,睁着眼定定地看着屋梁,枕边王桓正侧身面对着他,却双眼闭起,压在身下的手一直握着谢宁的手,另一只手却搭在谢宁腰上,二人一夜无言。

  直到外面街上打更敲响三声,谢宁缓缓合眼长叹,片刻后却骤然转身面向王桓,仔细地盯着王桓一张清隽儒雅的脸,忍不住伸出二指点在他左眼眼皮上。

  王桓仍是没有说话,没有睁眼,没有动作。

  谢宁的手指从王桓眼皮轻轻划到他两眉之间,再从眉心慢慢往下走,过高挺的鼻梁,再到人中,最后停在唇上。

  就在谢宁看得发愣时,王桓的脸忽然上下轻轻而动,那两瓣薄唇便抚在谢宁二指上。

  谢宁脑中顿如焰火初点而觉浑身酥麻,心中弹跳越发强烈,他忽然便凑前亲在王桓唇上,一手紧握他一边肩膀将他往床板上推去,直到王桓平躺在床上,谢宁早已压制其上。

  谢宁的吻急而有章,促而不乱,骤而节制,欲而轻柔。

  王桓曾经笑着问他,此等吻技,可非朝夕可得,可是这些年间竟是瞒着世人在背后有与旁人春宵无渡。

  谢宁那时只知脸红,他至今仍未告诉王桓。

  梦中他早已与他有过千千万万,梦中有临黄泉而醉生,有至忘川而梦死。

  只是今夜他的吻却停在王桓脖侧,沉凝少顷,却二人皆冷静下来,谢宁仍是双手撑在王桓身体两侧,再有片刻后,谢宁才抬头居高看着王桓。

  二人你我相望,有一双狭长凤眼长存秋波,有一双剑眉星眼久带烈火。

  王桓缓缓伸出双手抚在谢宁两颊两边,而谢宁却先开口,低声问道:“你说过...很快会再见的...”

  王桓点点头,坚定道:“信我。”

  谢宁那时盯着王桓双眼,心中却只剩一片冰凉。

  他信王桓,可他也相信,王桓并不相信他有这个能力,可以从王桓背后走到他面前,保护他。

  四月初二,自谢家离开怡都已过三日,王桓这几日一直有让青樽往李匪樵家中偷偷送信,却从不得回应。

  对事态突变,又等不到丝毫回复,王桓是越发心焦,心焦之余病情也开始反反复复,却今晚他再也忍不住,摸着夜色偷偷前往李府,却仍是得到李匪樵的推脱不见。

  正当王桓心中越发焦虑想让门童再次传话时,一家仆却走出冷声道:“老爷说了,与二公子早是言而尽之,如今再无他话可与二公子谈起,还望二公子自重,不必再前来问候。”

  怡都位于上江下河之中,从怡都回淮南,先渡淮河,再过伯荆山,之后再行可至。

  四月初九,过淮河。

  四月十三,初上伯荆山。

  四月十四,累声滚动,欲雨难至,越至山中,天如墨斗。

  谢宁一行人正穿过山中一峡谷,天上忽然第一道电闪雷鸣,谢宁才觉鼻尖一滴清凉后,天上便忽下倾盆大雨。

  大雨忽如其来,一行人于山中避无可避,正当他们四处找寻可藏身之地时,从四面八方忽然冲出一群埋伏已久的黑衣人。

  谢宁谢蓁蓁顿时大吃一惊,心中不及赞叹这群刺客的身手不凡,竟可在他们两个习武之人周围埋伏如此之久而不被发现。

  却又因这帮人武功出神入化灵敏诡谲着实高强,很快本浩荡的一行人竟只剩寥寥无几,谢宁和谢蓁蓁没有办法只能一直围护在谢辽所坐马车周边,却也是早已被这群黑衣人从四周团团包围。

  这群刺客出现不过一炷香时间,便已将原本一行人只留他们三人,谢宁和谢蓁蓁二人武器在手却心跳不已,他们根本不能分清来者为何人指示,只能背对着中间车舆警惕地划着步子以防忽然有人进攻。

  他们斟酌之下,若只是他们二人或许还有拼死一搏的而突围而出的机会,但此时因还要顾及车中谢辽,他们并没有能够再带一人离开突重围的本领,当下唯一之计便只剩防守而待破绽。

  纵使这群刺客仍忌惮着谢宁二人武艺不差,却始终占着敌寡我众的优势,此时他们更是越来越往中间靠近。

  直到他们其中一人忽然对谢宁触不及防地发起进攻,谢宁与谢蓁蓁二人顿时绝地纵身跃起防却加攻。

  一声刀枪相迎刺耳尖声后,丛林之间顿时刀光剑影,兵器相击的铿锵声夹杂着树叶掉落的沙沙声将山中原本寂静打破。

  谢宁和谢蓁蓁二人身上早已挂彩,脸上也有从敌人身上伤口溅出的鲜血。

  就在二人快将当中一半刺客打倒却越发觉得力不从心时,谢宁背后忽然传来谢蓁蓁一声惊呼:“父亲小心!”

  谢宁心中如巨石掉落山坳顿时一惊,猛然转身回头,一刺客趁他分神之际一刀就要从谢宁背后刺去,谢宁闻得动静往侧一躲,刺客的刀却也已从背后刺入他肩下位置。

  谢宁忍痛回头挥刀在该刺客脖间劈下,刺客瞬间毙命,谢宁咬着牙反手将背后尖刀抽出时,林间忽然传来谢蓁蓁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父亲!”

  等谢宁回过神来,只能见到车舆布幕上一滩殷红鲜血。

  谢宁顿时头脑如炸,连带着身上锥心疼痛,猛地向前一扑跪在泥地上,只靠红帱戳在地上给他借力。

  就在此时,又有两个刺客见他已无还手之力,便立刻冲上前,还不待谢蓁蓁一声“知行小心”说出口,不知从何处忽然飞出两把小刀准确无误地径直刺向那两个刺客致命处。

  不等谢宁反应过来,暗处又连连飞出几把小刀,各自精准无误地飞向剩下刺客身上。

  果然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如此小刀致命后竟可人死而不发一声。

  待所有刺客都倒下后,谢宁根本顾不上身上剧痛,以刀作杖支撑着连走带爬来到车边,却始终浑身颤抖着不敢上前一步。

  谢蓁蓁脸上的血迹早已被泪水糊花,她走近才看见谢宁后背鲜血横流,她不知所措地想要伸手去触碰谢宁,最后却只手碰到谢宁肩上便又沉重垂下。

  她忽然扑通跪在地上,闭着眼不停地啜泣,最后才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谢宁颤抖撑在红帱上的手骤然失去力气,顿时也跟着双膝跪下,脸上手上身上尽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他双眼无神地盯着身前平躺着的刺客尸体,最终红帱也紧跟着横摔落地上。

  却在谢宁正想合起双眼刹那,却忽然看到面前刺客腰间夹带的一块令牌,他刚想起身走过去,却一动便牵扯到身上伤口忍不住“嘶”一声。

  可他马上皱着眉扯了扯谢蓁蓁衣袖,又指了指那人,说道:“姐姐,那是什么?”

  谢蓁蓁闻声也顿时停下哭泣,她抹开脸上泪水立刻走过去,沉疑地从那人腰间搜出令牌,定眼一看却顿时花容失色。

  谢宁见其如此越发紧张:“怎么了?”

  谢蓁蓁颤抖着将令牌送给谢宁,谢宁一看也卒然震惊,二人愕然对视半晌,谢蓁蓁才强作镇定道:“陈圳...”

  作者有话说:

  显扬和郡主的故事未完待续。

  本章是倒叙(以日期为准)。

  下一章开始,知行智商upupup。

  青樽,可爱本爱了。

  (加油加油加油

  (蛋糕真的好好吃

  第一百零五章

  ◎乱世人若浮萍,现世人非草木◎

  谢蓁蓁往那尸体旁走去时, 谢宁才逐渐开始感受到伤口的剧痛,却又不愿谢蓁蓁担心,只能闭眼咬着牙, 另一只手紧紧地抓在伤口那侧的手臂上,甚至已经抓出血痕, 额边也早已沁出冷汗,他却始终强忍着一声不吭。

  他闭眼间一直在沉思他事以转移视线, 不断去想会是何人来如此大张旗鼓地行刺,而前来保护的那批人, 又会是谁。

  后者不难猜测可是王桓派出, 可前者,谢宁却只能想到是淋北之人, 有想过是简临风, 但又觉得以简临风的目的, 实在不至于要对自己全家痛下狠手。

  因为心中烦躁又加上伤口疼痛越发往身体各处传去,谢宁一直在等谢蓁蓁回应,却迟迟等不来一丝动静, 他顿时又生不好预感, 他咬着牙低声叫唤道:“姐姐...”

  面前仍是无人回应, 谢宁心中不安感紧抬头看去, 只见谢蓁蓁正跪在那具尸体旁边, 她的宝剑被随意丢在一侧,血迹斑驳的双手颤抖地捧着那块令牌, 一直垂头却说不出一句话。

  谢宁忍不住拿过红帱撑着想要站起,发出的声响才将谢蓁蓁从失魂中带回, 她连忙跑回谢宁身边, 将令牌送到谢宁眼前, 仍是不愿相信却强作镇定地颤抖道:“鸿武营...陈翘...陈圳...是陈圳...”

  谢宁一见那令牌也是瞬间大惊失色,他手一滑将红帱往旁一推,整个人失去支持差点向前摔下,谢蓁蓁反应迅速赶紧将他扶住,谢宁却拼命想要向那尸体爬过去。

  谢蓁蓁会意便又跑到那尸体旁,咬着牙使尽最后的力气将那尸体挪到谢宁跟前,谢宁如扑倒般凑到该尸体边上,将这人的面/罩一手摘下,凝神盯着这人脸上许久,脸色却越发难看。

  谢蓁蓁见其神色有异,便立刻问道:“怎么了?”

  谢宁又垂头看凝视着手中的令牌,眉间越收越紧,思考片刻后才说:“令牌是鸿武营的令牌,但是此人并非鸿武营的人。”

  谢宁边说着,边示意要谢蓁蓁扶他站起,此时他的心越跳越快,王桓那声“信我”在他脑中如念经一般响起,让他越发烦躁之余更是头痛欲裂。

  他已经忘却了身上所有疼痛,由谢蓁蓁扶着走到每一具尸体旁边,二人合力将这些人的面罩摘下,更想从他们身上寻到相同令牌,却一无所获。

  谢蓁蓁此时也露惊疑之色,她回头皱眉看着谢宁沉沉说道:“怎...怎么会这样...”

  谢宁目光凝在这些人身旁落下的武器上,片刻后才沉声道:“除了方才那个,其余的的确都是陈圳的人。”

  “你怎么知道?”谢蓁蓁疑惑看着谢宁,又问,“这些人身上一点印记都没有...”

  “你看他们使用的弯刀的刀身,”谢宁坚定摇摇头,又冷静说道,“陈翘纨绔败家,又爱慕虚荣,鸿武营的人虽然都是鼠蚁之辈,但是陈翘那小子,却给鸿武营的人配上最好的兵器。这些弯刀虽然看上去与一般的弯刀无异,但是你细看就会发现,他们的刀身刀刃的材料,还有打造手工,都要比一般兵士,甚至中央军城北军所用的要精良许多,而且都是出自同一兵器坊。”

  谢蓁蓁又问:“可是...可是为什么那个人你说他不是鸿武营的人,身上却有鸿武营的令牌,而这些是鸿武营的却没有?”

  “如果是你,你派人去做刺杀这等暗事,你会不会将能够表露身份的物件留在身上?”谢宁这时转身由看向那具尸体,边用红帱撑着磕磕碰碰地走上前边冷声又道,“那个人多半是和救我们的是同一批人,背后的人想要与我们告知陈圳阴谋一事,却不好亲自出面,又不愿引起陈圳的疑心,便派了一个自己人伪装之后送到这刺杀队伍里,一来跟随行踪好给他们通风报信,二来故意留下痕迹让我们起疑,然后自己去发现这背后的人一直是陈圳...”

  谢蓁蓁连忙又走上前扶住谢宁,却见谢宁脸色越发苍白,本想让他先坐下帮他处理好伤口,却见谢宁神色越是紧张,她便只好跟着他上前,却又问道:“我如今能想到会派人来保护我们,又有这般身手的,便只有王桓了...”

  “我一开始也以为是他...”谢宁强忍着疼痛低声道,“他肯定是早就知道,如今掌控朝廷的人是陈圳,但是如果他是想让我知道的话,他会选择直接告诉我,根本不需要用这种方式,他一直没提起过甚至有意隐瞒...而且...”

  谢宁说道这里顿了顿,喉结微动,心中定了定神,才坚定说道:“他可能甚至不知道会有今日刺杀发生,如果方才第二批人是他的人,在陈圳的人动手之前就已经被他们解决了...咳咳...”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批救我们的是京中第三批人…”谢蓁蓁本认真思考着谢宁说的话,甚至也赞同的点点头,却谢宁忽然两声咳声又让她心中一疼,连忙又说,“你想干嘛姐姐帮你,你先不要再动了...我还是先帮你看看伤口...”

  谢宁倔强地摇摇头,伸手指着那尸体说道:“如果背后的人有意将真相告知,那这个人身上肯定还有别的线索的...去...去翻翻...”

  “好好...我去就是,你...你赶紧坐下...”谢蓁蓁心疼地看着谢宁将他扶着坐在土地上,便立刻冲上前。

  就在谢蓁蓁在那人身上翻捣时,谢宁边咬着牙将外衣脱下,心中边在将过去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重新理过一次,却仍觉中间漏洞百出,想不出一丝头绪,只剩下王桓那句“信我”一直在他脑海中嗡嗡作响,让他越想越烦躁,而这时谢蓁蓁却忽然兴奋一声“找到了”,谢宁只好停下思绪皱眉睁眼。

  谢蓁蓁是在此人衣物嘴里一层找到此信笺,她回到谢宁身边盘腿坐下后迫不及待地将其打开,二人却在信纸铺开一瞬间如被五雷轰顶,瞬间只知回头你我相望而不能有言。

  二人许久不能回过神来,一阵风在林间划过,带起血腥气味萦绕在周遭,谢蓁蓁愣了半晌,才哆嗦着说:“这...这...这是父亲的字迹...”

  比起谢蓁蓁刹那间震惊于信上内容,谢宁却在顷刻便将方才自己脑内回想起来所有零零碎碎的事情如线穿珠般连贯起来。

  为什么王桓行事如此仔细谨慎不容丝毫偏差的人,会做出在如此风头火势之时,夜会淋北使者这等鲁莽而不计后果之事?

  为什么王桓会在得知自己被谣言缠身时一副无所谓之态,甚至在削藩一诏有声落地,而自己亦要立刻离京返藩时没有丝毫意外之色?

  又为什么,在谢文昕下令要将王桓与自己分开时,王桓会信誓旦旦地答应自己很快便会再见?

  过去谢宁并非对如此种种迹象产生怀疑,却是因为王桓一句“信我”,纵使谢宁再有众多疑虑也选择不声张,却此时他灵台骤有寒光一过而豁然开朗之意,更是因为顿时明白这背后的千丝万缕,而对王桓那句“信我”越发感到心寒。

  他自始至终都在信他,可他却从来只相信只有他能保护他。

  如梦初醒般的谢宁忽然一手抓住谢蓁蓁还颤抖着捏着信纸的手的手腕,坚定地盯着她的双眼,沉声问道:“姐姐,我们家的长鱼兵符是不是一直都是你保管着?”

  谢蓁蓁本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来,谢宁忽然的动作和话语都让她猛地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反应过来,才顿时捕捉到谢宁方才提到“兵符”二字,便只皱眉怀疑地盯着他不说话。

  “此事说来话长,日后我一定会与你详细解释的,”谢宁见谢蓁蓁如此,忍着疼痛咬咬牙,沉声说道,“但是姐姐你信我,你现在立刻把我们家的兵符给我,然后你马上去一趟南境,如果南境那边有任何异样,你立刻传信回来给我...如果此事当真,那么谢高钰和陈圳的筹谋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就算现在我们开始做防,但京中能力有限,四境内是不能够再有任何变故了...”

  “那你呢...”谢蓁蓁见谢宁脸上并非玩笑,她马上也跟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再细想一切结合信中内容,尽管不如谢宁清晰,却多少明白其中因果渊源,只是兵符之事至关重要,此时更是所有事□□发突然,又有谢宁过去曾经冲动行事的种种,谢蓁蓁不得不更加谨慎。

  谢宁心中虽着急,却也明白谢蓁蓁的顾虑,他合眼片刻,再睁眼时眸上早已没了方才的风火与激动,却换上一层沉冷的光,看着谢蓁蓁双眼,冷静说道:“姐姐,我知你顾虑,但有道士别三日,而当刮目相看,从前我是不懂事不知天高地厚人世水火,但如今父亲以命换苍生,我为孩儿怎能再有荒唐?”

  谢蓁蓁看着谢宁双眼,不知为何,她却从这乌黑明亮的瞳孔中,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谢宁顿了顿,见谢蓁蓁略有动摇,他便换了一种语气,目光亦骤然柔和下来,却仍带坚定,说道:“而且...姐姐...我心里有人,因为心里有人,我更加不能冲动...”

  乱世人若浮萍,现世人非草木。

  谢蓁蓁终究是长叹一声,伸手便将谢宁的身体转过去让他背对着自己,谢宁一下没反应过来转身之际伤口又被拉扯,他忍不住皱眉“嘶”的一声。

  “你受伤,姐姐心疼,姐姐会帮你处理伤口,姐姐甚至希望可以替你受伤,”谢蓁蓁边将谢宁的外衣轻轻脱下,边说,“我知道那个人见你受伤也会心疼,也会帮你处理伤口,他甚至可以为你去死...”

  可是因为已过许久,谢宁的伤口的血多少已和衣物粘在一起,谢蓁蓁将衣服脱下时只能把心一横双眼一闭便将衣服扯开,然后在血再次流出时马上用自己从自己衣上扯下的布条绑好,这时她才继续说:“可是姐姐唯一希望的,是你不要为他...或者为任何人...再受任何伤害...”

  “我知道很多事情并非刻意,只是心中想到便去做了,”谢蓁蓁见谢宁身上的颤抖渐渐缓和下来,她眼中却蓦地溢出泪水,她抬手马上擦去后,定了定神,深呼吸后又说,“但是知行,如今这世上...我现在只剩你一个亲人了...姐姐希望你永远安好,永远安康,做你想做的事情,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就好了,就够了。”

  作者有话说:

  世间亲情,是敬是亲是重。

  之后剧情,知行策略权谋技能爆发。

  (想家

  (加油,我们都很棒的

  第一百零六章

  ◎殊途同归,自此淮南见君王◎

  之后二人再无说话, 谢蓁蓁虽从小随父奔驰沙场,见惯多少血肉淋漓白骨森森,谢宁此时的伤口, 与彼相较,不过尔尔甚至微不足道, 而她又对伤口包扎一事,虽多年未碰, 却始终是技巧之事仍旧熟练。

  但如今她面对着谢宁干净的后背间一道刺眼的刀口,她心中却要比从前痛上千倍万倍, 甚至不敢下手, 但又知道更是因为自己不忍再看,只能快刀斩乱麻般尽快包扎。

  只是她心中忍不住在想, 如今不过是遭遇刺客, 在不久的将来中原里定会有一场腥风血雨。

  而谢宁, 无论作为亲王,作为将军,还是作为他自己, 他定会上阵杀敌, 而那时他再受伤, 又有谁能来替他包扎。

  纵知少年不应恋高床软枕, 而该投身沙场为国骋疆, 但谁又能道,骨肉亲情可比家国忠义要逊其腹颈。

  谢宁背对着谢蓁蓁一直垂头合眼, 他能感受到谢蓁蓁动作急促,也更是明白她为何如此, 虽剧痛传身, 可他却始终只是皱着眉而从来没有哼过一声。

  四周渐渐缓和下来, 只剩轻柔春风时而拂过枝叶。

  谢宁如今是已将所有事情理清,也为接下来要走的路筹谋算好,却睁眼之际手中紧握着的谢辽的书信又历历在目,他仿佛能隔着这单薄信纸磅礴字迹,看到桌案后谢辽写下这封信时的悲壮神态。

  他这时才暗暗回想起方才谢蓁蓁含泪的一句话,“这世上,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不过寥寥数笔,却如一把又一把刀尖刀,剜在肉上,刻在骨里。

  如此之意,便是若有幸能再回家中,再也无人备好羹汤,笑意盈盈而出门相迎,再回家中,再无人将己唤知书房,谆谆教诲。

  此生不过二十一载,有些人便是余下数十年再不可相见。

  谢蓁蓁替谢宁终于把伤口包扎好后,又从行囊中翻出一件尚好的玄衣替他披好,最后她站在远处,从怀中取出一块铜作兵符,掂量在手上,凝视着还在艰难整理衣衫的谢宁许久,才长叹一声,如下定决心般走到他面前。

  她一手抓住谢宁的手平摊好,另一手将兵符郑重其事地放在他手心里,二人相视片刻,谢宁才沉重地合起手掌。

  谢蓁蓁勉强挤出一微笑,边仔细帮谢宁理顺外衣,边说道:“以后便是江下淮南王了,可要罩着姐姐,不能像以前那样胡闹了...”

  只是她说到“胡闹”二字,却忽然停下了手上动作,双手还抓在谢宁衣领上,心中却蓦地涌起了一丝苦涩。

  从前谢宁“胡闹”的时候,她对他是痛心疾首很铁不成钢,而如今谢宁终于长大不再“胡闹”了,可她却多么希望,一切可以回到从前。

  谢宁感受到谢蓁蓁的停顿,刚转头看下,谢蓁蓁却又马上回神问道:“那父亲的遗体...怎么处理...”

  四周卷起的山风将树上地上的枝叶掠得沙沙作响,更将周遭的血腥臭味萦绕在山间。

  谢宁环视一圈后,才冷声说道:“烧了。”

  谢蓁蓁愕然,皱眉看向谢宁以表不解。

  “父亲此生,不惧世俗,不畏谗言,如今虽死于非命却是他之所料,他如此以身换义,便是想替我们争取时间,如果我们再浪费时间将他遗体先送回淮南,定非他在天之灵所乐见,又若将其葬于此山,此山行野,不说行人路过,便山中野兽,也会侵扰坟墓,还不如落叶归根,从尘入土,”谢宁字句清晰,但眉眼之间却并非他话语般云淡风轻,他沉思片刻,又凝重看向谢蓁蓁,说道,“而且,如此一来才能保证姐姐你南行一路可得安全。”

  谢蓁蓁本能理解谢宁之意,也同意点头,却最后一句又让她不明所以,她便皱眉示意。

  “陈圳见他们的人这么久没回去,肯定会派人前来探视,与其留下痕迹让他们有迹可循,还不如将其通通烧毁,我现在马上要回京,定是隐藏不了,但姐姐你可以。”谢宁严肃地看着谢蓁蓁说完后,又往四周走开,低头查看尸体上是否还有别的痕迹。

  谢蓁蓁这时才恍然大悟,便立刻将自己项上的银项圈脱下,又将一婢女的尸体挪到车边,将项圈戴在其上。只是她回头又看到那车帘上早已成深褐色的血迹,心中还是不忍又是一下震动。

  很快姐弟二人收拾好一切,便各自牵着自己的马走到一边,然后手中火把一扔,不多久方才的一片狼籍便浮沉在火海中。

  隔着火光,眼前一切都在摇摇晃晃,天上一块乌云飘来将烈阳遮住。

  谢蓁蓁仍双眼通红地注视着面前火海,谢宁缓缓回头看向她,忽然上前两步,伸出一只手从侧在谢蓁蓁身前将她拥入怀中。

  谢蓁蓁再也忍不住,双手擒在谢宁臂上,垂头放声痛哭。

  寒鸦从天上而过,之后谢蓁蓁也换上了一套素服,二人再三告别后,谢蓁蓁最后还是依依不舍地捧着谢宁的脸,勉强挤出笑容,说道:“我绮绒郡主的弟弟,终于长大了,以后便是淮南王了...”

  谢宁将谢蓁蓁的手紧紧握住垂下,自己也垂头紧盯着,久久不忍放开,最后终究要离别时,他咽了咽口水,沉声说道:“殊途同归。”

  谢蓁蓁也垂头看着他的手,点点头,哽咽跟道:“殊途同归。”

  四月十七,乌云盖顶,连绵不开。

  怡都西城陈府书房中,陈圳端坐主座,其旁仍是陈翘,坐下除去何联外,另一侧如今更多出一个简临风。

  简临风脸上虽依然云淡风轻,却早已没了往日间的不谙世事的糊涂之感。

  那日御花园简临风故作偶遇谢文昕时,陈圳是刚好走到树丛之后,他故意躲身其后,便是听到简临风是如何三言两语,甚至话语间只字未提将王桓留在京中,却能让谢文昕得出如此主意。

  那日对简临风另眼相看的,不仅仅是谢文昕,更加是陈圳。之后陈圳再与谢文昕下棋时,谢文昕亦有意无意间问其建议,陈圳自然顺之而行。

  再之后傍晚时分,陈圳从流芳门而出,便见简临风正与其管家正在附近茶寮谈笑风生,坐于茶寮却二人面前皆无杯碟,若如姜太公钓鱼,无饵钩直。

  后来简临风初入陈府时,陈翘心中自是一怔,从前那个被人欺负了还只知一笑而过的风月少年,如今竟带着深重城府走进了自己家门。

  今日众人再聚堂上,探子仔细说出派去刺客全部与谢辽谢蓁蓁二人葬身山中火海,只谢宁一人得以逃脱,如今正单人匹马往怡都返回,却再三细查,也不能查出是何人所为。

  此话一出,陈翘自然是一脸震惊,连陈圳脸上都略有诧异,却简临风神色不为所动,何联忍不住觑了他一眼后,便微微皱眉,并无说话。

  陈翘略显着急说道:“父亲,要不我现在立刻带着鸿武营的人去拦截谢宁...”

  谁知他话未说完,陈圳便厉声打断:“如此出动鸿武营,你是想要以何理由告知陛下?”

  陈翘顿时哑口无言,瞧着其父脸色愠然,是不敢再说话。

  而简临风此时却缓缓淡然道:“丞相,既然不便我们自己派出鸿武营,何不等陛下亲自下令,让连大统领去拦截呢?”

  简临风此话一出,在座众人皆马上向其望去,何联一直沉默不言,眉间却越皱越紧。

  “陛下只需要知道的,不过就是一品亲王不顾纲礼,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违抗圣旨,直闯天子城脚,实在居心叵测,”简临风见众人皆无搭话,他便更是不慌不忙地说,“至于老王爷与郡主身上发生的惨案,若从我们口中说出,只会让陛下慌张,但若从抗旨者口中获知,其意则会减去多少,您觉得呢?”

  简临风说完,嘴角带着不卑不亢的微笑看向陈圳,许久后才见陈圳脸上露出感叹之意,简临风便心有成竹地缓缓垂头,又添了句“晚辈才疏学浅,还望丞相指点一二”。

  同日京中,李府中亦有一黑衣人单膝跪在李匪樵面前,将伯荆山发生的事告知以详,之后便迅速离开李府。

  李匪樵脸上不惊不喜,不忧不惧,站在廊下抬头看着漫天乌云,心中蓦地想起那日莫羡僧曾言及谢宁有才却有才而未露,有如深渊巨鲲,日后作为不可小觑。

  李匪樵当时虽不明莫羡僧临行时还要将此告知的用意,但如此一句话,却是在李匪樵的盘算中添多了一只至关重要的棋子。

  又之后李匪樵得知王桓必须留在京中时,心中亦感惊诧,随后苦思冥想之后。能想出的应对之策也只是孤注一掷,而此孤注一掷的勇气,却是因为对莫羡僧此人不经意的一句话的选择信任,如此一来,满盘皆为赌注。

  他是赌在谢宁身上,更是赌在莫羡僧身上。

  虽然如今此局不失他所望,每一步都在他预算之内,他心中多有安慰之余,也不乏再次对莫羡僧此人的用意产生质疑,而且更多的,更是对日后漫长道路上未知的敬畏。

  两日后祁缘上门诊平安脉后正要离去前,李匪樵却忽然将其叫下。

  三两言语后,祁缘脸上尽是不可思议,从李府离开时心中仍是忐忑不安许久不能恢复,直到他当着夜色走到半路,忽然见到一熟悉人影扑着向他跑去。

  祁缘连忙上前接住青樽,青樽才上气不接下气带着哭腔说道:“我家公子...我家公子...二夫人...二夫人...让您赶紧过去...”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知行单刀匹马闯宫门。

  (有时候真的忽然发现,我想表达的,跟读者读出来的,真的会不同

  (好神奇啊

  (周五快乐

  第一百零七章

  ◎山外青山,王爷血刃宫门前◎

  当日谢文昕一道圣旨落下, 不得王桓离开京城半步之令传至王桓家门,此事与他预计偏差太大,王桓得知瞬间也是怔然, 却仍觉事未至绝处,仍有回旋余地。

  至连秋告知此事乃简临风从中做梗, 王桓心中是骤如电击。

  一个陈圳早已够他耗尽心神,又有简临风忽然登场, 一出手便是致命一击,王桓因心中虽对此人仍有歉意, 但如今他敌友难辨, 又是站在风口浪尖,一时之间难免顾虑。

  后自三月三十淮南谢氏离开京城, 王桓更是一直难安, 又得李匪樵冷漠拒之门外, 心中顿生前所未有的焦灼,无由又是总对谢宁回藩地一事多有不好预感。

  又加早前病症尚未完全康复,如今是忧思过虑, 夜里辗转反侧, 日间茶饭不思, 身体本就虚弱, 又偏逢近日春风微带凉意, 王桓更是熬不住。

  谢宁离开没多久,王桓便又感风寒而病倒, 连着几日都只能病卧床上昏昏沉沉。

  祁缘日日前来替他出诊,见殷成凤紧张挂心, 他每每便只能笑着安慰道:“二夫人何苦这般忧心, 这小子这样睡着不也是好事, 省得天天给您添麻烦。”

  祁缘虽嘴上玩笑,但心中却也明白,王桓焦虑,是因如今事态早已出乎他所预料,病之从心,心不宁而神不清,不清则引晦。

  近来他每次从侯府回到柒月斋,关上房门后总会忍不住将一封皱巴巴的信从抽屉取出。

  信上字迹工整却生硬,但亦能从字体的抑扬顿挫上感受到写信人的欢欣与激动,只是他自己却没有半点如此的欣喜。

  之后王桓病情稍有起色后,每次再去看他便是坐在桌案后,桌面上往往只放白纸一张笔一支,时而旁边还留一简单木盒,里面放着不少刻着姓名的竹简细条。

  王桓脸色一如从前苍白,却早已不见曾经对万事了如指掌,天下盘算皆在他掌心手背间而自命不凡的暗傲,眉眼之间曾经的阴冷算计犹在,却隐隐间多了几分心虚与迷茫。

  但再往后几日,王桓前几日病时脸色的慌张焦虑明显已被他按在心下,只是曾经的自信却也跟随渐逝许多。

  祁缘便问他:“你这是想到应对之策了?”

  王桓却是一声冷笑:“万变不离其宗。”

  直到今日,四月二十,京中大雨,电闪雷鸣。

  晚膳后王桓坐在书房中,房门洞开,王桓喜雨,从前若是碰上如此瓢泼大雨,他定会心花怒放,命青樽替他在门后置好画桌纸笔,便对雨而作,好不兴致。

  却今日他心中无端生出丝丝不好预感,一直坐在书桌后皱眉不言,连青樽见他如此神色也不敢上前打扰。

  直到一男子忽然被殷成凤焦急带到他面前,王桓心中不知为何早已跳得飞快,该男子将伯荆山中发生的一切尽数告知,王桓顿如凭空遭劫,只觉浑身上下气血翻腾,将他血肉胡搅。

  他忍不住趴在桌上疯狂咳嗽,殷成凤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递与帕子边轻拍他后背,却帕子拿下只见一摊污血。

  王桓的双眼內顿时血丝遍布,他还未喘过气来便焦急问道:“知行呢...咳咳...咳咳...知行现在在哪里...”

  那人立刻回道:“小人来时已错过一天,如今殿下应该已回到京郊了...”

  王桓一听顿时赶不上周身疼痛和喘息困难,死死抓着殷成凤便要站起往外冲去。

  殷成凤听得谢家出事后本已是眼噙泪水,如今见王桓如此状态更加是泪流满面,她赶紧将那男子打发走后,又拼命抱住王桓不让他离开,偏偏王桓此时是咳得歇斯底里,却死活要往外跑去。

  “姨娘...不能让知行入京...姨娘...咳咳...”王桓已经咳得声音沙哑话都不能说清,他只觉喉间如被火烧一般,双眼也带有泪水,他直勾勾地盯着殷成凤,紧张地喊着,“知行...知行...只听我的话...你让我...咳咳咳...他不能进京...”

  殷成凤是再无他法,只能赶紧让青樽去将祁缘找来,同时又让家仆立刻把门都关上,自己使劲力气也要紧紧抱住王桓不让他离开。

  直到祁缘几乎是跑着冲到屋中,王桓已经是筋疲力尽,脸色如尸般苍白,双唇紫青,他靠在殷成凤臂弯中,双眼迷蒙合起,嘴上却始终不停喃喃“知行”二字。

  殷成凤一见到祁缘才松了一口气,只是她垂头便忍不住不停啜泣。

  祁缘离开李府前,李匪樵便是将淮南谢氏在伯荆山的遭遇讲述,那时还未得祁缘反应过来,李匪樵忽然沉声唤道:“长熙...”

  祁缘心头一顿猛的停下脚步,不敢置信却又不得不提起戒备地回头皱眉看向李匪樵,李匪樵上前两步,伸手沉重地拍了拍祁缘肩膀,才说:“这两日,请您务必要让王二公子留在家中,直到殿下从宫中出来。”

  祁缘那时只知沉疑紧盯着李匪樵双眼,须臾后,他面无表情更加是再无回答,转身便要离开,却这时背后又传来一道似乎是深思熟虑许久才下定决心的声音,说道:“长熙...是我们对不住你...”

  如今再见王桓如此之态,就算人有铁石心肠,也难不心疼。

  祁缘连忙上前将王桓扶起想要带到床上,但王桓一见到他却又立刻猛地抓住他的手,双眼通红如厉鬼般盯着祁缘,颤抖着咬牙道:“帮我...帮我...拦住他...”

  祁缘当下只能点头答应,再替他施针让他先昏睡过去后,才上前安慰殷成凤。

  殷成凤见王桓终于安静地躺下,她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才得以松懈下来,她顿地坐到桌后,直到祁缘来到她跟前双膝跪下,却无一言,殷成凤才终于忍不住崩溃而哭。

  之后祁缘每日上门二次替王桓施针,以及安排了能让他暂且昏睡两日的药物,又吩咐青樽一定要好好看住他,若他有清醒之意定要立刻前往告知。

  四月廿二,雨后雾大,四下阴沉,昏暗无光,闷雷阵阵。

  谢文昕一早便被传入宫中急报惊醒,急报中只道淮南世子殿下单人匹马从京城南门而入,一路快马加鞭气势冲冲,阻拦者死,守门士卒拦守不得,如今谢宁已是直奔流芳门。

  谢文昕顿时大吃一惊,惊慌之余马上传召陈圳等人入宫,又命令护城防连秋立刻率兵至宫门外拦截,却又强调只能活捉,不得致死。

  城北军营内贺奉昌两坛浊酒落肚后,猛然将手中空坛往地上用力一扔,酒坛“啪啦”破碎一地,之后他便从屋后武器架上铿锵抽出长缨/枪,一身铠甲,脸上尽带视死如归地往外大步走去。

  旭阳初升,云厚而不得普照。

  谢宁一身玄衣一手执缰一手握刀直冲流芳门,而他未到流芳门前,便已见到连秋的兵马一字排开挡在那偌大朱漆宫门之前。

  连秋一人高坐马上,脸色凝重地紧盯着谢宁来的方向,握住缰绳的手越抓越紧,曾经面对过更凶残的敌军也未曾有过分毫顾虑,却此时看着谢宁单刀匹马踩着一路沙尘来势汹汹,他心中竟无端生出敬畏之情。

  每一次连秋要当面对峙王桓或是谢宁时,他脑海中便只剩下王桓当日那句“你只需要负责保护好文昕”,可是他心中的挣扎却是一次比一次厉害。

  直到谢宁快要来到他面前,他手中的弯刀越发抓得紧实,就在他正要迎面冲上前去时,忽然从旁边小路中又杀出一匹黑马。

  黑马之上架着全副武装的贺奉昌,贺奉昌从旁突然冒出挡在了谢宁与连秋之间,谢宁与连秋皆被其吓了一跳连忙勒起缰绳,谢宁的马前蹄子猛然跃起,差点将谢宁掀翻落地。

  贺奉昌这时正杀气腾腾地面对着连秋,半回头对谢宁怒声大吼:“这里有我呢!殿下您赶紧去做您要做的事儿!甭管我!”

  谢宁还皱眉愣在途中,身下那匹马在地上不断左右来回进退不是,贺奉昌见其还不离开便又回头着急吼道:“去啊!您还傻愣着做甚啊!”

  此话一出,谢宁立马回神,一抽缰绳立刻回头便往宫中北门而去,身后很快便响起了兵戎相交的吵声,只是谢宁如今只能听到座下马蹄踏地的声响。

  没多久他便来到北门前,北门前却早已布置好看守,却因他们本预料谢宁会从流芳门而入,便将兵力集中在流芳门处,北门间看守的仍是一般守门士卒。

  谢宁盎然立与马上,锐利如鹰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扫在那几个瑟瑟发抖的守门士卒脸上,谢宁心中尽是不屑,红帱缓缓出鞘,天上乌云散去一角,流出一道金光径直落在红帱刀身上,反射出冷冽银光。

  谢宁冷声喝道:“本王一品亲王,如今入宫,你们竟敢相拦?”

  那几个守门士卒手上皆提着长/枪相对着谢宁,却始终无一人敢上前,甚至还有几个面露惧色步步往后。

  谢宁见此不由冷笑,身下棕马一步一步往城门靠近,又厉声喝道:“本王再说一次,拦我者死。”

  就在这些士卒正慌张不安地你我相觑时,忽然有其中一个把心一横,抓紧手中直指谢宁的长/枪,睁着大眼紧盯着谢宁,猛然“啊”的一声怒吼便向谢宁冲过去!

  怎料谢宁忽然在马上凌厉翻身,红帱冷光一闪,还未得众人回神,顿时一片猩红洒落空中,而谢宁也重新坐回马背之上。

  谢宁脸上也被鲜血溅满,甚至还能感受到血液的温热和腥臭,那士卒站着半刻后骤然倒地,双眼还直勾勾地盯着昏暗的天空,却再无呼吸。

  谢宁一手提着还在滴血的红帱,一手慢条斯理地擦去脸上血迹,嘴角莫名闪过一丝阴冷笑意,棕马再次一步一步往前逼近,那群士卒越发颤抖着往后退开。

  谢宁此时又开口,冷声道:“本王最后再说...”

  话未说完,城门便从里被打开,李内侍面带微笑迎到谢宁马下,恭恭敬敬颔首,温和说道:“陛下已在明英殿等候殿下,但还望殿下遵守宫中规矩,卸下兵器,再请入内。”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知行长鱼换某人。

  山外青山楼外楼,出自林升《题临安邸》,此处取字面意思,叹李老先生之才,纵二公子才扬四境,是一山还有一山高,江中谋士,从来非一枝独秀。

  (蛋糕真的好好吃

  第一百零八章

  ◎明英殿上鸿门宴,长鱼兵符换一人◎

  谢文昕一早得知谢宁单刀匹马不顾圣旨横冲入京时, 心下是恍然一顿,连忙让璞绵召集几位重臣聚于明英殿,却又在陈圳孟晚庄等人着急商讨时, 他心中竟是渐渐平静下来。

  谢宁,是单刀匹马, 百里黄沙,冲进京城。

  当下他只是让连秋立刻带着护城防至流芳门拦截, 并没有再多做防范,甚至还命令告诫护城防, 就算捉到谢宁, 也不得伤他分毫。

  谢文昕一人肃穆坐在殿内御座上,目光一直盯着洞开大门之外的方口灰天, 足下几位重臣的紧张交谈争论他是一句没听进去。

  直到一士卒慌张冲进来跪下, 告其谢宁刚在北门杀了一位欲拦截的士卒, 堂下又是一片惊愕哗然。

  谁都不能想象从前那位虽沉默少言,却始终规行矩步的王府小王爷竟在天子脚下抗旨杀人,就连陈圳此时也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讶然吃惊之状, 回头担忧看向谢文昕, 却见谢文昕只偏着头, 冷漠地看着殿中俯身禀告的士卒。

  就在所有人对如何处置谢宁一事吵得不可开交时, 谢文昕忽然冷冷清清地说:“爱卿们都先退下吧, 璞绵,让李内侍出门相迎, 将朕的皇兄带来。”

  “啊...陛下...这...”赵河裕忍不住担忧皱眉看向谢文昕,紧张说道, “陛下, 早前便有淮南世子有谋逆之嫌, 如今是抗旨入京又私杀京中兵卫,其心...”

  “朕说了...”谢文昕目光却始终直勾勾地盯在门外方口之天外,片刻后才缓缓将目光收回,冷漠地在众臣脸上扫了一圈,又沉声说,“众爱卿先退下,朕要单独面见朕的皇兄。”

  众人虽还大为震惊而进退两难,却这时一直沉默站在座下一侧的陈圳忽然走出到谢文昕面前,一如往常镇静说道:“既然如此,臣等便先行告退。”

  陈圳说完,面无表情便转身离去,走到孟晚庄身前,见其仍面带难色而举棋不定,余光又扫了其余几人一眼皆为如此,他便作对孟晚庄沉声道:“不过区区一个淮南世子,何以至这般惊慌?”

  此言一出,虽声音不大,但却让众人顿时噤声,其余人等便也不再逗留,各自向谢文昕行礼后,便颔首退出了明英殿。

  自众人离开后,谢文昕便对一侧璞绵说:“去替朕备好百溪茶,皇兄最爱这茶了,拿进来后便在外面候着,任何人不得进内。”

  璞绵应声而去,看着他的背影逐渐离开,谢文昕扬了扬自己衣摆,端然肃静地凝视着门外,直到一身单薄玄衣的谢宁走进他的视线。

  此时璞绵也正好端着茶盘垂头走进,将其放下后便马上离开,顺便把门关上。

  谢宁始终站在门后便再无向前半步,谢文昕这时才如孩童般将双手叠起放在桌面,龙袍在他身上依然宽广,只是他脸上的戏谑,却让谢宁觉得甚为陌生。

  关门后殿内只剩背后两站灯烛明灭照亮着一处,二人始终相顾无言,最终还是谢文昕先疲倦笑笑,将桌上摆放的茶杯往前推了半指,又抬头对着谢宁说:“皇兄,先来喝杯茶润润喉吧...”

  谢宁眉间却微微皱起,仍然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谢文昕见他如此,也不着急,反倒是又微微笑了笑,拿起另外一杯茶先喝下,才对着谢宁又道:“这下该相信了朕了吧?”

  谢文昕脸上笑意干瘪,方才一连串动作水到渠成,早就没有了丝毫他这年纪该有的纯真。

  谢宁微微合眼喉结微动,片刻后才重新睁眼看着谢文昕,定了定神,沉声道:“我父亲跟我姐姐都死了...你知道吗...”

  谢文昕猛地怔住。

  他瞳孔骤然放大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谢宁。

  谢宁的声音粗糙沙哑,他说完后忽然挨着背后大门,无力地坐到地上,双膝屈起双手疲惫落在膝上。

  他苦笑着看着谢文昕,又说:“你还没听说吧...堂堂淮南王府...如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见谢文昕瞬间还没回过神来,谢宁仍苦涩地笑着,双眼尽带血丝地盯着谢文昕,又说:“我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人杀的他们...我侥幸逃脱...”

  “不是朕...”谢文昕忽然颤抖打断,他凌乱地看着谢宁,“朕甚至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文昕...”谢宁目光带着年幼时对谢文昕的关爱疼惜,凝在谢文昕脸上,不紧不慢地又说,“我也许久没这样叫过你了,你长大了,你学会了怎样一个人面对风雨,怎样一个人去坐在这至高无上的位置,可是我...我什么都没有了...”

  谢宁咽了咽口水,目光转到自己仍带红褐血迹的双手上,凄惨地笑了笑,又哽咽道:“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没有父母...没有姐姐...我不想连他都失去了...”

  谢文昕始终沉默盯着谢宁,只是他还没能够从淮南王一家遇袭,如今只剩谢宁一人的震惊中逃脱,他双手不知不觉地从桌面掉落在身前,却难忍颤抖。

  谢宁这时忽然将手撑在地面,正想站起,却因身上伤口仍未完全愈合而一被拉扯又开始发疼,他皱了皱眉,咬着牙扶着门坚持站起,接着一步一步向谢文昕走去。

  谢文昕抬头看着谢宁向自己靠近,却没有丝毫慌乱,甚至习惯性地往旁边挪开,就连他自己也在挪开后才反应过来,这么多年过去,自己竟是还忘不了这习惯。

  当年一同在都子监学习时,谢文昕年纪小,总是不能做出题目。

  每当他发愁的时候,谢宁或者王桓总会如心有灵犀一般走去他身边,而他每次见到他们向自己走来,都会顿如获救一般,欢喜地往旁边挪开为他们让出位置。

  只是此时谢文昕只是挪开半步,便停了下来,甚至还在心中狠狠地嘲讽自己,如今的自己,还有谁愿意诚心诚意地来做教诲。

  而谢宁走到阶下,却忽然停下脚步,骤然双手扬起衣服下摆后,便卒然双膝跪下。

  此举定然是在谢文昕意料之外,可他仍旧是一言不发,却皱眉看着谢宁。

  谢宁此时从怀中取出长鱼兵符,垂头将兵符稳重地放在自己面前的地面上,才抬头看着谢文昕,又说:“这是淮南长鱼兵符,我现在交还给你...”

  谢文昕这时才努力定下心神,说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谢宁再次苦涩笑笑,说道:“我说了,我现在只剩下他一人了。我可以不要爵位,我可以交还兵权,我甚至可以将藩王之位让出,但是...你能不能…能不能把他还给我...”

  谢文昕目光死死地勾在谢宁眸上。

  二人对视许久,谢文昕眼神紧张,而谢宁目光却空洞。

  似乎若尘世间不可再让他与那位再一同游走,他此生便也再无牵挂,可随时化作灰尘,化作轻烟,随风而去。

  许久之后,谢文昕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眼中什么时候溢满泪水。

  他看着如今弓着背疲倦不堪的谢宁跪在自己面前,向自己求去当日自己身边的另一人,谢宁方才的一句“我什么都没有了”,可是谁又能知道,他谢文昕自从坐在这高位之上,他又剩下什么。

  最后,他只好无奈说道:“哥哥,若我肯放他走,你还愿意喝下我这杯茶吗?”

  谢宁一直垂头,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谢文昕这句话一出口,他为什么觉得鼻子很酸,心也很酸。

  他缓缓回头,将地上兵符捡起再站起来,艰难地走到谢文昕面前,将兵符放在他桌上,再拿过那茶杯送到嘴边,仰头便喝下。

  百溪茶是一如既往的苦涩,可是不知为何,此时谢宁却觉此茶竟被他喝出甘甜。

  茶落愁肠后,谢宁又往后两步,对着谢文昕恭敬弯腰颔首行礼,沉声说道:“谢陛下成全。” 说完转身便要往外走。

  谢文昕却忽然叫住他,几经挣扎后,才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说吗?”

  谢宁停下脚步,沉思片刻后才缓缓回头,嘴角扯起微笑,无力说到:“若陛下宽厚,臣还望陛下能恕贺都尉抗旨拦阻护城防之罪,此事因臣而起,若陛下要惩罚,臣一力承担,却贺都尉不过心厚之人,并非故意违旨。”

  ?

  谢文昕本见谢宁回头时,心中还带着丝毫期待,却听得谢宁话中只字未提及自己而只是为他人求情,心中顿时一冷,却点点头,黯然带笑道:“好,知道了。”

  谢宁离开后,谢文昕在明英殿中坐了整整一天。

  屋外却一直多云暗淡,阳光微而有之却微而去之,谢文昕将那兵符握在手中,却面无表情,璞绵一直垂头候在门外,从未打扰。

  谢宁从明英殿走出,方才与谢文昕对峙时脸上的悲哀早已碎落一地。

  取而代之的只剩下满眼冰凉与冷漠,嘴角的阴森笑意,更是一闪而过。

  一路上众人皆退避三舍却在一旁等他离开厚捂嘴而言,再从宫中而出,他坐在马上,仍旧是一手执刀一手握缰绳,原路返回,却再无今晨来时的大张旗鼓和焦急万分。

  他经过自己曾今的府宅,大门紧闭他却望都不望一眼,经过淮南王府门前时亦是一样。

  直到他来到沅陵侯府翻身下马,门童一见只是惊慌而却不敢开门,毕竟闻得今早之事任谁也对此世子殿下抱有忌讳。

  却就在这时,府门忽然从里打开,祁缘从里走出后一眼看见谢宁,先是对其微微颔首行礼,又是对着门童斥责道:“你俩怎么回事儿?见到殿下也不知道开门,还有没有点儿规矩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下一章,我更加不知道说什么好。

  对了!新开了一个预收,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康康。

  古耽武侠《玉龙》(绝对不是虐文)

  强强

  (在我没想好下一本开哪个情况下应该可能会开这个)

  (或者《败类》)

  (周末愉快

  (天天天晴

  (加油

  第一百零九章

  ◎吾乞与君,求此生再无相瞒◎

  李匪樵让祁缘定要在谢宁从宫中而出前将王桓留在家中, 不得有任何举动,那时祁缘还苦思而不得,王桓此人倔如蛮牛, 除非用蛮力而将其困于家中,又能有和他法。

  却当晚至其府上, 所见王桓之态时便心中再无顾虑,略略施针加以安眠之药, 便可让其困于睡梦几日。

  祁缘每日再替王桓诊脉时,脸色皆难掩忧虑。

  一日从屋中走出后, 殷成凤连忙跟上前, 小心翼翼却担忧顾虑地询问王桓病情,祁缘却只安然一笑, 道其无妨, 不过气急攻心而引发旧疾。

  但他心里却再清楚不过, 若再如此下去,毋说二载,便是今年元夜也未必能熬过去。

  只是每当祁缘回到斋中再看那褶皱信纸, 上面的字句他早已是烂熟于心甚至能脱口而出, 但是他却希望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见过这封信, 便不会再有如今他的日夜挣扎。

  直到今晨得知谢宁直闯皇宫, 祁缘才让王桓醒来。

  王桓昏沉几日如今再醒, 脸上骤然没有了当日的撕心裂肺,却因这几日中只落汤药粥水, 又未曾洁面清洗,甚至胡茬不去, 整个人看去甚是沧桑。

  有如深山老林中枯竭干枝, 不生却不灭。

  王桓醒来后只靠在枕上, 目光幽幽地凝望着屋梁,祁缘将殷成凤青樽等人都遣开后,侧身坐在王桓身旁,给他探过脉后,刚想开口,王桓却先冷淡问道:“他是不是回来了?”

  祁缘却笑着摇摇头,又说:“不仅仅回来了,还一大早直闯皇宫北门,杀了一个上前阻拦的守门士卒,最后还是卸下周身兵器入宫,想着这会儿应该就在明英殿里了...”

  王桓听得说谢宁甚至杀了一守门士卒,当下顿时悲哀地合上双眼,便如早预料到此事会发生,却不得上前阻拦般哀痛悲切不已。

  但又只是片刻,他脑中又忽如一道明光忽闪而过,他顿时心跳加快,迟疑地睁开眼看向正坐在桌后若无其事地垂头写着药方的祁缘,冷声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不然你以为我闲着没事儿天天上门来确保你睡着?”祁缘也不理会他,只顾自己认真写完后,放下笔才嘲讽地笑着回头看向王桓,又说,“李老先生,是故意让我将你留于家中,直到你那位殿下从宫中出来,再让你起来。”

  听见“李老先生”四字,王桓顿时惊醒,他皱眉看着祁缘,示意他赶紧往下说。

  祁缘此时才收回脸上笑意,肃穆认真说道:“李老先生让我带一句话给你,京中之事,无需插手,离开京城后,只管做你原本应该做的事。”

  祁缘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才继续道:“哦,还有一句,世子殿下之才,还望二公子切勿小觑。”

  王桓一直沉凝地盯着祁缘,沉思了约莫一炷香时间,他才在刹那间豁然开朗。

  为什么李匪樵会在之前对他冷漠以待,为什么淮南谢氏会在路上遭遇如此浩劫,为什么李匪樵一定要让谢宁入宫,又为什么,李匪樵会告知谢宁此人之才,不容小觑。

  所有的事情一一如珠串起后,王桓心中却只剩下哀叹。

  他所哀,哀于自己从始至终只道天下知谢宁者莫若己,却从头到尾不过不识庐山真面目,如今一站于山外的外人,反而更比自己看清谢宁身上之才华。

  他所叹,叹于终究是一代名家君子江中谋士。

  自己从小到大纵骄于傲于自己才华洋溢,谋略过人,甚至因此自鸣得意,但如今在一代名家君子之前,才知何所相形见绌,何所如稚童泥沙老朽前。

  只是沉思少顷,王桓又如想起什么一般,又问道:“谢辽的病...”

  祁缘不等王桓问完,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沉声答道:“回天乏术。”

  之后王桓再无多言,祁缘见其脸色仍旧难看,便也不再与他多话,又是婆妈吩咐一番后便先行离开,却又在门边处忽然停下脚步,似乎下定很大决心一般,才回头问道:“如果你的命不只两年,不只十年,你会做什么?”

  王桓先是对他如此忽如其来的问题略有意外,却很快又笑了笑,垂头看着自己枯瘦的双手,自嘲道:“我会和他说一句对不起。”

  王桓话罢,沉重地眨了眨眼,又苦涩地摇头笑笑,之后又故作轻松地回头看向祁缘,纵使视线中只有一模糊轮廓,他仍笑了笑,点点头,又说:“嗯,无论我还有多长命,我都想跟他说一句对不起。”

  祁缘站在门口,看了他许久,心中不知为何却如被针扎一般发疼,只是他嘴上却不屑地落了句“问非所答”,便转身离开。

  直到他走到侯府门口,看到谢宁方从马上下来,两个小门童却始终胆怯而不敢开门上前相迎。

  他心中自然知道他们是害怕今早发生之事,若再让谢宁入内会招致麻烦,但祁缘心知既然谢宁安然无恙而出,定是一切皆已尘埃落定。

  他走形式一般斥责了那两位门童后,上前对谢宁行礼后便要离开,却谢宁从后将他叫住,问道:“他近来如何?”

  祁缘回头礼貌回道:“在下出来时二公子刚醒来,一切还好。”

  谢宁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便提脚就要上台阶,却祁缘忽然又将他唤下,说道:“殿下背后的伤本非大事,却连夜赶路日夜操劳,定仍未痊愈,若殿下相信在下,不妨择日前来柒月斋,让在下替您一看。”

  谢宁怔了怔,却头也不回边快步往里走边说:“祁大夫有心了,不过小伤,无足挂齿。”

  他话音落下时便已从门外而入,青樽在院中走过见到谢宁本来又惊喜又惊吓,却见谢宁脸色凝重,便连上前问好行礼都不敢,只好挠挠头便往后厨而去。

  谢宁来到王桓门前,本前脚已跨过门槛,却从屏风一侧往里看去,只能看见王桓背对着门处侧身躺着,提起的脚便又缓缓落下。

  最后他还是转身回头,在廊下石阶处便就地坐下。

  将红帱随意放在身边,又伸手从旁边草堆中摘来一根小草,拿捏在指尖转着。

  自谢宁进府后王桓便听得他脚步声,当这脚步声越发靠近,王桓的心跳便越跳越快。

  只是此时的心跳加快却非如往日般从因欣喜,而却多少因为心虚。

  他忍不住又低声咳了两下,直到谢宁的脚步声穿过院子快要来到门口,他却忽然很想将自己藏起来,转身便重新躺下,甚至背对着门口。

  本还在构想着等谢宁进屋时该如何装睡,却此时谢宁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外,甚至再无动静。

  今日从早至此时一直昏沉,乌云盖顶,连绵不开,尽有一二时风将其吹散,却此去彼来,阳光从来不露。

  却此时又是一阵春风,不带寒意,却将天上乌云吹去一角,过午的灿阳斜落院中,穿环廊,至门下,入厅堂,照旧人。

  谢宁一直坐在门廊下,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吹而带药味,却忽然感到有人在他背后慢慢坐下。

  他也不回头,直到背后那人缓缓将指尖碰到他后背中间,他整个人顿时僵硬。

  王桓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左手食指落在谢宁后背,停了许久,才一笔一画地打竖写下三个字。

  对不住。

  王桓写字习惯在落尾处顿了一点,此时那一点停下后,他的手指却迟迟不肯离开谢宁后背。

  风吹过院,撩起树梢叶间,哗哗作响。

  只是他见谢宁仍旧不肯回头,甚至没有一点反应,王桓才缓缓靠上前,双手从后在谢宁腰两侧抱上前去,又将头落在谢宁左侧肩后,却刚碰到,便明显感到谢宁浑身一震而往前缩了缩。

  王桓顿时诧异,皱眉紧张地盯着谢宁左后肩处,又将目光转向他侧脸,却仍不得谢宁回头。

  王桓本想着立刻凑到谢宁跟前问之以详,却谢宁忽然半转身的同时将王桓双手紧紧握住。

  王桓不知,谢宁背对他时眸中是早已满噙泪水,他就算转过身来后也是一直垂头,泪水滴在王桓手上,就像有人用烧红的木炭直往他心中戳去一般刺痛。

  “怎...怎么了...”王桓竟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不知所措地不断探头想要看去谢宁的脸。

  谢宁却忽然吸了吸鼻子后,抬头紧盯着王桓双眼,却见王桓眼中也越发通红。

  二人在廊下面对面坐在青石阶上,四目相对,却眼角带光。

  “告诉我...怎么了...小叔叔知道是我错了...这次...”王桓乞求般看着谢宁双眼,也忍不住哽咽断断续续说着,只是说到此时,却也只剩下垂头不停重复着“对不住”三个字。

  谢宁努力镇定下来,双眼合起片刻后,才睁开说道:“伯荆山上遇到陈圳的刺客,父亲不幸身亡,幸得有人出手相救,至今不知恩公为谁,一行人只余我与姐姐,后才得知此事乃父亲与恩公所谋,是为保你我性命,可重振朝纲...”

  王桓一直垂头,不难听出谢宁一直在坚强稳住自己话声的颤抖,而他越听却越觉心碎,泪水掉线般落在二人紧握手中,他却只能默默不停地点头。

  “我...”谢宁忍不住又吸了吸鼻子,咬住下唇来止住啜泣片刻后,才继续道,“我与刺客交战中,左后肩中刀,至今未愈,抽提仍楚...”

  “如果是从前的我定不会相告,我怕你担心我怕你难过...”谢宁见王桓只在死死扣住自己双手,甚至已在他手上握出血痕,他越发哽咽不息,却忽然将自己的手从中抽出,双手捧在王桓脸上。

  王桓却始终闭着眼不敢看他,泪水一直从眼角落下。

  “子徽,你看着我...”谢宁说着,王桓无奈睁眼,谢宁才继续说,“可是我还是选择告诉你...就是...就是希望...今后你我再无相瞒...我知你相瞒相骗是为了保护我,从小时候起便是...但是你...你能不能信我一次...信我可以站在你身前,替你开路...”

  作者有话说:

  嗯。

  下一章,刀后发糖。

  哦对,下一章还会带过王程兄长的故事。

  (开开心心,吃饭五斤,可可爱爱,再吃点菜

  第一百一十章

  ◎吾知君惜君,望君与同◎

  灰霾了整整几天, 直到今日过午才金阳初放。

  殷成凤闻得谢宁到了府上,本急急忙忙地赶来王桓房屋这边,青樽紧紧跟在她后面, 却刚过环廊,远远便瞧见一玄一素的二人正坐在门廊石阶上。

  谢宁正双手捧着王桓脸颊, 而王桓却一直不停地点头。

  殷成凤见此一幕心中顿觉酸楚,她蓦地停下脚步, 却青樽不明其意还继续往前走,殷成凤伸手便拦住他, 便转身便哀声道:“咱们还是等会儿再来吧...”

  “哎不是...”青樽见此场景反倒是着急, 他还想上前又说道,“公子他这不是刚醒来吗?怎么穿着这么单薄就跑到当风处了, 要等会儿又给病了祁大夫又得骂我了...”

  但他刚迈出一步, 便被殷成凤勾着手腕往后拉着走, 边走边说:“你多长点儿眼力见,小桓就好好的了。”

  二人离开后,院内又是一片清净。

  谢宁颤抖双手始终托着王桓脸边, 王桓却一直合着双眼如小鸡捣米般不停点头, 泪水沿着脸颊落到谢宁手上, 却始终不愿睁眼看谢宁一下。

  谢宁见其如此也是无可奈何, 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在啜泣后, 咽了咽喉间,才又沉声说道:“嘉荣十年, 你十八岁,在宫中大言其辞, 士族王侯不应生于此命, 寒门子弟不应安于现状。佛有言众生平等, 众生娘胎孕之,平等是不分贵贱。进学,入仕,交谈,辞作,不应断送名家士族,盘食,锦绣,檐廊,坐骑,不该止于阶级贫富。”

  “你那日在宫中为了帮那个孩子,不惜大骂如今制度不善,结果被有心人听去,如此狂妄之言,足可让家中蒙上大罪。王程兄长为保你为保家族,当天夜里就在家中自刎,用这样的方式,以告天下你的这些言论,皆是他教导无方,如今以死鸣罪,望天子不怪罪他人...”

  “知行...”王桓忽然抓住谢宁一只手,双手紧紧握住,又将其挡在自己眼前,啜泣乞求道,“知行...我...不要再说了我求你了...”

  谢宁本止下的哭泣却又忽觉鼻中发酸,他皱了皱眉,才继续说道:“这件事之后,你就忽然重病,整整足年卧床不起,但你却始终不肯让我去见你一面。一年后你病有起色,再出门外却是判若两人。一夜间性情大变,一天到晚是和一帮纨绔流连山水,纸醉金迷,不问世事,对我是更加避而不及,甚至故意在我面前放/荡轻佻,举止无道...”

  “是我对不住你...知行...”王桓甚至不得言语,泪水越发掉落,越发泣不成声,出口只剩“对不住”三字,却足以让谢宁心痛如绞。

  可是他咬咬牙,还是继续说着:“那时我还小,我根本不知背后因果,我埋怨你我怨恨你...你甚至故意将你我感情放于台面,让天下人耻笑诟病...我从小不懂...我一直以为你不再在乎...可是我现在知道...子徽...你这样装疯卖傻,就是为了保住侯府保住我...”

  “可是王子徽...”谢宁顿了顿,将手从王桓双手中抽出,用拇指同时拭去王桓脸上眼下泪水,悲哀地凝视着他缓缓睁开的双眼,才继续道,“可是你现在可以相信我,不是一定要你来保护我的,我求你...”

  谢宁说道这里忍不住也咬着下唇合上眼,片刻后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你当我求你也好,命令你也罢,就算你不愿让我站在你前面保护你,起码你也让我在你身边,和你一起走...好不好...王子徽...好不好...”

  “好...好...”王桓此时早已哭成泪人,只知道不停点头,口中喃喃直道应承。

  当年王程自刎后,他一病不起,在床上苟延残喘的一年间,他心中只有悔恨莫及。

  他只道若自己还有命留在世上,他断不能再牵扯任何一人,他宁愿一人承受所有的骂名,也不愿再有人因他受伤。

  可是他是从未想过,就算是他愿意,他也不能将所有人护好在自己身后。

  王桓哭泣不止而始终口中只道答应,谢宁见其如此也是心如刀割,骤然松手后又将他揽入怀中,许久不愿放手。

  旭阳难能普照,和风轻微掀发。

  也不知已过多久,直到阳光扫过二人侧脸,王桓才从谢宁怀中离开。

  他望眼欲穿却温和地看着谢宁冷峻的颜面,似乎再看亦不能足够,徐徐将手落在他脸上,又滑落至项侧,直至肩上,臂边,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肃言而道:“李匪樵,李老先生之意,若想引蛇出洞再一网打尽,现在的形势下,敌强我弱,敌明我暗,只能以退为进。”

  谢宁这时也立刻回神,皱眉盯着王桓半晌,才忽明其中之意,却不由震惊,他沉声问道:“你的意思,伯荆山上出手相救之人,跟一直与父亲合谋之人,是李老前辈?”

  王桓点点头,双手分别握住谢宁的手,放在自己膝上,垂头凝眉片刻,才又抬头道:“李老前辈是从来没有将其计划相告,从头至尾,只让我只管行我所谋之计,勿念其身,勿扰本心,我只能从他言语中,窃得其舍身取义之情,却从不能知其所计策。”

  “我原来的计划,是先与你一同回淮南。因为现在根本不知道京中有多少军旗部下,已在陈圳掌控之中,你我想有相迎之力,如今只能靠你淮南兵力。只是又多年没有回去,淮南兵定早已疏与操练乏于体力。所以你我此时离开回淮南,一来,可以让陈圳掉以轻心,二来,更加是要暗中训练反击兵力。待陈圳与谢高钰终得联手破京之日,你我便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王桓说至此处,忽然停下,苦涩两声轻笑,又溺爱地看着谢宁,说道:“只是千算万算,却算漏东风。”

  谢宁此时却说道:“你当时是不信我,不信我有这个能力,可以一人统领整个淮南。”

  谢宁说着,觑了王桓少顷,无奈摇摇头便将手抽出撑着站了起来,却又在起身时候牵扯到伤口,忍不住皱了皱眉,却不吭一声。

  站起后本想伸手扶起王桓,王桓却已经扶着梁柱自己慢慢起来,谢宁便无多话,抬脚便要往屋里走去,王桓却忽然从后双手跨腰间紧紧抱住谢宁,头埋在他右肩后,略显心虚地暗暗说道:“那你还要不要我...”

  谢宁停下脚步,双手不由自主地抚在王桓在自己腰前到双手上,微微侧头,轻声问道:“那你还信不信我...”

  王桓点点头,坚定道:“嗯。”

  王桓说完许久,不见谢宁回答心中略有顾虑,便犹疑地松开手走到正从侧探头想前。

  却此时谢宁忽然转身,猝不及防捧着王桓的脸便轻轻在他唇上亲下,之后才又回道:“嗯。”

  当天夜里,月明而高悬,星澈而散漫。

  谢文昕从谢宁离开之后,便一直独自一人坐在明英殿中。

  从四方门口往外看去,方天之外从阴沉至阳明,从阳明至霞灿,从霞灿至星烁,他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

  璞绵也一直垂头守在门外一侧,李内侍等人再有上前来询问,他也只是沉默着摇摇头,甚至还伸出食指抵在唇前,示意勿扰其内。

  直到天色尽沉,远远瞧见不远处转来一盏小灯,璞绵眨了眨眼,不多久便见到李盈儿带着一个正在前方提灯照明的宫女往殿前而来。

  璞绵连忙迎上前,行礼后又仔细谨慎地小声说道:“陛下今日不愿见人,如此夜里又是更深露重,娘娘不如先行回宫,明日再来...”

  却李盈儿只是微微一笑,便柔和问道:“陛下今日可有用膳?”

  璞绵怔了怔,却又赶紧回答:“未曾。”

  李盈儿又笑着问:“那你呢?你今日可有用膳?”

  璞绵不明其意,虽一直垂头却皱了皱眉,回答道:“亦是不曾,只是奴才...”

  “民以食为天,不吃饭怎有足够力气侍奉陛下呢?”李盈儿温婉又道,“本宫知你心意,但你方才且说旁人,本宫自骄,却道非他旁人,你不必担心,下去歇息吧,这里有本宫担待着。”

  李盈儿说着,便不再理会璞绵就往殿内走去,璞绵本着急还想拦截,却见李盈儿早已跨过门槛,只好无奈仍守在殿外,不曾离去。

  李盈儿提着食盒一人走进明英殿,谢文昕这时一直垂头看着手中的淮南兵符,本想开口道“璞绵你累了就先去歇息吧”,却一阵穿堂风带进一丝清香,让他只觉心中顿有畅快之意。

  他缓缓抬头,李盈儿此时便已走到桌边坐下,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后将两碟还温热的小菜拿出来,又将一双筷子放在谢文昕手边。

  谢文昕意外地皱眉看着她,李盈儿却莞尔一笑,轻声说道:“陛下为君,世子殿下为臣。臣敬畏,君体恤。陛下为弟,世子殿下为兄,兄爱护,弟敬仰。陛下伤悲春秋,是惜臣惜兄,人之常情,可陛下又怎知,世子殿下今晚对月,又非同样心境?而陛下又怎知,妾身为妻为臣,见夫君这般伤怀,何尝又不是对夫对君,痛之惜之?”

  李盈儿话语之间一直与谢文昕四目相视,话毕后仍是嫣然浅笑,半晌后,谢文昕才微垂眼皮,拿起筷子,又问李盈儿道:“皇后今日可有用膳了?”

  李盈儿笑答:“早午已用,便晚膳等着能够和陛下一起用了。”

  作者有话说:

  对于王程兄长的故事这里只是简单的说,其实是还有的,可能...在番外会写...吧。

  啊对了,我打算番外不入v了,就重新开一本,就叫番外合集吧。

  (真的是第一本,写下来,才发现自己的问题真的好多

  (就是在不停写,然后自我反思,再反思,然后总结,再不断努力,才能有进步

  (所以,也很感谢为数不多的读者,给了我很大的鼓励和支持

  (下一本,我一定会有进步

  (日常感恩

  (周日快乐~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天涯海角,心安处为家◎

  下午王桓谢宁二人终得敞开心扉含泪讲述过往恩仇后, 便与殷成凤一同用了晚膳。

  晚膳后见月色明亮,便于院中伴凉风亲夜色。

  谢宁一直坐在殷成凤身边,待王桓与青樽行走开去后, 殷成凤才握住谢宁的手,眼噙泪水却带着慈祥笑意, 说道:“阿宁,你和小桓, 还有蓁蓁,以后无论走到多远, 你若愿意, 侯府永远都会是你们的家。”

  谢宁当时看着殷成凤双眼,他无由想起许多年前殷成凤刚入门时的场景。

  那时的他曾经跟随母亲在茶楼中, 听说书先生讲过无数小妾如何争宠如何欺负正主夫人之类的故事, 以至那日, 他第一次在侯府中见到殷成凤,竟是只知怯生生躲在王桓背后,只露出一双澄澈眼睛, 好奇又胆怯地看着殷成凤, 却殷成凤越是靠近, 他越是往后缩开。

  后来王程出事, 夫人病逝, 王桓重病,王砺又忙于朝堂之事, 家中大小事务便皆落在殷成凤身上,她本是家中独女又从小闯荡, 如今困于鸡皮蒜毛, 她却从无半句抱怨。

  又有后来王桓出事当时, 殷成凤一人坚定站在侯府门口,口口声声而道,一日未有圣旨落下,谁敢进侯府半步。

  那时候的谢宁隔着长街远远看去,他才明白何所畏巾帼不让须眉,便是处江海不畏扬翅高飞,居井底不怨俗世琐碎,临风雨不败义气尊严。

  可谢宁是从未见过殷成凤如今之态,他才想起,就短短几年间,身边之人是渐行渐远,越留越少。

  之后谢宁便与王桓回房,王桓替谢宁除下外衣后,才见伤口虽几欲埋合,却因一直都没有很好处理且来回拉扯而时时裂开。

  王桓本想让青樽去将祁缘赶紧请来,谢宁却说如此小事何苦又劳烦他人,以便之后只是王桓用温水替其清洗了一下伤口,又上了药。

  此药是早前祁缘留给王桓的,是柒月斋自己研制,王桓早前用过一次,那时不过是小伤,却已在上药时刺痛难忍。

  而此时谢宁却是没有半点动静,王桓正纳闷时,才瞧见谢宁落在床上的手早已紧握拳头。

  王桓见其如此心中顿起怜惜,他不由自主用指腹在伤口周围小心翼翼抚拭,又在上口边上轻轻吹气。

  只是吹着吹着,双唇竟缓缓碰到谢宁后背,谢宁周身顿时一僵,微微侧头低声斥道:“别闹。”

  王桓却根本不听其言,冰冷双唇从伤口边一直萦至谢宁后颈,再从后颈,慢慢地游到他另一侧脖边,一手撑在床上,一手却伸到谢宁手边,拇指指腹在他手背轻抚。

  谢宁此时骤然反手将他的手按在板上,猛地转身一手握在王桓肩侧便迅速吻在他唇上。

  王桓越靠越近,谢宁的手逐渐移到王桓脑后,随后越发将其平躺放在床上,却只吻了片刻,谢宁便慢慢抬头。

  却只见自己身下的王桓对自己先抽离开来也不意外,甚至双眼还不舍睁开,嘴角却尽带风流笑意。

  谢宁骤然觉得自己被戏弄了一般,双手仍撑在王桓身边,却把头往一边扭开,合眼懊悔半刻,就在王桓玩意油然地正要睁眼时,谢宁猛地又坚决地吻上前去。

  这次王桓是猝不及防,却刚反应过来时,谢宁再次离开,冷眼瞪着他,沉声斥道:“满意没有?”

  王桓却双手勾在谢宁脖子上,笑着点点头,说道:“嗯,满意。”

  谢宁嫌弃地瞪了他一眼,便背对着他在他旁边侧着躺下。

  王桓也便不再玩笑,谢宁此时上身未着有衣物,王桓便拉过被毯,轻手轻脚覆在其身上以免触及伤口,之后才伸手轻轻搭在他腰上,谢宁也握住他的手。

  王桓在他背后低声问道:“打算何时启程?”

  “再过几日吧,”谢宁慵倦回道,“之前陛下的话也没错,你身体不好,回淮南是长途跋涉,你又大病初愈,再等几天吧。”

  见王桓没有立刻回话,谢宁又说:“我已经把兵符还给他了,他没有必要再赶着我们走...”

  “嗯,我知道,”王桓顿了顿,又沉声说,“我还有一事没告诉你。”

  谢宁果然定了定,却没有转身,只是暗暗沉沉地“嗯”了一声。

  王桓清冷又道:“向陛下提出建议分开你我的,不是陈圳。”

  谢宁本捏着王桓指头的动作果然停了下来,他蓦地睁开眼,却始终没有回头,冷声接道:“简临风。”

  王桓略显诧异:“你知道?”

  “不意外,”谢宁却摇摇头,不屑又道,“此便是曾所说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吗?”

  王桓沉声问:“该如何?”

  谢宁沉思片刻,语气却略显不自信地回道:“视若无睹,置身事外。”

  “没错,”王桓笑了笑,紧接本是故作神秘道,“而且,必要关头,可让制其困笼中斗。”

  谢宁却不甚其解,他刚想转身,王桓却伸手抵在他背后,又说:“以前书中学过,“人之才情不露不外有三,天生钝愚,大智若愚,及震以忘愚。”大智若愚,可以见陈圳,而临风,就是震以忘愚。临风是家中忽逢巨变,心里压抑的能力一下子迸发,是不可以小觑的。临风从只管着风流快活,到现在如鱼得水,甚至知道在新贵与士族之间,选择后者作为靠山,他的心力啊,真的是我们以前没看出来的。”

  王桓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果然谢宁马上便接着说道:“所以我今日用以淮南兵权来换你这样荒谬的举动,在众人眼中,是我已穷途末路的额疯狂,可是简临风却能够看穿当中因缘。”

  “正是如此道理。”王桓笑着答道。

  “可是,”谢宁却仍觉不妥问道,“你又怎么知道,他不会将这件事告诉陈圳?”

  “他太聪明了,不会做这种孤注一掷的事情的,”王桓笃定道,“而且我敢推测,他尽管知道你我背后筹谋,但是绝对不知你我势力胜算。就算他如今是知道了,也只会在陈圳身边留一个心眼,临风这个人,日后甚至可能会对我们很重要。”

  谢宁锲而不舍地又追问:“可是这样聪明的人,能用吗?”

  “你想问的,是敢用吗,对不对?”王桓欣慰地看着谢宁身后,忍不住又凑前一点,才笑着说道,“对于聪明人,我以前跟你说过,不是利用,而是权衡。”

  四月廿三,晨起光飘,蓝天白云。

  谢宁先醒,见王桓难得酣睡便无意将其唤醒,蹑手蹑脚下床穿衣后,便走出房门,却刚好见到一熟悉人影正在采晨露。

  他对于此人出现在此时此地顿然意外,却想了想心中便只剩冷笑,暗暗骂了王桓一句“真是狗贼”便往那人身边走去。

  那人正专心致志地采摘着晨露,丝毫没有留意到身旁异样,便直到谢宁到其身旁一声清嗓,她才吓了一跳差点往后摔下。

  琳琅看清来者何人后顿时慌张颔首:“殿...殿...殿下...”

  谢宁却伸手将她扶起,淡然说道:“那日你哭着求姐姐将你带至淮南,姐姐却执意让你留下,离开当日还见你前来惜别,那时我还曾想你今后一人在京中该如何。”

  琳琅一时摸不清谢宁此话之意,只能含糊道:“奴...奴婢...”

  “本王并非责怪,”谢宁打断又道,“只是好奇,你是从何时起,跟了他的?”

  琳琅这时才壮着胆抬头看了谢宁一眼,见其脸上并无怒意,才低头回道:“奴婢早年丧母,父亲续弦,却待奴婢不善,后更要将奴婢卖至娼馆。奴婢誓死不从,便与其在街上争执,她对奴婢又打又骂,奴婢差点丧命,幸得公子与玉...幸得公子路过出手相救,才得以存活至今。”

  琳琅忆起从前不堪,脸色越发黯淡,只到最后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连忙抬头又解释道:“不过二公子让奴婢留在王府,只是让奴婢提点您与小姐一二,并非要监视...”

  谢宁却摆摆手,琳琅只好无奈停下解释,双手紧张地捏着手中玉瓶,垂头而双唇紧抿。

  许久之后,谢宁才缓缓说道:“之后回淮南,青樽家人都在怡都,他的意思,是定不愿让青樽离开家人随我们远去,但我确实又需要一熟悉之人来照顾他...”

  琳琅听到此处骤然惊喜,猛地抬头看着谢宁,眼中含光,定了定神,才说道:“若殿下不嫌,奴婢愿可随一同前去...”

  谢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无说话便转身离开。

  二人足足在京中留多了近半月,等谢宁伤口完全痊愈,王桓身体亦稍微稳定下来,他们才决定启程。

  五月十二,风轻云淡,阳高不炽。

  王桓与殷成凤一番道别后,出至府门前,祁缘便将药方交至其手,又与他提及淮南有一夕日同门名唤任镜堂,医术高明,已写信与其交代好他的病情病历,到步与之联系便可。

  后再无多话,王桓与琳琅坐于车中,谢宁坐于马上在侧相随。

  直到从怡都城西门而出,行至不足里,谢宁却忽然停下脚步。

  王桓不知所以,掀开车帘,便见一素衣青年沉稳走上前,直到车边,才对王桓点点头,说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聚,念及昔日友情,仍望能留告别,日后相见与否,不至追悔。”

  隔着车舆谢宁听得这番话,心中却只道冷笑,紧接着便又听到王桓礼貌回道:“人各有志,如你所说,念及昔日友情,如今离别,还望临风你可以得偿所愿,平步青云。”

  “保重。”

  “保重。”

  作者有话说:

  这个章节名字真的好搞笑。

  殷姨娘,真的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值得尊重。

  (要更加努力,更加努力,更加努力

  (不断进步,不断进步,不断进步

  (加油~~

  第一百一十二章

  ◎良禽择木,王爷公子归淮南◎

  王桓谢宁离开怡都前一日, 简临风前往长白侯府与孟至源有事请教。

  在简临风到府之前,孟远庄本早已在书房中,正与孟至源商讨朝廷之事。

  家仆传话道简临风已在门外时, 孟远庄顿然脸色暗沉,孟至源察觉其脸色异常, 却仍让他先行离去。

  孟远庄离开前却骤然回头,向孟至源不解愤懑问道:“叔叔, 简临风那小子,他何德何能?他凭什么?”

  孟至源略微怔然, 却连头也不抬, 只甩了甩手让他先行离去。

  孟远庄见其如此也不便再有追问,只好郁郁难安地便往外而去。

  走到院中刚好见到简临风急步前行, 孟远庄明明注意到简临风已经故意退至一旁为其让路, 甚至还谦卑颔首以示问好, 可他却熟视无睹骤然离去。

  简临风也不在意,一直垂头至孟远庄离开,他才却自顾自地微微笑了笑, 无所谓地便往书房走去。

  孟至源将他带来的那幅画在桌上打开后顿时面露惊喜, 忍不住摇头咂嘴赞叹此画精妙。

  简临风双手负在身后始终面带谦逊浅笑, 这时他才礼貌地说道:“那日旧友将此画相赠时, 小侄第一时间便想到的便是侯爷您了。小侄知侯爷您是醉心书画, 如此珍贵画作,若只存于小侄那破落文南里, 那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好物还需配良主, 便想着将此送于侯爷了。”

  孟至源一直不愿将视线从画上移开, 又是赞叹一番后, 仍旧垂头,而故作无意地说道:“孩子,我也做了几十年人了,无功不受禄的道理,是不会不懂的,你若有事相求,不妨直说。”

  谁知简临风却仍旧微笑,说道:“侯爷您这就是多心了,礼多人不怪,又自家父去世后,小侄一直都是承蒙侯不弃及教导,才得以在京中苟且存活至今,如今此等小物,不过就是感极恩至,更加是投其所好罢了。”

  孟至源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只道长叹,脸上却始终摆出一副如此甚好之态,又对其点点头,之后再无相问。

  二人之后谈话也只是围绕画中内容,兴致既起,孟至源甚至还将自己不少珍藏取出来一同赏玩,一直到傍晚时分,简临风才道不舍告退。

  从书房而出时刚好碰到孟诗云与婢女正迎面走来,孟诗云见其在此是先真惊后假喜,让婢女先退下自己便相送简临风一路。

  自得知上次简临风旁敲侧击让谢文昕将王桓谢宁二人分隔一事后,孟诗云曾怅然若失了许久,甚至那日谢家出城时,她也只敢对谢蓁蓁告别,却不敢面对谢宁半刻。

  她从未有过怪罪刽子手,只是怪自己无意递了刀。

  今日再见简临风,她却生出一丝怯意。

  二人简单问候后便再无对言,直到行至环廊下,孟诗云却忽然停下脚步,简临风诧异地见其欲言又止,便一如温和笑着问道:“怎么了?”

  简临风的温笑是与曾经无二,却孟诗云心中早知许多事情早已面目全非。

  可她纵是无奈,却也只是跟着笑笑,轻轻摇了摇头,觑了他一眼,边往前走边说道:“没什么,之前几日我到京郊崔家的庄园上小住几日,回来才知宁哥哥的事情。你也知道,父亲定不会与我多说的,但始终是自小一同长大,不能不挂心...如今你又在陈伯伯身边做事,想来总能知道多少,只是又不知你愿不愿意讲了...”

  “诗云,”简临风忽然停下了脚步,略略着急就想伸手去拉住孟诗云的手,却在碰到纱罗的瞬间,又胆怯地把手收回,孟诗云却也停了下来,简临又暗暗叹了一声,说道,“诗云,从小我便答应过你,只要是你亲口问我,我这辈子都不会骗你。”

  孟诗云心头为之一震,但却随即又只是淡然笑笑。

  简临风说出此话,何尝不早已是抓住了孟诗云深谙察言观色之道,知道什么话该问,什么话能问,才会如此回答。

  简临风见孟诗云没有说话,便快速两步走到她身边,见孟诗云只是带着浅笑看着自己,他便伸手向前示了示,说道:“边走边说。”

  之后二人沿着环廊却没往门口方向走去,简临风慢慢说道:“阿宁用淮南兵符,来换走子徽,并承诺月内便回淮南,再不入京半步。大概也是体恤谢家出了如此惨事,又有曾经的兄弟情谊,阿宁甚至是舍弃了重权,陛下也再无追究,甚至对于那日在流芳门,替阿宁拦截连大统领的贺奉昌也只是杖责一百,再无多罚。”

  简临风顿了顿,有意无意地瞥了孟诗云一眼,才继续说:“阿宁他们明天便启程回淮南了,这次一走,应该便是不再回来了...”

  简临风此话说出的语气,断然没有先前的自信,甚至还带着丝丝顾虑。

  如此之异自然难逃孟诗云的察言观色,孟诗云扭头看了他一眼,果然见到他微微皱眉,心中虽有诧异,却又故作随意问道:“那你自己呢?你便是下定决心要跟随陈伯伯谋事了吗?”

  孟诗云说完,甚至还关切地回头看着简临风,果不其然,便见到简临风脸上顿有明显异样,但稍瞬即逝,简临风又看着孟诗云,笑着说:“良禽择木而栖,林广而木盛,而我这只禽,甚至还只是初生,又怎知何所谓优良,何木应栖。”

  二人相视片刻,孟诗云也只是温和笑笑,没有再多说。

  而简临风心中却苦笑,谢宁此次离京,实应告别,甚至还应多加一句,不久再见。

  却到次日,简临风候于西门之外十里之间,直到见谢宁高坐马背相护相伴在车旁,明知谢宁对他并非待见,他却仍视之若无地走到王桓车边。

  只是再见王桓那苍白笑容,他最后那句“不久再见”却迟迟说不出口。

  纵使王桓如今单薄病弱如斯,身上断无当年英勇之态。

  可却不知为何,他在王桓面前,无论他再怎样攀爬,始终觉得相差甚远。

  二人分别后,驴车踢踢踏踏慢慢悠悠地南行,王桓掀起车帘,见到谢宁目视前方却面无表情,他便一手支撑在窗框边上,笑脸盈盈地对着他说:“又是谁惹到咱们王爷了?”

  谢宁看都不看他一眼,甚至也不说话,一高一低一快一慢地走着,始终不愿意作答。

  王桓无奈摇头笑笑,便放下车帘,却旁边琳琅紧张担忧地问道:“殿下他是怎么了?”

  王桓靠在角落枕头里,双手环抱在身前,缓缓合眼笑着道:“他还能有什么?道理都知道,就在那里生闷气...”

  琳琅伶俐地边给王桓披上小毯子,边又小声说:“公子,您也是不对,您明明是最懂殿下的人,却每次都要惹他不悦,还不哄回来...您是不知道,从前您每次惹到殿下不开心了,殿下回到王府,该难做的,还不是咱们做奴才的...”

  “琳琅,”王桓骤然半眯着眼饶有趣味地瞧着她打断道,“这些话是不是玉嫣教你的?我就说,她跟祁缘两个人,净是将我身边服侍的教坏,现在连你都来挤兑我了...”

  “公子您瞧您这话说的,”琳琅笑笑,接着又说,“琳琅在姐姐那儿时候,您还跟殿下还势同水火呢,姐姐就知道教我这些话了?”

  王桓不屑地眯了她一眼,又往软枕里靠去,边说道:“你的姐姐心思可剔透着呢,不然怎么把你教得这般玲珑?”

  琳琅也只是跟着笑笑,却又忽然故意压低声音问道:“对了,公子您近来可有收到姐姐的来信?姐姐都离开近半年了,也不知道她如今是怎样了...”

  “你还来担心玉嫣?”王桓嗤之以鼻地又说,“这半年里,祁缘压根儿就没在我面前嗔过这茬儿,想来玉嫣也是给他报平安了...你看这些人啊,说着是将我视作知己挚友,到头来不都是重色轻友...琳琅你可千万别学他们...”

  二人在车内的谈话声音不大,却奈何有心人总是心细如尘,字字听进谢宁心里,谢宁后来也崩不住而摇头而笑。

  因为一路风尘仆仆,虽已为了王桓尽量减轻每日路程,却也是舟车劳顿,赶了近七八日才到伯荆山附近。

  五月廿八,清晨微凉,近山雾重。

  在伯荆山脚的一个村落留了两日,琳琅还借了店家的厨房给王桓煎了药让他喝下。

  歇息两日他才算略有好转,谢宁的意思本是再停两日,但王桓却道一日未至始终还是难以安定,赶路说到底也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事,便不愿再留而即日接行。

  当日穿行山中,谢宁一路心情低沉而沉默无言。

  行至半山,王桓却忽然将众人叫停,拉着谢宁单独行到峡谷边缘。

  王桓轻轻说:“尘土归大地,万年上行天。既然都来到了,若有念想,不如再拜。”

  谢宁转头看了王桓片刻,才缓缓在悬崖边上双膝跪下。

  王桓亦跟着在他身旁同跪,二人对着空灵的山间白雾磕了三个头。

  林间虫鸟竞相鸣叫,却更显诡谲苍茫。

  许久之后谢宁才扶着王桓站起,一行人又重新踏上了往淮南一去的漫漫长路。

  六月十一,天晴,阳灿,终归淮南。

  当年留在淮南替谢辽照料看管的是其堂弟,名谢稻之,年约五十有加,为人憨厚老实,本非管事之人,这些年依其属下荣敦等人的帮助下才让淮南仍算安平。

  早在闻得谢辽一家要返回淮南时,他亦是早已将王府诸如此类安定妥当,却迟迟未能等来其人。

  直到今日中午,城外才传来通报,说谢宁已到淮南境地,即日到达。

  谢稻之是连忙出城相迎,到了傍晚霞光万顷时,才见一匹骏马扬起蒙蒙黄沙疾驰而来。

  谢稻之本激动相迎,却没想谢宁一见到他却迫不及待着急问道:“你们城中是不是有一名唤任镜堂之人?”

  谢稻之惶然,不明所以只能点点头。

  谢宁便马上又说:“立刻将其唤至府上,不得有丝毫怠慢!”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任镜堂任大夫,终于终于,终终于于要上场了。

  淮南的剧情,是我挺喜欢的一部分。

  (开始准备败类大纲,冲鸭!!

  (周一加油~

  (元气满满,春光灿烂

  第一百一十三章

  ◎初会镜堂,问世间情为何物◎

  在谢宁寄往淮南的第一封信中, 便有提及到,在王府中要备好一安静却不偏僻的屋舍。

  当时淮南幕府家丞谢稻之收到此信时,虽心中存疑, 却也立刻派人将偏厅收拾改成一房屋。

  只是之后在和都尉荣敦闲聊时,却忍不住问其是否知道他们家的小王爷为何要置此间。

  荣敦此人三十出头四十不到, 言少意该,喜怒不形于色, 秉公执法,人道不近人情。

  在他之上者, 不喜与之交谈, 在他之下者,畏惧与之交道。平日里也就剩下谢稻之因与其相识于早年知其性格, 才愿与之啰嗦, 但荣敦时常也只是点头摇头以作回应, 极为冷漠。

  但那日谢稻之如此发问,荣敦竟略显嫌弃地看向他,冷淡地说:“你家殿下有断袖之癖, 家藏男宠, 你竟不知。”

  谢稻之那日本就多喝两杯, 当场更是猛然震惊, 差点从座上摔下, 之后一晚上皆是咂嘴感叹,却又始终觉得此事难以置信。

  而今日等到谢宁入城, 本也激动终于可以见到这位传说中淮南王深藏家中的男宠时,怎料在城门等候近半天, 迎面相见却只有谢宁单人匹马。

  他心中本已觉诧异, 又见谢宁到来时神色急躁紧张, 他便更加是不敢胡言乱语,赶紧就带谢宁先回王府。

  谁知才将谢宁送到门口,还未来得及问候一句一路是否顺利平安,谢宁便让他马上再次返回城门处,等到一驴车到来立刻将其接到府上。

  而此时任镜堂也刚好不慌不忙地走到王府门口,谢稻之本还想给二人做介绍,却又见谢宁脸色铁青,根本不愿多言,便只好匆忙又赶至城门处。

  直到谢稻之心力俱疲地领着王桓的车来到王府门前时,天色已经暗沉。

  他擦了擦额间的粗汗,刚想开口让门童进去通告,却没想谢宁已经从内大步走出,来到车舆边上时,探身入内便马上横抱着一人而出。

  谢稻之本还在摇头晃脑以手作扇地喘气扇风,此时余光中,只见谢宁横抱着一个周身素白的男子往里快速走去,他不由得猛然怔住。

  谢稻之甚至还揉了揉自己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心中顿然想起了那日荣敦说过的话。

  这时他又见谢宁之后还跟着一个小丫鬟正急急忙忙地往里走,便一把将她抓到一边,瞪着一双大眼,不可置信地抖着手指着谢宁背影,好一会儿才稍微淡定下来,咽了咽口水,问道:“方...方才...你们殿下抱着的...抱着的那位...是...是谁?”

  琳琅本也是焦急,此时她更加是忍受不了谢稻之的啰嗦,一跺脚,便说道:“幕僚,殿下的幕僚,可重要了!”

  琳琅说完,见谢稻之还是一脸震惊,便也不再管他,火急火燎地就往里小跑进去,只剩下谢稻之站在原地,许久不能回过神来。

  琳琅来到屋内时,任镜堂已经在替王桓诊脉,只是琳琅不过刚入屋内便顿了顿脚步。

  让她卒然意外的,是这位任大夫,竟有有一副如此俊美的皮囊。

  从来在琳琅心中只道,其二主虽气质相去甚远,但皆已是世间难得的英俊男子。却在见到任镜堂时,才知何所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1】。

  任镜堂本正侧身坐在王桓边上合眼替其仔细探脉,许久后才缓缓掀开眼皮,双眸清澈明亮似星辰,同为医者,却要比祁缘更多了一份从容不迫。

  谢宁此时正站在其旁,见其起身后便立刻跟上前。

  任镜堂却仍旧从容不迫地微微一笑,先是对着谢宁温厚颔首行礼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此前便有收到师兄的来信,对公子病症亦有一二了解。公子此时昏沉发热,只是因为之前大病初愈便路途奔波,途中翻山越岭渡江过河而有感风寒,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好好休息几日,再按时服药,三日内,便可渐痊。”

  任镜堂说完,又是清淡笑笑颔首,不等谢宁说话,便转身往屋外走去。

  只是一直站在门边的琳琅此时下意识地觑了谢宁一眼,果然能见谢宁脸上对任镜堂吊儿郎当的作派十分不满的形色。

  而任镜堂刚走出门外过院,却忽然停下脚步,偏头撇了撇嘴,便垂头往后退开一步。

  马上便又一昏暗身影行至自己面前,他这时才抬头笑笑,问道:“不知殿下还有什么什么吩咐的呢?”

  谢宁脸色凝重地盯着他许久,才冷声问道:“此人于本王至关重要,你且老实告诉本王,他的病,还能活多久?”

  任镜堂脸上没有丝毫波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仍旧一副温润如玉的淡然神色看着谢宁,才笃定说道:“就算能好生保养,如今也是不足一年。”

  谢宁顿然心中一震,皱眉又问:“之前祁缘不是说可保两年无虞的吗?”

  “在下不才,但同岀一师门,在下相信师兄所说的可保两年无虞,是有一前提,好生保养,”面对谢宁的肃穆厉颜,任镜堂是依旧坦然自若,他又继续说道,“无论殿下相不相信在下,如今放眼江下,在下也是唯一有本是替二公子诊治之人。医者父母心,在下自然也是希望能让公子余下日子过得舒心一些,但所谓医药在外为扶持,本人自己也要体己。”

  谢宁扬了扬眉,冷声便问:“什么意思?”

  任镜堂又回:“殿下应知二公子是有服用骨翠散的习惯,若是二公子再不能戒此瘾症,那纵使医者是再世华佗,也是无妙手回春之力了。”

  见谢宁脸上略带震惊之色却只是皱眉不语,任镜堂不紧不慢地将左手扣在右手手腕停在身前,懒懒散散地又说:“二公子病已至此,其心痛之症,只会有添无减,纵使二公子能忍人之所不能,但心系五脏六腑,如此疼痛,莫说一孱弱之人,就是关长云当年能疗伤以刮骨,也未必能常年忍受。”

  任镜堂说话始终如散漫随性,见微薄月色之下谢宁脸色越发凝重,他也无所谓,又继续说道:“二公子断然是不想让旁人知晓而担心,便只能依靠骨翠散来缓解痛楚,只是骨翠副效,在下想殿下也是大概知道的,能解一时痛楚,却只会更烧身体,如此下来,就算二公子之后醒来,眼神也近如无视,病情也只会越入膏盲。”

  谢宁这时忍不住紧张打断道:“但若真如你所说,为何早前在京城时候,却是从未见其有半点弱视之状?”

  任镜堂却是轻轻摇头笑了笑,又说:“殿下,若您在生于长于一地二十余年,出入皆为近处,在下想,您也可以路而无阻。再说,骨翠散虽事后烧腑脏,却在药效发散时有放大感官之效,此时二公子的眼神,其实是与旁人无异的。”

  连谢宁自己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他的双手竟死死地抓在自己一边衣摆上,他咬咬牙,才又问道:“他如今的心痛之症,是有多痛?”

  任镜堂看着天色已晚,腹中又鸣,本已想着要告辞先行离去,却没想谢宁忽然此问,本也想搪塞过去,又见谢宁眼中多有心痛悲切之色,他不由得略微差异,骤然收起了方才的懒散,沉声回道:“痛如刀绞,甚如野兽撕咬。”

  谢宁又问:“除骨翠之外,可还有缓解之法?”

  任镜堂眨了眨眼,说道:“若论成效,那肯定是骨翠最能立刻缓和,其余办法,什么施针之类,也只能稍微减轻,痛觉尤在,但对公子而言,却更为合适。”

  任镜堂说完,再不待谢宁再问,便恭肃地颔首后便转身往外走去。

  任镜堂此人自小行医,因自己早已看惯生离死别,对此等事情是不痛不痒,但他却始终看不管旁人的悲天悯人,只觉心烦。

  只是此路往外走着,心中却不得不为自己哀叹起来。

  如今自己是乘了师兄人情,却倒给自己添了一位难伺候的主儿,以后都不能准时用膳,甚至还要起早贪黑,忍不住痛苦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问世间情为何物,情为何物啊...只叫人饭不在点,眠不随更啊...惨惨惨!”

  谢宁重新回到王桓床边侧身坐在阶上时,王桓已经渐渐醒来,却仍是迷迷糊糊。

  那双丹凤眼还半眯而未能全开,模糊之中见面前人是谢宁,便笑了笑,伸手就要放到谢宁脸上,谢宁却将他手拢在自己双手中,只是王桓的手太过冰凉,谢宁只道心疼。

  王桓见谢宁不说话,便微笑着说:“是不是把你吓到了?”

  “在你身边,哪天能不提心吊胆的,”谢宁边说边将手背放到王桓额头上,又在自己额上探了探,才长舒一口气,说道,“热是退了点,也算那个任镜堂不是庸医。”

  王桓笑着又道:“怎么?这京城里的大夫是不讨你喜了,怎么到了淮南的大夫也招惹你来了?”

  谢宁扯了扯眼皮,将王桓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心里,却又似无论自己如何紧张,终是难能将其回温。

  就若无论自己想要如何抓紧面前此人,却终是在天命面前束手无策。

  他缓缓才说:“我不喜欢祁缘是为什么,你又不是不知,但就算是有这些你我都不能改变缘由,祁缘的尽心负责有能力,也算明眼可见,只是今日这位任镜堂,是任何人所见也难以放下心来。”

  王桓笑道:“无论如何他也是祁缘师弟,放着其他不说,便是人情和师门荣耀二者,他便不得不尽心尽力了,连我都不曾担心,你又何苦先与人置气?”

  谢宁差点脱口而出“我与人置气还不是因为你”,却又耐于脸皮,终究是吞回肚中,他回头环视了周遭一圈,见屋内是干净整洁,才算放心下来。

  他又往王桓身前凑近了些,凝视着他的双眼,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说道:“你以后,心痛症发作的时候,告诉我,好不好?”

  王桓蓦地怔住,谢宁却垂下头又接着说:“就算你要用骨翠,你也告诉我...你如果是怕我担心不说,我只会更心疼...”

  王桓十分意外,看着谢宁将额头抵在自己手上,片刻后他才将手抽出,绕到谢宁后脑,将他向自己面前靠近,自己也跟着稍微起身,在他额间轻轻亲下。

  又躺回床上时,他才笑着说:“好,以后我病痛发作时,都与你说,不然你心疼,我更疼。”

  二人相视许久,谢宁才断有苦中作乐的意思般笑笑,王桓便又道:“今日初来乍到,理应第一时间去见见谢家丞他们的。是因为我的事儿耽搁了,这会儿众人应还在官府候着,于情于理,你也应该去和他们解释解释。”

  “嗯,”谢宁也跟着点点头,说,“今日确实是我着急了,我等下就过去...”

  王桓又道:“淮南不比京中,这里民风淳朴,为官者,也并非自带官腔,和他们相谈时,不需要将京中那套带来,但也要记住一句话,新人初地莫大意。”

  谢宁边将王桓的手放回被中,边打断道:“谨言慎行,见微知著,才为正道。”

  王桓这时顿地往后退开,饶有兴致地看着谢宁,煞有介事得说:“现在可是出息了...”

  谢宁瞪了他一眼,轻轻吻了他一下,说道:“先再睡会儿,我去去便回。”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国风·秦风·小戎》佚名

  任大夫是本文第一美男子(我说的)。

  荣帅谢稻之也登场了。

  (今日迷思:吃蛋糕,为什么,会喉咙痛??

  (补一句,女神节快乐~~

  (女孩子真的都是世界上最可爱

  第一百一十四章

  ◎新王初会君王态,淮南病塌析人势◎

  淮南地处淮河以南, 在江下地区偏中东部。

  江下地区以丘陵盆地为主,地势平坦,往西走, 近央江流域,却与之仍有路程。

  淮南之地, 春夏时节温和却多雨,而秋冬干燥却非严寒。较江中江上而言, 此地宜养,非仅因地理环境平和, 更因其人文民风。

  淮南虽非江中辉煌, 江上富饶,南境多彩, 相比下来, 却如朴素无争。虽如今四境之内, 地主豪强欺压百姓之事四处皆起,却淮南之地少有听闻。

  如今正值六月之初,春夏交替时节, 更是傍晚, 纵有鸟语花香芬芳四溢, 却也有虫蝉鸣叫不休不止, 昨夜一场大雨清扫境内, 湿气未去,如今入夜又是微凉。

  谢稻之与荣敦还有一二属臣一直在官府等候, 众人皆窃窃私语,低声谈论这位新来乍到的小王爷究竟是如何一人, 竟敢在谣言四起的情况下, 仍明目张胆地当街与这位传闻中的男宠如此亲密。

  如今又是眼瞧着天色渐晚, 而这位王爷却始终不曾出现,在座几位更加是进退两难,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府外阵阵饭菜香味隔着屋墙传进,各位更加是归家心切而焦躁无解。

  却只有荣敦始终正颜厉色,端正肃穆坐在位置上不苟言笑。

  坐其对面的谢稻之几欲与他说话,却见其始终闭目无言,也也只好暗暗无奈。

  就在谢稻之终究是忍不住再次想要给荣敦使眼色时,却听得屋外传来一阵沉稳脚步声正快速往屋中而来。

  他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故意两声清嗓提醒大家安静下来,就在荣敦睁开眼时,眼前便是一玄衣人影快速而过。

  众人皆立刻从位上站起,谢宁却边走边挥了挥手示意不必多礼。

  在座见谢宁虽年轻,脸上却没有丝毫年轻人的轻浮,甚至更带与之年龄不符的严肃与庄重,又想到近来从京城传进关于此人的信息褒贬参半,一时间你我相觑,不知该坐不该。

  却只有荣敦面不改色,见谢宁如此意思便立刻坐下。

  谢宁走到主座坐下后,见各位仍是满脸惶恐地看着自己却纹丝不动。

  他略微怔了怔,便马上又站起微微颔首,谦逊抱歉道:“今日本王初到,却因私事而让各位久候,乃本王之失,本王在此与诸位先行道歉,诸位又是本王前辈,若诸位仍是不愿落座,那本王也无理一人坐下。”

  在场各位顿时微惊,一时无言以对,相互交换余光之际,谢宁便又伸手示意,边说着“请”,自己边坐下。

  谢稻之见如此状态,便先上前行礼,然后又给谢宁一一介绍在座分别何人。

  谢宁见众人约莫皆为四五十岁左右,与之相见问好时皆以晚辈自称,谦逊之余却不减丝毫君王威肃之态。

  一番相识后,谢宁也道天色已晚,便不阻各位归家,只与谢稻之和荣敦说到三日后等一切安顿下来,再来细谈淮南状况。

  众人前后离开时,谢宁却又忽然快步上前拦住谢稻之,礼貌道:“叔父请留步...”

  谢稻之本于荣敦一同外行,此时不由吓了一跳,回头看了荣敦一眼,连忙扶起谢宁受宠若惊道:“诶诶诶王爷您这就让下官难做了,您要有什么事儿直说便是,这这这...这下官可受不起啊...”

  “您是先父内弟,万事孝行先,堂上虽以君臣相称,堂下便只剩叔侄之辈分,不敢有所怠慢,”谢宁微微一笑,才又说道,“小侄初来乍到,方才与任大夫相见匆忙,还不知其住址,且如今才想起有事想请教,不知叔父可否指路一二?”

  “啊...哦哦...您说任镜堂啊,”谢稻之这才松了一口气,往街上远处指了指,说道,“呐,您顺着这街上走去,瞧着灯火最亮的那一家房舍便是他的水月堂了...”

  这时一旁从未说话的荣敦却忽然沉声开口:“我们可以带您...”

  “如此便不用麻烦二位了,”谢宁连忙打断,双手作揖后,又道,“那本王先走一步,三日后再会。”

  谢稻之本还想再说什么,谢宁却已经迎着夜色匆忙转身而去,他还看着谢宁背影,伸手挠了挠脑袋,旁边荣敦却已经转身提步就走。

  谢稻之这才赶紧跟上,还是满腹疑惑地问道:“诶老荣,你说这小王爷带来的那位男...幕僚到底是什么人,竟可以让殿下这般上心...”

  荣敦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边走边打断道:“江中沅陵侯府二公子,王桓,王子徽。”

  谁知谢稻之却忽然震惊地倒吸一口凉气,拽住荣敦的手臂停下脚步,不敢置信地说道:“你是说,那位...一袭红衣才惊世的王二公子?可是他...他不是早死了吗...?”

  荣敦面无表情地瓢了他一眼,将他的手不留情面地摘了下来,边走边说:“孤陋寡闻,大惊小怪。”

  谢稻之好不容易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赶紧追上荣敦,又说:“诶不是,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儿?这二公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那会儿到底死没死?还有...”

  就在谢稻之喋喋不休追问时,荣敦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沉声说:“我到家了,回去跟你小子说一声,枝儿愿意见他了,就明日下午,在我家门口...”

  “你说真的吗!?”谢稻之顿时兴奋,他差点就上前要抱住荣敦,却又见荣敦面容冷淡甚带嫌弃,他只好退开,边激动地搓着手边说,“你是不知道,你闺女儿恼我家连舟这几日,那小子是茶饭不思,晚上觉都睡不好,天天缠着我让我...”

  结果就在谢稻之还在喋喋不休说上不停时,荣敦已转身就往府上走去。

  开门之际,他年方十四的女儿荣若枝正小跑出来相迎,谢稻之从门缝见到还忍不住对其挥手示意。

  关门后荣敦皱眉看着荣若枝,担忧问道:“枝儿啊,你明儿真的要原谅谢连舟那小子了?”

  荣若枝小脸顿时一红,却一本正经地说:“才不是!就...就...女儿就...就想看看他明儿怎么解释那天的事儿...”

  淮南之地春夏虽温热,早晚却仍见凉风。

  谢宁从水月堂而出时已近凌时。

  任镜堂极为努力挂着一副温和神色将其相送出门后,差点两眼一黑就要晕倒。

  回到屋中只见半碗饭还孤零零地放在桌上,几碟小菜也已冰凉,此情此景甚为萧瑟,他不忍再看,回头便往书房走去,边走边自言自语道:“真是造孽,造孽啊...”

  回到府中,谢宁本直接要往王桓屋处走去,却刚到门口,琳琅便从一侧廊下绕出,快步上前拦下谢宁,食指竖在嘴前示意,又蹑手蹑脚地将谢宁往偏厅带去。

  谢宁刚坐下,便问道:“他是睡下了?”

  琳琅便端来一碗清粥几味小菜上前,边点点头边说道:“殿下离开后没多久公子便睡下了,公子睡之前千万叮嘱,殿下回来时一定要让您先吃点东西。”

  琳琅说道此处,见谢宁仍是一心想要去见王桓,便将筷子送到谢宁手上,又故作为难地说:“殿下,公子可是说了,您要是不把晚膳吃了,公子便是不愿见您的,您就别让奴婢难做了...”

  谢宁无奈,虽早已没有胃口,却仍是囫囵咽下,又换了一身干净衣物后才往王桓屋中走去。

  屋中只剩门前还留有一盏高灯,屏风之后一片漆黑。

  谢宁如猫般轻手轻脚地走到王桓床边,本想着若是他没醒,自己便先行离开,却没想自己刚走近,王桓便往床里边挪过去。

  谢宁侧身在他身边躺下,伸手探了探他额头,见热已将去,也才稍微安心下来,又小声问道:“把你吵醒了?”

  王桓始终闭着眼,边给谢宁让出被子,边软软糯糯地说道:“认床,也认人。”

  谢宁无奈看了他一眼,边提上被子边说:“嗯,人回来了,睡回去吧。”

  谢宁本一手夹在被子上正要合眼,王桓的手却幽幽地缠到谢宁腰上,谢宁浑身顿觉一阵酥麻,却皱了皱眉,闭着眼斥道:“病着呢 ,别闹。”

  王桓这时洋洋懒懒地半眯着眼,将二指放在谢宁眉间轻摁,温和问道:“方才见过众人了?”

  谢宁顿了顿,王桓话语声虽带浓重鼻音,语气听起来只若调戏,但谢宁深谙其道便知其并非玩笑,脑中睡意也骤然一清,睁眼点点头,便简单将今日与众人会面时的事情简单叙述。

  王桓认真听完后也点点头,才缓缓又道:“之前陛下是命令下旨,封地属兵数量减至一半,藩王又无诏不得入京。但如果我们之后要同时与京中陈圳以及谢高钰等人抗衡,我们也一定要有自己的兵力。”

  谢宁也深表同意地点点头,说道:“这些日子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就算陛下没有放眼线在淮南,陈圳也定不会无动于衷。以我今日观察,就我官府上面便有陈圳的眼线了。如果我们要练兵,那是定不能光明正大操持,我们又该如何掩人耳目进行此事?”

  谢宁说出此话时神色凝重忧虑,但王桓却稍作惊喜地笑笑,赞赏道:“不错,现在会察言观色以洞察人心了。”

  见谢宁脸色腼腆,王桓又说道:“私自练兵这件事,一定要有原地德高望重的人的支持。德望者,于民为德高望重,于己为遵德守望。又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所谓疑人,不仅仅要关注此刻此人是否有可疑迹象,而是更加要查人品,断旧事,追九族,之后才断定这个人是否可用。如今淮南官府中的人,先不说当下是否已经变心,更是要防范日后会否。而此时帐下可用之人,笃断三人。”

  王桓说到这里,温和凝视着谢宁,只见谢宁正垂着眼皮沉思,半晌后才小心翼翼地说道:“父亲内弟,家丞谢稻之...”

  王桓点点头:“此为其一。”

  谢宁又道:“藩军都尉,荣敦。”

  王桓赞赏:“此为其二。”

  谢宁此时却已眉心紧锁,思索许久之后,才看着王桓双眼,试探道:“幕府军师,韩英?”

  二人相视许久,谢宁一直急迫想从王桓眼中寻得答案,王桓才慢慢笑道:“聪明。”

  作者有话说:

  一一四,号!码!百!事!通!

  (日万成就达成

  (存稿结束后可能有机会应该可以一日三更

  (我加油,你也加油

  第一百一十五章

  ◎集思广策,书房后惊险惹担心◎

  六月二十, 天晴,无云。

  任镜堂每日至王府上替王桓诊脉时,是衣着光鲜亮丽, 举手投足间,大有纨绔公子般作派。

  对体症之事更是草草结束, 甚至连琳琅曾暗暗担忧,此人是否真的如淮南一带坊间所传那般, 医术卓越甚至能起死回生。

  纵使此人看似十分不靠谱,但却王桓自己心里清楚, 此人虽看似风流不羁, 却确有本事。

  自己不过从其治疗短短四五日,却觉身体舒坦不少, 今日谢宁本早与谢稻之荣敦约好巡视淮南地方, 而王桓亦提出要一同随行。

  谢宁本是多有不愿, 却也知王桓为何执意如此,便也再无过多阻拦。

  却有言而道,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

  随着谢宁入淮南, 其家藏男宠一事早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今日四人在街上慢行时, 周边行人多有投目望来, 而后又窃窃私语。

  王桓谢宁甚至荣敦三人, 皆视若无睹而不予理睬,只有一直在为二人解释地方事物的谢稻之总觉尴尬。

  至当日将谢宁二人送回王府时, 王桓给谢宁使了一眼色。

  谢宁便对谢稻之二人问道:“早前便有听说淮南王府内有一军师,有鬼才之称, 才高八斗, 料事如神, 怎么这几次相见,却从未有幸能见其人?”

  荣敦听得此话当下眉心略微皱起,却很快又恢复了其一如既往的冷淡。

  而谢稻之则为难说道:“啊您说韩英啊...这人的确是个神人,真真儿的聪明,就是...就是不怎么愿意见人...”

  荣敦这时却忽然沉声打断道:“韩英是个孝子,他的祖母一人将他拉扯长大,现在他祖母年迈,他时常回去照料,这段时间刚好又出城回家了,殿下便见不到了。”

  谢宁见二人反应有异,回头与王桓相视一眼。

  王桓却微微摇头便要往里走去,谢宁便没有再问,告别后便扶着他一起往府中离开。

  六月三十,多云,转晴。

  闻得韩英终从乡下回程,两日后谢宁便又将此三人低调召集至王府。

  书房之中主座最后设有屏风,两边置有流水摆设,堂中左右各设位席,屋中装潢陈设虽比京中简陋,却更有无华朴素简单大方之美。

  三人前后入堂时,韩英跟随最后,此人身型瘦小,虽说荣敦体型威猛高大,但韩英竟只有其人一半之小,年纪左右不过三五,却有比旁人沧桑之态。

  与谢宁相互介绍后,始终保持一副谦逊却不卑之态,众人谈话之间,韩英此人言简意该,但字字言及旁人所不曾虑,谢宁心中屡屡为之感叹。

  接下来的半日之中,谢宁也不再言他。

  关门之后,他便将如今京中皇帝居其位,却不得重权旁落,陈圳背后权势笼罩整个朝廷却图谋不轨,与江上淋北王谢高钰相互勾结,意图谋朝篡位,却二人之间又各怀鬼胎等事事无巨细地讲述一番。

  在座三人中,谢稻之脸上难掩其心中震惊之态,喜怒哀乐震惊忧愁皆表以颜色。

  荣敦虽心中惊诧,却只是以皱眉为表,从不多露其想法。

  而谢宁余光一直集中之处,却是坐于离他最远而一直垂头细听的韩英身上。

  此人神色始终自若无波澜,甚至时不时还会微微点头,但谢宁却无从考究,此点头意之为何。

  只是韩英的种种表现,却让谢宁徒生出韩英对此等事情并不意外,甚至早有了解的感觉。

  谢稻之回过神来后,便谦虚紧张地问谢宁,那他现在计划为何。

  谢宁又环视其三人一圈后,见三人虽神色各有千秋,却皆等待着向他看来。

  谢宁便已将其以退为进,破釜沉舟之算策又与他们三人一一道来。

  中间无疑谢稻之又是一番惊喜感叹,荣敦皱眉沉思片刻后,却忽然说道:“此计虽可行,但江下鱼米之乡,自从当年乱战结束之后,是一直以农耕为主。养兵之宜虽一直有在进行,却绝非精兵。就算真如殿下您所说,如今京中兵弱,但淮南之兵,在数量质量之上,始终不会是对手,更不要说江上淋北那些山匪出身的悍兵了。而且,如今陛下也是明言削藩,藩王封地养兵剧减至半,各路藩王更加是无诏不得入京,如有违反,一视同仁,为谋逆大罪。殿下,臣斗胆一问,您又如何打算应对呢?”

  自与荣敦此人相识以来,虽其人一直以冷酷淡燃一介武夫之态示之,但谢宁一直觉得此人是有主意之人,今日终能听得其一番长言,谢宁心中断是欣慰。

  “入京一事若到峻时,并非难事,”而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韩英也回应说道,“如今之难,难在如何养兵。”

  谢宁鹰般目光扫至韩英,刚好韩英也向他看去,二人目光相汇,半晌后,韩英才紧紧凝视着谢宁,低声说道:“府兵。”

  韩英说完,便缓缓将目光收起,拿起茶杯润了润唇,谢宁点点头,说倒:“没错,本王之意,也是暗中建南安军府,以练民兵。”

  谢稻之此时便着急道:“殿下请细细说来。”

  谢宁又道:“其实与淮南之地从前府兵兵制并无太大差异,依然是兵农合一。男丁平日仍然耕种劳作,闲暇之时集合,到设定地点一同操练。但此时当务之急,还是如何扩充府兵人数,以及增强其训。还有,如此行为,千万要注意避开朝廷眼线,不可打草惊蛇。”

  韩英思考片刻,回道:“前者不难,大可以减其税收为惠,以吸引京中家庭。细致而言,从前制度来说,家中男丁三人以上,必有其一要规服兵役,而现在若想扩充人数,大可改成,若家中男丁有三至上,若有二人以上自愿参军,家中税赋可减一半,而家中男丁三人以下,若有自愿参军者,合家税赋亦可减半...”

  谢宁却打断道:“但若税赋减收,据本王所知,淮南军府官府日常已算无浪费,却仍拮据,若行此举,日后支出该从何而来?”

  “这个殿下您不必担心,”谢稻之终于找到机会他可以插嘴,他自告奋勇便道,“江下虽不比江中江上等地富庶,却乡绅豪强,有钱人还是不少的。这些人当中不少在早年乱战那会儿,受过咱们谢家的恩惠,一直想着如何报恩呢,这事儿交给我就成。”

  谢宁感激地朝他笑笑点点头,而这时荣敦却忽然又严肃说道:“如今问题,便就剩下如何掩人耳目了。”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谢宁说出此话时,便隐约听到屏风之后亦有一清冷细微声音与之重复,他不为人意地提了提嘴角,又道,“当务之急,要找出朝廷眼线为何人,至于之后再如何在暗中训练府兵...”

  “鱼目混珠,”谁知就在此时,一直目视前方的韩英忽然低声打断道,“既然兵农合一,便让其道不清,孰兵孰农。”

  众人目光骤然集中在韩英身上,韩英却始终盯着自己前方地上没有理会旁人。

  少顷后,谢宁也道此事仍需斟酌,又看屋外天色也近暗沉,才想起竟是一日已过,本想说先结束今日会谈,荣敦却又忽然打断。

  “殿下,还有一事,下官觉得,您也许也需知道,”荣敦沉声说道,“不知这几日您在城中越往西行时可有发现,城中有不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之人在路边行乞,而且越往西城城郊处走,此些人数便越多?”

  谢宁顿了顿,心中微惊,点点头,示意的确有此感觉。

  荣敦便又说道:“这些人皆是央江下游饱受洪涝灾害的难民。他们大多为潘州人士,洪涝年年侵毁家园庄稼,他们无奈之下只能往他处而去。”

  “这些难民逃难路线大致可分两边,一向西行入南境至湟川,余下便往东行至淮南之地,虽说近月以来难民入城酌减,但此事下官一直觉得当中有异,如此多年,洪涝年年发生,却仍无改善,甚至有年年益危之兆。”

  “而潘州仍属江下地带,臣是顾虑,若此事不得解决,民怨积压而成民愤,若他日我们真要北上镇压谋反,臣惶恐这些人趁此危乱而造反,如此一来我们淮南自家后院起火,怕难以前后顾及。”

  荣敦这番话似乎说出了谢稻之敢想却不敢言。

  荣敦说话之时他几次埋怨看向他,甚至屡次三番使眼色想要打断,但荣敦却一直面不改色地看着谢宁,字句铿锵有力。

  谢宁细听之时眉头亦是越发皱起,他余光下意识地又在韩英脸上扫过,却见此人并无过多表情,他便又对荣敦说:“荣都尉所言甚是,此事还是您思虑周全...”

  谢宁话道此处,脑中却忽然灵光一闪。

  他又疑心问道:“等等,您方才是说,近月来流入难民数量减少了?”

  这时韩英脸上果然也跟着起了疑色。

  荣敦不明其意,眨了眨眼点点头,说:“对,臣是有所发现,从潘州往这边走一路上的难民...”

  “啪!”

  谁知荣敦话没说完,屏风之后忽然传来一声什么东西摔下破碎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连串什么接连倒下的声响。

  众人顿时敛声,更不要说谢宁脸上骤然生出紧张担心之色,而在座也都是挑通眼眉之人,马上便看出此地不宜久留之状,便连忙各自起身告退,谢宁也无心再拦。

  三人还没走出书房,谢宁便已经快步绕到屏风之后。

  只见王桓正侧身伏在书桌边,手前臂刚好磕在地上摔破的茶杯碎片上,鲜血顺着手臂流下,正想着撑着坐起来。

  谢宁一见顿觉心疼,连忙箭步上前便将他扶住揽在怀中。

  王桓还没来得及说话,谢宁便紧张地拿起他的手仔细看着,片刻后又皱眉盯着王桓,埋怨说道:“你是真的不知道我会心疼的吗?”

  作者有话说:

  任大夫是个脑洞清奇的机灵鬼。

  知行有进步了,我也要,一起努力。

  (今天三更

  (今天开始不定时三更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怜地上赤子心◎

  谢稻之三人从王府走出后, 韩英颔首告别便先行离开。

  谢稻之与荣敦归家方向相同便并排而行,是与平日无差,仍是谢稻之一人在滔滔不绝。

  今日更是从养兵事宜, 最后还是回到谢宁的桃色新闻之上,末了更是意犹未尽地暗暗赞叹, 他们这位王爷,真是不拘泥于世俗眼光, 敢爱敢恨,更是年轻有为等等。

  夜色笼罩之下, 谢稻之是丝毫没有察觉荣敦的脸色异常。

  直到回到荣敦家门前, 荣敦忽然一手抓住谢稻之手臂。

  谢稻之顿时吓了一跳,他正慌慌张张地想说“你你你想干嘛, 老子可没那特殊癖好, 大街大巷你想干嘛”, 却荣敦忽然严肃沉冷问道:“我昨天听枝儿说,连舟想要参军,是不是真的?”

  谢稻之怔了怔, 脸上玩笑之意顿时一扫而空, 甚至不知不觉中蒙上了一层哀伤。

  他用另一只手将荣敦的手摘下, 苦笑一声, 才说:“连舟也十六了, 那小子性子你也知道,要做的事情, 咱们这些老骨头哪儿能管。再说了…终究是姓谢的,骨子里流着的就是那样的血, 你看咱们这位新主儿你就知道了...”

  谁知谢稻之还未说完, 荣敦忽然紧张认真地打断道:“如果连舟真的要参军, 那你让他不要再缠着枝儿,无论如何,二人不要再相见了。”

  谢稻之怔了怔,却马上就能明白荣敦的意思,心中不禁又是涌出了阵阵无奈和哀伤。

  倘若放在今日之前,荣敦怕也不会如此顾虑,常言有道,古来征战几人回。

  安定年岁,愿报效国家,不过是空手壮志,赢得他人一声赞叹,却仍可归家晚膳。

  却如今战事在前,曾经说出此等豪言之人,又如何不能没有丝毫忧虑。

  荣若枝是荣敦独女,为人父母,又怎愿看着自己爱女,他日年轻守寡,便纵知他们二人两情相悦,更知此时棒打鸳鸯会有多痛苦,却也不得不行此下策。

  终究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当下荣敦说完,也不敢再看谢稻之表情,转身便往屋中走去,剩下谢稻之一人站在门前灯火的暗影下,垂头许久,才黯然伤神往自家而去。

  夜色如纱,引来风凉。

  幕府书房屏风之后是另一偏室。

  将近及梁的屏风面书房一侧是清淡花草图案,另一侧却是一张偌大清晰的中原四境地图。

  而地图之下本有一小桌,中是一小厅,左面走进是一休息卧室,内置罗汉床。

  谢宁扶着王桓走到罗汉床上后,又立刻取来药箱子。

  此时王桓正懒懒地腻在谢宁怀中,谢宁正小心翼翼地皱着眉替王桓将瓷杯碎片夹出来,然后再替其上药,最后再用纱布包起。

  这一系列动作生疏僵硬,却仔细小心,生怕一点过失都会给王桓造成莫大痛苦一样。

  但王桓却始终如无事人一般,整个过程下来眉都不皱一下,甚至还微微仰头,顽劣调皮地用手轻抚在谢宁额边。

  终于替王桓包扎完成后,谢宁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低头睨了王桓一眼,虽是心疼不减,却见此人仍是一副万不关己的态度。

  他又是无可奈何,本想着将他推开,王桓却无赖一般缠在谢宁怀中,又笑着问道:“你这包扎手艺不错啊,什么时候偷偷瞒着我学来的,我竟是一直都没察觉出来?”

  谢宁瞪了他一眼,还是将他推开然后站起,边将剪刀纱布等放好,边没好气说道:“放着你今天这儿明天那儿的,要真每次都把人家大夫唤来,我可不像某人,有那么厚的脸皮。”

  王桓摇摇头笑着说道:“这下可好了,连你也来嫌弃我了。”

  “对,我嫌弃你,我嫌弃你还巴巴地来给你包伤口,”谢宁倒了一杯水送到王桓手上,便又坐到罗汉床另一边,刚翻开桌上册录,却又忽然抬头皱眉问道,“你...你刚刚...是不是因为看不清,所以才摔倒的?”

  王桓本双手抱着茶杯轻轻吹着杯上白烟,此时闻言忽然怔了怔。

  他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嘴角,将茶杯放回桌上,却一直用手将其转着,缓缓才抬头看向谢宁,微笑着点点头,问道:“任镜堂都与你说了?”

  谢宁本捏着书页的手蓦地松开,又将手臂压在册上,沉重目光凝在王桓脸上,几次欲言又止,接着却拧头看向外面,始终还是一言未发。

  王桓见其如此,也知他是心中难受,便起身绕到他身边侧身坐下,一手绕在他腰侧,又将下巴落在谢宁肩上,柔声哄道:“没事儿,不是才刚来几天,人生地不熟,没摸索明白才会碰到嘛,你瞧我之前在京城的时候可有过这般毛手毛脚,可有弄伤过半次...”

  “你把你剩下的骨翠都给我。”谢宁忽然请回头。

  二人额头相贴四目相对,鼻尖相碰鼻息清扫对方脸上,谢宁不依不饶地盯着王桓双眼,又重复道:“我不与你玩笑,你把剩下骨翠都给我。”

  王桓脸上戏笑骤失,他往后退开半臂距离,眼神躲闪不敢看向谢宁,甚至正要起身逃离。

  谢宁却猛地抓住他手臂将他拉拽回来,接着又是双手紧握在王桓臂上。

  看着王桓越发逃避,他越是想起那日任镜堂的话,越发心疼,他只好敛下脸上严肃,软下语气,说道:“任镜堂能跟我说你眼神之事,便也是能说你病发时的痛楚,我并非不让你用骨翠...只是...你让我试试...”

  王桓一听,心中不觉诧异,他回头看着谢宁,皱眉问道:“试什么?”

  谢宁咽了咽口水,才接着道:“任镜堂那日与我说,若非是因事而痛,平日间的微痛,是可以用施针来缓解的...不是就非要用到骨翠...我知道,从前你是不愿我们担心才从不相告...但是现在我在你身边,你若是再有病发,你告诉我...我这段日子一直在任镜堂那里学,虽然并非娴熟,但是也练了好几次...”

  王桓看着谢宁话说到末处越发如孩童般紧张而语无伦次,此时他竟分不清心疼之人,该是谢宁,还是自己。

  他忍不住抬起谢宁的手,平日里他眼神不好也少有留意,此时拿到自己眼前,才发现他手指上许多零零碎碎的针孔伤口。

  王桓轻叹一声,双手捧着谢宁手背送到自己唇前轻轻亲了下,放下后才对着谢宁温暖浅笑着点点头,又伸手抚开谢宁鬓边碎发后轻轻吻上前,才道:“好,好...”

  之后见谢宁终于长舒一口气,他却又笑道:“剩余骨翠都交到你手上,你以后便是握住我命脉了。”

  谢宁觑了他一眼,也无奈笑笑,便又回头重新翻阅桌上书册。

  王桓却摸索着走回到自己那边,也正拿起笔想要写什么,谢宁却又忽然抬头,凝视着他,沉声问道:“等等...”

  “嗯?”王桓头也不抬。

  “潘州难民...”

  谢宁煞有介事地看着王桓说着,王桓执笔的手顿然停下,眸上冷光一闪,却不慌不忙地放下笔,抬头看向谢宁,淡然问道:“潘州难民怎么了?”

  谢宁怀疑又问:“与你可有关系?”

  王桓沉冷地看着谢宁双眼,手上三指一下一下点在桌面。

  少许后忽然牵起谢宁的手便起身往堂中走去。

  谢宁连忙走到他面前引着他往前走,二人走到地图前时,王桓从旁拿过一把匕首顿地插在央江下游地方,然后定眼炽烈地看着谢宁。

  谢宁目光紧紧盯在匕首上许久,猛地恍然大悟,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王桓,震惊问道:“何时的事?”

  王桓摇摇头,边转头看回地图处边缓缓说:“筹谋许久了,但是此事你暂时不需要理会太多,交给我便是了。你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查出,幕府中到底有谁是朝廷送来的人。从前那些不少都被我处理掉了,可是近来陈圳买通了谁,我是还没查出来,但是在准备府兵之事前,这些人一定要先揪出来,不然后患无穷。”

  谢宁也点点头,接着说道:“我现在还有一想法,不知能否可行。”

  王桓立刻道:“说。”

  “方才你也听到荣敦所言,央江下游地区,洪涝灾害年年愈危,却从无整治之举,京中却更加是从未听得半点消息,当中猫腻定是少不了了。地方官商勾结,钱财落袋却事不为民,又怕上报朝廷后,朝廷派人下来查出他们行举不检才始终隐瞒,”谢宁食指在潘州地区点了点,又说,“荣敦今日之话也是对的,我之后便是想,如果查出来朝廷派来的眼线后,到时候能不能干脆直接将那些人派去潘州,以彻查整治为由,让他们长久留在那边。”

  “可行,”王桓细细聆听下来后点点头,说道,“少了打草惊蛇,却又按压了陈圳的气焰,此举不错。”

  听得王桓称赞,谢宁脸上忍不住沾沾自喜,却又马上按下,挂着一张冷淡的神情,却只发欲盖弥彰。

  如此更是瞒不过王桓,王桓便又调戏道:“怎么?就一句夸奖,你就这么高兴了?”

  王桓说着,凑到谢宁耳边,手缓缓绕到谢宁腰上,又是意味深长地小声道:“你还想听到怎样的夸奖?我还有许许多多,从床上下来便没得机会说与你听了,要不然我现在干脆也说与你...”

  “啧!”谢宁顿时脸上通红,嫌弃地将王桓推开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便走回到屋中。

  作者有话说:

  潘州难民一事,前面殷周商的时候说过,接下来还会说。

  若枝和连舟的故事,未完待续。

  (这是三更

  (别忘了二更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公子病重将撒手,王爷求神知真相◎

  不久前怡都城内又迎来一年一度的万户节。

  一年前的万户节乃谢宁帮助操持, 而今年此盛事的安排筹划等功夫便已落到孟远庄手上,此间又有由陈圳一手扶持,终在朝廷谋得官职的简临风从旁协助。

  之前谢宁一朝入仕, 便深得谢文昕重用,众人还道其有家中背景且确有本事, 青云直上不过是迟早之事,就算闲言碎语也不得难听, 更多的不过是叹其生得命好。

  但此时的简临风却忽如黑马,一夜之间从当面玉面小公子, 在背负着父亲谋反一案, 仍可骤然成陛下身边红人,不说朝廷之内的文武百官, 就连朝廷之外的普通百姓也对此事谈论不休, 众人对其的眼光更是各色, 怀疑,嫉妒,而更多的却是不屑。

  而孟远庄对简临风, 便是集聚其三, 如今又是一同办事, 孟远庄又是位高于他, 更加是处处刁难。

  可简临风对如此种种却也始终一副谦逊姿态, 面对人前人后的指手画脚,从来如充耳不闻, 时而遭人刁难遭人责骂,他也只是一笑了之, 仍旧竭尽全力完成分内之事。

  祁缘虽不及朝廷之事, 但行走在街头巷尾时, 仍是难免听得他人议论。

  他对此等事情本就嗤之以鼻,只是多少又从闲碎之间闻得谢宁王桓等字眼,忍不住也留了心眼。

  但这些言论之中谈及的事情,自己却又比他人更要清楚,对于局外人添油加醋的议论,自己听起却觉得可笑。

  只是如今在街上又多见各色人种,祁缘总是想起一年前那惊心动魄的好戏。

  此时想起来宛如还能感受到当时的惊险,但如此回首才道,原来一年已去。

  有时候他一人迎月沉思时,也会想起,这是一年过去了。

  这也是又一年过去了。

  今日祁缘一早天微亮便出诊,直到傍晚才得空归家。

  刚回到柒月斋,便瞧见那只脏兮兮的鸽子停在自己房间门口正左右摆头等待。

  祁缘连忙上前,将其脚上拴着的小信笺取下,然后又将鸽子送走。

  正急急忙忙要走进屋中,却在门前停了下来,回头远眺那鸽子一眼,忍不住抿了抿唇,心疼无奈地说道:“白遗真的从来不给你洗身子的吗?”

  回到桌前将信笺打开,上面字迹潦草不整,虽只是寥寥数字,但祁缘却是反复看了几次才能看懂其意。

  只是祁缘反复阅读当中,更多是他对信笺上所表之意的意外和难以相信。

  许久后他才将信笺随着手沉重落在桌面时,他定定地注视着桌上灯苗,忽然才撑着桌面站起,走到里间架上取下一长形锦盒。

  他沉重地合眼片刻,才将沉重将锦盒打开,青丝诏安然平躺其中。

  但祁缘却只是看了两眼,便骤然将盒子重新合上放回架子上,回头边走边低声咒骂:“王桓你他娘的就是个疯子!疯子!”

  始至八月,京城中无惊无喜,从京城传入淮南的消息也张张如一。

  二月间,谢宁也在王桓韩英等人的参谋合策之下,逐渐清晰淮南府中朝廷眼线为何人。

  只是在清楚时却难免惊讶,小小一淮南幕府之中,陈圳安插的眼线竟多有三分之一,此事最后尘埃完落时,是连王桓也微有诧异。

  按照谢宁本来之意,便是将此等人安排前往潘州地带,去查清当地官员背后的勾当,以及协助安置处理当地流民。

  但此时却是因为被查出的人数远超他们所料,便只好仍留部分在淮南,却多作监察。

  又练兵一事,一切皆相对顺利。

  谢稻之此人虽看似城府不深,却竟是口才了得之人。

  在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游说劝说之下,不少在当年四境混乱时,曾恩受谢家的乡绅豪强地主等,听得如此事情亦是义愤填膺,不多说便捐献了大量财物。

  对于那些自愿参军的家庭,后来免除其一半税赋之外更加有添以补助,南安府兵建成一事不过短间。

  而练兵操程,多留于晚上城郊处,更是分批分日进行操练,以减少每次聚众人数而掩人耳目,又对已查明查清的习作进行监视,如此一来敌明我暗,练兵此事也算进展顺利。

  早前谢宁也曾有所担忧,虽说朝廷派下来之人已被他们尽数查清,却难以保证此些豪强地主会走漏风声,甚至上报朝廷。

  王桓那时正枕在谢宁腿上看书,听得他一晚上喋喋不休地顾虑,他最后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道:“你有点小看了谢稻之此人了。”

  谢宁不解地垂头看着王桓,王桓才把书往自己身前一落,说道:“游说之人,靠的绝对不紧紧是动晓以情理,更需要有的是手腕和筹码,简单来说,便是我从前与你说过的牵制。”

  此两月间,除去一开始王桓稍有水土不服,之后却也在任镜堂的照料下很快恢复,又这些时日间少了从前日夜顾虑,中间便只有小感小寒,甚至连心痛的发作也有所减少。

  谢宁见王桓气色逐渐要比之前好上许多,心中自然也是欢喜,却仍是难以释怀早前任镜堂那句“只剩一年”。

  渐到八月十五前两日,任镜堂方从王桓屋中而出,谢宁却紧跟其后说要相送。

  因谢宁从来只会让琳琅相送,便今日至门前这短短一路,任镜堂是如芒在背。

  直到行至门口,他才满脸痛苦地回头哀求谢宁:“殿下,您有事还是直说吧...”

  谢宁似乎也是紧张,二人僵持半晌,谢宁才问:“他的病,真的没有可解之法?”

  任镜堂当下怔了怔,他是从未想过,谢宁一副难以启齿之状而问的话,却只是如此。

  任镜堂从来对人世间缠绵嗔痴不屑一顾,身边所见所闻多少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情爱,他总是笑其俗气。

  却如今才见,所谓深情,到最后竟是这般胆怯懦弱。

  那日对谢宁无所顾忌地说出“只剩一年”的坦率,不过两月,任镜堂此时是再也找不回来。

  他微微苦笑,才道:“无解。”

  任镜堂说完便转身离开,只是离开之际,他却忍不住皱眉,脑中一直沉思不断。

  直到回到水月堂关上门,便立刻冲入书房,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

  八月十四,争秋夺暑,风干物燥。

  一日前谢宁才因见王桓身体有所好转而起了丝毫希望,望会有所谓转机落在他身上,却没想今日王桓便因大意而又感风寒。

  晨间谢宁微醒时便觉身边之人浑身滚烫,心中顿觉有异。

  回头才见王桓的手是死死地抓在被褥上不停颤抖,脸色苍白如尸,双唇发紫,额间不停冒出冷汗,他神色痛苦却始终紧咬双唇而不作声。

  谢宁顿时惊醒,他马上爬起来边对外喊着让琳琅去唤任镜堂,边走去取来针卷,却手碰到针卷时,一旁的小铜盉投入眼中。

  他皱眉回头看了王桓一眼,咬咬牙,还是拿起了铜盉连忙走回王桓身边。

  谢宁方将王桓扶起搂在怀中,又将铜盉打开送到王桓手上,王桓整个人都因心痛如绞而剧烈颤抖,可他朦着眼看着面前的铜盉,却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没过多久,任镜堂衣衫都没理好便急急忙忙走进来,一番施针诊治后,王桓终于稍微缓和下来而昏沉入睡,可任镜堂也早已满头大汗。

  那日下午,谢宁见王桓安然入睡,吩咐了琳琅一番后,便独自一人往城外伯荆山方向纵马而去,直到伯荆山脚已尽黄昏。

  伯荆山南面半山处,有一座隐于丛林之中罕有人至的寺塔,名唤靖析寺。

  此塔所在乃谢宁与王桓来淮南一路无意发现,当时二人还有进塔中上香。

  谢宁到寺外时天色已沉,林中晚风吹拂,枝叶沙沙作响,寒鸦从天而过,呼啸呱呱鸣叫。

  谢宁从小不信神佛之说,此时他却跪在那陈旧积尘的蒲团上,双手合十举至额前,双眼合上。

  直到寺中的铜钟震耳敲响,他才将双手落在地上,却没有着急站起。

  他抬头看着面前巨大的金漆释伽牟尼像,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其诉说,最后却也只是变成三下虔诚叩拜。

  他从寺中走出时,天边早已只剩下最后一抹斜阳。

  斜阳之下,却站着一位青衣男子,正背对着他,垂着头在原地来回踱步。

  谢宁不由皱了皱眉,牵着马走到其人身旁,沉声问道:“你等我?”

  任镜堂双手抱在身前,垂头踢着脚下砂石。

  谢宁话罢许久,他才下定决心般抬头看着谢宁,却又越显为难一般,谢宁见他如此也是越发没耐心,牵着马便要继续往前走。

  谁知任镜堂却又猛地上前抓住谢宁的手臂。

  谢宁终究是忍不住皱眉厌烦地回头瞪着他,任镜堂骤然松手,眨了眨眼,才一本正经地说:“两件事,一,在下觉得您家公子的病,或许还有办法...”

  谢宁一听,心中卒然一顿,只是他故作镇定又冷声说:“其二呢?”

  “其二...”任镜堂此时极不自信地挠了挠头,才接着道,“其二便是,在下觉得,这位能救您家公子之人,可能此时就在潘州。”

  谢宁连忙又紧张道:“详细说来。”

  任镜堂偷偷瞄了谢宁一眼,见他神色异常紧张,他却越发自鸣得意地又将双手抱在胸前,边往前走边故作神秘地说:“殿下也是知道,在下在您入城之前,就一直有跟我那师兄联系,所以才清楚您家公子的病情,还有一直以来的用药习惯。但是呢,在下自问也是尽心尽力的人,自打您家公子治于在下手中起,以防万一,在下还是有与师兄汇报,以确保用药无异,只是...”

  “快说重点!”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谢宁忍不住他的啰里啰嗦,便冷声打断道。

  任镜堂吓了一跳,回头睨了他一眼,见他神色着急不耐烦,便只好说道:“在下一直是按照师兄给的药方用药的,只是在下觉得,师兄给的药方,有所隐瞒。”

  作者有话说:

  靖析寺,梁靖,周析,戳专栏,看《败类》(《败类》会改名的)。

  之后还会有《庙堂》《败类》的梦幻联动。

  插个广告,《败类》会是一篇比较长的权谋文。

  (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预收一波,在开始写大纲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公子得妙手回春,却叹医者难医心◎

  寒鸦从林间扑腾起飞, 一路带着凄厉叫声卷上云霄。斜阳带金,却只余熹微,斜挂天边, 恋落人间。

  谢宁顿了顿,又问:“什么意思?”

  任镜堂撇了撇嘴, 又懒懒散散地说:“祁师兄每次信中的药方都会有改变,本来吧, 一开始我还以为就是对症下药,我也是检查过后, 自己又做了些小修改, 也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妥。”

  “直到我近来却才发现,师兄每次修改的地方, 压根儿就不是直接解决我信中所描述的公子近来病症, 而是给人一种...怎么说...”

  “就是...在下这么说吧, ”任镜堂说着又偏了偏头拧了拧眼角,思考了半天,干脆停在谢宁面前, 才接着道, “祁师兄是知道根治的法子的, 可是他…这么说可能很奇怪…但就是, 他给我的感觉, 他根本就不愿意救你家公子,但是呢, 他又更加不愿意你家公子现在就...就...就没了...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任镜堂说完,见谢宁一直无言, 本欲悄悄地凑前想看清谢宁脸上表情。

  却谢宁冰冷目光骤然扫在他鬼祟脸上, 他只好装作却若无其事般看天望地。

  谢宁无奈又问:“第二件事呢?”

  “唔, 至于这个,这个我其实自己也不太确定,”任镜堂这时也略显心虚,“早前我去给潘州进来的难民诊治的时候,无意中听得他们提起,央江下游因洪涝死了不少人,然后又处理不当,最后还闹起了瘟疫,当地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本来这事儿是闹得人心惶惶的,结果就在这会儿,说什么天上下凡来了个神医,还带着个天女什么,就给他们把疫症给治好了...”

  任镜堂一边走一边说,说到这里忍不住偷偷斜睨了谢宁一眼,见谢宁一直沉着脸认真细听,他便只好继续说道:“你也知道,这话能骗人,脉相是骗不了人的,我给他们看过,也确实是得过疫症然后给治好的,只是他们得的这瘟疫绝非简单,中原四境之内,只有一人能解...”

  “杜月潜。”谢宁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紧张地看着任镜堂。

  任镜堂也不再玩笑,认真地点点头,又说:“您家公子之症,绝非传统医书上有所记载的,而且他在京中患病这么些年,如果老师或者祁师兄要真能想出解救办法,早就想出来了,根本不用等到今日。”

  “你的意思是,”谢宁紧接着说道,“杜月潜在南行一路上找到了救治办法,本有传信告知祁缘,可祁缘却从未提及。”

  “这也就是我的推测,至于此事真假,我也不敢说个绝对...”任镜堂这时却难为情地说。

  怎料任镜堂还未说完,谢宁却又忽然坚决沉声道:“你立刻帮本王做一件事。”

  次日中秋,天晴云淡。

  早前王桓本与谢宁说好,今年中秋佳节会一同到街上赏灯游玩,却因王桓前日之病仍未大好,谢宁也只能一直陪伴在榻侧照顾。

  两日用药施针,王桓虽疼痛已去也清醒过来,但明眼人便能看出,他此病之过,身体却是更甚不如前,琳琅可见,谢宁亦是可见。

  而王桓心中更是自知,却众人对此却各有心事而只字未提,王桓更是一如既往地故作轻松。

  入夜后玉盘高挂,月光澄澈。

  王桓见身子稍微利落,便赖着说想要到屋外赏月。

  谢宁也是无奈,只好命琳琅在院中置一躺椅,让王桓靠在其上,身上盖着薄毯。

  谢宁坐在他身边,目光始终难以离开他那张苍白凉薄,却不减分毫清俊的脸庞。

  王桓遥遥看向天幕,但其视野之中只剩漆黑一片,而中间有一明亮白团。

  王桓本伸手指着玉盘,笑着回头想与谢宁说话,却才发现谢宁一直忧伤地看着自己,他先是怔了怔,缓缓将手放下,谢宁此时也才回过神来,暗淡地想要转开视线。

  谁知王桓却忽然伸手勾在谢宁后脑,将他带到自己面前轻轻吻下。

  晚风轻吹,少顷后谢宁才不舍地移开,王桓却始终面带微笑地看着他,说道:“我说过,不会离你太远的。”

  谢宁也挤出一微笑,点点头,将王桓的手落在自己脸上,说道:“嗯,我记着。”

  中秋过去,便至深秋,深秋后又是一年初雪,初雪兆寒冬,寒冬了终年。

  从中秋之后,王桓的病便一直反反复复,时好时坏。

  因城中布置也渐上正道,谢宁虽从未言之,但谢稻之等人多少也闻得王桓之病渐入膏盲,又见每次议事时谢宁强撑精神却难掩倦态忧愁。

  谢稻之终是承众人之意,前去与谢宁说府上之事若是放心,大可先交由他们处理。

  谢宁虽未言表,感激之情却不言而喻,余下时间则一直陪伴在王桓身边。

  王桓此人擅长掩饰,是能将苦中作乐之法,演绎得淋漓尽致。

  谢宁虽一直配合,但其交代任镜堂之事迟迟未有回应,他的心思仍是一直难以安定。

  此四月间,王桓身体每逢稍有好转,便拉扯着谢宁一同外出赏光。

  谢宁开始时本斩钉截铁表不愿,但无奈王桓软磨硬泡终是几次外游,却每次回来王桓又是一番病痛。

  任镜堂对于此二人这般作死却终究是给他添麻烦的行径十分愤懑,却奈何此愤无可宣泄,最后还是落得敢怒不敢言。

  始至岁末,王桓是大有油灯枯尽之态。

  就连谢稻之也多次暗中偷偷问荣敦需不需要替其准备后事,却遭荣敦韩英二人同时漠视。

  琳琅虽也担忧不止,却不知为何,她在自己两位主儿脸上反而是看不到丝毫焦虑悲伤之态。

  相反的,二人脸上隐隐之中,竟是带着如出一辙的紧张。

  腊月三十,天沉,大雪。

  谢宁收到谢蓁蓁第一封来信。

  信中只两页纸,只涵述了谢蓁蓁此时人在湟川境内,一切安好,安好为人,安好亦为界,所幸一路并无过多挫难,想来应是得父母在天眷佑,如今身在南境,仍在仔细查探,不必挂心,望淮南一切安妥等等。

  两页之间,多有言之不尽而择言而道之意,只是择言之间,又难以取舍孰轻孰重,纵有千万思念情仇,却不能在笔墨之间传导。

  谢宁侧身坐在床边,一手揽着王桓边慢慢阅读此信,末了王桓还玩笑问道:“信中郡主真的只字没有提及我吗?”

  谢宁坚定摇摇头,淡然回道:“没有。”

  王桓笑着又道:“好歹如今我也算她半个弟弟,竟如此薄情,教我情何以堪。”

  谢宁将信递到王桓手上,信纸最后,谢蓁蓁补充了一行小字:“问候子徽。”

  淮南大雪,南境却只寒风凛冽。

  谢蓁蓁一人坐在酒肆中,要了一碟小菜一壶浊酒,遥遥望向长街。

  家家户户灯火通明,锅碗瓢盆想碰相撞的呲嚓声,家人其乐融融相聚一堂的说笑声,从前如此于她而言只是聒噪,如今形单影只落在棚下,她却忽生羡艳之情。

  也数不清是多少壶浊酒已空,酒家也早已打烊,她正想撑着桌面站起,却忽觉天旋地转,正当她差点就要摔下时,身后忽然有人将她扶住。

  谢蓁蓁顿时吓了一跳,连忙抄起长剑就要出鞘。

  回头之际,却见梁显扬一如既往地面带微笑,一身光明磊落地站在自己面前,温和地看着自己。

  正月初七,王桓病重,已昏迷日夜。

  就在谢宁揪着任镜堂衣领焦躁质问为何人还未来时,王府门口忽然传来琳琅喜极而泣的叫声:“姐姐来了!玉嫣姐姐到了!”

  任镜堂才如获大赦一般松了一口气,边在心中连连哀声喊着“苍天大地三圣母啊小爷我可终于把你等来了”,边赶紧跟着谢宁小跑着迎出去。

  只是在他见到玉嫣双手将披风兜帽摘下瞬间,任镜堂骤然停下脚步。

  任世间雕栏玉砌,姹紫嫣红,不过美人初见。

  正月十四,天晴,严寒。

  王桓病已有起色,能清粥小菜,能落地行走,能谈笑风生。

  晨起,玉嫣替王桓把脉过后,王桓目不转睛地看着玉嫣的颜面,忍不住赞叹道:“如此绝色佳人,如今竟还有妙手回春之技艺,你说,这世间除你之外,还能有谁?可叹是当年月色相陪趁早,如今想来,才知何谓羡煞旁人。”

  “行了,现在是能说能笑,看来便是好了,”玉嫣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愉悦而笑道,“你现在是在人家屋里,还敢与我这样轻佻说话,也不知你是真故意还是假无心了。”

  王桓也轻轻摇头笑笑,说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所谓羡煞旁人,旁人便在你我身边啊。”

  玉嫣顿了顿,细想才明白他言外之意,与他相视时见王桓笑中尽有看戏之意,纵是很想打他一顿,却也只好立刻转移话题,便问道:“你是从何时起,知道已经找到方法的?”

  “从祁缘问我,若我不只两年性命,我会做什么。”

  王桓觑了玉嫣一眼,又说:“他心中的仇是灭国灭门之仇,换作任何凡人,也并非可以轻易放下。他不愿救我,无可厚非,但也更因如此,他的仇一日未报,他便不会看着我去死的,所以就算他知道了此病解法,也选择了在用药上吊着我的命,直到我替他报了仇。”

  此话关乎生死,虽如今事已过去,从王桓口中再述更是云淡风轻,可是玉嫣听进心里,却十分不是滋味。

  她过去一直给祁缘寄出的封封书信,上面无一不表露出对寻得救治之方的激动。

  她曾一味相信,对方收到信件时也会如她一般欣喜。

  直到她在潘州听到任镜堂派出之人说,王桓病入膏盲,她是瞬间恍然若失。

  杜月潜闻得此事,也是不尽哀叹。

  自古医者,仁心。从来人心,难治。

  片刻之后,玉嫣才回过神来,她便又问:“可是你后来...怎么会又这样了?”

  王桓这时却瞥了玉嫣一眼,故作埋怨地说:“还不是因为你迟迟不来。”

  “啧...”玉嫣厌恶地推了他一下,“说正事儿呢。”

  “真的,”王桓淡然笑笑,笑中却渐染苦涩,又道,“我后来知道了知行也获悉此事,而且派人去寻你们时,我是一直在等,却迟迟等不来你们出现,后来我便干脆孤注一掷,若是等不来你们,也定能等来祁缘。”

  王桓脸上此时的戏笑,玉嫣看在眼里,心中却觉刀刺。

  这一条路是要经历过多少痛苦,到最后才能因为想活,而用自己性命作赌注。

  玉嫣又问:“你早知此病能解,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人家?”

  “此事关乎性命,连我自己都不确定,我怎敢给他希望?”王桓无所谓地笑了笑,又看着玉嫣,说,“说来可笑,我现在,竟然怕死了。”

  玉嫣略有意外,却垂头浅笑,道:“你变了。”

  王桓怔了怔,饶有兴致地转身看着她,眯着眼,问道:“变好还是变坏了?”

  玉嫣摇摇头,道:“变得像个人了。”

  作者有话说:

  玉嫣终于回来了。

  没错,子徽的病,终于,终于,终于,得救了。

  但是,还是会有,很多,很多,很多,后遗症。

  蓁蓁,真·口硬心软。

  (今天看到一句话,有点感动

  (希望所有人的热爱,都不要被世俗打败

  (我加油,你也加油

  第一百一十九章

  ◎元宵情人笑真情,京中君子了君心◎

  正月十五, 元宵佳节,天清月明。

  因王桓病已渐有起色,当晚便在王府之内设下简单夜宴, 与玉嫣琳琅,还有几位一路跟随谢宁远离京城至淮南的家仆一同欢庆佳节。

  只是晚宴还未开始, 门外便传来两声敲门。

  琳琅开门之际,只见任镜堂身披油亮鼠裘, 束发高冠,腰带醒人, 玉佩洁亮, 晃晃月色之下,更照人容光焕发。

  任镜堂左右手上各替酒樽二埕, 不待琳琅发问如此佳节为何深夜造访, 任镜堂便如主一般大步往里走去, 笑脸盈盈说道:“你家公子喜酒,我知道,大病方愈又逢佳节, 佳节又怎可少了美酒相伴呢?”

  琳琅关门之后一直紧随其后, 却始终觉得他这句话大有不妥。

  直到她重回厅中, 见到自家公子刚伸手想取过桌面酒碗, 挨在他身边的谢宁便不耐烦地将酒碗一把抢过, 琳琅心中才顿时醒悟:大病方愈之人,不是更不应碰得腥荤吗?

  虽厅中同贺之人不多, 不过寥寥七八位,却其乐融融, 连他们平日间不苟言笑让人望而生畏的谢宁, 在今晚也难得脸上时时带笑, 甚至到末了还给众人分发压岁钱。

  琳琅还郁闷,从前只听长辈道婚嫁之人,才会给晚辈派送红包。

  玉嫣觑了她一眼,眯了口小酒,才拍拍琳琅肩膀,笑道:“给你你就收着,你家两位主儿都不是阔绰之人,难得今日他们高兴,可别过了苏州无艇渡了。”

  今晚在场之人皆畅享其乐,却琳琅始终心中疑惑重重。

  直到晚席过半之后,她心中最大的一个疑团才似得解开,她扯了扯玉嫣的袖子,小声在她耳边说道:“姐姐,我觉得那位任大夫对你有意思...”

  玉嫣当下一口酒水喷了出来。

  众人皆把目光投向她处。

  王桓怔了怔,却随着琳琅视线而望,便顿时了然,又与谢宁耳语道:“要你是玉嫣,你是选我,还是祁缘,还是任镜堂这小子?”

  谢宁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呷了一口酒,低声说道:“三个都不是什么好人,要我是玉嫣,我宁愿孤独终老。”

  王桓完全不敢相信,此话竟是从谢宁口中说出。

  他定眼看着谢宁,谢宁却煞有介事地瞟了任镜堂一眼,又说:“你是我的,剩下他们两个,起码选一个看着自己,眼里有光的吧。”

  王桓越发地怀疑自己耳朵,许久之后才摇摇头,叹息道:“谢知行,你变了...你真的变了...”

  看戏人身在戏外,看戏中人却不能置身事外。

  任镜堂曾经放话,人有七情六欲,只成终身束缚。

  人却甘愿为其枷锁,此乃人生于世上之一大悲。

  早前任镜堂与王桓说出此话时,王桓不屑地摇摇头,笑道:“从来没有被束缚过的人,又怎知被枷锁的快意。”

  而至任镜堂那日在王府门后初见玉嫣,如一眼万年。

  有曾嘲讽,大悲,悲在拜在眉眼姿态之下。

  如今却又道,此生醉生梦死于此光芒之下,何不快哉?

  当夜众人皆散后,王桓与谢宁回到屋中,王桓才将一信交至谢宁手上,谢宁心中骤然一顿,皱眉看向王桓,王桓却耸了耸肩示意谢宁先打开。

  谢宁读完后脸色越发沉重,他回头看向王桓,王桓边替自己倒了杯水,边说:“淋北等不住了。”

  谢宁将信扔到火炉中,沉思许久,才凝视着王桓问道:“这个莫羡僧,到底是什么人?”

  王桓顿了顿,扬了扬眉,问道:“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多次与我一同从遥山回来的那位师兄,李清辞?”

  “李老先生的长子?”谢宁震惊,“他不是去...去世了吗?”

  王桓冷声一笑,意味深长地盯了谢宁一眼,又说:“我不也死过好几次了。”

  始至二月,淮南一切正常。

  因王桓病渐痊愈,虽是断然不复当年矫健英姿,眼神也尽伸手不见五指,却也算是得以将小命保存。

  只是王桓此病得愈后,任镜堂上门为其诊平安脉之事却做得越发殷勤。

  后来王桓终究忍不住,对其说道:“你替我诊脉,能探出我身体大概,可是就算你医术精湛超群,又替我诊脉诊上千万,你也是探不着旁人心弦...”

  那日任镜堂从王桓屋中走出,正好遇到玉嫣与琳琅说笑走来。

  任镜堂定了定神,便走上前,恭顺问道:“何姑娘初到淮南,想必未得空闲游览一二,若姑娘不嫌,能否让在下带领细看?”

  玉嫣也怔了怔,琳琅此时有觉尴尬便立刻想要跑开。

  却玉嫣一手将其拉回身边,又笑着对任镜堂道:“我这妹妹一直照料她家两位太岁,也一直不得空,若公子有此诚意,可否替她拿个假,然后带我俩一起游玩呢?”

  府中有深闺轶事,府外谢宁也重新与谢稻之等人一同暗中筹划事宜。

  谢宁又将淋北谢高钰野心越发昭露,南安府兵一事定不能有任何闪失等等一一告知,众人亦是不敢怠慢。

  如今的淮南之地看上去风平浪静,与从前无异而静待春风,却在掀开寒风之下,一切正蓄势待发。

  三月五日,惊蛰。

  傍晚谢宁归家一进屋中,便看到王桓神色严重地注视着桌面,手下按着一塔信纸。

  谢宁没见过王桓如此脸色,他心中不禁也跟着越跳越快。

  来到王桓身边刚坐下,正要问上一句“怎么了”,王桓却忽然转身,双手抱在谢宁两侧腰上,缓缓地凑到谢宁怀中。

  谢宁大感意外,一手抚在王桓后背,一手伸上前拿过桌上纸张。

  却看了第一面,眸上顿时露出惊光,迅速地又翻阅了剩下几张信纸,脸色越发的惶恐不安。

  直到他抓着信纸的手疲惫地落在桌上,王桓才从他怀中离开,二人对视,谢宁眼神紧张慌乱,王桓却只剩下悲哀伤痛。

  “怎...怎么会这样...”谢宁盯着王桓双眼,忍不住颤抖问道,“李老先生...意外...意外...坠...坠楼而亡?”

  王桓将信纸从谢宁手上取了下来,面无表情地将四张信纸按顺序平放在桌面。

  他又活动活动了脖颈,食指指着第一张上半部分,沉声说道:“据璞绵信中所说,李老先生是从宝华塔寺顶层,意外坠楼。宝华塔寺,高九层,若从顶层而落,必死无疑,可是宝华塔寺,乃京中佛塔之首,朝廷年年用大量人力物力来修葺,而它的架构建筑绝对稳固,且三楼以上对外皆有设栏...”

  谢宁目光钓在王桓手指位置,他冷声接道:“陈圳。”

  “的确是陈圳,但是,”王桓却皱眉苦思片刻,似乎始终难以接受他心中所预测那般,“陈圳早前拉拢李老先生,是因为陈圳目前需要他的支持。而李老先生朝廷纵横多年,他背后筹谋之事,只要他不愿意让旁人知道,陈圳是绝不会知晓半分而怀疑他...”

  “你的意思是,李老先生是故意约陈圳至宝华寺,然后将自己想要掰下陈圳的想法表露出来?”谢宁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着王桓。

  王桓又是沉思,手上三指始终有序点在纸上,少顷后他眸上冷光忽然一聚,说道:“我是知道,李老先生让我们先离开京城的用意,一来是让陈圳放松警惕,同时给我们赚来足够的时间,在淮南暗中做筹备,二来也是要找一个适当的机会,向天下揭穿陈圳的面目...”

  王桓说到这里,他紧张地又伸手在第二张纸中间部分点了点,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将真正的青丝诏提前送到盈儿手上,就是以防万一...”

  谢宁跟着王桓的指示又看向信纸,只见他手指所示的地方,正好写着李匪樵出事当日,当谢文昕得知此意外而震惊哀痛之时,皇后李盈儿痛哭流涕拿着青丝诏至谢文昕处,诉说其父之死绝非意外,又将从前沅陵侯王砺,京兆尹简中正被陷至家破人亡之事一一再道,谢文昕当场愕然不已。

  但是谢宁看至此处,他心中是如被猛兽撕咬般疼痛却又顿生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他缓缓又将目光移向王桓侧脸,只见王桓整个人都瘫软下来,弓着背,疲倦又道:“若我没猜错,李老先生是故意将陈圳约至宝华寺,告知早已洞悉其阴谋,又用当日我给他那假的青丝诏来威胁,让其收手。而陈圳一怒之下,却骤然将其从寺上推下...我知道老先生有所计划,但他从未告知...我更加...我更加不知道...他会...他会如此决绝...”

  王桓说着,放在桌面上的手不知不觉却颤抖起来。

  谢宁沉痛地合眼片刻,将手放在王桓手背上,却觉一阵冰凉。

  他更加是凑上前,将王桓揽入怀中紧紧相抱,但他心中却不知他到底是在安慰王桓,还是渴望从王桓身上寻得安慰。

  王桓始终呆滞地盯着前方,半晌后,他才冷静下来,轻轻将谢宁推开。

  二人紧张地对视许久,谢宁始终盯着他的双眼,点点头,说:“忽然老先生走出这一步了,我们就不能让他前功尽弃了...”

  王桓眼中略带泪光地看了谢宁好久,也点点头,沙哑说道:“已经开始流血了,只能让这次换血走得更彻底了...”

  他说着,边又伸手指向第三张纸中下方,沉重地又用食指点了点,冷声说道:“在这之前还有一个人一定要确定下来。”

  谢宁阴鸷地盯着王桓双眼,同样冷声回道:“简临风。”

  作者有话说:

  臭屁知行。

  (全世界晚安

  第一百二十章

  ◎舍生取义,言终才明名士情◎

  三月之初, 淮南倒春湿寒之节。

  屋内火炉烧得旺盛,谢宁入屋后便卸下狐裘只剩单薄轻衣,王桓身上却始终盖着鼠绒裘衣, 坐垫旁还落着一小汤婆子。

  二人相视谢宁而冷声道出“简临风”三字时,王桓点点头。

  他边将汤婆子抱在双手间, 边又转身面对着桌上信纸,将第三张纸放在二人面前, 不紧不慢地说道:

  “不出你我所料,简临风的确谙晓察言观色投其所好之道, 能通识此道, 在如今官场之上便是如鱼得水。一方面,有陈圳的提拔扶持, 另一方面, 能通晓圣心, 深得圣意,更加又在同僚面前曲意逢迎,是将八面玲珑表现得淋漓尽致。不过短短半年间, 他便从名不惊传, 而到了如今的殿中尚书一职, 此职虽不高不低, 却是给他步入朝廷开了一条明光大道。”

  谢宁以表赞同地点点头, 接着便说:“不但如此,简临风眼界比旁人都要企高, 决然是清醒之人。他一早便知你我背后谋策,甚至能够推断其中一二, 所以就算此时李老先生遭陈圳谋害事上, 看似是陈圳占了上风, 但是简临风是更加能看出,到了如此地步,陈圳身上的不过就是回光返照,其实大势已去回天乏力。”

  “所以他便立刻倒戈,在陛下惶恐不安之际,用自己父亲及府上蒙冤受屈之事,与李盈儿一同控告陈圳,但却又以替陛下观察陈圳动态为由,始终留在陈圳身边,所谓双面间谍。”

  “虽然说他这种见风使舵的行径可耻可唾,但是简临风能够在此时逆势而行,也确实是勇敢果断之人,”王桓忍不住一声冷笑,继续又道,“他太聪明了,就算深谙如今局势,他也绝不会背城借一地封死自己后路,他断不会立刻就与陈圳对立,事态一日未下定居,他仍会在陈圳身边替他做事,便是你说的双面间谍...但是...”

  “但是...”王桓说到此处,骤然停了下来,回头严肃地看着谢宁,又道,“陈圳也不是瞎的。”

  谢宁一时不能明白王桓此时意思,他渐渐皱眉凝视着王桓。

  须臾后他才顿时醒悟,却脸色猛然下沉,他紧张地低声说道:“嘉荣十七年元宵,陛下微服,宫外遇刺。”

  王桓大有悲愤交加及懊悔无奈地闭上双眼转头面向桌面,片刻后才定下心神,回头紧紧盯着谢宁双眼,郑重其事地沉声说:“这是陈圳的计划中还剩下的一步棋了...他必须在我们的计划开始之前将这一步棋走出来...”

  谢宁轻轻地点头,点头姿势却越发坚定沉重。

  王桓见其如此也再无多话,一直皱眉又看向桌面按顺序平摊的四张信纸,各自再仔细阅读。

  “还有一事,”谢宁这时却又忽然想起什么,说道,“皇后...如今陈圳是得知了李老先生知道其阴谋,以陈圳多疑又心狠手辣的行事作风,我怕他会不会利用宫中朱太后对皇后做出威胁...”

  “会,”王桓斩钉截铁说道,“绝对会,可是这个你不必担心,既然如今李老先生已经替我们把第一步走了,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便是乘势而上,有备无患了。”

  谢宁又低声问道:“那我们现在这边需要做什么?”

  王桓却余光扫了门外一眼,拿起笔在纸上挥洒出四字,便将笔随意丢在桌面上,然后转身面对着谢宁,眼带亲昵笑意地凝着谢宁双眼,双手渐渐勾在谢宁脖颈边上,双膝跪在坐垫上直起身子,忽然便低头吻在谢宁唇上。

  谢宁一直邪意微笑看着王桓方才一连串水到渠成的动作,直到王桓冰冷的双唇吻下来,他嘴角忍不住轻意上扬,双手在王桓身后,从腰间到后背,顺在他格外明显的背脊结骨上。

  顺着吻势,王桓慢慢重新坐下,而谢宁却越发迎着他的渐落而攻之其上。

  谢宁一手抱着王桓在桌边倾身而下时,阴冷余光扫过桌面王桓方才写下那四字,“按兵不动”。

  紧接着另一只手忽然在桌面一捋,将桌面上所有纸张抓成一团,然后往火炉方向扔去。

  就在纸团不偏不倚地落入炉中,谢宁的手早已落在王桓脑后,替其做枕。

  三月二十,怡都,天晴,云淡。

  祁缘在孟诗云房中低声一番叙述后,孟诗云早已恍如隔世,双手一直紧紧抓在一起,甚至手背上早已被抓出血痕,她双唇颤抖紧抿,始终说不出半字。

  她的如此细微动作祁缘皆看在眼里,只是他预想要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说完后,便微微颔首,起身挎着药箱便要往外走。

  在他刚走到门后时,孟诗云却忽然颤抖着小声将他叫住,祁缘神色冷淡地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孟诗云目光一直定定地停在桌面,眼中不知从何时起早已溢满泪水。

  她吸了吸鼻子,才问道:“宁哥哥和桓哥哥...他们在淮南...还好吗?桓哥哥的病...好些...好些了吗?”

  祁缘略有意外,他微微侧头看了孟诗云一眼,语气冰冷地回道:“一切安好。”

  直到祁缘关门离开,孟诗云才忍不住双手掩面,痛苦地啜泣啼哭不止,口中还喃喃而道:“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三月三十,多雾,阴寒。

  王桓再次接到京中传来消息,谢文昕如今已知朝廷内外早已被陈圳的集团所笼罩,可是他却始终不敢声张,面对陈圳仍是装出一副与从前无异之态,心中却慌张焦虑至极,甚至夜夜梦魇侵袭,辗转难眠。

  谢文昕与李盈儿及简临风谈话之中,多有表露想要将谢宁请回京中之意,却迟迟未曾付诸行动。

  一日诏书未落,王桓与谢宁在淮南,始终装作万不知晓之态。

  明面上谢宁所管理之下的淮南日常操作也只是在民生社稷之上,所有传入京中所言,皆是谢宁如今一心放在整治央江一事之上,只是谢宁暗地里与谢稻之等人,这大半年间的筹备早已是蓄势待发。

  四月廿二,清明时节,绵雨阴冷。

  京中再次传来消息,只是此次消息在淮南幕府中也是让众人大吃一惊,连韩英也紧皱眉而半晌不得言语。

  天子玉玺正印册封的皇后李盈儿,在自己寝殿中因误食有毒食物,御医抢救无效,三日前已魂归天渊。

  早在此信传入淮南之前,陈圳渐渐开始洞悉谢文昕早已知道他的阴谋时,他便干脆破罐子破摔。

  朝廷之上从许久之前本就是陈圳一手操控,早前一直不过是给谢文昕留足颜面,如今既然谢文昕是知晓其狼子野心,陈圳亦是无心再掩饰其面目。

  陈圳接下来在京中便开始明目张胆地布置,除去让陈翘甚至开始接手中央军营外,更是让明校府将他早已控制京城一事对外封/锁,若城中出现任何与其不利的声音,一律格杀勿论。

  除此之外,更有将从前与谢宁王桓有关的一应人等,如贺奉昌冯晋等人,尽数收押庆律寺司刑狱,由何联为主监,严刑逼供,务必要从他们口中拿到谢宁王桓等人早已图谋不轨,意图谋逆的罪证。

  谢文昕一朝便称傀儡皇帝。

  而简临风行走在谢文昕与陈圳之间,却从来未对其中一方表以其绝对衷心。

  李盈儿屡次哀求谢文昕立刻将淮南王召回京中,但谢文昕如今早已是如被禁锢宫中,每日仍旧身着龙袍上朝议事,却众人皆知,其手上再无任何权利,更无从将消息传至遥远淮南。

  此时的谢文昕在宫中不过牵线木偶,任人鱼肉。

  此些消息经由王桓密探传至淮南王府,因此事涉及谢文昕生命安全,谢宁是越发焦急。

  他坚持要此时便是时候,应马上调动淮南兵马入京除奸。

  但王桓却一味阻拦。

  一日未得到京中传召,谢宁便率大量军兵入京,一乃昭告天下,他一直有在封地违旨私养府兵。

  二又有谢文昕早前令下,藩王无诏不得入京,如此二条,任一便可告之谋逆重罪,何况谢宁如今此举更是其二兼之。

  二人因为此事是在早已数日在夜间争论不休,就连琳琅在门外听见也为其忧心。

  玉嫣每次都只好将琳琅揪走,语重心长地教育她道:“你们这几个孩子都是,人家大人的事儿,哪儿轮到你们操心?”

  四月三十,多云,雾重。

  傍晚谢稻之三人正在谢宁书房中商议此事。

  谢宁毅心从早上到下午,韩英是一言未发,而谢稻之与荣敦之意皆是不可轻举妄动,谢宁最后忽然铁下心来,沉声说道:“管不了这么多了,下月...”

  “谢知行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咳咳...咳咳...”

  谢宁还未说完,屏风之后忽然传出一声沙哑斥责,然后又是一连串咳嗽声。

  在座众人本是一直愁眉苦脸不知如何劝说,此时皆被其吓了一跳,顿时回神看去。

  只见王桓一手扶着屏风,一手捂在胸口前,一边躬身咳嗽,一边往外磕磕碰碰地走出。

  谢宁见其如此心中一疼,连忙上前就要将他扶住。

  怎料王桓却一手将他推开,与此同时他也没站稳便往下摔去,众人惶恐焦心至极,同时立刻站起想要上前相扶劝说,却又都停在位上,皱眉相看。

  王桓这时又喘着气沉声怒斥:“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现在贸然回京就是正中陈圳下怀,他捏着“藩王无诏不得入京”和“藩王不得私养精兵”二事任一,就可将你置之死罪了!就算此仗你得胜,可是天子多疑,从前能因你功高盖主而削藩,日后更能再拿着此事来大做文章,若淮南之后就要世世代代背负着谋逆的罪名,你心中可对得起老王爷...咳咳...咳咳...”

  谢宁本扶着王桓,看着他如此模样,心痛便早已写在脸上,只是他此时却咬咬牙,争辩道:“可那是我们陛下啊...是文昕啊...我们再不出手...”

  “枉你读了这么多史书经文,挟天子以令诸侯便是前车之鉴了...”王桓痛心疾首地对看着谢宁打断道,之后又是不停地咳嗽。

  谢宁见其如此是不愿再多话以激起他心中不安,只好一手抱着他,一手对着场上众人挥了挥,众人立刻会意便快速退出如此场面。

  王桓被谢宁扶在怀中坐下,谢宁一手揽在他肩侧,一手连忙从边上拿过茶杯送到他面前。

  怎料王桓虽一直急喘,却伸手就将茶杯打落。

  谢宁无奈地深吸一口气,一直皱眉盯着他,直到他缓缓平静下来,才坚定说道:“父亲绝笔信上所言,不望名垂史册却乞以身殉国于危亡,你亦曾道,士行义仁之道则无畏生前身后名...”

  “你是决定了要回去了...”王桓看都不看谢宁一眼,冷声打断问道。

  “子徽...”谢宁几乎以哀求语气唤着。

  谢宁正要凑到王桓跟前,王桓却一手抵在他胸前,冷声又问:“什么时候?”

  谢宁知与王桓之间鸿沟再无法逾越,只好松开双手,垂头凝视地面,缓缓说道:“六月月中。”

  “嗯,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王桓也没有看他。

  谢宁无奈,只好替王桓理好身上披风后,便起身往外走。

  只是当谢宁走到门后时,二人嘴角皆不约而同露出阴鸷微笑。

  作者有话说:

  敲黑板,这一章,整章伏笔,从头到尾。

  (全世界早安

  (早餐吃饱,心情会好

  第一百二十一章

  ◎儿女情长,可比万里戎疆◎

  自那日书房争吵后, 谢宁便一直以府中事物繁多而多有留在幕府过夜,就算少回王府也只是留在书房过夜,与王桓避而不见。

  王桓那日之后亦因一时气急攻心而旧病复发, 一直昏昏沉沉卧病在床,也从未问及谢宁之事一二。

  所以有时琳琅就算知道谢宁回家了, 见到人如此焦灼状态,又不知其中因果缘由, 便也不敢在其面前多言。

  任镜堂仍旧是日日到王府上替王桓看脉。

  从前他得如此殷勤,大多是因为府上有佳人, 而近这几日再登门, 虽说也因佳人,但更多却是迫于他人淫威之下的无奈。

  今日他闭眼替王桓把脉过后, 却皱了皱眉, 二指仍留在王桓腕上, 又再次凝神静听。

  半晌后才半眯着眼,怀疑地斜睨着王桓。

  刚好王桓此时又伸手作拳抵在嘴前两声咳嗽,他更加是望洋兴叹地觑着王桓, 说道:“诶我说二公子, 您这装模作样的功夫, 倒是真让在下刮目相看了。”

  王桓顿时愣了愣, 却立刻又摇头轻轻笑了笑。

  任镜堂又接着说:“我就说, 您从前的病,虽说顽疾方愈, 总是还会有些长短首尾。就算前几日是气急攻心,引致旧疾再犯, 却总不至于这么些天还不能下床吧?在下这两天, 还真的以为是自己医术生疏了, 赶紧回去熬了几天几夜来翻看医书记载。但是想来想去,在下的医术,也未到如此不精的地步。现在好了,竟没想是装睡的人叫不醒啊。不过您倒也是给在下说说,这咳嗽能咳出来,但是这苍白脸色又是怎么装的?难不成公子您为了蒙骗大家,还专门涂了脂粉?”

  任镜堂说着便要伸手上前到王桓脸上去擦拭,王桓笑着微微侧身躲开,更加将他的手推走,说道:“任大夫,您今日的功夫是做完了,省下来的空儿不去找心上人,竟在这儿对一个病人动手动脚的,合适吗?”

  “在下自然不敢对您老动手动脚,不然等会儿在下是真的手脚异处了。再说,在下与在下心上人的事儿,就不烦公子您挂心了,在下这会儿,便准备去邀约何姑娘到城外赏春呢。”

  任镜堂先是掩不住心中欢喜地洋洋得意说着,却又在桌边收拾着药箱时回头觑了王桓一眼。

  见王桓斜靠在软枕上,眯着眼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手中书卷,他顿时又觉心中一堵。

  将手臂压在药箱上,任镜堂又苦口婆心地对着他说:“但人家公子,不是我说您啊,您要真有这个心思来管旁人,还不如先去跟您家那位好好谈谈,不然您们二位如今日夜不见的,到头来不也还是麻烦了旁人,嗯,例如本人。天天先跑一趟王府,再跑一趟幕府去给您家那位汇报您的状况,这来回跑得辛酸在下就暂且不论了,可若要是说您真有哪哪儿不舒服呢,人家又还得怪罪我,说我没有尽心尽力...”

  任镜堂是越说越委屈,越说越气愤,却就在他大吐苦水正到激动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把清晰明媚的话语声:“二公子,您现在可是听见啦?说您矫情的可不仅仅是我一人了...”

  王桓不待玉嫣说完,看都不看二人一眼便笑着对其挥挥手,佯作嫌弃地说道:“您二位赶紧走吧,这王府容不下您俩了。”

  五月廿四,天晴,转云。

  傍晚霞光万丈,红紫交金,灿烂辉煌。

  谢宁独自坐在幕府正殿主座上,从中午一直到现在,看着阳光投射的角度渐渐下移,他才缓缓站起往外走去。

  谢宁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也不知道自己去向何方。

  只是走着走着,忽然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在自己面前飞快地窜过。

  只见那两人跑到一窄巷口前时还鬼鬼祟祟地左右细看,确定没有熟人后,又一溜烟儿似的冲进窄巷中。

  谢宁并非八卦之人,只是此时见到这二人如此神秘诡异的行径,心中一时竟起了好奇。

  他便从那条窄巷旁边的另一条小径绕进,轻手轻脚地走到墙角处停下,便立刻听到其中的女孩关切说道:

  “谢连舟,你真的要跟爹爹他出征吗?”

  谢连舟马上又坚定地回道:“嗯!男儿一生所求,便是能铁马黄沙,保家护国...啊...啊...枝儿...枝儿你怎么哭了...”

  “谁哭了谁哭了!我没哭!我就是...我就是...眼睛进沙子了...”荣若枝也立刻打断了谢连舟,谢宁此时忍不住向前一步,便见到谢连舟紧张担心,却又不知所措伸手想要擦开荣若枝脸上的泪水。

  荣若枝却猛地将他的手甩开,然后一把擦掉眼角泪水,故作坚强地说道:“我荣若枝是会为这么点儿小事哭的吗!”

  谢连舟比荣若枝大两岁,荣若枝瘦瘦小小的,谢连舟比她足足高了近一个头。

  他垂头看着荣若枝固执地擦着脸,心中竟是很不是滋味,他忽然弯下腰,双手搭在荣若枝的双肩上,静静地注视着她的双眼。

  荣若枝怔了怔,断断续续地说:“你...你干嘛...”

  谢连舟坚定地笑了笑,揉了揉荣若枝的头,说道:“我,谢连舟,对着今日斜阳发誓,我答应你,一定会平平安安回来的...”

  谁知荣若枝却忽然赌气打断道:“你回不回来,关我什么事儿!你要是不回来了,隔壁张狗儿...”

  “枝儿...”谢连舟不等她兴冲冲地说完,便认认真真地凝视着她,说道,“我说了我会回来,我就一定会回来的,我要回来娶你,我一定会有功成名就那日...”

  “你这都哪儿跟哪儿...我...我我懒得和你说!我要回家去了,爹爹该寻我了...”荣若枝脸上越发滚烫,她边语无伦次地说着,边转身就想往巷子外走。

  谢连舟却骤然上前拽下她手臂,谢宁这时早已站在他们之后,虽然是再也听不见二人对话,却一直看着谢连舟如何耐心好言相劝荣若枝,荣若枝如何想要挣脱谢连舟,只是一轮推搡后,二人最后还是一同往街上走去。

  最后一笔金光灿灿落在他们身上,伴随着他们渐行渐远,谢宁骤然想起这些日子来谢稻之与荣敦之间的尴尬。

  自那日谢宁与王桓争吵之后,谢稻之也多次旁敲侧击,想要相劝谢宁道王桓所说言之在理,实在不应不要意气用事,而在这种关键时候轻举妄动。

  但是谢宁却坚持,如今便是最适宜之时,若此时再不出手,便是错失良机,日后若再要除去陈圳便是难上加难。

  之后众人皆无奈,只好立刻按照谢宁吩咐去准备出征事宜,初此已定,六月之初,从淮南北上,任荣敦为行军都尉,韩英为军师,留谢稻之镇守淮南城。

  而越近出发时日,谢宁便越能察觉谢稻之与荣敦之间的微妙。

  直到那日谢宁傍晚从幕府而出,却见谢稻之与荣敦在府外一路边争论不休,谢宁本无意得知二人之间矛盾,却路过时无意听到皮毛。

  其中所言大概便是荣敦与谢稻之说,若谢连舟有意要娶他女儿,便不能再留在军中,此次出征更加不能相随,而谢稻之则两面为难。

  同为亲父,谢稻之是断然能够理解荣敦爱女心切之顾虑。

  但于此同时,他身为淮南谢氏一族,保家卫国的忠贞,是流在骨子里的。

  他是比任何人都要更加能够明白谢连舟男儿志在四方的热血情怀,只是谢连舟对荣若枝青梅竹马的感情,他也是能身同感受。

  古言曾道,儿女情长长不过万里戎疆,万家灯火火不及国难当头。

  少有记载,家怀儿女,又怎知非有重千斤?

  战士勇闯四方,战马铁血,乃因家中有候,而又国不平,无以安家。

  自谢连舟二人打闹离开,谢宁一直在街上游走。

  直到斜阳远下,街上行人各自归家,明月当空,晚风吹袭,谢宁身上只有单薄玄衣一件,却身冷从不及心凉。

  直到他不知不觉中快要行至王府附近,却听到王府门前“咿哑”一声。

  他略觉意外,此等夜间还有谁会出门,却抬头间便见到一周身素白的男子从里走出。

  此人身段极单薄,仿佛这阵晚风便能将他吹倒。

  他手臂上还挂着一件披风,此时身后一婢女本想跟上前来相扶,他却抬手相拒示意不用,垂头看着地面,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外走,在石阶处更是步步谨慎,却仍然是有好几次差点摔下。

  谢宁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几经辛苦周折才走下那三四矮石阶,却始终没有上前相扶。

  王桓走到路中间时方抬头,便立刻停下了脚步。

  虽连脚下台阶都看不清楚,隔着夜色也只能见到一模糊轮廓,但王桓心中比谁都清楚,面前此人,除去自己朝思暮想的谢知行外,还道何人。

  谢宁提步上前,一手绕过他后背扶住,一手又牵着他的手,边往府内走去边说:“回屋再说。”

  王桓却停在原地,满脸委屈地看着谢宁,难过说道:“我这是千辛万苦才走下那破石阶,就是想去给你送衣服,你看着不来扶我也罢了,现在便是又要我回去了...”

  谢宁看着他,摇了摇头,固执扶着他往里走去,没有说话。

  王桓也不再胡搅蛮缠,跟着他走着,边低声问道:“什么时候走?”

  “六月初,从淮南出发北上。”谢宁亦故意压低声音说道。

  进门后王桓才又问:“都安排好了?”

  “留谢稻之在城内镇守,荣敦和韩英随我一同北上,”谢宁点点头,小声又问,“你那边呢?”

  王桓脸色平淡亦沉声答道:“如无意外,这两日陈圳便会收到信息,而谢高钰那边也应准备南下了。”

  二人回到房中关上门后,王桓正要往衣架处走去将披风放回,却不料谢宁忽然脚步后赶到王桓面前便紧紧将他抱在怀中。

  只是谢宁虽然拥抱得紧,却又像怀中之人乃易碎之玉般,不敢过度。

  隔着衣衫,谢宁疯狂的心跳敲击在王桓身前。

  他怔然半刻,双手从二人中间旋出,紧紧地揽在谢宁背后,骨节分明的手一直在谢宁后背上下,就像如何都不足够。

  屋中烛光明明灭灭。

  片刻后,谢宁才稍微将王桓松开,二人相视少顷,谢宁忽然说道:“我真的很想你。”

  王桓伸手抚在谢宁侧脸上,拇指缓缓掠过谢宁眼梢,温柔又道:“怎么办,我也是。”

  却王桓语音刚落,谢宁骤然将手移到王桓脑后,猛地亲在他唇上。

  王桓双手慢慢游到谢宁颈侧,又渐上发冠,手腕一旋,谢宁冠上发簪便落在王桓手上。

  作者有话说:

  青梅竹马真的好可爱。

  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

  (来个小预告,快结局的时候,子徽,终于,撒了,一次,娇

  (不怪他,怪我

  第一百二十二章

  ◎文南里震碎璞玉,玉面公子恨天穷◎

  五月十四, 京中,多云,转晴。

  早朝刚落, 从明英殿走出,赵河裕和孟远庄上前听得陈圳一番低声吩咐后, 便各自离开。

  陈圳一路从流芳门而出,走到早已候在门外的自己的车边上, 由家仆扶着踏上台阶时,车帘便被从里掀开。

  早在车中的何联立刻上前将陈圳扶着在车中坐下, 直到车慢慢行走在路上, 陈圳捏着一边帏裳往外瞟了几眼,才将手收回。

  何联这时才道:“刚刚收到淮南那边韩英传来的消息, 说谢宁已经预备好用以清君侧, 除奸揭佞, 为护君安为由,将于六月初率军从淮南出发,留谢稻之镇守淮南城, 以韩英为军师荣敦为主帅, 直捣京城, 以缉剿谋逆乱贼。”

  陈圳点了点头, 却又扬眉问道:“王桓呢?”

  何联立刻回道:“信中所说他会与谢稻之一起留守淮南城。”

  “这些孩子, 就是不自量力,”陈圳听完, 伸手捋了捋下巴白花花的山羊胡子,不以为然地闷哼一声, 沉沉又道, “匪樵也算是白死了...我与他相识早年, 一同度过兵荒马乱,也有享过盛世繁华,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居然为了一群黄毛小孩口中所谓的天下安平而设局陷害我...”

  陈圳声音沙哑,却在提及李匪樵一名时,语气仍难掩当中遗憾与哀叹。

  何联听到此处甚至还略微意外,他偷偷觑向陈圳,竟从陈圳眸中探得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悲哀和懊悔。

  陈圳顿了顿,似乎一旦陷入此怀思之中,便难以抽身而出,他接着又一字一句地伤感而道:“相交相识如此些年,又怎能不知道他的心愿,可他也是知道,我何曾不也期盼江山安顿,社稷安康,百姓安宁啊...但如今明眼可见,谢氏一族早已军心四离,天子年少无知,根本非帝王之材,就算不是我揭竿而起,这谢家天下,又能够剩下多少年安宁定平静啊...”

  陈圳目光目光一直留在前方,何联甚至能从其细长双眼之中看到些许泪光,他却只皱了皱眉,不敢在此时过言。

  而陈圳凝神之际,仿佛眼前便是又出现了当日宝华寺上李匪樵拿着青丝诏苦苦相逼,要其不要再一错再错的场面。

  此场面却又追回至许多年之前,二人一同在谢逢面前,立誓生死追随,后又在四境之内同甘共苦的那些峥嵘岁月。

  陈圳忽然苦笑,又缓缓说道:“匪樵知道他的名字,在江中,甚至整个中原,是德高望重,人人尊敬,便先以青丝诏为胁,诱我对他下手,再用自己的死,加上盈儿在陛下耳边的旁敲侧击,来引起陛下慌乱,然后让陛下召回淮南王。”

  “而这时候,谢宁与王桓那两个孩子也早在淮南养足兵马...他是以为这样,便足够可与我殊死一战了...他是明知如今整个朝廷都在我的掌控之下,他还要如此一意孤行,做如此豪赌...为什么...他能够容忍此天下从姓齐到谢,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从谢到陈啊...他又怎知...我陈氏...并非可安天下之族啊...”

  陈圳话语声越说越低沉,到了最后何联更加是难以分辨其言,之能看到陈圳神色愈发悲切,喃喃低语时甚至几度哽咽。

  何联面无表情地看着陈圳一番伤怀,却只言未发。

  直到许久之后,陈圳才缓缓从哀切中抽离,却又是一声长叹,许久之后才回头问何联:“谢高钰那边如何了?”

  何联也不怠慢,立刻便回答道:“我们的探子回报,淋北那边应该很快就会收到我们的书信,届时便会从与谢宁同时却从淋北出发,经瑄遥从汶州而过,然后再渡淋江,统数而算,若与淮南同日出兵,应该会在相近日期到达京城。”

  陈圳听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忽然又掀起一边纬裳,对着一直跟在车侧的家仆说道:“我之前吩咐你做的事情,你可以去做了。”

  家仆应声点头后,便往反方向离开,陈圳再放下帘子时,何联沉着看着他,低声问道:“简临风这个人,真的值得您这样大费周章去留在身边吗?”

  陈圳这时捏着袖子拭去眼角泪水,却又故有深意地觑了何联一眼,不屑地闷声说道:“世间至可用之人,非视德道为至高正直君子者,非以礼法为无上仁义孝子者,而是趋功名利禄如鹜者。”

  “这种人,为了打到目的,是可用尽手段。他们的忠,可建于功名,他们的贞,可立于利禄,只要能控制这二点,便可操可控。临风这孩子八面玲珑,从前他无忧无虑不谙世事时,还不知道他有如此本事,如今家逢巨变而改头换面,是知道生于王侯世家,非功名利禄可安身立命,如此下来,这般聪慧,只要将其控制得当,便是可用之人。”

  何联从侧面看着陈圳双眼,不知为何,从这双鹰般利瞳中,他竟可同时看见奸诈,看见阴险,看见悲伤,看见怜悯。

  五月十六,京中,天晴,无云。

  夜晚,曾经淮南王府外侧面巷中,白叔一瘸一拐却极其着急走在前头带路,两步一回头,生怕身后之人跟不上那般。

  而他身后的孟诗云更是脚步匆匆,却又担心夜色暗沉白叔看不清路,最后甚至还上前想要扶住他。

  白叔却连连摆手,焦急对孟诗云说:“姑娘,您先甭管我了,您赶紧去瞧瞧我家小公子吧,他从中午到家后,便一直将自己锁在屋里不肯出来,我在外头还看到他翻箱倒柜的,我怎么唤他也不应,我是真怕他有什么事儿,想到如今京中,或许他还愿意听上您两句话,所以才把您叫过来...”

  孟诗云不愿放手,一直扶着白叔手臂,迁就着他往文南里走去。

  她也跟着说道:“白叔您这是什么话,临风哥哥如今无亲无故的,我能帮上忙自然会帮...只是...只是您知道今日他是去见何人了?”

  白叔连忙摇摇头,又心焦道:“我只隐约听到什么庆律寺,其余的小公子也是一句未提...”

  孟诗云一听到“庆律寺”三字,心中如遭锤击,猛地顿下脚步。

  白叔茫然不知地回头看向她,孟诗云才马上回过神来,边说“没事,我们赶紧回去吧”边扶着白叔继续往里走。

  回到文南里后,孟诗云立刻便走到简临风房前,刚要敲门,手已经贴在门上,却又骤然停了下来,她垂头半晌,脑海中全是那日祁缘与她说过的话,只觉心中狂跳不已。

  她甚至已经不知道在这件事情上,如何凭借着她这些年间对是非黑白的认知,来判定孰对孰错,甚至孰真孰假。

  她在门口站了许久,迟迟未曾敲门,却在他她踌躇不安时,房门忽然从里打开。

  孟诗云先是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看清面前简临风时衣衫凌乱,发髻松散,屋中更是一片狼籍混乱,桌架倾倒,书籍摆设也散乱破碎在地上,多少陈年典籍字画被矫揉撕碎,如弃子一般躺在地面。

  简临风神色厌倦地盯着孟诗云,孟诗云从未见过他如此状态。

  她好不容易才定下心神正要开口,简临风却忽然低沉声道:“你是来为他们两个说话的。”

  孟诗云心中猛地一顿,方才平复下来的心跳忽然又再发狂。

  她咬了咬下唇,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才强行挤出一个微笑说道:“临风...宁哥哥他们...”

  “是他们害到我今天这样的啊!”简临风却忽然转身往里发疯似地走去,又将还在还在架上桌上苟延残喘的漏网之鱼愤怒地一扫落地,紧接着又对着孟诗云怒吼道,“是王桓害死我爹,害死我全家的啊!堂堂百年江中简氏啊...现在还剩下什么...连门楣都被划花了啊...你们还想我怎样啊...他可以为了自己目的而不择手段,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简临风嘶声裂肺的一声怒喊后,却缓缓颓下,他始终紧盯着孟诗云的双眼渐渐用涌出泪水,他一手扶在身旁书架,骤然跪在地上,双手撑在地上,垂头痛哭不止。

  孟诗云见此一幕心中更如针扎,她快步走到简临风面前跪下,双手按在他双肩上要将他扶起。

  简临风三番四次将她推开,孟诗云无奈之下只能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哽咽着说道:“我不知道...临风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蓁蓁姐姐没了...盈儿也没了...”

  孟诗云一边哭一边摇头,她终是整个人瘫软坐到自己腿上,眸上被泪水沾染而只剩下一片模糊,她定定地目视前方,直到双眼发酸发痛,她才痛苦地合上。

  许久之后,屋内一片寂静,只剩灯苗被过堂风吹至摇摇曳曳,二人身影在地上地上阑珊不堪。

  孟诗云终究是先回过神来,她悲痛地看着简临风正呆滞地盯着面前地面,慢慢伸手顺了顺他衣衫,说道:“可是临风,你是要比任何一个人都明白,这一步,便是陈圳最后一步棋了...桓...他们纵使是与简伯伯之死脱不了关系,但是罪魁祸首是谁,你心里清楚...就算日后他上位了,你觉得,他真的就会放过你吗...你要的,是为简伯伯沉冤,你觉得他会给你这个机会吗?”

  简临风这时憔悴不堪地抬头看向孟诗云,眸上是对世间至憎至恨的阴冷和无奈,孟诗云甚至被他看得浑身发寒,可她却始终带着温和微笑看着简临风。

  片刻后,简临风忽然站起,冷声边喃喃说着“是他们欠我的”,边摇摇晃晃地往屋外走去,一抹寒冷的月光扫在他身上,宛如替他披上了一件破旧的袈裟。

  作者有话说:

  临风真的很,难。

  诗云真的很,难。

  (又想吃蛋糕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公子城墙别王爷,再见江上飞雪时◎

  五月十六, 淋北,清爽,日朗。

  淋北幕府中谢高钰廖文正围在桌边, 桌上放着泥制地形模。

  谢高钰正一手撑在桌上,目不斜视地盯着桌上模具, 另一只手二指夹着一张信纸便递给廖文。

  莫羡僧正站在一侧高吊的布幕绘制地图前观看,廖文将信纸接过时, 莫羡僧正回头向二人走去,瞥了一眼那信纸, 边走到谢高钰身边边问:“是陈圳寄来的吗?”

  谢高钰阴险的目光微微扫了莫羡僧一眼。

  莫羡僧分明感受到那狐疑之色如箭般向自己投射, 却仍装作浑然不知。

  谢高钰见其如此,又瞄了廖文一眼, 才轻蔑地说道:“那老狗贼是还真的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以为咱都是蛀米大虫, 老子书没读多少,但这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事俺也是听过的,等俺把那小皇帝给揪下来之后, 老子看他还能得瑟多久!”

  莫羡僧皱了皱眉, 忍不住转头看向廖文。

  廖文这时也刚好将信读完, 比起谢高钰的激愤, 他却越发显得沉定, 大概是感觉到莫羡僧一直看着他,便边将信纸递给他, 边沉声说道:“信上所说,是谢宁将于六月初, 从淮南带兵北上至京城, 而陈圳的意思, 是让我们同一时间从淋北南下,先驻扎汶州,等他将谢宁全军诱入京中后,我们再进城协助他们将谢宁一网打尽,届时他再向陛下进言,此乃淋北功劳,威逼利诱迫其退位让贤,将玉玺拱手让出于我们。”

  廖文说出此话时的语气不咸不淡,却莫羡僧越听越觉其中甚是不妥。

  他不敢置信地将信纸打开仔细阅读,看完后才皱眉对二人说道:“陈圳这是要置我们于不仁不义啊...”

  谢高钰此时越发气愤,他将手掌一甩,将地形泥模上怡都之处的小旗子怒然甩开,愤愤不平地骂道:“陈圳这龟孙儿,早该那会儿就把他给干了!放着这净是看着就来气!”

  莫羡僧这时连忙看向廖文,紧张说道:“若按照他所说的行事,在谢宁入城时一同杀入京中,他能将谋反一罪套在谢宁脑袋上,同为藩王,我们到时候也跑不了这谋逆之嫌,也是百口莫辩的啊...”

  廖文点点头,又沉冷说道:“陈圳虽口口声声说能让我们坐上皇位,但他如此不过就是想要一箭双雕。先是让天子亲自下诏封地减兵,藩王无诏不得入京,再用挟持天子为由,引诱谢宁带兵回怡都。与此同时,他又让我们带着自己的兵马入京来保护天子以铲除逆贼,但是只要皇位上的一日是谢氏之人,他可以用逆贼一罪定死谢宁,也可以用同样的罪名,置我们于有口难言万劫不复之地。”

  “陈圳这狗玩意儿,说到底就是想着自己当皇帝!也不看看自己那风干骨肉似的身子,还真他娘的异想天开不自量力...”谢高钰一直在碎碎不停地低声骂着陈圳。

  “你能不能消停半会儿,我一直都怎么跟你说的!”这时廖文也忍不住谢高钰的聒噪,不耐烦地打断他,又看了莫羡僧一眼,说道,“莫先生,这件事,你怎么看?”

  莫羡僧食指曲起,指骨在下颌左右切过,缓缓说道:“陈圳设此局构陷我们的根本,是以他安排的时间入京,那时天子仍是姓谢,他才可以将谋逆罪名扣在我们头上...但是...”

  莫羡僧说到这里却骤然停下。

  廖文和谢高钰同时回头看向他。

  莫羡僧沉思片刻,才抬头狡黠地扫了二人一眼,冷笑说道:“可若我们等在陈圳自己等不住先动手了之后再入城,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时谢高钰也已经冷静下来,他皱着眉与廖文对视一眼,廖文却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谢高钰便对着莫羡僧说道:“既然这样,这次本王出征,你跟本王走,老廖留下来看着淋北城。”

  莫羡僧作出受宠若惊的诧异之色,连感谢高钰,而又有下定,淋北军将于六月初二,从淋北出发一路南下,至江上汶州先安营,再静候京中动静,伺机而入。

  六月初一,淮南,月明,星稀。

  淮南王府书房屏风之后的内堂难得热闹。

  垂帘之后,王桓正依偎在谢宁身旁坐在矮桌后,谢宁双手紧握着王桓左手替其暖手,王桓却始终看着堂中三人而着急不已,几次想要挣开谢宁的手上前相助,但谢宁却始终顽固不肯松开。

  堂中任镜堂正盘腿坐在地上,脑袋上覆着一张人皮面/具,但因佩戴不当而十分不帖服,如此不仅看去别扭,其本人也断然难受不适,可他却始终一动不敢动,只是王桓看着就替其心焦。

  玉嫣正双膝跪在任镜堂面前直着身子,双袖早已挽起。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她早已是焦头烂额,按照着王桓在座上隔空传去的指示,替任镜堂整理着面/具,但却是越摆弄越不成样。

  几番下来她已经是心力交瘁,当下更是双手一甩,坐在瘫坐在地上,回头本想用目光告诉王桓自己是要放弃,却见王桓始终着急要上前,而谢宁一直将他扣住。

  玉嫣无可奈何只好对着谢宁没好气地说:“殿下,说来我们在这里费尽心思的,到头来还不是为了您办事,您就行行好,把您身边那位借给我们一下,您看明早您便离开了,还不如现在早点完事儿,也给您俩留多点时间啊...”

  玉嫣此话一出,任镜堂是隔着面/具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连琳琅也瞠目结舌,谢宁更是顿了顿。

  王桓便想着趁谢宁走神之际挣脱他的手,却谢宁抓得紧,王桓只好哀求着看着他,谢宁无奈说道:“那你快点。”

  王桓还未来得及回答,便立刻冲到玉嫣旁边,玉嫣也赶紧给他让出位置。

  王桓先把胡乱套在任镜堂脸上的面/具取下来,谁知这面/具刚离开任镜堂的脑袋,任镜堂便忍不住大喘气。

  之后众人也没有再玩笑,王桓详细仔细地对任镜堂和玉嫣解释一遍,又将其带上后,便让其在众人面前模仿了一遍面/具所示之人的行径。

  只是无论任镜堂如何努力,谢宁始终皱眉摇头,王桓和玉嫣也忍不住皱眉而不敢苟同。

  任镜堂心中是苦不堪言,最后他落在地上,带着哭腔道:“殿下啊...在下何德何能...您为什么偏偏选了在下啊...”

  谢宁却冷眼看着他,余光扫了一旁玉嫣一眼,将身子凑上前,沉声说道:“因为本王只信得过你。”

  虽然到最后任镜堂仍是不得入木三分,却也少有进步,又道天色已晚便让其先行离去。

  王桓谢宁回房之后,二人在榻上交眷缠绵少顷后,王桓正平躺着,谢宁双手撑在他两侧,目光紧紧勾在他那双丹凤眼上,王桓脸上本带着清浅微笑,却见谢宁神色沉重有异,他也立刻将笑意收起。

  王桓一手落在谢宁额边将他落下的鬓发捋开,边又慢慢转身,同时让谢宁在自己身旁躺下。

  谢宁将额头靠在王桓肩前,却不说话。

  王桓心中怎能不知其忧其虑,只是事到如今,论何人亦知再无回头或停下之由。

  这条路,从有人抛头颅洒热血而起开端后,便只剩下一往无前,势不回头的以后。

  王桓将手落在谢宁背后,将他紧紧抱住。

  许久之后谢宁才缓缓后退,忽然伸手到颈后,将自己项上一直带着的红玉如意玉佩取下。

  此玉佩不过拇指指腹大小,呈如意状,晶莹剔透,玉泽通润,用一棕绳系结。

  谢宁正要将他带在王桓脖上,王桓却伸手抵在他肩前让其停下,王桓挑了挑眉,严肃低声道:“这是小姨留给你的...”

  谢宁却不加理会,固执地凑上前替他带上,又忍不住亲了他一下,才说倒:“母亲佑我,何尝不也在佑你。如果你有事,我又怎么能安好?”

  王桓便也再无推辞,捏着玉佩垂头看了看,却忽然贴到谢宁身前,双手紧扣他脖颈后脑,胡乱地吻过。

  过久之后王桓才沉沉说道:“至多半年。”

  谢宁点点头,回道:“至多半年,大雪纷飞前,江上定相见。”

  六月初二,淮南,天晴,风清。

  相道此乃出师有利之兆。

  这便是王桓第三次站于城楼之上,远眺谢宁高坐马上,离自己渐行渐远。

  王桓今日甚至还为了能更看清谢宁的容貌而偷偷用了骨翠散。

  此时他站在斑驳城楼上,看着谢宁一身乌玄,高冠束发,马上英姿在世无双。

  曾经他也在怡都街头巷尾,听得女子羞涩议论淮南王器宇轩昂英姿飒爽。

  从前他只道摇头而笑,她们不过是没见过这位如今气宇不凡的王爷,小时候是如何因一点小事而啼哭不止。

  只是此时他看着谢宁挺直的腰背,他却忽然才意识到,谢宁是真的长大了。

  谢宁回头再看自己时,王桓甚至很想冲上前将他死死抱住。

  他忽然明白,谢宁见到自己与莫羡僧单独夜谈时的恼怒。

  他忽然明白,谢宁昨夜为何不愿自己上前替任镜堂整理。

  因为谢宁心中从来所想,便是自己此刻心中唯一言话。

  这个人,是我的。

  谁他娘,也不能碰。

  当夜,晚风清冷,四下无人。

  淮南城北门门外,王桓身披深灰披风,站在一头扣兜帽的男子前。

  男子一手牵着马,边低声对王桓说:“二公子,夜来风大,您还是赶紧回去吧,就甭送我了,您放心,这事儿不单止是为了王爷,也不单止是为了咱谢氏,我定会不辱使命的。”

  王桓连连点头,却又不舍叮嘱道:“此事凶险,若能成为至好,却若有万一闪失,切记要先保存性命,这是在下之意,更是殿下之意。”

  二人再有一番简单对话,男子便纵身上马扬长而去,王桓看着此身影逐渐远去至模糊不清,才转身脚步往王府走去。

  七月二十,淮南,天阴,多云。

  王桓收到京中传来急报。

  信中道,皇宫已被城北中央军所包围。

  连秋携护城防欲誓死抵抗,却反遭称其心怀不轨欲对天子行凶,而城北中央军为护君安,更不能撤离。

  二者焦灼僵持不下之状一直维持,已有数日。

  七月廿六,淮南,天晴,微风。

  自谢宁带兵北上已有过月,城中百姓一应日常生活劳作皆如从前无多差异,气氛却比从前冷淡安静许多。

  人来人往皆老弱妇孺为主,留下男子居多仍留在淮南军营,余下皆为家中栋梁,或幕府照理淮南行政事务之人。

  谢稻之今日刚从幕府离开,正急匆匆地往家中走去,其行迹虽匆忙,却并无慌张。

  直到他从一茶水摊边路过,坐在最靠外的两名男子见其如此却忽然皱了皱眉,相互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地起身就要向谢稻之走去。

  却就在他们马上要拦在谢稻之面前时,一个身着浅橘外裙的小姑娘忽然冲到谢稻之面前,手上还攥着一张纸。

  谢稻之停下脚步还未来得及发问,女孩便兴高采烈地说道:“谢伯伯谢伯伯!谢连...连舟哥哥他的信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伏笔章。

  大雪纷飞前,江上定相见。

  (全世界早安

  (周五加油加油加油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京师乱战,血染城门血流堂◎

  七月廿八, 淋北,天阴,山雾。

  江上瑄遥东部, 皆以群山环绕为地势,六月中旬天气多变, 阴雨难料。

  昨夜一场倾盆大雨忽袭淋北城内外一带,清晨时分城中白雾萦绕, 伸手不得见人。

  旭阳难出,本应是家家户户准备一日初启之时, 却家户大门紧闭, 一户从外看去较为富裕之家宅内,集满城中许多妇女, 老少皆聚。

  堂内桌后正坐着一白发苍苍老者, 桌上纸, 手执笔,与身旁其夫人相视许久,又环视一众妇女一圈, 众人脸上皆带焦急紧张之色。

  半晌后老者夫人将手沉重落在老者手上, 对其悲哀地点点头, 老者长叹一声, 挥袖便在纸上书写。

  此府内气氛凝重诡异, 廖文府上忽然有一黑衣人急冲冲往廖文房间跑去。

  刚过环廊,却忽然被不知从何处射出的暗箭一箭穿喉, 该黑衣人瞬间倒下,不发一声。

  房中廖文刚醒而察觉动静, 猛地落床, 警惕小心地往外行, 却刚开门之际,便被一早已守在门外的男人用刀抵住项前。

  男人从旁走出,廖文大吃一惊,诧异道:“谢高钰!?”

  九月廿四,怡都,天晴,转阴。

  谢宁所率领的淮南南安府兵在怡都城外十里之地安营扎寨。

  十月三十,怡都,天阴,多云。

  当日晨起之前,谢宁便带领着其中五百精兵直奔至怡都城门之下。

  刚到城门脚下,就见到陈翘早已携鸿武营兵马在守候等待。

  谢宁刚让其兵停下,陈翘一声令下,鸿武营之人便骤然四散,然后遁甲持/枪,将其团团围起。

  本四境之内皆道,如今京师鸿武营早是今非昔比。

  曾经其乃由先帝亲设,直属中央配有调兵虎符,当年在中原四境甚至外蛮闻风丧胆的鸿武营,如今不过空有其表。

  主帅陈翘不学无术纨绔乖张,其手下更是放纵不堪,只知欺上瞒下,恃强凌弱,是早已没有半点实力,一网颓废,如此才是为何早前谢高钰抢占汶州时,朝廷派出镇压的,是谢宁所带的城北军,而不是鸿武营。

  但是今日谢宁带着南安兵在城门之外再与之相会,却见陈翘脸上,竟再无丝毫从前纨绔浪荡之态。

  陈翘高坐马上英容飒爽,神色冷峻,是有年少英雄之状,而鸿武营之人更是异常骁勇,竟无半分从前溃败之况,不过稍几回合下来,谢宁与其南安军竟是大败下风。

  事态一尽严峻,陈翘所命令,是将其俘虏却全留活口。

  他自己跟谢宁更是在兵马交战之中刀枪交手,谢宁脸上大有对其实力意外之色,而二人交战之中,陈翘一度占据上风,此时见谢宁面露惊异,他更是沾沾自喜。

  就当谢宁稍不留神之际,陈翘骤然一□□向谢宁左脸脸侧。

  谢宁立刻往右躲开时,陈翘却马上纵身向前,进攻猛地转向谢宁胯下骏马的左侧。

  该马一声嘶叫,顿时前蹄跃起,就在谢宁手足无措时,陈翘纵马上前再补一枪,谢宁卒然从马上摔下。

  此时南安兵早已尽数被鸿武营之人扣下,谢宁摔在地上后立刻就要重新站起。

  但陈翘早已翻身落地,在谢宁起身之刻一脚踩在他胸膛上,又用力往下旋摁。

  陈翘一脚稳在地上,一脚死摁压在谢宁前身上,谢宁正咬着牙要将陈翘推开。

  怎料陈翘忽然拿起枪,便猛地像谢宁右肩肩前刺下!

  谢宁忍不住一声嘶嚎,极度想要挣脱陈翘的束缚却无能为力。

  陈翘居高临下地看着谢宁在不停地挣扎,却嘴角阴冷斜笑,手扶在枪上滑落,缓缓弯腰,凝视着谢宁双眼,低声说道:“你以前也是这样将我按在地上打的,你还记得吗,淮南王?”

  谢宁始终咬着牙忍痛,眸中带火地烧在陈翘脸上,却始终没有回他一句话。

  “你说伯荆山上那会儿,你怎么就逃了出来呢?你要是那时候也死了,还能跟你那老不死的爹还有谢蓁蓁那泼妇一起上路呢。可是现在,你是谋逆重犯啊...牵涉的还有谁,我想想...王桓还活着吧...那他应该也是逃不了了...”陈翘偏着头,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谢宁,却其笑意阴森可怖,只教人头皮发麻,他语气如阴间鬼魅般狡诈。

  他停了片刻,却又忽然干笑道:“说起王桓,他这时候就应该在这里啊...看着你如今被小爷我踩在脚下,你说,他是不是又该心疼了...”

  谢宁此时脸上早已挂满伤痕,嘴角更是沁出血,他只觉嘴里一阵腥甜,却咬着牙冷声问道:“为什么...我自问...自问从小到大,没有伤害过你分毫...可是你从小就针对我们...一次又一次想要伤害他...为什么...”

  “为什么?”陈翘脸上笑意蓦地消失,他踩在谢宁胸上的脚再次用力。

  谢宁顿觉浑身如散架般钝痛,陈翘却皱眉看着谢宁一脸痛楚狰狞,缓缓又道:“我也想问为什么...谢宁,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们都可以选自己想走的路,而我不能!?”

  陈翘此话一出,谢宁心中却不由顿了顿,他再细看陈翘双眸,除去那阴险狠毒之外,谢宁竟是看出了那不知是隐藏了多少年的悲哀和痛苦。

  可恨人,从来自有可怜处。

  从小在宫中都子监时,陈翘便是一副自高自傲之态,从不喜与旁人交谈,对王桓与谢宁更是无端的始终带有敌视,后来有些许几个世家子弟称其为首,他更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

  谢宁小时候坦真直率,对旁人喜恶分明,陈翘这般无由便对自己和王桓处处针对的做法,他是早已深恶痛绝,却每次都因王桓称其年幼不懂事而道体谅。

  这些年中陈翘是越发的骄纵不仁,跋扈嚣张,谢宁见他是更加的不屑和憎愤,只是他从未想过,世间所道可怜人自有可恨之处,而可恨人,自然也有可怜之辞。

  就在二人四目相对却不得言语时,城门忽然从里大开,一人慢条斯理从里走出,手上拿着一卷金丝轴,身旁一侍卫跟随大声喊道:“圣旨到!”

  陈翘神色骤然一凝。

  而谢宁心中怅然顿时消散,嘴角一记得意笑容。

  他趁陈翘惶然之时,猛地一手将缨枪从自己肩前拔出,献血淋漓他也不顾不管,顷刻又将一手用力扣住陈翘大腿,然后忽然使劲,一下便将陈翘整个人往旁边掰倒。

  就在陈翘惊慌摔下之时,谢宁早已重新站起,站在陈翘身后,一手将陈翘双手紧扣在他身后,红帱出鞘,银光顿时架在陈翘脖子上。

  陈翘还没缓过来,便又被谢宁钳制着跪在地上。

  一众军兵听得圣旨到时也顿时诧异,你我相觑之时,又见自己主帅被他人挟持,瞬间不知如何是好。

  手上紧攥着金丝御诏的简临风冷漠地扫了众人一眼,目光最后落在跪在中间的谢宁陈翘身上,忽然两声清嗓,其旁的侍卫马上又尖声道:“见圣旨如面圣上,还不赶紧跪下!”

  此声一下,众人皆慌张下跪。

  简临风此时才缓缓将卷轴滚开,冷声说道:“奉陛下之命,恭迎淮南王入京,若有阻拦者,一律按抗旨定罪!”

  陈翘脸上霎时全黑。

  简临风此时面无表情地往一侧给谢宁让开,向城门伸手示意,又微微颔首沉声道:“王爷,请。”

  谢宁冷眼扫过简临风,牵制着陈翘站起后,红帱仍然架在他项上,便一步一步往城中走去。

  陈翘这时却冷笑一声,低声说道:“谢宁,你还是太天真了...你以为你有谢文昕那毛都没长齐的小皇帝替你撑腰,你就可以万无一失了吗?我先不说就你那南安兵根本不能是我鸿武营和中央军的对手,就是这天下,姓谢的可不止你们两家啊...”

  谢宁肩前伤口流出的血早已将他衣服浸湿,此伤口本应比上次伯荆山上所遇还要深,可此时身上的所有伤痛,对他来说都似乎不值一提。

  从胡八街一路向流芳门而入,道路上百姓早已退避三舍,却又忍不住站在门后,抵着门缝偷偷外看。

  曾经繁华热闹的胡八街如今只剩下一片苍凉,那条黄狗本嗅到旧人气息而欢喜跑出,却见旧人身上一阵血腥,竟躲在巷口不敢再出。

  二人一路行至流芳门前,本如今中央军领军常可诠早已率兵守在宫门之外。

  此时见到如此阵仗,他眉心不由皱起,正想下令让其部下围上前。

  谢宁却不慌不忙地微微笑了笑,手中红帱刀刃又往陈翘喉上加深,陈翘顿时对着本已慌张,却故作镇定的常可诠怒喝道:“他娘的!还不叫你的人赶紧滚开!”

  谢宁更加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常可诠,常可诠无奈,只好挥手让其兵马赶紧给他们让路,谢宁狡黠笑着沉声道:“开门。”

  从流芳门至普同殿这条路,谢宁是走过无数次,却从来没有一次,是像此时一般,让他感觉万般皆在手。

  刚走到普同殿外,便见到里面谢文昕端然坐在御座上,脖子上却也架着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刀。

  何联此时正单膝跪在谢文昕身边,神色冷淡地一手从后掐着谢文昕脖子,一手举着长刀抵在他项前。

  陈圳正双手停在身前站在一侧等待着,见谢宁劫持着陈翘走进,他却没有丝毫意外,眼上甚至还有丝丝对其无用的嫌弃和厌怒。

  反而一直站在他身边的朱太后是骤然吓了一跳,边慌张失措地叫唤着“小翘”,边要冲上前,却被陈圳一手拦下。

  谢宁不能看见陈翘此时脸上的神色,但他瞧见陈圳见到自己儿子被挟持时,竟没半分紧张,他心中不禁为陈翘感到一阵悲哀。

  谢宁一步一步走近,直到行至陈圳跟前,陈圳才慢条斯理地从旁走出,伸手挡在二人面前,一如平日般沉着,说道:“殿下,您要若是再向前一步,我们的陛下可就真的没救了,到时候您便是无论如何,都洗脱不了弑君篡位之罪了,还望殿下三思啊...”

  谢宁略微偏头,目光如鹰般凝视着陈圳片刻,却忽然两声蔑笑,不声不响中手上红帱再往陈翘脖子又进半分。

  陈翘项上早已被殷红流遍,朱太后早已吓得摔倒在地泪流满面,她一时看着自己弟弟,一时又将乞求目光投向其父,却见陈圳毫无动静。

  她几次想要冲上前,身旁爽秋却一直冷面将她扣下,朱太后只能双手捂嘴不停啜泣。

  谢宁这时垂了垂头,笑了笑,又道:“丞相,您难到还看不出来,这盘棋,您是早就输给子徽了吗?”

  谁知还未等陈圳皱眉,谢宁眸上忽然一寒。

  谢宁手上红帱猛地一挥,顿时一阵腥臭的鲜血如雨飞溅在陈圳脸上。

  旁边朱太后顿时“啊”的一声嘶叫响彻普同殿,然后两眼一黑昏倒过去。

  谢宁更是将陈翘的尸体往陈圳身上一推,陈圳瞬间没回过神来往后倒退两步。

  等他站稳后,却猛地将陈翘尸体如废物一般厌弃地往旁边地上一推,脸上鲜血一滴一滴往下掉,他如厉鬼般紧紧瞪着谢宁,咽了咽口水才怒声喝道:“何联,你还等什么!?”

  怎料他话音刚落,身后却传来一声清亮的长刀入鞘之音。

  陈圳脸上再也绷不住,他半回头只见何联早已将瞠目结舌呆若木鸡甚至浑身早已发颤的谢文昕护在身后。

  陈圳这时才知此局为何。

  可他却仍是努力定了定神,瞬间又冷笑着对谢宁说:“谢宁,你以为你们这就是赢了吗...且不说你的南安兵打不打得过鸿武营和中央军了...就是谢高钰早已在汶州等着,你以为你那南安府兵,能赢得了谢高钰那群匪兵吗...”

  而就在此时,还未等谢宁摇头讪笑,门外忽然一个将领冲了进来,对着陈圳大喊:“丞相,不好了!鸿武营和中央军尽数投向...还有...还有”

  陈圳脸色骤然发黑,他怒喝问道:“还有什么!?”

  “谢高钰在汶州被杀死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开始会是倒叙。

  还是老习惯,一切以事发时间为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江下筹谋,汶州血泪萦哭嚎◎

  谢宁从淮南离开前后, 淮南一如平静。

  因六月至暑乃江下洪涝多发之节,早前难民入城一事还算稍微缓和下来,却近来又愈发严重, 以至从央江一带往淮南一路,竟有如黄泉路。

  早在谢宁离开前, 他对此事也早已有所准备。

  在谢稻之的一番推波助澜威逼利诱之下,淮南当地及周围的富商地主皆慷慨解囊。

  在谢宁等人的筹划安排下, 在五月底,便早已在淮南城西南城外一条废置村落, 设置有惠容监, 以备收容从潘州而来难民。

  而谢宁离开后,淮南幕府一直有“谢稻之”主持当中事宜, 因曾经幕府重员韩英荣敦皆随谢宁北上, 谢宁离开前早有对其交代, 若有任何疑难问题需要旁人参讨,皆可到王府去寻王桓。

  谢宁与“谢稻之”说出此话时,王桓在一旁忍不住摇头轻笑, 转身离开后才与玉嫣说道:“看见没有, 我家知行聪明了, 知道一举两得, 一箭双雕了。”

  六月廿四, 淮南,更深, 露重。

  此时自谢宁离开淮南已尽半月,今夜月圆兼皎, 始至两更天, 王府后门有三人偷偷潜出。

  其中行在中间的王桓身着深黑外衣, 前有任镜堂后有玉嫣相伴相随,一路鬼祟向西南城外而去。

  方出城门,迎着月色,便见城门对外不远处有人在翘首等候,一见城门大开,便立刻向三人冲过去。

  此人跑到王桓面前时忍不住脸上兴奋与激动,刚要开口说话,玉嫣却低声责备道:“躁什么躁什么?等会儿要把人都给惊醒了可好了?”

  谢连舟脸上惊喜顿退一半,自责地垂头,却又瞄到王桓一直温和微笑看着自己,他便才稍回年少朝气,睨着王桓腼腆地点点头,示意知错。

  王桓这时却侧头看着玉嫣浅笑而道:“何姑娘明艳照人,便如东海夜明珠,放眼前天下即夜,姑娘便是世间光辉星辰,若说惊扰旁人,定只能是因姑娘您了...”

  任镜堂与谢连舟听得王桓此番炫而不腻的赞美,先是怔了怔,却反应过来时,才忍不住捂嘴而笑。

  玉嫣更是“啧”一声瞪了王桓一眼,王桓又抢在她发声前,赶紧又对谢连舟平和问道:“可都见上了?”

  “嗯...对了,这个先还给公子您,”谢连舟边连忙乖巧伶俐地点点头。

  他边急忙从怀中取出一块金漆令牌,边双手递给王桓,又说:“蒋大哥他很聪明,知道如果一行人同时行进会引起旁人注意,就将南央军分成八支分队,分队中又让我们的人参杂在逃难队伍里一起东行,现在蒋大哥带领的部分分队就在惠容监中等着公子...”

  “蒋大哥?”王桓略微意外地扬了扬眉,眯着眼看着谢连舟亲和笑道,“才见面几次,便叫得如此亲切,不知是这位蒋都尉平易近人呢,还是我们连舟才识过人,能得都尉以兄弟相称呢?”

  谢连舟脸上顿时发烫,赶紧边分辩着“自然是蒋大...蒋都尉他…他...平易近人了”,边连忙转身便要带着王桓一行人往惠容监走去。

  此至惠容监之外,是王桓初次与蒋济材相见,蒋济材早已候在门外,一见王桓便恭敬行礼,动作虽刻板,却仍能探得其中敬意。

  蒋济材此人约近四十,身材魁梧结实,肤色黝黑,露出衣外之处能见疤痕遍布,却眉目精神。

  其想法独到实在,说话点到即止言简意赅,但王桓却多少能从中感受到其话不敢过多至尽,言语间字句谨慎小心留有余地,他不由又想起,早前殷周商在介绍此人时提起过他过去的经历,再细看此人,心中只剩一番唏嘘。

  曾经湟川王谢颍,四境之内以惜才重才闻名,蒋济材此等人物,放至当年更是年少有为,在谢颍麾下应是备受赏识。

  纵是年少便得重用,大有一朝鸿图,身处光芒照耀之人,更是不知光芒之后的阴森魍魉。

  更是此世间最难容,终归是才高之人。

  才可致人登高,才亦可致人跌高,高处不得一日安稳,泥潭中万人践踏。

  蒋济材将王桓与谢连舟带至惠容监一暗室,暗室中只有四角亮有烛灯,二人站在墙上布制地图前,谢连舟安静站于其侧,蒋济材沉稳地简单议述当下时势与预备行军路线,王桓大多时候在仔细聆听而点头赞同。

  综其备述,按原计划,若无意外,八军将于六月三十前抵达江上,初设聚首安营之地,乃汶州郊外五十里,瑄遥山脉之瑄山脚下。

  三人一晚挑灯夜谈,即将天明时便再无多话而准备追露启程。

  蒋济材先从暗室离开前往集结兵马,其刚离开,玉嫣便曼妙而入,王桓才揉了揉发酸双眼,听得如此熟悉步伐,轻轻摇头笑了笑转身便迎上前。

  玉嫣将一长方掌般大小的铜盉交到王桓手上,又再上面轻轻拍了两下,说道:“此地不比京城,为了给你捣来这些,我与任镜堂也是费尽心思了,无论因由为何,你也是该省着点儿用了。”

  她说着又看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睁着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的谢连舟,便对着他故作严肃地说道:“这一路上你是答应过我,要好好照顾好他的,可不能食言了知道没有?不然我可不替你照顾枝儿的...”

  谢连舟一听到“枝儿”二字,瞬间捣蒜般不停点头。

  玉嫣又对他挥了挥手,谢连舟会意便赶紧往外跑去。

  王桓见其对玉嫣是害怕不已,便无奈笑着道:“你我又不是第一次分别,如今我更是病已渐愈,你竟是得了祁缘那套婆妈功夫了。”

  玉嫣瞪了他一眼,又说:“我如今是从杜前辈身上得了皮毛医术,本是想此行随你一道好有照料,连你家那位也说好,却你始终不同意...我又能如何...”

  “如此花容月貌,万般夜色竟能熠熠生辉,行军路上带如此一人,这便是要将我们行径告知天下了,”王桓笑着说完,却又沉声道,“而且你是知道,之后淮南府上更需要你。”

  玉嫣心中自是明白他言之为何,无奈撑了撑眼皮,轻叹一声,才从袖中取出一浅青色小香囊放到王桓另一只手上。

  香囊上只绣一简单粗陋梅花,王桓疑惑拿到面前深吸一口气,只觉其气味幽香奇异,又将香囊仔细观察,扬了扬眉问道:“这绣工如此粗糙,绝不是你或琳琅出品啊...”

  “那您觉得,这世上还有谁愿意为您绣这么一朵粗糙的梅花呢?”

  玉嫣瞥了他一眼,才又说:“之前与人家置气时候,某人是日夜躺在床上安得自在,又是怎知人家背后都花了哪些心思?到头来也不知道是劳烦了多少人在你俩中间替你俩周旋...给你你就好好藏着,这香是镜堂自己调的,你要是觉得心口不舒服,就拿出闻一闻,总是有益处。”

  王桓目光始终不能从香囊上离开,香囊平躺在掌上,拇指轻轻从梅花上抚过,仿佛隔着这布料,便可看到谢宁挑灯夜绣之态,嘴角更是忍不住丝丝笑意。

  一如二人以往告别之态,一无不舍,二无言别,三无嗔痴。

  只道一路平安,一路顺利,一路无悔。

  八月初九,王桓蒋济材所携南央军北过淮河,当夜王桓收到李清辞从汶州传来书信。

  信上所道,淋北一切如计划进行,淋北军已到汶州安营,若无意外,七月初计划可行。

  八月廿九,江上,阳艳,炽热。

  王桓谢连舟与蒋济材带领的一半南央军到汶州以西瑄山山脚,与其余南央军在此汇合。

  几日巡视以及与中将领帐中日夜商讨斟酌,王桓才感叹所谓治军之道。

  自己年少轻狂之时,自以为是饱读经书史籍,又常有与当年战马黄沙的前辈秉灯彻谈,是认为自己在治军一事上是早已越于常人。

  却今日再见,蒋济材等曾经经历过中原乱战的将领们,虽腹中笔墨与他无能相比,但在行兵治军实操之上,自己口中那套,不过是纸上谈兵,如孩童泥沙。

  无由又想到那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1】。

  如此,便是又想起了某人。

  再说南央军如今人数不过两万,皆为江下央江一带因洪涝灾害流离失所的流民,尽数不曾有任何参军经历,可见南央军方建之初不过一盆散沙。

  据殷周商所述,南央军从建起至今不过半年,如今王桓营中一圈,只剩对蒋济材等人的肃然起敬,殊不知,如今的南央军俨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秩序有度的极良精兵。

  九月初八,汶州,天晴,闷热。

  自昨夜一封从淋北传来的家书悄无声息降至营中,来时如鸿毛落地,接二连三又有传来,不多时却顿时在军中如焰火炸开。

  谢高钰此次南下,是率领,五万精兵从淋北而出,在汶州以东靠淋江之地安营扎寨。本每天夜间操练结束后,一众军兵皆各自歇息,却今晚无人能安然入睡。

  第一个收到家书之人此时正坐在帐外灌木丛边泥地上。

  此人年过四十,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张单薄信纸,拳头越握越紧,抬头久久凝望天上勾月,直到双眼发酸发痛,他才沉重合上,许久之后他才将拳头不停锤在自己胸前,神色痛苦不堪。

  男子在这灌木丛边上过了整整一晚,直到天有熹微他才按地站起,却在回营路上碰到一小青年。

  二人对视良久,眼中皆露难色,片刻后小青年才小心翼翼却满怀期待地问道:“黄大哥...你...你走吗?”

  男子长叹一声,才说道:“那你信那个莫先生吗?”

  小青年摇摇头,却又点点头,挣扎了许久,才眼噙泪水地看着男子,颤声说道:“可是...这信上的,的确是俺祖父的字迹啊...如果...如果上面所说的都是真的...为啥咱还要在这儿给他们送死...为什么...俺...俺不知道...黄大哥...俺真的不知道...”

  小青年垂头说着,眼泪忍不住便夺眶而出,他努力忍着啜泣,眼泪却不停往下掉。

  男子见其如此心中更不是滋味,想到自己淋北家中老少,便越是烦躁,他一巴掌使劲拍到小青年脑袋上,低声骂道:“去你娘的就这点儿出息!还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了?这点儿屁事就哭哭嚷嚷的,丢不丢人?!”

  小青年脑袋便越发埋下,却忍不住双肩一直不停地一耸一耸。

  男子心中何尝不也酸楚,若论归家之心,甚至比他还要强烈。

  片刻后他才一声沉长叹息,一手放在小青年头顶粗鲁地揉搓,随后又沉声道:“想走咱就走...哭屁哭...把你那马尿给收起来...谁他娘还要给谢高钰那鬼头卖命,这不还有莫羡僧那龟孙儿说会给咱兜着嘛...”

  小青年这时才抬起头,哽咽说道:“可...可咱们这是不是就叫...逃兵了...”

  “放你娘的狗屁!”男子忽然躁怒低吼。

  却又忽然害怕自己话声太大而四处张望一番,见无人注意他们,他才又说道:“逃兵逃兵...咱现在要再不走,那才叫真成了叛军了...现在是人家让咱们走,看他们那意思,这仗,谢高钰那匪头子是输个定了,人家现在是给俺们留退路...”

  九月廿五,江上,天阴,闷雷。

  王桓正在帐中与蒋济材等人商议进攻路线,但蒋济材近几日越来发觉,王桓心烦意燥,时常在众人议事之时屡屡走神,又有当日在惠容监离开前,有得玉嫣再三交代王桓身体状况,便以为王桓此些日子的心不在焉,乃水土不服而旧病复发。

  等众人离开后才与王桓推心置腹道:“先生,您要不先去休息几日,这儿的事儿还有下官呢...”

  王桓不待他说完便摆了摆手,脸色烦躁摇头拒绝道:“我没事...就是总觉得心里有些堵...”

  谁知就在此时,帐外忽然冲进一信使,王桓顿时回来精神,拿到信后迫不及待就要拆开,双手甚至停不下颤抖,却在将信打开阅读两行后,他整个人如遭雷劈,差点摔下,幸好蒋济材将其扶住。

  蒋济材不明所以,却见王桓脸色苍白双唇发紫,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哆嗦,他见其如此心中也是不由跟着快跳,目光转到信纸上,夺目而入的一行字:

  莫羡僧昨夜死于谢高钰刀下,后被焚于帐中,尸首无存。

  王桓当天夜里一人独坐帐中,不得任何人进入骚扰。

  谢连舟在外面紧张着急来回踱步,始终只见里面灯火通明却人影静止。

  ?

  蒋济材忍不住上前要将其劝下,而这时王桓却忽然从里掀幕走出,对着蒋济材冷声命令道:“明日一早,率全军直捣汶州谢高钰营寨,此战不管代价如何,不管以何种方式,只能胜,不能败!谁若砍下谢高钰人头,立刻加封行赏!”

  九月三十,汶州,多云,无风。

  南央军突袭汶州淋北军阵营,而谢高钰麾下此时早已是溃不成军。

  其当初从淋北出发,全军约近五万人,如今阵下人数却不如两万,加之余下兵将皆心不在蜀,军心极为涣散。

  相反,南央军却斗志昂扬训练有素,又有蒋济材战术出其不意,短短十日,轻而易举便将淋北军全军俘获。

  十月十二,谢连舟阵中砍下谢高钰头颅。

  那时他浑身颤抖跪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之中,谢高钰异处身首就在他伸手可得之处。

  此时周遭南央军大获全胜的欢呼号角声早已此起彼伏,可他却宛如被隔离在外。

  谢连舟双手按在地上,本是七月暑天,却觉全身发冷,耳边的欢啸声无端更如厉鬼催魂,他脑海中全是谢高钰马上嘶声奋战的情景。

  谢连舟此时年方十七,初次行军,初次见血,初次杀人。

  当夜,谢高钰首级送到王桓面前时,王桓脸上却没有半点欢欣喜悦。

  时至半夜,众人仍在杯酒欢腾庆贺之中,王桓独自走到淋江边上,忽然双膝跪下,对着深不见底的江水嚎啕大哭。

  作者有话说:

  【1】出自陆放翁《冬夜读书示子聿》

  清辞兄长是我白月光。

  (全世界晚安,早睡,好梦~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公子哀悼,王爷宫中报家仇◎

  深秋入夜本应四下寂寥, 却有大获全胜之喜,营中的喧嚣沸腾连夜不散。

  王桓独自一人从帐中走出,故意绕开人群往营外而行时, 刚好碰到蒋济材往他帐中方向走去。

  今日大胜应庆,王桓却没有分毫喜悦之色, 自送来谢高钰首级后,他便一直独自在帐中, 看着桌面那装载着谢高钰首级的木箱,更是不接见任何人。

  如是深秋, 蒋济材见其一日未曾尽食, 本乘着清粥小菜打算给王桓送去。

  行至帐前,却刚好看见王桓身披绒裘孤独外行, 大感意外, 本想上前询问, 但王桓如不见般一直外走。

  另外一将领刚好路过,见此一幕,忍不住问蒋济材道:“他们这淮南幕府的人都怎么回事儿?这咱几乎不伤一兵一卒就打赢了胜仗, 放着从前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儿, 他们怎么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

  蒋济材回过神来问道:“谢连舟那孩子还没好?”

  “害, 那孩子就是第一次见血, 一上来就把人家脑袋给摘了下来, 是有够呛的,我看啊, 还得再做几天噩梦吧,等过会儿见多几次了, 就不是这样儿了, ”

  该将领不屑一顾地说着, 却忽然谨慎地往四周瞟了一眼,又凑到蒋济材跟前,低声说道,“就如今这情形,以后要打仗的日子还少吗?这孩子迟早得长大的...”

  蒋济材一听,立刻皱眉瞪了他一眼,低声斥道:“这事儿不是跟你讲过先别提吗?!别在这儿搅浑军心的...”

  王桓从营中一直往淋江边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行至一片滩涂,月光洒在江面一片粼粼。

  是从未想过,原来竟已将近两年了。

  更是从未想过,不过两年,自己失而复得的清辞兄长,是又与自己阴阳相隔了。

  王桓蓦地想起两年前,李清辞从怡都离开没两日,有一夜里他偷偷瞒住谢宁快马加鞭追上其北行队伍。

  那时李清辞所带的淋北队伍正好行至淋江边上,那晚二人也是趁着月色,在江边对月而酌。

  酒意之下,二人高谈阔论,天上人间,风花雪月,南北无疆。

  而至最后,王桓昏糊之中,早是分不清他是真醉还是假醺,他忽然问道:“兄长,其实在你心中,你早就盘算好,这一仗,该怎么打的,我说的对吗?”

  李清辞那时本也头脑昏晃,听其一话,他却凝着王桓,笑了笑。

  他用手指在滩涂上画出一副极其简单的地图,指了指淋北城,又指了指汶州,其后却又在整幅地图上画下一叉。

  李清辞微微转头,笑着问道:“撇去其余不说,我且问你,孙家谋攻篇第三,所言为何?”

  王桓怔了片刻,不明所以却先是回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又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非攻也,毁人之国非久也...【1】”

  只是王桓背诵至此,忽然脑海中一记灵光而过,酒意顿时消散。

  他用手背揉了揉双眼,惊喜又道:“兄长的意思,是想让淋北军中先自乱阵脚,以致军心溃败,然后我们就可以不费兵卒而取之?”

  “我之前也说过,谢高钰不善内政,不慈民生,近这几一直在广募民兵,但是这个人手段却凶暴残忍,民怨沸腾而民心厌战,但迫于其淫威□□下又不得不从,这样一来,攻势是应该从攻心而起,”

  李清辞说着,又得意一笑,见王桓大有恍然大悟之色,又轻轻摇了摇头,指着沙上汶州所在之地,继续说道,“军远行而眷留城,如果要从内部打破,则要攻其心之防线。”

  王桓顿有痛彻大悟之态,接着便道:“先让谢高钰自以为是带着他的藩军压至江上,再让人北上淋北,收城安民,让当地百姓亲自写信是送往军中,告知淋北如今已易主,而且民生已定,而谢高钰更是大势已去,如果还要再一意孤行,追随谢高钰而进攻京师,且不说此战必败,届时更判逆贼一名而九族蒙耻。”

  可是王桓却又问:“可是你怎么能够确实,区区家书便能让军中变心?”

  “谢高钰治军以横蛮粗暴,军心本已不宁,不过最重要的,”李清辞笑着又道,“若连随行军师也告知,这一战是毫无胜算,再让其离开,如果是你,你可还会留在军中?”

  王桓本是叹于此中之妙,下一刻却顿时一惊,紧张地看着李清辞说出此话时,脸上竟是风清水和般,他却担忧道:“但此事是极为凶险...”

  “哈哈哈富贵险中求啊小桓...”李清辞忽然对月轻笑,拍了拍王桓肩膀,又道,“生死有命,你我不是本来就是死人吗?如今不也在此大好月色下畅谈风月?”

  世事如风,再吹向王桓脸上时,他是再也听不见那爽朗笑声。

  淋江涛涛不绝,谁也掺不透,里面混杂了多少血泪。

  江上勇士,江中谋士,江下道士。

  数百年间承载过多少改朝换代,多少人又如王桓此时此刻一般在这里嚎啕大哭,哀悯之中,再不能见旧人。

  十月二十,怡都城外南安军营中,谢宁与荣敦收到汶州传来捷报,二人相视会心一笑,却只勾嘴笑意,不敢放下任何警惕。

  次日谢宁携一小支千人军队向怡都方向而行,谢宁离开后,荣敦将韩英带至军营之外一小村落。

  荣敦一路面容冷峻沉默不言,韩英因心中有愧而越发忐忑,却又因不知其意而全程不敢多言。

  直到荣敦带其至一破陋屋舍门前将门打开后,一白发苍苍老妪正盘腿坐在炕上,眯着眼,安详宁静地折着菜叶,闻得开门有声,才缓慢地回头,声音沙哑颤抖问道:“谁呀...”

  韩英一见顿时如晴天霹雳,他不待思考便想冲上前,却荣敦面无表情一手将其拦下,紧接着更是将房门关上。

  再往军营行走路上,荣敦仍是不苟言笑。

  却行至一半,韩英忽然顿地跪在路边,竟是不知从何时起,早已泪眼昏花,他双唇不停颤动,荣敦回头漠然看着他,依然一言不发。

  直到荣敦耐性已过转身就要继续走,韩英才忽然哽咽说道:“从今往后,我韩英,绝无二心,生死皆为谢氏,天地可鉴,日月可昭...”

  荣敦并无意外,掀了掀眼皮,才冷声说道:“这些话,你还是留着等殿下回来,亲自对他说吧。”

  荣敦说完,转身便要继续前行,却两步后又停下,半侧头沉声又对其说:“还有,救你祖母出来的,是王先生。”

  十月三十,怡都。

  谢宁携兵大破怡都城,至其入宫,陈翘血溅普同殿时,温剑已带着明校府至西直门外,对还在与南安兵厮杀的鸿武营大为镇压。

  又是其宣告,其主陈翘已命丧谢宁手下,念及鸿武营营兵皆为怡都臣民,本亦无辜,若此时自愿弃械投降,仍可绕其性命,若有执迷不悟者,一律冠以谋反之名,株连九族。

  自谢宁西直门外挟持陈翘一路御马入城而至流芳门,天上一番乌云忽如而至,偌大京城竟在正午却如傍晚时分。

  长白侯府内孟诗云自今日晨起便茶饭不思,之后更是一直站在自己房前屋檐下紧张地来回行走。

  她时不时又隔着庭院望向府门处,每逢稍为有些许动静,孟诗云都立刻警惕地看去,却见行出之人非自己所盼,一番失望后却是越发紧张。

  直到又有一熟悉身影从庭院林木中急急忙忙穿行而过,孟诗云顿时眼前一亮,一手扶在廊下栏杆上焦急向该人方向迎去,只见孟远庄正脸色惊慌失措地快步往孟至源方向而行。

  孟远庄进房后便立刻将房门关上,孟诗云谨慎小心躲在门外。

  只听见孟远庄一直苦苦哀求自己叔父保他一命,而孟至源却只是哀叹不已,始终强调如今长白侯府也是自身难保。

  孟诗云听至此处心早已悬至喉尖,她紧紧攥着手中丝帕,又不敢发声。

  就在此时,只见其府上门童几乎是冲着往书房这边跑来。

  孟诗云连忙往屋子一侧躲开,门童焦急地敲门几下,门开后孟远庄不耐烦地低声斥道:“什么事毛毛躁躁的?”

  门童半回过身子指着府门方向说道:“简公子在门外说有急事求见...”

  孟远庄一听,顿时回头看向孟至源。

  孟至源也不由愣了半晌才站起上前,神色慌张地对门童边挥了挥手边说:“快!快把临风请进来!”

  简临风从庭院走过时,脸上极尽冷淡,余光扫了躲在墙角的孟诗云一眼,却二话不说便走到孟至源二人跟前。

  孟至源本要立刻将其请入屋内,简临风却谦逊颔首,礼貌而道:“晚辈还需入宫处理一些事情,此时特意前来,只想留下一话...”

  简临风说到这里,眼尾有意无意从孟远庄脸上扫过。

  孟远庄脸色骤然越发铁青,简临风马上又对着孟至源沉着说道:“晚辈曾恩受二位,今日无论有何变故,晚辈定竭尽全力保住侯府,侯爷与令君无需担心。”

  简临风说完便再无耽搁,转身便往门外而去。

  只此时孟诗云恰好从庭院穿过,二人碰面之时,孟诗云望其眼神不尽感激,简临风亦无言语,点点头,便继续往外离开。

  普同殿中陈翘尸体头朝下瘫在地面,血水不停从脖子下流出向四处蔓延。

  朱太后此时才渐渐恢复神智,却始终恍惚。

  那侍卫冲进来后所说的话,早已让陈圳如晴天一击。

  他差点站不住而往后倒退两步,可他却马上又强作镇定地干笑两声,伸出一手食指颤抖指着谢宁,紧跟着是不停地发笑。

  谢宁也丝毫不急,点了点头,平静地看着陈圳。

  陈圳到了此时此刻,还在努力保持着他平日里那张淡漠大儒的脸面,可那阴险狡诈早已从他眼中钻出,他沉声对谢宁说:“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就算没有谢高钰,这京城也早已在我手下了...”

  “哦?”谢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冷笑一声,说道,“那不如丞相您请带路,我们一同到城楼边上,去看看这京城,是如何在您手下的?”

  谢宁此话一出,陈圳脸上顿时露出一丝紧张。

  谢宁垂头笑着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忽然一个转身绕到了陈圳身后,轻轻地将他往前推了一把。

  陈圳刹那间没回过神来便趔趄向前,朱太后此时已经陷入疯癫之态,她嘶声裂肺地嚎哭着,更加是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哀求谢宁放过她父亲。

  谢宁本已将朱太后抛之脑后,此时朱太后的哭声却将他目光吸引过去。

  谢宁瞥了她一眼,笑着说:“既然如此,那太后不妨也随本王一同到城楼上去看一眼吧。”

  陈圳被谢宁推攘着磕磕碰碰来到城楼上,朱太后迫于谢宁挟持其父,不得不紧随其后,只是她一路又扑又爬,早已发髻凌乱,衣衫不堪。

  直至城楼,谢宁忽然一手紧抓着陈圳后颈,将他使劲按在城墙上。

  陈圳下颌顿时重重落在青石上,一阵疼痛钻心而入。

  却不待他从疼痛中出,映入眼帘的,是城楼之下常可诠的尸体早已浸泡在血泊之中,其中央军尽数弃械而降于连秋护城防及温剑明校府之下。

  谢宁这时才松开手,陈圳却早已如石化在城墙上一动不能动,朱太后更是瘫倒在地。

  “丞相,太后,想来你们应该不知道,看着自己至亲死在自己面前是何种感觉,”

  谢宁忽然往后缓缓退出两步,看了各自一眼,又笑着说,“今日本王便是给你们这个机会,只是本王不才,只能让你们其中一个来体会其中,本王也难以抉择该选你们当中何人,不如...”

  谁知谢宁话未说完,便听见朱太后一声刺耳尖叫,紧接着便是一声震天巨响。

  陈圳从城楼上往下跳落,摔地至死。

  谢宁看着眼前斑驳青石城墙,他本以为他会在陈圳死时想起他父亲,可是此时的他,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孙子兵法》谋攻篇三章。

  清辞兄长真的真的真的是我白月光。

  (全文存稿结束!!!

  (番外不入v,开新文专门写番外,戳专栏,连载结束后不定时更~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与其兄弟,不如从今往后只君臣◎

  嘉荣十九年, 十月三十,深秋。

  陈圳翻身从城墙跃下时,四周除去朱太后的一声哀嚎, 哀嚎过后,便只剩下秋风拂过城楼高处旗帜的呼呼声。

  谢宁曾经以为, 以陈圳此人在自己亲子死于面前也可以无动于衷的表现,他会在此时为了自己活着, 而将朱太后推下城墙。

  所以在陈圳竟是自己翻身跃下时,谢宁是大感意外。

  谢宁想不通, 为何陈圳会害怕自己会承受不了女儿死后的哀伤, 可是很快谢宁便懂了。

  陈圳害怕的,并非自己余生要在失去至亲儿女的悲伤哀痛中度过。

  他最害怕的, 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从云端跌至泥潭后一无所有的痛苦。

  那一声嘶声裂肺的哀嚎后, 比起从普同殿来时的一路哭喊, 朱太后现在却是一声不吭。

  她无力地跪在地上,双手因一直在青石板上摩擦而皮开肉绽,她目光无神地留在陈圳方才跳下的那位置, 看着看着, 脸上竟隐隐扯开苦涩的笑容。

  一切安静下来后, 谢宁肩前的伤才开始隐隐作痛, 痛楚渐渐地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蔓延至全身。

  谢宁皱了皱眉,只瞥了朱太后一眼, 转身就要往楼梯处走去。

  谢宁从她身边经过时,她却忽然干笑两声, 戏谑地摇摇头, 讽刺道:“谢宁啊谢宁...你现在是把你杀父之仇给报了, 可若哀家没猜错的话,你现在心里,也并没有多痛快吧?”

  谢宁没有理她,仍旧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前走。

  朱太后却又嘲讽说道:“你今日早上能够侥幸入宫,你就真的以为,你还能完好无损地走出去吗?你可别忘了,一年前,你可是亲手把淮南长鱼兵符还给了谢文昕,用来换你王桓的...谢文昕有多多疑,你比任何人清楚,你真的觉得,你今日在京城上演了这么一出好戏之后,他会轻易放你走吗?你今日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钉在板子上的谋反啊...”

  若朱太后没有提起王桓,谢宁根本不想理会疯妇。

  只是她方说出“王桓”二字,谢宁应声停下了脚步。

  朱太后之后的每一个字,都像蚊子在谢宁耳边嗡嗡作响,只让他越发烦躁作呕。

  不待她收口,谢宁顿然转身,走到她面前拂开衣服下摆后单膝跪下,紧接着一手卡住朱太后下颌,将她头猛地抬起。

  谢宁如鹰般凶狠地盯着她的双眼,冷冷说道:“你给本王记住,你方才提到的两个名字,都是你这辈子都不配,也没有资格去说的!一个是当朝天子,一个是本王的人,特别是第二个,你碰都别想碰他一下,包括从你嘴里吐出来的一字一句!”

  谢宁说完,使劲将她往旁边一把甩开,然后起身快步便走下了城楼。

  他刚从城楼走下,便有一个一直在角落里等待穿着南安兵服饰的侍卫连忙迎上前,谢宁也没有停下脚步,反而越行越快地往普同殿方向而去。

  那侍卫机警地赶紧跟上,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送上前,说道:“这是汶州那边传来的信...”

  他话没说完谢宁却顿时停下脚步,着急将信打开,却越往下看脸色越发乌青,直到最后一句“羡僧已死于谢高钰刀下,后有焚之,尸骨无存”,谢宁心中忍不住一声哀叹,双眼不由合上,片刻后才让那侍卫先离开,又继续往前走。

  去到普同殿时,殿中早已只剩谢文昕一人坐在御座前的二级阶梯上。

  殿中陈翘的尸体早已被挪走,却还剩下一大摊鲜血,谢文昕甚至可以从那血滩上看到自己的脸。

  不过短短三年。

  三年前,谢文昕身上的龙袍尚未合身,在万人拥戴下坐在御座上却战战兢兢,眼内皆为不安。

  三年后,谢文昕纵是坐在座下阶级,眸上却已只剩下厌倦和孤执。

  从稚子到少年,是并非年年岁岁而过,从来都是身边人真真假假,却无人诲之分辨。

  他是一人踩着自己身上龙袍,在这偌大的朝廷里跌跌撞撞,却又被迫一人咬牙爬起。

  世人皆知,欲跑先行,可是谢文昕是才明白,要在高处站得稳,终是要先学会跑和行。

  谢宁刚跨过门槛便停下了脚步,谢文昕却抬头如孩童见到自己最爱的兄长一般笑着看着谢宁,亲昵说道:“皇兄,你知道吗,朕真的以为,你杀完陈圳之后,下一个便是来取朕的性命了...”

  此时谢宁肩前的伤口已经再次开始流血,他咬牙强忍疼痛,是一句话说不出来,一直站在原地,冷淡地看着谢文昕。

  “其实也是...谁都能看出来...你比朕更适合坐这个位置...”谢文昕又自嘲说道,“皇兄...”

  “陛下...”谢宁此时是再也忍不住,咬着牙冷声打断道,“臣...臣等身为王侯,流淮南谢氏血脉,效天子以忠诚,尊天子以孝道,此为家中之教,更是臣心之所在...”

  “效天子以忠诚,尊天子以孝道...”谢文昕垂头咧了咧嘴角,凝视着血滩上的倒影,又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被蒙在鼓里的,原来一直都只有朕一人...”

  谢宁实在无意再与谢文昕这般在言语上胡搅蛮缠下去。

  他前肩的伤口越发滚烫,他甚至能感觉身前衣衫早已被血浸湿,只是王桓让他转告的话他还没说完。

  他只好继续忍着伤痛,刚想开口,谢文昕却又抬起头看着他,悲哀地问道:“兄长,朕以后还是你弟弟吗?”

  谢宁怔了怔。

  他意外地抬头看向谢文昕,更是诧异谢文昕此时眼中竟流露出多少企盼。

  他喉结上下微动,才说道:“陛下,与其是兄弟,还不如君臣。”

  谢宁顿了顿,又继续说:“君臣有尊卑之别,但是兄弟,却只有长幼之序。”

  “若是君臣,臣犯错,君可按例问罪责罚,若臣有冤,可执理论据,从此可得公正公明。但若是兄弟,臣犯错,君会因所谓孝义而优柔寡断,若臣有冤,更难以理论,从此能徇私武断,更会偏私误断。”

  谢文昕长叹一声,悲哀笑了笑,正张嘴想说话,谢宁却立刻又说:“再者,若陛下执意要臣回答此问题,还望陛下先恕臣出言不逊。”

  谢宁此时目光却骤然变得异常阴冷,谢文昕甚至一时觉得背后一阵凉风而紧张起来。

  谢宁此时才绝情而道:“三年前,嘉荣十七年万户节,在陛下决意要将王桓问斩东直门时,你我之间,便只剩下君与臣了。”

  谢文昕愣了半晌,才忽然咧嘴而笑。

  他甚至忍不住垂头笑了两声,笑声却缓缓止住,他脸上如丑角一般的笑意也渐渐消失,最后他才冷漠地抬头问谢宁:“不知皇兄半路折返,可是还有什么要说?”

  “是子徽有两句话让臣转述,”谢宁脸色早已苍白,他无力地说,“朝廷当务之急,乃重整朝廷,此前陈圳提及之法并无不妥,但朝廷之上,最重要的,还是权衡制约。内政根本,可咨名儒旧士,改革新政,可询新贵名士,但绝不可下放权力,而偏袒重用其中一方。权之根本,陛下定要握在自己手中。”

  “其二,整顿朝廷之后,中原四境亦有许多需整治之处,央江年年洪涝,燕西旱情不解,朝廷一直被蒙在鼓里,是因为当地官员因惧责而知情不报。但如果如此民生之事不解,民怨积压,最终只会因抑而反,此事之后定会成为朝廷之患。”

  谢宁说至此处,留意着谢文昕仍在仔细听讲,才又说道:“如此便是他让臣转告之话,但臣自己仍有一言而告。”

  “临风是可用之人,但可用之人保其可用之策,仍是牵制二字,”谢文昕抬头皱眉看着他,谢宁才冷声继续说,“后位如今空缺,陛下之后再立新后,定会甄选品行端正之人,若陛下问臣意见,臣以为,长白侯府千金,乃不二之选。”

  谢宁此话一出,谢文昕眸上立刻一记震惊。

  他之所震惊,是此话竟是出自谢宁口中。

  却又不过片刻,他便又释怀下来,心中又只剩下冷笑,此话出自如今谢宁口中,又有何不妥?

  谢文昕问道:“皇兄,你还愿意留下来,辅助朕吗?”

  谢宁抿嘴笑了笑,回道:“一如臣所言,臣之此生,生之王侯,便皆为天子,为天下,这是臣之职责所在。臣愿先前淋北,平定江上之地,只是...”

  “只是此行之后,子徽大病初愈,臣望可陪伴其侧修养些许时日,还望陛下恩准。”

  谢文昕看着谢宁颔首作揖之态,心中是想起了幼时谢宁与王桓向自己奔跑而来,又带自己向远方而去的情景,心中亦不知是痛是忧。

  谢宁转身离开时,谢文昕却忽然快步跑上前,一手抓住谢宁手臂。

  但谢宁却因一痛而牵至全身,整个人忍不住往后退开。

  谢文昕不知所以而惶恐看着谢宁,却见谢宁并无告知之意,便只好将手中之物塞到谢宁掌中,说道:“长鱼还你,这样你才能光明正大地走出宫去。”

  谢文昕说完,不待谢宁开口,便摇摇晃晃地扬长而去。

  此别再见,便永远只剩君臣。

  谢宁之后在沅陵侯府小住几日,与殷成凤讲述王桓之病已渐痊愈,如今并无大碍。殷成凤听后更是喜极而涕,连青樽听闻谢宁回来也赶紧上门问好。

  这几日间殷成凤与青樽细心照顾着谢宁,谢宁大概养好伤势后,便先告辞而率兵返回营中。

  葭月初七,江中初雪,雪薄,清凉。

  谢宁回到江中南安军军营,韩英便立刻负荆请罪,谢宁只道淮南日后仍需其料理,便再无过多问责。

  韩英离开后,当夜又有一人至帐中相见,此人身披深色带帽裘衣入掀帘入内时,谢宁顿了顿,却连忙起身请其落座。

  李盈儿将兜帽落下后,却走到谢宁跟前欲行大礼。

  谢宁更是立刻将其扶起,李盈儿才说道:“此次若非得王先生与王爷相助,盈儿怕便是已随爹爹而去了。”

  谢宁便说道:“李老先生舍生取义,为匡扶大义而牺牲,姑娘何曾不也在此事中相助甚多,若姑娘有何意外,我等更加是日夜难安,只是在李老先生一事上,本王亦只能言表哀思,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只是谢宁说着,心中不忍想起了莫羡僧,李清辞。

  他是从未想过,此番战役,竟是陪上了大半江中百年名家李氏,再看李盈儿,眉眼之间仿佛又能见李清辞之影,心中不尽是如刀割。

  谢宁本想将李盈儿送至淮南,又或是南境去投靠其姊李清茹,却李盈儿一味坚持,愿随至淋北,至一陌生之地,重新开始。

  葭月十三,半数南安兵随谢宁北上至淋北,其余由荣敦带领返回淮南。

  腊月廿九,大雪。

  途经江上汶州,驻地歇休。

  经半年有余,谢宁终在汶州再遇王桓。

  作者有话说:

  知行对清辞兄长的感情,就是所谓爱屋及乌。

  (这是第二部 分的结束啦

  (最后一部分,刀要比前面,稍微,少,一些

  (谢谢大家看到这里~

  (感谢支持,再接再厉~

  (手动笔芯

  第三卷 乱中取胜

  第一百二十八章

  ◎公子王爷再相见,泪血交缠◎

  从江中地段北上汶州路程并非遥远, 却因今年葭月初至,便得鸿雪落江中,越往北上, 积雪越是深厚,沿瑄遥而行, 虽谢宁一直倡导一鼓作气而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路,却也延至过月才至汶州附近。

  而至汶州边界, 虽行路上早已被皑皑白雪覆盖,却仍能见地上残械折戟从雪中冒头而出。

  从南央军中所传, 虽是此次汶州围剿谢高钰淋北军是不费一兵一卒便大获全胜, 以此振奋人心。

  但无论如何终究是战役,就算历时短暂且胜之轻易, 又怎会不见血腥, 不得伤亡。

  一路上除去兵刃残骸, 能见衣物碎布,沿着破碎盔甲再仔细而看,甚至能在茫茫白雪中分辨出森森白骨。

  虽说从战后不过二月, 尚且未及肉身腐化之时, 却江上荒原广布, 寒鸦嗜肉, 毒蛇嗜血。

  马革裹尸在千百年人言之中, 是道沧桑无奈,却怎又知, 真正沙场之上,能得马革裹尸, 便已是至幸至运。

  如此行路, 李盈儿一介女流相随, 虽其并无富家小姐之娇态,一路随军甚至从未半句怨言,却至晚间仍能见其缩于裘中不停发颤。

  谢宁二话不说,便将身上貂裘让于李盈儿,自己只着外衣,夜间围炉而坐时,连随行将领也为之体冷。

  谢宁从前是滴酒不沾,是滴酒可醉,经一年多以前汶州一战,再如今行在陌路,才知从前所谓滴酒可醉,不过就是娇生惯养之下的矫情之态。

  严寒交迫之下,能得烈酒暖身,已属幸哉,却行于路上,君又岂敢相醉。

  直至汶州城外荒原,一行人早已是筋疲力尽,谢宁为镇军心,日夜高坐马上领队前行,甚至亲自入瑄遥狩猎,为军振士气。

  腊月廿九,汶州,大雪,风烈。

  日近正午,雪中能隐约见到城池概貌,谢宁才得以将一路高悬的心放下。

  越发靠近城门,谢宁的心跳却越是加快。

  直到城门之外,隔着漫天飞雪,他是见有一人一马。

  马安与门前,人素白绒裘,缟冠束发,正在朱门之外,静静等候。

  雪花如絮,人影如仙,此景入眸,谢宁甚至觉得,此非人间应有。

  谢宁忍不住快马加鞭而上,至王桓面前缰绳勒紧便翻身下马,王桓目光一直亲切地追随谢宁每一动作。

  谢宁走到他面前时,他却只知道伸手掸去谢宁肩上发上落雪,却刚拭去,又有新的落下。

  谢宁站在王桓面前,安静地看着王桓的脸,任由王桓只言不发,却只在固执地想要将自己身上雪花拨开。

  王桓眼中开始洋溢有欣喜泪水,双唇紧抿却在颤抖,双手停在谢宁早已被北风吹刮至通红的脸颊两侧,缓缓说着:“怎...怎么这么冷啊...”

  谢宁是再也忍不住,双手忽然从裘衣里伸出,将王桓死死抱入怀中。

  王桓双眼渐渐合上,泪水却被挤出顺着脸边而落,他喃喃说道:“辛苦了...辛苦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至一行人入城,汶州城主早已为之安排好落脚之处,当夜又马上设宴于官府中。

  宴席之上谢连舟一见谢宁便兴奋不已,连忙冲上前问好。

  谢宁从信中早已得知谢连舟此战功劳,二人见面时便揉了揉他脑袋,笑着说道:“见到本王便如此积极冲上前来邀功,看来是早已想好要问本王得如何赏赐了...”

  谢连舟心思被谢宁一语道破,那张黝黑英俊脸上顿时一阵发红,挠了挠头,又不好意思地将谢宁唤到一旁,低声说道:“殿下,我答应了枝儿此次回去便娶她的,可是我又怕她爹爹不肯,我就想着...京城里头是不是还有一法儿...是叫赐婚...我...我也不是要强娶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是...如果枝儿也愿意嫁我,但是荣大帅不肯的话...那殿下能不能...”

  谢宁忍俊不禁,余光刚好扫过正落座殿中一侧正小试新酒的王桓,见他也是正摇头轻笑,谢宁便佯作一本正经之态,对谢连舟责怪道:“赐婚乃天子之行,本王不过小小封地藩王,你方才一话若是传出去,那是教旁人认本王自行天子之举,你如此言语,可是要置本王不忠不孝之地啊...”

  谢连舟一听,立刻大惊失色地后退一步,同时不停摆手,又连忙慌张解释道:“不是不是...殿下您误会了,我是真真就是想要求您帮帮我...我真的很喜欢枝儿...我没有...”

  谢宁见其慌乱之状,实在绷不住脸上笑意,轻轻摇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无说话便往王桓座处走去。

  刚在王桓身边坐下,王桓边给他碗中斟酒,边笑道:“又是何苦戏弄一深情赤子,你在他这般年岁时,若有人与你说出这般话,你怕是比他还要紧张惶恐了。”

  谢宁拿过酒碗喝了一小口,抿了抿嘴,忽然伸手从王桓腰后绕过紧紧揽了一下,才松手,笑着又说:“我在他这般年纪时想要的人,如今已经在我身侧,我还怕什么?”

  王桓摇了摇头,微笑低声道:“嚣张。”

  谢宁这时才又看向那角落,只见谢连舟仍在那小角落里,顿足捶胸地后悔自己方才言语有失,许久之后见众人逐渐都入席了,他才讪讪离开。

  谢宁小声说道:“荣帅不愿意若枝嫁与连舟,也并非因为蛮横,当中的道理你多少也是明白的,这些怎么说也算他人家事,我又怎好插手?”

  王桓闻言也是扬眉点了点头,边将酒碗送至嘴边,边故作感叹说道:“如今王爷您半两拨千金的本事,在下是甘拜下风啊...”

  还未等王桓双唇沾上酒水,谢宁忽然伸手将其酒碗抢过放下,又在桌下将王桓的手暖在自己手中,瞥了他一眼,冷声斥道:“在我面前也这般肆无忌惮,看来某人于我不在时,是酒水不离啊...”

  王桓却笑着转头凑到谢宁耳边,小声说道:“过去半年是戒荤戒腥,等了足足半年,才等到你来,便是因你在,才敢小探酒腥,怎么?你是想留到今晚才以此助兴吗?”

  谢宁顿时脸红,“啧”的一声又将王桓推开,低声骂道:“脸呢?!”

  王桓见谢宁上钩便也心满意足地重新坐好,却又抬头之际,隐约看见一熟悉身影在殿门处站住,从动作上不难分辨其正将披风脱下交于一旁随从。

  王桓暖在谢宁掌中的手本在不停地以小动作搅和着,却见此身影时,手上动作骤然停下。

  谢宁感到其异样,顺着王桓视线看去时,脸上佯作恼怒的玩笑之意也顿时凝固。

  他马上回头看着王桓,一手落在他外边肩上轻轻抚着,小声说道:“盈儿随我一路前来,也算贵客,所以也在宴邀名单上了...”

  王桓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盈儿的方向,直到李盈儿走到二人跟前,对二人微微颔首示意时,王桓才回过神来,慌忙点头回礼后,连自己都不知是从何时起,自己是早已紧紧抓住谢宁的手,甚至已经抓出血痕。

  谢宁始终担忧地看着王桓侧脸,只见王桓脸色越发苍白,片刻后甚至忍不住连连躬身咳嗽,越咳越是急促气喘。

  众人忍不住皆把视线向他投来,谢宁无法,只好向城主赔罪告辞,便带着王桓立刻返回其住处。

  当日王桓率南央军至汶州围剿淋北军时,以防万一,谢宁是提前将淮南家牌留于王桓。

  便南央军大胜谢高钰后,王桓持家牌以称奉天子之命,平定江上之乱,如今谢高钰虽除,却仍需在此处等候淮南王来亲定此事。

  汶州城主见此牌所示淮南,又有从前淮南王汶州城退谢高钰一事,便立刻将其恭迎入城,更为其等设置安排。

  王桓一直居住于城中一客栈厢房,从官府而出,谢宁扶着王桓乘车便回了客栈,一路上王桓仍是嘶咳不停,谢宁见状尤怜。

  只是一进房间,王桓将门合上后便一直背靠着房门,垂头而站。

  谢宁将身上貂裘卸下后,忽然想起本欲再出去,向掌柜寻得银针替王桓施针缓解。

  谢宁刚行至门边,王桓却猛地上前紧紧抓住谢宁双臂,然后不顾一切地吻在谢宁唇上。

  谢宁卒然一惊,未经思考之下顿然是要将王桓推开。

  却怎料王桓丝毫不给他机会,越发使劲将其抱住,一手揽在他背后,一手攀在他后脑,如疯如痴般不让谢宁离开双唇,舌如蛇般利落撬开谢宁齿处,不停地向前走去将谢宁逼至炕边。

  从失措至回神,再到沉醉,可是谢宁心中最是清楚,王桓为何会有如此反常之态,但更是因为他清楚明白,才更觉心痛如绞。

  他配合着王桓所有动作,甚至到炕边快要被王桓推倒躺下时,他习惯性地便要翻身将王桓放倒板上,却此时王桓忽然一手按在谢宁肩前,将他停下。

  王桓自己也停下了所有动作。

  他双手缓缓从谢宁身上移开,落在他身边床板上撑着,喉结微动,双眼始终紧闭。

  过后他吸了吸鼻子,撑在谢宁身侧的双手却开始不停地发颤发抖。

  他喃喃低语不断重复着“知行”二字,滚烫的泪水从他合起的眼皮而出,落在谢宁脸上。

  谢宁看着他如此形状,心中只有比他痛苦千万倍的沉重,他双手扶在王桓脸侧,关切地看着他,不停安抚道:“没事...没事的...”

  除去如此二字,谢宁是再也找不到还有什么词句,可以用来安慰此时的王桓。

  便是他自己,也不能从此悲伤之中完好逃离而出。

  “知行...”王桓的啜泣带着他浑身颤抖,“是我害死了他们全家...是我害死了李老先生...是我害死了清辞兄长...如果不是我...堂堂江中八门…江中百年名家...不会...”

  谢宁眼中跟着溢出泪水,他双手仍留在王桓脸上,拇指不停替他拭去流出眼泪,他一直低声说道:“子徽...不是你...”

  “我不应该离开京城的...”王桓全身都在一抽一抽地发震,“知行...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去找李老先生...”

  王桓瘦削的身体停在谢宁身上,谢宁看在眼里只觉心如刀割。

  他双手扶在王桓臂边将他轻轻放在床上,自己亦跟着坐在他身前,泪眼朦胧地看着王桓,双手再次回到他脸上,说道:“陈圳死了...谢高钰死了...起码他们的牺牲没有白费...子徽...子徽你看着我...”

  王桓始终不愿意睁开眼,泪水却不停地落下,口中一直重复着“是我害死他们”。

  谢宁终是忍不住再次将王桓紧紧拥入怀中,手停在他背后轻轻拍打着,哽咽说道:“子徽...你抱紧我...就不怕了好不好...就像小时候你跟我说,只要我抱紧你,这世上就没有可怕的一样...”

  王桓听得谢宁此话,却是越发哭得悲痛,他双手握拳却死死抱在谢宁背后。

  许久之后后,直到王桓开始放松下来,谢宁才缓缓将他松开,双手托着他的脸,轻轻将他脸上泪水擦去,凝视着王桓红肿的双眼,说道:“你说过的,这条路,只要走上,就再没有回头了,我们能做的,就只剩下问心无愧…没事的…没事的…”

  王桓逐渐缓和下来身体抽搐,他看着谢宁双眼,二人对视少顷,谢宁慢慢一寸一寸凑上前来,重新轻轻吻在王桓唇上。

  谢宁一手仍抱在王桓身后,小心翼翼将其躺倒床上,另一只手却渐渐移到王桓衣领前,越过衣衫,触到他伤痕累累的体肤。

  作者有话说:

  知行,真的长大了,也学坏了。

  子徽说得对,嚣张。

  第一百二十九章

  ◎塌上枕乐半掺伤,大雪只愿与君赏◎

  从入汶州城得城主热情招待安顿后, 谢连舟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彻底检查留与王桓房间是否足够安静与温暖。

  事无巨细地查看后,仍是吩咐掌柜再多置有火炉与被铺, 甚至交代掌柜不得让隔壁住户喧嚣吵闹,又王桓入住后, 是再三确认他安心舒适,才得放下心来。

  就在谢连舟心满意足地就要转身离开时, 王桓却绕有趣味地盘着双手看着他,笑称:“连舟你对我这么体贴, 若让你们殿下知道, 又不知他该往哪儿想去了。”

  谢连舟当下没能听懂当中深意,沉思着挠着脑袋便往外走去。

  但他刚走到门处, 顿然醒悟, 脸上骤然发红, 一跺脚,回头便气急败坏地对王桓为自己辩解道:“先生!你这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这还不是因为枝儿还在琬姐姐手上!”

  江上夜间风大,虽已是城中最好的客栈, 却还是难免风从缝入。

  王桓前些日子一到晚上, 仍会觉得屋中寒寒做冷, 今夜风雪更是交加。

  可如今俯在自己身上之人, 却更比千万火炉, 炽热如焚。

  比起进门后王桓吻势的强烈和急躁,谢宁此时的亲热, 却是至轻至柔。

  王桓平躺在他身下,他甚至用一手撑在炕上给自己做力, 仿佛此时身下之人此幅单薄身躯, 是如玉如冰, 强则至碎,烈则至化。

  谢宁从王桓唇上一直轻吻至耳际,再从其耳边滑落而下。

  王桓的低沉喘息声越发急促,如此鼻音浓重的生息,是将谢宁越发搅得如火躁乱。

  他撑在板上的手半曲至前臂作持,另一手急不可耐地翻扯着王桓衣物。

  王桓也是一手紧抱谢宁身后,一手不停地解开谢宁上衣。

  却直到谢宁上衣开敞,王桓刚把掌心触及谢宁肩前肌肤处,心中却是猛地一震,顿时睁开双眼,如此相近时,王桓是将谢宁右肩肩前那伤口看得一清二楚。

  虽已过两月,那伤口亦早已结痂成疤。

  只是如此伤疤,却如水蛭一般吸嗜在谢宁干净肌肤上,越发让人顿觉触目惊心。

  王桓清楚记得二人分别时,谢宁身上是并没有此疤痕。

  他猛地用手掌抵在谢宁胸前将他推开。

  谢宁感受到王桓动作停下时也是怔了怔,又看到王桓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身前伤口时,他眉心稍微拧了拧,却马上又想不予理睬地重新探下身。

  王桓却执拗地再次将其推起,紧盯着谢宁双眼,严肃低声问道:“陈翘做的?”

  此刻的谢宁丝毫不想理他,不耐烦地扣住王桓撑在他胸前的手手腕便往炕上用力按下,又在他耳下肆虐边沉声说:“陈翘死了。”

  除去吟游鞭耳际,梁上风声似掀顶。康庄月夜赶路冷,栈有温床叙欢情。

  至夜有过半,二人安静下来后才知屋外风大,呼啸声此起彼伏,如哭如诉。

  谢宁面对着王桓赤/身侧躺合眼休神,鬓边的汗珠早已蒸发。

  他的一手露出被外随意搭落在王桓腰处,王桓也是面对着他侧躺着,目光却始终紧盯着谢宁肩前的伤疤,指间轻轻在上面扫过,却一直没有说话。

  谢宁虽双眼闭起,神志更加是半梦半醒,却仍不难想象王桓此时目光所带哀切。

  谢宁耸了耸肩动了动上身,王桓以为是自己扰醒了他,连忙要把手缩回,谢宁却顺势将他的手握住,紧接着将其放在自己心口处。

  王桓还未来得及开口,谢宁仍是闭着眼,语音懒懒糯糯地说:“比起半年不得相见的心痛,陈翘那一下还真不算什么。”

  王桓怔了怔,缓缓反应过来才笑了笑,将手缩回紧紧揽在谢宁腰上,又凑上前在他额上轻轻吻下。

  之后又起身吹熄两边烛灯,躺下时不忘将被毯往谢宁身上提起盖好,黑夜中明明是目不能视,却仍是不舍地凝视着谢宁许久,才轻声说道:“睡吧,应是许久没有睡过安稳觉了...”

  谢宁昏糊之中又往王桓身前靠近,沉沉说道:“你不在身边,又何来安睡一谈。”

  王桓边合上眼,边笑着说:“彼此而已。”

  次日晨起,阳艳,寒冷。

  江上之地民间有一俗话,白雪层层铺,太阳高高照,晴天似六月,冻极知冰爽。

  谢宁从睡梦中醒来时,习惯性伸手往旁边探去,闭眼之间却只摸得一片空荡。

  他脑中迷糊顿时一扫而空,惊醒之际,甚至在怀疑昨夜之事是否不过长梦一场。

  他猛地睁眼,却睁眼之际,刚好一束刺眼光芒不偏不倚照在自己脸上,他只能眯着眼伸出手臂挡在额上。

  定眼再看,才看见一身素白的王桓正站在窗边背对着自己,窗外正阳将他影子拉得狭长,谢宁这时一直悬起的心才得以放下。

  稍微平定了心神后,谢宁才撑着床板昏沉起来,随手从边上摸来自己里衣套上,便下床走到王桓身后。

  谢宁双手从他腰侧往前探去将他轻轻抱住,又将头沉沉地靠在他背后,闭着眼,不说话。

  而这时窗外楼下忽然传来一把熟悉声音大声吆喝道:“你们这群小屁孩!还真敢对我动手了是不是!哎呀...哎呀...哎呀...我让你们扔我!得让你们瞧瞧我的本事了!”

  紧接着又是几声“哎呀”苦叫,伴随着好几孩童的嬉笑打闹声,楼下是热闹非凡。

  如此喧哗是让仍一身起床气的谢宁越发烦躁,他始终闭着眼侧着头,却皱了皱眉,不耐烦地问道:“连舟那小子一大早是在做什么?”

  王桓笑了笑,拍了拍谢宁合叠揽在自己腰前的手背上,笑着说道:“连舟从小淮南长大,虽然淮南到了真的冷那会儿也有下雪,但南北的雪,说到底还是不一样的。这小子在江上这半年,每见到雪就是激动,又看到这里的孩子打雪仗,便又是掺合进去...”

  谢宁拿脸又在王桓背后蹭了蹭,又懒散不屑地说道:“这小子还跟孩子似的,就学人家说着要娶夫人了,也难怪荣帅不愿枝儿跟他...”

  王桓此时却垂头笑了笑,半侧过脸对着谢宁轻声说道:“你学着汉武帝说出长大后要置一大金屋将我藏进去时,我记着你那时候是要比连舟现在还小呢...”

  谢宁不予理睬,又用脸在王桓后背揉了两下,便松手转身往衣架处走去,边将外衣套上,边说道:“难得今日天晴,你若觉着身体好些,不如出去走走吧...”

  王桓又探头出窗外看了楼下一眼,才恋恋不舍地转身走到谢宁身边服侍他穿整衣物,后又替谢宁束发加冠时,从暗黄铜镜中看到二人倒影,王桓忍不住伸手擦去镜上灰尘。

  自那年元夜宫中再遇后,竟是三年已过。

  王桓看着镜中二人倒影,竟是看得出神。

  谢宁能见其异样,心中亦知其为何如此,便缓缓转身,将王桓双手握住,沉长呼气后,才关切地说道:“信中只是说,清辞兄长是焚而不见其尸,但是当年不也是说清辞兄长葬身淋江,尸骨无存...你要是愿意,过后我陪你一同上遥山,说不定...”

  王桓却忽然浅笑着摇摇头,凝视着二人交缠一处的双手许久,才说:“再过会儿吧...嗯...再过会儿吧...”

  王桓抬头,微笑看着谢宁,又说:“你之前不是说,等一切过去了,你我便再游四境吗?等过了冬,我与你再上淋北安顿好一切,我们便到处走走吧。”

  谢宁看着王桓眼中自己的倒影少顷,才点点头,笑着“嗯”了一声。

  腊月除夕,万里无云,冷若冰霜。

  元夜之时,谢宁与王桓将南央军及南安兵同聚一处而庆迎新禧,此庆宴虽无当年城北军营的庆功宴般奢华大气,却仍是酒肉不缺,场中亦是欢笑不断。

  王桓与谢宁高坐主座,因宴席设于城外,夜里风烈寒凉,酒不过三巡,谢宁便带王桓先行离开。

  到客栈外,王桓刚扶着谢宁从车上走下,便见李盈儿独自一人坐在客栈门前廊檐之下,身披水白绒裘,面未饰妆却明眸皓齿,她正手掌朝上伸至檐外。

  晚风时而掠过,雪花迎风吹落,却从未有一片愿意停留在她掌心。

  她仍不死心,甚至连手臂是早已开始发酸,也不舍得将手放下。

  或是风入喉中,或是此情此景过于凄美,又或是每每见到李盈儿,王桓心中总是如被重锤一般钝痛。

  他这时只觉喉间有气涌出,忍不住以手作拳抵在嘴前躬身轻咳,谢宁见状连忙伸手在他后背轻拍,又马上扶着他往里走去。

  李盈儿闻得咳嗽声才知有人而至,见是谢宁二人便连忙站起迎上前来,对二人微微行礼后,微笑问道:“今日军中设宴庆迎新春,殿下与先生是这么早便回来了?”

  王桓这时也是撑着谢宁勉强站起,对着李盈儿点了点头。

  谢宁跟着回道:“城外终是比城里风大,子徽他身体不好,便先带他回来了...”

  谢宁回头看了王桓一眼,见他只是面带浅笑点了点头,便又回头对李盈儿问道:“本王有听说城主夫人昨日有来邀请你今晚至其府齐聚,怎么你也还在此处?”

  李盈儿莞尔笑笑,温和回道:“盈儿家中新丧,如此欢喜日子,又何苦将晦气带至旁人家中呢...客至他乡,得一处宁静,也算万幸...”

  “咳咳咳...”却李盈儿话未说完,王桓却忽然又沉重咳起来。

  李盈儿见状也赶紧停下话语,连忙上前说道:“门口处也是风大,殿下还是赶紧带先生回房休息吧...”

  谢宁便也不再多话,嘱咐李盈儿两句让她也早点回屋后,便扶着王桓往楼梯走去。

  只是刚踏上一级阶梯,掌柜便忽然小跑至二人跟前,将一封信交至谢宁手上。

  二人一见信上落款,便惊喜地相互而看。

  回到房中后谢宁本还想先替王桓施针,王桓却打断道:“先看看郡主信中说了什么吧。”

  从南境至汶州路程遥远更经江中之地,以防当中有人从中作梗,谢蓁蓁信中内容是不敢提及任何姓名,甚至言辞之间也极为简短,其大概之意也是报安问候。

  却其人今日南境湟川城内,同是元夜,只得落座院中对月思人。

  梁显扬从屋中轻手轻脚往她身后走近时,谢蓁蓁却说:“你不必放轻脚步,我听得见。”

  梁显扬也没有意外,走到她身后将披风披上,温和笑着说道:“南境虽说长年温暖,但始终冬寒夜风,还是披着吧。”

  谢蓁蓁没有推辞,反倒是自己将披风又往前拢紧,目光随着梁显扬来到自己身旁坐下,她又问道:“你都出来一年了,中间就回去了两三次,如今京中算是平定下来,你也该回去了吧?”

  “怎么?”梁显扬却打趣反问,“郡主就是这么不愿在下相陪吗?”

  “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学来王桓那一套的...”谢蓁蓁是瞪了他一眼,又斥道,“他那一套也就对知行管用...”

  谢蓁蓁话未说完,门口忽然传来两声敲门,二人顿时停下交谈,警惕地对视一眼后,梁显扬才起身走到门后,对外冷声问道:“何人?”

  敲门之人没有立刻回答,片刻之后门外才传来一把温柔女声,问道:“请问...谢...梁夫人可在府上?”

  谢蓁蓁这时也已走到门后,她狐疑地将门打开缝隙,却只是往外觑了一眼,便立刻将门大开。

  一直在外等候的女子似乎也是一直紧张,她双手紧紧攥着帕子看着地面,一见门开,抬头之际是顿染惊喜。

  女子骤然上前抓住谢蓁蓁双手,喜极而泣地说道:“真的是你...蓁蓁真的是你啊...”

  作者有话说:

  第三部 分的前面,会有很多,很多,很多,伏笔。

  (因为存稿结束,就不一定会经常上来更新作话啦

  (评论还是会看的

  (加油~

  第一百三十章

  ◎纵巾帼英雄,难道柔情◎

  中原主分四境, 总以上淋江下淮河为分界,二脉流域间,为江中地方, 怡都处于瑄遥山脉之东侧。

  淋江以北,统称为江上之地, 却俗之主以瑄遥之东为江上,瑄遥之西称燕西。

  又淮河以南, 央江以东为江下地方,央江以西全为南境。

  淮南之地以丘陵为主, 却南境高山雨林四布, 当中以珈灵山脉自西向东贯穿整个南境地段,南境主城为山中雄城湟川, 自伯荆山至湟川, 一路山水交程, 长路坎坷。

  一年多前在伯荆山与谢宁分道扬镳后,谢蓁蓁一人马不停蹄赶往南境,沿央江上游而行, 一路上风尘仆仆风餐露宿, 竟是将行程足足缩短了一半, 未过月便到了南境之地。

  与谢宁在伯荆山分别时谢宁交代她的一番话, 虽然她并非能够完全清楚当中缘由, 但谢宁当时语气沉重,她心中自知此事非同小可。

  一路上纵是翻山越岭, 困难重重,甚至几次三番险些坠落山崖, 或是冲走流域, 险象迭生, 却始终咬牙而过,不敢停歇。

  却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便是如此一程艰险交杂,竟是让她短暂地将丧父之痛放下。

  只是当她终于到了南境而停歇下来,那夜刚好十五。

  她本无意抬头,却那夜月光不饶人,缠缠绵绵地追随在她眼前。

  她无奈下扫了那圆月一眼,才蓦然回首,月圆月缺过去,早已数不清已过多少回。

  谢蓁蓁那晚借着月色,垂头之际凝视着自己双手时,才发现自己掌上竟是早已长满茧子。

  她无由想起,年少时每逢自己与王程郊外游猎归家时,自己手掌也是被马鞭缰绳勒得尽是老茧而不自知。

  后来每每与简氏外出,简氏牵着她的手时,总会不经意地用指腹轻轻摩挲在她掌心茧子上。

  又嗔其堂堂王府大家闺秀,人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她倒好,是五谷不分,却还是落得手上满是茧子,若让旁人知道,也不知该得怎样嘲笑。

  那时的谢蓁蓁总是对其母如此话语不屑一顾,她始终认为,女子为何不能如男子般在天地间驰骋,在山水间长游,总要拘泥于凡尘俗世,鸡皮蒜毛。

  而至今日,她终是可以一个人,甚比世间多少男子,一人御马持鞭,驰骋长游。

  可当她终得一处落脚时,仰天望月,却才发现,所谓天地山水,若父母不再,竟是再无心安之处。

  天地之间何以为家,纵是巾帼英雄,不过是沧海一粟。

  所谓往事如烟,曾经谢蓁蓁只道万般皆是世间男女的爱恨嗔痴,只道嗤之以鼻。

  只是今日才明白,原来往事如烟,竟是自己再看从前,一切皆如戏簿折子,不尽陌生。

  如此哀伤一直延续到那年年关。

  那晚她一人牵马,恍恍惚惚从境沿行至湟川城外,在城中空荡茶摊中托腮思人。

  蓦然回首,北府世子正一身光明磊落站在自己身后,早已许久。

  谢蓁蓁那晚惊喜之际,差点脱口而出便想问梁显扬为何此处,话到嘴边之际,却又想到,若他同问此话,自己又该如何作答。

  二人之后便是对如此问题缄口不言,反倒是多了一层相安无事之好。

  谢蓁蓁只问他一句:“京城中监视着北府的人不少,你是如何瞒天过海的?”

  梁显扬一如温和,笑笑而道:“二公子可以卢演身份瞒天过海,用的是所谓蛮子妖术,既是蛮子,这等妖术自然是要比旁人用得更得心应手了。”

  谢蓁蓁迟疑看了他两眼,刚提脚要继续前行,却顿时又回头怀疑问道:“既然如此,这些年中你本可以回柔化...还是说...你当中是已经回去过了?”

  梁显扬双手皆停在身后,一手执刀,一手扣在其手腕上,垂头笑笑,回道:“没有,一直在京中,郡主所见的梁显扬,从来都是在下本人”

  二人入城之后过了几日,虽二人从未言及各自到此处所知为何,梁显扬却忽然提出,若不知会在此处停留多久,常住客栈也并非长久之策,不如租住一屋舍而住得安心。

  谢蓁蓁细想也云此为正道,不久后二人便在一巷后寻得一小院子。

  只是房主见二人衣着打扮并非南境之人,予以警惕便多问两句。

  谢蓁蓁本并非能言善道之人,一时被问便心虚不已。

  反倒是一旁的梁显扬却只是淡然笑笑,对着房主温和说道:“在下与拙荆是四海行商,之前一直留于淮南,拙荆曾言未有涉足南境,行路途中又多有闻得南境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便适逢秋爽之际至此地,一见才知坊间传闻果然不假,在下便想着,既然夫人欢喜,那不如便在此处小住日子,也当见识体验了。”

  “拙荆”二字一出,谢蓁蓁是顿时愣住。

  她本能之下本想甩手就打在梁显扬身上,却此时如此情形,她也只能敛下心中微怒,再转头看向梁显扬时,却见此人正面不改色地对着房主头头是道。

  而房主是见其仪表堂堂斯文有礼,举止不凡温文尔雅更是对他所言深信不疑,又从其言中知二人如此伉俪情深,对其更加是再有热情。

  二人很快便是相谈甚欢,却只有谢蓁蓁一人,从头至尾脸色铁青,笑意干瘪。

  以梁夫人之名在湟川生活,一开始也是不得适应,却久而久之的,走在路上听得有人呼叫梁夫人,她都忍不住回头。

  一年过去不过白驹过隙,却也渐渐熟悉了如此陌生地方。

  此间一二次收到从京中或淮南来信,了解当中是在发生如此翻天覆地变化,更是得知自己弟弟正深陷此生死局,而自己如今却只是鞭长莫及。

  有时她坐在院中为其担心顾虑时,也有想过当时谢宁让她立刻远走他乡,是否便是从那时起,就知道之后会有这些事情发生。

  谢蓁蓁如钻牛角,在家中是坐立难安。

  又有一日,一向不相信神佛一说的谢蓁蓁,竟是一人跑去到伽灵山山上塔寺,去为谢宁祈福。

  再之后终于收到谢宁报得平安,她一直高悬数月的心才得以放下。

  那晚梁显扬是做了几味小菜,甚至还捎得酒来,笑说道:“郡主这几个月来,人渐消瘦却不得知啊...”

  谢蓁蓁看着梁显扬一如既往的温润笑意,她自是陪以莞尔。

  只是心中却是想起了过去一年中,多少次她无意看到梁显扬在外面角落处。与至此行商的柔化人鬼祟交谈的情景。

  只是梁显扬不说,她也自知没有必要去问。

  既然早知是各怀鬼胎,又何必相互戳穿。

  直到今夜,又是一年至末除夕之夜,谢蓁蓁开门所见此人时,是大吃一惊。

  她在此一年间,并非没有想过,会不会有一日能在此再次相见,却又想到南境之大,人又是如何微小,再加上京中传来如此这些消息,此人若说相见,还不如不见。

  当年李清茹远嫁南境时,谢蓁蓁年方十七。

  李清茹比她年长二岁,早些年间谢蓁蓁从战场上随父返回怡都住下后,因皆为世家儿女,在宫中多有见面,又二人年纪相仿,一来二往也是时常有一同玩耍。

  谢蓁蓁从年少其便随父从军,早已是养成了刚强性格。

  而李清茹是长久居于深闺,家上又是百年世家,从小/便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子更加温和有礼。

  二人性格虽大相径庭,但落落大方的李清茹,却是对凡事鲁莽冲动的谢蓁蓁是一味包容,而谢蓁蓁对李清茹也同样是万般信任。

  后来李清辞死讯传回京中,京中同岁之人无一不为之感到悲痛惋惜,谢蓁蓁为之哀伤痛哭时,反而是李清茹在一旁温声安慰。

  再之后没多久,李清茹便被其父远嫁南境。

  谢蓁蓁还记得,李清茹出嫁那日,二人在李府门前紧握双手,谢蓁蓁强忍着泪水,李清茹却始终浅笑相慰。

  李清茹离开后前几年,二人仍有书信来往,却后来各有各成长,便渐渐遗落。

  至谢蓁蓁初到南境,亦有想过会不会能见其一面。

  只是后来安定下来不久,便收到了京中李匪樵死讯,信中虽说李匪樵意外跌落而亡,却接连前后,谢蓁蓁不难得知中间因果大概。

  如此一来,更加是不知若是相见,自己又该如何相劝。

  如今陋巷门前再见,李清茹衣着虽素净,却不难看出其做工华贵。

  二人相视许久,谢蓁蓁才知道颤颤地唤了一声:“清茹长姐...”

  李清茹定眼看着谢蓁蓁,到眼前蒙了一层泪花,却始终带笑,忍不住两步上前双手落在谢蓁蓁肩上,一直轻轻拍着到手臂,又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才破涕为笑地道:“真的是你啊蓁蓁...”

  谢蓁蓁连连点头,越是觉得鼻子发酸,就在眼泪快要落下前,她连忙扣下李清茹的手,也笑了笑,侧身后伸手往里示意,边扶着李清茹往里走,边说道:“长姐进屋再说...”

  二人到堂内坐下后,谢蓁蓁便立刻替其斟茶。

  李清茹却四顾观看着房屋,至谢蓁蓁双手将茶奉上,李清茹才看着她笑道:“那日在街上远远见到你,还以为是这些日子忆及京中之事多了,才会出现幻觉,却没想还真的是你。”

  谢蓁蓁本想回话,却这时梁显扬刚好从后厨拿来茶果走进屋中,她只好讪然垂头。

  直到梁显扬将其放在桌面后,又对李清茹礼貌颔首问好后,便识相退出。

  谢蓁蓁见其远去,才松了口气般抬头。

  李清茹见其如此模样,又觑了梁显扬背影一眼,便伸手抚了抚她后背,才温柔笑着说道:“坊间听闻便都是喊你做梁夫人了,看来我们当年年纪轻轻便巾帼不让须眉的绮绒郡主,也终是觅得如意郎君,要洗手作羹汤了...”

  “姐姐你就别听外头人瞎说了...”谢蓁蓁没好气地耸了耸肩离开了李清茹的掌下,捏来一块点心送进嘴里,边嚼边压低声音说,“姐姐你是不认得他了吗?”

  李清茹见谢蓁蓁眼中有异光,也不再玩笑,顺了顺裙摆,又若有深意地说道:“姐姐不过玩笑,可是你自己的心思,可是自己才最清楚。”

  谢蓁蓁此时是盯着梁显扬背影远去,才咽了咽口水,心中长叹半道,才又回头看向李清茹问道:“长姐如今夫家对你可好?”

  李清茹见谢蓁蓁无意再谈此事,也不再勉强,点点头,笑着说:“自然是好的,虽说当年是素未谋面便嫁了过来,但终是得上天眷怜,如今夫家吴姓,做的是官道上的盐商,也算是衣食不缺,对我也算温厚,当年父亲...”

  提及李匪樵,李清茹脸上笑意也是略有凝固。

  她扯了扯眼皮,才回头看着谢蓁蓁,问道:“我父亲的事情,你也听说了吧?”

  “嗯,听说了...”谢蓁蓁点点头,却是难耐心虚,双手捧着茶杯送到嘴前,却没有喝下一口,更加时没有再多话。

  李清茹先往外看了一眼,才将脸凑到谢蓁蓁跟前,紧紧盯着她双眼,低声说道:“蓁蓁,我知道你千辛万苦至南境来所谓何事...”

  谢蓁蓁一听,心中骤然一顿,她紧张地看向李清茹。

  李清茹却垂头浅笑,又轻轻拍了拍谢蓁蓁手背,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块小令牌放到桌面,说道:“纵是你曾经所说,巾帼未必稍逊须眉,我能做的不多...若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拿着这令牌到我府上寻我便是...”

  谢蓁蓁五味杂陈地看着桌面令牌,半晌后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拿取,却又忽然抓住李清茹手腕,殷切地说:“长姐...你是无需与我冒着险的...江中李氏...江中李氏...”

  “蓁蓁,你是江允谢氏之后,而我身上流的,何曾不也是江中之血,”李清茹眸上一闪而过的阴暗,却马上莞尔,沉声说道,“只是蓁蓁,不管你对这位世子殿下是怎样感情都好,尽管他对你的感情,我能看出不假,但是他始终是柔化的世子,柔化苍狼,是不会一辈子在京城的。”

  见谢蓁蓁脸色蓦地转凉,李清茹也知她心中并非未曾想过此些,甚至是早已为之顾虑焦灼,她便又摸了摸谢蓁蓁的头,说道:“但仍是还有一句,并非乱世无情,是无情,才是乱世。”

  李清茹与谢蓁蓁说出这些话时,声音是压至最低,此时正在书房中挑灯夜读的梁显扬自然是不能听取分毫,但他眉间却是不见得能舒展。

  他手上按着的书卷之中,正夹着一张信纸,信纸上所示非中土字迹。

  他神色清冷地看完纸上内容后,用二指将信纸夹起,送到台上烛灯火苗上。

  直到火苗将近至他指间,他才面无表情地将手移开,又从怀中取出一小铜盉。

  铜盉打开,里面安然放着一串狼牙串链。

  作者有话说:

  清茹长姐也终于登场了。

  (周日周日,会有好事

  (我加油,你也加油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京中鬼见鬼,汶州乐其乐◎

  嘉荣二十年, 正月初七,怡都,天晴, 小雪。

  婆萝山东南边半山处,拨开丛生树林, 是有一块空地。

  空地上残垣败瓦,槁木死灰, 依稀能看出曾经是一山中园林,却不知何时被人把火焚烧。

  四周乔木早已只剩光秃树干, 干枯的枝桠仍能看出被火烧痕迹。

  残砖碎瓦遍地, 院中寸草不生,中间却有一用土灰堆起的矮堆, 矮堆上有一干净肃穆, 不沾丝毫焚烧痕迹的石碑, 石碑上面却只用刀刻有“齐天”二字。

  祁缘一身缟素,正双膝跪在矮堆前。

  他从平日随身所带的药箱中取出三五瓷碗,又拎出一小酒壶, 却将所有东西陈列在土堆前后, 又停下了手上动作, 双手垂在膝上, 目光留在石碑中“齐天”二字上。

  天上雪花如絮如沐, 洋洋洒洒地落在他头上,落在土堆上。

  四周一片安宁寂静, 连寒鸦刮枝而过的“呱呱”声都显得突兀惊悚。

  许久后,不知从何时起, 一直将艳阳遮盖的浓云才缓缓随风而去, 露出的阳光照落在祁缘身后。

  祁缘这时才长叹一声, 一手拿起酒壶,另一手捏着其袖摆,在每一碗中倒满清酒。

  再将酒壶放下时,祁缘才忽然嘲讽地笑了两声,说道:“皇兄,皇嫂,你们说这是不是讽刺...”

  他边说着,边将酒往泥土上倾倒而下,又是一声苦笑,才说:“到最后竟然是他们自己狗咬狗,一个接着一个,自己把自己害死了...”

  “可是皇兄...”祁缘将最后一碗酒倒完后,手却始终停留在碗侧,拇指不停在碗口来回划过。

  他攒了攒眉心,才又迷茫地说:“我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之后,我起码会得到解脱的...可是...可是我才明白,原来他们这些叛臣都死了的时候…”

  “我们典朝...我们典朝,才是真真正正地,不复存在了...”

  语落许久,祁缘又对着矮堆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双手撑在地面站起,又从药箱中取出一叠素纸,忽然挥手。

  细碎白纸顿时漫天飘扬,夹杂在雪花之中,山中一片凄凉。

  之后京中再无人见过祁缘,是有许多人到柒月斋寻他,却得到管家抱歉,说祁大夫有事远行,不知何时才会归来。

  那日谢宁单刀匹马冲进皇宫,将陈圳从城楼上逼着跳落后,朱太后一人在城楼上跪了许久。

  直到谢文昕拖着疲乏步子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她半晌,却忽然伸手向前,如待自己亲长辈一般,小心翼翼地将朱太后扶起。

  朱太后为保自己最后一丝尊严,本是冷漠地与其对视。

  直到谢文昕出其意料将她扶起时,她脸上竟是闪过一丝惶恐不安。

  因为在地上跪了早已半日,朱太后起来时本不能站稳,她却固执地从谢文昕的手上挣开,只是她往后退开时,却又差点趔趄摔下。

  谢文昕本想再次上前将她扶住,她却双手抬起面前,示意谢文昕不要再靠近她半步,又是摇摇晃晃地往后走开。

  谢文昕见其如此,也没有再坚持。

  他面无表情地沉声道:“朕会始终惦念你为朕母后,祥禧宫,你若是想继续住着,朕也不会赶你离开,但是爽秋,是已经不在了,你若需要,朕还可以给你留一服侍之人...”

  “谢文昕...”朱太后终于站稳后,却忽然冷笑一声打断道,“你们姓谢的,不会好死的...”

  她话刚说完,谢文昕却漠然抬起眼皮地凝视着她,若有所思却如深表赞同一般点点头,正想开口,朱太后却已经转身一步一磕地往远处离开。

  自那日起她便一直住在祥禧宫内,再无出来。

  祥禧宫从前是后宫之中最络绎不绝繁华娇盛之处,如今却是落得众人经过却避而远之。

  从前深冬,宫中定是早已备好上乘火炭,却如今火炉中不过零星暖意,驱不散寒意,暖不却双手。

  谢文昕也再没有去看过她,只是在除夕之日,命人送了一盘湟川进贡的柑橘给朱太后。

  那日朱太后侧身盯着桌上的那盘新鲜的柑橘,少顷后却是眼中溢洋泪水,侧落在桌边的手紧握拳头,双唇不停地颤抖着。

  少时后她忽然嘶声裂肺地一声哀嚎,又一手将桌上果盘扫落地上。

  “疯子!”朱太后整个人瘫软在坐垫上,她浑身颤抖着,目光如炬地勾在那支离破碎的瓷片上,哀声喃喃道,“你们谢家的全都是疯子...都是疯子...你们谢家全部都不得好死!!”

  那日之后,便有人传出,祥禧宫中遇邪祟,祥禧宫中的那位娘娘,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然后便疯了。

  正月十五,元宵,天晴,无云。

  那日清晨,晨阳未上,从祥禧宫而出的宫道上还未有多少宫人行走,天色仍尽昏沉,却之上一只寒鸦扑腾仓皇飞过,所带一声凄凉悲悯叫声在皇宫上空划过。

  一个衣衫不整发髻凌乱的女人惊慌失措地从宫道中跑过。

  她双手提着裙摆,赤着双足踩在雪上,一边跑一边不停地回头,神色惊恐万状。

  她每跑几步便要被自己裙摆绊倒,摔在雪上,却又立刻爬起来,如被洪水猛兽穷追不舍一般,发疯似地往外逃离。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跑到昔日沁华宫处。

  自当年沁华宫失火一案后,此宫便便长久锁起,任何人不得入内。

  此时这女人却火急火燎想要解开门上铁锁,怎料这锁早已被人打开。

  她也来不及深究当中为何,破门便冲入其中,却并无往正殿而去,入门后便径直冲向后院。

  后院中有一口老井,她惶恐逃到井边时,双手早已按在井口处,却只是往里看了一眼,便又立刻回头看向身后,对着身后哭着喊着:“你们到底想要怎样...我爹跟小翘已经死了...你们到底想要我怎样才肯放过我...”

  她嘶声哭着,手臂靠在井口处,却缓缓蹲了下来。

  片刻后,她忽然面无表情地重新站起,双手按在井边,探头看着深不见底的井中,然后便倒头跳了进去。

  很快井中便传来一声巨响。

  这时从沁华宫正殿内却缓缓走出一位干瘦如柴的女人,她走到井边,往里看了一眼,喃喃自语道:“这么多年了...你终于死了...”

  清晨宫中一声惊悚巨响,是逃不出高企宫墙,更是越不过怡都,传不至江上。

  怡都天晴,江上亦是阳光普照。

  王桓正与谢宁并排坐在江边雪上,此地原是城郊一片临河荒原,却此时盖满茫茫白雪,雪覆而四下宁静致远,此支流也早已凝结成冰,但是二人所坐之处面前,不知何时被人砸出一冰窟。

  二人正坐狐皮薄毯上,各身披绒裘,手执钓竿,二人之间还有一小竹篓。

  半早过去,篓中却只得小鱼几条。

  王桓是安然自乐,盘腿坐着,一手捂在汤婆子上,一手摁着鱼竿,神色自若轻松地眯着眼看着冰窟,过久不得动静他也不见着急。

  谢宁却是几次三番不耐烦地看向他,万般至口,却又只能咽下。

  今早天微亮便被王桓拽醒,王桓腻在他身边笑着乞求道:“昨晚我夜观星象,是知道今日定会是大好晴天,听闻江上之地雪中垂钓是一番独有兴致,不如我们趁今日天好,也去试一试?”

  谢宁当下方醒,闻得其荒诞之言,是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本欲扯着他再睡上回笼觉。

  怎料王桓此无赖是过分执拗,软磨硬泡之下,谢宁只好昏沉起来,随着他乘车而去。

  只是临行前,他也将另一无辜之人叫上,也便之后再要批判王桓因一时兴起而害人不浅,也算留有个见证。

  此时谢宁是瞥了王桓一眼,又回头看向正在认真生火的谢连舟,不耐烦地沉声问道:“还没好?”

  谢连舟从睡梦中被谢宁叫醒时本已苦不堪言,得知是要陪伴至城郊替二人闲散消遣打杂时,更是有苦难言。

  此时好不容易把火生好,虽是正月寒冬,他却早已满头大汗,谢连舟是拼劲全力是扇风,而谢宁却仍然是屡屡说火势不足。

  谢连舟是一脸苦相地看向谢宁,王桓却摇摇头,笑着说道:“你急什么?我们也还没钓到几条鱼不是?你又是何苦难为连舟呢?”

  谢宁听得此话便是不乐意了,他盯着王桓侧脸,兴师问罪道:“那你又何苦为难我呢?”

  “诶诶诶...”不等谢宁说完,王桓忽然将本按在汤婆子上的手紧握在鱼竿上,鱼竿不停地剧烈颤抖,王桓几次差点手滑,他连忙又道,“知行,快!快来帮帮忙!”

  谢宁是无可奈何地只好上前帮他将鱼带上来,这时连谢连舟也好奇兴奋地溜到二人身边,一看竟是一条生猛肥美的柳根。

  将鱼从勾上摘下后,谢宁便将鱼递给了谢连舟,而王桓闪着精光的目光是紧紧地钓在鱼上不舍得离开。

  谢宁见其模样,没好气地将他双手握住,却是冰凉如雪,他便拿过狐绒手套帮他带上,又嗔道:“赶紧暖着吧...”

  三人围着那口小铁锅而坐时,王桓才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不慌不忙,甚至满带期待地打开。

  谢宁却只是在一旁不屑地瞥了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道:“从前我给你写信,你打开时怕也没有这般激动吧?”

  作者有话说:

  第三部 分,会不间断地交代每一位配角的故事。

  连舟牌白炽灯,物美价廉,你值得拥有。

  (周一加油~~

  第一百三十二章

  ◎闲来雪中垂钓,悠闲叙情念旧◎

  从前每逢谢宁王桓分开, 谢宁总会给王桓写信,且从来夹在军报之中,以保万无一失。

  信中内容简单, 从未有超过页,简述安好, 更问其详。

  只是如此些年过去,谢宁是从未收到过王桓一封回信。

  又每次二人分别再重逢, 谢宁总会严肃质问为何收到不回。

  王桓每次都借此言他趋吉避害地蒙混而过,面对王桓此人嬉皮笑脸的功夫, 谢宁也是无可奈何。

  但每逢谢宁转身后, 王桓的嬉笑,却是渐变自嘲。

  原是中原名声响彻的风流才子, 下笔如流, 出口成章, 又是谁能知道,每逢帐下收到谢宁来信,挑灯执笔, 从清晨至午, 在午上落夕阳, 他纵有千言万语, 却到纸上, 墨不成书。

  到最后竟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自己竟是将谢宁的信从头到尾抄上一遍, 甚至还故意克制自己以往飞扬洒脱的笔锋,来迁就谢宁笔迹, 到最后拿起再看, 却只剩一番摇头自嘲。

  此时此刻他将信取出时, 谢宁这般寒酸带醋的话听进心中,他回头看着谢宁漠然看着前方,却只落得摇头苦笑。

  就在王桓正要将信打开时,谢连舟是悄悄觑了二人一眼,见谢宁脸色忽得难看,又见王桓欲语难言,便自作主张地说道:“那这就是奇怪了,每次把殿下您的信送到先生帐下,我明明都是瞧见公子有提笔默写的,甚至是从早到晚一天都不见出来...”

  “诶,知行,你看玉嫣的字是不是进步了,我看着任镜堂那小子的字也不咋地啊...”王桓不等谢连舟说完,便立刻举着手中的信微微靠近谢宁,将信送到他面前,边打断说道。

  谁知谢宁却一手将王桓推开,边又紧张地问谢连舟道:“你继续说,然后呢?”

  王桓无奈将信放下,回头冷淡地看着谢连舟。

  谢连舟刚张口,却被王桓如此目光相凝,一时间在谢宁和王桓一热一冷的眼神中举棋不定左右为难,他只好讪然垂头,带着哭腔低声道:“没什么...没有了...我忘了...”

  谢宁本还想继续追问,王桓见谢连舟如此便是心满意足,一手仍缩在手套内,一手自顾自地拿起那封信,眯着眼念道:“淮南一切安好,城外亦有传来荣帅已近城郊消息,镜堂初始时虽对幕府之事陌生,却得幕府中人相助,而又淮南近月无大事发生,虽此话不应侥幸出口,但主仍在外,是应平安以报,以除心念。知行,你说这封信到底是玉嫣写的,还是...”

  谁知谢宁却根本没听王桓半字,不屈不挠地仍对着正手忙脚乱给二人煮汤的谢连舟又问道:“连舟,本王可以替你向荣帅说情,可你先实话告诉本王...”

  “知行,”王桓见着谢连舟一副哭丧表情,他是早已哭笑不得,只好将信先放下,双手抓过谢宁两臂,却见谢宁仍是固执地看着谢连舟,他只好又对谢连舟喝道,“连舟,你先转过身去。”

  谢连舟不明所以,却也只能照办。

  等谢连舟转身之后,王桓马上一手勾在谢宁颈后便吻上前。

  只是王桓的手冰凉至极,方碰到谢宁脖子,谢宁忍不住缩了一下。

  王桓再吻上前来时,他是正措不及防便想要将他推开。

  谢宁将其推开时,王桓也没有坚持,退开后还用手背擦了擦嘴角,一脸奸邪地斜睨着谢宁。

  谢宁也是皱眉瞪着王桓,而此时谢连舟却试探着小心翼翼问道:“我...我可以...”

  “还没!”谢宁一说完,顿时凑上前,一手撑在毯上,一手抓住王桓手臂,不由分说便亲上前。

  王桓闭着眼,嘴角带着满意笑容,二人亲昵少顷,才分别退下。

  只是退开后,谢宁还是不忘再瞪了他一眼。

  王桓却摇头笑着,边拿拇指擦拭着嘴角,边斜眼戏谑瞟着谢宁,又说道:“连舟,你可以转回来了。”

  谢连舟转回来时仍是带着诚惶诚恐之色,分别瞥了二人一眼,却见二人脸上神色极其诡异,一时间又不敢相问,只好在心里暗暗叫苦。

  早知如此,当时自己的殿下来寻自己时,便应从二楼往窗外跳下,宁愿摔断手腿,也不愿伺候如此二人。

  王桓此时看着谢宁脸色仍旧铁青,却比任何人都能看穿此人心中不尽笑意。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再次将信拿起,又继续念道:“此间有信至潘州及怡都,却仍不得其师徒二人回信,难以无念,欲待二人归来,潘州先行,再至京城,无论如何,话应当面,问候众人,盼安而归。”

  王桓念至此处,心中却顿起怅然,他转头再看谢宁,见他脸上亦有相近神色,便问道:“那日京中,可有见过祁缘?”

  谢宁双手靠近火堆处,上下翻转取暖,凝神半晌,才转头看了王桓一眼。

  二人相视须臾,谢宁才看回铁锅,沉沉说道:“那日我负伤在侯府修养,姨娘见我伤重,本想去将祁缘请来,但还是被我拦下了,就随意替我清理伤口便没有再管了。但那晚我略有发热,昏沉之中也不能知事,只是第二天醒来却见伤口处是早已敷好药草,我嘴中也仍留有药的苦涩,再见到姨娘,见姨娘脸色略有躲闪,大概也知当中缘由了。”

  王桓听着边点头,许久之后才又淡然说道:“知行...其实我没有怪过他...他不愿救我,换做是我...”

  “他不愿救你,有他的原因,我可以理解,”谢宁蓦地回头,眼神执着地看着王桓,又道,“可是他不愿救你,而我对他有怒有怨,我也有我的原因,你也不能怪我。”

  二人相望之时脸上是庄严肃穆。

  天边一阵冷风吹来,拂起地面雪花飘散,铁锅中初有沸腾。

  谢连舟本已兴高采烈地乘好两碗要递与二人,却见二人之间气氛又不知为何凝重,他拿着碗送前不是,放下也不是。

  片刻后,王桓才点点头,笑着说道:“我知道,我怎会怪你,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怪这当中任何一人...”

  王桓话未说完,谢宁却忽然伸手握在王桓手背上,抓紧两下,眼神中的“无需多虑”不言而喻,王桓也只能拿另一只手覆于其上,也摁了摁,对其点头笑笑。

  二人之间是可不言而传情,雪中漫妙,是温馨不及言语可描绘。

  却如此温暖一幕,看在谢连舟眼中,是更尽凄凉。

  王桓此时是已感受到谢连舟焦灼目光,他才回头,从谢连舟手上接过鱼汤。

  柳根乃江上特有冬鱼,其更以鲜甜滋味闻名,却又是难能一见。

  但此三人从江下而来,平日间又是极少好垂钓如此需要耐心之事。

  王桓才钓上来时,三人是只道此鱼生猛多肉,却不知此乃上好河鲜。

  此时再煮成鲜汤,汤呈奶白色,又有姜片胡椒去腥,鲜香远飘,又深冬雪上,三人顿感如此才是人间滋味。

  三人各自捧着汤碗,王桓谢宁比谢连舟年长,纵是此汤味鲜,也知细嚼慢咽才识真滋味。

  却谢连舟年少,又从清早至如今是粒米未尝,此时便是不顾滚烫,便狼吞虎咽般将汤喝尽肉吃完,王桓见其如此,便又笑着将自己碗中鱼肉让去。

  谢连舟欣喜接过肉时,却又心虚地先觑了谢宁一眼,见谢宁并无阻挠之意,才安心收下。

  又是吃完时,谢连舟见二人之间气氛缓和下来,才壮着胆子问道:“方才你们口中提到的祁大夫...他...他是什么人?”

  二人是半晌沉默,就在谢连舟瞬间意识到自己又是说错话,心中暗暗叫苦,却此时王桓笑了笑,问道:“不知连舟是否有一二知己好友呢?”

  谢连舟这时却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知己这个词,我在书上知道,是高山流水,伯牙绝弦,如果公子您说的知己是这个意思,那我觉得我是没有的...不过伯牙鼓琴这样的友情,怕是只有书上才有吧...”

  谢连舟说到这里,不偏不倚又瞧见谢宁将自己碗中的鱼肉块夹到王桓碗中,他皱了皱眉,一时间又觉得自己方才所说似乎也不太对。

  若说世上,并无子期死而伯牙断弦的友情,面前二位,却是有可为其生死不言其下之深情,但却又始终觉得,面前这二位之间的,并非子期伯牙间的情义。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时,王桓却又问温和问道:“那除去知己,连舟可有好友一二?”

  谢连舟才回神,便点点头,却马上又略显难色地摇摇头,少有委屈说道:“小时候是有的,可是长大之后便疏远了。其实我也明白,我出身便是将门谢氏之后,虽并非我可选择,但是仍是比他们先前半步,童年泥沙时无需想至所谓理想,那也不来羡妒一说,但终究是一同牙牙学语,却最后步于其上,心中愤懑自是难免...”

  “连舟...”王桓此时却与谢宁相视一眼后,笑着打断谢连舟道,“这些话,是若枝与你说的吧...”

  谢连舟顿时脸上通红赶紧闭嘴。

  王桓便只得摇头而笑,甚至谢宁也忍不住勾起嘴角,谢连舟是恼急成怒,便对着王桓振振有词地说道:“先…先…先生您还是没说祁大夫的事儿呢!”

  王桓这时才看着谢连舟,佯作认真地说道:“你只要记得,此人不可在你琬姐姐和你殿下面前提起便是。”

  众人本言三月过春融雪后,谢宁与王桓便立刻带南安兵启程北上至淋北城,而蒋济材便带其南央军南下至淮南与荣敦汇合。

  却又融雪时节,王桓仍是时常拉着谢宁外游,而又忽感风寒,北上之事便又只能后推。

  此事一直到四月初,谢宁等人才告别汶州城主,又向其交代一番,才带领着南安兵离开汶州,沿瑄遥脚下一路北行。

  却行至淋江向北之流潦河时,见有路人披麻戴孝,河岸扬白。

  那日绵雨纷纷,阴冷交寒,谢宁王桓才道,原是一年清明。

  作者有话说:

  连舟真的好可爱。

  第一百三十三章

  ◎任世间宽广,不及眼前人温柔◎

  谢宁王桓一行人从汶州城而出时, 正直四月之初。

  立春刚过而迎清明,沿瑄遥一脉脚下而行,山间本水雾氤氲, 晨间更是烟云缭绕。

  越往山中进行,便越发烟雨朦胧。

  从前在怡都那些年也未有如此感觉。

  是王桓自在淮南得玉嫣力挽狂澜, 将其小命从阎罗殿扯回来后,却每逢阴雨绵天, 都会觉得膝骨肩节幽幽刺痛,甚至几次不过平地行走, 都会忽觉节骨骤痛而差点摔下。

  而琳琅有时见其因疼痛而坐立难安, 心焦之际便要去将任镜堂请来。

  那日刚到水月堂院外,便见任镜堂与玉嫣正盘腿坐在院中空地竹席上, 任镜堂还细心给玉嫣座下垫有蒲垫。

  但令琳琅目瞪口呆的, 还是任镜堂此等连替人诊症皆可一副不拘小节神色之人, 此时竟正一丝不苟耐心仔细地指导着她家姐姐玉嫣辨认药材。

  琳琅许久才回过神来要走上前,还未等她走近,任镜堂便是头也不抬地说:“在我柜台上备好的药, 回去三碗水煲至一碗, 给你家公先生一日早晚各服一次...哦, 对, 旁边还有一药膏, 让你家先生要疼了,就敷在关节骨上, 记得切勿湿水,行了, 回去吧。”

  琳琅是愣在院前, 不难看出, 正垂头捡着草药的玉嫣嘴角忍不住笑意,却也不搭话。

  任镜堂却是满脸专心致志,如此浪子忽得这般专注,琳琅是觉满心诡异。

  等她回过神来,才讪然问道:“可...可是任大夫...我家先生他确实疼的厉害...你...你真的...不去...看一眼吗?”

  就在琳琅发问时候,玉嫣是正好拿着一株小鬟钗要问任镜堂,任镜堂亦刚好张口要回答,却被琳琅莫名打断。

  他自是心中脾气尽出,顿然站起快步走到柜台上,将药拿来送到琳琅手上。

  不待琳琅反应过来,便双手按在她肩上将她转身,边推着她往外走,边本性暴露不耐烦地说:“我早跟你家殿下说过,你家先生早年长年服用骨翠那妖玩意儿,就算他那小命给保下来,这身上早些年间落下的大伤小残,也都是要跟他一辈子了,他现在也就是风痛,以后要他受的可不只这些了。我说琳琅你也别这么大惊小怪了,你要他哪儿疼就吃什么药,注意着便是了...”

  琳琅是越听越觉得任镜堂此话有异,却刚回神过来,任镜堂已经将她推出门外,而他自己也转身回到玉嫣身边。

  见门关上后,玉嫣这会儿才摇头笑着说道:“你也就知道欺负琳琅,要是上门来的人家那小王爷,我看你也该找洞躲起来了。”

  “那可不?”任镜堂如今听得“王爷”二字都觉得浑身发冷,他撇了撇嘴,却不解问道,“不过你怎么在人家王爷前面,还加了个“小”字了?这小王爷三个字放到谢宁身上,听上去怪别扭的...”

  闻得此话,玉嫣手上动作是骤然怔了怔,她脸上笑意卒然僵住,缓了缓,才摇摇头,感慨莞尔说道:“现在再叫小王爷,的确是别扭了。”

  便王桓之后一到阴雨天前就觉膝腕难受,虽有任镜堂药膏可缓解,可之后北上江上后却嫌其麻烦,是有疼痛也只忍着。

  但时而半夜仍是被钝痛刺醒,本想下榻去寻膏药,却连行而不够,只好仍床上强忍,终是彻夜辗转,不能入眠。

  又如今正值四月阴雨绵天,又行路奔波,近几日来谢宁能见王桓脸色有异,却其未曾言明,几次相问王桓仍只笑着摇头,然后便又是一番借此言他。

  直到今日醒来,王桓从塌上起来时却猛然膝间一曲便要往前摔去,幸得谢宁眼疾手快上前将其扶住。

  再有不依不挠询问后,王桓才就重避轻地讲述其风痛之症,却强调是由来已久,不过近来入山,山中湿气重,又巧碰清明雨季才有反复发作时。

  谢宁本还想再嗔责一二,却又是知道如此婆妈话语与此人多说也是无益,便也只能只得无奈摇头,虽面上不悦,却仍仔细替其上药。

  届时四月十四,以江上习俗而言,四月至龙舟前仍算清明之间。

  从汶州而出至入山中,而王桓的痛发是愈发频繁,甚至有时可痛至一日。

  虽说让谢宁得知此事后,王桓便是多有破罐子破摔,也分不清孰真孰假,便是时常腻着谢宁喊疼,让其替自己按揉上药。

  总归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谢宁纵是嘴上骂话不少,但仍屡屡入套。

  便此一行人刚行至穿山之河潦河流域,这几日王桓又是多有嗔痴,谢宁便让众人在河边滩涂外简单安营,暂歇几日再继续启程。

  王桓却又取笑道:“不知为何,总让我觉得王爷如此之举,与烽火戏诸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啊...”

  谢宁却是瞪了他一眼,厌烦斥道:“对,本王是雨下细行军,却是有人得了便宜来卖乖了。”

  王桓见其如此也是笑着摇摇头,边掀帘外行边说:“既然殿下是决定此地暂时歇息,便是莫浪费了可一赏瑄遥雄山壮景的机会了...”

  谢宁正想伸手抓住王桓手臂将他留在帐中,却伸手只能抓住垂帘,无奈之际他也只好快步跟着走出帐外。

  二人沿着河岸并排慢行,河另一侧乃是瑄山峭壁,璧上青苔绿蔓,岩刚石墨。

  今日王桓一身青白,玉簪攥发,双手负于身后,足上黑靴踩泥。

  而谢宁如旧习惯玄衣,靠外之手手上执有红帱,靠王桓身侧之手食指与无名指始终轻携着王桓衣摆。

  山风吹过,却迎面吹来三四白纸。

  紧接着隔有山雾,能见一行缟衣素冠之人向二人迎面而来。

  此行人约莫二十有余,当中有男女老少,领头之人乃一三十左右男子,额间素带,边走边往天上挥洒手上缟纸。

  白纸成条,在空中竟如絮如缕,飘落不定,在山中翠绿间洋洋洒洒,至队伍行至王桓谢宁二人身旁,二人往边上为其让开道路,直到队伍离开许久,二人才要继续往前。

  却二人还未走出几步,忽然有一串清脆的铃铛声响从身后向二人快速靠近。

  谢宁一时警惕,立刻停下脚步伸手将王桓护在自己身后,就在他谨慎往后看去时,王桓却将谢宁拦在自己身前的手按下。

  谢宁正是疑惑回头,却见王桓正咬着牙,摁在自己腿上而蹲下。

  他面前是站着一位年仅五六岁的小女孩,手上正挎着一小竹篮,竹篮里放着几盏素白的莲花河灯。

  谢宁此时才看清楚,女孩的手腕脚腕处都带着银镯,上面皆吊着铃铛,便是方才一路跑来时才带有如此铃声。

  不待王桓发问,小女孩便从篮中取出一盏纸做河灯递给王桓,又取出一盏抬头递向谢宁。

  二人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眼,疑惑接过后,王桓才笑着问道:“不知姑娘为何将此物相赠呢?”

  小女孩脸上却露出紧张,绕过王桓往后看了一眼,才又对着他认认真真地说:“娘亲说,两位哥哥衣着缟素,但你们看着又不像是咱们江上的人,娘亲又说,你们脸色悲伤,想来也是清明时节思念亡亲,但又不能回家祭拜的缘故了...”

  “所以便让我把白灯灯给你们,哦...这些白灯灯是咱们江上传统,到了清明时候,就沿河放白灯灯,白灯灯就会一直流到你们见不到的亲人那儿了,你们有什么想跟家里人说,就对着白灯灯说,你们家里人就能听到了。”

  二人听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果然见到队伍之后有一穿素服的年轻妇女,正对着他们和气微笑点了点头。

  二人亦是感激不尽地抱以点头致谢,回头正要再谢女孩时,小女孩却已经飞快跑着离开。

  王桓垂头看了看手中白纸河灯,是百感交集,他忽然回头,笑着对谢宁说:“看来这么些年过去,我的容貌仍旧潇洒啊...”

  谢宁一时不知王桓如此无缘无故不要脸之话从何而来,正百思不得其解时,耳边那阵铃铃声高高低低地传入他耳里,他脑海中猛地浮出一句话:“好看的,才叫哥哥。”

  那年花朝拉扯王桓衣摆的小女孩,不知今年还会否提着竹篮,在人海中叫卖百花糕。

  但是她今年是不会再遇到,那年奇怪的一位好看哥哥,和丑陋叔叔了。

  谢宁是忍不住轻轻摇头笑了,没好气地觑了王桓一眼,又左右摆弄了那河灯几下,便继续往前走。

  王桓跟上他身边,垂头而道:“没想到,是四年过去了...”

  “嗯,四年过去了...”谢宁一手执刀,一手托着河灯,目不斜视地又说,“那年花朝节陈翘对你那般,我那时候是真想立刻弄死那小子,可是到最后,他真的死在我刀下的时候,我竟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甚至还在为他感到悲哀...”

  王桓垂头感慨说道:“比起你我,陈翘这一辈子,没有为自己活过。”

  谢宁此时却忽然停下脚步,他缓缓转身看着王桓,才说:“我想说的,是他这一辈子,都不知情为何物...”

  但谢宁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了顿,果然能见王桓虽始终宠溺温淡地看着自己。

  纵知世间情为何物,却是多情人偏自扰。

  谢宁喉结微动,两步上前,执刀的手正要绕到王桓身后轻轻将他揽住,却王桓先往两边看去,见无人后便先凑到谢宁耳边,轻柔低声道:“便是陈翘,从小没有某人的小叔叔罢了,又怎能知世间情为何物呢...”

  王桓的话声如羽毛扫在谢宁耳廓,又是“小叔叔”三字总让谢宁感到一阵恼羞。

  他便顿时要松开搂在王桓身后的手,王桓却先上前一步,双手从谢宁腰侧环后,不让他走开。

  王桓合上眼,侧头落在谢宁肩上,却再没说话。

  谢宁本欲推开王桓的手也蓦地停下,王桓虽帐下无赖,却甚少在静时忽然如此缠绵。

  他心中便也马上明白,王桓与他相视时,纵能表现出有多不在乎,心中却是比旁人情深。

  但终归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1】。

  等王桓才缓缓退出时,谢宁看着他嘴上仍带干笑,他更是心疼,只伸手又将他揽住,轻轻吻上前,才哄道:“忽然既然方才那位小姑娘说道,此灯顺流而行,可将思念带至亡人,不如姑且一信?”

  王桓看着谢宁眼中少有柔情,又忽然一阵山风吹来,夹杂无数沁人清爽,王桓心中却忽然涌起一念头。

  任世间宽广,不及眼前人温柔。

  任世间风雨,仍有眼前人不离。

  非乱世无情,是无情,而乱世。

  二人将河灯放在水上后,谢宁扶着王桓站起,看着两站白灯顺着河流浮沉而去,谢宁忽然回头问王桓:“你都与他们说了什么?”

  王桓笑了笑,说道:“千言万语,最终何妨望来世不再相见,而各自安好。”

  谢宁却又问:“那若是我去了呢,也是各自安好,来世不再相见吗?”

  “若是你去了,我又怎会让你一人上路,定是紧随其后共步黄泉,又怎来河灯寄相思一说?”王桓笑着亲了谢宁一下,才问道,“那你呢?我们的淮南王殿下,不知又是寄了什么思念呢?”

  谢宁看了王桓一眼,便转头看向河灯远去方向,淡淡而道:“与至亲,与至敬,不过都是寄以亲敬未施,而往前路无坷,却与不曾相交相识的清辞兄长多有一句。”

  “哦?”王桓虽有意外,转念却便知谢宁所说为何,又故意逗其道,“不知我们王爷是有何话与寄呢?”

  谢宁听得王桓话中玩笑之意,却也不与其计较,自顾自认真说道:“愿其远路渐行,行得较今,尽早报梦与之知己挚友,以示安好,让其心安而不得日思夜念,更有不情之请,让其多多珍重自己,珍重枕边人。”

  作者有话说:

  【1】出自金庸先生《书剑恩仇录》

  (晚安,好梦~

  第一百三十四章

  ◎淋北王爷见王爷,再见并非昔少年◎

  谢宁因体恤王桓不能操劳过度, 一路上多有停歇修整。

  而谢连舟尚是年轻,一路停停走走,也是正正满足了他游山玩水之乐, 又有一行人皆从淮南而来,对江上之地亦觉新鲜, 有谢连舟此人时刻相带游玩,便也各得其乐。

  只是到后来是王桓喜而忘形, 便喜极生悲。

  行至潦河上游附近几日,有夜心血来潮, 要扯着谢宁山上夜观星象, 星象不得见多少,却当夜便得风寒。

  而此间仍在山中之地, 行路上便是难寻医者。

  见王桓体上滚烫如火, 又一直在谢宁怀中瑟瑟发抖, 谢宁看在眼里,嘴上是断不掉埋怨其从来不听他一话,才会落得时常生病。

  但王桓总是在倚靠着谢宁时又是嗔又是腻, 谢宁虽嘴硬, 却怎能除去内里心疼, 所带药物又快用尽, 谢宁心焦之际, 只好加快行进步伐赶往淋北城。

  除去放其于心上之人对其多有责怪,便是连谢连舟也忍不住扁着嘴在心里埋怨王桓, 是扰了他难能游山玩水的机会。

  五月初八,淋北, 阴云, 转雨。

  江上属山高围绕之地, 而淋北城更是群山环绕之间,四季干燥而早晚皆寒,今日再有中雨不停,五月春夏交际时节,竟是落得隐隐发寒。

  一行人行至淋北城城门外时方过正午,却是天如傍晚,乌云难开。

  谢宁身骑棕马而王桓歇于其后车舆内,刚到城外,便能见谢稻之与谢连舟正翘首以盼,能见到其影后更是连忙迎上前。

  两日前,谢稻之得侍从急不可耐冲入告知门外有一小将军急着求见时,他正在淋北官府之中翻阅着淋北账簿。

  自谢稻之接手淋北官府内政事宜至今虽已有数月,却是不阅不知,从前淋北幕府内卷录看似条理清晰,却仔细读来,才知当中多有自相矛盾处。

  谢稻之有多次想要求的幕府旁人协助,却得众人面有尬色而含糊推辞。

  再问之下,谢稻之才知,原来当时谢高钰本人是只上公堂,而从不点墨,原来淋北官府的重事,一直以来皆由廖文与莫羡僧二人相管。

  本莫羡僧入府前,是廖文一人掌管,便是仍算得心应手,却后来莫羡僧再入幕府,二人之间是见解大相径庭,记录习惯也是南辕北辙,以至所有记录在案的文卷,全是杂乱无章。

  谢稻之虽感慨莫羡僧此人的确有着绝世才华,同时却是难免多有抱怨。

  而越是临近谢宁入城之时,谢稻之更加是衣不解带日夜不得空闲,正当他恨不得可悬梁刺股燃灯夜读时,侍从却忽然便冲进,气喘吁吁便道外面有位小将军急着求见。

  谢稻之心中顿时是有惊无喜,早前得信知谢宁一行人在路上游玩而久未入城,自己是多有庆幸给自己赚得时间,却此时忽然得报说已在门外,谢稻之当下是骤然紧张。

  但他也是只好连忙往外走,却是丝毫不曾想过,侍从口中那位小将军,竟会是他的儿子谢连舟。

  虽说母爱温父爱稳,但谢稻之终究是自谢连舟出生起,二人便是从未分离,如今数月而过,中间更是烽烟战场,虽说得报平安,心中却仍是难减担忧。

  如今父子相见,本是转惊为喜,甚至喜极而涕,却是没想自己难得一腔深情,竟是被谢连舟一盆冷水浇熄浇灭。

  谢稻之从府中而出时,便见到谢连舟正垂头搓手原地不停徘徊,一见到谢稻之,便欣喜若狂地冲上前,却着急说道:“爹!你认识这城里头的大夫吗?!要认识能不能赶紧给找来一下?!”

  谢稻之愣了半晌,回过神来才想明白此事定是谢宁所交代,尽管心中明白,却也是忍不住一巴掌打到谢连舟脑袋上,愤然骂道:“臭小子!就数你没良心!”

  而谢连舟本就在谢宁处受了委屈,如今自己父亲又是如此对自己,心中更是有苦难言,几乎是哭丧着脸怨道:“你们咋一个个就知道欺负我!”

  而两日后,谢宁风尘仆仆带着兵马而至城门外时,谢稻之再看马上谢宁,却是无由想起两年前谢宁单人匹马直冲淮南城门之状,心中蓦地感慨。

  两年时间不长不短,却当年轻狂少年,如今是落得沉稳,而不符年岁。

  众人入城后,行兵安住在淋北城军营中,而谢宁王桓入住了幕府别院,而早前谢宁便已告知,让谢稻之安排一安静安全住处给李盈儿。

  李盈儿再向众人告知姓名时,只道是王桓一远亲,因家中忽然落败,便随王桓至此地落脚。

  谢宁扶着王桓进屋时,谢稻之请来的大夫早已在院中等候,之后此位大夫替王桓望闻问切后,道王桓不过感染风寒,只需多有休息再按时服药便可。

  却谢宁听后脸色顿时发沉,让大夫立刻将所需药材写出,正当此大夫战战兢兢地写下后,谢宁却二话不说,拿笔再上面圈减补添几味药后,才冷声让其离开。

  王桓在塌上虽一直昏沉,却仍能见得谢宁如此动作。

  待谢宁走到他身边时,他伸出食指无力勾住谢宁小尾指,又笑着哑声道:“人道是久病成良医,是没想我们王爷殿下,如今竟也是自学成才了...咳咳咳咳...”

  谢宁是幽怨地瞪了他一眼,却见其脸色苍白,脑中难免又想起一年前其病入膏肓之态,虽知此时不过风寒交疲,却仍是落得心痛。

  谢宁是反手便握住王桓的手,待其稍微暖和后,才将他的手送入被中,又沉声斥责道:“我是天资愚钝,能够自学成才,也不知是托了何人的福了。”

  王桓自是能从他埋怨眼神中看出怜爱,便越发恃宠而骄地扣住谢宁的手不放。

  谢宁也是无奈,是好不容易才将手抽出,又交代了王桓多次好好休息,不要再胡作非为,之后便起身离开房间,往官府走去。

  却他刚从门出,便刚好见到正端着茶水垂着头往这边走来的婢女。

  是因谢宁从来沉默寡言,又近两年欲事欲肃,纵是正值年轻风华,却竟叫人体面而觉其正气凛然。

  在今日之前,淮南王谢宁名号在中原之内是年少英雄,文武双全,英姿飒爽,传言游走人间,自是愈传愈神,便四境内多少豆蔻少女,朝思暮想,愿能面之以详。

  却今日谢宁匹马入城,再入府后竟是一本沉穆,不言而怒,不怒自威,教人闻步生惧,府内本因终能见其一面而兴奋不已的婢女们,却是见其一面,便再不敢靠近。

  便是此时,该婢女垂头行至谢宁跟前,见得其靴才知面前有人,连忙惊慌抬头,见前人是谢宁后更加惶然后退两步。

  谢宁却只瞥了她一眼,便冷声道:“进去时声音小些,放下就赶紧出来。”

  婢女慌忙答应,却又在谢宁正要继续前行时,忽然又想起什么,便小心翼翼地说道:“殿...殿下...您...您的屋子也准备好了...就在旁...”

  “不必了,”谢宁面不改色边走边说,“此屋中人还需本王照顾,本王住此间便是,无需铺张。”

  谢宁紧接着便立刻赶往淋北官府,刚入正堂,便能看见一众淋北府官候于殿中,而座下左侧,正是站着垂头站着谢稻之,与一年轻男子。

  早在谢宁与王桓仍在淮南筹谋一切时,谢宁便是提出疑问,若谢高钰下马后,淋北之地应有由何人接管。

  当时王桓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拴有红绳的竹简递与谢宁,谢宁疑惑接过,才见竹简上有小字刻有“谢松柏”三字,可他却是从未听说过此人,便皱眉看向王桓。

  王桓却笑了笑,波澜不惊道:“如你所言,淋北乃江上主城,如此核城,断不能一日无主,再说,按你我谋划,若无意外,在谢高钰落马后,虽然仍留在淋北的谢稻之可以看照一二,但主位还是需要落实。高位而事发临危,又有宣朝以来,为王者必须是江允谢氏同宗。此人谢松柏,乃江允谢氏末枝,后来辗转,才来到江上,此人年轻,却有为,内心中正,忠君爱国,有勇有谋,是不可多得人才。”

  当时谢宁认真聆听后,却又问道:“虽说如此,可若是从我口中告知陛下,陛下怕是更加不敢用此人吧?”

  “自然不是从你口中告知,”王桓却轻轻摇头笑了笑,回道,“此人,早已举荐至陛下,却从李老先生处。”

  此时谢宁在众人恭肃下从中至主座,路过谢松柏面前时,却忽然站住。

  谢松柏顿时诚惶诚恐地双手伸前作揖颔首示礼,谢宁一直面无表情看着他,却从怀中取出一金丝祥云纹卷轴递与一旁谢稻之,便又对着谢松柏沉声道:“既然陛下信任与你,以后淋北王一职便落你手中,你我不过皆为藩王,不必如此重礼。”

  谢宁边说着,边伸手至谢松柏手处将他稳重扶起,又道:“不过陛下之意,是命本王协助整顿淋北内务一二,本王无意触手过长,却皇命难违,这几日便望淋北王担待,不烦本王留在官府同事多嘴了。”

  虽谢宁比谢松柏年轻,而谢宁一番话更是谦逊低调,却谢松柏听如受宠若惊,连连点头道“殿下言重”,后谢宁又伸手示意请谢松柏上座,而自己始终落座其旁。

  之后又有谢稻之宣读圣旨,从今日起乃谢松柏任淋北王,而谢宁且暂留淋北,协助整理官务,后再离开。

  再之后几日,虽谢松柏为主,谢宁为辅,却在大小事宜的决断上仍是谢宁为准。

  而谢宁在经历过从前接手淮南一事后,对重整官中事务是更得心应手。

  虽说淋北帐后的凌乱无序是远超谢宁曾经预料,但幸得谢稻之早有整理,而不至毫无头绪。

  却又如此,这几日谢宁谢松柏等人便是一直留在官府中一同整理,此些府官本是见谢宁年轻,又从未至江上之地,开始时是有不大将其放于眼中之态。

  只是谢宁第一日便大下马威,带理携据,指责众人不作为,只让众人落得哑口无言,更是无人再敢在他面前倚老卖老,强词夺理,更不说轻视谢宁。

  自谢宁至淋北后近五日,其几乎都在官府中整顿官事人事,见众人早已是筋疲力尽,而事情亦渐可交由谢松柏打理,谢宁才释手离开。

  而这几日谢宁虽皆停留官府,却仍让谢连舟留守王桓身旁,日日报道其身体状况,知其每日按时用药,身体已渐好转,他才得以放心。

  纵是谢连舟不曾诉说,但从谢连舟苦不堪言的神色上,谢宁自是清楚王桓这些日子是如何不让人省心。

  谢连舟脸上憔悴并非装样做苦,是他的确每日都是竭尽所能,软硬兼施才得以让王桓乖乖留在屋中不出门。

  以至于到今日,门外终于传进王爷归府,谢连舟是几乎喜极而泣,差点跪谢天恩。

  谢宁归家时是渐黄昏,院子坐东向西,简约无华,却能见较前几日离开时多了几盆茉莉。

  谢宁此时是正背着斜阳穿过院中,却一眼便能见着王桓,身着素白单衣站在堂后,正背对门口,一手负于身后,一手在墙上不知指着什么仔细而看。

  谢宁入内时明知王桓定能听见,仍是忍不住放轻脚步,慢慢从其后靠近,却路过矮桌时,无意瞥见桌上摊平铺开的信纸多张。

  他本不想理会,却能见其上字句书有“本年葭月宫中迎娶长白孟府千金诗云为六宫之主”等字眼,便骤然觉得心中一怔,停下脚步,弯腰将桌面信纸一张张拾起细读。

  王桓本能听见谢宁步步靠近声响,心跳无端是早已越发加快。

  却又得此脚步声莫名停下,他许久不得谢宁从后相抱,大有失落之意同时也觉有异。

  回头而见谢宁正站于桌后垂头阅信,他便是无奈摇头笑笑,拖着松松垮垮的外衣,慢慢走至其身后,双手从谢宁身边环抱上前,又将下巴落在谢宁肩上。

  见谢宁仍是不理会,王桓便愈发放肆,缓缓转头,将唇贴在谢宁侧脖上,轻轻柔柔地上下徘徊,直到谢宁耳垂却忽然咬了咬。

  而他见谢宁虽耳边开始发红发烫,却仍旧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王桓心中越觉郁闷焦躁。

  却就在这时,谢宁忽然措不及防地将信纸随手丢在桌上后,骤然转身,一手摁在王桓后脑,一手紧紧搂在他后腰,猛地吻在他唇上。

  作者有话说:

  看着知行成长,真的很欣慰。

  (因为全文存稿结束,所以就不一定会每天上来改作话了

  (但是评论还是会看的~

  (我加油,你也加油~

  第一百三十五章

  ◎公子王爷议政事,王爷艰难抵流氓◎

  不过寥寥三张信纸, 却最奇怪之处,是每张纸上都有两处破口。

  而信上言语简洁枯燥,字迹分明清晰, 内容却广至中原天南地北,小至朝廷勾心斗角, 描述平淡而无感情。

  但谢宁看在眼中,心中却是越发百感交集, 宛如置身其中,甚至不能留意王桓靠近时的脚步声。

  当王桓从他身后抱上前时, 他才如梦初醒般怔了怔。

  回过神来时, 又再想多看信上内容几眼,但王桓那不安分的双手从他腰间缓缓上移, 更是如蛇般从他外衣对襟处旋入, 动作轻盈, 却无赖至极。

  虽门外君子漠然,却始终几日未见,未见而相思相念。

  前几日官府中案牍劳形之际, 谢宁是合眼能见某人枕于身侧, 便是望而觉耻, 念而觉羞, 顿时睁眼, 又是将自己沉醉书卷中以忘。

  便此时谢宁是再难集中深思,双眼渐渐合上, 而又得王桓鼻息清扫在他脖侧,如羽翼般轻柔, 却如狼虎般挑衅, 直到王桓在他耳垂处轻咬, 谢宁顿觉四肢发麻如刺。

  谢宁是猛然转身面对着王桓,温热的手掌迅速落在王桓脑后,另一手与此同时地马上挽在王桓后腰,将其往自己身前一带,便立刻不由分说地吻在其唇上。

  谢宁合眼之前,隐约能见王桓嘴角一丝奸计得逞的笑意,谢宁纵是动作行云流水,心中仍是忍不住对其骂上无数句“流氓”。

  王桓求仁得仁,心中自是愉悦。

  谢宁对他的大小动作虽急促,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轻和,但王桓是每每如谢宁所骂般流氓,忍不住便是伸舌敲齿,一手仍揽在谢宁身后,一手却缓缓移到谢宁身前。

  谢宁此时却忽然将头往后抽离,王桓欲罢不能正想再靠上前,谢宁却又再次往后躲开。

  王桓见其如此,脸上原本得意的笑容瞬变委屈,他仰头半晌,故作凄惨地将前额落在谢宁肩上,双手交接扣在谢宁身后。

  王桓前额在谢宁肩上不停揉搓,只是他如此动作,便是不能看见谢宁脸上难忍的宠溺笑意,谢宁却是定了定神后,故作严肃地问道:“满意没有?”

  王桓便是越发放肆地摇摇头,谢宁又是抿了抿唇笑了笑,双手托在王桓双颊,捧着他的脸又轻轻吻上前,后却又故意敛起笑意,沉声问:“满意没有?”

  二人相视时,谢宁能见王桓那双狭长丹凤眼中是许久未见的温和缠绵,他自己便也是再崩不住脸上严酷,嘴角轻露笑容。

  王桓终能见到谢宁微笑,才故作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认真说道:“满意。”

  谢宁此时才瞪了他一眼,牵着他的手缓缓走到桌后坐下。

  又从地上将那三张信纸捡起,重新按顺序平铺在桌面上,王桓此时脸上亦不再玩笑,歪了歪头,却没有立刻说话。

  其实王桓的病本就并非严重,正如那日大夫所说,不过是一路奔波又感山中邪寒,至多又有身体单薄而易水土不服,才会有发热之症,如今安顿下来,又按时服药,不多日便大有痊愈。

  见谢宁几日不曾归家,虽知其是公务烦身,但王桓仍是忍不住几次本想出门至官府去寻他。

  却未曾料及,谢宁离开前是将谢连舟放至他身边,并非服侍,却是看管不让其出门半步。

  不说谢连舟年纪轻轻初来乍到,却只能待在四方院中不得外出的苦闷,便是王桓家中几日,也觉无聊至极,本几次想要软硬兼施诱谢连舟一同外出,却谢连舟每次哭丧求饶。

  王桓无奈,心中念及良人却不得相见,其郁闷是不言而喻。

  便至今日,他只能百无聊赖在院中教导谢连舟练习剑法。

  而就在谢连舟一跃而起扬剑外出时,王桓忽觉四周一阵异样,瞬间警惕,桌上小杯早已握在手中,以防突发可做暗器,同时又边对谢连舟沉声喝道“连舟小心”,当下更是立刻合眼以细听周遭。

  谢连舟亦是闻声便立刻警惕起来,只是说时前那时快,未等谢连舟做出任何反应,从矮墙外便忽然有人掷入一白色物件,谢连舟连忙挥剑刺去,却不偏不倚戳中信中。

  此等传信方式固然奇异,却王桓打发了谢连舟离开,自己入屋将信取出一见信上字迹时,心中才忍不住冷笑。

  纵世上多有怪诞之事,但逢落在白遗身上,便并非有值得惊奇了。

  王桓之后一日未有出门,信上内容描述极简,却入王桓心中,便得他眉间难有舒展。

  至后他更是许久一手执笔,一手三指不停点在桌上,时而仰头,最后又从行囊中翻出曾经自己制作的羊皮地图挂在桌后屏风上,在前细看许久,出神难回。

  此时二人坐在桌后,王桓的手被谢宁暖在双手之间。

  王桓转头见谢宁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信纸,几次双唇微启,却仍是久而不得言语,他便点了点第一张信纸,对谢宁问道:“柔化之事,该如何处理?”

  历经两年多变,谢宁是早便可独当一面,可率千军万马,可搅朝堂风云,可行千山万水,可定倭寇奸佞。

  于外人是严肃无私,公正严明,却其自己才深知,无论如何,在王桓面前,此人纵是一如既往的温声细语,平淡无争,却仍能让其如稚子临师般紧张。

  谢宁这时也不敢玩笑,右手仍是紧握着王桓冰凉的手,甚至越握越紧,左手却伸前将第一张信纸拿到桌中,沉声道:

  “柔化地处西北黄沙大地,常年干旱,柔化人是沙地游牧民族,以旗氏分部落。部落分有十八旗,当中以郎氏,跋氏及度氏为大,柔化人虽然分行部落,各自为生,但是皆信奉万源神,更奉长沙摩地为柔化圣地,大祭师为神启,大祭师不会干涉各自内政,但是仍得各旗族崇拜。”

  谢宁每逢与王桓议论正事,皆习惯说至一段,便先停下看向王桓,征得其点头示意认可后,才能安然继续。

  如此习惯谢宁是走遍四海八方仍不能改掉,甚至连他自己也未曾意识自己有此习惯。

  而这时谢宁又是回头看向王桓,而王桓这次却没看他,亦无点头,神色淡然,谢宁心中是顿时紧张,却又见其神色,又是正等待他继续言下,便只好回头,定了定神,才继续往下说。

  “后来便是十八旗氏之间为占地方称强权而有大小纷争数年,而当中以郎氏最为骁勇,又因当时郎氏首领确实执战有方,郎氏统一十八旗部落后,更是得大祭师出面扶持,以平定内乱,从此郎氏称旗王,定柔化。”

  “但郎氏主张的,却仍然是让各旗氏各自留有自己地盘,就像中原分封之制。但比起中原分封,对各诸侯王仍有诸多限制。”

  “当年郎氏为安抚各旗族而仍留有许多主权,以至于之后虽然柔化一统,但曾经大旗族如跋氏度氏等,此些年间便是对此事不服,只是因为有大祭师一直镇压,才没有起战乱。”

  王桓见谢宁此时说话如背书一般,多有紧张局促之意。

  他心中自是明白谢宁为何如此,更加是能感其握住自己的手越发有凉意,他便笑了笑,将手从中抽出后,又绕至其后腰上,身体更往谢宁身边凑近,贴着谢宁侧脸,点点头,淡然说道:“嗯,没错,继续说。”

  谢宁得王桓赞同,才稍有镇定,直了直腰杆,继续说道:

  “直到后来柔化大败中原,郎氏旗王将其独子梁显扬送入京中做质子,柔化内部跋氏度氏等人,这些年间多有拿此事来说三道四,是说郎氏让柔化十八旗蒙受屈辱,只是都被大祭师与老旗王摁下。”

  “但是近年老旗王越发年迈,唯一的少主又是远在中原,归期无望,而这些年间,又见中原朝廷散漫,大又有没落之意,而早前又有藩王作乱,朝廷内讧等事宜,如此一来,便等同于给了异己者舆论昏众机会。”

  王桓一直听着谢宁说话,却始终不得老实。

  他闭着眼凑到在谢宁侧脸边上,薄唇微启,不停轻扫在谢宁脸颊。

  到谢宁话至此处,他才绵绵接道:“所谓舆论,便是在子民间大肆传言,当年受尽耻辱,就是因为郎氏软弱无能,而如今本应是攻打入京一雪前耻的大好时机,老旗王却仍然无动于衷,众人便开始质疑,郎氏是否还名配旗王一位。”

  “而这些人为了让自己谋权篡位,首先要树立威信。所谓威信,便是带领柔化人南下攻占中原,重得主权,彰显势力。但是终究共有十八旗部落,虽说跋度二氏犹有势力,但郎氏能称王多年,也并非全靠大祭师的支持,还有别的旗族在支持,一方要反,另一方却坐视不管,如此下来,便成柔化内乱。”

  “但是此时虽说只是内乱,但是他们攻占中原之心犹在,实在难以保证,日后他们是否会南下,”因王桓一直软腻勾在其身边,谢宁心思本已被搅得翻江倒海。

  只是王桓耍流氓之际,仍是在侃侃而谈政事,谢宁便是只能强忍心中躁动,定了定神,又继续说道:

  “当年文帝虽让他们遣送质子在京,又命柔化年年进贡赋税,却仍留让其本身制度,让柔化自为行政。本来他们内乱,是他们自己内部的政事,朝廷是不应该插手的,只是这么一来,是很难保日后是否会殃及中原...”

  “那该如何?”王桓此时双唇停在谢宁耳下,说话间鼻息扫在谢宁耳上,王桓虽闭着眼,却仍能感到谢宁耳廓起温。

  谢宁双手早已紧攥衣摆,他喉结微动后,才坚定地继续道:“以不变应万变。”

  王桓双眼仍未张开,嘴角微微提起,又低声问道:“南境之变呢?”

  谢宁答:“应尽相同。”

  王桓这时才从鼻间送气笑了笑,缓缓坐回身子,手却始终搂在谢宁腰间。

  另一只手又将中间信纸抽出放在最上,食指在上点了点,淡然说道:

  “先经许卓为一变,又历陈圳网络被骤然揭翻,朝廷现在正值重整阶段,内伤未愈,虽外有风雨,但还不算逼迫,但是如果现在出动京中不稳之兵,去做无意义之功,甚至难保胜败,若是败下,更是将朝廷如今实力堪忧之态彰显外人,所以此时出兵调节镇压,此举绝非良策。”

  谢宁赞同地点点头,正将第三张拿到最上面,正想开口,却忽然停了下来。

  二人目光各异地看着第三张信纸上面所言,许久之后,王桓忽然双手摁在谢宁肩上将他转过对着自己,才温声问道:“是不是你做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子欲教,乃坐怀不乱◎

  此信有三, 白遗此人有强迫习惯,张页之上只会述说一事。

  数此次为例,信纸一以述柔化内乱, 信纸二以述朝廷概况,而信纸三而说人情渊源。

  如此习惯并非有坏, 却因要将内容挤入一纸之内,便纸上行距时宽时窄, 字体时小时大,如此一来, 是让王桓一度眼疼。

  而今日所收此信, 第一页字迹整齐单调却密密麻麻,王桓早前随行军路时几乎骨翠不断, 近来眼神是越发有差。

  见此信张, 是阅得眼花缭乱, 心中烦躁,只是信上内容虽无惊喜,仍是重要, 便只能硬着头皮读完。

  而第二张是简述经陈圳一变后朝廷的人事改革, 诸多变动却仍然是在王桓意料之中, 也未觉意外。

  而到了第三张信纸, 上面字数是最为简少, 行距亦是最为宽阔,但王桓却是反复读有三次, 阅后更是只觉百感交集。

  谢宁亦然。

  谢宁进屋时拿起书信细读,前两张读过, 他心中不过如此而已。

  但是读到第三张时, 心口猛然一顿, 骤然心虚,心虚之际,是忍不住先看了王桓背影一眼,却只能见王桓背影。

  此刻二人面对面而坐,王桓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温和,问出“此事是不是你做的”一句话,更是宛和如往常。

  但谢宁听进心里,竟是有着被对簿公堂的紧张和慌乱。

  王桓目光专注,但谢宁越与其对视,又觉心跳加快。

  谢宁垂头微微定了定神后,才抬头凝视着王桓双眼,却越显刻意,片刻后才说道:

  “正如信上所言,又时你从前所说,简临风此人聪慧,能察言观色勘探人心,又能平衡时势谙通朝局,过去短短两年间,能靠体识圣心,得陛下欢心重用,以谦逊之态,得百家名士教诲,又能以巧言令色,在新贵之间左右逢源,”

  “在陈圳倒台之前,他又是能够通晓利弊时机,悬崖勒马,在陈圳集团落幕之后,他凭借着陛下的赏识,还有长白侯府的支持,能在朝廷平步青云一夜高台,不过早晚的事。”

  “但这样人,对于朝廷而言,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正如你从前所教,朝堂之上,胜于利弊权衡,胜于手段牵制。”

  谢宁说道此处,忍不住再看王桓,却见王桓脸色是难辨喜怒,脸上大有心明如镜的清晰感,但始终只言不发,他便是越发紧张。

  而王桓见谢宁看着自己停顿下来,知其心虚,便缓缓提了提嘴角,偏了偏头,双手离开了谢宁肩膀,伸手从旁小炉茶盅舀出清茶一人一杯。

  他刚将茶盏放到谢宁掌上,却见谢宁仍紧张凝视着自己,王桓便挑了挑眉,伸手示意茶盏,又点了点头示意谢宁继续往下说。

  谢宁微微皱眉,垂头看了手中茶盏一眼,才底气不足地继续道:

  “你我都知道,简临风从小爱慕诗云,我离京前提议陛下,让陛下续诗云为后...简临风此人可用,但其心难测,也并非只是临风一人,便是任何高位者,如果对其没有任何牵制,仍是难以用得安心...我与陛下进言如此,本是...”

  却谢宁话语声越说越小,甚至越发语无伦次,头亦是越埋越低。

  而王桓是一直沉默看着谢宁一举一动,见其如此,更是包容宠溺地摇头轻笑。

  然后又忽然伸手轻轻捏住谢宁下颌,将他的脸缓缓抬起让他看着自己,才懒洋洋笑着问道:“你刚才话语之间,字字珠玑,句句在理,既然如此,你又是心虚什么?”

  谢宁怔了怔,看着王桓一脸笑意,却不能摸索其心意,一时忍不住皱眉。

  王桓在过去一段时间见惯了谢宁威严肃穆之态,是越发乐见谢宁如此这般茫然状态。

  这时他才松开手,笑着拿过茶盏,边缓缓摇头吹开茶面白烟,边觑了谢宁一眼,才不紧不慢地低声道:“这些权谋算计,都是我手把手教你的,你现在是终于能够青出于蓝,我自是应高兴且欣慰,但是你却是这般心虚,除非...”

  王桓故意设置悬念,没有继续往下说,又微微掀起眼皮瞥了谢宁一眼,接着是垂头若无其事地吹开杯面茶烟,嘴角却带诡异笑容。

  谢宁皱眉紧张追问:“除非什么?”

  “你方才一席话字句为公,本是没有半点错漏,而且如此之举,你我心知肚明,乃权宜之策,就算放着是我,甚至未必能够想出这一步棋,”

  “但是你从言始起,就心虚不定,也只能够是因你心中有失,所谓公失于私,”王桓放下茶盏,手上三指点在桌面,缓缓才探头向前,沉声继续道,“公失于私,而公报私仇。”

  做出此事时,谢宁是早已知道将来某日王桓必定会知道此事,他也无畏去做,便是王桓初初所说的权宜之策,但事后安定,本已将此事抛之脑后,却又再提起时,竟是心生焦虑。

  手刃豺狼后,便是满手鲜血,再往沼泽而去,才知已是豺狼。

  回头望君子,可见君子清风,本想回头相拥,却止步纯良前。

  一时被王桓识穿心中所虑,谢宁更是不敢抬头与其对视,手架在桌面,本想探到王桓手上将其握住,却到他手上时,又无奈沉重落回桌面。

  几次欲言却又止,片刻后才苦涩冷笑两声,拿起手中早已半凉的清茶仰头一饮而尽。

  王桓余光能见其所有动作,却只是摇头浅笑,忽然撑着桌面起身,绕到谢宁身后再坐下,谢宁本疑惑要回头,王桓却已双手落在其肩上让他转回去。

  就当谢宁不知其所意时,王桓是边替谢宁卸下银冠,边不慌不忙地说:“知行...”

  谢宁自己也难道为何,王桓此声温和叫唤,是让他心中再次无端跳得飞快,他不敢再回头,放在桌上的手甚至不知不觉中握紧了小杯。

  屋外天边只剩最后一笔金灿,隔着窗纸,只剩光晕,斜入进屋,正落在二人之间。

  王桓此时却忽然停下了动作双手,谢宁忍不住刚要再次转身。

  王桓却缓缓从他身后抱上前,头落在谢宁后背,双手扣在他腰前,才喃喃再道:“我本是满目苍夷,受天下人唾弃,却得你不弃...”

  谢宁顿了顿,半回头,却没有作声。

  王桓缓缓合上眼,双手又抱紧了些,继续又道:

  “吾渡鬼泽,卿随提灯,卿赴深渊,吾领沉沦。”

  隔着衣衫,王桓能感受到谢宁胸口心跳越发狂妄,却见谢宁迟迟没有反应。

  本要稍微松开,却双手放开之际,谢宁忽然转身,手掌枕在王桓后脑,另一手紧扣其后腰,便整个人顿时靠上前,将王桓放倒在垫上。

  见王桓平躺后,谢宁才小心翼翼将手从他头下抽出,又双手支撑在王桓身边两侧,垂头看着他。

  二人四目相对许久,王桓眸中一如清水,谢宁目光却有隐忍已久后的爆发,而后更是措不及防地忽然便凑下身来吻在王桓唇上。

  王桓本无意外,却在谢宁靠上时忽觉身前有异,他心中亦然,却忽然伸手抵在谢宁前肩将他推开,眯着眼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啧啧”两声摇了摇头,才道:“王爷定力不错啊...”

  谢宁是顿时恼羞成怒,怒目而视片刻,嘴角却忽然换上一狡黠笑意。

  骤然一手拽住王桓手腕便往一旁压下,得王桓不能动弹后,又在探头他颈边游走。

  王桓虽仍有玩笑之意,却当中谢宁动作越发娴熟勾欲,再有温婉后,王桓终是忍不住略有沉吟。

  得两声微酣,谢宁脸上笑意越发阴鸷。

  就在王桓方若迎势而上时,谢宁却蓦地从中抽离,双手再次撑起,他居高临下地饶有兴致看着王桓,见王桓虽始终闭着眼,脸色却大有不甘。

  谢宁嘴角跃然得逞笑意,又俯身到王桓耳际,轻声说道:“怎么?原来小叔叔也是知道,这样若即若离,是如此难受么?”

  却就在谢宁再想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王桓耳边肆虐时,王桓却攻其不备地忽然翻身,谢宁未得反应便以被王桓压制身下。

  谢宁却仍是故意摆出一副愿闻其详愿见其能的表情看着王桓。

  王桓便是无可奈何地转头长叹一声,再转头回来,轻轻在谢宁唇上亲了一下,离开后才委屈苦笑道:“竟没想,在下本是用心良苦,却被人误以为戏弄,此等罪名,实是教人心寒。”

  王桓说完,又是心酸地瞥了谢宁一眼,便从他身上离开,对影自怜般重新坐好,还故作姿态地理了理身上凌乱衣衫。

  谢宁是忍不住摇头笑了笑,随后亦跟着坐起在王桓身边,却伸手便搂在他腰间,凑近其脸侧,沉声说道:

  “子欲教,乃坐怀不乱,临危不惧,却子又何晓,所教竟是让日后乱而思坐怀,惧而思此危?”

  王桓听完谢宁之话,是意外怔了怔,却马上又摇头轻笑,侧头睨了他一眼,说道:“谢知行,你真的变了。”

  谢宁也没有再说话,半晌后见王桓将信纸缓缓送至灯苗处,见白纸渐渐起烟,变黑,黑中带金光,金光闪闪,却成零星,终是绝尘。

  信纸最后烧剩葭月十二字眼,谢宁目光缓缓转向门处,屋外也渐漆黑,几次能见屋外有人行近,本欲敲门,却又胆怯离开。

  直到最后一张信纸也成灰烬渐去,谢宁才回头言之有外地说道:“等我处理好淋北要事,我们便到处走走吧。”

  王桓拿手做扇将在火边的零星灰烬散去后,才回头看向谢宁,温和笑问:“不知殿下想往何处去?”

  谢宁笑了笑,提了提一边长眉,说道:“鬼泽,怕是也不错。”

  五月十二,怡都,天晴,无云。

  孟诗云与简临风并排走在婆萝山一断崖边上,二人一路相伴相随,欢声笑语,却只字未提孟诗云将嫁入宫中一事。

  直到二人不知不觉行至断崖边上,孟诗云双手攥着手绢停在身前,遥遥眺望山下无边无际,有从鸟高飞,不扫云烟,有清风徐来,不驱尘埃。

  简临风脸上再难陪有笑意,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道此时竟是分不清应愤怒,愧疚,亦或是哀伤。

  许久之后,又是一阵山风卷过,吹起孟诗云额边细发,遮过她眸上,简临风本欲伸手帮起将发丝捋开,却刚要伸手,孟诗云便自己已将碎发绺到耳后。

  孟诗云这时才回头看向简临风,莞尔而道:“其实这才是我最好的归宿,不是吗?”

  简临风此时心如刀扎,却只是苦涩笑笑,便垂头看着自己的双脚。

  孟诗云见其如此,便是又回头看向万里山河,缓缓轻和又道:

  “我曾经以为我会嫁与我欢喜之人,后来又差点嫁至爱慕我之人,而最后,却是嫁给了这世间的至高无上,此便是佛话中,造化弄人不是?”

  简临风没有回话,却心中想去当日谢宁离开前留给他的几个字。

  造化弄人,不过是时也非也罢了。

  作者有话说:

  知行这小子真的变了,臭屁知行,啧啧。

  (写番外真的舒服

  第一百三十七章

  ◎曾经稚童,今日王侯立命安身◎

  之后没多久, 简临风与孟诗云便往城中回去,而到城门外分别之际,孟诗云却回头面对着简临风。

  简临风一时愕然, 又见孟诗云浅然而笑,他更是越发手足无措, 刚想陪笑而问,是否还有别事要交代, 孟诗云却只婉约说道:

  “临风哥哥其实无需为此事自责,更不必怨恨他们之间任何。诗云终会嫁人, 当年二嫁, 皆不得天佑,便是中原之内, 早已声名狼藉。”

  “父亲亦多有为我将来婚事挂心, 却如今此嫁, 竟是加入宫中享尽荣华富贵,此后便是衣食无忧,同时又能换哥哥高位, 而诗云亦居于宫中, 你我甚至能时而相见, 难到不比当年清茹长姐远嫁南境要好?”

  那时候已是夕阳西下, 那日晚霞格外辉煌, 如金丝绣祥,斑驳陆离, 委委荡荡洒在孟诗云身上。

  孟诗云娇小,面若桃花, 简临风对面而见, 却宛如身在所谓天境待仙。

  简临风心中明白, 孟诗云此番话,不仅仅意在安慰他,更多也是安慰自己。

  一如宫门深似海,自古帝王皆薄情。

  连折子戏上也是六宫幽怨,纵孟诗云生性乐观,但若可亲选,又怎会想从此如困笼中。

  只是简临风并没有再多话,之后孟诗云也就独自回府,简临风也是等她远去才随后入城。

  正是五月春光好,归家行人也渐放慢脚步。

  简临风穿杂着人群走在胡八街上,人来人往,能见妇人候夫,能见青年眷侣,能见孩童戏耍,却如世间终得他一人。

  路过沅陵侯府门前时,若不是那黄狗从他脚边急促跑过,简临风怕是不会停下脚步。

  回首便见黄狗急急忙忙向着沅陵侯府廊下跑去,才见殷成凤由青樽扶着,正从里拿着一个小碗走出。

  走到黄狗面前弯腰,将小碗放在它面前,黄狗便欢快地摇着尾巴舔着里头碎肉。

  青樽这时还扁扁嘴,对着那黄狗说道:“你瞧瞧你,也是算你聪明了,这么多巷子偏选了咱这块儿,从前有二公子给你饭,现在又有二夫人给你肉,做流浪狗有你这般滋味,也是快活似神仙了,也不知道这得多少狗子该羡慕你了。”

  殷成凤笑了笑,也不知其小声与青樽说了什么,青樽听后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扶着殷成凤便要回去。

  只是殷成凤转身之际,刚好看到正站在大街中央的简临风正驻足而望。

  二人目光相汇,简临风回过神来时连忙对其恭敬地颔首,殷成凤也只是和蔼对其笑笑点点头,便继续往里走去。

  府门关上后,简临风仍是看着那黄狗在津津有味地吃食,只是看得出神之际,是蓦地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些小事。

  童年时在都子监与一众世家公子读书那会儿,简临风便是习惯一个人自得其乐,晚钟敲响时,若那日孟诗云要留在宫中过夜,他便自己一人离去,到流芳门时,再与白叔一同归家。

  当年一日,亦是今日这般霞光异彩,他与白叔正踩着落霞走在胡八街上,至沅陵侯府附近,却见一幼小黄狗正在巷中瑟瑟缩缩,身边似乎还流有一摊血。

  简临风生性单纯善良,见到如此便是连忙走上前。

  只见此黄狗应该是出生未久,怕是因有明显眼疾而遭人遗弃。

  小狗骨瘦如柴,遍体鳞伤,如今又是不知如何而伤到后腿而血流不止,正泪眼汪汪地看着过往行人,却无一人上前帮助。

  简临风见其如此当下是心疼不已,正要伸手去将它抱起,白叔连忙上前帮忙。

  却此时好几身影忽然挡住了照下霞光,甚至其中一人上前便是一脚踢在那可怜的小狗身上。

  那小狗忍不住呜咽两声,白叔是更加于心不忍,立刻将小狗抱起在怀中。

  简临风此时才回头看去,只见陈翘正摇着一把扇子,趾高气扬地瞥了他们一眼,又笑着对他的同伴说:“这种泥巴种,生下来就活该饿死街头,也就一些跟它同类的才会去可怜它。”

  白叔虽是仆人,自知地位是远不能够责怪陈翘,却此时是自家主子受辱,他又怎能忍气吞声,抱着小黄狗站起后正想好言相劝陈翘两句,简临风却连忙不停地扯着白叔袖子,又挤眉弄眼,示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白叔知陈翘从来横行霸道,也不愿再与其纠缠,跟简临风便想着不做理会干脆离开。

  却陈翘不依不饶地口出狂言恶语,甚至多有上前阻挠要抢走小狗。

  而就在简临风终于忍无可忍时,忽然从后一朱一玄二人上前走来。

  红衣王桓一手便夺过陈翘手中画扇,“哗”地将扇子打开,又笑眯眯地对着陈翘说:“阿翘,临风这扇子,我看你也玩儿了好几日了吧,是不是也该物归原主了?”

  便是这几日都子监内才暗中相传,陈翘前几日是得了王桓大街上一顿教训,灰溜溜地夹尾巴逃走。

  今日陈翘再见王桓,脸上顿起慌然神色,却因在自己同伴面前不好落面子,便仍倔强道:“人家主人都还没问小爷我要回去,你...你...你少在这儿多管闲事逞英雄!”

  “哦?”王桓这时便看向简临风,又道,“临风,你自己说?”

  简临风从来软弱,两边都不敢得罪,此时更加是左右为难不知言语,却是紧跟着王桓身后的谢宁便忽然答道:“就算临风没开口,陈翘你这样不问自取,便视为偷!”

  陈翘早已是被气得涨红小脸,却又自知并非此二人对手,只好唾了几人一口,便愤然转身离开。

  王桓把扇子归还简临风后,又笑着说:“陈翘这人是嚣张跋扈,但论地位,你与他并无分高低,便是有高低之差,世间是论事以理,以理服人,临风你不必怕他,若他再欺负你,你大可来寻我。”

  王桓那时不过十来岁,却英姿卓著,谈吐不凡,所到之处是鹤立鸡群,眉眼傲然,是谓天之骄子。

  简临风每每看向他,虽心中觉此人张扬,却不讨厌,更不嫉妒。

  只是有时候也会想,当如此耀眼的一个人,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而当下王桓一番话毕,还不待简临风道谢,王桓便带着谢宁上前去看那小黄狗。

  之后简临风将小黄狗带回家中,又请来大夫替其诊治上药,是对它悉心照顾。

  自那小狗归家后,简临风是恨不得日夜伴在其侧,却又因如此,简中正当时是觉玩物丧志,小狗痊愈后没多久,便转送他人。

  简临风那时是伤心欲绝许久,却有一日落寞归家路上,能见王桓与谢宁正蹲在那窄巷中,垂头看着一只黄狗正津津有味啃着一鸡腿。

  他惊喜之余,是连忙上前也蹲在谢宁身旁。

  王桓与谢宁转头看向他,三人相视一笑,便又不约而同看向黄狗。

  如此琐碎之事,在这些年的风雨之中,三人或许都早已忘却,甚至当年那个仗势欺人的陈翘,还在不久之前,被当年那三人之一,一刀毙命。

  巷口垂髫,能锦衣玉食,而不知人间疾苦。

  少年楚楚,可鲜衣怒马,而不知黄泉不渡。

  那日谢宁离开京城时,他城门前相送。

  那时他还不知,谢宁早已与谢文昕说出以孟诗云为牵制一事。

  简临风所见谢宁脸上仍旧冷漠,却少去几分恨意。

  他心中却觉可笑,他如今竟是分不清,如此一切的始作俑者,到底是谁。

  当年一同在皇太后膝下玩闹成长时,是谁也没能想到,十年之后,竟会是这样一番局面。

  当年风姿绰约的,如今是落得病弱残败。

  当年生性纯良的,如今是学会阴狠算计。

  当年风流潇洒的,如今是追赶功名利禄。

  谢宁见他在夹道相送,本无意与他多话。

  却远离几步后,忽然勒马回头,行至简临风面前,居高临下对他冷声道:

  “无论王子徽是人是鬼,无论世间与他为友为敌,无论害他者是王是寇,但凡有人敢伤他分毫,本王是定会让他生不如死,万劫不复。”

  人常言道,身为王侯将相,一生钟鼓馔玉,是世人皆所盼,自由而无忧,自在而无患。

  曾经简临风亦然,感之享之。

  却一切之后,他才明白。

  身为王侯将相,无论安平盛世,还是纷争乱世,所谓自由自在,所谓无忧无患,若排空名利权势,跟本无可安身立命。

  简临风恨王桓,却妒王桓。

  却是在陈圳死后他终究入仕高官时,孟诗云却与他说:“你不会想走桓哥哥的路的。”

  当年都子监中的所有稚童,终究会长大成人,然后再分道扬镳。

  六月初六,淋北,大雨,微寒。

  谢宁行人入城,本早应与谢稻之等人又相贺相迎,却先有王桓病起,又官府琐事诸多,重整淋北之事是困二人尽月才得稍有空闲。

  今日大雨滂沱从早至晚未有停歇,而王桓是从昨日起便觉膝骨关节酸痛不止。

  从前谢宁未曾知其此症时,王桓还是强忍疼痛为瞒谢宁,却此时谢宁是尽而皆知,王桓便越发娇嗔。

  此症是雨前最为磨人,谢宁是在前些日中得知近来将有雨下,是早前便到医馆处问来艾条以防万一。

  昨晚王桓因痛而难以入睡,赖在谢宁身边是矫揉造作,屡屡轻吟难受。

  谢宁虽有所听闻此症病发时是疼痛难忍,却也知道王桓此人能在遍体鳞伤时,再受拳打脚踢却一声不吭,从前几进几出庆律寺也只是咬牙强忍。

  如今这般沉吟,自然是多有嗔痴意思。

  谢宁被他闹得一晚难眠,虽然无奈,却也不为戳破,顿然坐起,垂头看着双手抱着自己手臂正看着自己的王桓,沉声问道:“真的很疼?”

  王桓痛苦点点头。

  谢宁便将王桓的手摘下来,还不等王桓紧张问“你去哪儿”,他便摇头笑着取来艾条在烛灯上点燃,伴着一阵艾香迅速蔓延遍屋,谢宁便回到床边坐下。

  这时王桓已是坐起斜靠在枕上,他故作乖巧伶俐地便将双脚伸直搭在谢宁腿上,绔摆卷起,却见他双腿干瘦如柴无血色。

  谢宁虽从前有见,只是难得今日这般细致而望,也是忍不住眉心皱起。

  他捏着白烟微窜的艾条,不疾不徐地在王桓膝骨上轻扫。

  因是半夜,他的长发也早已落下,此时更是垂落一旁,王桓不尽享受地眯着眼,手却不自觉地撩着谢宁的乌发。

  谢宁没抬头看他,却冷声说道:“你就是恃着我会心疼。”

  王桓手上动作骤然顿了顿,便微微曲膝要凑上前。

  怎料谢宁“啧”一声,不耐烦地回头瞪了他一眼,又低声喝道:“坐好行不行?”

  王桓便乖巧地坐回去,又是肆无忌惮地挽着谢宁落发,缓缓说道:“入城这么久了,之前是我抱恙,你又公事缠身,如今稍得空闲,也该相请稻之大哥他们一聚,以表谢意了。”

  所以今日谢稻之谢连舟与谢宁二人齐聚幕府别院客厅,未有铺张,无人伺候,小酒小菜,更无主仆。

  酒过三巡,多是谢稻之与王桓把酒言欢,高谈阔论。

  谢宁在旁时而插嘴,但更多的是相劝王桓少饮几杯。

  但谢稻之略有微醺,便笑道难得今日高兴,多酌一二不能坏事。

  王桓仗着有人为自己撑腰,又深知谢宁不会在人前强行阻挠而越发放肆饮酒,最后甚至还劝上谢连舟几杯。

  谢连舟年轻,平日里亦少有觥筹,如今被劝几轮下来,是脸露醺色,再被戏说几句,他却忽然站起,摇摇晃晃地对着谢稻之说:

  “爹,你是不知道,孩儿是亲手摘了谢高钰的脑袋的!你都没看见孩儿在战场上是有多英勇,是连蒋大哥也夸呢!不信你问先生!”

  对于此事,早在收到捷报时,谢稻之便顿觉欣慰,当晚甚至开酒而庆,恍惚间甚至热泪盈眶,自己儿子现已出戏,而此时又是酒醉之中,再提此事更为之自豪。

  却王桓听入心里,本往杯中倒酒的动作却蓦地停下。

  他看着谢连舟此时在骄傲向其父邀功,却只有他知道。

  许些夜里,谢连舟是梦魇困扰,不得安睡,梦中惊吓而醒,醒来因惧而痛哭不已。

  那时候王桓在谢连舟身旁安慰,只是心中才无端想起,谢宁几年前首次出师至汶州,手中红帱初次夺人性命时,他是否也有连舟这般悲伤。

  此时王桓再看谢宁,视线中的谢宁微笑着看着谢连舟,边拿着酒樽往碗中倒入浊酒,又缓缓摇摇头轻笑。

  屋中烛灯摇曳,王桓是凝视着谢宁侧脸至出神。

  直到谢宁无意间回头,才看到王桓灼灼目光,他是一时意外,却又觉王桓神色有异,是更加略有紧张。

  谢宁顿时放下酒碗,瞧了一眼座下谢稻之父子仍在相互吹捧后,便连忙凑到王桓跟前,关心道:“是见哪里不舒服吗?”

  王桓骤然回神,摇头笑了笑,探身向前从谢宁面前伸手拿过酒壶,边往自己碗中倒酒,边笑着说:“我竟是才发现,从来滴酒不沾的小王爷,如今是能千杯不醉了。”

  作者有话说:

  谁都会长大,临风会,连舟会,子徽知行更加会。

  (不忘初心

  (我加油,你也加油

  第一百三十八章

  ◎公子棋局论时局,王爷衷心胜野心◎

  早在谢宁等人入淋北城前, 谢稻之早已将今年万户节进京队伍及进贡等事宜筹谋妥当。

  因为比起往年进京队伍只携商品,今年因有宫中续后而命四境之内各地选有采女送进宫中,所以入京队伍更为庞大, 出发日期也较有提前。

  当日谢宁携一行人入城后,带着李盈儿往住处而去时, 刚好在幕府中看到,准备入京的三四采女正在后院低头交谈。

  李盈儿当时忍不住驻足而望, 却只是望有一眼,眼中看不出悲欢羡妒, 但很快便紧跟谢宁往自己住处而去。

  王桓自病好后, 好几次想登门拜访,但每逢从屋中行出至门槛处, 不是忽觉头昏, 便是膝骨发疼。

  一旁相随的谢连舟见其行路坎坷, 是连忙将其扶回屋中,并且紧张谨慎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以防他忽然有变。

  只有王桓心里知道, 所谓称病称痛而寸步难行, 不过都是病在心上, 痛亦是在心上。

  这些事情谢连舟无意间也是告诉了谢宁。

  谢宁头一二次还会为其悬心, 但是每每赶回家后, 却能见到王桓身体安健能谈笑风生,再之后便也清楚其所之为何。

  再有一晚谢宁替其艾灸膝骨时, 他故意漫不经心提道:

  “盈儿之意,是之后就干脆留在淋北, 重新生活。按时你我在淋北不过小作停脚, 等官府重整, 谢松柏可以独当一面后,你我就会离开此地,也不知何时会再回来...你若是心里有话,还是趁能见时言罢。”

  谢宁当晚说出此话后,王桓并没有回答,谢宁虽垂着头,但不难见到他脸上闪过的沉重。

  王桓心中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谢宁如今能平淡无澜说出这番话,并非他心中无感。

  过去这些年间,谢宁痛失的亲人,并不比自己少。

  之后第二日,王桓便终于无病无痛地上门探访李盈儿。

  李盈儿如今所住宅子虽小,却小而别致,清新幽静,典雅飘香。

  李盈儿开门见到王桓由谢连舟扶着持礼登门,一时间是略有惊喜,连忙将其唤入屋中。

  但就在王桓刚步入内堂,目光无意扫到留在桌上白纸时,李盈儿却忽然手忙脚乱将纸藏起,后又连忙对王桓陪笑。

  王桓眼神虽极差,但却能大概从字上轮廓读出,那端正三字,所写应是“谢文昕”无差。

  王桓一向能言善辩,是对才人能引经据典,对妙人能字句生花,对老朽能谦恭求诲,对学子能循循善诱。

  但此时面对着温柔大方的李盈儿,王桓竟是有不知所措之态。

  看着李盈儿的秀容,脑海中一时想起李清辞当日与自己江边告别之状,一时又想起李匪樵曾经宫中让自己不必畏惧的情景。

  他这时候才知道,原来所谓百年江中李氏,便是一人姿态,可见百年滔滔江水。

  千言万语,最后王桓还是只问了一句:“不知李姑娘,可还有想念京城?”

  只是此话一出,王桓便是顿时懊悔莫及。

  但李盈儿却是不卑不亢地温和莞尔,回道:“自然想念,却想念并非京中繁华热闹,思念并非京中锦衣玉食,想念为家中饭后院后共赏圆月,思念为夫君亲尝盈儿所做羹汤。”

  李盈儿说完,见王桓脸上笑意凝固,她便笑笑又问:“那先生呢?先生离京已有几年,可有想念思念?”

  王桓本已走神,李盈文忽然发问,他回神之际,也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六月二十,淋北,多云,转晴。

  谢宁刚从官府而出便直接往别院走去,步履匆匆而未顾及旁人。

  从来行路上旁人见其走过,都会两旁相让,但今日行至半路,忽然有一男子迎面快速走来,走到谢宁身旁时也不躲也不闪。

  二人肩膀相撞时,谢宁骤然侧身往旁闪开,又立刻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此人。

  怎料此人是没有丝毫歉意,垂头便继续步伐匆忙地继续前行。

  谢宁忍不住皱眉,回头后目光一直追寻着此人背影。

  直到此人身影渐渐从人海中埋没,他才垂头瞧向自己手中的一枝竹简,眉心始终难解,很快便继续往府上走去。

  只是谢宁回到府门前,正要提脚跨过门槛入内时,他却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微微转头,余光之中外巷拐角处有一抹衣摆迅速离开。

  谢宁只心中冷笑一声,便回神继续往府上走去。

  刚行到院外,便见到王桓是命人在正屋房檐之下设座,而他本人此时正身着一身水白单衣坐在座后,桌面摆有棋盘一副,远远能见棋盘上黑白已满。

  就当谢宁正要上前时,一婢女正双手捧着一木盘从他面前走过,谢宁本无意理会,却见木盘上放着一碗汤药,便将婢女唤下,皱了皱眉,沉声问道:“这是先生的药?”

  婢女连忙点点头,却又略有委屈地回道:“先生今日是从殿下出门后便一直坐在廊下,示意任何人不得前去打扰,奴婢是将药送去几次,可先生还是没有喝下,奴婢只好拿去热了,再送来...”

  “给本王可以了,”谢宁听着婢女说话时,余光先瞟了王桓一眼,便从婢女手中取过木盘,不见婢女脸上一时意外,边往王桓处走去,边又沉声道,“你再去替本王备点清粥小菜,等下送来。”

  婢女连连应是后便快步离开。

  谢宁迎着王桓面前走着,刚一手捧着木盘,一手提起衣摆走上一级台阶,面前便忽然传来有人话声:“殿下您回来啦?来来来,快来给我看看这棋局,我这是想了整整一天了,都没想出个所以然...”

  谢宁丝毫没有理会王桓,走到他身边将木盘放到桌面后,伸手便往王桓手上握了一下。

  正当王桓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向他时,谢宁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边往屋中走去,边冷声说:“把药给喝了。”

  王桓眨了眨眼,回头目光追在谢宁背影后。

  迷糊之中,很快又能瞧见谢宁的身影逐渐向自己靠近。

  还未等他看到清楚,谢宁已经来到他面前,将一深色披风披在王桓身上,又埋怨道:“当着风口也不知道穿多一件么?”

  谢宁说着,便往王桓身旁坐下,王桓双手扯着披风的领子往前凑了凑,谢宁已经将药送到他面前,又道:“赶紧趁热喝了。”

  王桓却转头笑眯眯地看着谢宁,说道:“殿下喂我可好?”

  谢宁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边沉声说着“你正经点”,边回头看向桌面棋局。

  只是转头之际能见桌面角落放着一卷起的细小信条,信条上隐约能瞧见“柔化”“湟川”字眼。

  他微微皱了皱眉,狐惑回头瞥了王桓一眼,见王桓正故作乖巧地捧着碗喝药,他也没有多问。

  再看向棋局,是细看之后,才发现此棋局并非寻常,而眉心越皱越紧。

  此棋局中黑白棋子错综复杂,虽双方布局,是杀机暗藏四处,但当中细看,才知各自漏洞百出,又有形势多半参杂。

  白子浓墨于左道,却将致命点露在右侧。

  而黑子本若全力以攻击白子致命处,是可釜底抽薪,却将实力两旁分散,以至右予威胁,却不致命,左留防守,却防守不足。

  本局本双方皆可一举致胜,却始终在当中你我周旋焦灼。

  王桓将碗中苦药一饮而尽后,本拧巴着脸要向谢宁求得安慰,但见谢宁正观棋局而入迷,便也不再玩笑,将碗轻轻放下后,擦了擦嘴角,便问道:“黑子,若要制胜,缺的是什么?”

  谢宁目光仍留在棋盘上,沉思片刻,才道:“凝聚力。”

  谢宁说完,顿了顿,缓缓抬头看向王桓,又沉声道:“正如如今朝廷,是缺凝聚。”

  王桓微笑着点点头,边绕过谢宁从桌角处拿过信纸,边不紧不慢地说道:

  “中原如今,是多事之秋,朝廷未稳,朝外却有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但就算如此,也并非无可救药,既已乱起,便是以乱制乱,破釜沉舟。”

  王桓说着,顿了顿,才继续:“所谓外乱,如今观之,不出为二。”

  “北边柔化,从来对中原的觊觎之心不减,就算他们如今内乱昭然,但仍然是实力雄厚,所以此地,不可取之,是可定之。”

  “南边湟川,如空平静,平静,却暗流交错。谢定章此人,野心从来不输谢高钰,但又要比谢高钰更为聪明,他深谙可靠乃势而非人的道理。”

  “当年朝廷首次削藩,谢定章是巧借东风,以吹江下星火,集众怒为势。谢定章如虎,如今是占领山头,是一强,而傲视群雄。”

  “但是山中从来不乏凶悍之兽,二虎相争,是必有一败,只要以暴制暴,再以柔克刚,此局可解。”

  “如此而观,外及中原,是四处已起硝烟,但再看棋局,全局皆乱如散沙。”

  “柔化,南境,可比这棋盘上的白方,虽然来势汹汹,但并非无弱点可攻,如果能够做到集中精力,攻其弱处,是可弱制强,以少胜多,力挽狂澜。”

  “但是此举,是志在集中,这样一来,便是黑子为何胜望在前,却始终缠绵无进。”

  谢宁这时边接道:“如今于朝廷而言,真正之祸,非外敌,而内乱。但是乱可生机,以内乱而混淆外乱视听,诱其入局,再帐后焚仓。”

  谢宁凝神细想,才继续说道:“当日我从宫中离开前,陛下是有问过我是否愿意留下...”

  王桓闻言并无意外,反倒意味深长地转头看向谢宁,等他继续往下说。

  谢宁只与王桓对视一眼,便又将目光移到棋局之上,从棋盅取出黑子一只,放到棋局内右翼,微微蹙眉,缓缓说道:

  “我当日之所以拒绝,并非意气用事,而是知道,陛下对你我戒心未断,就算我有心辅助,但如果继续留与京中,不说不能尽我职责所能,更是惶恐有性命之忧...”

  谢宁边说着,手上刚放下的黑子却又被他重新捻起,如此举棋不定过有许久,他才局促烦躁地将棋子丢回棋盅。

  王桓是默不作声看着他如此动作,此时他笑了笑,将谢宁方才丢下的棋子重新捏起,将其放置于棋局之内一偏僻之处,慢慢说道:“此虑不假,但你我并非不回,而非此时回。”

  谢宁沉着凝视着王桓落子处,片刻后是断有恍然大悟之意。

  王桓见其如此神色,便浅然笑笑,又道:“虽说从前陈圳是狼子野心,朝廷之上的谋划,都是为了自己谋反做准备。但是你我不得不承认,过去这些年间,他对于陛下,的确有为师之导,对于朝廷,更加是能固之凝成。”

  “但如今陈圳已去,陛下身边是无相辅之人,一众江中名家经此一事,是更加不敢再涉足朝廷。又陈圳从前操持集团崩塌,如今朝廷如散沙一盆,是群龙无首,虽有临风孟远庄二人得势,但是他们二人所谋,看似为朝局,实则为己利,若放其以论天下朝局,只道鼠目寸光,不可成事。”

  王桓说道此处,谢宁便接着往下道:“尽管朝廷之上仍有何寺卿冯军师等人,却因此等良臣从前跟随你我,而如今是仍留陛下忌惮...”

  王桓点点头,又用食指点了点方才放下的黑子,说道:“陛下纵然有心,愿你能留其身侧,以作商酌之人,但这些年经过了如此些变故,对你我疑心,只会有增无减。

  “就算你我问心无愧,又有旁人羡妒,终究是难衡欲加之罪。尽管此时天下危亡,匹夫有责,是断不能袖手旁观,但于你我而言,为今可做,只能是远而观棋不语,近而太公钓鱼。”

  “旁观者清,愿者上钩,又以虚制实,火中取栗。”谢宁稍有紧张地接着王桓话末道。

  王桓点头笑了笑,又缓缓道:“此局之解,为“静待”二字,静之为不作声色,待之为蓄势待发。你我可待君诏,可远而置身其间,以不动声色而定居,若非身在棋局,终究你我皆为行棋者,行棋者,处远而可观全局,却若行棋者欠有效棋子,仍是纸上空谈。”

  王桓回头瞧了谢宁一眼,只见他凝视着桌面信纸,若有所思,他便只是故作轻松地笑笑,边将棋盘上黑子捡出,边问道:“在想什么呢...”

  怎料王桓话未说完,谢宁却忽然伸手,紧握住王桓伸出之手的手前臂。

  王桓略有一惊,回头而望,却见谢宁正垂头皱眉沉思着。

  王桓边将棋子卸回盅内,边不解地看向谢宁问道:“怎么了?”

  谢宁此时才从袖中取出什么,但还未等他将手拿出,王桓却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回头看向棋盘,将棋盘上余下白子全扫入手心,边缓缓说道:“竹简上是否写有三字,李凤勤?”

  谢宁手中动作顿时一停,他大有意外地盯着王桓,接着再将竹简从袖中取出后,垂头细看。

  竹简一端啄有细孔,孔中牵有红绳。

  竹简一面以小篆刻有三字。

  李凤勤。

  作者有话说:

  (断句,真的,好难

  第一百三十九章

  ◎百年李氏,涛涛江水育名士◎

  七月十五, 怡都,多云,转晴。

  何联在庆律寺中离开时已近黄昏, 今日多云而回程之路上只觉天白至亮。

  何联虽素来不苟言笑,朝廷内外明里暗里, 也常以铁面判官以作称号。

  铁面为面无表情如铜如铁,铁面为冷淡无情刚正不阿。

  但今日何联脸上铁青, 是连狱卒也能察觉出其上司心事重重,再往细处回想, 何联今日便是屡屡从怀中取出一信, 翻读数次,却像仍不得丝毫头绪, 又是难看出是忧是怨, 只是烦躁郁闷。

  何联因回程路上一直沉思, 至城门时天边早已暗沉,他往自己府上而去时,行到半路却停下脚步, 抬头仰望了才上的半月少顷, 忽然转身往离家反方向而去。

  但他走到李凤勤门前时, 忽然又停下脚步, 他并非不知李凤勤从来简朴, 却没想其屋是简陋如斯。

  李凤勤虽为江中李氏堂支之后,却因其父向来淡泊名利, 只愿此生为人师表,从不涉足官场仕途, 从而致生家清贫, 却乐在其中。

  李凤勤其父一生是对功名利禄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中原内有称江中渎儒,便是如此之人。

  他本无意李凤勤步入名利场,更是从小将李凤勤留于自己的书斋中。

  本望其日后能继承自己衣钵,能将儒家百学传承,若非要言其宏愿,便是望有朝一日能够桃李满天下。

  李凤勤从小在其身边润浸诗书经文,行为得体大方,谦逊有礼,虽年轻却才华过人,甚至是多少京中世家子弟与他相比,也是可见一斑。

  两年前一日,李凤勤行于街上,方巧碰上二位同学为一事争执论理,李凤勤本无意掺和,却有当中一位将其拉去定要问出其意见。

  李凤勤当时是无奈,只为脱身而随口一辩。

  他是全然不知言者无心而听者有意,他的一番言论,是正好被在楼上无意细听的李匪樵全然听进,李匪樵当时心中是不由大觉诧异与惊喜。

  李匪樵之后再随其归家,才知其原亦是江中李氏旁支,本是喜极望外,正想引荐李凤勤入仕为官,却得其父冰冷为其相拒,而李凤勤更是言明,自己无意如此道路。

  但李匪樵心中是知,如此人才难得,而朝廷不久之后的换血后,更加是用人之际,所以李匪樵年过八旬,却仍是不辞劳苦多次亲自上门,对李凤勤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李匪樵详述国家危亡之际,是匹夫有责,熟读史记经文百卷,若只为知识传承,到头来仍是纸上谈兵。

  书而读之非应之为枉,识而学之非用之为废,莽夫磨刀,为以身浴血保家护国,寒士知书,是应引经论据重振纲纪。仕途之上并非只得功名利禄,功名,是可为己谋殿前言劝之机,利禄,是可为庶解世间贫苦之会,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世间万事万物乃双向,却择为其主。

  李凤勤得李匪樵一番话后,是顿觉醍醐灌顶,更加感动于李匪樵惜才之举,是年过八旬仍多次亲自上门为劝,后来便欣然答应从此跟随李匪樵学习。

  只是李凤勤还未能在朝廷之事上寻出心得,便忽逢朝中巨变。

  李匪樵出事之际,其父为保护其全,是托尽关系才将他带回家中,虽家中仍是担惊受怕,但此时的李凤勤心中,是早已忘掉会受牵连的恐惧。

  他心中只忧朝廷从此不振,从前多少忠臣苦苦建起的千里之堤,会因之溃于蚁穴。

  便是之后陈圳集团瓦解,李凤勤本已跃跃欲试想重回朝廷,却其父经此一事更是不愿其再蹈汤火。

  但那日宫中派人出来,恳请李凤勤再入中书省事务时,李凤勤是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

  其父无奈,郁郁寡欢,李凤勤为减免争吵,而后便搬出家中,只是从来金银全孝顺父母,自己是尽身无分文,只能租入一破落小院。

  而今晚李凤勤晚饭刚完,正准备翻卷再读,却忽闻敲门声,本疑惑自己京中并无多少好友,更难料会是何人如此入夜才来登门造访,开门之际却更是大有震惊。

  李凤勤自问与朝中任何一人都是从无交集,更不用说何联此等冷酷之人。

  朝堂之上二人皆属沉寂无声,李凤勤对何联印象,便是朝廷内外所言之“铁面判官”,此时见其忽然拜访,李凤勤一时是惊而失言,却何联仍是面无表情冷声先问:“可否入内一言?”

  李凤勤才回过神来,是不敢怠慢地连忙招呼其入内,却何联抬脚跨过门槛处时,不忘回头谨慎而观四周,确定无人能见后,才快速闪入屋内。

  入屋后何联才知屋内陈设极其简陋,甚至烛台灯昏,墙落瓦灰,偏屋甚至梁顶漏水,屋内笔墨皆是陈旧老化。

  何联心中虽略有意外,却也从不表之面上,坐下后没有寒暄便直奔主题,李凤勤却是越往下听脸色越是凝重,至最后他甚至双手紧攥身前,眉间更是早已皱起。

  “为什么寺卿会想到在下?”何联语罢许久,李凤勤才忽然颤声问道,“在下...在下不过中书省一小官,虽自问向来勤勉,却非陛下身边红人,如此一事,又事关重大,牵涉利害关系繁杂,在下虽明当中道理,亦愿能助绵力,却是怕不能起有作用,而枉费了寺卿的期望了...”

  何联却略显不耐烦地打断问道:“你可知道,为何陈圳出事之后,陛下会第一时间来找你重入朝中?”

  李凤勤怔了怔,茫然不知地看着何联。

  何联才又冷声道:“你是江中李氏后人,虽李氏为官非独你一人,但你却是李司空一手栽培与提拔,且不说世人对李司空敬重,如此便是爱屋及乌,又有当时一事陛下对李司空仍有愧疚,你若一言,可胜旁人万千唇舌。所以你无需妄自菲薄,就算是无用功,却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天地良心,便应在所不辞。”

  何联说出此话前,是连自己都不曾想过此话终端竟是言表了他人。

  朝廷沧桑巨变,每逢变卦,中间是有多少独孤一掷之人敢一马当先以身作则,才换来风云变幻后的平定。

  从前对朝廷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深恶痛绝,却此时才知道,所谓手段,所谓算计,去评判是非曲直,只剩下是问心无愧。

  之后何联言尽便离开了李凤勤住处。

  李凤勤当晚一夜无眠,脑海中尽是何联今夜一席话语,又是无端想起当日李匪樵上门亲劝自己一时所说之话,心中更觉五味杂陈。

  次日早朝之上,果然便有官员上书奏表,言近来越发能见无通商证明的柔化人,在中原各地行走甚至闹事。

  而各地又是因早前朝廷自文帝起,便极力倡导两民族间交流合作而不敢与之过分争执,但是因此而屡屡反遭其欺。

  各地方官府多有上书言明此事,报中称之越发严重频繁,望朝廷可有所举措而整治。

  在谢文昕问求百官意见时,冯晋乃身先士卒,据理明辞,道燕西梳茶关乃柔化人入中原唯一途径,如今大量无证柔化人能入中原,关卡当中必有猫腻,应立刻派人前去调查,以免放任更多居心叵测的柔化人流入中原。

  再者,柔化近年内乱不断,虽暂无入侵之意,却以防万一,是应派兵加强燕西边关防范。

  最后,是应对如今已入中原的柔化人进行彻查,若其是无合法证明,便应立刻将其遣返,重者甚至应有惩处。

  此话一出,朝堂上却是顿时百官各态,你我低声间众说纷纭,最后是简临风一人上前,沉着领众人心意而言。

  简临风之意,是以朝廷仍处重整之际,中原内更是诸侯未定,若此时派兵远行,则令朝中空虚,让有心之人有机可乘。

  而且正如方才冯军师所言,近年来柔化内乱不至,内乱未平又何以放眼境外?

  就算其真有如此野心,内乱之下,也是军心难稳,而易破其阵,如今朝廷当务之急,乃重振朝纲,重中央稳重,且加强对各地诸侯藩王的镇压。

  朝堂百官心思各异,且各为其利,简临风从来游走在众臣之中,对其想法一应了解,知道当中举措对其利害。

  更加是早能揣测谢文昕心思。

  比起对柔化的紧张,因之前两地藩王有乱,而更多是对地方强而中央弱的恐慌和忌惮,所以简临风如此进言,与其说是表以自己立场,不如说是更多转述多数人利益所在。

  如此一来,他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附和者甚多。

  甚至连谢文昕也表现出赞同态度,但当中仍不乏真正为大局着想之人,此些人便是立刻提出异议,以至当日早朝一度争论不休。

  是在谢文昕被吵得头昏脑胀,正欲先退朝明日再续时,一直安静站在角落处的李凤勤,忽然颔首双手持有笏板走到殿中,微微弯身行礼后,沉声道:“臣有一言,望能供陛下参考一二。”

  堂下顿时鸦雀无声,谢文昕是意外有加,看清进言者竟是从来沉默寡言的李凤勤后更是惊喜,连连示意让李凤勤尽管说。

  李凤勤便是先分析双方意见之利害,再析时度势。

  言明京中此时虽确为整顿用人之际,不应重派军兵调离京中,但柔化人当年败于文帝后是以称臣,君臣始终有别。

  而他们近来在中原四境之内为非作歹而惹民怨一举,实属对朝廷对天子不忠不孝,若放之任之,只会助长其气焰。

  暂且不论他们是否有进攻反抗之意,但如此不尊以君臣之道,仍是不能容忍。

  李凤勤说话时不卑不亢,沉着冷静,思路分明,言语清晰。

  话至一半,是众人皆诧异而你我相觑。

  甚至简临风与孟远庄也忍不住相互对视一眼,只有冯晋何联二人面不改色,始终垂头,无一不暗暗感叹王桓眼光毒辣。

  谢文昕端然坐于御座之上,李凤勤说话时,更是屡屡点头以示赞同。

  直到李凤勤停下时,他更加是追问,以其之意,是该如何处置此事。

  李凤勤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再次举起笏板颔首才道:

  “依臣拙见,简中丞与冯军师所言皆为正理,而综合二者,臣以为,是应遣派官员至梳茶关,以调查此事,是要提高对入境柔化人的监管,”

  “再者,对于如今已在境内的柔化人,应再做排查,若无相关通商证明,则应立刻遣返,以肃官威,至于遣派军兵以镇守一事,臣以为,还应从长计议。”

  那日早朝退下后,谢文昕是立刻将连秋传来。

  二人站于城楼远眺模糊京城时,谢文昕忽然沉声问:“朕早前让连大统领调查一事,不知连大统领可有得出结果了?”

  连秋连忙回道:“据探子回报,如今淮南王正在淋北重整当地官府政务,近来更是逐渐将要务交移至新任淋北王而退后其位...”

  “王桓呢?”谢文昕不等连秋说完,却忽然回头看向他打断问道。

  谢文昕自早前许多事后,眸中是越发冷淡。

  只是连秋此刻看在心里,不知为何,总觉当中有不少关怀之意。

  但连秋也不言明,连忙又回道:“信中并无多言二公子,只道二公子本身体孱弱多病,又因一路奔波且水土不服,一直久居府中,而淮南王以因忧其病况,越发陪伴在侧而不事公务...”

  连秋还未说完,谢文昕却是若有所思地缓慢点点头,又看向漫无边际的脚下京城,看不出其眼中深意。

  此时一阵风而过,连秋余光清扫谢文昕侧影,他是蓦地觉得,这天下的天子,自己此生效忠的主子,是真的长大了。

  当年那个缩在太后前御座上的谢文昕,如今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如牵线木偶的傀儡皇帝。

  从十二青葱,到如今十六风华,他是能够一人挺直腰板站在这天下之前,看惯风雨,才可波澜不惊。

  这些年风雨下来,那件龙袍,是渐渐合身了。

  滔滔江水流不尽,风声拂云又一年。雏鹰临江惧涌深,才知展翅应明空。

  那日早朝下后,众臣从宫道而出时,无人不在低声议论今日朝堂上李凤勤一鸣惊人之事,有初入朝堂新贵只知羡之慕之,却有曾经经历过许卓为及陈圳两波风云之人,心中是不尽惶恐。

  人从来一朝被蛇咬,是十年怕草绳。

  李凤勤如今黑马之势,怎能不似曾相识,当年从来沉默角落的谢宁,曾几何时,不也是忽从暗处走出,后领朝廷一番风起云涌。

  众人渐行渐语,脸色各有千秋,却简临风神色凝重垂头快步便往流芳门处行走,从流芳门出后,上车后却并没有往文南里方向行去。

  驴车在流芳门前掉头后,便是向长白候府踢踏行去。

  作者有话说:

  二公子千里点江山开始了。

  第一百四十章

  ◎长白有狡狐,北府有猾狼◎

  之前宫中陈圳事变, 又孟远庄乃早前陈圳一手提携至尚书令此高位,陈圳及其集团一夜之间被摧倒,孟远庄本难能从当中抽身而退。

  虽然当时陈圳上位后, 长白侯孟至源为保其氏清名,是早有从朝廷之中渐退, 但此事既出,长白侯府上下本也是如坐针毡。

  但当时却有简临风从中而出, 是在谢文昕面前简言一二,便将长白孟氏救于水火之中。

  自那事起, 孟至源是更加地以病而退出朝廷。

  孟远庄是从此事中, 知简临风手段,表面以为保救命之恩而泯从前恩仇, 以视对方为朝中好友, 相互扶持。

  但言笑之下, 彼此皆知,所谓如此联手,不过是为求在此朝廷之上, 能使自己利益最大化罢了。

  便是如此勾结之下, 简临风进出长白侯府是日渐频繁。

  从前府内之人视其不过主人后辈, 对其不过宾客之礼, 就算孟诗云早前也多有告诫, 简临风非寻常客人,不应敷衍以对, 却无人遵从。

  但所谓仆从随主,自孟远庄对简临风态度大变之后, 府上众人亦是不再敢对其怠慢。

  只是简临风是从一如旧, 虽得众人推捧, 却从来不卑不亢,以谦逊有礼待任何人。

  简临风的车方才行到长白侯府门前,门童便立刻将府门打开后,又赶紧跑到车舆一侧为其掀帘。

  简临风身上朝服未落,从车内探头而下时,是不忘对门童微微笑笑,边往里走边又问道:“不知远庄兄是回到府上没有?”

  门童连忙点点头,伶俐道:“少爷是方才回到,是交代了如果公子您到了就请您到书房上。”

  简临风淡笑点点头,回头给了门童一锭小银子,边跨过门槛边说:“辛苦了,不用送了。”

  门童是受宠若惊,双手捧着拿小银子,对着简临风背影连连鞠躬致谢,简临风却不再多管便行至书房。

  进屋关门后,才见孟远庄身上是换上了便服,正坐在书桌之后,神色烦躁地不停灌茶。

  他听见简临风入屋声响,才暗暗愤然道:“朝廷上怎么又出了一个李凤勤,今天他站出来那会儿,我可是满脑子都是那谢宁...”

  “且不说淮南王已经不在京中,就是他现在远在淋北,也是不理朝政。”比起孟晚庄激动,简临风是越显平静。

  他边往书桌旁走去,边继续又道:“虽两件事事发相似,但说到底,根本不同。从前淮南王露锋芒,背后辅助之人,乃王桓,其心为私利,如今李凤勤露显雏形,他是曾经受教已去李老先生。李老先生所诲,便是以天下为己任,其心为公正。”

  简临风话出是平淡无澜,说话时还不忘替孟远庄杯中满上。

  孟远庄见其沉稳,也不好再作愤怒之态,后又讪讪地双手接过茶杯。

  简临风便又对着孟远庄清浅笑笑,接着又道:“再说,从前淮南王在朝中一鸣惊人时,尚书令是许卓为,而如今担当此位的,是远庄兄您,二者又是怎可相提并论呢?”

  虽此言大有吹捧之意,却向来人人乐意言听。

  孟远庄心中焦躁愤怒便顿时去了一大半,立刻又问:“那照你的意思,如今我们对李凤勤,是否应该有所防备?”

  “与其监察一人,不如得京城监察之首。”简临风亦为自己满上杯茶,拿到唇边轻轻摇头,将茶烟吹散。

  孟远庄眼珠子一转,又压低声音道:“可是自陈圳一事后,陛下是只会更加将明校府放在自己手边,又怎会轻易落到你我手中?”

  简临风才呷了一口茶,便微微抬起眼皮觑向孟远庄,片刻后才意味深长地对其笑笑,放下茶杯后,说道:“不过事在人为,明校府这个名牌在谁手上并不重要,明校府中最重要的,在你我手上,便足够了。”

  二人之后再有谈话,却不知屋外站有许久之人,却并非唯一。

  两边墙角处,一有孟至源,二有孟诗云,虽闻言脸色各异,却之后仍是只留一声叹息,便各自离去。

  七月二十,怡都,天晴,微风。

  北府斜对面一家装潢陈旧的茶楼,二楼望台护阑后有两人对面而坐,另一侧有屏风将其于与外界隔开,桌面只放着点心一二,时不时有侍应前来要替二人斟茶,却都被其拦下。

  温剑所坐方向正好可以隔着街道从高而下看见北府门口。

  他今日身上只穿着粗布素衣,腰侧别着短刀匕首,自坐下后目光一直吊在北府门口,一手手肘架在桌面,另一只手指间掐着一块绿豆糕。

  绿豆糕刚送入嘴中咬了一口,他略有意外地将还剩下一半的绿豆糕举到自己面前看了眼,才又将其送入口中。

  与之对面而坐的,是以一身着简朴素服的男子。

  该男子见温剑面无表情,便也识趣地说道:“我家公子的意思,在下已经尽数转达,还望校尉能够早日给一个答复,在下便也不在打扰了...”

  此人说完便站起身,又对着温剑微微颔首后,转身便往屏风外走去。

  待那男子离开后,温剑才回头觑了一眼,脸上仍是没有丝毫表情,眸中更是只有沉着。

  许久之后,温剑才将桌面本放有绿豆糕的碟子往外挪开,瓷碟下一张半掌大小,正方折起的白纸映入眼帘。

  温剑若无其事地又向周围瞧了一眼,才将白纸拿过,翻开后里面留有八字。

  一切从简,风从长白。

  温剑脸上仍是如白纸一般没有丝毫变动,他面不改色地将纸送到茶炉火上,目光却又转到脚下大街上。

  便是刚好此时,能看见梁显扬走到门外,别扭地敲了敲北府的门,很快有人将门从里打开,梁显扬便快步往里走去。

  温剑忽然嗤之以鼻地冷笑一声,暗暗骂道:“蛮子!”

  黄雀不安而伺机未捕,却不见得螳螂待蝉能够安生。

  北府內“梁显扬”步履匆忙地走进书房,谨慎关门后便连忙往屏风之后走去。

  而屏风之后真正的梁显扬此时正坐在正座上,与对面而坐的庞伊正在谈话。

  见其进屋二人皆停下交流,却庞伊见他形色局促,本是因谨慎小心缺却越显做贼心虚,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低声斥道:“你可别告诉我你在外头也是这幅模样?你可是北府世子...”

  “庞伊,算了,”梁显扬觑了殿中那人一眼,只如对面照镜,一时也忍不得庞伊对其苛责,便打断又道,“起码一年过去了,到现在也还没被发现,阿裴也是尽力了。”

  滕裴尚且少年,本来过去一年冒充梁显扬一事从未被发现,是有沾沾自喜之意。

  所以此时见庞伊责怪,心中自是委屈,只是又马上听得梁显扬为其辩解甚至夸赞,他便立刻咧开嘴笑笑,学着中原人一般,对着梁显扬连连双手作揖。

  庞伊见梁显扬对其维护,也无话可说,瞪了滕裴一眼,本欲是再想指责一二,但又见梁显扬对他摇头摆手,他才只能无奈作罢。

  梁显扬又对滕裴说道:“话虽如此,但你庞伊阿哥的话也是没错,过去一年间朝廷忙于乱后整顿,才没有多放注意在我们北府身上,你一直没有被人怀疑,也是侥幸。但如今我们的人在中原内越发按捺不住,也是渐渐开始引起中原皇帝的注意了,再之后我更是不知何时会回来,你以后就真的是北府世子了,是必定要万事小心,宁可谨慎也切忌外扬,明白吗?”

  梁显扬并没有比滕裴年纪长上许多,但说出此番话的语气,是大有长者教诲晚辈之态,而堂下滕裴也是伶俐之人,更知事态严重,便不再玩笑连连点头以示明白。

  梁显扬见其如此便笑笑,又道:“此事重要且凶险,我之所以选择你,也是因你也跟在我身边多年,是更加了解我,比起旁人,我是更加相信你能够做好此事。”

  “但你阿裴你也要明白,这件事也并非只为我,也是为了你们滕氏一族的荣耀,甚至我们柔化之后要做之事的成败,也与你息息相关。方才你阿伊噶责怪你,也是因为这件事,对于我们柔化一族日后存亡至关重要,你也不要埋怨他。”

  庞伊听得被其点名,是先顿了顿,抬头望向梁显扬,见他脸色温和面带微笑,而再看向堂下滕裴,更是一脸受宠若惊,之后更是坚定地点点头,以示自己定能胜任。

  梁显扬便再无多话,让他先退下。

  直到滕裴神色凝重故作沉稳地走出关上门后,庞伊才不以为然地说:“也不知道你挑了滕裴这小狼崽子什么好,这件事你也晓得说至关重要,要找个做事稳重靠谱点的不更安心?”

  梁显扬轻轻摇头笑了笑,将狼子笺放回到铜盉中,才故作神秘地对庞伊问道:“你知道这些年中,我在京中学会的两件我们柔化远远不及的事情是什么吗?”

  庞伊斜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一是饰己,二是用人,”梁显扬冷盯着庞伊半晌,才继续笑着说道,

  “要找一个人来代替自己,并非要找一个稳重的人,稳重之人甚至遇事会不知变通,而真正能办好此事的,定是要对我平日行事作风,言行举止足够了解,而且机警伶俐,灵活变通的人,滕裴在我身边多年,也算是聪明灵慧,是行此事的不二人选。”

  “其次,你也是知道,我之后马上要行之事,必定要有更多旗族的支持,滕氏是大姓,虽对我们郎氏一向敬重忠心耿耿,但是如今郎氏败落,而他们旗族又是最讲究的便是旗上荣耀,所以是逐渐对我们有所存疑。”

  “我以后若要得他们支持,一要陈以我的能力,二要表以对其重视,如果他们将来得知,他们当中一子侄都能得我如此重用,比起跋度二族更在意自己旗族名声,他们是会更加愿意追随我。”

  庞伊听得此一番利弊分析,心中不禁暗暗赞叹,却脸上仍旧摆出一副对梁显扬不足全信的神态。

  一会儿后,他才忽然担忧问道:“不过你刚才也自己说了,现在朝廷也开始对我们起了压制之心了,之后肯定更加会派人盯着我们,姑且不说你让滕裴扮作是你,就是你现在回去,我就是怕着中间会不会...”

  梁显扬脸上的笑意却缓缓凝固,他转头目光留在屏风那匹奔腾若飞的马上,许久后他才皱了皱眉,将铜盉盖子“啪”地合上后,小声自言自语道:“要想知道的人,早就知道了,若要对我动手,也早下手了...”

  庞伊一时没听清梁显扬所说,却又见梁显扬并没有多说意思,便也没有追问,只是他狐惑地瞟了他一眼,又顾虑地唤道:“小彧...”

  梁显扬才顿时回神,回头看向庞伊,庞伊才担忧说道:“你这次的计划是半个字没有告诉我,我相信你也是没有告诉别人,你让我相信你,我自然是相信你,但是你也不要嫌我多嘴,我还是要再说一句,柔化现在内乱,是要比你想象中要严重得多,你阿爸越发年迈而难以事政,若不是大祭师强行压制下来,柔化是早就一塌糊涂了。跋度二氏是要夺权,但是与此同时他们已经激起了我们的人想要报当年之仇的欲望了,你这次回去,要治的不仅仅是内政,更加...”

  庞伊说话时一直看着梁显扬,只见梁显扬脸色越发凝重,他心中也是长叹一声后,才继续说:“更加是如何面对中原。”

  梁显扬此时却忽然冷笑一声,蓦地将目光投到庞依脸上,沉声问道:“你以为这当中,真的会有人愿意战乱又起吗?”

  第一百四十一章

  ◎苍狼重需归故里,玉嫣信中言沧桑◎

  七月廿八, 怡都,清晨,曦明。

  今年因江中地方多雨, 而江浪难料,便各地使团自万户节结束后仍在怡都留有时日才踏上返程, 而柔化使团算是第一个离开京城。

  今日城外驿站处,带着“梁显扬”面/具的滕裴正站在一行人前, 双手负在身后,正与庞伊佯作交谈。

  他时不时装作不舍地回头看向正在最后整理检查点数行囊的队伍, 然后又回头装模作样地对庞伊再三交代。

  滕裴举止行为是入木三分, 就算是相熟之人靠近,也难以辨其真假, 更有庞伊也是极力配合, 不停点头示意。

  庞伊眼神中虽仍大有对其表现尚不满意之态, 但是心底里却是由衷感叹,梁显扬果真没有选错人。

  滕裴与庞伊交代完毕后,他便又往队伍处走去一一检查, 各人见“梁显扬”行至自己身边, 都毕恭毕敬对其行礼问好。

  直到他走到庞伊随从身边时, 却停下脚步, 该随从一如旁人对他行礼时, 他却轻轻将其扶起,故意模仿梁显扬说话神态语调, 是温和说道:“我知你是滕氏旗族的人,从前在柔化时滕僖叔待我如亲子, 如今是多年未见, 若你回去见到他时, 还望能替我问候一二。”

  该随从连连答应,“梁显扬”才在他肩膀上轻拍两下,又对其欣慰地点点头,再无多话,然后便转身离开。

  之后一切准备妥当后,庞伊是一马当先在队伍前做带领。

  其随从亦驾马跟随其侧,队伍行走不快不慢,行至半里时,该随从却缓缓回头,看着黄沙中的京城越发模糊,最后只剩一空洞轮廓。

  近二十年光景,从来念远方为乡。

  如今远离再望,才道自己竟是在此地度过了至此人生的大部分时光。

  陌地可有家,却此家非乡,但远乡亦未必有家。

  二十余载,梁显扬从来只盼归家之日,每每幻想,皆是对家的迫切,只是从未想过,真正离开那日,自己是会对这座曾经困缚着自己的牢笼,会有不舍之情。

  可能不舍的,也是当中的人和事。

  庞伊见他如此,心中是知其所想所念,却故意转开话题,说道:“我可是没看出来,滕裴那小子是真的...中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孺子...”

  “孺子可教。”梁显扬接上庞伊话末,却并未有立刻回头,依依不舍的目光始终难以从黄沙剪影中离去。

  恍惚中他仿佛能看到,一位身着宝蓝色骑服的女子御马飞奔而出,英姿飒爽,是不输男子分毫。

  庞伊见自己本想着让他转移心思的一番苦心根本无用,也是明白梁显扬此时目光留恋的根本并非如某座城池,而是城池中某人,他心中是无奈,却也只能沉声劝说:“少主,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的,是该回去了。”

  梁显扬闻言,忍不住苦涩笑笑,随后回头看向庞伊时,才点点头,坚定道:“这是自然,是该回去了。”

  时越飞快如白驹过隙,七月至末而八月初来,江上地带越发旱热,却一早一晚又是寒凉。

  王桓从来在江中温和之地生活,后来至淮南,夏季虽热,却不至干燥干旱,更不需要在早晚之间添衣。

  而他虽已在淋北生活过二月有余,仍是难以习惯此地气候,便是屡次大夏天,却因入夜在院中休闲时忘记披上披风,而染上风寒。

  谢宁是从未有过像现在这般希望琳琅,甚至是当年自己总嫌其手脚不伶俐的青樽能够在王桓身边能够伺候。

  之后谢宁见谢松柏已经逐渐可以接手官府事务,而淋北内政也渐上正轨,他为了照顾此人,便极少再回官府上。

  而王桓本就因无人相陪而觉无聊,往日里本想以教谢连舟琴棋书画来消遣时间。

  但谢连舟却并非能安静之人,面对着笔墨丹青,他是能三句入睡。

  后来王桓见谢连舟似乎更愿舞刀弄枪,他便也有想指点一二,此事谢连舟本是乐意至极,只是王桓三日下来,又嫌谢连舟天资不足而觉无趣。

  谢连舟是有垂头丧气,提着刀嘟着嘴走到王桓身边,小声埋怨:“先生,你就是只对宁殿下有这个耐心,你就是偏心宁殿下,只愿意把绝世功夫都教与殿下,还来怨我天资不足...”

  王桓正觉此间有意思想要回复他,谢连舟却将他的弯刀往刀鞘“噌”地送入,然后又愤愤不平地说:“先生别以为连舟不知道,宁殿下每日晨起练功时,你可都是在旁边细心指点的...”

  ?

  王桓此时更加是哭笑不得,却又故作认同地点点头,正襟危坐地说道:“连舟,武功可是讲究两件事,一是悟性,二是勤奋。虽说你有此心亦愿勤奋,但是悟性一说,是乃天生,而你的悟性,是怎么能够与知行相比啊...”

  此话一出,谢连舟顿时只觉受到极大侮辱,一跺脚便气冲冲地往门外走去,却在半路便撞上刚好入内的谢宁。

  谢宁本快步而行,却差点被垂头疾走而出的谢连舟撞个满怀。

  他意外地看着谢连舟,谢连舟本想对其大吐苦水,却看着谢宁一副英俊神武之态,又想起了王桓那句“你的悟性怎能与知行相比”,顿时又觉愤恼不休,连问好都忘掉便往外快速离开。

  谢宁还一头雾水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才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般走到院中。

  只见王桓正坐在院中小桌后,侧头微笑着擦拭着自己的红帱。

  想到二人神态大相径庭,他便越发觉得奇怪,上前问其谢连舟是怎么了,王桓却摇摇头笑着道:“还是小孩子气,我就是说了他一句,他功夫不如你,他便生气了...”

  怎料王桓还未说完,谢宁却脸色一沉,伸手便在王桓后肩轻轻推了一下,略有愠怒地冷声质问道:“你可怎知人家功夫不如我了?”

  谢宁推他那一下,王桓是完全措不及防。

  他怔了半天,莫名其妙地回头看向谢宁,见谢宁眸中怨气十足,想了许久,才知谢宁原是会错自己意思。

  他顿时是觉不可置信,看着谢宁的眼神瞬间啼笑皆非。

  见谢宁是脸色铁青地盯着自己,他只好赶紧拉着谢宁的手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伸手便搂在谢宁腰际,然后靠前在他脸上轻轻吻下,紧接着又在他耳边小声呢喃:“若论你心中所想的功夫,此世间我便只见识过一人的,便也只认如此一人的...”

  谢宁脸上骤起红晕,晕色一直延至耳边,他回头瞪了王桓一眼,又故作厌烦地从他怀中抽离,还觉如此不足够,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才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丢到王桓手上。

  信自淮南,是从玉嫣。

  信上所言归结有三,一道淮南安好,二是问候众人,三言旧友未信。

  一道淮南安好,是道淮南官府政务近来一切无虞。

  虽然任镜堂冒充谢稻之一事已有数月,此人聪慧灵活,又有官府他人相助,在此位上是得心应手。

  只是任镜堂此人从来不喜被拘束,如此严肃之事,一月可道新鲜,二月可尽忍耐,三月却觉苦闷。

  虽有玉嫣时常在旁相劝相慰,但玉嫣此信之中,是大有让谢稻之或谢宁赶紧回去之意,王桓便知,任镜堂如今是就算有心上人相助,也近崩溃。

  二问候众人,玉嫣所言,是此信到手时应是中秋将至,便是先问候王桓谢宁,再替谢稻之家人问候其父子二人,最后却加有若枝问候连舟一句。

  三言旧友未信。

  王桓读此信时时并未有瞒住谢宁,便谢宁也能见到当中所言。

  谢宁读到此处时,是忍不住转头看了王桓一眼,果然能见其脸色稍有沉下,却没有说话。

  王桓玉嫣二人的旧友,便是只有祁缘一人。

  自玉嫣至淮南后,她是多次有书信至怡都给祁缘,信中不为其他,只问候近况,望能得一声平安。

  只是玉嫣是从不得其回信,玉嫣自然能理解祁缘当日不愿相救王桓之意,信中也是从未言及此事分毫,皆为日常问候,但仍是信出如石沉大海。

  后来她转信于沅陵侯府二夫人,得到回信却是道祁缘早已离开京城,无人知其去向。

  玉嫣不瞒得知如此消息时的落寞。

  只是此落寞,并非因有任何儿女情长的嗔痴爱恨。

  而是曾经相识,是道知己,却最终落得离而不别。

  玉嫣从小见惯风月,多少痴男怨女的爱恨纠缠,是让她只觉如一生束缚。

  若让她沦陷其中,她是更愿短暂一生,能够潇洒天地间,宁做沧海一粟,也不愿成一人天地。

  只是后来苹姨与她谈话间,也是有说过,身为女子寻一归宿,并非为所谓情爱所谓伦常,玉嫣不愿束缚心性她深知,却道自己终有老去一天,是愿自己离开时,玉嫣身边仍有良人相伴。

  于玉嫣而言,虽从来知祁缘对她是襄王有意,她亦有想过,若有一日祁缘对他表露心迹,自己是会欣然答应。

  尽管此人行事多有婆妈,却并非坏事,从来生活,不过柴米油盐,见惯多少薄情寡义之人抛妻弃子,当时是觉得,祁缘有情有义,定非此人。

  只是后来觉知二人身份,又有当中诸多变故,玉嫣是早已知道与其是有缘无份。

  经历那年风雨后,却是更加坚定了她只愿游走江湖,求得一生无拘无束之心,如此才有她跟随杜月潜四境游走一事。

  只是她的离去,追的是知己求相忘于江湖,而祝愿安好。

  而祁缘的离去,从头到尾,不过是为逃避。

  那日她坐在院中对月沉思许久,刚好任镜堂循例夜访,见其神色是少见的伤怀,当下也因不知其所为何而紧张而不敢多言,是怕言多有失。

  但那晚玉嫣招呼着任镜堂坐于自己身边,平静无澜地将她与祁缘从前相交相识之事简而告知,当中却将二人身世模糊而过。

  但任镜堂此人聪明,玉嫣描述中虽多有含糊其辞,但他亦能明白当中意思。

  到最后他也只是摇头笑着感叹:“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过就是如此啊。”

  玉嫣也只是笑笑,轻叹一声,才莞尔说道:“人世间生离死别,谁知生离可苦,还是死别可哀。你说是不是可笑,我向来自问求的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却到旁人将我忘却时,才再自怨自艾...”

  任镜堂看着玉嫣侧颜,是相识至今,从未见其有过此时的感慨,一时间竟是不自知地看得出神。

  至玉嫣许久不得其回话,才回头看向他时,任镜堂卒然回神,只是一如平日玩世不恭之态,笑着说道:“何姑娘求能相忘于江湖,如此可巧,在下也是,只是不知两位旧事尽忘之人相遇,再一起共赏天光,非亦有趣?”

  玉嫣是觉意外而饶有兴致地看着任镜堂。

  任镜堂却又笑着道:“沧海一粟,萍水相逢,若是刻意追求了,反而失了当中意境,不是吗?我任镜堂一生视男女情爱为枷锁,但见到姑娘那日,便只想与你看尽世间月光。如果现在我再为自己立下的意愿而束缚纠结,那如此一来,我不也是违背了自己一生追求吗?”

  玉嫣信中自然没有提到之后这些,只是信中所言祁缘一事,已够王桓怅然。

  王桓再将信放回封中,谢宁却忽然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觉得...”

  只是谢宁只说此三字后便停下,王桓不明其意地回头看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谢宁却极认真沉思半晌,才继续道:“任镜堂,会对玉嫣好的。”

  作者有话说:

  玉嫣的心态,真的是一辈子都学不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淋北中秋,血染后巷屋中暖◎

  八月十五, 中秋,淋北,天清, 气朗。

  傍晚时分,斜阳金灿, 街上家家户户门前都布置好应节装潢,还未到夜近, 孩童便已经开始在街上提着灯笼追逐打闹。

  谢连舟左右手各拎着两只酒壶,身后跟着李盈儿, 二人正往谢宁居住的别院走去。

  还没走到门口, 远远地便见到其父谢稻之从里面垂头走出。

  他心中觉奇,抬头看了看天, 是见天色明明还未全黑, 便歪头小声嘟囔着“这怎么就出来了”, 又立刻冲上前,李盈儿也略有意外地停下脚步。

  谢连舟跑到谢稻之面前,谢稻之给他吓了一跳。

  谢连舟也不等谢稻之开口责骂, 便马上大大咧咧问道:“爹, 您怎么就给殿下给赶出来了?”

  “臭小子, 怎么说话的!?”谢稻之伸手便要拍到谢连舟脑袋上, 谢连舟连忙机灵地往后缩开。

  谢稻之才见到不远处站着的李盈儿正拿着小娟子在抵在嘴边掩笑, 他便只好尴尬地先对其点点头。

  回头又瞪了谢连舟一眼,边往外走, 边骂道:“就你这成天乱说话的,要进去吃顿饭, 也不知道又该闹多少笑话了!?”

  “这根本两回事儿!”谢连舟变连忙跟上谢稻之, 边愤愤不平地为自己争辩道, “今晚不是殿下邀咱们来吃中秋团圆饭嘛?难不成你们是已经吃好了...”

  “吃吃吃!你一天到晚就想着吃!你也不是不知道先生的身子,这会儿在里头是喝着药呢!就你这成天吵吵嚷嚷的,我看先生平时身上不是这儿不爽那儿不顺的。就是给你吵出来的!”谢稻之又停下脚步,回头似埋怨地瞧着谢连舟边大声斥道。

  余光却在四周环绕,果然能见别院旁一条暗巷边上有人正盯着自己这边。

  谢稻之心中一声冷笑,回头继续走到李盈儿面前,忙不迭将脸上暴躁收起,微微颔首,礼貌憨厚说道:“那个...殿下和先生让我来跟姑娘道个歉,先生他昨夜忽然着凉,今日成天卧病在床,殿下便也不好招呼咱们...若姑娘不嫌弃,大可到我住的院子,一同吃个团圆饭,也是那句诗怎么念来着...同在异乡为异客...”

  “爹!是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谢连舟这时也凑到二人身边,又自作聪明地说道,“再说,照我瞧着,先生他哪里是昨夜着凉了,肯定是先生他跟殿下...”

  “小屁孩你懂个什么!”谢稻之是恨不得能够一巴掌将谢连舟扇跑,却又对着李盈儿不好发作,只好连连陪笑。

  李盈儿却始终抿嘴莞尔,又道:“盈儿又怎好打扰到稻之大哥呢...”

  “哎呀李姑娘,你瞧您这是什么话!”谢稻之连忙打断道,“要放着您一人过节的,我也过意不去,等会儿给殿下知道了,又说我照顾不周了!姑娘您也别担心,等晚上我再让连舟送您回去就行了!”

  李盈儿听其如此,也不好再多作推辞,便跟着一同往前走去。

  谢连舟此时走在谢稻之身边,谢稻之压低声音问道:“看清楚了没有?”

  谢连舟也马上小声道:“看清楚了,一路走来是能看到起码四五个人,一半都是钓着我的,余下的都是远远盯着殿下那头的...”

  只是谢连舟说到这里,顿了顿,向四周再看一眼,垂头又问道:“可是院子里头那伺候先生的婢女...”

  “这些殿下自有分寸了,”谢稻之沉声打断道,“先生让你准备的东西你都准备好了?”

  这时谢连舟却忽然努努嘴,略有怨气地说:“自然是准备好了,爹,我也就跟你说,你都不知道,我是真怀疑这俩人生来就是折磨我的...”

  “啧!”谢稻之回头瞪了他一眼,小声斥道,“没大没小!”

  谢稻之吐了吐舌头,没有再多说。

  三人是迎着紫金相间的晚霞落光往谢稻之暂住的别院走去。

  霞似飞鸟倦彩衣,彩衣捎晚风。风若游鱼沉静影,静影留人间。人间儿女羞月华,月华练眉目。眉目相思是远客,远客垂头是乡亲。

  别院内霞光洋洋洒洒,照在门檐下,多少跨过门槛,却不到塌前。

  王桓正侧挨在枕上,脸色一如苍白,婢女端着食盘敲门而入时,便见到谢宁正侧身坐在床边面对着王桓,手中拿着瓷碗,一手拿着汤勺将药送往王桓嘴边。

  婢女听不清二人说着什么,只能远远瞧见王桓脸上一如即往的温和微笑,谢宁脸上却大有责怪之意。

  婢女不敢久停而观,端着食盘便走到二人榻前桌上,将食盘放下时是背对着二人,却刚好听到王桓两声咳嗽。

  她连忙回头,却刚好见到谢宁捏着袖子替王桓擦去嘴边药渍,同时又幽怨责怪道:“是跟你说过多少次,江上不比江中,早晚风大,要注意添衣...”

  王桓伸手便抓住谢宁的手放在被上,笑眯眯地看着他,刚想开口,却又是忍不住轻咳两声。

  谢宁见其如此本能地想将手抽出,但王桓却始终握紧。

  王桓拿另一只手自己擦了擦嘴角,才笑着说道:“便是病了,能得殿下/体贴,是也值了。”

  谢宁是早已对王桓视脸皮为无物见怪不怪,也不愿再做理会,回头瞧了婢女一眼,只见婢女是站在原地大有不知所措之意,谢宁便道:“放那儿可以了,下去吧。”

  就在婢女正要退下时,王桓是跟着对婢女温声道:“今夜中秋,你也无需留在这里服侍了,回去与家人好好一聚吧...”

  婢女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慌张,虽是一闪而过,但也难以瞒过谢宁。

  谢宁心中只道一声冷笑,却抢在她开口前便说道:“既然先生让你回去,回去便是了。”

  婢女见是如此便也难以再多话,只好先行退下,走出房间回头把门拢上时,又仔细再往里看了一眼。

  从门缝往里看,是只见王桓仍在不停地咳嗽,一手按在谢宁手上,一手作拳摁在胸前,咳起时单薄的身体被带着一震一震的。

  谢宁此时眉心是越皱越紧,将瓷碗放在床前阶上,便走到王桓身边,一手在王桓身前抱住,一手在他背后轻轻拍打。

  就在这时,谢宁似乎感到门处有异,脸半转向门处,婢女顿时察觉,立刻将门关上,后便急急忙忙地往屋外走去。

  婢女从门而出时天边已只剩最后一缕斜阳,夜色渐笼,月廓初现,她刚走出门,警惕地往四周环视一圈,才将一直卷起的袖子放下,然后步履匆匆地往一边走去。

  她刚过别院旁边一条小巷门口,忽然有一只手从巷中伸出,不由分说便一把将她往里拉去。

  婢女吓了一跳正要大声呼叫,却被人一把堵住嘴。那人一手捂在婢女嘴前,一手竖起食指在自己嘴前示意不要声张。

  看清来者何人后婢女才松了一口气,将那人的手扳下来后,那人迫不及待便问:“里头怎样?”

  婢女仍是惊魂未定地连连摇头,大喘着气说道:“是真的病得不清,这段时间殿下是谁都不见,一直在伺候着那位王先生...”

  那人闻言点点头,却又忽然皱眉问道:“书信呢?可有收到任何书信?”

  “没有,”婢女又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而且你天天在外面候着,你也没瞧见有人送信来吧?”

  “也是,”那人这时才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往后退了两步,又对着婢女小声说道,“行了,你快回去吧,可别给人发现了...”

  谁知这人话没说完,婢女忽然摊大手板,傲慢说道:“银子呢?”

  那人不耐烦地从袖中拿出一小钱袋,还没放到婢女手心,婢女已经一把将钱袋抢过来,在掌心掂量两下,嘴角微微上扬,转身便往外走去。

  只是她正欢喜地走到自己家中,刚打开门,却忽然双脚钉在原地不得前行。

  她站在门外,双手扶着门框浑身颤抖着,骤然转身便要往外冲出去。

  怎料屋中忽然有人伸手便扣住她后衣领,将她一把拽回屋中,紧接着又将门用力甩上。

  很快屋中便传出几声嘶声裂肺的求饶哭喊,只是不过半柱香,声音便渐渐消失了。

  路过的大婶闻之也忍不住皱了皱眉,摇头叹道:“好好一姑娘,非得去学人家赌钱,这会又不知道是欠了多少了...大过节的...哎...”

  如此几声凄厉的惨叫隔着大街,未必能传到谢宁所住别院,却里头之人仿佛目能穿墙,耳能透壁。

  谢宁将最后一勺药送到王桓嘴边后,便站起往桌后走去,目光向门处溜了一圈,能见屋外早已昏黑,他便冷声说道:“都说赌徒命短,这句话还真不假。”

  王桓这时也跟着冷笑一声,掀开被褥便往谢宁身后走去,边走边道:“要怪就怪白遗吧,那日传信也是嚣张,非得往连舟剑上飞,又偏生怪她眼尖能看见,不然谁愿在中秋杀生呢...”

  谢宁在桌后坐下,从桌旁的针帘中取过一支探进饭菜之中,抽出间银针无变色,才沉声接道:“要不是白遗,我们也还蒙在鼓里...”

  “赌徒坏处是为人不可信,但是赌徒的好处是可操控,”王桓也跟着在谢宁身旁坐下,夹起一片木耳放到谢宁碗中,又说,“钱财能堵住她的口,但非长久,但是如果当时便让她消失,只会让那边的人怀疑,如今两月已过,而且又不是当这你我要离开的时候,是再好不过了。”

  谢宁冷笑一声,将碗中木耳送进嘴后,却又转头认真问道:“你觉得,这批人,是简临风的,还是陛下的?”

  “你觉得呢?”王桓不屑地笑了声,斜睨了谢宁一眼,又道,“我应该问,又有什么区别?”

  见谢宁若有所思地转回头,王桓又漫不经心说道:“如果是陛下的,你认为他如果知道你我暗中有谋划,他会不与临风商讨吗?又如果是临风的,他如果知道了,会不借此与陛下邀功吗?”

  谢宁闻之也是轻蔑地冷笑两声,又道:“如此便叫作昔日同窗了...”

  王桓却面带玩意地笑了笑,瞥了谢宁一眼,又不正经地说道:“同床尚可异梦,昔日同床之人都有兵刃相向的一天,同窗又算是什么?”

  谢宁闻言顿了顿,瞪了王桓一下后便又自顾夹菜,却筷子刚碰到碟中肉片,忽然又停下来。

  王桓似乎早有预料谢宁如此动作,嘴角微微提了提,却视若无睹。

  谢宁冰冷的人余光扫在王桓侧脸上,却也佯作无事一般,边将肉片继续夹到碗中,边若无其事说道:“王子徽,你不能让我姐姐出事...”

  王桓也嘴边笑意不减,也跟着边夹菜边说道:“我王子徽声名狼藉,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为追名利可草菅人命,不知殿下方才一言...”

  “王子徽。”谢宁忽然“啪”地将筷子拍到桌面,转身皱眉严肃地盯着王桓。

  王桓也停下了手上动作,咽了咽口水,忽然自顾自笑了笑,说道:“知行,这便是我...”

  “王子徽,这件事上,我不与你开玩笑。”谢宁忽然伸手将王桓转过来面向自己,紧盯着他双眼说道。

  王桓垂下眼皮许久,才缓缓拿起谢宁一边的手,将他的手掌放到自己脸颊上,又温和凝视着谢宁双眼,柔声说道:“你称我姨娘一声姨娘,郡主便也是我姐姐,我又怎会去将自己长姐置身险境?”

  二人相视片刻,谢宁抚在王桓脸上手的拇指才在王桓脸上轻轻拭了拭,垂头半晌,才又看着他说:“我并非不信你,而是...”

  “郡主是你唯一的亲人了,”王桓微笑着接过谢宁的话,又道,“我都知道,放心,我们的姐姐不会有事的,清茹长姐绝不会对郡主做什么的。”

  中秋月圆,湟川,天清,云淡。

  谢蓁蓁站在院中鱼池边上,双手搭在围栏,指间攥着一张细小纸笺。

  她垂头看着鱼池中来往锦鲤,目光涣散,是连身旁忽然有人靠近都未曾发觉,直到感到有人轻轻扯了扯她的裙摆,她才回过神来。

  转身低头看去,只见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正抬头看着她,问道:“小姨,陪我们点灯笼!”

  第一百四十三章

  ◎南境湟川忆皇宫,郡主不知心底事◎

  谢蓁蓁低头看着脚边的两姐弟, 心中是无端涌出多少感慨。

  脑海中隐约回想起许多年前,这样的一幕好像也发生过在自己身上。

  记忆中的那天晚上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年前,是记得那日也是中秋。

  老太后宫中菊香四溢, 月光琳琅照洒。

  老太后坐在院中一处假山旁,身边围绕着好几娇艳后妃, 正在想着法子逗她欢笑,但纵是再有趣的闲文轶事, 也比不过周围孩童的欢声笑语。

  那几位从小在宫中长大的孩子们,正肆无忌惮地在四处追逐玩耍, 有时跑到累了, 便跑到太后膝前讨得安抚。

  那年王桓还远在遥山未归,谢文昕又陪在丁贵嫔身旁不得脱身, 便落得谢宁一人形单影只在花丛中, 闷闷不乐地垂头漫无目的地走着, 边走还边踢着地上石子。

  从比他还高的花丛中走出时,小谢宁无意抬头,忽然瞧见某一宫女手中提着的灯笼是前所未见, 便顿觉新奇有趣, 本要上前, 行至半路, 却又忽然害羞不敢再往前去。

  刚好这时身后传来了谢蓁蓁的爽朗笑声, 他立刻便转身往后跑,来到一群小女孩身边, 硬是将正带领着一群小女孩玩得不亦乐乎的谢蓁蓁从人群中扯了出来。

  谢蓁蓁本正起兴,被人拽走时心中正是恼火, 正想着到底是哪个小兔崽子时, 垂头便看到自己弟弟正眨巴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抬头看着自己。

  谢宁见谢蓁蓁看向他时, 根本不顾谢蓁蓁一脸怒容,连忙伸手指向宫女那侧,又急切扯了谢蓁蓁裙摆两下。

  虽然谢蓁蓁十分不愿承认,那一刻的她是非常希望王桓能在现场,把她的弟弟给赶紧带走不要再烦着自己。

  但是她看着谢宁一脸可怜,大好月色却只落得一人对硬独怜,又忍不下心将他甩开,只好牵着他往宫女那处走去。

  二人走到宫女身后时,谢蓁蓁也是像现在吴忧一样,轻轻地扯了扯那宫女衣袖,然后伶俐乖巧地借来灯笼,给谢宁玩耍。

  而如今吴忧身后比她矮半个头的吴虑也是像当年谢宁一样,躲在自己姐姐身后,只露出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又胆怯地瞧着自己。

  谢蓁蓁从小到大都不喜小孩,只觉他们吵闹喧哗,甚至还会无理取闹。

  便是有时与孟诗云一同外行,遇到有小孩不小心撞到她身上,若非孟诗云拦住,她都会想要将那孩子揪到一边,然后好好教训一番。

  只是如今看着吴忧吴虑两姐弟,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两姐弟甚至被看得不知所措时,她才笑了笑,伸手便牵起吴忧的手就要跟着她走。

  就在吴忧吴虑兴奋不已就要带着谢蓁蓁往院中走去时,李清茹刚好迎面走来,边走边笑着说:“你们就知道来又来打扰你们小姨了是不是?”

  吴虑连忙冲到他母亲面前,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说奶声奶气地说:“我跟姐姐想要带小姨一起玩儿...”

  李清茹怜爱地揉了揉吴虑的脑袋,对他和蔼笑道:“你跟姐姐先去自己玩,阿娘跟你们小姨聊聊天,等会儿便去。”

  吴忧这时候也略有落寞地抬头看了谢蓁蓁一眼,谢蓁蓁莞尔,对着她说:“小姨等会儿便去,不骗你。”

  吴忧也只好闷闷不乐地松开谢蓁蓁的手,上前带着吴虑便往远处走去。

  李清茹回头看着姐弟两人离开的背影片刻,才迎面向谢蓁蓁走去,边走边说:“是看着他们两个,想起阿宁了吧?”

  谢蓁蓁也走到李清茹身边,转身与她一起前行,自嘲地笑了笑,才回道:“也不怕说出来长姐你笑话,小时候是觉得阿宁跟在自己身后是觉得他累赘,见他总是跟着王桓,又嫌他学来一身坏毛病。如今他不在自己身边了,才知道终究是亲生姐弟,又怎能没有念想。”

  李清茹侧头觑了谢蓁蓁一眼,便继续看着前方,若无其事地说道:“据我所知,如今京中是已安定,阿宁应该也快回淮南了,你是大可回去,与他好好会一会的。”

  谢蓁蓁边走,边有一手缠着李清茹手臂,她这时也垂头微微笑笑,从容问道:“怎么?长姐这是这么快就嫌蓁蓁烦了?”

  若非心虚,谢蓁蓁如此一言放于任何人听来不过玩笑,但听者有意,便无论说者有心与否,皆是话中有话。

  李清茹没有立刻回话,谢蓁蓁余光在她侧脸扫过,察觉其略有紧张,便又继续笑着说道:“不过就是玩笑,长姐您这可是费尽心思才将我放在您身边,就算真的嫌我烦了,也定不会将我赶走的,我说的对吗?”

  李清茹顿时停下脚步,她目光暗沉地钉在面前月光照落处,半晌后才缓缓转身看向谢蓁蓁,只见谢蓁蓁看着自己的眼神,大有审判之意。

  几月前,梁显扬与谢蓁蓁言明自己即将要返回京城时,谢蓁蓁一无意外,二无怀疑,三无不舍。

  那日一早,谢蓁蓁将梁显扬送至小院门前,二人相对而望时,二人纵是有千言万语,更是知道此次一别,不知再回是何时,却到最后万般言语,也只是落成二字。

  “保重。”

  之后没多久,李清茹再来相探时,便欣喜地问谢蓁蓁愿不愿意搬入她府上居住。

  李清茹道:“早前知你到南境时,便想着邀你住到我府上,只是那时候梁公子仍在,又我夫君远行未归,我也不好贸然请进。而我见梁公子又是先前离开,你一人居住我也是不放心,刚好我夫君是两日前回来,我提起此事,他也十分愿意让你入住,在他不在家时有人与我作伴。就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那日李清茹说出这番话时,谢蓁蓁手中还攥着那张拇指大小的信笺。

  信笺上王桓的字迹是十年如一日的狂妄自大,只是谢蓁蓁看着李清茹满脸殷切关怀,竟是找不出丝毫破绽,那时候的她心中竟是不知一声冷笑,该赠与王桓,还是该赠与李清茹。

  信笺上有谢宁“安好望好”四字,也有王桓“近者非近”四字。

  再之后谢蓁蓁便以李清茹失散多年的金兰姐妹身份住进了吴府。

  吴远山时而半月不归,在家时也是早出晚归,却对李清茹无微不至,关怀体贴是伉俪情深,对谢蓁蓁更加是爱屋及乌。

  自谢蓁蓁住下后吴家上下皆对谢蓁蓁以客相待,李清茹更是对其衣食住行皆照料得当,谢蓁蓁亦日日陪在李清茹身边,二人之间谈话却从来不涉正事,大多忆及过去,或琴棋书画,四海游历。

  只是从来人心叵测,二人相见笑意盎然,却心中早已是高墙屹立,话语间多少试探,可谓高墙似纸,二人却从来不愿先戳破这张薄纸,直到谢蓁蓁再次收到王桓的信。

  如今月光照人心,二人正站在原地四目相对,眼神各有千秋。

  相视少顷后,李清茹先笑了笑,便往鱼池方向走去,走到谢蓁蓁身旁又狡黠地斜睨她一眼,边继续前行,边波澜不惊地冷声说道:

  “看来是螳螂捕蝉,殊不知黄雀在后啊,我们的蓁蓁啊,看上去还是和从前一样不谙世事,其实啊,心中早就是跟明镜似的,倒真是应了那句话,士别三日,而应刮目相看了。”

  谢蓁蓁亦嗤之以鼻地冷笑一声,双手负在身后,边跟着李清茹往前走去,边说道:

  “长姐这般谬赞,我可是不敢私自承受了。我谢蓁蓁从来光明磊落不做暗事,便是说我缺心眼儿说我愚笨吧,若不是王桓那小子相告,我也不知长姐的好意想邀,竟是要将我留在身边更好防备了。”

  李清茹放慢脚步,双手在身前紧紧地攥住丝帕,但仍故作冷静地笑着说:“中秋还未过,原来郡主是要来与我秋后算账了...”

  “既然蓁蓁方才也说,自己是自认明人,那我明人也就不说暗话了,”谢蓁蓁从来厌倦这般指桑骂槐般地谈话,便干脆单刀直入,直接对着李清茹背后说道,“长姐之所以对蓁蓁有所忌惮,无非就是担心蓁蓁是江允谢氏之人,是朝廷派来监视长姐的,我说的对吗?”

  谢蓁蓁见李清茹脸色信纸沉下,便才继续道:“但是长姐你大可放心,蓁蓁虽然不懂大道理,但过去经历如此些事,也不再当年那般只知非黑即白。亲者可远乎,远者可比紧邻。是非在公在理在仁在常,天上一言非绝,地上万里求明。蓁蓁从京城而出,却非为朝廷而来,相反,我是来协助长姐,协助吴大哥,协助麓亭侯的。”

  李清茹果然立刻停下脚步,谢蓁蓁虽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却不难想象其脸上瞬间的瞬间意外。

  见李清茹许久没有反应,谢蓁蓁心中长叹一声,才走上前到李清茹身旁,转身对着她侧脸,能见到她仍未能回神,只看着面前洒着粼粼金光的水面。

  她便又语重心长地说道:“长姐,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1】。这句诗是小时候您教我的,我记到如今。朝廷有内乱,天下不可安定而求能安生,民不过求以明主,主为何人,与我又有何干?”

  “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1】。”李清茹说着,回头看向谢蓁蓁侧脸,才缓缓苦涩笑了笑,伸手理了理谢蓁蓁项上银圈,发出了清脆铃响,她才看着谢蓁蓁又道,“如今是连我们的谢蓁蓁,也非当年那个蛮横霸道的谢蓁蓁了...”

  “长姐,我在跟你说正事...”谢蓁蓁见李清茹脸上笑意,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终于放下。

  当年谢蓁蓁虽大大咧咧,却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能说。

  许多年前听着王桓站在院中桌上,剑指苍穹,不可一世地与谢宁灌输着这些话语时,谢蓁蓁是恨不得能够下毒药将他毒哑。

  但过去两年之间,江中到江下,再从江下到南境,并非人行陌路而蓦然,是人蓦然而行,才知旧路陌生。

  也是直到这些曾经被她视作“大逆不道”的话从她嘴里说出,她才忽然明白,王桓这些年,是一个人默默承受着多少痛苦。

  从来没有感同身受,不过是借苦晾苦罢了。

  “这些话,不是你自己说的,对吗?”李清茹笑着又问,见谢蓁蓁脸上瞬间躲闪,她便又感慨道,“果然啊,沅陵侯府二公子,一袭红衣才惊世。天之骄子,可万里点江山,人中龙凤,可弱骨扫残局。”

  谢蓁蓁却不以为然道:“长姐你可别夸他了,他现在带着阿宁,我都不知道又得惹出什么祸害了...”

  “蓁蓁啊,”李清茹这时却将手沉重搭在谢蓁蓁肩膀上,又道,“你不要怪长姐,长姐并非故意要防你,更加不会伤害你...只是...只是便如你方才所说,是非曲直,黑白对错,并非人云亦云之事。我虽已远嫁南境,却从不忘自己乃江中李氏之后,家训所诲,是求问心无愧。问心,此事非纲常正路,无愧,是家旨而求明。再说...若所行涉所关怀,便是不得不小心,不得不谨慎了...”

  李清茹说着,边抬头看向无边夜色,谢蓁蓁随着她的侧脸,忍不住便问道:“长姐,你嫁到南境前,与姐夫是素未谋面的,虽说从来妇唱夫随,但是姐夫所追随之人所行之事,是至艰至险的,你又怎么知道,自己不是所托非人?”

  “蓁蓁,”李清茹却温柔笑着回头看向她,说道,“梁公子是柔化世子,身份地位的悬殊,你难道不也相信他吗?”

  “我是说着您的事儿呢,您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谢蓁蓁争辩。

  李清茹看着谢蓁蓁脸上忍不住泛起微红,便忍不住噗嗤笑笑,回头又远眺天边明晃圆月,虽是早已育有一儿一女,谈及夫君,脸上仍泛有少女般的欣喜。

  谢蓁蓁见其神情,虽少有为其欢慰之态,却还是问道:“那既然话已经说开了,长姐,你能告诉我,现在湟川幕府,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吗?”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汉书.礼乐志》

  (好慌今天要去拔牙....

  第一百四十四章

  ◎淋北幕府情笑理,长鱼不归心安处◎

  “湟川幕府?”

  谢宁放下筷子, 略有疑惑地半转身对着王桓,一边手前臂搭在桌上。

  王桓却不以为然地笑笑,手掌撑在桌面借力, 便想探前身子到桌子另一边将酒樽拿过。

  谢宁不耐烦地“啧”一声,将王桓摁回垫上坐好, 回头又将酒樽往后推开,拿起水壶给王桓碗中倒满, 低声骂道:“你这是才喝完药!”

  王桓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见王桓正想张口, 谢宁心知肯定又是一番狡辩, 便赶紧又追问道:“你方才话没说完呢?湟川幕府,怎么回事?”

  王桓这时意味深长地对谢宁笑了笑, 又撑着桌面拧着眉艰难站起。

  摇摇晃晃地走到一旁架上, 将作摆设的纸扇拿过, 摆出一副茶楼说书先生的模样,将折起的纸扇一下一下打在自己掌心,故设悬念地斜眼睨向谢宁。

  谢宁见其有模有样, 也抿嘴笑着轻轻摇摇头, 故意迎合着王桓表演, 将身子坐正面对王桓。

  甚至还双手将衣摆扬起铺好, 接着又伸直手掌往前送了送, 点点头,示意请他继续。

  王桓得到捧场, 顿时沾沾自喜,便越发得意地眯着眼, 装模作样地娓娓道:

  “上回讲到, 南境主城湟川的湟川王谢定章, 虽然看似安分守己,从来不会惹事生非,对朝廷呢,是敬重有加,年年岁贡,更是从来有多无少。就算入京之后,使团也绝不像柔化使团般喧哗,更不跟那从前淋北使团般嚣张,是循规蹈矩,谦和低调。”

  “只是呢,这一般的山狼,胜在凶狠,却多是鲁莽,所谓有勇无谋,如谢高钰,但是这披着羊皮的狼,那可就是有勇有谋了。”

  谢宁边点点头,边往自己碗中倒入浊酒。

  王桓余光瞄了一眼,只觉喉咙发痒,却知强取定是抢不过谢宁,眼珠子一转,便又继续道:

  “央江下游一带,年年洪涝,当地官府无能,导致百姓流离失所,受难民众就只能往东西两面而流离。而央江流向自北向南,东分江下,西别南境,谢定章就是以一地之主的身份,经常就派人到央江附近,去救济难民。只是他做此事,明明是善事好事,却从不声张,这又是为什么呢?”

  王桓边说道末处,边往桌前靠近,更是最后忽然探身上前,本想趁谢宁不为意便将酒樽抢去。

  没想谢宁是对他的招数了熟于心,王桓的手还未伸到前,便已经将酒樽送到自己身后。

  便王桓探前去时手上捞空,整个手臂掉在桌上,脸是凑到了谢宁跟前。

  谢宁垂头嘴角带笑,感受到王桓眼神大有不甘,是忍着笑又轻轻摇了摇头。

  王桓心中憋屈,却也不得道理,只好撑着又重新站起,转身同时“唰”的一声将纸扇打开,刚想开口,背后便传来谢宁不紧不慢的声音。

  “打着上善若水,行善不声的幌子,同时又借这么个机会,来跟南境其余小国小地联络,是准备蓄势待发。比起当年谢高钰的逐个击破,而谢定章要的,是一局获胜。”

  王桓背对着谢宁,赞赏地挑了挑眉,回头之际又“啪”的一声将纸扇收在掌中合上,点点头,继续说道:“但是再怎么跟谢高钰相比,淋北当时也只是一虎占山头,如今湟川是二虎相争。”

  谢宁笑意消减,他盯着王桓,低声说道:“麓亭侯,谢先智。”

  “当年湟川王谢潁,膝下独子早年意外而去,后来又一直无儿无女,到老了就怕后继无人,便将他亲兄的次子谢定章过继到自己身上,他逝世后,湟川王一位便由谢定章接手,”

  王桓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拿着扇子在身前一点一点,在堂中边绕圈边说,

  “但是如此一来,谢定章的亲兄谢先智,那就不乐意了,明明大家生来都不是流着谢潁的血,都不是藩王之后,凭什么自己的弟弟就可以空手套白狼,平白无故套了一个王位回来,而自己只能封了个侯位?”

  谢宁沉思半晌,才自言自语道:“如果我是谢先智,我要谋得王位,我定会趁谢定章带兵出征之前便上报朝廷,再趁幕府无重兵把守时乘虚而入...”

  “声东击西!”谢宁与王桓异口同声。

  “可是,”谢宁又皱起眉心,问道,“你又怎知,谢先智就不会有谋反之心?”

  “所谓官商勾结,是以官融商,以商辅官,而谢先智,身行官道,却深谙商道。所谓奸商奸商,奸者,才能为商,又所谓奸者,庸流奸者,是欲求不满,贪得无厌,终是一事无成,一败涂地,”

  “但上流奸者,是深知奸,不过为手段,为心计,此等人,却更是加深知盈满则亏,物极必反的道理,”

  王桓这时边往谢宁身旁靠近,边摇着扇子慢慢悠悠地说道,“再说,谢先智此招是声东击西,你我所行之计,又怎么不是借力打力呢?”

  王桓越说越往谢宁身后走去,再一次趁着谢宁不为意时,伸手便马上要碰到那赭红色的酒樽。

  谁知指尖刚触到一丝冰凉,谢宁一伸手便拦在王桓身前,紧接着稍一用力,便将王桓整个人揽入自己臂弯之中,不等王桓反应过来,顺势就已经将王桓往自己身上一带。

  王桓脚下一滑,整个人便向着谢宁身上倾倒而下,谢宁刚好伸出另一只手将他紧紧稳定在自己面前坐下。

  在王桓回过神来前,谢宁一手将那酒樽拿过,仰头便将酒一尽落入嘴中,再将酒樽倒转往下晃了三下,最后才将那任人鱼肉的酒樽往身旁一送。

  王桓转头,哀怨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酒樽滚向远处的踪迹。

  谢宁忽然又伸手扣住王桓下巴,将他的脸转向看着自己,冷声问道:“酒和我,你选哪个?”

  王桓幽怨地盯着谢宁双眼片刻,忽然趁着谢宁没有准备,一手扣住谢宁仍捏着自己下巴的手的手腕,另一手忽然落在谢宁肩前然后猛地往前一推。

  谢宁整个人躺倒在地上,手被王桓锁在地板上,王桓二话不说便凑上前去吻在谢宁唇上,一簇柔软使劲撬进谢宁齿间。

  等到谢宁反应过来时,王桓却骤然起身,曲着双腿坐在谢宁身上,居高临下地端详着谢宁一张茫然不知地俊脸,他随意地提起袖子拭了拭嘴角,狡黠笑道:“酒和你,缺一不可。”

  王桓再看谢宁两眼,便要转身站起,怎料方半转过身,衣襟处却忽然被谢宁一手抓住,然后手上使劲便将王桓往自己身上拉去。

  王桓本能反应正要双手撑在谢宁两边地板上,谢宁却不容他起身便反身将他压在自己身下。

  谢宁冷声说道:“你方才还没说完...”

  王桓微笑说道:“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本王现在就要分解...”谢宁说完,不管不顾便吻到王桓脖上。

  中秋月照中原地,千酒流入千年欲。

  嘉荣二十年的八月十五中秋月圆夜,放眼中原,是四下安定,却无处可安。

  八月十五过后没几日,谢稻之便与谢宁告别,准备与谢连舟启程回淮南。

  谢稻之离开前一晚,与众人在官府一一告别,等众人离开之后,谢宁才将淮南长鱼兵符交与谢稻之。

  谢稻之双手接过时还不知此为何物,直到他拿起前后翻看,见正面写“淮南”反面刻“府兵”字眼,才顿时一惊,连忙要将此符送回到谢宁手中。

  却谢宁并无收下,紧接着又对其道:“子徽病已多年,如今身体好转,我亦与他早有约定,等此事过后,会同游四境,如今是四境能安定,亦无他事非本忘不可,只是日后淮南便交由稻之叔,还望稻之叔父不怪本王自己玩乐,却将重任推卸与您...”

  “哎呀...”谢稻之是既受宠若惊又着急,他连忙说道,“殿下啊,微臣不是这意思,只是这长鱼兵符实在贵重,是万万不可就这样交与...”

  谢稻之是一边说一边不懈要将兵符重新送到谢宁手中,谢宁却微笑着后退两步,双手将谢稻之挡下,又将兵符合在他掌心,打断说道:“稻之大哥不必妄自菲薄,淮南过去数年皆是由稻之大哥一手打打理,是井井有序,百姓安乐,本王是将此任交与你手,才得放心。”

  谢宁此话说出,谢稻之便是再无推搪之言可出,只好连连点点头再三答应后,便小心翼翼将兵符放入怀中。

  二人从官府告别后,谢宁先行从殿中走出。

  只是他刚跨过门槛时,余光瞟见转角处一记衣摆快速闪开,他嘴角一丝冷笑,信步外行。

  而殿内谢稻之一直颔首恭送谢宁离开,直到谢宁背影远去,他才脸色冷漠地垂头看着手中长鱼形状,以铜打造的兵符,许久后才往外走去。

  八月廿五,谢稻之谢连舟父子城外与谢宁王桓二人告别,之后便带领着早前跟随谢宁一路北上的一千南安兵往淮南方向而去。

  九月初九,重阳,淋北,天高,气爽。

  王桓与谢宁一早便从别院而出,未有告知任何一人。

  谢宁早前便置好一车一驴,因此次出行未有目的地,只算四境内周游,便未曾雇有车夫,但谢宁仍有他自己那匹棕马相随,便只好将马牵在车旁,自己作车夫,王桓坐內。

  迎着朝阳而行,天色尚且未清,却能看到不少城民正提着一二黄酒,三四纸缎往城外而去。

  王桓两指捏着车帘掀开,见街上人来人往,他忽然凑前问谢宁:“不知王爷心中可有去处?”

  谢宁眯着眼眺望远处山头,缓缓念着:“心中去处是心安处...”

  心中去处,是心安处,心安处是你,你之所在,我之心安。

  九月三十,燕西,风大,云厚。

  梁显扬正在驿站中与庞伊看着墙上地图,却忽然听到楼下一阵吵杂,中间夹杂着人的嘶叫吵闹,还有狗的烦躁吠叫。

  二人警惕你我相望,梁显扬提步便要往外走去,庞义伊却忽然将他拦住,伸出食指竖在嘴前,皱眉摇了摇头。

  作者有话说:

  拔完牙。

  没立刻吃药。

  本人已卒。

  痛到爆哭。

  打电话给姐姐。

  此女人。

  在笑。

  在笑。

  在笑。

  哦不,她,是在,忍笑。

  第一百四十五章

  ◎燕西如鬼城,鬼城不见人◎

  梁显扬庞伊七月下旬从怡都踏上返回柔化长途。

  怡都居淋河以南瑄遥以东, 而柔化地处中原西北之外。从怡都至柔化,沿淋河西行,过瑄遥再向北, 穿燕西沙地,过梳茶关, 才可至柔化。

  此行虽路程遥远,但如果平时没有恶劣天气, 又没有人事作梗,马不停蹄的话, 是可二月至燕西北部。

  梁显扬当年离开柔化入京时, 虽然不过十岁左右,但也是到了懂事年纪, 是知道自己此行目的为何, 更知如此一去, 是不知何年何日再能归来。

  所以一路上虽然被安排坐在车内,却全程拨开车舆帏裳,看着框外景色。

  从晨烟弥漫, 到昭阳初上, 再到日挂山巅, 又到夕阳西下, 最后天染宝蓝, 星辰无际。

  又从辽阔西北沙地,到临河鱼米之乡, 再入繁华热闹京城。

  梁显扬那时候曾经以为,只要自己将这一路上的每一处风光标志记在心里, 自己便总有一天可以策马万里, 奔腾回家。

  可是在京中逐渐长大的这些年, 他才慢慢明白。

  阻拦自己踏上归程的,从来不是长途陌路路途艰险,而是恩怨私心,心上枷锁。

  自过了淋河之后,梁显扬明显感到庞伊的越发紧张和局促。

  原本江中地段行走时,行规蹈矩并没有什么意外。庞伊体恤众人,经常让大家停下歇脚。

  只是刚渡淋河,梁显扬便发现庞伊是越来越不愿多有停下,恨不得能够一口气赶回柔化,而同行的柔化人亦是如此。

  那天夜里,队伍在淋河北流的一条小河泾边的浅滩休息,梁显扬见庞伊一人坐在远处火堆旁,神色凝重地盯着火堆,便走上前询问当中缘由。

  庞伊望四处谨慎环视一圈,又觑了梁显扬一眼。

  他手上小树枝不停地挑着火堆上的柴木,却又因树枝太脆挑不起来,直接便断成两截,一截留在庞伊手中,另一截掉进了火堆里。

  庞伊烦躁不安地将手中那截树枝也扔到火中,冷笑一声后,才低声说道:“也难怪您不知道,我瞧着莫说您了,就是他们那朝廷里头,乱哄哄的,也不见得有人晓得,现在的燕西大地,根本就是个葡颅城...”

  梁显扬一听到“葡颅城”三字,脸上顿时闪过惊愕。

  葡颅城,是柔化传说里,最骇人听闻的鬼城。

  传说之中的葡颅城,里面飞禽走兽,大多腐烂成骨,余下的靠身上森森白骨支持,挂着碎烂皮肉,追捕着误入的活人。

  活人只要踏进了葡颅城,自此便是只有求死。

  庞伊回头瞧了梁显扬一眼,见他果然惊讶,便不屑地嗤笑一声,讽刺道:“没想到吧?燕西占了江上整整一半的地方,现在竟是变得无人敢碰了。”

  庞伊继续道:“燕西沙地本就年年干旱,近这几年更加是越发严重,农田庄稼颗粒无收,瞧着去年稍有好转,下了几场雨,给救活了点儿,谁知道又把大蝗给引来了。”

  “人吃不上饱饭就算了,还给那些个地主豪强欺压,明明看着是饿到皮包骨,家里头空的只剩黄尘了,那些穿金戴银的有钱髅子,还非得逼人家交田赋。”

  “死的死,逃的逃,可是能逃哪儿去?就算逃,肚子也还是饿着。还能有啥办法,他娘的就是挑嘎,良民被逼着当了贼子,苦主聚在一起,一聚一堆,跑到山上瞅着,瞧着有吃的便扑下来撕咬,还真跟那野兽一样...”

  “还真他娘的是逼上梁山,”梁显扬一开始听着,本大有感慨之意,却越听到后面,心中只为这些无辜百姓而感到悲哀,他又问道,“整个燕西地这么大,这里的官府就不管的吗?还有江上主城淋北,淋北王...”

  梁显扬本想问道“淋北王就不出手整顿安抚吗”,却忽然又想到淋北造反之事,不过就是不久以前,心中一顿自嘲,脸上只露冷笑,摇摇头,没有再说话。

  庞伊从身后树丛里又折来一根长枝,不停地撩着火堆里的柴木,接着梁显扬的话,便往下说道:“哼...管?为什么燕西现在已经闹成这样,朝廷还是半点风声没有听到?这还不够清楚吗?”

  “燕西就算干旱,那也是自古以来的,怎么就不见从前是这样?官府里的人跟地主画了押的,只要自己钱袋子里源源不断地有进去,他们谁还愿意伸手管这些破事?袋袋平安,撂起枕头就睡得安生了。雪球越滚越大,后来事态严重了吧?知道这个残局自己收拾不了了,可是还能怎样,报上朝廷,让朝廷派人来管?顺便让朝廷把自己官府的账簿查一查?”

  梁显扬在京城这些年,虽然从来置身事外,却也对官道上的勾当了熟于心。

  如今听到庞伊的话,心中是并没有惊奇,之后甚至更多的是愤怒和无奈,便也没有再接话,只是多次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只剩下两声冷嘲。

  庞伊之后也只是暗暗地说:“你是瞧着我过了河就一直提心吊胆的...我可不吗?这些山贼本来是安分守己的,给人欺负了都不知道吱一声,现在被逼入穷巷了,他们那条命本来就已经扔了,现在也没啥可丢的,干起事来,那是真的跟我们山狼子那样狠毒。要我们真碰上,我们现在没备着武器,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梁显扬这时脸上也是布满阴沉,目光暗沉地在自己队伍营处扫去,却没有说话。

  庞伊见其如此,也是叹了一声,将树枝又扔到火堆里,拍了拍手,说道:“我也就给您说说,这些事要说担心也没用,该来的还是会来的,就是盼万源神对我们还有怜爱,能护着我们一路平平安安回到柔化吧。”

  再之后的一路上,梁显扬因为还是用着庞伊随从的身份,许多时候也不好说什么做什么,只能够跟在众人之中,轮到自己守夜时还是去守夜,轮到自己做祈拜时还是去做祈拜。

  大概也是真得万源神的眷顾,如此一行,穿山过岭,竟是一路无虞而至燕西北部,到了还有大概不到四五日行程,便可梳茶关的地方,刚好碰到有一驿站,庞伊便让大家再休整一下。

  因为一路上提心吊胆,梁显扬过去两月是几乎无一夜可安眠,如今是看到家门在望,才得以将一直高悬的心放心。

  只是越是能见到那曾经熟悉的面孔,听到那曾经熟悉的话语,才越发觉得如此一切竟是那样陌生。

  梁显扬心中的激动不减胆怯与敬畏。

  便是今晚他站在窗边抬头看着月色皎皎,才忽然想起曾经在中原书籍上学过的一句话,近乡情怯。

  就在他心事重重,本想好好睡上一觉而养足精神时,楼下却忽然传来两声他们队伍中的随性行狼狗的惊恐吠叫,紧接着便是一阵吵杂声。

  本已熟睡的庞伊也一下惊醒,二人对面相望,皱眉不语而仔细听着。

  狼狗的吠叫不减,甚至越发的狂躁不安,中间的吵杂声更加是越来越近,能听出靠近人数是越来越多。

  那日庞伊说出那番话时,脸上还能带着愤愤不平和嘲讽,但如今事到眼前,他才知道心生慌张。

  梁显扬本想开门,但庞伊却一手用力扣住梁显扬手臂将他拉住,伸出食指竖在嘴前,紧盯着梁显扬双眼,又连忙摇摇头。

  梁显扬皱着眉也盯着庞伊双眼,庞伊这时才谨慎小心地低声道:“这些人一般不贪,只求财,也不会随意要人命,他们找到驿站来,一般都只是找掌柜麻烦,如果掌柜给他们要的了,他们说不定就走了。但我们现在出去,才是自找麻烦,先看着。”

  梁显扬将信将疑地睨着庞伊,庞伊又对他坚定地点点头,梁显扬也只好答应,只是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推开一条小缝往外偷偷看去。

  隔着围栏能见到驿站堂中,是来了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当中有男有女,他们手中武器也是锈迹斑斑,极其简陋。

  只是人人脸上尽带视死如归破罐破摔的神色,表现凶残暴戾,却仍能从眉目之间瞧出无奈和无助。

  就在梁显扬不忍再看正要转身回屋时,却忽然被一声尖锐凄厉的惨叫吓了一跳。

  他隐约感到尖叫声是从驿站之外传来,便赶紧又跑到窗边往下看去。

  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身上衣着能看出是与里面抢劫之人是一伙的,可她此时正被一个中原面貌孔武有力的男子紧紧抱住就要往驿站之后走去。

  少女不停粗狂地挣扎着,却因为男子比她力气大得多,她只能够使劲地摆动着手脚,甚至想垂头咬在男子抱着自己的手上。

  她在剧烈挣扎的同时还在大声地嘶叫,引得那几只狼狗也在不停不歇地狂吠。

  梁显扬越看越觉愤怒,他顿时转身从桌上抄起弯刀便要推门而出。

  庞伊一见,眸上是一记惊慌,连忙闪到梁显扬面前将他挡住,紧张低声问道:“少主你这是要做什么?!”

  梁显扬明显无意解释,伸手就要将庞伊赶开,却发现庞伊是坚定如山,他咬了咬牙,眼中是烧得红火。

  他半转头舔了舔唇后,忽然伸手指着窗外,死死盯着庞伊双眼,冷声说道:“你自己去看看...如果当年锶锶没有神去,现在就跟那女孩一样大!现在都是你妻子了!”

  庞伊一听到“锶锶”两个字,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一般,脸上慌张顿成哀痛。

  梁显扬见其如此也不再与他废话,将庞伊往旁一推推开后,便快步往楼下走去。

  他是在那男子被少女一口咬在手臂而哇哇大叫,恼羞成怒之下正要对她痛下杀手时,梁显扬弯刀一出,便将他脖子割开半裂。

  鲜血溅在了少女脑后,少女只觉得一阵炽热腥臭的雨水从上浇下,淋得自己满脸皆是。

  月色之下透着血液的红光,少女看着一个高大俊逸的男人从面前一边抬手抹掉他脸上血液边靠近自己,她却无动于衷。

  梁显扬以为少女是被吓得魂飞魄散而不得回神,正想要伸手帮少女擦掉脸上鲜血,女孩却忽然抬手,将梁显扬的手甩开。

  梁显扬大有意外,他停在原地,皱眉看着少女,却惊奇地发现这少女眼中,竟是没有丝毫慌张害怕。

  少女自己捏着衣袖抹掉脸上的血,之后才偏头看着梁显扬,皱眉问道:“你是柔化人?”

  梁显扬顿生谨慎,往后退开两步,握着弯刀的手越发抓得紧。

  少女却忽然噗嗤笑了笑,当地方才惊恐的一幕与她不过梦一场,甚至醒来便可抛之脑后。

  她烂漫地笑了笑,又道:“我没有歧视你的意思,相反的,比起什么中原人,我们是从你们手上得到过更多的帮助。人是人,鬼是鬼,一种米可养百样人,可是鬼,从来都是靠吸人血的。谢谢你,你的救命之恩,我会记住的。”

  少女说完,转身便要往驿站里面走去。

  梁显扬却始终皱着眉,盯着少女的背影半晌,忽然沉声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停下脚步,嘴角一抹得意笑容,转身时却只剩下淡漠的神情,礼貌笑笑,微微颔首,说道:“小女周雪纯。”

  那晚那群山贼讨得粮食财物后,是没有伤害一人,便从驿站离开。只是从驿站走出,行出没有几步,却忽然被人叫住。

  正当这群人警惕停下回头时,只见一柔化打扮的男子离得远远的,将一木箱“扑通”放在地上,又操着别扭的中原话,对他们说道:“虽是二族,却皆生而为人,这些小小心意,不能帮上什么,却希望能够解决燃眉之急。”

  这柔化人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这群人是你我相觑,片刻后当中领头人才大声喊道:“你们拿回去吧!这些年你们柔化人帮咱们也帮太多了,你们日子也不好过,咱们该拿的今晚也拿够了,你们...你们也好好过日子吧!心意咱领了,这箱子,咱就不拿了!好兄弟,有缘再见!”

  该男子说完,便一挥手,带着众人就往山处走去。

  是没有人能见到,远处黑暗之中有一身穿粗布短衣的少女,正双手环抱在胸前,偏头看着这一幕。

  直到人尽散去,她才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一路往南走。

  作者有话说:

  周雪纯也上线了!

  记住雪纯这个角色,不久之后,雪纯很重要。

  (悄悄,周雪纯,姓周的

  (没错,姓周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遥山见白衣,所求问心无愧◎

  梁显扬昨夜是一夜未眠, 次日清晨,天微亮,便听到楼下自己人在整顿行装的声音。

  他与庞伊走到门口, 还能看到驿站大堂之内之外地上斑驳血迹。

  因为庞伊这些年在两地游走,而多有在这处客栈停留。掌柜便认得他, 几次三番下来,又知道他庞伊在柔化地位不低, 本着商人维商,对庞伊从来客气。

  今日便是一见到庞伊, 就立刻快步上前, 对着庞伊是不停地道歉,同时还不停地谩骂山贼的猖獗。

  二人虽知掌柜心意, 却难免对其对山贼的辱骂越听越不耐烦, 便无多说就往外而去。

  梁显扬给庞伊使了个眼色, 庞伊立刻会意,走到昨夜去给那群山贼送粮食的青年身旁问道:“昨晚你去送东西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里头有一个小姑娘, 十七八岁, 轻轻瘦瘦的...”

  庞伊边说, 还边比划着, 怎料那青年为难地却说道:“阿伊噶, 你这不是难为我了嘛!这黑不溜秋的,能看见什么?”

  庞伊便也没有再问, 走到梁显扬身边,冷嘲热讽道:“给你说了, 就这么个姑娘, 到处都是, 谁能留意到?怎么?这姑娘是有什么不对劲...”

  梁显扬脸色一直沉重,不等庞伊说完,连连摆手又摇摇头,低声说道:“这姑娘...有点奇怪...”

  十月初四,燕西中部荒郊。

  一片黄沙苍茫之中,少能见有行人来往,只有一条孤零零的村落里,还住着几十号人。

  一个小青年正坐在一个茶摊前,这青年身形清瘦,头上用布条束发,身上衣着粗简,斜挎着一个布包,面容隽朗,眉清目秀。

  青年对面正坐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正用食指点着茶水在满是灰尘的桌面上认真地写着字。

  青年手上拿着一个缺口茶杯,小抿了一口,挑了挑眉。

  将茶杯放下后在男孩写下的“周”字边上点了点,皱眉说道:“错啦错啦,这个“周”字不是这样写的,那应该是竖,然后勾,哪里是个外弯钩呢?来,我写给你看...”

  他说着,便走到男孩身边,一手扯着衣袖,一手在男孩的“周”字旁写下一个正确的“周”字,写完后又偏头想了想,狡黠勾了勾嘴角,又说道:“来,我再教你写一个字。”

  青年边说,边又在旁边写了一个“梁”字。

  写完之后他便站起身来,双手环抱在身前,大有自我赞叹之意地看着桌上二字。

  直到这两个字渐渐蒸发,他才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到桌面,然后便扬长而去。

  小男孩连忙起身,对着青年背影大喊:“周先生!你还会回来吗?”

  青年并没有回头,抬手往后挥了挥,话音带笑道:“不会啦,先生我还有正事儿要办呢!”

  十月初九,江上,遥山山脚。

  自王桓与谢宁从淋北城离开,已有足月。

  二人一路漫无目的地行走着,游山玩水,是不亦乐乎,更是乐不思蜀。

  也是应了民间一句话,心愉身悦,心疲身惫,或是此一月间未得许多烦心,又无拘无束,王桓竟是未有一次着病。

  只是有时行至山边,山中湿气浓郁,王桓膝骨又得疼痛,便是真假参半,是在谢宁跟前以痛讨疼。

  这些年月下来,谢宁也是早已熟悉此人套路,但虽对他的套路了然于心,却也算乐在其中,脸上摆出一副厌烦之态,却每每享受此人撒痴卖骄的行止。

  所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若将此言演绎淋漓尽致之态,是连周公瑾与黄公覆也要甘拜下风。

  二人一路西行,有江流行舟,有深山探林,亦并非有意,却是乘船逆流而上,竟是不知不觉中便流至了遥山山下。

  王桓因多年未回,又眼神不清,本是顺着河流夹着两岸悬崖峭壁而流,却远远见到河流岸上许多人行走,他一时好奇心起,便拉着谢宁下了船。

  直到登上滩涂时,王桓却忽然回头,语气略有严肃地问船家,此地可是遥山之中?

  船家笑道,先生有见识,此地便是遥山山下。

  王桓骤然停下,脸色亦瞬间有异。

  谢宁心中明白其为何如此,边替其披上披风,边轻声问,若你无意游此地,不如我们重新行舟,随行另处?

  却是谢宁话未说完,王桓便回头笑着看向谢宁,冰凉的手搭在谢宁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上,说道:“既然到了,便凑凑热闹,不往山上去便是了。”

  之后二人便顺着人行方向而去,只见行人男女老少,手上皆提着用金纸折成的小艇小船,便往山中走去。

  如今已是深秋,山中林木繁密,却树上皆悬金黄,漫山遍野,如金箔四散人间,风领作响,如仙铃八引宁静。

  行人三两,散漫高登,谢宁王桓跟随众人其后,便见众人皆在半山一巨大山洞下停住脚步。

  大家是将手上纸船纸艇挂在树上,或放在地上,秋风掀起落叶,将无数金黄带到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纸船中。

  将自己的小船安放好后,众人便各自对着山洞处双手合十,闭眼祈祷。

  平日间多有见人祭拜佛祖,观音菩萨,释伽牟尼,甚至寿龟飞鹤,却是从来未有见识拜祭山洞。

  王桓谢宁见此一幕也微觉惊奇。

  抬头望去,此山洞异于平常之处,便只是其比往常要更高更广,大有悬在半空一般,而当中甚至没有供奉任何佛像,只有蔓藤盘旋青苔覆盖。

  王桓便走到一位老妇人身边,亦双手合十行李后,才谦逊相问:“打扰老妇人,晚辈方至此地,不知当中习俗,却见尔等对此山洞敬重有加,是不知此中是有何等奥妙,便来冒昧请教。”

  这老妇人先顿了顿,后便慈祥笑笑,说道:“你是初来这里,不知道也是正常。这山洞也并非供奉着什么神灵,而是待着我们的大恩公呢!”

  “哦?”王桓谢宁相视一眼,谢宁便追问道,“不知老夫人所说恩公,又是何人?”

  “我们的恩公,便是从前淋北王身边的谋士,莫先生啊...”老妇人慈声又道,“若非恩公,我的小儿,我的弟弟,又怎能平安归来,如今的淋北,又怎得这般安宁?”

  王桓一听到“莫先生”三字,顿时整个人定在原地,幸好谢宁连忙伸手从他腰后扶住,不然王桓差点便趔趄往后摔下。

  老妇人见二人没有再发问,便微微颔首就要往山下走去。

  王桓却忽然上前,走到老妇人身边,又紧张问道:“晚辈胆敢再问老妇人...清...莫先生...传言中...传言中莫先生不是已经命丧火海了吗...”

  老妇人却意味深长地笑笑,说道:“就算人死了,还有魂魄啊...”

  见王桓谢宁二人脸色越发茫然,老妇人便又道:“先生虽已命丧火海,但是黄泉路上,是连小鬼都曾经恩从先生。先生说想再看看这人世间,所有小鬼都跑到槐安殿前向阎罗王求情。是有人曾经说啊,不久之前一个夜里,是看见先生坐在那山洞边上,看着咱们呢...”

  老妇人说完,便不再多言,转身便往山下蹒跚而去。

  王桓凝足垂头沉思许久,视线当中是足上双靴模糊,靴边黄叶不清,一阵山风吹来,将林间独特的幽香带到身边。

  王桓一瞬间出神,再抬头,面前是万籁俱寂,空无一人,只有树林阴翳间的枝叶在摇摇曳曳。

  定神再望,是从葱翠树间缓缓走出一白衣青年。

  青年面容清秀出尘不染,纵有天上仙徒一般逸然风采,少年一手执剑,一手负于身后,步履轻盈走到王桓面前,笑意温和道:“小桓。”

  王桓忍不住颤声唤道:“清辞兄长...”

  “小桓,”李清辞从来儒雅谦和,他笑笑,说道,“前路陌生,可贵随心。天下广大,一人难行。纷争缭绕,独秀不持。人言刺耳,问心无愧。”

  李清辞说完,转身便往来时道路而行,王桓立刻就要跟上其背后,却忽然脚边被什么绊了一下,正要往前摔去时,却有一人将他稳稳抱住。

  “子徽,”谢宁紧张担心的声音将王桓从神游中带出,“子徽...看我...”

  王桓再看,却宛如一眼四季,方才眼中的青葱是换回了遍地金黄,面前也再难寻得白衣身影,身着玄衣的谢宁就在自己面前,能从谢宁皓明的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倒影之中,是一位身穿素白外衣的自己。

  连王桓自己也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竟是再也没有穿过从前那套所到之处皆目光所在的红衣。

  大概,是从得知谢宁父亲去世时起。

  大概,是从得知李老先生离世时起。

  大概,是从得知清辞兄长逝世时起。

  门楣安平,朝廷安明,天下安宁。

  这一条路上,多少人身先士卒,多少人言笑九泉,多少人不问生死。

  所求,是一句问心无愧。

  非乱世无情,是无情,而乱世。

  王桓再看谢宁,微微笑笑,轻轻拂走他头上挂着的落叶,又道:“刚刚...我看到清辞兄长...”

  谢宁蹙眉,王桓便伸出二指温柔点在他眉间,说道:“兄长与我说,天下广大,一人难行。我便想,兄长怕不是应了你的诉求,来告诉我,要珍惜枕边人。”

  山中人来人往,渐至夕阳西下,便是人迹罕至,深秋时节,山中风肃,斜阳从枝叶间洒下,斑驳光影。

  二人垂头漫行,是不知山洞处,有一白衣人影,始终看着他们,步步前行。

  很快二人再从山中离开时,再经过山洞脚下,王桓忽然停下脚步,谢宁知其心中念想,便让他在原地等候,一人飞快攀岩走壁到达洞中。

  洞中竟比肉眼之见要更加宽阔,连呼吸都能传来回声。

  此时太阳已下,只能借着绵薄微光在当中行走,所见之处,皆是青苔覆盖,藤蔓蜿蜒,更将洞中映射得昏沉发暗。

  洞中时不时传来水滴落地的“滴答”声,却越发空洞诡异,地上碎石崎岖不平,小坑小洼遍布,谢宁也只能扶着墙步步前行。

  他一手持刀,一手撑开五指按在墙上,一步一步地往洞中深处探去,直到行至半路,本已无光,却忽然觉得指尖一阵凹凸不平,他立刻停下脚步。

  回头面壁,艰难之后,才见墙上用从来未见的字体刻着两行小字。

  芸芸众生,非与子不入陵。

  谢宁再回到王桓身边,将此告知,王桓低头不停喃喃:“芸芸...子陵...”

  却是忽然间,王桓猛地抬头,惊喜地看着谢宁。

  谢宁不明所以,此时王桓却摇头轻笑,又对谢宁说道:“你可记得,小时候我从遥山回时,曾告诉过你,传说之中前朝有一落魄皇子,在民间结识一玄衣道士,二人结伴周游四海,后平定天下的故事?”

  谢宁细想少顷,才幡然醒悟,却又顿时不敢置信地说道:“芸芸...子陵...”

  “芸芸,子陵,”王桓微笑着点点头。

  二人又是一番不敢置信地感叹后,才道夜色已近,谢宁便扶着王桓便往山下行去。

  王桓又道,“接下来,不知殿下,是想再去何方?”

  谢宁沉思片刻,却摇头笑笑,扶着王桓边往山下走去,边说道:“不久之后,是诗云出嫁,宫中立后,四境同庆,是想找一处安宁之地过此冬,怕也不知该寻何去向了...”

  王桓却大有深意地笑笑,说道:“人言只羡鸳鸯不羡仙,却如今鸳鸯已成,倒是想尝一尝当神仙的滋味了...”

  谢宁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王桓,扬了扬眉,说道:“仙姬山的仙寿村,看来是先生所指了。”

  十月二十,淮南,微凉。

  玉嫣坐在庭院中,琳琅正站在她身后替她梳着新学来的发髻,任镜堂坐在其旁不停地剥着花生。

  玉嫣不敢置信地将手中信纸打在桌面,摇头叹道:“我瞧这俩人是真的闲出疯症了...仙寿村?这就是传说之中的世外桃源,他们竟还想着去寻找...”

  作者有话说:

  梁,周。(戳专栏,点《败类》

  芸芸,子陵。(戳专栏,点《庙堂》

  (下一章,玉嫣镜堂的故事

  第一百四十七章

  ◎淮南青梅竹马,江上君子流氓◎

  两日前, 淮南秋风初起,暖阳倾照,温和舒适, 又和风轻捎,略带花香。

  那日玉嫣正坐在王府院中, 身边一左一右伴着荣若枝和琳琅。

  琳琅手中正拿着药杵捣着凤仙花和白矾,玉嫣是将双手十指伸展着, 任由荣若枝替她将花汁小心翼翼得融到指甲上。

  玉嫣瞧着二人是一丝不苟,她抬头看了看天, 见已是日上三竿。

  她才卒然意识到, 自己是从早上起来便一直坐到现在,双手保持如此姿势便也是从早至今, 她稍微曲了曲食指关节, 顿觉一阵酸痛。

  荣若枝却忽然慌张叫道:“琬姐姐你可别乱动!等会儿这蔻丹没染上呢, 就给你抹开了!”

  “我的小姑奶奶,”玉嫣是十足无奈地看着荣若枝正端着她的芊芊玉手,小心地往她手上吹风, 她便又说,

  “你是有这个闲心替我做蔻丹, 还不如想想该如何跟荣帅说你和连舟的婚事, 我瞧着荣帅是真真不放心连舟这小子, 不过也是...谢连舟还跟个孩子似的,就盼着他走这一遭可长大些, 不然以后娶了咱们若枝...”

  “姐姐!你瞎说什么呢!”荣若枝越听着玉嫣说着,脸上是越发通红, 顿时便将玉嫣的手丢在桌上, 可是听到玉嫣的银镯铃铃磕到桌上发出清脆声响时, 她又忙不迭将玉嫣的手小心捧起。

  嘟囔着又道:“谁说要嫁给他了...什么都不会...就知道天天往我家跑...”

  荣若枝越说,小脸是越埋下去,玉嫣与琳琅对视一笑,又缓缓道:“也不是姐姐赶着让你嫁人,可我瞧着连舟那小子,在淋北的时候,那心就已经痒的不行了,现在终于踏上归程,他能不自己一个人先跑回来吗?算着日子,这俩日也该到淮南了。人家走之前可是信誓旦旦与你说了,回来便娶你,你现在是...”

  “姐姐你还说我!姐姐都没嫁人...琳琅姐姐也没嫁人!我...我...我为什么就要嫁了!”荣若枝虽话声倔强,却难掩心虚。

  玉嫣也不着急,慢慢地说道:“你姐姐我与你不同,我可是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我可是早早就做好了孤独终老的打算了,但是你与连舟是难得两情相悦...”

  “谁要跟他两情相悦了!”荣若枝小脸越红,争辩声音便越大。

  玉嫣见其如此,也是忍不住摇头轻笑,之后才温柔地看着荣若枝双眼,婉切说道:“姐姐也不与你玩笑了。姐姐从前是风月场上流连,见惯了多少痴男怨女,有的明明相爱,却不得善终,有的是明媒正娶,却是终生未得真情。你与连舟之间,是难得的从两小无猜到青梅竹马...”

  说到“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这八字,玉嫣脑海中是马上出来了某二人的身影。

  她顿了顿,才笑笑继续对荣若枝说道:“总之呢,姐姐也不是逼你,这些事情说到底也是你自己说了算...可是姐姐还是得提醒你一句...”

  玉嫣说到这里,故意卖关子似的狡黠笑笑,荣若枝连忙推着玉嫣的手臂,着急道:“姐姐你别说一半不说一半呀...”

  “好啦好啦,”玉嫣便正经道,“天下感情,莫说男女,便是人与人之间,都是先自尊自重,再相尊相重。日后你与连舟若是真的定下婚事,也千万记住,此为夫家,他可与你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相亲相爱,但便是同床共枕,也别迷了自己,忘了自己的亲人。”

  玉嫣平日里不拘小节,是从来不会说教道理,忽然一席话,是让荣若枝骤然失神,便是连一旁看热闹的琳琅这时也偏着头细想。

  玉嫣瞧着她们两个各自若有所思的认真模样,又是轻笑着摇摇头,举起自己双手,阳光照耀下,是反照着粼粼光芒。

  谁知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三人同时吓了一跳,就在玉嫣先回过神来时,便看到谢连舟已经来到他们面前。

  荣若枝反应过来时更加是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便“嗖”地站了起来,紧接着又往后退开两步。

  谢连舟气喘吁吁便对着荣若枝兴奋地说:“枝儿!我...我...”

  玉嫣和琳琅此时都忍不住掩嘴笑着,玉嫣还若无其事地边欣赏着自己甲上蔻丹,边说道:“说曹操,曹操便到咯...”

  荣若枝脸上越发通红,连忙便往屋外要跑去。

  谢连舟还呆呆地站在原地,琳琅这时也忍不住说道:“连舟小公子,您还杵那儿干嘛呀!追呀!”

  谢连舟这时才反应过来,回头便要跑去,玉嫣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连忙喊道:“诶诶诶...小子!等会儿!你们家先生有没有让你捎信回来?”

  谢连舟立刻又刹住脚,双手在怀中不停乱摸,之后才丢下一句“好像有的,可我丢了”,便不顾玉嫣在他身后怒喝就一溜烟地跑了。

  直到今晚,玉嫣再次坐在院中吹风赏月,忽然有一只脏兮兮的鸽子停在她面前桌上。

  信笺取出,上有八字。

  遥山问路,路指仙寿。

  玉嫣看着这潦草的字眼,又拍了拍鸽子让它离去,瞧着鸽子远远飞走,最后只剩一个小灰点,她抿了抿嘴,为难道:“碰上这么些主人,也真够难为你了。”

  任镜堂今晚过来时,便提着一篮子不知是哪位病人赠予的落花生,本意是要拿来与玉嫣一同分享的,却如今自己面前的花生壳已堆至山高。

  他故意瞟向玉嫣手中信笺,看到上面那八字,又看向玉嫣。

  此时玉嫣不敢置信地将手中信纸打在桌面,摇头叹道:“我瞧这俩人是真的闲出疯症了...仙寿村?这就是戏簿上的世外桃源,他们竟还想着去寻找...”

  任镜堂这时却将手上花生壳丢在桌面,左右拍了拍手,大有松了一口气般接道:“哎,连舟那小子是回来了,看来他爹也不远了,我是终于可以将这肩上的担子撂下了。他们俩人玩得乐乎,我倒也该给自己放个假了...”

  任镜堂说到这里,煞有介事地瞅了玉嫣一眼,又道:“从前是有听过何姑娘也有游遍天下的愿望,就是不知道何姑娘这兴致还在不在,若是还在的话,不知...”

  “怎么?”玉嫣挑了挑眉,斜眼微笑睨了任镜堂一眼,说道,“任大夫难道也是得了痴症,是想着寻得仙境去了?”

  “仙境?”任镜堂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又捡了一颗花生,说道,“万里而寻人间仙境,怎能比过与人间仙子共闯江湖呢?”

  葭月初二,江上,潦河上游。

  从山中而出,越靠近城镇地方,来往船只舟艇便越发密集。

  旁的船只大多生意买卖,或是游人观光,皆热闹喧哗,却只有一只不起眼的乌篷船,在船来船往之间,安安静静。

  船夫正站在船头甲板上懒洋洋地撑着,船舱前有一布帘挡着,只能隐约透进一些光亮,从外头是不能看到船舱里。

  船舱中王桓和谢宁对面而坐,中间木桌上放着一副棋盘,棋盘上黑白交错,王桓正一手托着茶杯,一手捏着杯盖,慢条斯理地拂开茶沫,然后小呷一口,砸吧砸吧嘴,才眯眼看向谢宁。

  与之淡然相反,谢宁是眉心紧锁,一只手在棋盅里不知道捣鼓了多久,仍是不能取出一只而在棋盘上落下。

  许久之后,谢宁才懊恼地将手从棋盅里抽出,瞥了王桓一眼,闷闷不乐地说:“你又赢了。”

  王桓这时才心满意足地放下茶杯,伸出二指在当中一只棋子旁点了点,说道:“这个位置,我可是让了你许久了。”

  谢宁连忙凑上前仔细再看,忽然恍然大悟,忍不住连连点头,感叹道:

  “这一局是下到最后,你我仍是难分上下。这个位子虽然是在棋盘正中,但我竟是一直都不为意,甚至你将子落到这位后,我还是没意识到它的重要。直到你得此位后,势如得东风,之后我方形势便急促败退,就再无回旋余地。”

  王桓点点头,又问:“那我再问,此位置明明这般重要,可为什么我是将此位空置许久,你却始终未能看到?”

  “正正是因为全盘而观,从你出子之态而论,你是从来没有对此位有所觊觎,我只顾观你进攻之势...”

  谢宁说至此处,顿时茅塞顿开,紧接着又稍有激动道:“你是一直在诱导我,让我对这个位子掉以轻心。重之以轻,轻而任重。”

  王桓笑笑,接着道:“也不能说是诱导,便是老生常谈,至险处乃至安地,只是有时候过于专注事情本身,就容易忽视了当中转折制胜的关键罢了。”

  谢宁听出王桓话中有话,脸上的惊喜也顿时骤减,他凝视着王桓双眼片刻,才低声缓缓道:“孟诗云。”

  王桓眸中飞快流过一丝狡猾,却又马上换上一副无赖般的笑容,忽然双手按在桌上,探身向前凑到谢宁耳边,小声笑道:“殿下这是又输了...可还记得你我之间赌局啊...”

  谢宁本还沉浸在对方才棋局上的得失的回味之中,王桓如此轻然一句话,却撩得他脸上顿时上红。

  他皱了皱眉,却又马上转头看向王桓,手缓缓绕到王桓后脖,将他往自己脸前再带近一些,却没有之后动作,只是眨了眨眼,目光明澄澄地扫在王桓脸上。

  二人相隔无分,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呼出气息的温热,谢宁这时嘴角才微微勾起,低沉声说道:“怎么?我是现在才看出来,某人是这般猴急...”

  王桓闻言,先是垂头笑了笑,等谢宁稍微放松时,再抬头之际是猛地将唇贴到谢宁唇上,却只是轻轻贴着,有如蜻蜓点过水面,不留一丝痕迹。

  正当谢宁习惯性要闭上眼时,王桓却忽然从谢宁手中绕开,重新坐回到座上。

  他理了理衣摆,又不慌不忙地给茶炉下添火,余光扫在谢宁脸上,果然能见此人一脸铁青。

  而这时船舱外传来船夫的声音:“诶那个...两位公子...这是到了镇上了,俺瞧着这天色也晚了,两位要不要先上岸歇息一晚,明儿咱再往下走啊?”

  谢宁本来已经张口想要作答,怎料王桓却抢先说道:“这是自然,难得能寻得小镇尝上两道地道小菜,再安躺榻上...”

  王桓说到“安躺榻上”时,故意瞧向谢宁,然后才接着狡黠笑笑,又道:“何乐而不为?便是劳烦师傅了。”

  王桓说完,目光仍是邪味十足地钓在谢宁脸上,谢宁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流氓。”

  王桓:“不谢。”

  很快二人便上了岸,江上之地已是深秋,更加又是山中城镇,二人上岸时也已时傍晚,便是越发寒凉。

  虽然口中嫌弃不断,但上岸之后一阵瑟瑟晚风吹来,谢宁还是连忙替王桓再拢紧披风,二人再顺着船夫的指路,便往一家不太起眼却干净整洁的客栈走去。

  只是二人刚走到客栈门口,正说着笑着要往里走去,却忽然被一从里头匆匆忙忙走出的男子撞了个满怀。

  谢宁眼疾手快便将王桓护在自己身后,怎料还是被此人撞在了二人之间。

  此人撞到谢宁身上后也不知道道歉,甚至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便弓着身子快速往街上走去。

  谢宁是惊弓之鸟,本想上前将此人扣住而细问,却刚走出一步,便被王桓一手拦下。

  谢宁正不解地回头看向王桓,却见王桓从披风中微微露出一信封的一角,双眼盯在谢宁眸上,谢宁心中顿时一惊。

  作者有话说:

  之后剧情逐渐进入靠近结局模式。

  (全文完结70.4万

  (起码墨者是这么说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见青出于蓝,公子心悦◎

  江上已至晚秋, 晨起较晚而霞落越近。

  那男子埋着头从里快速走出来的时候,宛如带着一阵风,王桓是比谢宁要早感觉到异样, 本想着将谢宁往旁拉开。

  谢宁马上也意识到不妥,顿时便往前一步想要拦在王桓身前。

  但是没想那人速度之快, 竟是没等他们闪开便直接撞在他们中间。

  此人动作的灵敏迅速,一看便是习有功底。

  此地本是遥山之下, 遇见习武之人本非奇事,却此人行迹蹊跷, 更像是在此处早候他们多时。

  谢宁本想立刻上前将他截下质问, 谁知刚向前迈出一步,就被王桓拦下, 紧接着便又偷偷从身前披风拢合处现出一角白封。

  二人站在客栈门口, 身后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华灯初上,晚风拂星。

  谢宁警惕仍是不减,皱着眉与王桓对视许久, 王桓才缓缓又将信收入袖中, 而转头看向客栈之内。

  谢宁不露声色地用余光往四周扫了一圈, 然后才扶着王桓往客栈中走去。

  向客栈掌柜要了一间较偏厢房, 又点了些许酒菜后, 二人便由掌柜带领着往房中走去。

  关门后王桓便迫不及待地将信打开,谢宁第一时间先跑去把屋内火炉燃起, 将外衣脱下后也快步凑到王桓身边。

  只是谢宁才看了信上一眼,却骤然怔住。

  王桓感到谢宁的惊讶, 却没有立刻给予他反应, 自己将信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读了一遍, 才缓缓转头看向谢宁。

  见谢宁也是神色紧张地盯着信上,王桓便将信放到谢宁手中,胸有成竹地笑了笑。

  转身往火炉边上走去,在炕上盘腿坐下,双手伸出暖在火炉上,目光定定地留在摇晃的火苗中,原本细长的双眼越发眯成细缝。

  自中秋之夜谢蓁蓁与李清茹表以陈情后,但此事事关重大,是可一失足成千古恨,李清茹从来谨慎,虽有将谢蓁蓁引荐与吴远山,并告知其目的,但也并没有马上便对谢蓁蓁深信不疑。

  谢蓁蓁自然也明白,却也不动声色,反而在与吴远山闲话时,无意中多有对其献计。

  所献之计虽并非事至关键,却总能在细节处提醒点名,让吴远山多有醍醐灌顶之悟,而又每逢事成,久而久之,李清茹与吴远山才对其加以信任。

  之后谢蓁蓁更是能够与麓亭侯谢先智相识,谢蓁蓁为得其信任,便是将淮南王府过去遭遇对其细说。

  谢蓁蓁更加是坚定不移地道其父自小所诲:

  若忠孝是致苍生混乱,此乃愚忠愚孝,仁义所求,是君仁臣义,君不仁,臣难义,为君者,是趋和非引战,为臣者,是近公非附势。如今君之心邪,岂可安邦?众之倚国,岂能安家?虽生巾帼,是江允谢氏亲脉,责不可辞,行不可远,旨不可弃,可讽世之诟病,誓逐心之无愧。

  谢先智听其一言,是大有感触,之后便更是将谢蓁蓁纳入其帐下,虽非处官府,却每逢到吴府上与吴远山议事时,都会邀其一同谈论。

  便是如此下来,谢蓁蓁是借以谢先智在湟川暗中布下的网络,从而对湟川幕府如今明里暗里的筹谋了如指掌。

  此信当中便有说明,据谢先智探子的了解,谢定章如今的确是在借着安抚央江而入难民为幌子,正不停游说南境诸侯小国。

  又因谢定章派出游说之人皆能言善道者,是诱之以利,恐之以害,便至如今,不少南境的地方君侯,也被其一套措辞打动,是答应来年便一同进攻京城,助其夺得皇位。

  若信者无异,谢定章是计划来年年末便一举进京。

  而谢先智之策,是在来年万户节时,随入京使团,从入宫中亲自上书朝廷,如此一来是先发制人,先将湟川兵权暗中落入自己手中,再等到谢定章要出兵时,再剥其权而拆其势。

  谢宁此时已经在王桓身边坐下,王桓正拿着火钳在翻捣着火炉中透着金红的炭块。

  王桓回头瞧了谢宁一眼,才又转头看向火炉,直了直身子,转了转脖子,才幽幽问道:“不知殿下心中是如何作想呢?”

  谢宁思考片刻,却忽然起身,起身同时又将信纸随手丢入火炉之中。

  他一言不发地走到窗下书桌前坐下,定眼遥遥凝视着火炉许久,才忽然提笔在桌上白纸上奋笔疾书。

  王桓见其如此,也没有丝毫意外,甚至大有愉悦地笑了笑。

  火钳能翻着木炭,却不能将烧过的纸张屑末压下,信纸弹起的零星火光在火钳上跳动。

  直到再也找不到分毫信纸的踪迹,王桓才随意地将火钳丢下,站起便往谢宁身边走去。

  王桓屈膝跪在谢宁身后侧,一手从后轻柔地绕过搭在他肩上,眯着眼看向纸上,却只落模糊。

  朦胧之间隐约看到“孟诗云”等字眼,微微笑笑,缓缓探头到谢宁肩上,却没有说话。

  房间在二楼,窗户小开,能听见楼下来往行人说话微声,又时而有冷风从窗隙吹进,尽是吹在二人背后。

  片刻后终于等到谢宁将笔放下,王桓才在他身边坐下,将信举到自己面前,一字一句地仔细阅读。

  信上言语简介,全文下来不过张纸可过,但是内容通透,思路清晰,王桓是忍不住又读了两次,脸上的赞赏之意有增无减。

  这时刚好又一阵冷风呼啸而过,从二人身后溜进,钻入衣中格外刺骨。

  谢宁回头将窗打下后,又伸手握在王桓手外,只觉冰凉,抬头瞧了一眼火炉远在对面,便抄起王桓的手腕就往对面走去。

  王桓被谢宁拉着懒懒散散地往房间对面走去。

  谢宁刚坐下,王桓故意向谢宁身旁扑去,谢宁便以为是王桓不小心被什么绊到,连忙侧身伸手将他稳稳扶在臂中。

  只是又瞧见王桓嘴角得逞笑意,谢宁才知又入圈套,但仍是扶着王桓,直到他在自己身旁坐下,将靴子踢开后,又双腿盘起,他才松手。

  谢宁嫌弃地侧头瞪了他一眼,边将靴子脱下,边低声骂道:“你除了这些耍赖的小伎俩,还会些什么?”

  谢宁说着,便要回头要往炕里头靠去,怎料还没来得及转身,王桓便已经将下巴再次落在他肩上,双手从他两边身侧绕上来,将谢宁困在自己双臂之间。

  又将方才写好的信举在谢宁面前,懒洋洋地低声道:“果然是俗话说的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言简意赅,字句到位,谋略得当,指引清楚...”

  王桓说到此处,忽然又将信纸往炕桌上一放,将脸贴到谢宁项边,移到他耳垂处,又幽幽地说:“殿下如今可独当一面了,在下也是可功成身退了,只是还望殿下千万勿学了薛平贵...”

  谁知不等王桓把话说完,谢宁却忽然转身,二话不说伸手便将王桓往炕上推倒,甚至不等王桓躺好,他是已匐在他身上。

  谢宁厌烦地盯着王桓双眼,能见王桓脸上轻笑越发盎然,他眸上的火光便越是旺盛。

  王桓嘴上翕动正想说什么,怎料谢宁却骤然俯下身子,前身蹭在王桓身上,唇落在王桓脖子边上风卷残云般肆虐,一手仍半撑在炕板上,一手不停地扯开王桓衣襟。

  王桓双眼缓缓合起,脸上是一副恣意之态,双手落在谢宁腰前,解开腰带的动作却是丝毫不怠慢,很快将腰带往边上一扔后,双手便无赖地往衣前绕去。

  指尖很快便能触到谢宁身上的滚滚炽热,而谢宁的吻势是越发猖狂,王桓忍不住几声沉沉低吟,是越发如在谢宁心头那团火上添油。

  谢宁逐渐从项侧转移到王桓唇上,王桓身上衣衫也早被谢宁扯开,是能清清楚楚地感受着谢宁胸前的强烈心跳。

  王桓双手紧紧抱在谢宁身后,谢宁也忽然抽起一直做支撑的手,横旋到王桓颈下。

  所谓风云又雨,是风卷云涌,风卷残云,却二人之间从来是风烈云厚,却蛮而不残,烈而不伤,肆而不暴,惜而不柔。

  谢宁一向爱惜王桓,虽平日间对其无赖流氓之举大有嫌弃及不爽,却攻到用时,从来将此人视为掌上薄冰,是极燃则化,是极力而碎,当中掌握,是为操控,操纵,还有操持。

  屋外烈风呼啸声如狼似虎,屋中烛火微弱光如慕如诉。

  不知已是深夜,谢宁赤着身子侧躺在王桓身侧时,还不忘将被褥拉上,将王桓严严实实地捂在被中。

  王桓平躺,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屋梁,谢宁的手搭在自己腰上。

  谢宁虽双眼合着,但王桓知其未眠,许久后便缓缓问道:“为何要提前告知朝廷?”

  谢宁亦无意外,搭在王桓身上的手又用力将他拢紧在怀中,往他身边又靠近些,才绵绵回道:“谢定章这个虽看似能隐忍,是比谢高钰要聪明懂权谋,但如果细看,此人的自负,是不输谢高钰。”

  “谢定章筹谋了这么久,面面俱到,整个计划当中,是挑不出一丝诟病,可见他为了能够一举拿下,是不容有过有失,自然也觉得当中不会有过有失。”

  “但与此同时,又是因为如此筹谋是过于完善完美,倘若当中有变,无论变如鸿毛或重山,都会是捣心志。这样的谋划,要攻其根本,是应该先破主心。破其计划,非致形乱,而致心乱,其乱,则失方寸,其乱,则因急而败。”

  王桓笑了笑,伸手落在谢宁搭在自己身上的手上,拇指轻轻摩挲在他手背上,缓缓又道:“孙家兵法虚实篇第六,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 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于阵势是如,于人心是如。【1】”

  谢宁这时才朦朦睁眼,觑了王桓一眼,又合上,慢慢冷声说道:“有人是算计天下人心,人心在手不过葫芦,却是此等自信从来落不到枕边人...本王也是万万没想到,竟有一天是落得了薛平贵的称号,实着心寒...”

  王桓闻言,忍不住笑了笑,猛地转身便将谢宁紧紧揽住。

  谢宁一时意外,睁眼之际便见到王桓正笑意盈盈地凝视着自己,他愤然便要重新闭起双眼。

  怎料王桓是忽然凑上前吻在自己唇上,腻了半晌,才又躺下,温和宠溺地看着谢宁,缓缓说道:“且不论薛平贵待王宝钏如何,王宝钏也是等了他数年。在下枕边人自然不是薛平贵,但在下对王爷感情,是却比王姑娘。”

  谢宁无奈笑笑,轻叹一声,再无说话。

  葭月十二,淮南,谢稻之带着南安兵回城,城中欢庆。

  谢稻之也携着淮南长鱼兵符及谢宁亲笔书信,暂代其再任淮南幕府长史一位,替其照管淮南幕府大小事宜。

  而任镜堂终于可以名正言顺从此位离开,是喜极涕零,忍不住在谢稻之面前痛哭流涕,大有哭诉过去一年间自己是身心俱疲,难以安睡。

  除去荣敦韩英二人看着如此堂堂八尺男儿,从来潇洒不羁之人,又过去一年担任“谢稻之”一角色到游刃有余,无可破绽,如今却忽然在放声大哭,一时之间你我相觑,不得言语。

  而同时站在一侧而观府谢连舟和荣若枝,皆面有难色,二人不言之于口。

  只是心中暗道,为何自己的琬姐姐,会看上这位,因这点儿小事就痛哭流涕的男子。

  那日之后,任镜堂终于可以睡上安稳觉,是连次日出诊,病患皆觉其容光焕发。

  葭月十八,淮南,玉嫣生辰。

  尽管玉嫣从来不言自己生辰何时,却因琳琅蕙质兰心,早早便与荣若枝等人暗中备好晚宴,只在王府之内,上前祝贺之人也只是几两亲朋,却足以让玉嫣惊喜动容。

  又晚宴之后,任镜堂站在玉嫣面前,只问玉嫣是否愿意,与他一游四海。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孙子兵法》虚实篇章六

  第一百四十九章

  ◎玉嫣镜堂离淮南,京中再言提削藩◎

  从前还在怡都时, 玉嫣乃江中第一雅妓,容貌双全,是如天仙下凡, 在一众世家纨绔之中,更加是众星捧月, 而玉嫣生辰,其受重视程度, 是可与迎春中秋相媲美。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多少纨绔公子为博红颜一笑, 便是烽火戏诸侯也在所不惜。

  每年其生辰之日, 玉嫣牌子落下,便是一日风月自由人, 往春熙楼二楼围栏处一站, 卷着丝缎的纤纤玉指在阑干处一抹, 回眸一笑是如万般星光洒满堂。

  而楼下是斑斓各色的锦衣华服,得美人一笑,可谓是如骨翠过咽, 再入脑中, 是醉生梦死。

  掷千金, 销万银, 花团锦簇, 金碧辉煌。

  只是玉嫣面对如此奢华场面,从来只是莞尔, 之后便告辞,转身一拂轻袖, 便轻然旋入屋内。

  一人独坐窗台, 手托腮下, 指尖点颊,遥望月色,是从来生辰之日,连嫦娥女仙都愿为其留有最明月光,玉嫣是习惯了与此月光相伴生辰,便道如此就是人间至景。

  是千金万银,都比不过独揽星辰的自由自在。

  再到后来与祁缘相识,祁缘也年年在其生辰时为其庆祝,皆是小酒小菜,再有精致小礼相赠,那时玉嫣是有难得实在之感。

  再到今晚,虽并非当年盛大场面,却是温馨浪漫。

  琳琅与荣若枝亲自下厨,甚至还听闻谢连舟也有帮衬一二。

  玉嫣自然知道谢连舟所谓帮衬,不过是借花献佛,讨了机会好在若枝面前表现,但却不减当中真情,玉嫣心中怎能没有触动。

  一顿饭席,吵吵嚷嚷,说说笑笑,是许久没有这般热闹,只是饭到一半,玉嫣总觉得缺了些人。

  有些人缺了便缺了,就算在也是讨得了一个心塞。

  可是有的人缺了,竟是觉得,怎么就缺了。

  饭席结束后,几个孩子便跑到后院玩耍去了,玉嫣一个人站在廊下,再抬头望向那清冷月光。

  心中忍不住又向嫦娥女仙道了一声谢,却忽然在想,不知今年怡都的月色,是否也是这般照人。

  再继续像想,便是忽然想起,自己离开怡都,竟然已有三年。

  只是想到三年的时候,又听到屋后传来荣若枝的爽朗笑声,不由想到了所谓女子豆蔻年华,自己是不是也要与之划清界限。

  倒也不是伤春悲秋之人,因为从小在风月无边中过活,便是比旁人要早为年老色衰一日做准备。

  这些事想着想着,想多了,便觉得不过尔尔,更是如今自己早已不再当年,年轻老去,比起自由自在,又有何妨?

  就在她想着想着,边自嘲笑着边往院中那银杏树下走去,刚走到桌前,扫开凳上金黄落叶正要坐下时,余光中便闯入了一个人影。

  玉嫣停在了原地,抬头便看见任镜堂缓缓往自己走来,只是任镜堂今晚的神色比从前大有不同,随着他越行越近,玉嫣竟忽觉自己心跳是渐渐加快。

  直到任镜堂双手负在身后来到玉嫣面前时,二人脸上皆带着往日平常的微笑,相视许久,却忽然各自忍不住“噗嗤”笑笑。

  紧接着也是玉嫣先开口,她偏了偏头,端庄笑着问道:“听连舟说,他可是叫了你好几次今晚一起来给我庆祝生辰,你便是都推辞了,说是今晚不巧有诊,本还想着任大夫难得有职业道德了,是可喜可贺之事,怎么这会儿又有空了?”

  任镜堂对玉嫣的玩笑也未有意外,垂头笑笑后,才缓缓将一只手从身后绕到面前,却仍是拢成拳头。

  比起祁缘曾经送给玉嫣的礼物,不外乎是小首饰小玩意。

  任镜堂过去一年间送给玉嫣的礼物,那是包罗万象,无奇不有。

  比如说,他曾经在街上看到一做工精致的小锤子,他是立刻买了一只,兴高采烈拿去给玉嫣。

  又比如说,他曾经收到一病人送给了一篮子盐煮花生,他又是忍不住便马上拿到王府送给玉嫣。

  琳琅曾经笑着对玉嫣说,你看,任大夫是多有你心,但凡见到什么新奇有趣,好玩好吃的都第一时间想到要给你。

  只是那时候在旁的谢连舟却撇撇嘴,不屑地说,这不就是缺心眼儿嘛!

  以便玉嫣此时见任镜堂将双手从身后拿出,她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却心中十分好奇此次又会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任镜堂将手掌张开后,里面只放着一块普普通通巴掌大小的长方小木牌。

  玉嫣大为意外,她瞧了任镜堂一眼,只见任镜堂笑着示意让玉嫣拿去细看。

  玉嫣将木牌拿过后,迎着月光才看到上面是竖着刻有两列小字。

  “贈何琬某一生”

  左下角还刻有三个小字,任鏡堂。

  玉嫣将牌子翻转,发现后面只有空白,她便将木牌举起到任镜堂面前,问道:“不知任大夫这木牌,是有何名堂呢?”

  任镜堂又笑了笑,双手再次负在身后,边绕着圈子走着,边说道:“一生人,是前路未知,行而生生不息,是每一个不经意的决定,都会带着我们走向不同人生。”

  玉嫣挑了挑眉,凝视着任镜堂,等他继续往下说。

  任镜堂此时是绕回到玉嫣面前,将那木牌放到玉嫣手中,又将她手掌合上,定了定神,才继续道:

  “在下所行,所行之路,便是此生。在下如今是愿以余生,想换姑娘一句应承。姑娘日后执此牌,可换在下刀山火海,在下定在所不辞。在下余生,便是在姑娘手中,只是不知姑娘是否愿意,日后与在下同游四海?”

  当年在怡都时,玉嫣曾经想过,若有一日祁缘向自己表达心迹,会是以怎样一种方式。

  她与祁缘相识多年,是她终究是没等到。

  此时此刻她看着手中木牌,才忽然想起,自己曾经无意中,与任镜堂说过:“此生之愿,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一游四海。”

  玉嫣凝视着木牌许久,才缓缓抬头,抿嘴笑了笑,说道:“殿下从你身上学到施针手法,你又从王桓身上学来雕刻手艺,你与他们,也算是两不亏欠了。”

  任镜堂却固执摇摇头,争辩道:“我的刀功,是要比王先生的好多了。”

  二人再相视,接着便又是各自发笑。

  那年腊月之初,玉嫣与任镜堂两袖清风,告别了王府幕府等人,离开了淮南,无人知二人去向。

  二人离开淮南当日,淮南迎来今年初雪,雪落如柳絮翻飞,不冷不寒。

  从淮南城门而出时,玉嫣却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略显紧张地看着任镜堂双眼,手扣在他手腕上,说道:“此间天地万物,是可相行相随,但仍留一句,天下行公,天下若存患,是定弃自由道,重覆行公路。”

  任镜堂认真听完玉嫣之话,却只是坦然笑笑,将手握在玉嫣手背上,说道:“在下余生皆为姑娘所有,自由道或行公路,又何妨?”

  葭月廿八,怡都,宫中迎娶长白孟府诗云为后,同时纳四境美人一同入宫,大赦天下,四境同贺。

  腊月初四,怡都,宫中忽然收到从南境湟川传来急报,朝堂一时又陷入恐慌。

  急报中讲述谢定章近来借着安抚安定从央江潘州而入难民,以集结南境一众小国城主,是谋划将于明年年底起兵攻打怡都。

  那日早朝上文武百官又是陷入不休的争论之中。

  虽说早已经历过当年谢高钰意图谋反一事,但事发突然,比起当年谢高钰意图谋反并非朝夕,如今谢定章一事是大有迫在眉睫之态。

  谢文昕那日高坐御座,看着殿中众臣脸色不尽慌张凌乱,他心中烦躁之余,更多是冷嘲。

  如此官吏,平日在一些鸡皮蒜毛的政事上争得不可开交,辩论之中头头是道,引经据典。

  但是在真正遇到紧急军情时,是只知道躲在角落,颤颤巍巍,却一言不发。

  谢文昕冷眼瞧着众生百态,才在这群热锅上蚂蚁之中,是还有几位虽眉心不解,却仍难得冷静镇定之人。

  他便沉声唤道:“何寺卿,此事,你认为该如何办理?”

  何联是从来面无表情,此刻虽招天子点名,却无丝毫意外之色,两步行至殿中,双手高举笏板,躬身行礼后,才沉声回道:“臣以为,此时朝廷应持举措,乃安抚央江灾民,严肃整治央江潘州一带官吏腐/败之患,再有应重央江治水一事。央江洪涝灾患并非朝夕...”

  “荒谬!”何联还未说完,却忽然被身后一把满带讽刺的喝止声打断。

  自何联开口,谢文昕虽无打断,却是不可置信地盯着何联许久,脸色越发的难看。

  只是此时一边群臣当中却忽然有人厉声提出质疑,谢文昕也是顿了顿,在场是只有何联脸上仍是没有分毫慌乱。

  何联本还想继续往下说,此时却忽然有人快步走到他身旁站住。

  此人对着谢文昕行礼后,便骤然回头瞪着何联,紧接着便义愤填膺地说道:“何寺卿此般进言,可是在将陛下还有身后一众臣子都当成傻子吗!?”

  何联脸色仍是没有丝毫变化,冷眼回头看去,果然能见到孟远庄正轻蔑地盯着自己。

  孟远庄这时又再次躬身行礼,然后接着振振有词地说道:“如今南境谋反之害已经是迫在眉睫,何寺卿竟是置此等重要之事不管不顾,而是去言什么央江治水一事。何寺卿要是想当大禹,那便自己当去好了,堂堂庆律寺寺卿,何苦在这里讨来笑话!”

  孟远庄说话时余光一直撇在何联脸上,何联始终一言不发且面不改色。

  孟远庄此时愤然闷哼一声,然后又对着谢文昕毕恭毕敬地说道:“臣以为,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商讨如何调兵去镇压南境之乱,是该趁着湟川王谢定章还未知朝廷已知其心之时,迅速出兵去将其制服,再向南境一众小国下行马威,出其不意,先发制人...”

  谁知就在孟远庄滔滔不绝时,身后左侧官位中忽然传来一人低沉话语声:“削藩。”

  孟远庄顿时一怔,闻声半侧头往回看去,眉间却骤然紧紧皱起,挑眉细想半刻,又缓缓把头转回,余光瞟向座上的谢文昕。

  此人说话声音不大,却坚定如山。

  谢文昕本是觉得头痛难忍,听着堂下争吵,还有何联和孟远庄不切实际不到重点的进言,他是越发觉得头昏目眩,二指始终捏在眉间,却是此声忽出,他指间动作才顿时停下。

  谢文昕略有意外地松开手,睁眼后寻着声音看去,便是看到简临风从中不紧不慢地走到殿前,孟远庄与何联皆往边上退开为其让出中位。

  简临风走到殿中时,行礼后是再次不慌不忙地重复道:“削藩。如今可行之计,唯有削藩。”

  众人再次陷入惊讶,片刻后又是你我之间低声喃喃细语,如无数只蚊子在殿中嗡嗡鸣叫。

  除去简临风沉稳不惊,便是只有何联一直垂头不语,而他却能感到从四面八方不少投到他身上的视线,中大有不解之意。

  那日早朝结束后,只有李凤勤与简临风被谢文昕留下,其余人离宫路上仍是不停地你我交谈。

  何联独自一人走在甬道中,身边忽然有一人不知不觉走近。

  不待那人开口,何联便低声说道:“是他的意思。”

  何联说完便加快脚步向前离去,将那人甩在身后。

  腊月初五,江上,大雪。

  自从那山中小城离开后,王桓谢宁一直顺着潦河往下游顺流而下,游山玩水,乐不思蜀。

  因已入秋末冬初,江上更是入冬寒冷,又水汽越凉,山间阴冷不堪,王桓中间是不知而又感风寒。

  起初途经山中村落,还能上岸休息,只是王桓此人从不知怯,便是身体稍有好转,又缠着谢宁要再次出发。

  便是再河流上行至三日不够,一天夜间王桓忽然发热不退,再入深夜更加是旧病复发而心痛咳嗽不止。

  谢宁是心焦不已,本想替王桓施针以缓解痛苦,却如此江上寒冷,四面寒风,若除去衣物,王桓只能是雪上加霜。

  就在谢宁借着月光看到王桓脸色惨白,不由想起那年在淮南王桓病入膏盲时的情景,一时间是心急如焚,却又除去将王桓紧紧抱在怀中给其取暖,便只能催促船夫快行至下一处小镇。

  便是在天微亮时,船夫忽然惊呼:“两位公子,这...这里好像有个小村落,你们要不要先到里头去待一待...”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终于入仙寿村了。

  第一百五十章

  ◎绝处逢生,大雪仙寿见周生◎

  玉嫣生辰之后, 她是每天都在一点一点地收拾着自己闺中物件,时不时将琳琅荣若枝唤到房中,甚至将自己从来珍藏的饰品书画拿出让她们自己挑选。

  她的脸上从来带着温婉笑意, 虽平日间玉嫣也是笑意盈人,却此段时间, 是难掩甜蜜。

  直到那日玉嫣才得抽空,走到院中伸展伸展筋骨, 视线中却扑腾闯入一只脏兮兮的小鸽子。

  玉嫣伸着懒腰的动作顿时停下,目光也不太自然地盯着那鸽子, 片刻之后才在心中哀叹一句, 该来的还是会来的,便十分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去。

  才将信笺从鸽子脚边捏着取出, 便能远远地听到任镜堂的声音:“阿琬!你瞧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不等玉嫣抬头, 便听到又一阵鸟禽扑腾的声音越靠越近, 而桌上的白鸽也顿时像受到极大惊吓一般立刻飞走。

  玉嫣是没有理会,始终低着头,将小纸卷翻开, 上面字数不多, 却让玉嫣眉心越皱越紧。

  “怎么啦?”原本兴高采烈的任镜堂见到玉嫣这副神情, 也紧跟着紧张起来, 走到玉嫣身边, 也跟着往信笺上看去,便是和玉嫣一样, 眉心渐渐蹙起。

  玉嫣转头看向任镜堂,脸色是不尽担忧, 问道:“任大夫, 你说, 这该如何是好?”

  任镜堂却忽然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大为不屑地说道:

  “我早就跟他俩说了无数次了,你家王先生这病,就算当时你我拼死拼活能给他把命给保住,他身上的病痛,也是要跟着他一辈子的。要想活得舒服些,还是那四个字,好生保养。可是王先生那性子,你也该清楚,就算有殿下给看着,殿下也是宠着他溺着他,他要干些狂妄的事儿,就算殿下开头不肯,他是在那儿哄着骗着,咱殿下能拿他怎么着?哎...说到底啊,还是给咱殿下喊一句委屈,到头来心疼的还是他...”

  “你就能不能不说风凉话了?”玉嫣眼看着任镜堂越说越起劲,越说越愤愤不平,她是连忙推了他一把,着急道,“你赶紧瞧瞧有什么法子...你我都知道,若不是真的病急了,人家殿下什么性子?能给我们这般急着传信相问吗?”

  任镜堂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美人动怒,便只好连连称是,边说着“你先拿着,我这就给他们回信去”,边将手上的东西往玉嫣手中送去。

  怎料忽然是一阵“咯咯”乱叫,又是好几鸡毛忽然在二人面前飞舞,玉嫣这时才看清任镜堂原是带了一只健硕的走地鸡给她。

  玉嫣欲言又止地看着任镜堂。

  任镜堂这时才反应过来,赶紧抱着那惊慌扑腾的母鸡转身,边走边喊着家仆来将鸡拿走,然后便走进了正堂书桌后坐下。

  任镜堂此人玩闹时与正经二字八杆子打不着边,却认真起来是一丝不苟。在空白信笺上写下几字后,便立刻交给随后而入的玉嫣手上。

  见玉嫣脸色仍是难看,任镜堂却沉声道:“王桓的病,经你我之手回春,是无性命之虞。但是就算好生保养,身上病痛,余生也只能是治标不治本,只能缓解不能根除。而且,你也知道他为人,无论你我再多说,也是无益,还不如直接说到绝处,让他们自己逢生。”

  江上早已是深秋浅冬,又偏逢稠密飞雪,站在船头撑着竹篙的船夫看到那鹅毛之中隐约有行人在山中行走时,也以为是天昏而眼花,却再揉了揉眼睛,才发现确实是有一小村落。

  他将谢宁王桓二人送下后又撑船离去时,却始终觉得诡异,便是他在此处撑船几十年,春夏秋冬,朝夕早晚,阴晴寒暑,是从未发现此处还有如此隐蔽的村落。

  船夫二日雪停后本想再来查看,但无论他再怎么仔细寻找,旧路重行,也找不到此村落入口。

  谢宁二人着岸后,王桓已经是难以站稳,又大雪翻飞落在二人身上头上,王桓双唇早已发白,脸色也白如飞雪,呼吸声越发沉重,双眼也越是发肿。

  谢宁看着他寸步难行的状态,本想将他背起,却王桓始终坚持要自己前行。

  谢宁无奈,只好再将自己身上的狐裘盖在王桓裘衣外,自己只落薄衣一件,双手紧紧地扶在王桓两边手臂上,踩着过脚腕的雪一步一脚印地往村口走去。

  天上飞雪越下越大,随着山中烈风从二人面前刮过,二人甚至不能睁开双眼,王桓脚步不稳,虽被谢宁紧紧抱在怀中,却仍是几次差点趔趄摔下。

  谢宁好几次想要直接将王桓横抱起,但王桓却不知为何铁心要自行,谢宁是道王桓做事从来有他原因,便只好小心搀扶,带他行走。

  好不容易走到村口处,能见有一石做牌坊,上面隐约刻有红字,却因大雪闭目而不能望清,而又刚好看到牌坊后有一裹着厚棉袄的小男孩,正在自得其乐地堆着雪人,是对漫天的飞雪毫不在意。

  谢宁带着王桓便连忙上前,隔着大雪,大声问道:“小兄弟,不知村中可有大夫?”

  男孩就像完全听不到谢宁说话一般,仍在一丝不苟认认真真地堆着他那四不像的雪人。

  谢宁回头看了王桓一眼,见王桓双眼逐渐合上,在雪中摇摇晃晃,若非自己一手扶着,是随时可以摔下。

  谢宁越发着急,刚想开口再问,而就在此时,村中忽然传来有人对着村口喊道:“阿鱼!可以了!”

  这时这个小男孩才站起来,左右拍了拍手上的雪,回头淡定看向谢宁二人,向他们招了招手,边往里走边说道:“跟我来。”

  小男孩的行为举止是十足怪异,便像是一早便预料到二人会在今日来到此村一样。谢宁看着小男孩蹦蹦跳跳往里走去的背影,一时眉心紧锁,不敢跟上前。

  小男孩走了几步,察觉没人跟上,便停下脚步,回头瞧向他们二人,指了指王桓,生气地喊道:“周先生说你们再不跟上来,他就要死啦!”

  谢宁越发觉得不妥,只是这时王桓又忽然两声凄惨的咳嗽,谢宁心中是焦急而又无他法,只好扶着王桓便跟上小男孩的脚步,边走又边问:“冒昧一句,小兄弟口中周先生,是何人?”

  小男孩头都不回便说道:“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谢宁见小男孩似乎不想多说,也不好再问,只是这小男孩走到一半,却忽然又说:“不过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周先生...脾气不是很好,而且你们运气也不咋地,刚好碰上他刚回来,这可是他最暴躁的时候了...”

  小男孩说完,伸手胡乱地擦开脸上沾着雪,接着便是越走越快。

  只是村中的雪也是越下越大,王桓好几次都又差点摔倒,眼见着越发跟不上小男孩的脚步,谢宁见王桓已大有昏沉之意,也不再等他回复,两步上前便将他背起在背上,然后加快脚步连忙跟上。

  路边两旁门户皆闭,却时而有人出来瞧他们一眼,村民都对这两位不速之客感到惊异,却又瞧着二人是由那小男孩带路,便只是你我相望而没有上前多话。

  没过多久,小男孩便在一处破旧院前停下,院子门口有一简陋木作牌坊,只是飞雪太大,根本看不清牌上字迹,院子以及腰栅栏围起,院中有一处房屋,却同样是仿佛早已被埋在雪下,难以分辨。

  谢宁抬头看了一圈,正要跟着小男孩往院中走去,而这时小男孩却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见谢宁背着王桓,才撇撇嘴,说道:“你早就该背着他走了,我还怕他那病怏怏的,等会儿给埋雪里了,周先生又得说我了...”

  “阿鱼!”屋中忽然又传出方才那人的声音,“说什么呐你!?”

  阿鱼脸上忽然恐慌,他连忙对着谢宁,竖着食指在嘴前,又小声道:“赶紧进去吧...记住记住...刚才那些话,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阿鱼说完,一溜烟儿地就往屋中跑去。

  是因如此一路入村,且这阿鱼及周先生的行径分外怪异,谢宁一时只知道站在院中,目光谨慎地打量着四周,不知进退。

  过了一会儿,雪似乎略有渐小,却此时屋中忽然有一身影大步走出,边走边凶巴巴地喊道:“我说站着的那位,你是想你背后那位冻死吗?让你进来这么久,还杵那儿,给你煎好的药可都凉了!”

  谢宁顿时一怔,反应过来时便是见一轻轻瘦瘦的男子已经走到他面前,脸色十分不友善,他正皱眉不耐烦地盯着谢宁,又说道:“你到底还走不走!?”

  而这时谢宁背后的王桓却忽然又连连咳嗽起来,边咳还边说道:“在...在下...见...见过...周...周先生...”

  谢宁顿了顿,这位周先生瞅了让王桓一眼,也不好再骂,只好边往里走,边说道:“赶紧进来。”

  谢宁也只好快速跟着走进屋中,一进去,便又听到周先生喊道:“阿鱼,去把那药再热一热,给我拿来之后到雪堂,带着他们几个把《三字经》抄一遍,然后今儿就散了吧。”

  屋外雪如鹅毛,冰冻成霜,屋内炉火慢烧,温暖如春。

  从中堂穿过,沿着中庭的檐廊往南边走去,周先生是引着他们走到一坐东朝北的厢房走进去。

  屋中简单宽敞,明亮温暖,床炕面对有窗,虽窗户小开,却不觉寒凉,反倒为内里干闷添上丝毫清爽。

  将王桓身上裘衣卸下,又仔细将他身上的雪拍走后,谢宁才将他放到床上后,又连忙给他盖好被子,随后又将火炉靠近一些。

  周先生是一直双手环抱在身前看着他无微不至的动作,一时间脸上是大有厌烦之色。

  直到阿鱼小跑着将药端进来,他连忙接过便让阿鱼离开后,才边走上前边闻到:“这位殿下,是您喂他呢,还是让在下来呢?”

  谢宁这时才知回头看向这位周先生,只见此人身段瘦小,却干净利落,面容白皙,手脚纤瘦,眉清目秀,眸上澄澈有光,却非文弱书生之态,反之大有伶俐狡黠,同时又十分不友善之色。

  从他手上将药接过后,谢宁仍是将信将疑,在王桓身旁坐下,将他扶起在自己怀中,却始终不敢喂进一口。

  这时这位周先生是越发烦躁,走上前将药一把抢过后,自己先喝了一口,又愤怒地将碗放回谢宁手中,怒声说道:“你们爱喝不喝!”

  谢宁一面是担忧王桓,一面又是对这位行为奇异脾气古怪的周先生万般不信任,但王桓此时却是拽了拽谢宁袖子,示意让他将碗给他。

  谢宁一时没反应过来,王桓却已经双手捧着碗,将药一口气喝完,因为此药过苦,王桓饮完后忍不住皱了皱眉,却将碗放回谢宁手中时,不忘对外面说道:“有...有劳周先生...”

  周先生又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瞪了谢宁一眼,弯身将碗拿走后,又对谢宁冷声说道:“这位殿下,这药还得一天喝三次,只是我这儿还缺一味叫见君芯的药草,若您想着他今晚还能喝上药,我劝您是趁现在雪小了,赶紧到后山给摘点儿回来。”

  谢宁是从未被人指使过,便是从前谢蓁蓁也从未试过对他指手画脚。

  他一时脸色顿沉,却见王桓入屋之后喘息似乎确实和顺些,如今是有求于人,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好先小心翼翼将王桓重新放在床上躺好,给他盖好被子后,又握着他的手,小声道:“你先躺会儿,我马上回来。”

  王桓也疲惫笑笑,点点头,说道:“没事,这位周先生,不会伤害我的,放心...只是你路上要注意...咳咳...雪...”

  “哎行了行了...”周先生是看不下去,打断道,“我让阿鱼陪他去便是了,别在这儿给瞎矫情了。你只要不作死,在我这儿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周先生说话难听,谢宁是几经忍不住差点要上前揪住周先生的衣领将他教训一番,但最后也是落得无奈,只好又交代王桓两句,便速速离开。

  谢宁离开后,周先生也想着先离开房间,却刚转身,身后便传来王桓微弱的声音,说道:“雪纯姑娘,不知齐长熙,可还在此处?”

  作者有话说:

  周雪纯!周雪纯!周雪纯!

  第一百五十一章

  ◎偶遇周氏后人,山中旧人辞信◎

  谢宁走出后, 周雪纯本是跟在他身后想着一同离开,却没想王桓无气又无力的一句话,是将她拦在门槛处。

  她双手还扶在两边门框上, 定了定神,却并没有重新入屋中, 反而是将门关上后,便沿着檐廊绕到后院去。

  后院中有一小草庐, 庐中两排,整齐坐着六七个孩童, 有男有女, 正乖巧地埋头写着字。

  屋外还飘着零星碎雪,周雪纯未有走近, 便远远地便喊到:“阿鱼, 你去陪宁殿下到后山找几株见君芯回来...”

  一众孩童顿时停下笔, 转头看看周雪纯,又回头看看阿鱼。

  阿鱼十分为难地嘟着嘴看着周雪纯,幽怨哀声道:“周先生...这还下着雪呢...”

  “再抄十次《三字经》, 和到后山去, 你自己选...”周雪纯若无其事地边扬着衣上落雪边说道。

  结果不等她说完, 阿鱼立刻把笔扔下, 小狗一般从雪堂冲出, 在周雪纯身边跑过时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边往外冲边大声嚷嚷:“那个...什么殿下...走!赶紧走!”

  周雪纯再抬头面无表情地扫了剩下孩童一圈, 这群小孩立刻又低下头,执起笔认真书写。

  周雪纯这时才转身, 边走边说:“今天抄完就都散了吧, 可别偷懒, 要我发现了,以后可就别再来了。”

  她转身之际,便能看到阿鱼正拉扯着一头雾水的谢宁往院外走去,她又绕到王桓厢房走进。

  王桓喝下药后本觉身上是暖和些,又屋内温暖,是觉得胸口的气喘心痛也渐渐缓和些许,便是听到开门声,虽仍有头脑胀痛,却也使尽吃奶的力气撑着坐起。

  周雪纯也并不把他当病人一般,进门后也没有放轻脚步。

  她大手大脚地走到床前矮桌边,“嗖”地便盘腿坐到桌上,还装模作样地扬了扬身前衣摆,才煞有介事地看着王桓,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说道:

  “说吧,也来让本姑娘见识一下,江中一袭红衣才惊世的沅陵侯府二公子,究竟是有着怎样的本事,一眼就看穿小爷我是个女娇娥。”

  王桓轻笑着摇了摇头,却又忍不住捣蒜般咳了几下,一手还抵在嘴前,一手又往周雪纯身侧指了指。

  周雪纯不解地垂头看去,才见到自己脚边放着一个汤婆子。

  她心中烦躁一下被激起,却又不得不强忍下来,合眼深呼吸后,才从桌上跳下,将汤婆子不耐烦地塞到王桓手中,然后重新坐回到桌上,别过脸不看他,闷不做声。

  王桓心满意足地抱着汤婆子,慢慢悠悠地说道:“莫说江上,便是整个中原,敢自称周先生的,可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王桓余光扫了周雪纯一眼,隐约能看到她缓缓将头转回来看向自己,嘴角微微提起,双手拢着汤婆子,又继续说道:

  “当年周贤卿与梁子誉的故事,在中原过去百年之间,是流言纷扰,早已是纸上传说,但百年过去,又是纸碎如尘,尘散黄沙。只是早年在遥山学艺时,师门佘太师是从前有幸能曾受教于周先生徒子门下,所以才略为知道当中隐情。”

  “所谓传说,是传而说之,却越传越难说真假,难辨真假,才为传说。不过是当年的周贤卿周先生,是一人双手,将七分天下,江中八门,搅得天翻地覆,却又凭其惊世才德,平生定世。虽说人传人,世隔世,是否有神化之嫌,早已无从考究。只是周先生三字,便是如当年关公一名,世间又问何人敢提名与之,想来便是只有其后人了。”

  王桓说到此处,瞟了周雪纯一眼,果然能见她皱眉垂着头,便又淡然继续道:“而据佘太师所言,当年乱后,周先生与栎王殿下是在如今的江上之地落足,隐匿深山,却收有一徒,就是为了将他一生所识,还有兵法弈法流传后世。”

  “而徒又添徒,传自称周先生,而因周先生的作派,是极为怪诞诡谲,又心狠手辣,所以从来只传男不传女。而我当年从途经瑄遥时,却是曾有传闻,上一代的周先生,是收了一位女徒弟。只是在下好奇的是,不知周姑娘,对外的名字,是什么呢?”

  当年上一代的“周先生”离开周雪纯时,曾对她说过,现世的江中,有一位二公子,此人才识不凡。

  当时的周雪纯年幼自傲,而且从小就在自己师父身边长大,从来只道自己师父和祖师爷,自己的周氏门生,便是这世间绝顶才子,什么二公子三公子,她是从来嗤之以鼻。

  如今听得王桓不紧不慢一番话,她却无端生出挫败感,抬头幽怨地盯了王桓好一会儿,才努努嘴,回道:“周穆轻,我师名,周穆轻。”

  “果然,”王桓胸有成竹地笑笑,又转头看向周雪纯,说道,“穆轻,木,青,周析,梁靖。有名木而不足斤,吾为卿长立青山巅峰上。若我推论不错,前一位周先生,便是叫周沐倾吧?”

  周雪纯懊恼地盯着王桓,捏着最后一点傲气,又咄咄逼人地问道:“便算你猜对了,你又怎知,齐长熙来过?”

  王桓平和地笑了笑,又道:“当年周先生,便是通晓天下学识,却是从不行医,对医药一事的了解,是还不如深闺妇人,便是之后的徒弟,也是从不涉手医药之说,若我没记错,是因你们师训有一句,医身难治心,不值涉无定之险。再说...”

  王桓说到这里,却忽然停下,意味深长地垂头笑笑,不说话。

  周雪纯便急着倒:“再说什么,你能不能别卖关子,有话就说!”

  “见君芯,”王桓微笑道,“这一味药,自古医书上极少记载,根本没有医师敢用在病人身上。当年我病入膏盲,又痛不欲生,祁缘...就是齐长熙,是与杜老前辈钻研许久,无意发现此药或许能行,才孤注一掷,却意外发现,见君芯这味药,竟是能对我的病,起救命之效。”

  周雪纯虽心中仍是大有不忿,却师门所诲,是见才而不得妒才,君子坦荡而相知相惜,便也只好长叹一口气。

  她又闷闷不乐地说道:“便是你知道也晚了,那个闷子昨儿将方子留下,给我瞧了啥是见君芯就走了。”

  王桓也没有意外,只是笑容中多少掺进些落寞,垂头沉声问道:“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说他师父走了。”周雪纯一字一句地说道。

  王桓闻声心中顿时一震,他怔了许久不知回应。

  而周雪纯这时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好的白纸,从桌上跳下来后,放到王桓被上,又说道:“你就好好歇会儿吧,我也不跟你唠了,要等会儿你那殿下回来,瞧着你脸色比之前还难看,那我可就真的是百口莫辩了。”

  周雪纯说完便要往门外走去,只是刚走开两步,又回头往火炉走去,检查一下炭火还够不够,才再离开。

  等周雪纯把门关上后,王桓才将纸翻开。

  里面的确是祁缘的字迹,是从来的整齐规矩,上面言语不多:

  离京之日漫天飞雪,如今才道一载是如白驹过隙。吾本无目无的,城门未出,而知师之长眠。不可见回光,不得闻末教,不知心结何处,不明前路何方。月下溪前,吾长忆当年随师徒步山中,践泥攀岩,师诲阅百草,明理是医者仁心,不问贫富,不问功过,不问男女,不问老少。是行医者,医者无疆,神明百草,百草天下。吾再首过往,才知仇恨蒙心,今行于脚下,只望传师之所传,救水火凡生。愿谅当年懦弱,传琬一话,望其安好,望其自由。

  王桓从来对书信,除去当年谢宁带兵远行寄回,皆是阅后即焚,却如今将祁缘一信留在手中,甚至是迟迟难以放下。

  虽有后来祁缘明知解救之法,却不肯施之,是让众人心寒,却王桓从未有过怪罪,甚至对其大有同情。

  是自己当年不过一门八十二口人受牵连,却非尽数丧命。

  但祁缘所遭受的,是灭门之余,更是灭国。

  曾经鼎盛一时的朝代,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族氏被屠杀院中。

  便是除去如此恩怨,当年王桓病重时,每每祁缘上门为其诊治,脸上的担心焦虑,是难以作假。

  玉嫣当年一句话,是世上知己难求,更是知己难求世上。

  如此一话,是对祁缘,更加是对自己。

  所谓知己求相忘于江湖而各自安好,如今便是只此所求。

  之后王桓是一声哀叹,最后还是将此信丢入炉中,不等成灰成烬,他便重新躺下,沉沉入睡。

  而另一番,谢宁被小鱼拉扯着往外走去时,雪势已经开始减弱,从柳絮大雪渐渐散成盐洒细雪,日渐从山头升起,也去驱散了不少清晨寒风。

  只是此乃江上之地,又是山中伴水,腊月之初,是要比别处寒冷,但今日天晴,旭阳吹散浓云后,是暖光照地,仍算暖和。

  阿鱼扯着谢宁走到街上时,村民已经从家中而出,准备一天劳作,大家身上皆是厚衣棉袄,不说如此深山小村落,是数十年不能见一外来陌生人,便是谢宁此时在这般寒冬季节,但身上只穿单衣一件,又谢宁容貌英俊,气质非凡,便是足以让人多有注目。

  阿鱼因小手还抓在谢宁手前臂处,因为谢宁身上衣衫单薄,阿鱼甚至能触到他的手骨,阿鱼又拽了拽他的袖子,谢宁垂头看着他,阿鱼才担忧抬头问道:“你不冷吗?”

  谢宁一路心急,而后又是被阿鱼拉拽而出没来得及披上裘衣,碰巧又是一阵风吹过,才忽觉凉意,只是他垂头看着阿鱼一脸担心,却不知为何,便摇摇头,说道:“还好。”

  阿鱼便也不再说什么,双手紧紧将自己抱起,边走边问:“你们是从哪里来?”

  “很远的地方,”谢宁将脚步放到最慢,跟在阿鱼身边,边走又问,“这里...这里是哪里?”

  阿鱼想都不想便答道:“仙寿村啊!”

  谢宁顿时停下脚步,不敢置信地皱眉盯着阿鱼。

  阿鱼被谢宁盯得发慌,又将身上棉袄拢紧,壮着胆子问道:“仙寿村...咋...咋...咋了?”

  谢宁愣了半晌,始终难以平复心中震惊,许久之后才缓缓回过神来,摇摇头,再继续往前走,又说道:“没什么...对了...你方才说,那位周先生是才回来,可是他甚少在村中?”

  阿鱼点点头,说道:“周先生是我们仙寿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虽然年轻,可是大家都很敬重他的。就是...就是他总是有事没事就往村外跑去,一去大家都不知道他啥时候再回来,回来了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又离开了...所以说...你这刚来到就碰上周先生,你们这真的是赶好的运气呢!”

  谢宁沉思片刻,又问道:“不知道阿鱼兄弟...可知道你们周先生,姓甚名谁呢?”

  “这个自然知道,”阿鱼得意洋洋地抢着说道,“我们周先生的名字可好听了,是叫周穆轻,肃穆的穆,风轻云淡的轻。”

  闻得此名,谢宁脑中骤然又是一阵翻卷。他滞然垂头盯着阿鱼好久,才讪然回神。

  谢宁本是从来神色庄重,不苟言笑,从见谢宁第一面时,阿鱼便是对他有种说不清的胆怯,却之后与他这一路,反见他并非那般可怕,便又壮着胆子问道:“那你呢?刚才周先生说你是什么...什么殿下...那你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谢宁垂头觑了他一眼,双手负在身后,边走边淡然道:“谢宁,安宁的宁。”

  阿鱼之后一路是叽叽喳喳不停,若是此等聒噪放在从前,谢宁定会觉得厌烦,却不知为何,此时阿鱼每有问话,他都乐意回答,甚至如此喧闹,却致人安宁。

  一路踩着雪,阿鱼是蹦蹦跳跳,不亦乐乎,谢宁确实步伐沉稳,一步一脚印。

  没过多久二人便走到村后的雪山脚下,只是白皑皑的一片之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脏兮兮的鸽子,正停在雪地上,四处遥望。

  作者有话说:

  周贤卿!梁子誉!戳专栏!看《败类》!

  (败类一定会改名,这个名字不过审

  (敲重点,本文中周先生和栎王殿下的所说,都是后世传说

  (一切皆以《败类》正文为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吾惧时不待我,吾望与君远走◎

  仙寿村村落小而隐蔽, 村中居民少有进出,地理位置四面环山,从山中路去, 临潦河流域,而所谓后山, 所指是此村背靠的一座矮山头。

  阿鱼约莫七八岁,正是最活泼好动年纪, 从小在村中长大,从未见过外人。

  更村中民风淳朴, 四邻皆如亲朋, 人人和善,却从见谢宁起, 除去对陌生人对好奇, 更多是对谢宁不苟言笑形容肃穆的畏惧。

  后来是见谢宁是对自己老师尊重, 更是没有对自己苛刻,清晨时候的好奇畏惧,便就只剩下好奇。

  他一路蹦蹦跳跳地在谢宁斜前面带路行走, 就像从出生起便没说过话一般, 不停地与他讲述村中人与事。

  谢宁也只是不厌其烦地放慢脚步跟在他之后, 脸上微笑是淡薄难以察觉, 回复话语声也是不知不觉比以往少些严厉严肃。

  直到来到后山山脚, 看到一片白花花上那只脏兮兮的鸽子,谢宁脸上的笑意才顿时凝固。

  阿鱼本见到那鸽子时是又惊又喜, 本想着回头招呼谢宁,却没想谢宁已经如黑云一片从他身边快步走上前去。

  谢宁从鸽子脚上刚取下那信笺, 还未来得及将其打开, 身边忽然有一胖乎乎的手拿着一倒扣竹篮就要笼在那鸽子上。

  因为阿鱼之前怕吓走鸽子, 动作是放得十分轻巧,这忽然扣上前一下,谢宁本是没对他设防,又一门心思在信上,瞬间只觉措不及防,那鸽子顿时扑腾着翅膀就往天上飞去。

  信笺还在谢宁指间,谢宁一脸茫然地回头看向蹲在自己身边,正老气横秋一声长叹的阿鱼。

  只见阿鱼两瓣小圆脸已经被风吹得通红,呼出的白气马上又被风吹散。

  阿鱼几声长叹后,忽然回头,对着谢宁埋怨道:“我说你这个人是不是缺心眼儿,这难得的肥鸽子就在你面前了,也不知道给逮住,哎...白白浪费了,不然这得是多香的一顿绿豆鸽子汤了...”

  谢宁却忽然皱了皱眉,大有怀疑之色地瞧着阿鱼,沉声问道:“绿豆鸽子汤是江下一带的一道家乡菜,你是怎么知道的?”

  “哦?是吗?”阿鱼边重新站起来,边不以为然地说,“我不晓得哦,我也没尝过几次,就之前周先生做过两次,他给了我一碗,我便知道啦。”

  阿鱼重新抱着竹篮子,边往山里走去,边又说:“快点走啦,等会儿回去我还得抄书呢,不然可赶不上他们打雪了。”

  谢宁看着阿鱼的背影,站起身后赶紧将信笺打开。

  信笺上字迹敷衍潦草,谢宁甚至只看一眼,面前便能出现任镜堂写此卷时脸上不耐烦的神情。

  信笺上有十六字:杜患无解,疾原不良,天怜芥生,惜重从人。

  偏巧此时半空卷来一阵寒风,风掀起地上一层带着星光的白雪,拂过谢宁面前。

  谢宁双手缓缓垂下,目光定定地跟在阿鱼背后,攥着信笺的手无意张开,那小纸条是随风飘去。

  谢宁沉长地呼出一口气,白烟在半空中弥漫,又幻化消失。

  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直到阿鱼再次叫唤,才将他带回神来,便只能快步跟上前。

  因为雪路难行,虽谢宁有武功底子在身,又阿鱼熟悉山路,却如今是一层厚厚新雪覆盖而不能知路途深浅。

  二人是试着探着,白茫茫一片好几次在山中绕错路,又好几次阿鱼差点从山上摔下,几经周折,好不容易才找到见君芯的丛堆,再往山下走去时,便已是太阳西斜。

  回去路上阿鱼也是再也没有来时的活蹦乱跳,一路垂头丧气嘀咕着《三字经》没抄完,又念叨着错过了和小伙伴打雪的机会。

  回到村中时已经是天色暗沉,能见阿鱼的母亲正在村口着急等待。

  那位裹着厚厚袄衣的夫人一见到阿鱼便连忙上前,检查了一番没有缺胳膊少腿的,才松了一口气。又是抬头看了谢宁一眼,却情不自禁往后退开两步,脸色胆怯。

  阿鱼这时摇了摇他母亲的手,又对他母亲说道:“阿娘,这是宁大哥,宁大哥的哥哥病了,来找周先生看病的。”

  他母亲这才讪讪地对谢宁点点头,谢宁也跟着微微颔首,却没有多话,便快步往院子走去。

  回到屋前,谢宁推门的声音是尽量放低,却没想到刚将门推开,便能见到里边灯火通明。

  王桓一身素白单衣,松松垮垮地披着谢宁的棕狐裘,正端然坐在桌后。

  桌上一盏红烛灯,一张羊皮地图,王桓一手执笔,时不时两声咳嗽,又时不时两指捏在眉间轻揉。

  听见开门声,本想着放下笔回头招呼谢宁,却一激动,又是忍不住咳了起来。

  谢宁是立刻走到他身边,却又觉得自己一身寒气,不愿带到他身上,已经伸到他背后想要将他搂住的手又缓缓停下,只好伸手在他背上轻轻顺着,又心疼地埋怨道:“你这是刚好些,天大的事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了。”

  王桓才缓下咳嗽,转头看着谢宁笑着说道:“你不在,我一人在屋里也是闲着无聊。再说,如果时刻没有算错,中途没有出错,朝廷这两日应该便收到湟川谢定章要造反的消息了。之后的打算,毕竟是一场时机战,还是要再仔细斟酌,你看...”

  王桓说着,便要去牵过谢宁的手将他再往自己身边带近一些,怎料王桓是才碰到一袖冰凉,谢宁便立刻将手抽开。

  王桓明白谢宁心意,笑了笑,将自己怀中的汤婆子送到谢宁手上,又伸手从谢宁身后将他揽近,点了点地图上央江一带,又道:“你看这里...”

  “子徽,”谢宁心中却是长叹一声,他垂头看着自己冻得通红的双手,片刻后才凝着王桓双眼,沉声道,“你实话与我说,这一路上多少疼痛是真,多少无恙是假?”

  王桓停在谢宁肩上的手骤然僵住,后更是缓缓垂下,落在自己盘起的双膝上。

  二人皆垂着头,屋内各处皆点起烛灯,窗板仍是支起留有细缝,屋外寒风呼啸如狼嚎,少许从窗隙流入,将烛光吹得明灭,将二人影子照得涣散。

  屋里只剩风掀纸张的声音,二人沉默许久,谢宁才微微皱了皱眉,这时他的手也逐渐温暖起来,便伸前将王桓的手拿到自己手上。

  谢宁将王桓的手张开,王桓手指修长,骨骼分明,却苍白无血色。谢宁一手垫在王桓手下,一手轻抚着他指尖,慢慢说道:“一切都结束之后,一切都安定下来后,我们就离开,好不好?”

  王桓喉结上下滚了滚,没有回答。

  谢宁又缓缓道:“到那时候,我们也算是问心无愧,我唯一顾虑的,便只剩时不待我了。”

  王桓仍是没有说话。

  谢宁继续闷声说道:“便是当年传说之中的周贤卿周先生与梁子誉栎王殿下,一言一行,可致天下翻云覆雨,到了最后,不也是隐没江湖,从此销声匿迹...”

  王桓这时却忽然转头笑着看着谢宁,温和问道:“怎么?那位周先生的身份,你是猜到了?”

  “周穆轻,木,青,周先生与梁少帅的传说,也算是当年你从遥山带回最有趣的一则了。”谢宁苦笑一声,撑了撑眼皮,也才抬头端详着王桓。

  红光之下王桓的脸似乎少了些苍白,却仍是一脸病容,谢宁心中越觉疼痛,便是又苦口婆心地说道:“若无意外,这次结束之后,朝廷,中原,甚至柔化,是应能得平定安宁...”

  谢宁是越说着,头又缓缓埋下,却说到此处,忽然两指勾起他下颌,然后便有一柔软双唇轻触他唇上,堵住他话语。

  轻近而轻离,王桓离开后,才温柔笑着点点头,却又回头看着桌上地图,问道:“那不知殿下,日后是想到何处落脚?传说之中,周先生二人之后是再无人能见其踪迹,却事实不假,二人应是在如今江上之地安顿。不知我们殿下,心中又是可有心怡之地,便是先说来,让在下参详一二?”

  谢宁这时才缓缓抬头,嘴角才忍不住扬起,伸手便将王桓搂在怀中,脸靠在王桓脸侧,与王桓一同看向地图,佯作深思熟虑片刻,才点了点淮南之地,说道:“理应先回一趟淮南。”

  “这是自然,”王桓赞同道,“还得看连舟那小猴崽子娶夫人呢,他要敢喜酒不请你我,那我们可是得去闹一番了...”

  二人在屋中是卿卿我我,屋外廊檐下是形单影只。

  周雪纯一直站在门后,面无表情地听完二人对话后,眼中是冷漠冷淡。

  过廊寒风将她碎发吹起遮在眼上。

  她不耐烦地伸手搓开,快步上前走到门前,暴躁地敲了两下后,又隔着门对立面喊道:“那位宁殿下,要是见君芯拿回来了,你自个儿好拿去煲了,这里是没有伺候的人...”

  她话未说完,屋门忽然被从里打开,她因手一直在门上借力,门打开时它是差点向前一摔摔下,幸好她机警灵敏,骤然扶在门框上,才不至于出洋相。

  她连忙若无其事地重新站好,抬头又对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谢宁来冷声说道:“药炉子在后院,火得自己生,三碗水煮成一碗,然后趁热给他喝了。”

  周雪纯说完,不待谢宁再问,便甩手往外走去,走了两步路,却又忽然转身,对着谢宁振振有词地说:“还有,这儿不是你家王府,住我这儿得给银子的。”

  周雪纯再次转身离开时,口中却愤愤不平地喃喃骂道:“最讨厌矫情的人了...烦人...烦死了烦死了...还是我家祖师爷好...”

  谢宁看着周雪纯甩开手脚离去的身影,是始终一头雾水,之后转身入屋后,却看到王桓脸上连连笑意,他才忽然想起什么,脸色一沉。

  走到桌前面,直勾勾地盯着王桓双眼,冷声质问道:“据我所知,当年周先生与越王殿下,可是周先生在上...”

  “知行,”王桓实在难忍笑意,他放下笔,双手上下叠在桌上,哭笑不得地凝视着谢宁,说道,“你是想到哪里去了?”

  谢宁不依不饶:“我今日不在时,周穆轻可有对你做什么?”

  王桓看着谢宁一脸正经,心中是道谢宁原是还不知周雪纯本乃女儿身,是更觉好笑有趣。

  只是他又不想此时便拆穿,让自己之后日子少些乐趣,便只好连忙站起走到谢宁身后,紧紧将他抱住,又凑到他脸边,在他耳侧轻轻说道:“在下就算是死,也绝不屈服于殿下之外任何一人...”

  谢宁脸上顿时发红,欲盖弥彰地将王桓推开,看了他两眼,便自己先站起,又将他背后的狐裘拢紧后,说道:“你累了就自己歇着,我去给你煎药去,马上回来。”

  谢宁说着便往外走去,却背后传来一声带笑话音:“有劳殿下了,今夜床由在下来暖好了。”

  “你闭嘴...”谢宁脸上带红低吼道。

  腊月十五,怡都。

  那日一道南境湟川王谢定章密谋造反一事传入京中后,才平定不过一年光景的朝廷,又顿时惊起波澜万丈。

  孟远庄是提出立刻带兵前往镇压,却又有连秋等人分析现今京中兵力实在薄弱,不宜长途征战。

  而何联仍是不痛不痒地强言此时根重应是治理央江水患。

  李凤勤却始终坚持湟川虽地远,却为南境主城,因南境这些年皆规行止歩,朝廷从未对其多加留意,便是不知此真正实力到底为何,实在不应掉以轻心。

  谢文昕这些日子是几乎在普同殿不出,被众人不同的声音意见吵得不得安宁。

  最后综合众人意见,又经过多番商讨,谢文昕终究还是觉得简临风提出的二次削藩比较稳妥。

  只是圣旨落下后,谢文昕心中始终难以安定。

  傍晚时分,他从普同殿而出,天上飘着小雪,谢文昕却说想吹吹风散散步,便没有传轿辇。

  他与璞绵行于宫道雪上,璞绵在旁替他打着油纸伞,踩着地上一层薄雪,竟是不知不觉,便行至皇后居住的凰钦宫。

  刚走进,便见到身披浅粉小裘的孟诗云站在树下,正嫣然笑着,看着自己。

  作者有话说:

  雪纯是有故事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

  ◎诗云知棋局,叹众人安乃天下安◎

  凰钦宫地处六宫清净处, 却不为偏僻,坐北向南,所向通风, 宫中有一紫荆树,尔到春夏, 紫荆清香,随风入堂。

  因孟诗云从小宫中长大, 深得当年一众嫔妃厚爱,如今能留至今的嫔妃虽余不多, 却皆为从来挂心孟诗云之人。

  年前听闻孟诗云将嫁入宫中为后, 此四五太妃太嫔自是欢喜至极,在替孟诗云张罗时, 是样样求得至佳。

  又是知道孟诗云乃恬静之人, 不喜喧哗吵闹, 众人是争辩数日,最终才同意选取了离她们宫中皆不远而又宁静的凰钦宫为址,还特意命人修葺布置一番。

  孟诗云入宫当日, 才见当年略染灰尘的凰钦宫, 竟是如此这般别致。

  而又当日与孟诗云一同嫁进宫中的, 还有一十六位从各地甄选而出的美人。

  孟诗云从此便是六宫之首, 又得宫中长辈撑腰, 虽是恬淡平和,却无人敢对其不敬, 反倒因其平易近人,行事不卑不亢, 是有众人皆喜。

  只是是为后宫, 争宠之事难免发生。

  但是谢文昕是因这些年间被大起大落, 从许卓为到陈圳,陈圳至谢宁,多少离合悲欢,虽是十八青葱年岁,却是对世间情感,大有心如止水之状。

  是认世间情难裁真假,世间情深则不寿,而又如今朝廷政事繁忙,他是从来无心后宫之事。

  又面对一众素未谋面的后妃,虽众人貌美如花,是国色天姿,如此相比,孟诗云是反倒逊色。

  但若是非要在后宫中选取一处过夜,谢文昕是更愿在也算自小相识的孟诗云宫中停留,对其余嫔妃,不过都是逢场作戏,尽可做到雨露均沾,而敷衍了事。

  孟诗云年长谢文昕四岁,当年一同宫中长大时,谢文昕还是称呼其为诗云姐姐。

  在孟诗云嫁与自己前,谢文昕对其最深的记忆,便是小时候某一年时,一众世家子弟随各自父亲到京郊牧场玩耍,自己不慎摔倒,而当时身边无人,只有路过的孟诗云相见,是将他一步一步扶回营地。

  小时候在世家女子之中,比起说一不二的谢蓁蓁,还有清冷寡言的李清茹,谢文昕是更愿意与温婉可人的孟诗云处一块。

  便如现今,面对各有千秋的后宫嫔妃,他也是更愿意在安静祥和的凰钦宫留宿。

  是因此处能让自己心静,更是因为自己对此处此人,有愧疚。

  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孟诗云是身为长白孟氏之后,早年宫外时便已经有了解,又谢文昕从来不忌讳与孟诗云一二朝廷烦心事,便她也知道不少。

  近来南境湟川密谋造反一事,孟诗云虽不能知道当中具体,却也能知朝廷上定是不得安生。又听闻谢文昕已在普同殿过夜已有数日,本想着要前去劝其休息,却马上听到谢文昕正往自己宫中走来消息。

  婢女玥桃是闻之替其欢喜,正想要为孟诗云梳妆打扮。

  孟诗云却只笑笑,便让其到小厨房去准备一二清淡小菜。

  屋外飘着小雪,傍晚时分最后一缕霞光,侧着流淌在院中。

  谢文昕走进宫中时,便是见到孟诗云正独自站在那紫荆树下,身上是浅桃色小绒裘,双手套在雪白狐绒手套中,正对自己嫣然笑笑。

  其实便是每次谢文昕走进自己宫中,孟诗云都在心中忍不住感叹。

  当年那个跟在王桓谢宁身后的小不点,还没有自己肩上高。

  而如今已经到了舞象之年,是早已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五官也已长开,是一眼便能瞧出其身上留着江允谢氏的血。

  气宇轩昂,英俊不凡。

  孟诗云笑着迎上前,先是微微颔首行礼,才温和说道:“陛下应是忙碌数日有感疲倦了吧?臣妾命玥桃去准备了清淡小菜,要不先进屋坐坐?”

  谢文昕却摇摇头,平淡说道:“在殿内坐了一整天,脑子都是棉花似的,是想出来闻一下花香,清醒一下。”

  谢文昕边说边往紫荆树下走去,孟诗云便对着璞绵挥了挥手,让其先到屋中候着,自己再走到谢文昕身边,稍微抬头端详着他侧脸,说道:“陛下是瘦了点了。”

  谢文昕闻言,想了想,片刻后才自嘲地笑了笑,回头看去孟诗云,说道:“小的时候,每逢朕的皇兄和王桓留在宫中晚膳,朕的母妃都会与他们说出这句话...”

  孟诗云听出谢文昕话中有话,却只是垂头笑笑,才道:“臣妾是没想到,陛下是见到臣妾,竟是想起了丁贵嫔娘娘了,如此便数臣妾的不是了。”

  谢文昕也跟着笑了,一阵晚风轻吹,将树上挂着的细雪吹落,落在孟诗云发髻上。

  谢文昕伸手轻轻地将那雪花拂去,边又缓缓说道:“皇后,你是知道,朕为什么要娶你为后的。”

  孟诗云心中愣了少许,等谢文昕的手拿开,她才抬头,莞尔道:“臣妾是还记得曾经在书中读过一句词,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1】。如今看来,是陛下知臣妾心,却误以为臣妾了却了君王事,臣妾断然是赢不了这生前身后名了,但还是能落得发髻染白。”

  谢文昕从来知道孟诗云玲珑七窍心,却是她这番诡辩,倒让他意外且觉新奇有趣,一时间想不到能如何接话,便只能又是摇头笑笑。

  孟诗云这时才不再玩笑,她正经说道:“就算是成了棋盘上的棋子,又得如何?生在王侯世家,长在朝廷脚下,试问又有谁,是真正可以从中安然抽身?又有谁,不是谁手中的棋子?是曾经某一长辈说过,我们此些王侯之后,是旁人之羡,能衣食无忧,是钟鼓馔玉,能尽享荣华。可是他们又怎知,生于世家,便是从出生起,命运便不是在自己手上了。”

  谢文昕半仰头,隔着枝叶,数着多少缕晚霞光泽,逐渐离去。

  孟诗云也随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去,边又说道:“再说一句大不敬之话,臣妾是,陛下何尝不也是?”

  孟诗云缓缓又将目光转到谢文昕分明的侧脸上,温柔道:“只是陛下,既然这些路,是从来注定不可自选,但如若已经踏上征程,悲是一程,喜是一程,你我能做,不也是将它好好走下去吗?”

  谢文昕此时也回头看向孟诗云,神色凝重,沉声道:“可是你过得快乐吗?”

  “陛下这么问,是陷臣妾于左右为难的境地了,”孟诗云笑笑,又道,“臣妾从小与你们一同长大,所谓天下,于臣妾便是只有京中大小,臣妾之乐,是能见你们安好,便是臣妾的天下安平了。”

  天色逐渐暗沉,二人你我相视之间,小时候种种小事,是忽然踊跃在谢文昕脑海之间。

  当年每逢谢文昕被人欺负,都是王桓和谢宁将他护在身后,而又有见到简临风被陈翘霸凌,又是王桓谢宁带着自己去为其鸣不平。

  每逢他们受伤,谢蓁蓁总会责骂王桓将自己弟弟带坏,却总有孟诗云笑脸盈盈地替他们小心翼翼地包扎。

  这些事情曾经是谢文昕脑中,他是以为可以记挂一辈子,却不知从何时起,是在自己记忆中一点不剩。

  或许是从自己母妃薨逝,而传是沅陵侯府所陷害时。

  或者是那日岷江边上自己遭逢遇刺时。

  或者是京中传闻自己皇兄要谋权篡位时。

  又或者是自己皇兄单刀匹马只闯皇宫时。

  他凝视着孟诗云眸中自己的倒影,竟有一瞬间不能认得倒影中人。

  身上的龙袍似乎要比从前合身了。

  孟诗云此时又笑了笑,踮起脚尖,伸手在谢文昕头上拎下一片落叶,又道:“玥桃应该准备好了,天色也晚了,若陛下还想吹风,等用了晚膳,臣妾再陪您出来吧。”

  谢文昕便也没再多话,点点头,便与孟诗云一同往屋中走去。

  谢文昕是走在孟诗云之前,自然不能看到他转身后孟诗云脸上的刹那悲哀。

  孟诗云看着谢文昕的颀长的背影,想起来几日前,璞绵忽然在夹道相逢时的一番对话。

  璞绵那时低声说,

  如今能救天下,只有先生与淮南王殿下。

  但是如今能劝陛下,只有殿下您一人。

  孟诗云当时骤然意外,脑子一片混沌须臾才得清醒过来,可她仍是不敢置信地盯着璞绵看了许久,才颤抖着问,你从来都是桓哥哥的人?

  璞绵仍是垂头,却淡然回道,璞绵是谁的人不重要,只是孰轻孰重,殿下您心中应自有衡量。

  璞绵说完,转身便要离开,孟诗云连忙回过神来,又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

  谁知话未问完,璞绵停下脚步,低声回答,从王程公子离世后。

  璞绵说完,便不再停下往宫中深处而去。

  那时孟诗云才恍然大悟,却是许久不能回神,甚至差点摔在地上。

  她之后扶着宫墙一步一步往凰钦宫走去,只是心中却在不停地想,这盘棋上,自己到底成了多少人的筹码,虽然每一步都是自己走出来,却每一步,都走在他人棋局上。

  京城隆冬是飞雪,西北深冬,是有飞雪与走石飞砂。

  腊月廿七,柔化,忽起邪风。

  所属郎氏的高地上,一群黄羊正在飞沙走石之间聚紧,正谨慎紧张地向四周而望。

  而这羊群旁边,却耸然对立着两边人马,两边皆是有一人领导,身后有约二三十人,众人皆骑在骏马之上,两边皆来势汹汹,宛如大战在即。

  而其中一边的领导人马下,正有一女子跪在沙地上,怀中紧紧抱着一混身是血的男子正苦苦啼哭。

  沙上男子身上流出的血早已在二人身旁流淌一线,而狂风走杀,却不断将那血路掩盖在沙下。

  女子之后的领导者对着对面大声吼道:“你们度氏这算什么!我二阿噶就是看到弥魂沙到了,眼看着这群黄羊没人看管,才好心要将它们先带走!你们如今事问都不问便将人折了,你们便是存心已久要对其下手吧!”

  这时的黄沙早已在两边人马之中周围翻转盘旋,众人皆难以瞧清对面,却仍是难以阻挡两边各自的怒火。

  而度氏这边的领导者也愤愤不平地大声骂道:“这地根本不是你们跋氏的,这里是郎氏的大理草地!再说,黄羊从来在黄沙中生存,这点弥魂沙,还需要你们来救他们?!你二阿噶明摆着就是趁着弥魂沙时候来盗羊,我们这时刚好路过,替旗王出手罢了!这事情就算传到旗王面前,那也是你们理亏!”

  “放你娘的狗屁!”跋氏这边越发愤怒,他绕开那女子便纵马上前,边前行边继续怒吼,“你们这就是背着老旗王...”

  “够了!”就在两边快要碰面的时候,黄沙之中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带着诡异面具之人,此人身上穿着极其怪异的外衣。

  此人双手忽然向两边张开,两边领头人的座下的马似乎忽然同时受到极大惊吓一般,前蹄骤然升起。

  两边领头人亦大吃一惊,连忙勒紧缰绳才不至于跌落。

  中间那怪人却忽然冷声道:“这里是万源神的地方,是郎氏的地方,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有没有将万源神放在眼里了!?”

  作者有话说:

  【1】出自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

  璞绵的故事,在110章有埋过伏笔。

  第一百五十四章

  ◎柔化风沙迷魂,少主深思熟虑◎

  柔化地处西北, 在江上燕西之地北面,占地一直往西北延伸。柔化地广人稀,虽常年气候恶劣, 却一地而集荒原,沙漠, 雪山三种奇特地容。

  柔化之地以沙地为主,北面靠有姬彤雪山, 姬彤东西走势,连绵不绝, 终年积雪, 一片白皑,而柔化沙地广袤无垠, 中间却如星散般留有十八个大小不一的草原, 自古柔化人便以游牧为生。

  远古时期, 是十八草原各自为旗族,虽各自生存罕有交集,却共同信奉着同一天神, 万源神, 而亦同时相信, 万源神的传颂者, 大祭师, 便居住在柔化西北处姬彤脚下的长沙摩地之中。

  而后来因柔化天气诡谲多变,而为生存, 十八旗族皆不得不寻求更好更多的资源,当年柔化混乱便因此产生。

  后是郎氏一族, 绝尘而出, 平定柔化内乱。

  当时又得大祭师从长沙摩地而出, 保郎氏一族为柔化旗王,从此柔化十八旗,便皆以郎氏为首。

  如今腊月之末,但柔化之地因常年干燥干旱,本是少而有雪,日夜温差极大,越到隆冬,甚至可以滴水成冰。

  只是今年柔化天气却忽然怪异。

  从来少雪之地,却在今年刚入深秋,便飘起了第一场细雪。

  原本一众柔化子民只以为是天降瑞兆,却没想是越入深冬,雪下的越来越频密,本是苍黄一片的柔化沙地,竟铺上了一层银霜,甚至有少数地势较低的地方,白雪已积起过踝。

  从最初的惊喜,到如今积雪越厚,柔化人心中更多的是惴惴不安。

  整片柔化大地,还能见到黄沙的,便数如今跋度二氏正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大理草地。

  大理草地本是郎氏的属地,是整个柔化今年隆冬之际还有鲜草存活的草地。

  而又因此缘故,今年各旗族的羊倌迫于无奈,都想要能让自己族中的羊群到大理吃上草而不至于饿死。

  只是因此地是属郎氏,而郎氏又有自己的羊群等着饲养,在柔化此时此刻这般草少羊贵之地,众人便只落下眼红。

  便是今日本已飞雪漫天,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忽然从万源天卷席而来的一阵最让柔化人闻而生畏的弥魂沙。

  柔化人皆道迷魂沙是万源神惩戒他子民的方式,是用接连不断的烈风将地上黄沙卷起成螺旋状,一直延伸至万源天。

  从古自今,多少柔化勇士,多少所向披靡的苍狼,在这迷魂沙之中也是不得不屈服于万源神之下,收起獠牙,放下武器,双膝跪在黄沙大地,只求万源神一丝怜悯。

  此时的大理草地上,跋氏度氏分站两边,而迷魂沙正在两边队伍周遭狂卷肆虐,但两边的领头人皆对其不屑一顾,嚣张跋扈地面对着对方。

  跋氏队伍领头人跋契多将马鞭在马上用力一挥,他座下的高大威猛的猎马一瞬即发,立刻如雄狮一般向前冲去。

  隔着弥魂沙,对面度氏领头人虽难以看清,却因多年锻炼出来的耳力,足以让他知道对方正向着自己进攻,便也不再落后,一勒马绳,亦向前冲去。

  而就在两位正要在迷魂沙间兵刃相见时,电光火石之间,迷糊中能见中间弥魂沙中央竟凭空生出一个人。

  那人双手忽然往两边张开,掌心分别朝向跋度二氏,而这时两人座下是训练有素的烈马却顿时如受到万般惊吓,完全不受主人控制,双蹄骤然抽起腾空,在空中惊慌乱蹭。

  马背上的两位也被其猛的吓了一跳,幸亏二人皆从来马背上多年,是缰绳松紧之际,便将自己身下的马稳定下来。

  只是这两匹马却是无论如何再也不敢靠近这团迷魂沙的沙央,在原地急躁地来回兜圈,若非自己主人强行牵制,便是要立刻回头往族中而去。

  而在沙央中间那个忽然出现的人这时忽然沉声喊道:“这里是万源神的地方,又是郎氏的地方,你们还有没有把万源神的旨意放在心里了!?”

  此人声音沙哑却空洞,在四周环绕回旋,回声在卷沙之中来回远近,是如一张巨网,将两边人马从四面八方包围起来。

  跋契多是见到此人时,心中早已一愣,如今更是浓眉紧缩,那双鹰般锐利的眼死死盯在沙央,对不断在他眸上摩擦而过的风沙丝毫不管,双手紧紧地拽住缰绳,一言不发。

  他身后有一青年忽然御马上前,在跋契多耳边紧张地说道:“阿契噶...这是...这是大祭师...”

  跋契多仍然没有做声,目光仍是勾在沙央中,隐约能见到沙央之中的那人,身上挂着许许多多五颜六色怪诞吊饰,黄沙夹雪之中却又难以看清该人面容。

  而就在这时,这人忽然缓缓转身面向跋契多。

  弥漫四周的雪沙之间,一张诡异恐怖的脸竟清晰无阻地出现在跋契多视线里,面具之下一双空洞的眼珠子,正直勾勾地盯在他脸上,十足瘆人。

  跋契多心中顿时大吃一惊,眉间越皱越紧,许久后才对着那人冷声喊道:“是跋契多打扰了大祭师,只是今日之事,大祭师既然也在此处,我们也希望大祭师能够为我们跋氏留个见证,是度拓也杀了我二阿噶的!跋氏这就离开,望万源神饶恕跋氏子民妄为!”

  跋契多说完,不等大祭师回复,便立刻掉转马头就往大理草地边缘走去。

  而跟随他身后的那青年也赶紧跳下马,将沙地上那女子牵上马后,又命人将那男人尸体带走。

  另一边度氏也知来者是大祭师后,纵是心中再多不甘,也不敢放肆,同样求得宽恕后,亦是不等大祭师言语,便回头就离开了大理草地。

  一旁那群黄羊皆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迷魂沙中间的大祭师,周围风沙渐渐减退,却风沙消失后,中却难见有任何一人。

  长沙摩地中有一座由木搭建,成圆筒状的房舍,柔化人唤其赤庐,是大祭师所居住的地方,从来不敢有人上前打扰。

  赤庐外面周围皆以绣有各样怪异图腾的帘幕铺盖,地处一片苍茫的长沙摩地的东南角,是极为显目。

  此时赤庐里面,梁显扬正焦急不安地来回踱步。

  直到门帘忽然被从外掀起,一律阳光流进又消失,他才骤然停下脚步,见到有人进来后,他更加是快速迎上前。

  大祭师进来后,将身上的狼刺甲落下,小心翼翼地挂回到架上,又对其毕恭毕敬地行了柔化礼后,才重新披上长袍。

  大祭师没有脱下面具,却此诡异可怖的面具,便如从来长在他脸上一样,只露出五官空位。

  他进屋后扫了梁显扬一眼,便走到赤庐中的毛毡上盘腿坐下。

  他从桌上取过高颈铁质茶壶,往铁碗中倒满了半碗热腾腾的羊奶茶。

  这时梁显扬也已经走到他对面亦盘腿坐下,大祭师仰头将羊奶茶喝完,拿袖子擦了擦嘴,才沉声说道:“你是看到了,如今跋氏和度氏就是这样的猖獗,是连万源神的惩罚也丝毫不放在眼里了,又何况是对你区区一郎氏旗王?”

  梁显扬始终垂头,双眉紧皱,却一张英俊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眸中似乎囊括了一整片柔化星空,深邃却看不出分毫感情。

  片刻后,他也拿起铁壶往自己碗中倒满,却只饮了一口,便又将碗放下,低声道:“从前阿妈曾经说过,这世上最可怕的,是没有信仰的人。没有信仰,就没有畏惧,是不会尊重敬重生灵的...”

  大祭师余光瞥他一眼,冷声说道:“大理从来属于旗王,郎氏在大理上放羊,也极少要羊倌看管,是因为众人都知道,这上面的一切都属于郎氏,是不可碰的。”

  大祭师声音沙哑,语气却不急不躁,他缓缓又道:“你回来没多久之前,跋契多的二阿噶丢了一群羊,这几年天境不好,丢羊可是大事,他是至今还瞒着跋氏旗主不敢上报。无奈之下,他只能求他弟弟跋契多替他想办法,跋契多便让他趁着今天会有弥魂沙,到大理上偷偷将这群黄羊牵了,若郎氏彻查,谁也说不上来是不是被万源神的弥魂沙卷走了。谁知这当中有度氏的内鬼,就将这件事告诉了度氏旗主。”

  梁显扬双手掌在碗边取暖,脸色一直低沉,他眼角扫了大祭师一眼,冷声打断道:“跋契多是跋氏旁支,他如今能够坐到跋氏旗族二交椅的位置,不会只有这点能耐的。这死的...是他二阿噶...”

  大祭师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就像两颗普普通通的珠子镶嵌在他脸上一般,定定地盯在梁显扬脸上。

  这时梁显有又不屑地说道:“柔化十八旗,当年大祭师和郎氏平定之后,是纳下万源神传导的规矩,旗族之间无由不可起战。无由,便自己造由,在郎氏地盘上杀害族中领事人的亲兄,这便是极好的理由...”

  梁显扬说到这里,忽然一声冷笑,在京城多年,曾经是对京城权贵为了争权夺利而六亲不认的行径大感嗤之以鼻,当时的自己甚至还想着如此些人,是怎样能够统领皇朝?

  他是从来没有想过,当年与他一同在黄沙上打滚嬉闹的跋契多,如今竟是会为了引起争斗,甚至会决然牺牲自己的亲兄弟。

  只是他是现在才知道,在权势利益之下,若没了信仰,任何种族的人都是一张可怖的脸,六亲不认,从来不过是一种手段。

  大祭师能察觉梁显扬冷漠神态当中丝丝的轻蔑和无奈,但他仍是不动声色,沉稳又道:“跋度二氏之间的争夺,造乱,不过都是领导者野心,我们柔化子民,从来厌战,只是为了生存,面对攻击而不得不迎头反击。这些领头者为了得到子民支持,是无所不用其极,而如今他们也算是达到目的了。今日这场闹剧,不过是这几年间发生的种种闹事的一个缩影...柔化的内乱,你也能亲眼看到了。”

  “民本厌战...”梁显扬目光垂在碗中,口中喃喃不停地重复着这四个字,“民本厌战...”

  大祭师这时忽然压低声音说道:“万源神所示,神去之日,来年上灯祭祀。”

  梁显扬闻声顿时怔住,脸上忽然划过一丝震惊,却稍瞬即逝。

  他眉间皱了皱,才缓缓抬头,紧紧盯着面前之人面具之上只余留下来的那双眼,二人四目相对许久,梁显扬才先转开视线,回头看去庐中最后高挂的一张巨大毛毡。

  毛毡中有一个圈,圈上绣上十八颗狼头形状,远看几乎无异,却仔细观察,能见每一颗狼头,皆有不同。

  大祭师之后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点点头,便拿着铁壶站起,刚走开两步,背后却传来梁显扬的声音:“这些年,真的从来没有半点锶锶的消息吗?”

  大祭师顿时停下脚步,露出的双眸上忽然划过一丝慌张,却是瞬间便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淡。

  “没有,”大祭师便往外走,边说,“要有消息,当时就该有了。”

  腊月三十,江上,仙寿,大雪。

  这数月以来游山玩水,谢宁是不得不将从来早起练功的习惯落下。

  如今终于算是能在一处安定下来,天微亮他便先到后院给王桓将药煮下,然后又在院中掀雪舞刀。

  绵绵的弯月仍挂在浅灰的天边,昨夜的大雪一直下到现在也不见减弱,雪越大,便是周围越发寂静。

  谢宁醒来时王桓是仍侧身在他身边熟睡,能见到此人安然入睡,谢宁是看在眼里,心中都觉天下无争。

  只是他想着既已醒来,不如先去替其煎药,等他起来时便有得用。

  谢宁从前在怡都时,是五谷不分,十指不沾阳春水,甚至连厨房也甚少走入,更不说此后在淮南,又一路行军,是可以茹毛饮血,却仍是不知厨房之事。

  第一次替王桓煎药时,甚至是差点将药炉烧破。

  幸好阿鱼母亲刚好带着饭食前来,看到他笨手笨脚的,忍不住细心指点,之后谢宁才知,是厅堂难,厨房亦不容易。

  而如今在仙寿村中还未及月,谢宁是已经可以自己到后山采药,自己一人替王桓煎药,甚至还从阿鱼母亲处学来一二小菜做法。

  此时他刚将药材放进煲中,点好火,便在旁边的空地上点地起身,凌空半跃,刀光寒霜。

  却在又在落地之时,红帱忽然一遇银光,谢宁顿时一惊,连忙收手之际,却看到王桓手执赤子,在舞遥山。

  作者有话说:

  知行洗手作羹汤。

  第一百五十五章

  ◎仙寿恬静,养人也养神◎

  在仙寿村住下已尽有月, 虽说周雪纯此人对医药之术是半点不通,丝毫不明,但此人是极为聪慧。

  且不说她竟是可以每次在谢宁面前, 将为王桓望闻问切的作派都装模作样扮得入木三分,便是每次看脉后, 还能够面不改色地写出一份药方让谢宁到后山采摘。

  望闻问切作假,尚且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顶多是欺骗一下患者,让患者心中难平, 却用药一事上, 便是绝不能马虎。

  谢宁虽对周雪纯此人绝无半点好感,却又见王桓在他的医治下确实大有好转, 便从不多言。

  只是王桓是知道周氏后人对医术是无半点墨水, 心中也是难免顾虑。

  但那日王桓无意经过后院雪堂, 竟是看到周雪纯手上正拿着一叠厚厚的药方,又皱眉沉思,时不时还在执笔在纸上写下什么。

  那时王桓才明白, 原是祁缘离开前, 是早已将他有可能遇到的病痛症状, 及用药方式皆记录下来留给周雪纯。

  难怪周雪纯每次望闻问切时, 都花上绝大部分时间在“问”一事上。

  祁缘终究是从一开始便跟着王桓的病, 而其师承杜氏,身上医术也绝非浪得虚名。如今半月过去, 王桓身体是肉眼可见,比入村那日大有好转。

  但周雪纯本是心虚, 又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 害怕此事东窗事发, 便是时时刻刻盯着王桓,不让他有任何作死行径。

  是又此人脾气古怪暴躁,王桓谢宁此时更是寄她篱下,不敢对她的话忤逆,王桓竟是此月间是没有半点曾经不要命的行径,谢宁在,便与他山中漫步,谢宁不在,便自己在屋中读书写字。

  直到几日前一天晚上,王桓正在床上侧靠着软枕,借着屋中微弱灯光,眯着眼阅读着从周雪纯藏书阁中窃来的一本无名书。

  谢宁端着药走进时,王桓还懒洋洋地说道:“知行,你来看看,从来只知从坊间传闻中了解,当年的周贤卿周先生,才识怪诞,兵法诡谲,集当时江中八门的家学,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出孙家法却变其法,是让人防不胜防,真正能做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从前还只道是茶余饭后谈资,没想到现在竟有此幸能够读到他的亲笔,才知果真是旷世奇才,名不虚传啊...”

  谢宁没有立刻回话,走到床边侧身坐下,一手托着碗底,一手伸去从王桓背后将他搂住,让他靠在自己怀中,问道:“是自己喝,还是要我喂你?”

  “不知殿下是想要如何喂我?”王桓微微回头,笑着斜睨了谢宁一眼,又缓缓将手上书本倒着放在床上,然后双手接过碗,一勺一勺地送进嘴里,便是谢宁看到他这般能听话用药,嘴角也忍不住向上提起。

  见王桓拿着碗仰头将最后一点喝下时,谢宁这时才不痛不痒地说道:“那位周先生,是不懂医术的,对吧?”

  王桓刚将药全部喝完,本想着回头向谢宁讨取夸奖,却听得谢宁忽然此话,顿了顿,才回头看着他,笑着问道:“何出此话?”

  谢宁瞥了王桓一眼,从他手上将碗拿走,边起身往桌边走去,边冷声道:“是连赤小豆与相思子都分不清的人,如何知道看脉?”

  王桓边看着谢宁将外衣卸下,边笑着摇摇头,又往床内里挪了挪,说道:“果然啊,现在是什么都逃不出殿下您的火眼金睛...”

  谢宁再次回到床边掀被钻进后,才又瞧着王桓,沉声问:“是祁缘来过吧?”

  “嗯,”王桓边腻着将背往谢宁身上靠去,又将书重新端起,边说,“来过,走了,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那天夜里,二人手中各执一书,借着不远处桌面摇摇曳曳的烛光,是安静平和。

  屋外的风声凛冽,屋内的柴火迸溅。

  时不时从院外传来几声婴孩哭喊,还有周雪纯几声不耐烦的谩骂,却都又很快停歇。

  山中从来寂静,又积雪而沉人间喧嚣,向来夜里无声,又气息可暖梁下倦容。

  没多久后王桓渐觉双眼发酸,正要将书合上,却无意在书中最后一页,看到书页边沿上横着一行小字。

  这整本书上的自己潦草,狂妄不羁,是连王桓都觉自己的字与之相比,是只得相形见绌。

  但这一行小字,竟是出乎意料的工整细致,字虽小,却苍劲有力:

  吾之所望天下太平后,是可与君相安无事。

  便是今日清晨,谢宁醒来起身时,其实王桓是也跟着醒了过来。

  到谢宁穿衣轻手轻脚离开屋中后没多久,王桓也撑着坐起来,只是手无意往床内伸展时,是忽然触到一阵清凉。

  掀开被褥后,才看到他的赤子宝剑正孤零零地躺在床角,他将剑拿到手中横摆在自己面前,手上稍微用力,便将剑拔出一半。

  从剑身上能看到自己那双狭长丹凤眼,眼中又能倒出一双眼,一双眼又能见一双眼,源源不断。

  之后王桓也从屋中走出,天上正飘着柳絮轻雪,半月挂天,昏沉不明。

  走到后院时,正好看到谢宁刚好从地面跃起,手中红帱在空中径直而出,收刀之际是整个人连带着落下,王桓便趁着此刻骤然将赤子出鞘,迎着谢宁的身段,从其身前中空处旋进。

  谢宁果然在见到有人凭空而出时愣了半刻。

  他立刻收起刀锋时,王桓已经往后完身而从他臂下自左向右横着旋出。

  再等谢宁落地那刻,王桓剑尖抵在红帱刀面下忽然往上一点,此举看似轻如蜻蜓点水,却若非谢宁握住红帱的手上有力,红帱便已脱手。

  如此,便是遥山十二式的第一式,敬酒。

  四下昏沉,除去白雪飘零,便只剩下苦涩药香。

  王桓一身白衣,一手拿着剑鞘负在身后,一手轻执赤子,正立在谢宁一旁。

  谢宁也站在原地,他皱眉看着王桓,正想说话,王桓却微微一笑,执剑之手骤然向谢宁探去,剑尖快到面前时的谢宁顿时回神而侧身躲开。

  王桓又两步轻盈而上时,谢宁早已知道配合。

  赤子佩雪梢,靴下横开十万里,再上青云,傲寒霜。

  红帱问药炉,长鱼帐下三千军,形单匹马,恨狼烟。

  遥山十二式的最后一式,名唤祭焚。

  王桓落地时正好将赤子重新送入剑鞘,背后被细汗微微浸湿,正站在原地不停喘气。

  空中飞雪也渐减轻,旭阳也渐爬上山头,温暖光照排去夜末的阴沉,是渐明朗。

  谢宁落地时脸上早已忍不住惊喜与担忧,连忙脚步走向王桓,怎知还未停下脚步,王桓却已经凑到他身前,下颌落在他肩上,仍是气喘吁吁,谢宁便微微侧头,对着他说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王桓虽气息仍未平,却笑了笑,将头埋到谢宁肩窝,缠绵说道:“没什么...怕殿下一人舞刀,空落寂莫罢了...”

  谁知王桓话未说完,院子入口处忽然传来两声极不耐烦的清嗓声。

  二人这时才连忙回头看去,只见周雪纯一脸土灰地盯着他们两个。

  周雪纯头上束发却未有及冠,只随意用一支竹簪子将长发全部束起头上,干净利落,身上穿着深蓝布衣,脚上踩着一双黑靴。

  见两人终于发现她的存在,她才强忍怒意地说道:“二位,若是你们真的要在大清早就卿卿我我,我建议你们还是回屋去。毕竟你们身后便是我教书的地方了,要等会儿那些小崽子进来时,看到二位这般不成体统,那影响可就不太好了。”

  王桓这时才从谢宁身上离开,拿着赤子眯着眼,摇摇晃晃地向周雪纯走去。

  走到她身边时,忽然笑着小声说道:“周先生,若您教这些孩子的时候,可千万别提起赤小豆与相思子的区别...不然...”

  王桓说道这里,故意停了半刻,才继续往自己屋中走去边不怀好意地说:“不然,影响可就不太好了...”

  “王桓!”周雪纯忍不住一跺脚,转身对着王桓的背影怒吼。

  而另一边的谢宁也难掩笑意,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前去将王桓的药倒好,也便跟着王桓之后离开了。

  天边彻亮时,便能逐渐听到有孩童的说笑声奔跑声从门外穿过,再之后,王桓谢宁闲来无事,又悄悄走到后院雪堂边上,看着周雪纯一脸冷漠地给那七八个小孩念书。

  是见着周雪纯坐在蒲垫上,竖起一边的腿,一手执扇,一手架在膝盖上,正握着一本破旧的书,自己懒洋洋地念一句,堂下的孩童便乖巧地跟着念一句。

  王桓正双手环抱在身前,侧着头眯着眼看着这群小孩,忽然伸手指了指坐在最后一排那个正打着瞌睡的小男童,笑着说道:“知行你瞧,那孩子像不像当年的临风?”

  谢宁听得“临风”二字,心中先是怔了怔,才顺着王桓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能看到坐在最后的那位小男童的脑袋正像小鸡啄米一般不停往下垂。

  谢宁脑海中顿时忆起许多年前的一幕又一幕,便如现在正坐在雪堂下的,是有一身通红的王桓,有不可一世的陈翘,有与世无争的简临风。

  还有眼里只有王桓的自己。

  谢宁忆到此处,忍不住伸手从王桓腰后将他轻轻揽住。

  这动作原本细微,却刚好周雪纯不耐烦地瞪了他们一眼时而恰巧看到,周雪纯目上立刻对他们投来凶光,警告他们赶紧离开。

  但王桓此人越见如此,心中玩兴越发起来。

  而这时周雪纯又是刚好念到“似兰斯馨,如松之盛【1】”一句,却一时因他们二人分神,而念成了“似竹斯馨,如兰之盛”。

  王桓便笑着上前两步,走到雪堂檐边,双手抱在胸前,悠悠闲闲地说道:“周先生,这里可是念错了?在下不才,可是记得的,此句应是“似兰斯馨,如松之盛”吧?”

  周雪纯本是早已不能再忍此人,此时见王桓是大有挑衅之色,断然将手中书“啪”地一声打在桌面,然后又随便从桌上捡起墨砚便往王桓处使尽力气扔去。

  眼见着墨砚就要来到自己面前,王桓确实始终不躲不避,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微笑与淡定。

  就在墨砚就要砸到他脸上时,甚至是连堂中的孩童们也为其倒吸一口凉气。

  忽然从他身边伸出一只手,将王桓一把往旁边搂开。

  直到墨砚在地上“啪”地一声摔碎,王桓这时才轻笑着摇摇头,佯作惋惜地感叹道:“为人师表啊...为人师表...”

  周雪纯便是已经被此无赖气得头顶冒烟,正要立刻站起走到他身边将他撵走时,坐在前排的阿鱼却忽然站起,伸手指着王桓身后的地方,惊喜喊道:“那鸽子!”

  众人一时便立刻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能见到一只脏兮兮的丑鸽子正在院中雪地上四处张望。

  对于这群长住深山水边之中的孩童,飞鸟鱼虫虽并非陌生,却是甚少能见到有鸽子在此等深冬大雪时节孤单落在院中。

  一时间人人兴奋不已,阿鱼甚至想要立刻冲出去,弥补当日不能抓到的遗憾。

  怎料周雪纯忽然又是猛地一下拍桌,对着他们怒吼道:“要不现在就滚出去,滚出去就不要再回来了,要不给我坐好了!”

  那群孩童皆被吓得脸色发黄,只好闷闷不乐却又心惊胆战地重新在位上坐好。

  阿鱼便也一样,却目光始终依依不舍地留在鸽子身上,又时不时偷偷摸摸地觑向谢宁,眼神之中写满了“你快去吧”。

  “把《千字文》给我抄二十次,不抄完今天就别想离开了!”周雪纯怒发冲冠地又怒喝道,一群孩童虽是苦不堪言,却也只能马上垂头便奋笔疾书。

  周雪纯这时才转头看向王桓二人,又怒声骂道:“请问您二位是还杵那儿干嘛呢?还要说要我先把那丑鸽子逮了炖了,再请你们二位离开吗?”

  王桓本还想继续说什么,谢宁是已被他们二人吵得头疼,扣住王桓的手腕便将他往外带走,那鸽子居然还知道跟着他们向外飞去。

  远去雪堂后,谢宁才将信笺从鸽子脚边拿下。

  只是打开后二人看完,是连王桓脸上也再无笑意。

  少顷后谢宁才缓缓回头看向王桓,冷声说道:“果然如你我所料。”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千字文》

  雪纯真的是吃可爱长大的小暴躁。

  第一百五十六章

  ◎定策者,王侯也◎

  谢宁只在纸上扫了一眼, 便将信笺送到王桓手中。

  王桓也看了一眼后,脸上一路带着的嬉笑顿时消失。

  他与谢宁对视一眼后,谢宁将手放在他背后, 在他脸侧低声说了句“进去再说”,又小心谨慎地往后四周看了一眼, 才扶着王桓走进屋中。

  谢宁将门关上后,二人走到桌边对面而坐。

  王桓将信笺放在桌子角落, 又从身后取来牛皮地图在桌上平铺开来,左手在牛皮面上抚平。

  然后食指指尖停在湟川处, 点了点, 冷笑一声,才说道:“临风做事还是欠了点老练了, 操之过急了, 急于追捧圣心, 急于做出成绩,只是讲到底,是连怡都都没出过的人, 说来都是纸上谈兵。”

  谢宁目光一直跟着王桓手指游走, 直到他停下。

  谢宁先是觑了王桓一眼, 顺了顺身前衣摆, 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在谢定章以为自己筹谋十拿九稳, 能够瞒天过海的时候,如果让他知道此事已陷朝廷, 就等同于给了他聩耳一击。”

  “而另一边,朝廷如今人才不稳, 此事事发突然, 朝堂上缺少当年能持局之人, 定会是群龙无首,此时又让连秋何联等人与孟远庄在朝堂之上公然唱反调,陛下只会心烦意乱...”

  王桓听着,双手是已重新收入绒套之中,微微偏头,狡黠勾了勾嘴角,抬了抬眼皮瞧了谢宁一眼,却没有说话。

  谢宁再次将那信笺拿到手中,双手落在桌上,一手捏着头一手捏着尾,又仔细看了一遍,才继续说道:“陛下虽尊为九五,却仍是凡胎,人在烦躁时,更加会选择自己想听的话听进去。”

  “简临风是一直身居京城,而当年谢高钰谋反一事,本来就是你我解局,才能够让他们是半步都没有踏出京城。所以其实这件事,对于当时留守京城之人,是雷声大,而雨点小。”

  “而且那时简临风尚未完全入仕,对此事当时的急迫,更加是不得而知,便以为如此诸侯王所谓谋反,不过风声鹤唳而已,是丝毫不放在眼中,才能表现与旁人相异,淡而处之。”

  “而此时此刻的陛下,因自己心焦,纵是有掩耳盗铃之意,但仍是更渴望能有简临风如此态度之人,能在自己身边让自己心思稳定。”

  王桓淡然笑笑,接过谢宁话尾,又道:“而此时众臣的提议,是孟远庄的偏激,连秋李凤勤所言虽然在理,但都不是解决方法,何联之言,更是让他越发烦躁不安,”

  “但是简临风之进言,不刚不柔,却又有在此时对症下药之意,陛下心中虽然知道削藩是治标不治本,但却无更好的他举,是定会采纳。”

  “这一步棋,便是往简临风的居安却不能思危,为谋圣心却不知谋政良上将计就计。”谢宁冷声继续道。

  王桓能感受到谢宁语气中大有寒意,他却只是温和笑笑,接着又说道:“我所说的临风仍是不得老练,是因削藩这一步棋,不但是治标不治本,而且更加是会加速谢定章的进攻之意。”

  “而如此,”谢宁此时眸中也带着丝丝奸邪看着王桓,又道,“便是你我所要求得的结果。”

  王桓缓缓接道:“谢定章自负,本以为自己计划是万无一失,从来不会设想当中会有任何变卦,所以如此一来,倘若中间忽然有稍微不如设想,他都会立刻急躁。”

  “而如今的变卦,就是再次削藩,此次临风提出的削藩,是比当年的更加严苛,甚至是各地藩王不得无由私自离开封地,又言朝廷会往各诸侯国排出谋士,替主分忧。”

  “言为替主分忧,实则监视其一举一动,”谢宁跟着说道,“简临风以为此举,可以抑制藩王动作,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如此只会更加激怒各藩王,不仅仅是谢定章,甚至其余一众小国国主。”

  王桓点点头,道:“这些国主原本可能还对是否支持谢定章的谋反之事摇摆不定,但此时无端又遭压制,当年首次削藩时留下的诟病还未消除,如今是又遭一击,这些国主定会恼羞成怒,而选择破罐破摔,愤而自愿加入谢定章谋反队伍。”

  “再有谢定章冷静下来之后,定也能看到如此状态,这于他便如得天相助,他只会将谋反进攻一事提前。”

  谢宁沉稳接道:“便是如你曾经所言,可万无一失,却迅可露其败。谢定章急,而乱其谋,乱,而疏其备。如此一来,则是给了你我乘虚而入之机。”

  谢宁说出此话时,越到末尾,目光越是坚定自信。

  二人相视至谢宁话语结束,王桓才微微笑笑,左手从绒套中抽出,又将谢宁指尖捏着的信笺拿走,送到桌上烛台处的火苗上,直到火快至手边,他才将手拿开。

  “我家殿下,如今果然可以独当一面了。”王桓脸上笑意温和,边说边又将桌上地图移开,从边上取来白纸一张送到谢宁面前,同时又将毛笔沾好墨水送到谢宁手边。

  谢宁虽将笔接过,目光却一直停留在王桓脸上,迟迟不肯下笔。

  王桓亦能看出谢宁神色忽然有异,他便垂头笑了笑,双手摁在桌上站起,走到谢宁身旁贴着坐下。

  王桓坐下后,一手搭在他握笔手的手臂上,上下轻轻捋了捋,又将脸凑到谢宁脸侧,温和地说道:“不怕,万大事,我与你一同承担。”

  谢宁手中的笔仍是停在纸上不能落下,他眉间微微皱起,忽然转头面向王桓,略显紧张地低声道:“很快...很快就能见到姐姐了...对吧?”

  王桓的脸就在谢宁面前,甚至二人的鼻尖能够相碰。

  王桓双眼闭着,谢宁的目光却直直落在王桓脸上,方才的那句问话,是再没有丝毫半柱香前析时利弊的自信。

  片刻后,王桓心中长叹一声,才将手移到谢宁后脑,尔后在他额心轻轻亲下,才睁开双眼,浅笑而道:“没错,我们很快,就能见到郡主了。”

  得到王桓的肯定,谢宁才在心中长输一口气,再回头面对着桌上白纸,一丝不苟地在上面认真书写,只是他这一次,他下笔的每一个字,都如千斤般重。

  接下来的每一步棋,便再也不能有丝毫差错。

  屋中明灯一盏,是可万里搅风云,屋外闲人一位,亦可无声停冷风。

  自谢宁王桓带着那鸽子离开后院时,周雪纯冰冷的目光便一直吊在他们身后。

  直到听到一声轻轻的关门声传来,她才摇着扇子要站起离开,却余光刚好瞥见阿鱼正鬼鬼祟祟地瞅着她。

  她便又转身环视了面前的小孩一圈,厉声喝道:“我这里的规矩,你们都是知道的。要是给我知道谁没抄完就跑开了,那你们以后都别再来了!听到没有!”

  这群小孩向来清楚周雪纯脾气古怪阴晴不定,此时便都只能战战兢兢地连连应是,坐在前排的阿鱼自是心虚,将头埋下,一直不敢再有小动作。

  周雪纯这时才起身往外走去,沿着廊下故意放轻脚步,走到门口一侧时才停下脚步,侧耳贴在墙上仔细聆听。

  直到二人话音落下,周雪纯的脸上早已覆了一层寒霜。

  她目光定定落在面前地上,眉间微微皱起,许久后才轻叹一声,紧接着却又十分不屑不耐烦地对着门处翻了个白眼,便甩着手往院子外走去。

  她边走边愤愤不平地自言自语道:“什么都交给我,自己跑去风流快活...姓周的就是没一个好人...”

  只是骂道这里,却又立刻停了停,蓦地想起自己似乎也是姓周的,便努努嘴,重新骂道:“姓周的男人!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人!”

  周雪纯越想越不对劲,一口气便径直往后山走去,踩着雪却一身轻盈,两三下便到了山顶断崖边上坐下。

  双脚凌在半空任它们自己晃着,她心中怒气仍是不减,手从身边雪中刨开,拾起一块又一块石子往外扔去,直到几十块石子扔出,她双手也早已冻得通红没有知觉,她才停下来。

  ?

  只是双眼却不知从何时起略有微红,她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支竹简,竹简上有六字:

  定策者,王侯也。

  周雪纯双手紧紧捂住竹简,半晌,才轻叹一声,喃喃道:“行了,我都知道...我帮不就是了...”

  而到次日,腊月三一,除夕日。

  仙寿村虽是弹丸之地,却民风淳朴,比邻如亲,这般重大节日,家家户户便是月前就开始为之准备筹谋。

  且不说腌制腊肉腊味,就是准备挥春对联装潢装饰等事宜,就让人人日夜繁忙,却忙得不亦乐乎。

  今日你给我送来山鸡一只,明日我赠你腌好辣白菜一埕,今日你送来绣好小棉袄与我小儿,明日我赠去新织毛衣与你闺女。

  又是春联挥春一时,因村中村民大多目不识丁。

  若周雪纯那年不在,是无他法,只能依靠家中曾经在周雪纯堂下学习的小儿,只是这般能挂在门前的,便如鬼画符一般。

  而今年周雪纯恰好留在村中过年,家家户户便是从早到晚,提着蔬果年菜就在周雪纯的小院子外排队,希望能够从她手中得到红纸黑字一张。

  而周雪纯此人性格脾气又是众人皆知,若是其忽然撂起不做,众人也拿她无法,便是离开不好,继续等待,又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手头上功夫仍未做好,便只好让自己小孩仍在雪中候着,等着什么时候周先生愿意玉手一挥。

  只是今年这院中会写字的人并非周雪纯一人。

  几日前开始,谢宁瞧着那群小孩在院外虽是排着队,却越发开始打闹喧哗,吵得二人不得宁静,本想外出让他们安静些,但王桓却将他拽下。

  王桓对着谢宁笑了笑,又让阿鱼替他找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放在院子门口,他便开始在那替众人无偿献丑。

  谢宁本对其此举十分不妥,且不说抛头露面,便是如此寒冬在外而坐,几次想要劝他不要胡闹,却见王桓与那群孩童之间玩笑玩闹时脸上的笑意。

  是这些年间他从未见过的。

  谢宁便再无阻挠,一直陪在王桓身边,替他更换手炉,送上热茶,替他暖手温身,时不时也替他书写两张。

  一众村民本对此二位不速之客本是既好奇又害怕,却相处一月下来,见二人皆是礼貌之人,甚至与那位性格孤僻的周先生相比,是更加要好相处。

  所以过去月间,许多人瞧着王桓体弱多病,谢而宁又不熟厨艺,便时常故意多做饭菜送来,让二人能尝人间烟火温暖。

  如今又见王桓一身单薄瘦弱,却仍愿意为众人雪上书写春联,更是有人腾出自家外堂,让他不至于在室外吹风,起码有棚遮风挡雪,有炉暖手温足。

  便今日傍晚之时,家家户户都准备开始年夜饭,而王桓与谢宁正要往小院回去,阿鱼和他母亲忽然来到他们面前,阿鱼母亲和蔼相邀二人到她家中过年。

  只是她话刚说完,外面却忽然又走进一人。

  那人冷声打断:“不用麻烦了,先生和殿下已经答应,今晚与我一同过年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后半部分,其实一直觉得很温暖。

  第一百五十七章

  ◎除夕之夜,仙寿解西北◎

  王桓和谢宁所在的是一裁衣铺子的主人从自己铺中腾出来的一个角落。

  替最后一位老伯伯写完一副春联时, 老伯伯还诚恳殷切地邀请二人到他家,去一同用年夜饭。

  王桓谢宁是对视一眼后,王桓便笑眯眯地对老伯伯说:“老伯伯, 这段时间里我们从你手里得到的吃的,都够好几顿年夜饭了。今夜除夕, 是家人团聚一堂的好日子,我们便不去打扰了。”

  老伯伯见其推辞恳切, 也不好再继续相劝,又连连道谢后, 才往外走去。

  王桓二人远瞧着天色已渐渐暗下, 家家户户也亮起了明灯,谢宁替王桓将狐裘披好后, 二人便要往外走去。

  还没走出铺门, 阿鱼便由他母亲牵着急着步子走到二人跟前。

  阿鱼悄悄地快速将一小纸包塞到谢宁手中, 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四处看去。

  阿鱼是以为没人瞧见,却他长得矮小,这点小动作是在场三人都看在眼里。

  他的母亲更是一脸尬色, 瞧了他两眼, 才对着王桓二人说道:“我瞧着二位在这里也是举目无亲, 除夕这等事该热闹的日子, 也不好落得冷冷清清的, 便想着若是两位公子不嫌弃,不如到我们家去一起吃顿饭, 也算是人多热闹了...”

  谁知她话没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一把冰冷的声音, 打断道:“不用麻烦了, 今晚这二位是早答应了与我一同过除夕的。再说, 阿鱼他娘,你以为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喜欢热闹吗?就你面前这二位,可是这世间最讨厌吵闹的人了,你可就别强人所难了。”

  阿鱼母亲脸色顿时“唰”地沉下,方才刚走的尴尬越发变本加厉地回到脸上。

  王桓却笑着回道:“周先生可有听过一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明明是周先生自己不喜喧闹,怎么就又强加到别人身上了?”

  不等周雪纯说话,王桓又对着阿鱼母亲温柔地说:“夫人,今夜在下确实与周先生有约在先,便不方便打扰了,赶明儿我俩再去给您拜年吧。”

  王桓说到此处,又凑到阿鱼母亲耳边,小声道:“周先生的脾气,您也是知道的,若我爽约,他可就要拆天了。”

  阿鱼母亲连连应是,之后便拖着还对谢宁依依不舍的阿鱼连忙转身离开,经过周雪纯身边时,更加是加快脚步,似乎身边的是一只随时爆发的豺狼虎豹一般。

  周雪纯看着阿鱼母子二人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间,才上下打量了面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自己的二人一眼,不耐烦说道:“你俩还站着干嘛?走啊!”

  她说完,转身便往外走去。

  谢宁王桓虽是十分疑惑不解,但毕竟归家同路,这般雪天不忘院去也着实没有他地可至,便也是跟随其后往院子回去。

  回到小院,周雪纯并没有立刻在前堂停下,也没有回自己屋中。

  穿过第一道檐廊径直往后院走去,一直走到最后的雪堂才停下。

  雪堂要比平地高出两级台阶,平时这雪堂里面是刚好左右有两列矮几,每列各有四张矮几和坐垫,雪堂前端木屏风后,是周雪纯的座位。

  而此时王桓二人走近了才发现,平日里整整齐齐的两列座位,竟被周雪纯胡乱地推开,留出中间一片空位,还在上面放置了一个火炉。

  火炉上,又驾着一个石锅,石锅中烧着水,水还未沸腾。

  火炉边上,围着摆放着五六个小竹篮,竹篮中放着各种各样的食材。

  周雪纯是大大咧咧地就走到火炉边上坐下。

  王桓和谢宁两人站在雪堂边,看着如此应结桃李之地,如今是被它的主人搅得乌烟瘴气,二人脸上不约而同地挂上无言以对的难色。

  王桓先是问道:“周先生,敢问您这些食材,都是从哪里来的?”

  而这时谢宁却忽然瞧见一竹篮边上有一张纸,他连忙两步上前拿起,才看到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大字:赠王先生。

  若没记错,这应是周雪纯其中一个学生的字迹。

  谢宁将纸条送到王桓手上,无奈地看着周雪纯正拿扇子一丝不苟地扇着火。

  周雪纯看都不看二人一眼,略有埋怨地说道:“哎呀,这些食材就算给你俩留着,你俩也不会做啊!放着也是放着,可别浪费了...哎你俩也别站外面了,赶紧进来坐下吧,水快开了就可以将食材放进去了...”

  王桓谢宁虽然是十分无可奈何,却一时间也是无言以对,只好走进雪堂里,各自围在火炉边上坐下,便跟着将食材逐一放入锅中。

  石锅中的水渐渐烧开,滚开着里面的各种食物,慢慢地又浮起在水面,腾腾白烟在锅上升起,过堂的冷风遇上此热气,是越发的在三人中间幻化成源源不断的白雾。

  周雪纯先是在锅中夹起肉片,沾了些酱料后再送进嘴里,却才知滚烫,又立刻吐了出来到碗里,接着手又在嘴前不停地扇风。

  与之相比,王桓和谢宁便显得十分慢条斯理。

  谢宁知王桓黑夜中眼神是要比平常不济,又此时面前尽是白烟,更加是不能看清,便时常从锅中夹起食物,先放在嘴前吹一吹,让其摊凉稍许,再放到王桓碗里。

  周雪纯看着二人你说我笑,一人体贴一人关怀,顿时心中又忽起烦闷,嗤之以鼻地轻轻摇摇头,将碗中的肉片送入嘴中。

  咽下后她才撇撇嘴,眼珠子一转,又边若无其事地从锅中又夹起一块肉片,边放到碗中上下染着酱料,边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想二位,对柔化现在的局势,应该是有所了解的吧。”

  对于周雪纯的语不惊人心不死的一贯作风,王桓谢宁是已经习惯,却此时此刻周雪纯是无端提起柔化一事,便让二人不得不吃了一惊,二人皆立刻停下碗筷,先对视一眼后,才疑惑地看向周雪纯。

  便是能见到周雪纯似乎完全感受不到二人的目光一般,将肉片放到自己嘴前轻轻摇头吹开白烟,再送进嘴里,缓缓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办?”

  见二人仍是没有反应,周雪纯目光定了定,心中一声冷笑,才将双手放下,抬头清冷地看向二人,又重复一遍:“你们,打算,怎么办?”

  谢宁眉心渐渐皱起,也警惕地将碗筷放下,正想开口,另一边王桓却忽然边嚼着一只蘑菇,边不紧不慢地回道:“敌不动,我不动。敌若进,我以防。”

  王桓边说,边又想伸筷子到锅中再夹起食物,却因不能看清而只能不停地搅动汤水,谢宁看不下去,便又给他夹起放到碗里。

  王桓回头对谢宁笑了笑,才又继续道:“只是周先生你如此问法,也算耐人寻味。近来在下也是时常在想,淋北,南境,在意图谋反时,是被人称谓寇,敌寇敌寇,先是敌,才至寇。但是如此,难道不就矛盾了吗?”

  “无论是谢高钰,抑或是谢定章,皆是同姓之氏,皆臣属天子,所持封地,也亦皆为宣朝地下。就算当中有所谓反谋反,也只能成为反,而非敌。为何是以敌相称,若真论敌,放眼天下,恐怕便是只数柔化能称之为敌吧?”

  “说到底,柔化自古便不属中原,更不属朝廷,其中自乱,若非侵犯我中土之誉,朝廷是无由,无意,更是无应插手。”

  王桓说出这番话时,平平淡淡,就如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散交流一般。

  只是不光是其说此话的语气,更是当中见解,是让周雪纯听后竟是大觉有意外。

  中原之人,特别是江中的人,更加是京城出走之人,能有几个,能够平淡无争地说出,柔化,自古并非所属中原等话语。

  只是周雪纯却又不愿将自己的感叹表露,便装作不以为然,只是点点头,边重新拿起碗筷,边问道:“梁显扬虽说在京城生活多年,但身上始终流着柔化苍狼的血。你放他回去,就是放虎归山,长沙十八勇骑在他手上,如果他真要入侵中原,甚至一路长驱至扫至江中京城,那些狼子疯起来,可不是你们中原的娇兵可以抗衡的。如果到了那时候,你又想好怎么应对了?”

  周雪纯说出此话时,语气清淡,透过一层虚渺的白雾为屏。

  谢宁竟是也怔了怔,从来只道她身上丝毫不带的传说中周氏清高之态,竟能从她这短短一段话中清然见到。

  王桓目光定定地落在白烟之中,本已从碗中夹起一肉片的手停了停,脸色似乎也闪过一丝异样,缓缓将肉放回碗中,更是将碗筷放下,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周雪纯余光在他脸上扫过,心中又是冷笑一声,才接着说道:“就算,梁显扬此人的确如你所料,是能够平定柔化内乱,若非到极时,是不会贸然攻打中原,甚至你能拿捏住他的弱点,但是,那又如何?梁显扬至多百年,百年之后呢?你能保证,下一位旗王,就不会攻入朝廷了?”

  王桓冰冷的目光从锅边处渐渐移到周雪纯脸上,从飘飘渺渺的白烟之中,虽看不清分毫,却仍是定定地投在周雪纯处,低声喃喃说道:“根结一日不解,西北仍旧为患。”

  谢宁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王桓一眼,见到王桓脸上肃意,手上三指在垫上一下一下地点着,目光始终停留在白烟上,缓缓说道:“柔化天生傲血,是断不能容忍无端臣服他人,这是奇耻大辱。”

  “只是如今柔化能力有限,又老旗王不愿带兵出征,旗下子民也只能只存心中遗憾。但如此便正中了跋氏度氏等心中不忿郎氏的旗族的首领下怀,他们将这些年民生困苦的根源,完全归咎在朝廷之上,归咎在郎氏旗王无能之上,以引起民怨。”

  “仇恨,是行军中最大的凝聚力,如此一来,便能团结旗下子民,与之一同造反。”

  每当王桓开口,谢宁都会安静聆听,而此时他便接下说道:“所以,就算梁显扬回去之后,能将柔化跋氏度氏等人的起哄压下,但民心不定,始终是留有后患。”

  周雪纯目光在二人脸上带走一圈,从怀中拿出帕子,边在嘴边擦拭,边又说道:“今夜除夕,我赠你们四字,民本厌战。”

  “燕西难民,”周雪纯话音刚落,王桓立刻冷声接道,“以宗体民,以民恤民,以民定民。”

  周雪纯少有赞同地点点头,边将帕子重新折叠,边继续道:“燕西旱情年复一年,当地早已民不聊生,又官府不作为,纵容地主豪强对其肆虐,导致逼良为娼,”

  “灾民无奈,逼上梁山只能为生而寇。柔化内乱,柔化从来俗例,是民以王为主,旗王为争权夺势而行风起浪,但是民不知根本,便易受教唆,教唆之下,是攻而为生。只是燕西,柔化,两地毗邻,所谓远亲不如近邻,虽是两族之人,谁又怎知中无情谊?”

  “说到底,”一直在旁安静聆听的谢宁此时忽然接话,“民心本善,恶因生存,且民本厌战,是可攻之以民,却亦可杜之以民。”

  周雪纯略显意外地觑了谢宁一眼,却见到谢宁本是一直垂头,说出此话后,却是第一时间看向王桓,王桓更加是宠溺地对谢宁笑着点点头,以表赞赏。

  周雪纯看着二人这点小动作,瞬间心中烦闷又生,她抿了抿嘴,忽然向二人手掌向上地把手伸出,野蛮地说道:“行了,我该说的也说完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接下来要怎么做,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了。废话说完,我的压岁钱呢?!”

  王桓本还在和谢宁面对面而低声说话,周雪纯忽然原形毕露,王桓和谢宁一时间也骤然愣了愣。

  二人也是没想到此人脸皮如此之厚,无奈之下,谢宁只好站起回屋,去取早已给她准备好的红包。

  只是谢宁前步刚离开雪堂,王桓却忽然狡黠地盯着周雪纯,戏谑说道:“穆轻兄,如果我是你师父,对着你这点脾气,我也想要逃走...”

  周雪纯果然立刻怔住,片刻后,她皱了皱眉,恶狠狠地瞪了王桓一眼,低声骂道:“你闭嘴...”

  不等谢宁将红包拿来,周雪纯已经满脸怒气地往自己屋中走去。

  直到谢宁重新回到雪堂,却只能看到王桓面对着他来的方向,微微笑地看着自己。

  谢宁一时疑惑,王桓却扶着他站起,牵着他的手边往房间走去,边笑着说道:“周先生是眼红你我了...”

  王桓说着,更加是凑到谢宁耳边,又轻轻说道:“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再让他眼红多一些?”

  作者有话说:

  雪纯和她师父的故事会在番外写。

  第一百五十八章

  ◎红帱赤子归月下,南境蛇虫绝地起◎

  谢宁和王桓才走到廊下, 尚未走进屋中,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关门声响。

  二人心里都被这声巨响震了震,同时转身回头, 才看到对面厢房中蓦地亮起明黄烛光。

  王桓不以为然地笑笑摇摇头,便往屋中走去。

  谢宁却仍站在原地, 远远望着对面从屋里倒在门上的影子。

  从那倒影动作,能估摸出来周雪纯正恼怒地将裘衣脱下, 只是刚脱下瞬间,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谢宁微微皱了皱眉, 很快又见到那倒影越来越大, 谢宁顿时回神,下意识地抓紧手中压岁钱, 立刻转身走进屋中把门关上。

  果然门一关上, 就能听到对面的开门声, 谢宁进屋后仍是面对着房门,隐隐约约能看到周雪纯从屋里走出,结果没走两步又回去了。

  周雪纯愤愤不平地从屋中走出时, 刚好看到谢宁关上门, 她也顿了顿, 最终还是重新回屋, 又重新甩上门, 边懊恼地低声骂道:“真是蠢了!怎么也不等着把压岁钱拿了再回来!亏死了!”

  而这边屋中的谢宁虽不能听到她说了什么,但脸上仍是露出一丝得逞的笑容。

  正要回头往屋里走进, 转身之际,却看到王桓正站在窗边上, 身上鼠毛裘衣还没卸下, 正垂头凝视着窗台上的赤子红帱。

  今晚月不圆而亮, 万里无云,天朗气清,星辰如烁。

  明晃晃的月光随着清冷的月光晚风从窗缝中钻进,不偏不倚地落在赤子红帱的身上。

  谢宁走到王桓身边,见到王桓双手正双掌张开,落在刀剑中间,手指覆在红帱,手掌盖在赤子。

  红帱刀鞘上是有做九龙戏珠的浮雕,却不仔细看,是难以辨认。

  而赤子上是雕刻青鸾鸿鹄,栩栩如生。

  王桓的手指修长苍白而骨节分明,落在如此刀剑之上,竟与人一种淡泊致远之感。

  谢宁将手缓缓落在王桓手背上,王桓才轻轻笑了笑,目不转睛地说道:“四年...竟然就四年过去了...”

  王桓说着,忽然将赤子拿起举在面前,挡在从缝流入的月光前,再将长剑从剑鞘中抽出,目光是紧紧盯在剑身上,而又能从剑身上看到两双锐利的双眼。

  “四年前,你我重遇那晚,我曾说过,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绝不会再走同样的路,”王桓淡然说着,却忽然苦笑两声,才继续道,“只是现在四年又过去了,我才明白,就算让我回到四年前也好,十年前也好,无论你我是重新选择,还是原路再走,求的,根本只是一句问心无愧。”

  王桓说完片刻后,又是苦涩地笑着摇摇头,才将赤子利落地送回剑鞘,又将赤子放回到红帱边上,谢宁却忽然握住他的手,缓缓说道:“你觉得...还要多久...”

  王桓这时也转身面向谢宁,二人四目相对,能从对方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倒影里各自脸上没有半点笑意,甚至是少见的肃穆凝重。

  王桓蓦地松开谢宁的手,却又缓缓一手伸到谢宁脑后,将他向自己身前靠近。

  谢宁心中一声长叹,顺着王桓的意思靠前时。

  谢宁将双手从他裘衣中伸进,从他两边腰侧慢慢将他抱紧,头靠到他肩上,双眼缓缓合上。

  王桓一手仍留在谢宁脑后,另一只手也将他抱住,低声说道:“若无意外,不出一月,南境便会开始行动。至于柔化...”

  王桓说道这里,停了停,谢宁也慢慢张开双眼,眸上尽是冷光,却没有说话。

  “来年春分,必乱。”王桓冷声接着说道。

  中原四境,嘉荣二十年的除夕,是在四海升平,却四海暗潮汹涌之中无声无息地度过。

  嘉荣二十一年。

  王桓二十九岁,谢宁二十五岁,谢文昕十九岁。

  元月二十,南境,湟川幕府。

  朝廷派出的信使一番言说后,便颔首双手将圣旨递向谢定章。

  谢定章此人三十有余,长着一张谦逊低调的面容,只是身上流着的谢氏的血,便是就算再可刻意收起,也难以掩藏当中的坚定和奸诈。

  此时谢定章是一副诚惶诚恐之态,连忙从主座上站起然后快步走下。

  谢定章走到信使面前,同样是恭恭敬敬地双手将圣旨稳重接好,又连忙将信使扶起,然后才说道:“先生不需如此重礼,先生这是千里迢迢从京中远道而来,更加是传陛下之话,我等本是应见圣旨如见陛下,若反倒是先生这般厚礼,是让我等受宠若惊啊。”

  信使脸上却只带淡然笑意,往后退开一步后,礼貌说道:“陛下从朝廷派出前来相助湟川幕府的使臣,若不出意外,大概会在半月左右抵达湟川,届时还若使臣因初来乍到而有所冒犯,还望殿下能多多包涵。”

  谢定章连忙又道“不敢”,然后二人又三两恭维后,使者便道“若无他事,那下官便先行告退了”。

  谢定章更加是再三道谢,又让使者替其向朝廷问候,然后才始终带着和蔼笑意地将他恭送至幕府门口。

  直到使者道不比再相送,谢定章才只好做出一副依依不舍之态与之告别后,再无走出,他仍是站在门口,礼貌地注视着使者走上驴车,驴车缓缓离开。

  直到驴车逐渐变成一黑点消失在街道尽头,谢定章才慢慢转身。

  只是他转身之际,脸上从头到尾都带着的恭维笑意便骤然僵硬,紧接着更是消失而换上一副阴狠的面容。

  他刚走进堂内,听到身后大门关起的声音那刻,忽然将手上圣旨猛地向中间主座使劲扔去,脸上却只是阴冷而不能见有怒意。

  而这时主座之后的屏风后,忽然有一男子从侧边连忙走出。

  该人身上穿着浅灰色粗步外衣,年岁如谢定章不得上下,面容普通,只有右边眉中有一断痕。

  此人不声不响地走快步走到主座旁,弯腰将圣旨捡起,又小心翼翼地拍走上面沾上的灰尘,瞥了外面紧闭的大门一眼,才又赶紧走到他身边,双手将圣旨再呈至谢定章面前,低声道:“毕竟还是特殊时候,那使者也前脚刚走,人多眼杂,殿下还是谨慎些好...”

  “谨慎?”谢定章骤然一声冷笑,他转身不屑地往门处瞥了一眼,重新转回身子,盯着面前男子,又冷声说道,“本王也以为自己一直都是足够谨慎了,竟是没想着谢逢这个幺子还是有点儿本事的...哼...程先生,你倒是说说,本王现在是还能怎么谨慎了?”

  程平仍是垂着头站在谢定章面前,双手再次将圣旨举在谢定章面前,沉稳不惊地压低声音说道:“便是殿下之前一直谨慎,才得来今日成就。如今朝廷虽是因得知殿下的谋划,才会有如此举动。但是,若换个角度来想,难听些讲,殿下的谋划,是谋反...可是朝廷的应对举措,却只是再次削藩,而这次削藩的严重程度,较上次相比,甚至远不能及。殿下若是细想,如此一来,不是明摆着说明,是连皇帝自己,也对京师现今的兵力没有信心吗?”

  谢定章听得此言,左边眉毛向上抽了抽,将信将疑地睨了程平半晌,才将圣旨重新拿回。

  谢定章边皱眉沉思着往座上走去,边低声说道:“早前陈圳和谢高钰将京城搅的翻天覆地,而谢宁又已经不问政事,朝廷现在是正值重整时候,是百废待兴,然而皇帝年少,是无知又多疑,如今朝廷上的人多是新贵,这些人根本不知如何朝政...偌大京城,如今正是空虚之时...”

  程平见谢定章将圣旨取走时,心中才松了一口气,转身面对着谢定章,又继续说道:“殿下所言正是,再次削藩,看上去是震慑,但其实,根本就是朝廷垂死挣扎的最后一招,只是此举实在是愚蠢至极。”

  “当年首次削藩时,多少大小诸侯王国已经略有怨言,只是当时众人仍是敢怒不敢言,而如今再次削藩,朝廷甚至要往各地送出监视之人,这便是在各诸侯王心上火上添油啊...”

  谢定章目光定定落在案上,此时才略显同意地点点头,脸色却始终凝重,他接着便道:“如此一来,反而是让早前举棋不定的南境小国君王定下心来,要与本王站在统一战线上。”

  “再有本王在朝廷面前先是低调恳切,便是让他们以为,本王确实被他们削藩之举所震慑而不敢轻举妄动,他们便会暂时掉以轻心。”

  “之后本王再忽然予以一击,给京中再添混乱,乱而漏洞百出,溃不成军,如此一来,便是本王乘虚而入的绝佳时机了。”

  “殿下英明,而且,以臣拙见,”程平脸色沉稳地对着谢定章双手作揖,微微颔首后,抬头看向谢定章,才继续说道,“我们甚至,可以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谢定章闻言顿了顿,摇了摇头,默默沉思少许后,才冷声道:“只是在这之前,还有一个人要先处理掉,本王绝对不容许前兵未远,后栏先起火了。”

  程平神色依旧淡然,点点头,说道:“早前麓亭侯不是向殿下提起过,是与南海一南洋商人有海盐生意,是需要出海远行吗?殿下当时没有立刻同意,乃因害怕麓亭侯担心麓亭侯会先行一步,但是此时既然殿下同样决定先行了,那就无可担心了...”

  谢定章顿了顿,缓缓将凌厉的目光转到程平脸上,冷笑一声,轻轻摇摇头,不屑地将那圣旨转在手中,又对程平说道:“那这件事,就有劳程先生了。”

  程平连忙再次作揖弯身行礼,连道让谢定章放心将此事交给他,定不会让他失望等等,谢定章便挥了挥手让他先行下去。

  谢定章一直垂头看着案上,直到程平越行越远,他才抬头死死盯着程平的背影,又是一声冷笑,沉声自言自语道:“江中谋士...哼...江中谋士...果然都是一只只老狐狸。”

  次日湟川官府议事,谢定章在众人面前仍是一副安分守己,尽忠职守,对朝廷的安排是摆露出绝无异议的态度,更是再次强调湟川幕府众人,日后定要对即将到来的从朝廷排出的幕僚要尊重敬重,相互包容。

  议事结束后,谢定章是将麓亭侯谢先智留下,与他再次商讨,关于早前曾提起过的与南洋商人做官盐交易之事。

  因早前提起时谢定章对此事态度仍是存有保留,便今日谢定章是道,经其深思熟虑,是知此事可行,更道以应一早便予以信任而非过有半月才来同意。所以便告知尽可放手去做,若当中有任何需要幕府支持的地方,是大可直接来寻他。

  谢先智是连连道谢,又称一定将此事办妥,绝不会给湟川幕府门上丢光。

  谢先智转身从谢定章书房离开时,两兄弟脸上笑意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各色阴冷奸笑。

  那晚谢先智是在吴远山府上用晚膳,晚膳过后,又在吴远山书房中与他商议这次出海之事,二人脸上皆带凝重。

  就在二人难以得出一思路时,门外忽然传来两声敲门。

  谢先智与吴远山立刻谨慎对视,门外却忽然又传来声音,说道:“是我。”

  作者有话说:

  雪纯的脾气真的得改改

  第一百五十九章

  ◎江中谋士,所谋乃天下策◎

  吴远山的书房中灯烛光明盈, 虽是在吴远山府上,但谢先智是为君侯位高,而坐于桌后, 谢蓁蓁和吴远山并排坐在桌前。

  桌面上一用木板雕刻而成的深浅雕纹的地形模块,又能看到在怡都, 湟川,南海, 伯荆山处皆有插着红色小旗子。

  自谢蓁蓁入屋商谈,已是几个时辰已过。

  三人脸上各有千秋, 谢先智与吴远山神色始终凝重, 只有谢蓁蓁一直不慌不忙,淡定从容, 甚至一直留意着二人脸色的变化。

  那日她收到王桓谢宁的信后, 本是惊喜万分, 却看到最后脸色越发苍白,她在心中是对王桓骂上“疯子”千遍万遍。

  怎料就在她要将信纸烧去一角时,却才骤然发现, 写此信之人并非王桓, 而是自己的亲弟弟。

  是那个曾经只知道为了一个疯子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弟弟。

  是那个曾经向来不会谋算人心, 只道问心无愧的弟弟。

  是那个曾经为了某人, 而荒废多少年月的弟弟。

  谢蓁蓁无端又想起那日在伯荆山断崖边上二人分别时的情景。

  那时候她虽是已经能从谢宁的眼神中知道, 经此些劫难,自己的弟弟早已今非昔比。

  是当初所谓纯良, 造就了今时今日的谢宁。

  而当日那句“殊途同归”,她只道是再归仍是从前人, 却是没想过, 本是殊途, 行路截然,又何来再归仍是从前人。

  便是自己,也早已不如当初。

  只是人再变,是初心不改,只求问心无愧。

  今晚在二位面前的一番侃侃而谈,皆为谢宁信上所导,只是话从口出时,她能注意到面前二人虽一直予她以表面信任,却人心似海,从来都是风平浪静与波涛汹涌交接出现。

  只要与性命权势相勾结,便是同根兄弟,也从无绝对信任。

  她脑海中是不断想起了小时候,悄悄瞧见父亲书房当中群儒争鸣之局。

  所谓江中谋士,所谋,是权势,更是策略。

  只是谢蓁蓁更加是从未想过,自己从小随父在战场上度过童年,本想着若将来一日会为报朝廷,亦会是戎马枪裘,征战黄沙。

  她从小对谋士之为嗤之以鼻,若非有战场上将士以身许国,又怎能有他们如此之人,高台玉座,只知口若悬河,侃侃而辞,便以此为拥护君王,守护朝廷,却是纸上谈兵。

  可是如今她才明白,谁又怎知,便是口舌之中,也可是腥风血雨。

  一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止,也是可以搅动风云。

  谢蓁蓁是从来没有对王桓有过赞慨。

  直到她自己走上了这条路。

  那晚之后三人再对此事的谋划详细解释商讨一番,直到三更敲响,谢蓁蓁才起身要告别。

  只是她离开后,谢先智一直凝视着门处,吴远山亦一直暗暗觑着谢先智,又拿起茶杯抿了一口,低声说道:“这件事...是拿命来赌啊...”

  谢先智这时也才缓缓将视线转回,垂头看了看手中茶杯,将小杯子晃了晃,冷声说道:“绮绒郡主...谢蓁蓁...谢宁...说到底还是江允谢氏之后啊...”

  吴远山顾虑重重地又道:“可是侯爷...这件事,这件事事到如今,怕也没有别的方法了吧...”

  “他们有他们的筹谋,我们与他们之间,不过是利不相冲而各取所需罢了,”谢先智不屑地将茶杯随意丢在桌面,冰冷看向吴远山,又压低声音说道,“这件事,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二月二十,南境,湟川,谢先智与吴远山南海边上启程远行。

  李清茹带着吴忧吴虑一起到海边相送,谢蓁蓁亦陪伴在侧。

  吴远山登船之际,是再三叮嘱吴忧吴虑定不可惹母亲烦恼生气,又不停地嘱咐李清茹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甚至还拜托谢蓁蓁对其多有照顾。

  这些年间吴远山也时常远行,于李清茹来说,将吴远山远送,其实早已是家常便饭,只是这一次,她是很清楚能从吴远山脸上看出他比过去多有顾虑担忧。

  只是吴远山不说,李清茹亦是大概能知当中缘由,她也不会去问。纵是她心中亦是多有不舍,也尽量不表现在脸上。

  二人港口边上告别时,海风吹起李清茹额边碎发,却吹不开她脸上的温柔沉稳。

  她只是又叮咛几句,出行在外要好好保重自己之类的话,便目送着吴远山登上那艘早已扬起风帆的船。

  谢蓁蓁一直伴随在李清茹身侧,远看着那艘帆船逐渐离开港口,看着站在船头的吴远山与谢先智的身影渐渐变得渺小,谢蓁蓁的眼中是只剩冰冷的光。

  二月廿八,江中,怡都,多云。

  过去月余朝堂之上的所谓平静,是人尽皆知的自欺欺人,虽从中原各地,甚至西北柔化都再无传来异样,却仍是人心慌慌。

  而如此虚假的平静,更加是脆如薄冰,看似坚固,却不堪一击。

  所谓一击,便是从南境忽然传来的一则快报。

  此则快报从南境传入宫中时,谢文昕是宛遭当头一棒,再今日朝堂之上将此消息告知众人,是落得文武百官脸色苍白。

  当日削藩,当中一举乃从朝廷派出的谋士至各诸侯国,以辅助当地幕府内政。

  派往湟川的谋士是月前便从京城出发,过淮江,翻伯荆,若无意外,此时应已到南境地界。

  却忽然传来消息,信中所言,该谋士刚过央江踏上南境领土,还未入湟川地界,便在途中某处驿站遭人残忍杀害,尸首异处。

  而此事是让朝廷顿时陷入恐慌的,并非行凶之人尚未能寻到。

  恰恰相反,行凶之人甚至在对此谋士出手后,没有丝毫遮掩修饰。

  又探子回报,此人乃湟川幕府一校尉,名方延。

  此人在南境之中名声神秘却响亮,是出手狠毒且从无失手,是在南境之中人闻其惊。

  此事一出,顿如石落湖面,是不久之前,从湟川回来的使者口中是能得知,谢定章对朝廷仍是敬意不浅,对朝廷派出使者尊敬有加,言语之间也不能察觉半点谋反之意。

  如此一来,谢文昕本是开始有所怀疑,湟川王谢定章意图起兵造反一事,是否只是子虚乌有。

  然而今日消息再传,他是如遭当头一棒。

  谢定章的谋反之心是昭然若揭,甚至不予以任何掩饰,是公然向朝廷宣战示威。

  早朝之上,竟是鸦雀无声,谢文昕严峻的目光横扫堂中众人,是无一人敢抬头,甚至不少角落中人,拿着笏板双手竟在瑟瑟发抖。

  谢文昕目光最后停在简临风脸上,却略有意外,此人脸上虽早无当日凛然站出殿中提出削藩一案时的自信,却与此时旁人相比,仍是镇定自若。

  那日早朝上,孟远庄仍是坚持其从前便提出的立刻出兵,趁南境现在尚未出兵,仍在筹谋之际,先发制人,以避被动。

  但此事仍是遭到连秋与冯晋的反对。

  连秋作为护城防统领,冯晋作为大军师,比起孟远庄此人从未踏足军营,是对如今京中的兵况要更加的了然于胸。

  二人皆道且不说如今京中的军兵是力难以衡,便是长途跋涉至他地,届时士兵早已筋疲力尽,却面对是备战多时的南境藩兵,是绝无胜算,不如将兵力暂且留守京城,以做防守。

  但此时孟远庄却不以为然,甚至言至可借淮南藩兵以抗南境。

  只是他此言一出,不说谢文昕脸色骤然发黑,便是一旁的简临风,也顿时愣了半晌。

  简临风脸色一黑,连忙不停与孟远舟使眼色。

  孟远庄本还想继续往下说,却听到简临风几声紧急的清嗓,他不解地回头看去,只见简临风正对着自己挤眉弄眼。

  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自己出言不妥,当时是恨不得给自己扇两下耳光,他之后便连忙退下,不再多言。

  那几日谢文昕是寝食难安,甚至一直在普同殿中,不是与近臣议事,便是一人沉思。

  众臣是众说纷纭,却建议中漏洞百出,谢文昕自己更加是难以想出可行之策。

  他不断不断地陷入焦灼不安之态,只觉头痛欲裂,却仍不能在旁人面前露出倦容。

  只是当众人退下之后,他一人坐在座上,看着座下一片空荡,他竟是忍不住屡屡想到,此时陈圳若在,李匪樵若在,甚至当年的谢辽,王砺若在,他们又会是有何谏言。

  他的父亲,当年一马平川的江允王,后来平定天下的宣文帝,此时又会做出怎样的应对。

  而到他心力交瘁之际,他甚至在想。

  若此时谢宁,王桓在此,他们又会提出如何建议,他们又会,如何解决此事。

  只是当他想到这两个人的名字时,他心中却忍不住对自己狠狠地嘲讽,几日前的自己还在怀疑他们二人,如今却是希望能求得他们两句意见。

  谢文昕越想越觉得头脑发昏,他孤独地坐在桌后,双手撑在头的两边,拇指摁压在太阳穴,双眼紧闭,眉心紧锁。

  而此时却忽然从远到近缓缓传来一阵清幽的花香,他眉心跳了跳,忍不住睁开眼,便见到孟诗云双手端着食盘向他身边走来。

  孟诗云在他身边坐下后,边将饭菜拿出,边温婉说道:“陛下政事繁忙,却也要注意身子...”

  孟诗云将饭菜拿出放在桌面后,正要将筷子送到谢文昕手中,回头之际,却发现谢文昕正皱眉盯着自己。

  孟诗云怔了怔,刚想开口询问,谢文昕却忽然对门旁的璞绵沉声唤道:“立刻去替朕将何联叫来!”

  不多久,何联便快速来到普同殿,还未下跪行礼,谢文昕却骤然走到他面前,将他扶住。

  此时偌大宽敞,灯火通明的殿中就余他们二人。

  何联一直垂头,却很快看到谢文昕将一信封送到他面前。

  谢文昕冷声道:“我知道你有办法传给他们。”

  三月十五,江上,仙寿村,夜有凉风。

  王桓和谢宁屋中对面而坐,桌上放着一封信,此信落款是印着皇章。

  王桓看着信上许久,才略显洋洋得意地笑了笑,问谢宁道:“不知殿下,觉得此时是否应回?”

  谢宁紧紧盯着王桓双眼许久,忽然一手摁在桌上,整个人凑上前去,一手挽在王桓脑后便亲上前。

  然后又一手将那信往旁一扫,沉声道:“不急。”

  作者有话说:

  记住方延这个名字。

  第一百六十章

  ◎京师求助,仙寿枕上酣待◎

  尔入三月, 虽天气略有回暖,却是倒春寒之际,雪融三日, 而又翻飞大雪,再三日雪融, 又大雪翻飞。

  不知不觉,王桓谢宁在仙寿村也有三月有余。

  谢宁沉默寡言却待人有礼, 而王桓周病缠身却待人真诚,是村中无论男女老少, 皆对二人关怀备至。

  除去周雪纯。

  冬末春初, 晚霞晚落,而初阳初起, 谢宁仍是十年如一日地迎着旭阳微升便在院中习刀, 王桓也是如同往常一样, 在旁清茶袅袅,指点一二,时而兴致来时, 还会与之刀剑迎春。

  有几次阿鱼因昨日抄写还未完成, 只能天未亮眼未睁便打着哈欠往雪堂走去。

  而他路过后院时, 却被谢宁王桓二人的身姿吸引, 竟站稳脚步一时不知前行后退。

  之后阿鱼便缠着谢宁要他教自己武功, 谢宁本不愿意,但无奈阿鱼又哭又求, 最后是连周雪纯也看不下去,让谢宁赶紧答应了, 谢宁才无奈应承下来。

  却不料一个阿鱼, 是可带来更多的小孩。

  是两日之后, 又有一在雪堂上学的小孩,也苦苦哀求谢宁也教教他,两日之后,又有一个。

  便是直到昨日清晨,谢宁方才拿着红帱与王桓走到后院,便见到有四五小童在院中乖巧等候。

  只是这些小孩也是机灵。

  一早来到后院时,两个是轻手轻脚便替王桓将药煎下,两个替王桓将煮茶的水烧好,再有一个是端着他们父母让他们带来的食物站着等候。

  王桓见此一幕,是轻轻摇头笑了,本贴在谢宁背后的手更在谢宁后背上下捋了捋,侧头在他耳边又说:“倒是沾了殿下的光了。”

  谢宁也忍不住垂头笑笑,扶着王桓走到桌边,自己才领着那几个小孩开始练习。

  而到今日傍晚,晚膳用过后,王桓二人本想着今日是十五月圆夜,便想到院中去赏得月色。

  只是刚走进后院,便瞧见周雪纯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桌边磕着瓜子,身前有两个小孩正摇头晃脑地念着“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1】”等等。

  王桓不由感叹,轻声说道:“果然是姓周的会教的诗句。”

  王桓话语声极小,周雪纯本是不能听见,却二人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又瞧见二人正碎碎耳语,有说有笑,一时以为二人在说自己坏话,气又是不打一处来。

  只是周雪纯眼珠子一转,马上将手中的瓜子丢在桌面,然后双手忽然将那俩小孩手上的书往桌上一拍。

  两个小孩顿时吓了一跳,周雪纯又将双手伸到他们脑后,将他们带到自己面前,小声地说了几句话后,两个小孩又是骤然脸色茫然,相互对视一眼,不知如何是好,眼中大有苦涩。

  周雪纯见其如此,忽然又怒喝道:“还不快去!?”

  两个小孩又是被震了震,只好哭丧着脸,便往谢宁面前跑去。

  不等谢宁反应过来,两个孩子便又各自不停拉拽着谢宁的衣摆,抬头可怜兮兮地说道:“宁哥哥,能不能再教教我们武功...”

  王桓和谢宁皆顿时怔了怔,回头对视后,王桓才摇摇头,拍了拍谢宁肩膀,笑道:“你逃不了了今晚...”

  谢宁幽怨地觑了不远处的周雪纯一眼,见她是若无其事地正磕着瓜子,他也是无奈,只好带着孩子们走到院中去。

  而王桓便散漫地走到周雪纯面前坐下,从她手中抢过一把瓜子,也佯作若无其事地磕着,边还眯着眼看向谢宁,眼神中掩藏不住爱溺。

  周雪纯瞧他这模样,白眼是已翻上天际,她忍着心中怒火,从一旁拿过一棋盘放到桌上,轻蔑地说道:“听说你下棋还行?来,让小爷我瞧瞧。”

  王桓这时才回头觑了她一眼,不屑地笑道:“不了,雪纯姑娘您的棋技,还未是在下对手,在下怕姑娘您到时候输了,可得怨我了...”

  “你少给我废话了,赶紧的!”周雪纯不依不饶地将一颗黑子硬塞到王桓手中,然后又将自己手中的白子落在棋盘上,双手重叠搭在桌上,看着王桓示意。

  “您这又是何苦呢?”王桓无奈地笑了笑,才转身面对着棋盘,漫不经心地将黑子落在棋盘上。

  只是约莫一个时辰过后,谢宁本在认真耐心地指点着那两位小孩姿势,却忽然听到王桓那边一阵不停的咳嗽声。

  谢宁顿时心头一顿,眉心一锁,立刻回头便往王桓那边冲了过去。

  还未走近,便能见到王桓正一手捂着胸前,一手以袖挡在面前,整个上半身向前凑着痛苦地咳着。

  每一声咳嗽都带着整个身体震一震,而对面的周雪纯脸上大有不知所措的惊色。

  谢宁瞥向她的那一眼是尽带凶光,周雪纯是从未见过谢宁如此神情,一时越发紧张,颤颤说道:“我...我什么都没做啊...他...我...”

  谢宁却根本不理她,满脸担心地将王桓抱在怀中,小声问道:“还能自己走吗?”

  王桓点点头,谢宁才小心翼翼地扶着王桓站起,同时又回头狠狠瞪了周雪纯一眼,余光刚好瞥过桌面棋局,他又冷声说道:“周先生,你的棋艺,就算你耍赖,也是赢不了子徽的。”

  谢宁说完,便带着王桓往屋中走去。

  周雪纯还愣在原地,身旁两个小童不知所措地看看谢宁,又看看周雪纯,又看看棋盘。

  周雪纯这时才恍然回神,抬头对着那两个孩子,怒声喝道:“还不回家去?还要我送你们吗?!”

  两个小孩立刻箭一般往院外逃离。

  回到屋后,谢宁先将王桓放在桌后,瞧了一眼王桓脸色苍白,一直在不停咳嗽,甚至还带着浑身都在震动。

  谢宁赶紧将火炉挪到他身边,添上柴火后,又马上到柜中取来针帘,回到王桓身边时,走到他跟前,正要将他身上里衣脱下,王桓却忽然伸手扣住谢宁手腕。

  谢宁怔了怔,王桓又是垂头两声轻咳,谢宁才边说“我先替你施针”,边又继续要解开王桓衣领。

  王桓此时是垂着头,他是笑着再咳了两声,手却始终紧紧扣在谢宁手腕。

  谢宁顿了顿,眉间微微皱起,心中忽觉奇怪,用另一只手勾起王桓下颌,才见到王桓脸上笑意。

  王桓又说道:“若非如此,又怎能从周穆轻那小子手中逃脱出来...”

  “就算如此,你便是这样拿自己的身体来吓我?”谢宁果然愠色微起,他将王桓的手拽了下来后,别开脸不愿看他,甚至想要站起走开。

  王桓却忽然又垂头撕声咳了几下,本已半起身的谢宁,终是合眼在心中长叹一声,又重新坐下。

  只是他刚坐下瞬间,王桓却忽然凑上前,便亲在谢宁唇上。

  谢宁是猝不及防,王桓再退开时,是一手已经挽到谢宁后脑,他眯着眼笑着凝视着谢宁,说道:“不气了,好不好?就算是有些许欺骗成分,但是周穆轻这小子岀诈耍赖的手段,也够人呛的...”

  王桓说完,便要将谢宁往自己面前带来,双眼合着就要再次亲上,谢宁却抬手便将王桓的手往旁边打落下来。

  谢宁皱眉凝重地盯着王桓,语气严肃地说道:“王子徽我不与你开玩笑,以后能不能不在拿此事来戏耍...”

  怎料谢宁话没说完,门外忽然传来几声急促的敲门声。

  谢宁王桓顿时愣住,二人心中的弦骤然紧绷。

  谢宁更加是马上站起,抄起红帱便往门外快步走去,只是走到门后时,却忽然发现,门上是空白一片,没有任何人的倒影。

  便是那暴躁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他立刻转头看去时,也不能见到门上有任何影子。

  只是他眸上杀光已起,一声清亮红帱骤然出鞘,他猛地一下把门推开,果然,门外空无一人。

  就在他警惕往四周四处观望却看不到一人时,灵台忽然一记明光,他皱着眉将红帱缓缓重新送回刀鞘,再垂头,果然见到脚下正踩着一封信。

  谢宁转身关门后,边往里走边将信拿出,脸上是无半点表情。

  在桌前坐下后,他将信递给王桓,但王桓甚至看都不看一眼,只往信中左下角的红印处瞄去,便将信往火烛处送去。

  他又睨了谢宁一眼,手才松开,笑着问道:“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谢宁紧紧地盯着火上纸张烧去的残屑,片刻后才将视线重新放回王桓脸上。

  “不急。”

  谢宁冷声说完,忽然一手推开桌上物件,顺带着整个人往前探去,便在王桓唇上亲下。

  王桓也并不反抗,谢宁越发凑上前去,吻势越发猖狂,王桓嘴角始终带着笑意,又忽然将桌子往旁一推推开。

  隔在二人之间的桌子挪开后,谢宁是越发急促的探上前,一手搂到王桓腰后将他往自己靠近,一手又继续要解开王桓衣襟。

  王桓此时却又蓦地将谢宁推开,笑着说道:“我看殿下,还挺急的啊...”

  “你先答应我...”谢宁此时眼上的火光已经快要流出,他却极力按捺住,沉声又道,“你先答应我,以后绝不能再拿这件与我开玩笑...”

  谢宁话没说完,王桓便堵在他唇上,一手旋在谢宁腰后,一手轻柔却狂妄地撕扯着谢宁衣前,之后才绵绵说道:“我答应你。”

  谢宁仍不尽信:“王子徽我认真的...”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王桓这时已将谢宁里衣扯开,谢宁肩前那道伤疤醒目地映入王桓眼中。

  王桓蓦地怔了怔,他好像忽然一瞬之间,能明白谢宁此时此刻的执着。

  便是那日在汶州,自己初见这道伤疤时的心痛,现在想起,还觉记忆犹新。

  王桓微微抬起头看向谢宁,而谢宁此时也仍是垂头皱眉地凝视着他,须臾后,王桓轻轻地将双唇落在那疤痕上。

  再从疤痕处缓缓往上移,经过锁骨,行过肩窝,直到谢宁脖侧,王桓才又说腻着说道:“我王桓说过,我与你,此生绝无戏言。”

  王桓话音刚落,谢宁忽然一把将王桓推倒,然后不待片刻便靠在他身上。

  桌上的烛光莹莹绕绕,入堂的晚风凛凛寒寒,落在墙上的影子缠缠绵绵。

  二人甚至不知是何时回到床上,王桓正侧身面对着谢宁,而谢宁正平躺着,双眼直勾勾地盯在梁上。

  王桓双眼合起,却未曾入眠,自缠绵过后,二人竟是许久未话,只是各人心中各自沉思,是各自沉重。

  “我们现在,还不能回去。”谢宁忽然低声说道。

  王桓微微掀了掀眼皮,却又疲惫地合上,鼻音浓重地“嗯”了声,又鼻子深呼吸后,才沉声道:“绝处逢生,绝处未满,何以求生?人若尚有退路,是不会痴狂求生,便不知惜重。。”

  谢宁搭在被上的手不知不觉中在三指轻点,缓缓又道:“陛下此时是借何联来寻得你我,他急,却非绝,若未至绝处,你我非唯一之选,而不至尽信。”

  “若你我此时回去,他对你我信任不定,便是简临风等人随意一句话,也能让陛下再对你我起疑。若是如此,且不说你我能不能助其一力,便是生死难保。”

  “没错,可是,”王桓嘴角微微扬了扬,将谢宁藏在被中的手握住,懒懒地睁开眼,看着谢宁侧脸,又道,“你还是担心,怕来不及。”

  谢宁这时也转头看向王桓,并不掩藏眼中顾虑。

  王桓却平淡笑笑,向谢宁身边再靠近。

  谢宁也便伸手从王桓颈下伸去,让王桓枕在自己肩头。

  王桓才说道:“孔明非三顾茅庐而出,范雎非昭王五跪而入,曹孟德赤脚迎许攸,齐桓公免追杀之仇拜相管仲。非你我置己于高位,却此时仍不得尊不得信,天子尚且未急,便是你我跪宫墙脚下,仍难免犯觊觎金城之罪。姜太公能无饵钓鱼,你我为何不能枕上酣待?”

  三月廿三,怡都,宫中。

  何联将信交到谢文昕手中后退出。

  谢文昕只看了一眼,双手便无力垂下,手中的信纸甚至没能拿稳,风一吹,便从他手中脱离。

  却又刚好飘到了正在走进宫中的孟诗云脚下。

  孟诗云将其捡起,垂头细看,不忍缓缓合眼,片刻后才再看向谢文昕,只见谢文昕脸色沉重带哀,她心中亦只剩一声叹息。

  就在她往谢文昕处走去时,谢文昕却忽然转身,向着宫门而去,边对着璞绵说道:“拦下何寺卿,让他到普同殿。”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李白《上李邕》。

  雪纯真的太可爱。

  第一百六十一章

  ◎此生诉求,是问心无愧◎

  三月三十, 怡都,多云,转阴。

  谢文昕起来不久, 刚洗漱完毕,孟诗云正服侍着他穿衣, 璞绵忽然急急忙忙地快步走到殿外,神色紧张却不敢入内。

  谢文昕觉奇, 便上前询问,璞绵道一南境回来的探子是有急报, 如今正在宫外等候。

  谢文昕一听报从南境, 脸色顿时发白,心中亦不由跟着震了震, 他沉声道:“传!”

  只是探子简单说完后, 谢文昕是怔在座上许久不得回神。

  探子所报, 南境湟川麓亭侯,南海航行,方出宣朝海境, 不慎遇险, 一船五十六人, 尸骨无存。

  四月初一, 南境, 湟川,小雨, 天阴。

  清晨雾浓,吴府之后的马厩中, 谢蓁蓁身上背着行囊, 正急急忙忙地解着她那匹乌金马的马绳, 刚将绳结解开,雾中忽然有一白衣人向她靠近。

  谢蓁蓁顿时停下手中动作,她咽了咽口水,强行让自己目光更加坚定,然后才转身回头看去。

  李清茹一身缟素,因几天日夜痛哭,双眼早已红肿,她面无表情地盯着谢蓁蓁,说道:“这就是你们想要的。”

  谢蓁蓁亦紧紧盯着李清茹双眼,只是片刻后,她仍是一言不发,牵着她的马就要往外走。

  就在她走到李清茹身边时,李清茹忽然一把抓住谢蓁蓁的衣领,将她往其后的木桩上撞去。

  谢蓁蓁的后脑狠狠地撞在了木桩上,她却也只是皱了皱眉,始终双唇紧闭。

  李清茹脸上也是不见表情,只是眼眶之中早已满噙泪水,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后,冷声又道:“我信你...是因为你是江允谢氏...但是我不该信你的...你始终是淮南绮绒郡主...你背后...你背后始终是淮南王...”

  谢蓁蓁本不愿看她,却李清茹此话一出,她穿唇微启是想要辩驳,只是话到嘴边,她还是硬生生将话咽下。

  她蓦地伸手扣住李清茹手腕,往旁使劲一掰,才回头用同样冰冷的目光盯着李清茹,许久之后,她才把手松开。

  之后谢蓁蓁仍是没有说出一个字,很快她便转身,继续牵着乌金马往外走,直到出了马厩门口,她猛地翻身上马,一骑绝尘而去。

  这时李清茹才回头凝视着乌金卷起的一阵尘土,却在潮湿水汽中不得蔽目。

  李清茹眸上方才的怨恨才缓缓放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担忧。

  她本因激愤而耸起的双肩此时才骤然松下,她低声喃喃道:“淮南谢氏...呵...沅陵王氏...”

  这时从马院门口忽然绕出一个小身影,边搓着双眼边往李清茹走去,走到近时才问:“娘亲,小姨这是要去哪里呀?”

  李清茹上前两步牵起吴忧的手,便往门外走去,边走边沉声道:“你小姨她...不会再回来了。”

  四月十五,江上,仙寿,雾浓,阴冷。

  清明时节,仙寿村民皆在准备先祖祭祀之事,江上习俗乃水祭,而仙寿对外乃潦河中游,是近几日村中众人来来往往,行迹繁忙,便连那几个小孩也要家中帮忙,而不得到雪堂读书。

  月前谢文昕信请二人归京,信中是以王桓病未痊愈而不可长途奔波操劳为由,来推辞谢文昕希望他们能回朝廷辅助之意。

  虽信上推辞,但之后王桓与谢宁也是不再如早前那般闲散,是日夜在屋中商讨商议接下来对四境之内以及境外柔化的应对策略。

  周雪纯早前虽对二人态度脾气极差,但自那日王桓忽然在她面前病发后,她对王桓多少有些歉意,又见二人这些日子不再似从前般玩笑,便也再无对其针对。

  甚至时不时路过二人门口,听得当中谈话,还会略出提议。

  虽提议不能言明,是点到即止,且想法清奇怪诞,是常人之不能想及,却时常能让王桓谢宁茅塞顿开。

  今日晨起大雾,谢宁只好等到午后,正阳微扫水汽后,才到后山采药。

  王桓仍是一人在屋内,面对着屋中满挂的地图,及桌上地上散落四周的纸张,他正坐在桌后,双手抱着暖炉,桌上墨砚下压着一小张信笺。

  信笺上只有四个字,但王桓是从昨夜看到此信笺,便一宿难眠,而今日更加是天未亮便起来,之后一直坐在垫上,皱眉沉思。

  周雪纯进来时,王桓也没有回头看她,若放着往常,王桓定会笑着转头,戏说道“不知先生大驾光临,有何指教”,然而今日他却是一动不动,脸色异常沉重。

  周雪纯也不意外,走到桌边,将还冒着白烟的瓷碗递到王桓面前。

  王桓略有意外,头往后微微退开,看到碗中是漆黑一团的药后,更加是不敢置信地觑向周雪纯。

  周雪纯没好气道:“你放在灶台的药忘记拿来喝了,我瞧见给你热了,赤小豆相思子我分不清,药得按时喝,我还是知道的。”

  王桓此时是更加的意外,正要开口与她玩笑一番,怎料周雪纯的耐性已到尽头,她顿时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拿不拿去!?”

  王桓只好赶紧将碗拿来,用小勺匀着里面的苦茶,刚勺起一口送到嘴中,周雪纯忽然沉声问道:“什么时候走?”

  王桓说完,将勺子轻放桌上,然后双手捧着碗便将药一口气喝完,因药太过苦涩,咽下后王桓还皱了皱眉,才看向周雪纯,笑着问道,“怎么,雪纯姑娘,是还有什么要指点在下迷津的吗?”

  周雪纯明知王桓此话大有玩笑之意,却不如平时般闻言暴躁,她只是摇摇头,余光扫了桌上那张信笺一眼后,才将目光移到王桓脸上。

  王桓见其如此,微微笑笑,说道:“姑娘不必担心,我与知行并非无赖之人,离开前定会将房屋整洁如初,才交还到姑娘手上。”

  “王桓,屋子乱了,是可以重新整洁,是还可以回到原来的模样,那是因为日月不与土木,就算日后尘归尘,土归土,不过就是房屋一间,它不会感到伤心,会为之感到伤怀的,终究是人。”周雪纯脸上是再无往日的嚣张自傲,反而大有关心则乱之态。

  王桓意识到周雪纯并非再与他玩笑,他也将方才故意摆出的玩笑模样收起,将信笺捻起,往旁边火炉中送去,目光停留在不断溅起的火星上,淡然缓缓道:“不出此月,便会离开。”

  周雪纯看着王桓侧脸,无意中看到他左脸鬓边一道伤痕,她皱了皱眉,又望向王桓眉眼处。

  自王桓谢宁居于此地,平日间王桓皆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是甚少见到他如此时的严肃,周雪纯心中轻叹,才问道:“你是想到办法的,你还在担心什么?”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周姑娘一样,拿得起,放得下的,”王桓这时却忽然苦涩笑了两声,回头斜眼看向周雪纯,继续说道,“在下从前轻狂,是可为达目的,而不顾良心,不顾后果,以为是只要最后求得所谓天下太平,纵是双手染尽人心血,仍是值得。”

  “只是后来人心血温热沾手,却冰凉凝固后,才发现留下的腥臭褐红,是这一辈子都洗不掉的,便是这时候才开始明白,在下也不过常人,在下也不过血肉之躯。”

  王桓说着此话时,是温和地注视着周雪纯双眼,只是他话语刚落,周雪纯却忽然不屑地摇头蔑笑道:“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你这便是矫情!从前从师父那里听得你名字,师父是将你夸得是惊世之才,我从前还时常争辩,世间除去周氏后人,还能有谁能称为奇才?如今依我看来,所谓才情才情,便是你才可勉强相比,便是“情”字之上,你那是连比都不配与我师父与我祖师爷相提并论了。”

  “在下此生不争不抢,无功无名,无才无德,不过是借得世人一声谬赞,才有幸能从你师父口中得到提及,便是在下本人,是从来不曾与赫赫有名的周氏相比。”王桓边说,边笑着从边上拿过两只小茶杯,分别放到自己和周雪纯面前。

  “无才无德,倒是说得不错,”周雪纯点头表示认同,本还想继续挖苦,却见王桓强颜欢笑已快到尽头,她也不好再继续,努努嘴,才认真说道,“便是无才无德之人,能心安理得活一辈子,也是仗着问心无愧四字吧。”

  王桓拿着盛满清茶得茶勺顿了顿,没有说话。

  见王桓也只是强行撑着一微笑,周雪纯也不再与她他插科打诨,抿了一口茶,将杯子放下后,才义正言辞地说道:“柔化之事,你不必担心,只管走你的打算。”

  周雪纯说完,拿起茶杯仰头一饮而尽后,便起身往外走去。

  王桓转身看着周雪纯背影从门外消失,他沉重地落下眼皮,长叹一声。

  问心无愧,问心无愧。

  四月十八,怡都,小雨。

  南境众诸侯王集体谋反一事仍未得出一尚好应对方式,谢文昕过去这些月间是越发焦头烂额。

  便是今日又有一消息传进,是让整个朝廷再次沸腾。

  柔化老旗王忽然病逝,其独子,郎星彧,为继位旗王。

  作者有话说:

  这张开始,进入最后一部分的高潮。

  很,多,伏,笔。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天下终乱,临风痛心求王侯◎

  传入京中消息, 乃三月三十,柔化上灯祭祀当夜,老旗王忽然神去。

  跋氏度氏两族早已是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

  如今等来一声响彻云霄的天丧号角吹响,两族甚至不等天色明亮, 便带领着各自的兵马直冲郎氏领地,为抢占先机。

  结果当二者在郎氏门口针锋相对要进入郎氏领地时, 那带着诡异可怖面具的大祭师忽然从老旗王帐下走出。

  跋度两位旗主对是万没想到大祭师会在此出现,二人不由皆顿了顿, 却不停又以郎氏无后人继位, 按照柔化历来规定,应是由有能者继位接之为由, 要立刻进入旗王领地, 让柔化十八旗子民出来选出接位旗王。

  谁知就在他们争论不休之际, 郎氏帐中的门帘忽然又被从里掀开,二人本不以为然,却各自的手下皆大吃一惊, 立刻拉住自己旗主。

  只见从帐中走出的郎星彧, 身上是柔化旗王荣装, 容光焕发, 气度不凡, 脸色不怒自威,镇定自若地走到二人马下, 抬头轻扫二人一眼。

  郎氏少主郎星彧忽然出现在柔化大地一事,不仅在柔化境内掀起了轩然大/波, 便是传入朝廷, 也是如巨石落水, 卷起一阵狂浪。

  以质子身份,在京城安分守己十几年的梁显扬,此人甚至连平日在京的柔化活动也不予参与。

  在众人眼中,大家甚至忘了梁显扬本是从柔化而来,早已视其不过普通京中养尊处优的公子,更有人昨日才在胡八街上见到他游走。

  如今却传,此人此时此刻,竟是在十万八千里之外的柔化外境上,还当上了柔化旗王,统领西北数万子民。

  朝廷之上一众朝臣还未从南境事变当中回过神来,本在过去月间,众人面对着日日传进京中南境各国的走动,皆是焦头烂额。

  如今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是在今日早朝之上,连一贯遇事镇定的简临风,也只是一直皱眉,未有一言。

  而谢文昕更加是早已心力交瘁,早朝之中无人敢在此时随意谏言,谢文昕无奈之下,也只能问了几位重臣之意,得到言辞却皆是空虚,引经据典,却只言不提解决之策,实是华而不实。

  谢文昕看着殿中群臣,是老朽明知危急而不敢言,也是新贵心存侥幸而不知言。面上老生百态,只知你我相觑,却鸦雀无声。

  当中是有李凤勤仍是提出,如今当务之急,是应立刻更派人马至燕西边关去镇守,加强边疆防范。

  是因京中兵力尚且还在复苏之中,若派兵至西北,又必须留有兵力守护京城,是难以再有更多人马能再派往南境,如此一来,是实应立刻与江下各诸侯王联系,请求支援。

  李凤勤之意,是若谢定章出兵,定是先东行至央江一带,其意旨在京城,定不会愿意与江下的兵马有冲突而浪费兵力,至央江之后,再顺央江北行,过淮江,再直捣京师。

  而是如此,如今最恰当之法,便是与淮南王联系,释其兵权,让其带领其余江下藩兵先行压制谢定章带领的南境蕃兵。

  李凤勤此建议,其实众人皆知,乃如今最好的可行之策。

  只是当中涉及求助藩王且释放兵权,谢文昕是一月之前才二次削藩,在兵权一事上更加是大有限制,若如今又忽然出尔反尔,且不说朝廷威严有失。

  更加是因为要面对的,是淮南王,谢宁。

  李凤勤此言一出,殿上虽人心如镜,却仍是无人敢出来支持或反对。

  众人皆将目光偷偷投向谢文昕,见谢文昕脸色凝重却也不言,便更加无人敢在此事上多做口舌。

  最后是只有孟远庄再进言,但他只是说梁显扬虽是偷偷离去,但北府之内近月以来,仍有人在操持,如此看来此人对京中熟悉,不得不防。

  孟远庄之意,是应立刻派出明校府,对北府进行查封,先将里面的柔化替身在府上禁锢,以免此人再与柔化传递消息。

  谢文昕此时已是再无更好的决策,便只能先应了孟远庄之言。

  让温剑立刻带着明校府的兵马去围守北府,对于李凤勤的谏言,道仍需斟酌,之后留下连秋李凤勤简临风等人后,便散去早朝。

  温剑从文英殿离开时,微微回头看了被留下的何联一眼,何联亦不经意地点点头,温剑才快步离开。

  当天傍晚,北府内正堂中,滕裴脸上再无带着梁显扬的面/具,正面对着西北方位双膝跪着,朝着院中能见的金黄夕阳,行了三个柔化至大的礼,然后笑了笑,露出一边虎牙。

  他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匕首,垂头凝视,最后骄傲地说道:“阿爸,阿叔,阿裴绝不辜负万源神的厚爱,阿裴神去后,一定能够随万源神去的。”

  滕裴说完,骤然将短匕首猛地插入胸膛,一股炽热的鲜血涓涓流出。

  很快,滕裴便倒在血泊之中。

  简临风自午后从宫中而出,便一直觉得事有不妥,却难以说出当中哪里不对,甚至没有坐上驴车,反而是自己一步一步往文南里走去。

  而至今晚,他独自坐在书房,看着桌上凌乱的奏表等纸张,眉间一直紧锁,只觉得心烦意乱,心中总带着不好的预感。

  忽然从院中而过一阵冷风,过堂而吹至他脸上,他顿觉灵台一清,却心中一震,忍不住低声喊了句“糟了”,便快步向外冲去。

  简临风一口气冲到北府门口,远远便能瞧见北府早已被明校府的人团团包围。

  他心跳越发跳得飞快,正要往里继续走去,却刚好碰到从里走出的温剑。

  借着月光见到温剑脸色铁青,他心中早已凉了一半,他却仍是不死心,连忙上前,焦急问道:“那个替身...还活着吗?”

  温剑沉重地摇摇头,低声道:“死了,我们来到的时候,已经死了。”

  简临风顿时如遭雷雳,踉跄之间往后退了两步。

  温剑本想上前搀扶,简临风却连连摆手,好不容易站好后,他便神不守舍地往回走去。

  温剑看着他疲惫不堪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他才张开一直攥紧的手,手掌中放着一张小纸条。

  简临风再回到家中时,一直在家门等候的白叔连忙上前,刚想要开口关心询问,简临风却倦态油然地摆摆手,让白叔不必担心,便又独自回到书房。

  他在一处秘柜中拿出一卷轴卷,将其上封印轻轻捏开,将卷轴滚开后,紧紧盯着上面字眼,许久后才沉重地合上双眼,哀叹一声。

  五月廿四,怡都,暴雨。

  怡都从昨晚开始便暴雨不停,下雨时节伴着雨声本应更易入睡,但谢文昕却整夜辗转难眠,至后来稍微陷入梦中,却又屡次被梦魇惊醒。

  枕侧的孟诗云更加是越发担心,又知谢文昕多半是因近来朝廷四境发生的事情让其不得安生,见谢文昕是无意再睡,掀被便要往外走,孟诗云也是在旁陪伴着。

  谢文昕因知就算上朝也是浪费时长,便干脆辞去今日早朝,但就在他刚在普同殿坐下后,忽然又传入急报。

  报信者跪在谢文昕面前将柔化急报道出时,天边正好劈过一道惊雷,仿佛便是打在了谢文昕身上一样。

  谢文昕顿觉脑中被此道惊雷劈开一般,痛不欲生。

  报信者离开后,谢文昕仍是双眼空洞望着殿中,许久不能回神。

  璞绵入殿时正好看到谢文昕脸色苍白模样,心中也是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想要询问。

  谢文昕却忽然转身,目光如火一般盯着璞绵脸上,拼命掩饰自己的慌张凌乱,沉声道:“快...快去替朕传连秋和简临风...还...还有...李凤勤...快!”

  不多时,天亮之前,三人便已经来到普同殿,听得谢文昕将方才探子回报之事简而述之后,连秋李凤勤脸上掩饰不住震惊,只有简临风仍是一脸沉重,是如早已知晓一般。

  谢文昕见其如此,不由觉疑,刚想开口发问,简临风却忽然两步上前,在殿中跪下。

  谢文昕及另外二人皆吓了一跳,只是谢文昕却并没有说话,皱眉盯着简临风,待他下文。

  简临风这时双手按在地上,始终埋头,他懊恼地合上双眼深吸一口气,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后,才冷声道:“臣...臣恳请陛下...召回淮南王...及沅陵王先生。”

  简临风此言一出,谢文昕整个人顿时瘫软,李凤勤怔了怔。

  在场的只有连秋与璞绵,是终于能松了一口气,心中悬挂已久的巨石,终于可以落下。

  五月十八,江上,仙寿。

  山中清晨多雾,谢宁王桓昨夜同床共枕,却二人皆不能安眠,是未有只言片语,却是各自看着房梁,月光至天光。

  昨夜收到自柔化传信,柔化得滕裴京中被杀害消息,柔化上下人神共愤,梁显扬更为报滕裴之仇,为雪柔化当年无故受裁之恨,欲不久之后,带兵攻入中原。

  早于四月十五当日,王桓便得知柔化老旗王神去,梁显扬继位。

  他是在此之前,便早已传信京中至温剑何联,定要在此事传入京中那天傍晚时分,才能让明校府到北府上包围。

  柔化本已内乱迭生,梁显扬此时能继位,是位高而不稳,他虽有大祭师的扶持,但此时此刻,他更加需要的,是一个理由来团结一众柔化子民,还有更多旗族的支持,例如庞氏,例如滕氏。

  当初故意选滕裴为自己替身留在京城,便是借此告知滕氏,自己对其一族的信任。

  而滕裴之死,无论死因,传入柔化,便只剩下是朝廷将其杀害。

  如此一来,虽会给了跋氏度氏一借口来诟病梁显扬处事不周全不负责,但与此同时,亦定能立刻激起柔化子民对朝廷的愤怒。

  而梁显扬再于此时而出,与滕氏一族陈情,道绝不让滕裴枉死,更以此来凝结柔化子民力量。

  便很快之后,传入京中,柔化在筹谋攻打中原,此事一传入谢文昕耳中,谢文昕定慌张失措。

  但此事于王桓,不过以乱制乱的第一步棋。

  而今日清晨,直到屋外传来第一声鸡啼,紧接着是周雪纯愤怒的骂声,谢宁才轻轻转身,面向王桓侧脸,而王桓也缓缓睁开双眼。

  谢宁在被中轻轻牵过王桓的手,沉声道:“要回去了。”

  王桓这时也转头面向谢宁,凝视片刻,才凑前在他额间轻轻亲了一下。

  谢宁轻叹一声,紧接着便伸手从王桓肩下绕过去,将他紧紧抱住。

  “知行...”王桓轻声道。

  谢宁:“嗯?”

  “此后余生,能不能不要离我太远?”

  作者有话说:

  知行子徽要回京师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至此,二公子再见是王先生◎

  当日晨起, 谢宁王桓收拾好后,本想先到村中与众村民道别。

  二人却没想,刚打开门, 便看到阿鱼和那六七个小孩正围在檐廊下,而周雪纯正远远站在院中, 翘着双手在身前看着他们。

  二人停在门后略微意外,而阿鱼却忽然跑上前, 一手将王桓推开后,紧紧抱住谢宁, 又把脸靠在谢宁腰前, 谢宁更加是不能反应过来。

  谢宁不知所措地看向王桓,王桓轻轻摇摇头笑笑, 谢宁也才慢慢吞吞地将手掌覆在阿鱼头上。

  片刻后, 阿鱼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谢宁, 抬手抹去脸上泪水,抬头可怜兮兮地看着谢宁,抽噎着问道:“宁哥哥是不是要走了?”

  “阿鱼, 你周先生应该没教过你, 但是你可要记住, 这是千万不能用“走”这个字, 这是很不吉利的, ”王桓这时忽然蹲下身来,捏了捏阿鱼胖乎乎的脸蛋, 温和笑道,“应该换上“远行”二字, 你的宁哥哥是要远行, 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那...那...你们...你们还会回来吗?”阿鱼仍是不停地抽噎, “宁哥哥说,你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现在要回去很远的地方...可是...你们...你们还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吗?”

  王桓在阿鱼脸上不停□□的手却忽然停下,他顿了顿,才又笑着说道:“会,等阿鱼把《千字文》《三字经》《论语》都背好了...唔,还不够...还有《增广贤文》...”

  “子徽...”谢宁这时也忍不住,将王桓扶起后,才微微向前躬身,双手握在阿鱼肩上,又用拇指指腹拭开他脸上泪水,说道,“我答应你,有机会,一定再回来。”

  谢宁说出“有机会”三字时,王桓脸上的笑意,闪过一瞬的悲哀,远远凝望着他们的周雪纯,脸上也是从来没有过的沉重。

  有机会,一定再回来。

  一定,会让这个机会,回来。

  后来周雪纯将他们送到潦河边上,便看到早已有一只小乌篷船在岸边倚风浮沉飘摆。

  三人正要继续向前,这时却忽然又有人从后跟来,边向他们靠近,边喊着“先生,先生请留步”。

  回头看去,才见是阿鱼的母亲正急急忙忙地小跑跟上,到二人面前时,才将一行囊交到谢宁手上,担忧不舍道:“听阿鱼说二位是要远行,这里是我们大家一点心意,您二位留着路上吃吧...”

  王桓谢宁对视一眼,不尽感激,再三道谢后,便与周雪纯一同来到水边。

  是近正午,旭阳早已推开浓雾,山中水上虽仍有氤氲水汽,却仍能看清前路。

  谢宁是先登上小船,就在他要将王桓扶上来时,王桓看到周雪纯欲言又止之态,他便停下脚步。

  王桓仍站在岸上,端视着周雪纯,笑着问道:“不知先生,可还有指点?”

  周雪纯今日身上是灰白长衫,头上束发加冠,又以玉簪为系,神色淡然,再无往日骄矜。

  她瞧了谢宁一眼,才又看向王桓,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而尽人事,且听天命。我师门之诲,是成败修短自有天数,但唯独情是可以从终掌人手中。也不多说了,就望二位陌路珍惜,前路珍重,后会有期,告辞。”

  周雪纯说完,便转身离去。

  王桓谢宁各自目送着那瘦小的身影逐渐隐没在山雾当中,才相视一眼,心中各有千秋,却再无多话,登舟便顺流而下。

  瑄遥山脉乃分二段,北段为遥山,南段为瑄山,中以潦河贯穿,而仙寿村正正地处瑄遥交界处,乃深山之中,顺潦河下行,穿瑄山而过,不停不歇,是可不出十日到汶州地段。

  经过去数月的调养生息,王桓身体是比来时大有好转,心痛之症亦是少有复发。

  只是眼神是一如之差,更风痛之症乃顽疾,深山之中又江河之上,自从仙寿出后,前几日还能安享山水之乐,却几日后王桓便开始略有吃不消。

  直到第四日,山中天气阴沉,若雨,王桓是只觉膝骨钝痛如被一把钝刀不停锯在膝上,可他却又不想耽搁路程而一直不言。

  纵是他始终强颜欢笑,可是一脸苍白就难以瞒过谢宁。而那日刚好途径一小村落,谢宁是执意要在先在此处歇停几日才离开,王桓是知谢宁苦心,更是疼痛难忍,便也并无多话。

  那晚谢宁替王桓在膝上施针缓解时,王桓看着谢宁一脸专注担忧之态,藏在袖中握着装满骨翠散的铜盒的手越发抓紧,最后还是在心中长叹一声。

  谢宁之后将银针收好后,正要帮王桓将衣摆捋下,却被他身上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疤痕刺到双眼。

  王桓看到谢宁脸上的异样,又见他手指正不知不觉地轻轻碰在自己上下五寸的那一道最深的伤痕处,他心中顿知谢宁心意。

  “怎么?殿下与我早已不是第一天坦诚相对了,怎么此时却忽然对在下的身躯起了兴致了?”王桓故意摆出一副轻松的姿态,甚至边说,边将身子靠上前,伸手便想到谢宁脸下将其下巴勾起。

  谢宁虽仍是低头沉视着,手却不等王桓的手探到自己面前便将他的手握住。

  王桓是伸长双腿,背靠床倚地端然坐着,而谢宁是侧身坐在床边。

  片刻后谢宁才将王桓的手放到床板上,自己的手覆在其上,看着王桓双眼,问道:“好些了吗?”

  王桓和谢宁对视许久,他自然知道谢宁心中忧愁顾虑,也是略有内疚惭愧。

  垂头微微勾了勾嘴角,将手从谢宁掌下拿出,反覆其手背上紧紧握住,又轻轻摇了摇,才笑着对谢宁说道:“一路到地,心痛虽有,却不足为患,只是风痛难忍,如今得殿下针灸,是觉大好。不过仍是觉得应先歇息几日,以做修整,再重新续路。”

  谢宁停了停,才微微笑着点点头,小声道:“嗯。”

  二人是在这小村落中休息了四五日,才继续行舟南下。

  六月初二,近汶州处,潦河下游。

  谢宁正戴蓑笠立在船头,手执船桨正一下高低地撑着船。

  而王桓正斜靠在乌蓬之下谢宁之后,一手握着一木块,一手攥着一把小刻刀,正眯着眼,专心致志地刻着什么,时不时与谢宁两句话,谢宁从来言简意赅,却每字每句都是耐心回答。

  未至正午,谢宁忽然停下撑船动作,甚至将船桨拿起横放在甲板上。

  王桓虽没有回头看去,手上动作却也跟着停了下来,他问道:“到了?”

  “嗯,”谢宁沉声,“到了。”

  迎面而来,是另外一只乌篷船,船前有一船夫正卖力地扒着水,这时从蓬下缓缓走出一人。

  此人身段不高不矮,略显清瘦,走到船头看见谢宁一瞬,脸上是不尽惊喜,明明两船之间还有些距离,他却已经连忙远远地便向谢宁颔首作揖以行礼,直到两船靠近,谢宁才点点头,以作回应。

  至踏足可越双船的距离时,该男子才再次对着谢宁王桓行君子大礼,谦逊地说道:“下官李凤勤,是奉陛下之命,特意前来,以恭迎淮南王殿下,及王先生回京。”

  王桓这时才将手上功夫放在一侧,扶着船篷要站起,谢宁闻得动静,连忙转身将他扶住。

  王桓搀着谢宁走到船头,李凤勤仍是恭敬地双手在前作揖,躬身不起,王桓才转头对着谢宁笑笑,点点头,谢宁便对着李凤勤说道:“李长史不必多礼,千里迢迢,是劳烦李长史了。”

  此地已近汶州,三人便各自乘船,一直到汶州之地才登岸再次正式会面。

  三日后,三人再乘船继续顺流南下。

  清早而出,此间是三人同坐船中,有一船夫身披蓑笠,赤脚站于船头。

  三人所坐船中,是有一矮桌,一侧又置有茶炉,茶烟渺渺,与水上晨雾相搀。

  谢宁王桓盘腿坐在桌前,李凤勤是跪坐在桌后,小心翼翼地替二人满上茶后,才将茶勺放下。

  谢宁与王桓对视一眼后,才不紧不慢地问道:“不知长史,对如今势态,有何看法?”

  李凤勤顿了顿,余光扫了王桓一眼,只见他正悠悠闲闲地吹着茶烟,便小心翼翼地说道:“下官不才,不敢在殿下与先生面前卖弄...”

  “但说无妨。”王桓忽然沉声打断。

  李凤勤怔了怔,见王桓这时是放下茶杯,正温和地看着自己。

  王桓一双丹凤眼如四月柳絮,不带张扬,目光柔和清淡,却不乏睿智沉稳,是让人不至惧怕,却又不敢放肆。

  李凤勤便只好定了定神,谨慎地说道:“依下官拙见,此时京城,乃内忧外患之时。”

  “内,是朝廷未稳,又营军未强,而外,却有南境造反之危,更有柔化进攻之急。下官认为,京师一国重地,必须要有重兵把守,但这么一来,京中再可发散至他地可用之兵便所剩不多。”

  “本来西北柔化,是有燕西梳茶关边境防范,只是近年燕西民乱官虚,力不足抗,而又淋北之军乃刚定,新王未娴,兵而厌战,若此时借用淋北军以镇,会让新王无措,旧兵有怨,并非良策。所以下官的意思,是京中兵力应集中北上...”

  李凤勤话声不大,甚至话中不得自信,一段话下来,是多有停顿,斟酌细想过后,才再谨慎小心而言,话至此处,更加是停了停,看向二人,不敢再道。

  王桓并没有说话,再拿起小杯送到嘴前,抿了一口,而谢宁此时却道:“那南境之忧呢?长史认为,又该如何处理?”

  李凤勤咽了咽口水,又觑了各自一眼,才说道:“下官之意...是借江下蕃兵,以镇南境兵乱。”

  王桓和谢宁皆顿了顿,相互看了一眼,王桓才淡然笑着将手中茶杯放下,缓缓说道:“不知长史可有在早朝之上,向陛下提出此意?”

  李凤勤点点头,又道:“只是陛下并未采用...朝廷之上,亦无他人认同此举,在下...在下便再无提及...”

  “是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更是但行正路,不惧谗佞,”王桓微微笑着,看着李凤勤闻言略有意外的双眼,又道,“李老先生的《宗训》里面说过,“不因独行孤立而妄自菲薄,不因流言蜚语而乱省正辞。公允非朝夕评判,对错非断凡人之谗。行之以荆棘,披星戴月而求天下公明,立之以高山,寒梅雪松而省问心无愧”,”

  “年岁自会有定度,世史也会还无辜清名。你是师从李老先生,应该知道,老先生的一生信仰,是问心无愧...”

  王桓说到这里,转头看向谢宁,见谢宁正神色复杂地凝视着自己,他便又笑笑,握住谢宁的手,又道:“不过就是一生人,何来畏惧?”

  不过就是一生人,只要良心在手,良人在旁,能到问心无愧,又何来畏惧?

  之后王桓与谢宁皆无再加话,李凤勤亦是垂头沉思许久之后,余光中瞧见王桓谢宁杯中已空,便连忙替二人满上。

  只是他没看见,桌下王桓与谢宁的手,始终牵连一起,未有过一刻分开。

  六月初三,潘州,天晴,微风。

  玉嫣正坐在檐下替一位老妇人诊脉,刚将三指拿开,余光里忽然闯进一只脏兮兮的鸽子,正落在屋外泥泞地上。

  玉嫣心中恍然一顿,脸上笑意骤然消失,回头看向屋中在整理药材的任镜堂,才见任镜堂神色亦如她一样。

  作者有话说: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但行正路,不惧谗佞。

  (共勉

  第一百六十四章

  ◎玉嫣镜堂终又别,郡主归京见亲弟◎

  玉嫣和任镜堂从淮南离开时, 乃腊月之初,踏上行路之日,大雪纷飞, 却不至寒冷。

  任镜堂曾问玉嫣想去何处,玉嫣当时之言, 是希望能先往潘州一趟。

  她说,当时是因王桓病重情急, 才留下杜老前辈在央江一带。

  而自己自从京城出,便一直跟随杜老前辈, 杜老前辈不弃其女儿身份, 是毫不吝啬将毕生所学传授,更不畏闲言碎语, 一路留其同路, 此恩此德, 末生难忘。

  如今能有机会,是愿能够再至央江,与之一会。

  任镜堂当时亦无多话, 便随着一同前往, 只是玉嫣不难感受, 任镜堂对于杜月潜, 是有多少介怀。

  二人行迹不忙, 一路又是带着游猎心态,便是过了月余才来到潘州地段, 届时已过新年,是寒冬之季, 虽中原南部少雪, 却也阴冷刺骨。

  再到潘州, 虽非涝季,却仍是满目苍夷。

  地方官府自始至终都有没有做任何灾后重建工作,及眼所见,仍旧是地方支离破碎。

  难民流离失所,寒冬之际,饥寒交迫。

  有能力离开的灾民,大多早已辗转往东西两面逃亡,却仍是有许多灾民因有老有少而难以启步,便只能留在潘州,苟且偷生。

  直到玉嫣二人到当日落脚的村落,村中仍有不少人还能认得玉嫣,因曾受其恩惠,一见到她便立刻上前问好。

  玉嫣走过一圈是不见杜月潜踪影,细问之后才知,原自己离开后不过一月,杜月潜便离世了。

  因此地一带大部分人曾经都受过杜月潜救治,其离世后,是有将他安葬于山上,又简单立有坟墓石碑。

  玉嫣心中不尽懊悔,她跪在杜月潜坟前许久,却未发一言,最后只是扣了三个响头,便重新站起。

  就在她转身就要往山下走去时,任镜堂却忽然抓住她的手。

  任镜堂始终站在原地,目光定在杜月潜那简单的石头墓上,他喉结微微动了动,才略有哽咽地说:“我和祁缘本是同门师兄弟,我从小流浪街头,无父无母,是杜老前辈心慈,将我带回柒月斋。”

  杜月潜将任镜堂带回柒月斋后,对其与祁缘一视同仁,却二人性格截然不同。

  祁缘沉稳,任镜堂好动,祁缘谦逊,任镜堂骄傲,祁缘内敛,任镜堂潇洒。

  而后到了年少轻狂时,任镜堂一次与祁缘争吵,本是其理亏,任镜堂却认为杜月潜从来偏袒祁缘,一气之下便离家出走,甚至离开怡都,之后再无回京。

  任镜堂天资聪慧,更加是不拘小节,后又四海游走,虽是骄傲不羁之人,却在求学问道上,仍能做到不耻下问,又大胆敢行,事事亲力亲为,便摄百家之学,独成一派,后才在淮南落脚,办起水月堂。

  此些年间,任镜堂是在江中江下一带周周转转,是有收到过祁缘来信,信上是言当日有失,以表歉意,且师父念想,望可京中再见。

  只是那时候的任镜堂年轻自傲,虽早已将当年之事放下,却又不愿拘于尘泥,是言拿得起放得下,既然已经离开,便再无回去受束缚之理,便这些年间是再无回京,再无与二人相见。

  直到后来再收到祁缘来信,信上只道让其对王桓多用心,却只字未提杜月潜,那次任镜堂心中竟是顿了顿。

  所谓造化弄人,便是再相见时,只剩天人相隔。

  玉嫣听完此故事后,缓缓走到任镜堂面前,轻轻将他抱住,仍旧是没有说话。

  二人之后便留在了潘州,得到一处小院可安住,便在此地行医救助,打算越过此冬,再向他地而去。

  谁知三月刚过,四月初,又是雨多洪患之节,潘州瘟疫再次死灰复燃,二人无可奈何,只好再继续留在此地,以救治灾民。

  尔至五月底,情况并未有并无好转,从流民口中又能听说南境湟川有造反之意,玉嫣任镜堂二人虽无在此事上多话,却心中各自明白,此地是不会再能久留。

  六月初三,玉嫣正替一老妇人看脉,忽然见到一鸽子停在屋外泥泞之上,她心中顿时一震。

  她立刻回头看向任镜堂,任镜堂脸上亦少有的紧张。

  将信笺取出,二人细读后,脸上皆若苍白。

  玉嫣缓缓回头,看着任镜堂,说道:“从淮南离开当日,我与你说过...”

  “天地万物,是可相行相随,我玉嫣一生,希望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但仍留一句,天下行公,天下若存患,是定弃自由道,重覆行公路,”玉嫣方有停顿,任镜堂却立刻面无表情地接上,又道,“我也说过,无论你要去哪里,去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杜月潜一生从来将一句话放在心里,挂在嘴边:

  行医者,不问贫富贵贱,不问男女老少,从一而终,一视同仁。

  行医者,行跬步,至千里,医一人,治苍生。

  次日清晨,二人山下告别,任镜堂将玉嫣紧紧拥入怀中,许久不愿放手。

  尔后二人再无多话,任镜堂直接向北而去,而玉嫣则向伯荆山处出发。

  六月初八,怡都,天晴,微风。

  傍晚时分,谢文昕正与孟诗云在凰钦宫用晚膳,却忽然有人紧急来报。

  来报者道,淮南绮绒郡主,正候在流芳门之外,有紧急要事要入宫求见。

  谢文昕与孟诗云一听到“绮绒郡主”四字,顿时大吃一惊。

  谢文昕更加是立刻站起,不禁颤声说道:“你...你说...你说谁?”

  来报者再次重申,是淮南绮绒郡主谢蓁蓁时,谢文昕脸上之色早已分不清是惊喜还是惊吓,差点没能站稳,幸得璞绵立刻上前将其扶住。

  而孟诗云更加是喜极而泣,她快步上前再三询问,才回头看向谢文昕,却是早已泪流满面。

  谢文昕之后也立刻让其入宫,孟诗云也跟随一道去了普同殿等候。

  只是谢蓁蓁行入殿中时,二人是更加惊讶,甚至是不敢相信眼前一瘸一拐走进的人,是当年英姿飒爽的绮绒郡主,谢蓁蓁。

  谢蓁蓁蓬头垢面,身上衣着褴褛,甚至手脚多处伤痕,只有那双明亮的双眼能让谢文昕二人确定,此人是谢蓁蓁无误。

  见到谢蓁蓁那刻,孟诗云是忍不住便哭出声来,她差点便要冲上去,却璞绵眼疾手快将她按下。

  谢蓁蓁始终垂头,快步急促地走到殿中便立刻跪下,沙声而道:“臣女妄自入宫求见本是失礼之举,只是兹事体大,臣女不敢怠慢,还望陛下恕罪。”

  谢文昕一直皱眉,他这时才定下心神,问道:“不知郡主着急求见,是为何事?”

  谢蓁蓁仍旧没有抬头,她定声而道:“臣女从南境而来,而知南境一众诸侯国,现已在赶兵往京师方向而来。臣女知此事不可再有延误,便立即快马加鞭赶回京中报告陛下,望陛下能早日作出裁决以解南境之忧!”

  谢文昕一听,整个人如遭雷击,定定的盯在谢蓁蓁脸上,许久不知言语。

  片刻后,他才回过神来,便让孟诗云先将谢蓁蓁带到她宫中歇息,又让请来太医替其医治,然后立刻让人去传简临风等朝臣入宫。

  只是孟诗云连忙上前要扶起谢蓁蓁离开时,谢文昕却忽然皱眉盯着谢蓁蓁,沉声问道:“早前之言,乃郡主与老王爷在回淮南路上,在伯荆山上遭刺而亡,不知郡主当时...是如何逃脱的?”

  此时谢蓁蓁和孟诗云早已转身背对着谢文昕,谢文昕此话一出,孟诗云脸上骤然抹过一层微惊,她缓缓回头担忧看向谢蓁蓁,却见谢蓁蓁脸上并无丝毫表情。

  谢蓁蓁再回头,平静地看向谢文昕,镇定道:“当日如此情形,若非一死,又如何能苟存?”

  谢文昕脸上顿时一层尴尬后悔,不再多言,连忙让孟诗云先将其带回宫中“”

  再之后谢蓁蓁便仍是由孟诗云扶着往凰钦宫而去。

  二人离开后,谢文昕才强作镇定地低声问璞绵:“李凤勤可有回信,皇兄...皇兄他们何时能回到京中?”

  璞绵回道:“李长史昨日回信,信中所说,因先生体弱多病,不能赶路匆忙,如无意外,此月能见。”

  谢文昕闻言,双眼缓缓合上,只是他从来未有此时此刻这般,渴望谢宁王桓能尽快回到自己身边。

  他的心中宛如是有千万匹栏后骏马正好夺栏而出,他是多么想立刻冲到汶州之地,亲自将他们接回来。

  谢蓁蓁很快便被孟诗云和玥桃左右搀扶着回到凰钦宫,让玥桃赶紧去传太医,又关上门后,孟诗云本要亲自去查看谢蓁蓁脚上伤势。

  怎料谢蓁蓁却忽然拦下孟诗云,孟诗云微怔,谢蓁蓁才冷笑道:“不出苦肉计,怎得君予信。”

  六月廿二,怡都,光阳万丈,晴空万里。

  西直门门前,谢蓁蓁紧张地翘首以盼。

  从昨夜起她便一夜未眠,今日未至昨夜月落,她便立刻更衣从宫中而出,然后一直到晨阳东升,她始终站在门外来回踱步。

  尔到近午时分,才逐渐听得一阵不紧不慢的马蹄声靠近,她的心是顿时也跟着狂跳不止。

  她在原地不停地垫起脚尖,希望能够看得更远,很快,便能见到一匹马后跟着一架驴车,正悠悠扬扬地往城门处靠近。

  黄沙中的轮廓越发清晰,谢蓁蓁只觉心跳越快,又不知为何甚至感到鼻子很酸。

  她强忍着泪水,直到能看见马上李凤勤的身影,她便立刻冲上前。

  李凤勤见到谢蓁蓁也立刻勒紧缰绳,同时又让身后驴车立刻停下。

  谢蓁蓁还未走近,便能看到车帘被从里掀开,很快谢宁从里弯身而出时,谢蓁蓁却顿时停下了脚步。

  谢宁先从车上跳下,再扶着王桓小心翼翼地从里头走出。

  王桓与谢蓁蓁对视时,谢蓁蓁是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直到王桓在地面站稳,谢宁才转身,却是转身之际,谢蓁蓁已经冲到他身边,谢宁一回头,谢蓁蓁是立刻紧紧抱在谢宁身前。

  谢宁并无意外,他感受到谢蓁蓁在他肩前不停啜泣,却是一个字说不出时,他隐忍一路的情感也骤然爆发。

  他双手紧紧抱在谢蓁蓁背后,双眼紧闭,泪水却越发顺着脸颊落下。

  片刻后,他才哽咽说道:“辛苦了...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天下若存患,定弃自由道,重覆行公路。

  终于,都回京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京中物是人非,众人敬重先生◎

  三年前, 谢宁从京城离开时,也只是身着玄色单衣。

  三年后,谢宁再回怡都, 身上亦是那件玄色单衣。

  除了谢蓁蓁,从早到晚一直在城门等候的, 还有在城楼之上的连秋,贺奉昌, 冯晋,何联, 温剑, 甚至还有简临风。

  是何联从昨夜起,便一直站在城楼, 是明月当空, 繁星如烁, 他却只是远眺无尽外路,从来面无表情,如今更像是一桩雕像。

  若论交情, 他是这几位当中, 与王桓谢宁二人最少的, 甚至在最开始, 他还曾经参与对他谋害之中。

  就算到了之后, 他与二人之间也并未有多少交集。

  只是他却无由觉得,世间有些人, 有些事,就算是被世人诋毁被世人谩骂, 好像都值得让自己去守护。

  例如曾经看到在县衙门额上刻着的四个大字:

  天下为公。

  例如王桓曾经玩世不恭轻佻无道说出的四个字:

  问心无愧。

  到晨阳未起, 连秋从梯而出, 见到何联背影时是怔了怔,只是他很快又垂头笑了笑,后走到何联身边。

  何联回头,二人相互微微颔首,仿佛是有无数话语,但无言可得心照不宣,之后便又是同样眺望远方。

  再之后便是其余人陆续前来,除了贺奉昌中间几次着急地自言自语道“怎么还不来”“要不还是我出去看看”等等,又皆被冯晋劝下外,是无人话语。

  各自脸色并非沉重,而是期待,期望,期盼,甚至紧张。

  直到李凤勤与之后带着那驴车的身影在卷起的沙尘中逐渐靠近,一行人脸上的紧张越发油然,甚至是平日间永无表情的何联,眼中也流露着丝丝激动。

  很快驴车便行到门外,贺奉昌再也忍不住,转身便要冲下城楼,却再次被冯晋猛地将其拦下。

  贺奉昌还想争辩,冯晋却耐着性子将他带到城楼边上,伸手往下指了指。

  贺奉昌这时候才看到谢蓁蓁向谢宁冲去的一幕。

  贺奉昌堂堂七尺男儿,见此一幕,是忽觉鼻子发酸,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掉下眼泪。

  谢蓁蓁与谢宁紧紧相拥时,一旁身着白衣的王桓,虽不能看清,却缓缓抬头,看向城楼之上。

  只是在他抬头瞬间,何联却忽然转身离开了。

  三年过去,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自踏入怡都地带时,王桓甚至觉得连呼入的气息都似曾相识。

  掀帘外望,是经过碧翠田野,苍黄荒地,虽说映入眼帘的,只是一片模糊不清,但他却仿佛能够在模糊不清之中,看到有一红衣身影,在策马扬鞭,卓卓英姿。

  王桓是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至京郊,他是一直紧紧地将谢宁的手握住,甚至越握越紧。

  谢宁也没有说话,只是用另一只手覆在其上,凝视着王桓侧脸,是从未觉得有过此刻这般心跳加快。

  近乡情怯,近乡情怯。

  再到行至城门口,谢宁本说让王桓先在车上等着,可他却执意要下来,便是立刻见到谢蓁蓁冲到面前一幕。

  许久之后,谢蓁蓁才从谢宁怀中离开,她再看向王桓,本已停下的眼泪却忍不住再次夺眶而出。

  王桓上前两步,从怀中取出帕子,双手颤抖着递向谢蓁蓁。

  谢蓁蓁却忽然隔着帕子,紧紧握住王桓的手,片刻后才抬头看向他,笑着道:“怎么?你这是在嘲笑本郡主不像女孩子,身上是连帕子都没有吗?”

  二人隔着泪水久久凝视,谢蓁蓁才将王桓手上帕子取走,轻轻拭去脸上泪水,王桓也才笑着道:“郡主该多吃点了。”

  而就在此时,从城门内忽然有两人缓缓走出,谢宁和王桓不约而同地看去,谢蓁蓁也跟着转身。

  只见连秋和简临风两人快步走到他们面前后,是恭恭敬敬地行礼,之后连秋才按下心中激动,沉稳说道:“下官是奉陛下之命,在此等候恭迎殿下与先生。殿下从前的宅子,已经命人重新修葺整理,殿下与先生只要回去便是了。”

  谢宁这时却略显疑惑地回头看向谢蓁蓁,谢蓁蓁知其意思,便说道:“你们还没回来,我一人住也是清静,便干脆在皇后娘娘宫里住上几日,等你们回来,再一同回去。”

  谢宁点点头,才对连秋道:“臣谢陛下关怀。本王初回,理应先入宫面圣,还要劳烦连大统领,能够替本王将姐姐与子徽先送回府上...”

  谢宁刚说完,连秋便立刻说道:“陛下/体贴殿下一路奔波劳碌,是让臣转告,殿下大可先休整几日,再入宫未迟。”

  “君臣之礼,不能怠慢,还是劳烦连大统领了...”谢宁却摇摇头说着,余光却刚好在一旁的简临风脸上扫过,他便又冷声说道,“只是本王许久未至京城,怕会有生疏而行差踏错,不知简中郎是否愿意,送本王一程?”

  简临风心中立刻顿了顿,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分毫,连连答应后,三人便重新上车,简临风与连秋相伴两侧,再入城中。

  胡八街上的行人是往两边退开,众人只敢站在两侧,捂嘴窃窃私语。

  隐约能听到有人说:“诶,那里头坐着的,是不是咱们那位淮南王殿下?”

  有人便问:“...谁?”

  那人又答:“哎呀!就是咱们以前那个小王爷!你咋给忘了?”

  “哦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诶这车里头旁边是不是还坐着一个人?这人怎么长得好熟悉,但是又好像没见过的样子...”

  “啧啧你瞧你那眼神,那不就是曾经沅陵侯府的二公子啊!人家换了件白衣,你这就把人家给忘了...”

  各种各样的声音传到王桓耳中,他也只是微微笑笑,另一边谢宁与谢蓁蓁之间的嘘寒问暖,是更加让他觉得前所未有过的实在与安定。

  直到车停,仍是是谢宁谢蓁蓁先下车,然后谢宁再扶着王桓走出。

  只是王桓刚在地上站稳,便忽然有人从府内快步走上前来。

  王桓不能看清来者是谁,却只觉得此人行迹陌生,却一声“二公子”虽声音有变,语调却十分熟悉。

  直到那人来到他面前,笑着说道:“看来二公子是真的把青樽给忘了。”

  王桓这才幡然大悟,忍不住再上前两步,直到能看清楚后,他又上下打量了青樽几眼。

  从前的青樽干瘦如猴,做事总是一跑一跳不得稳重,而如今不过三年过去,面前的青樽,虽仍是干瘦,却比之前长高许多,甚至与王桓齐头,又能从脚步声中体出,他是再无从前那般一惊一乍,是沉稳而矜重。

  王桓不敢置信地和谢宁对视一眼,才摇摇头感叹道:“看来也是我们老了,连青樽都有我这么高了...”

  “不,”谢蓁蓁瞪了他一眼,打断道,“是你,不是我们。”

  谢蓁蓁说完便大步往里走去,边走边又说道:“哎,竟是有点想我家琳琅了...”

  谢宁也不再多说,简单交代青樽两句,便与简临风一同往流芳门方向而去。

  谢宁离开后,青樽扶在王桓一边,连秋便走到另一边想要扶住他。

  王桓顿觉哭笑不得,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连秋,浅笑道:“阿秋,我不过是看不清而已,不是残废了...”

  连秋也蓦地觉得不好意思,站在王桓面前,也是忍不住摇头笑笑。

  之后他才拍了拍王桓肩膀,似乎深有感触一般,说道:“回来就好...你没事...你没事就好...我们都盼你回来...真的...”

  如此深情之态,本是让人难以不为之动容,只是更是因如此深情之态,放在连秋这等粗汉身上,却十分违和。

  王桓几欲忍不住笑意,只好感慨摇摇头,便扶着青樽往屋中走去,边走边问:“这几年,姨娘还好吗?”

  青樽点点头,轻声说道:“二夫人很好,您寄回来的信二夫人都有收到。二夫人知您今日回来,本是想着要来见您的,却不知您是否有要事,便说等您先安顿下来,再看望未迟。二夫人是道,只要人平安回来,就好了。”

  王桓闻言,先是点点头,却又向青樽看去,笑着说道:“青樽你真的是长大了...”

  青樽腼腆笑了笑,说道:“现在不也得对您改口叫先生了嘛,人还是那个人,只是周围变了罢了。”

  王桓赞同点点头,道:“只是周围变了罢了。”

  谢宁与简临风一路行至流芳门,谢宁却忽然停下脚步。

  简临风一路屏息凝神,是不敢言语,此时谢宁停下,他心中更是顿了顿。

  宫门打开后,谢宁却忽然冷声道:“若简中郎相信本王,本王是愿独自入宫。”

  简临风连忙答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只是本王不知,若等下简中郎并无他事的话,可否愿意在此门城楼之上等本王出来?”谢宁语气不带丝毫感情。

  简临风怔了怔,却不敢多言,只好答是。

  之后谢宁一人从流芳门而入,行在那条青石宫道上,路过的宫人都自觉往两边退开,垂头等谢宁走过,才你我相觑一眼,不敢多话,便立刻离开。

  这条宫道,谢宁走过千千万万次,却从未有过一次,是能像今日这般,走得如此踏实。

  三年过去,再行此径,是如不过三日而过。

  走到御花园时,是只有谢文昕一人在内。

  璞绵在御花园门口,见到谢宁时并未有丝毫意外,是一如往常地恭敬颔首,只是当谢宁从他身边走过时,璞绵忽然紧张说道:“殿下...”

  谢宁停下脚步,回头问:“嗯?”

  璞绵不敢回头,又道:“二公...先生...先生他可安好?”

  谢宁顿了顿,脸上却渐渐上了笑意,他点点头,轻声道:“他很好...过一阵子,他也想见见你,知你安好,他也才能放心。”

  说完,谢宁便快步走进御花园,他自然不能看到,璞绵眼上的泪光。

  谢文昕正站在一株红梅下,本是抬头看着树上含苞待放的几颗红梅,听到谢宁脚步声,他才缓缓低头。

  直到谢宁走到他面前,骤然拂开衣摆,单膝跪下,沉声道:“臣,谢宁,参见陛下。”

  谢文昕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马上将他扶起。

  只是片刻后,谢文昕忽然在谢宁面前双膝跪下,头沉重地埋下,双肩因抽泣着而耸起不停发颤。

  谢宁仍是垂头,面无表情。

  许久后,谢文昕才缓缓将前额埋在谢宁肩前,痛哭道:“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这里之后剧情,进入结局部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君臣兄弟,国难面前共求安◎

  从昨夜起, 怡都宫墙内外,无一人可安眠。

  谢文昕虽然让连秋与谢宁说,回京后不用急着来见面, 是可先安顿下来也不迟。

  可是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想尽快见到谢宁的同时, 又希望能够再迟一些相见。

  谢文昕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谢宁。

  他从谢蓁蓁回来后,便一直寝食难安, 特别是谢蓁蓁那句“若非一死,又如何能苟存”, 是让他始终坐立不安。

  谢文昕今日天还未亮, 便和璞绵一同来到御花园,却让璞绵一直在外等候, 无需陪伴。

  凉薄的月光依稀照落, 谢文昕独自站在那红梅树下, 脑海之中浮浮沉沉。

  有时觉得自己在京中最华贵的院中,有时又觉得自己是在京郊那落魄院子里。

  一直到明阳东起,再到艳阳高照, 然后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远处逐渐靠近。

  谢文昕的心跳是越来越快, 直到谢宁在他身旁拂衣跪下, 他甚至双眼已经通红, 双唇也在颤抖。

  谢宁那一声“臣, 谢宁,参见陛下”, 是如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插入他胸膛一般。

  过去这些年,自己的懦弱, 胆小, 惶恐, 多疑,是让曾经亲密无间的二人,之间分隔万里,至此只剩君臣。

  在将谢宁召回之前,谢文昕便在心中反复无数次,再见面时,他应该以什么身份去接见,以如何神态去面对,以何种语气去开口。

  只是在见到谢宁之后,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便只剩下一句“对不起”。

  谢文昕顿地在谢宁面前双膝跪下后,是整个人因啜泣而一震一震的,他将头埋在谢宁肩前,两只手垂落在腿上。

  他好几次想要像小时候一样,伸手去抓住谢宁的手,只是他不过是动一动手指,都不敢再向前。

  可是谢宁却始终腰板挺直,他神色冷淡地看向谢文昕背后,一言不发。

  便是他当时从明英殿离开那时说过的话,“三年前,嘉荣十七年万户节,在陛下决意要将王桓问斩东直门时,你我之间,便只剩下君与臣了”。

  许久之后,谢文昕才平静下来,他从谢宁肩前离开后,仍是耷拉着眼皮,目光沉沉落在谢宁身前,强颜微笑道:“桓...王先生...他近来还好吗?”

  谢宁仍是垂头,脸上是臣对君的绝对遵从,却也只剩下臣对君的敬意,他淡然回道:“承蒙陛下记挂,子徽一路无恙,只是长途跋涉,还需多做休息。”

  谢文昕点点头,本好想再问,却见谢宁始终是垂头,甚至自入宫以来,并未有相视一眼。

  见谢宁从头到尾之态,都是根本不愿再有多言,谢文昕心中只落苦笑,手撑在腿上想要站起,而谢宁便立刻先自己站起后,再伸手去扶谢文昕。

  谢文昕这时才又说:“如果先生愿意...是可入宫...”

  谁知他刚说出“入宫”二字,谢宁眉心却忽然皱起,不等谢文昕再说,他忽然松开谢文昕便再次垂头单膝跪下。

  谢文昕是蓦地顿了顿,慌张惶恐地快速走到谢宁面前,躬身双手前去就要将谢宁扶起,怎料谢宁却忽然严肃说道:“还望陛下恕罪...”

  谢文昕急道:“皇兄有事起来再说...”

  谢宁却始终不愿起来,他又沉声说道:“子徽回来前便与臣说过,此生再不愿入宫门半步。是臣方才过失,而未能提前告知,错失陛下厚爱,若陛下怪罪,还请只怪与臣,子徽一届平民,不知宫闱细规,却是心之所愿,臣只望能遂他心意。”

  谢宁说出这番话时,句句以求谢罪,却字字不含感情。

  谢文昕心中亦宛如被一盆冷水浇过,他向前的双手停在一半,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才将手继续伸到谢宁两臂上,将其扶起。

  他苦涩笑道:“无妨,朕又有何理由,再来怪罪你们之间其一,皇兄还是快回去歇息吧...你能先来看朕,朕已经感激至尽了...”

  谢宁也再没有与他多话,再次请安行礼后,转身便往御花园门外走去。

  再到流芳门城楼上,刚登上楼阶,便见到简临风正双手负在身后,站在城墙边上,远远眺望着偌大京城。

  简临风听到有人脚步声,也没有立刻回头,直到脚步声越发往自己身后靠近,他才要转身。

  谁知他还未完全将身体转过来,忽然便觉脖子后一阵炽热。

  他心中顿时一惊,不等他反应过来,谢宁手上忽然出力,猛地便将简临风使劲推到城墙边上。

  简临风本能地想要挣扎,怎料谢宁的手是越发用力掐住他的后脖。

  谢宁将他整个上半身都摁在城墙外,简临风的双脚伸直已经离开地面,就像弱小无助的野兔,被猎人掐住细脖吊住一般,简临风只剩下双脚在不停地挣扎乱踢。

  谢宁面无表情地再将简临风往墙外带出少许,城墙上乃当风处,一阵风吹过。

  本是六月和风,吹在简临风脸上,他只觉阴寒刺骨。

  谢宁这时才缓缓冷声道:“三年前,陈圳便是在你现在所处的地方,跳下城楼的。”

  简临风上半身凌空,只有脖子上一处支持,他脸色早已发白,却是紧紧咬唇,一声不吭。

  谢宁脸色依然冷淡,继续说道:“当年的许卓为,权倾朝野,最后还是被子徽连杆揭起,又有当年陈圳,狼子野心,一手遮天,最后还是血染城墙。”

  “本王当日离开前曾与你说过,无论王子徽是人是鬼,无论世间与他为友为敌,无论害他者是王是寇,只要有人敢伤他分毫,本王是鬼蜮刀山,也是要那人万劫不复。你过去对他做过什么,子徽不去追究,本王也可以不追究,但本王绝不能忘记。”

  谢宁冷眼看着简临风脸色越发苍白,双手死死地抵在城墙上,甚至手掌心中已被粗糙的城墙割出血痕,谢宁手中却再是使劲。

  他缓缓再往简临风脸侧探前,又继续冷声道:“如今本王再回京中,论位,本王之位,远远高于你,论势,若本王要你死,不过是是踩死靴下一只蝼蚁。你若想保住你青云之路,只要你不碰他,不陷朝廷于不忠不义,本王与你,可以河水不犯井水,但是...”

  “宁哥哥...”就在谢宁声如尖刀一刀一刀剜在简临风心上时,二人身后忽然传来一把颤抖着的声音。

  谢宁心中顿了顿,不耐烦地微微仰头又将双眼合上,片刻后才猛地将简临风往地上用力一甩甩开。

  之后却是再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向那声音处走去。

  他始终看着地面,直到视线中现出一脚锦缎,谢宁双手作揖,颔首沉声道:“谢宁,见过皇后娘娘。”

  孟诗云双眼早已通红,泪水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她颤抖着上前将谢宁扶起,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问道:“桓哥哥...桓哥哥他的病...还好吗?这一路你们...你们都还好吗...”

  “承蒙娘娘挂心,一切都好...”谢宁心中无故顿了顿,喉结也动了动,方才的锐气,在孟诗云开口那刻,便是骤然消失。

  孟诗云一直喃喃“那就好那就好”,只是谢宁虽一直垂头,却眉心皱紧,许久后他才又问:“娘娘...娘娘这一年在宫中,过得还好吗?”

  简临风是刚扶着城墙想要站起,听得谢宁这句话,他顿时停下动作,冷漠地转头看向谢宁背影。

  孟诗云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她略显疲惫地笑了笑,说道:“自然都是好的。”

  二人再少有寒暄,谢宁之后也再无多话,便从转身往城楼阶处离开。

  直到谢宁那一缕玄衣从墙角消失后,孟诗云才往简临风身边走去。

  而简临风此时也已经攀着城墙站起,到孟诗云来到他面前,他是颔首往后退开两步,连连行礼。

  孟诗云温声问道:“还疼吗?”

  简临风垂头苦笑两声,才缓缓看向孟诗云,说道:“当年子徽还是以风流放/荡之态在京中放纵度日时,曾经一次我与他在春熙酒醉,他无意间说过一句话,我那时本也是神智不得清醒,却唯独记住这句话。”

  简临风说到这里,却慢慢地转头,看向城楼下人来人往的怡都城,半晌后才继续说道:“他那时说,世间之疾,唯有心疾不可解,世间之痛,唯有心痛不可缓。可是诗云...”

  “嗯?”孟诗云见简临风忽然停下,她便问道,“怎么了?”

  简临风缓缓转身面向楼下,双手攀在城墙边上,又道:“我是才明白,我与他们比起来,我是那么渺小。他们因权而情,而我是情而权,从一开始,我便是错了。”

  谢宁从流芳门而出时,已是夕阳西下,只剩下一缕灿灿金光斜挂在天边,照亮着胡八街上。

  谢宁走在胡八街上,过去二十余年,一次又一次,却从未有过一次,是觉得这条路如此平坦,斜阳是这般温暖。

  他回到府上刚进门,便有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味从里飘进,他忍不住快步往里走去。

  才走到廊下,便看到院中摆放着一张大矮桌,桌边地面皆摆放着坐垫,桌面上碗筷齐全,也早有一二冷菜已放其上,只有王桓一人端然坐在一侧。

  而这时谢蓁蓁正用布包着一小汤瓦煲小心翼翼却快步走向桌边,王桓正要起身前去帮忙。

  谢蓁蓁却喝道:“祖宗啊,你就坐那儿吧,别上来捣乱就是帮忙了。”

  王桓也不为意,安然自在地又坐好,之后殷成凤和青樽也相继从后面走出。

  殷成凤是一眼见到谢宁,是连忙将手上东西放下后,便往谢宁处快步走去,谢宁也是赶紧上前。

  殷成凤双手不停地在谢宁两臂上打探,上下打量了谢宁无数次,似乎还不足够。

  谢宁便笑说道:“姨娘怎么亲自过来了?”

  殷成凤才也跟着和蔼笑道:“你们离开这些年,也是没有吃过姨娘做的菜了吧...害,说到底也是姨娘心急想见你们而已。”

  之后众人落座,谢宁是坐主位,一旁是王桓,另一边是殷成凤,谢蓁蓁坐在殷成凤身边,而青樽是坐在王桓旁。

  你我谈笑之间,谢宁却忽然觉得一只微暖的手轻轻握在自己手上,他嘴角微微扬起,将那手反握在自己手心里,若无其事地看了王桓一眼,说道:“你手暖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王爷再入明英殿,行兵诏出众人惊◎

  之后几日, 王桓和谢宁谢蓁蓁各自回了自己府上侯祠去拜祭各家先人,此后多数时间都在谢宁府上,休养商讨。

  只是让二人都觉得意外的, 是在当年陈圳事变之后,王桓才子名声竟是忽然大躁, 更加是在谢宁下旨要将二人召回时,江中不少学子竟是慕名往怡都赶来, 只为能够得王桓一言指教。

  以至于就在王桓回京之后几日,谢宁府门外是络绎不绝, 从一众莘莘学子, 到初入仕途的草官,皆踊跃在门前, 渴望能够见其一面。

  外面是人来人往, 而屋中王桓却日日安享清茶一盏, 撵棋下局,或者墨香盈袖,甚至小刀木上。

  直到青樽一日实在无奈, 前来告诉王桓外面学生实在不愿离去。

  王桓只是歪头笑笑, 将黑子放在棋盘上, 笑眯眯地和谢宁说完“我又赢了”后, 才对青樽说:“你去跟他们说, 等万日长不如读万卷书,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实在不需要浪费时日在我这么一个无才无德, 无功无名之人身上。”

  王桓说着,已经将棋盘上的棋子清走, 而青樽此时是面带难色地看着他, 是差点便说出, 先生要不您自己出去与他们说吧。

  见王桓若无其事地又放了一白子在棋盘上,谢宁才奈他不何地瞥了他一眼,对青樽说:“你去跟那些学生说,你家先生身体不好,需要静养,还望他们能够体谅。如果还不走...”

  谢宁说到这里,停了停,青樽本已半转身,听到谢宁停顿,他也跟着停了下来,连王桓这时也好奇地瞄着他。

  谢宁才眨了眨眼,边捻起一颗黑子放在棋盘上,边淡然继续说道:“如果还不走,你就说这里是本王的地方,里面住的是本王的人,谁要是敢骚扰到他,那就是与本王过不去,后果自负。”

  青樽顿了顿,背后冷汗直冒,王桓却大有赞同之意地点点头,补充道:“嗯,殿下生气了,后果确实会很严重。”

  之后便再无学生在门口等候,除去温剑几人不日登门拜访外,府上一直安静。

  直到今晚,晚膳过后,王桓才问殷成凤,这些年,她过得如何。

  殷成凤知道王桓话中意思,便说:“其实当年陈圳事变之后,陛下虽然没有明言对淮南王府对沅陵侯府如何如何,但是,暗地里还是对我们府上多有担待的,甚至逢年过节,都有让宫里的人来给我们送礼,也暗中让人去将王府,还有阿宁的宅子保护好,免得旁人给破坏了...”

  之后王桓回到屋中,见谢宁正在灯火下,仔细翻看着让何联送来这几年间的朝廷公文,神色烦躁,时不时还将册录愤怒地丢在地上。

  王桓走到他身边坐下,谢宁便说道:“你来看看,这些年朝廷上的人都在做什么?还不如以前陈圳在的时候那样有条不紊,孟远庄简临风两人是真的不知道天高地厚,拿着鸡毛当令箭,就算有何联他们在拼命支撑着,到头来还是越搅越乱,一盘散沙!”

  “你瞧瞧你,气得纹都出来了,”王桓笑着将谢宁手中的书简拿开,又说道,“朝廷上的麻烦,是长命功夫长命做,但是你明天要做的事,才是当务之急,你准备好了吗?”

  谢宁冷冷地盯着那盏摇摇曳曳的小烛灯,缓缓伸出食指和中指,在火苗上来回切过。

  他慢慢说道:“我们既然能回来,要做的事情,就只能做到。”

  六月三十,风轻云淡,初夏和煦。

  早朝上依然两边文武官员分列站好,身着龙袍的谢文昕仍旧是高高坐在皇位上,却一直垂头盯着案上,自众人入殿,半柱香时间已过,但堂上却是一直鸦雀无声。

  而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一声高喊:“淮南王到!”

  谢文昕才缓缓抬头,目光紧紧地盯着门口,两边文武众臣更加是你我紧张相望,紧接着又转身看向殿中。

  三年前明英殿上留下地鲜血,似乎在地板上还没来得及凝固。

  当年谢宁手提红帱走进时,红帱上还滴着血,谢宁身上的单薄玄衣也被摧残破裂。

  而今日谢宁再走进明英殿,身上是红棕朝服,头上是束发高冠,一身正义凛然,不怒自威。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殿中,芴板面前,沉声而道:“臣,谢宁,参见陛下。”

  谢文昕与他再客套一番后,他才向一旁退开,他就站在御座脚下,众人之前,自然不能看到身后百官脸上各种各样的神色。

  可是不难想象,几家欢喜,便有几家愁。

  之后早朝上便是又陷入了过去几月以来对南境以及柔化二地的动/乱造反该如何处理一事上不停不休的争论,只是今日的争论之中,是许多往日都领百家之词的人,却是沉默在旁。

  只有李凤勤是如往常一般,直言不讳,然后又是孟远庄对其的针锋相对,再之后便是日复一日的言论。

  谢宁的目光始终定定地留在面前地上,谢文昕是一直将目光留在他身上,同样从头到尾都在沉默留意注视着谢宁的,还有站在另一边位列的简临风,还有何联。

  此时此刻的朝廷上,仿佛是生于闹市,却独有芥子须弥,寂静而隐于闹市之中。

  二人言辞之中,李凤勤毕竟遵于儒文礼教,言辞之间是引经据典,据理力争,而孟远庄一向以目的利益为根本,最是看不惯李凤勤这种文人作派。

  放在从前,李凤勤是因初入朝廷,不知进言尺度如何拿捏而点到即止,从来不与孟远庄辩论。

  只是那日江上王桓一番教诲,是让李凤勤心中底气油然而生,今日更是因为有谢宁在场,他更加是立场坚定。

  但是如此一来,孟远庄便开始落下风头,气急败坏之下,便开始强词夺理。而李凤勤是知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再无与他争执,连忙转身作揖行礼,请谢文昕指示。

  而此时方才一直在留意谢宁的人,才缓缓将目光转回到谢文昕身上。

  谢文昕却始终盯着谢宁,这时他喉结动了动,才开口问道:“不知淮南王,对此事,有何见解?”

  谢宁这时才信步从旁走到殿中台下,高举芴板,颔首沉稳道:“对于南境其余诸侯王,臣可领淮南蕃兵,再让淮南都尉荣敦,携江下其余诸侯王,一同前往央江,淮江边线,从东面北面以制压南境诸侯进攻。臣虽有两年未曾回过淮南,但淮南家丞谢稻之是可靠之人,臣相信淮南及其余江下藩王兵力加起,以对付南境兵力,是绰绰有余,至于湟川谢定章...”

  谢宁停了停,忽然沉冷地微微看向谢文昕,才继续说道:“臣有一计,是望陛下,可下放行兵诏。”

  堂下众人一听到“行兵诏”三字,顿时如炸开锅一般,虽次词是闻所未闻,却不难从字面意思上揣测大概,如此更是让众臣大有震惊,便是连何联简临风连秋等人,也忍不住皱眉望向谢宁。

  谢文昕这时也蓦地皱眉,他问道:“淮南王可否详细解释,何为行兵诏?”

  “顾名思义,持诏人,得此诏,立登藩王之位,可管一地蕃兵,在如今对诸侯限制之下,是可无条件,动用一地兵马。”谢宁冷漠地盯着谢文昕双眼,一字一句如石头落在水面一般。

  四周众人闻言,更加时倒吸一口凉气,如果这些话是出自旁人之口,那不过就是献计,但此计如今是出自一地藩王,甚至当年曾有谋逆之嫌的淮南王口中,众人是当堂震惊不已。

  甚至连秋冯晋也立刻吓了一跳,二人第一时间忍不住看向何联,只见何联脸上依然如往常一样没有丝毫表情,但只有何联自己知道,谢宁此话一出,他心里也震了一震。

  简临风本皱眉看着谢宁,谢宁说出这话时,他却是将目光缓缓投向谢文昕,果然能见到谢文昕脸上刷了一层白霜。

  谢宁却丝毫不顾周围人的反应,他冷声继续道:“郡主从南境而回,是道如今湟川蕃兵不仅数量庞大,更加是实力雄厚,并非淮南蕃兵可解,如此一来,再放眼中原,若借用江上蕃兵,那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所谓成败皆兵,如今若要阻止谢定章带兵北上,最省时省力而有效的办法,便是让他失去对自己兵马的掌控权,如此一来,他就算有此心,也只剩下有心无力。”

  谢宁说出此话时,不卑不亢,字字清晰,全程与谢文昕相对视着,却没有丝毫咄咄逼人之意。

  简临风站在另一边之中,隔着人群,他悄悄地关注着二人脸上的表情,是见谢宁从来镇定,但谢文昕脸上是越发凝重。

  而就在这时,站在他前排的孟远庄忽然怒声喊道:“荒谬!”

  谢宁仍旧沉着淡定,孟远庄立刻走到谢宁身边,对谢文昕行礼后,便立刻争论道:“如果按照殿下所说,此行兵诏,便是等于一地长鱼兵符,而殿下方才说的,可是南境主城湟川的兵权啊!自定朝以来,各地藩王皆为谢氏之后,而湟川谢氏,除去如今湟川王谢定章,便只有他亲兄谢先智,只是王爷不会不知道,谢先智在月前便因海难身亡了。下官不才,敢问殿下,心中可有接手行兵诏的人选?还是说殿下是自己便想接手行兵诏,来掌控湟川行兵权呢?”

  孟远庄此番话,是说出在场众人之不敢言,众人皆私下你我小声议论纷纷,只有何联心中一声冷笑,而简临风更加是饶有兴致地又将目光转回到谢宁身上。

  见谢文昕和谢宁都没有说话,孟远庄越发沾沾自喜,他又接着质问道:“还有一句,此诏是涉及到一地兵权,至关重要,如此重要之物,不知又该让何人去送往湟川呢?”

  简临风一直窥探着谢宁的一举一动,他并非没有如孟远庄所说一般,怀疑过谢宁有意想要将湟川兵权到手,只是他心中清楚明白,谢宁王桓若真要造反,以谢宁此时淮南兵力,王桓才智,根本不需要这般大费周章。

  但是简临风一时片刻也不能想明白,谢宁此举的对象,到底是谁。

  直到他看见孟远庄这番话说出后,谢宁嘴角快速闪过的一丝奸笑,他忽然灵台一醒,不由顿是震惊。

  再看向谢文昕,谢文昕是始终皱眉紧盯着谢宁。

  这时孟远庄还想继续再说,谢文昕却看都不看他一眼,便沉声说道:“皇兄的提议,陛下会再斟酌考虑,今日便到此结束,众位爱卿先行退下吧。”

  孟远庄也不好再多说,只好闷着一肚子气,便于其他臣子退出明英殿。

  就在谢宁转身也要离去时,谢文昕却忽然唤道:“皇兄...”

  谢宁停下了脚步。

  行在人群之中的简临风和何联也顿了顿。

  谢文昕又道:“不知皇兄是否有空闲,可留下再与朕细说行兵诏之事?”

  谢宁掀了掀眼皮,面向谢文昕行礼后,才沉声说道:“臣家中还有人,需要臣回去照顾,今日是不太方便了,还请陛下恕罪。”

  何联闻言,冷笑一声,摇摇头,继续往外走去。

  简临风却是怔了怔,回头偷偷瞧向谢文昕,果然见到谢文昕脸上落寞。

  之后谢文昕再无挽留,谢宁也快步离开了明英殿。

  而简临风一路垂头沉思往外走时,刚好见到一直在宫道旁等候的孟远庄。

  孟远庄一见到他便立刻上前,还要继续与他诉说今日朝堂上谢宁的言辞是多么荒诞。

  只是简临风却半字没听进去,只留下一句“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便丢下孟远庄,快速离开了皇宫。

  第一百六十八章

  ◎从昔日同窗,至今日尊卑◎

  简临风之后一人去了婆萝山的伽蓝塔。

  六月, 是江中地方最为舒适的季节,温风不热,清风不凉, 日跃不晒,日落不昏。

  怡都城内热闹, 京郊却安和宁静,时不时能见三两才子佳人在河岸边散步, 时不时能见菜农挑着担子往城中走去快步行走。

  从前简临风从早朝而出时,总会习惯与同僚三两寒暄, 甚至还会相送前辈一程, 然后再独自往文南里走去。

  只是今日他从流芳门而出后,丝毫没有理会那些上前来搭话的官员, 而是面带沉色, 快步就往婆萝山方向走去。

  后来随后而出却仍是一头雾水的孟远庄走到宫门处, 几位平时一向对二人阿谀奉承的臣子立刻迎上前,问简中郎今日是发生什么事了。

  孟远庄迷惑地盯着简临风的背影,摇摇头, 说道:“我也想知道, 这小子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简临风从宫中而出时, 本已日上山头, 再步行来到伽蓝塔时, 却渐近黄昏。

  他站在伽蓝塔门外许久,抬头凝望着塔门门楣上那破旧不堪, 刻着“伽藍”二字的朱红牌匾许久,之后才往里走去。

  绕到顶楼, 他在那巨大却残败的释伽牟尼金身像前的蒲团上跪下。

  他面前地面上沾满灰尘, 仿佛已有许多年无人打扫过, 但堂内的排灯却盏盏明亮,过堂风吹而不灭。

  直到从他身后塔身的方窗照入一缕金光,像刀一般刻在那佛像上,那光又反射到简临风脸上。

  简临风垂着头,脸色平和,缓缓说道:“嘉荣十年,王程兄长自刎,王子徽一夜生故,之后不再从前。”

  “嘉荣十二年,沁华宫失火,丁贵嫔惨死。”

  “嘉荣十四年,文帝驾崩。”

  “嘉荣十五年,沅陵侯府因谋逆罪嫌,满门抄斩,王子徽生死不见。”

  “嘉荣十七年,王子徽以病弱之躯,为家门平冤昭雪。而我父亲,却因此含冤入狱,之后枉死庆律寺。之后却又得知,沅陵侯府惨案,我父亲也插了一手。”

  “嘉荣十八年,李盈儿嫁入宫中,谢知行王子徽回淮南封地,我正式入朝。”

  “嘉荣十九年,陈圳谢高钰谋反,谢知行王子徽平内乱,定淋北,之后二人远离江中,北上江上。”

  “嘉荣二十年,诗云嫁入宫中,柔化内乱,南境造反,朝廷不安,中原四境安宁危在旦夕。”

  简临风话语不急不躁,甚至就像穿堂而过的晚风一样,清淡不争。

  他仿佛是早已置身事外,不过是站在云端,回首着过往这些年中,发生过的事情。

  直到这时候,他停顿了许久,渐渐发现排灯越来越亮时,才知原是外面越来越暗。

  他忽然苦涩地自嘲两声,才继续说道:“谢知行说,过去我对王子徽,对他做过的一切,他可以不追究...”

  “可是...王子徽对我,对简家做过的事情...就算我想要追究,我又可以向何人诉说...”简临风忽然抬头盯着佛像上紧闭的双眼。

  他的眸上是愤愤不平,郁郁难安,但是话语却始终没有丝毫波动,甚至平平淡淡,就像一潭死水。

  “我曾经恨过他,真的很恨,我恨他将我百年江中简氏毁于一旦,我恨他将诗云送入宫中,断了我此生之念,诗云是这些所有事情中最无辜的...可是为什么偏偏都要被我们几个都争斗拉下水去...但是最可笑的,是与此同时,是我得知一切因缘之后,我竟然更加是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

  简临风眼中不知不觉中,是已带泪水,他定了定心,继续又说:“父亲含冤离世之后,我为自保,我为日后可以替门上平冤,我才选择了一条我从来厌恶至极的道路。我如履薄冰,小心谨慎,算计人心,走到此时此刻,终于受众人追捧,享高官利禄,可是我才发现...到头来...我心中...还是空如无物...”

  “直到中原乱象四起,危机四伏,我还一味地只想要为保自己名利,追逐圣心,置所有险象若罔闻...”

  简临风说到这里,脸色越发痛苦内疚,他垂头看着面前地面,泪眼婆娑之中,看到一只小蚂蚁,在迷茫寻路。

  他定了定神,才继续哽咽道:“直到...直到那日...滕裴北府丧命...柔化之危一触即发,我才知道...我才知道...我过去的执着...是那么幼稚可笑...”

  “五年过去了...”简临风这时却忽然两声冷笑,“五年过去了...我得到了什么...我什么都失去了...”

  斜阳尽落,连随风入堂的余阳也逐渐消失,八角殿内只剩下那两排烛灯在明灭摇曳。

  简临风许久再无说话,目光始终追随着那只茫然不知的蚂蚁,在那灰尘尽布的地面上,迷茫地往各处探寻。

  又一炷香时间过去,简临风才再次抬头,望去佛像,缓缓说道:“我只是希望,诗云余生,都可以过得好,平安喜乐,无忧无虑,文昕能待她好,她跟文昕白头偕老,一辈子…就好了...我就是死...也死而无憾了。”

  简临风说完,才慢慢吞吞地撑着地面站起,却因为跪时过长,站起时只觉膝上酸痛,他咬咬牙站起后,许久才能站直身子,然后步履蹒跚地往梯口走去。

  直到他的脚步回声渐渐远去,从佛像之后才缓缓走出两个人。

  身上十年如一日是一件破旧道袍的白遗,还有一身水白的王桓,走到那方窗后。

  白遗站在一旁,王桓垂头往下看去,虽然视线内只剩下一片漆黑,可他似乎从脚步声中便能知道,简临风正一步一步地往那硕大的牢笼走去。

  两日后,简临风辞去早朝,晨阳初升时,他便两袖清风来到谢宁府前。

  谢宁那时刚练完功,王桓正在服侍他更换朝服。

  王桓是一丝不苟,谢宁却从今日晨起便担忧地留意着他。

  直到此时,谢宁才终于忍不住,皱眉问道:“我今日还是留下来陪你吧,姐姐今日过了侯府陪姨娘,简临风他始终...”

  王桓却笑着摇摇头,边推着谢宁往外走,边说道:“您放心,临风心中只有诗云,不会对我做什么的。”

  谢宁心知王桓脾气,是决定了的事情,没有人可以也没有人有本事去阻挠,他尽管不放心,却也只能往外走去。

  二人刚走到门边,青樽便急急忙忙地走上前,告知简临风已在门外等候求见先生。

  谢宁再看王桓一眼,眼神中不言而喻,始终希望王桓可以让他留下。

  王桓却只是平和笑着,推着谢宁往外走,一边又让青樽去将简临风请入书房。

  刚过环廊,二人便与简临风相见,简临风是不慌不忙地向二人行礼问好。

  谢宁却只是冰冷地扫了他一眼,回头又无可奈何地觑了王桓一下,见王桓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他也只好郁闷甩袖就往外走去。

  看着谢宁离开府上,王桓才微笑着将简临风扶起,又伸手礼貌往里示意,说道:“你我同辈,实在不需要这般重礼了...知行性子倔犟,临风你也不要在意,里面请。”

  简临风连连说着“位有尊卑,此为应该”,便也随着王桓一同往里走去。

  这是简临风第二次进谢宁府上。

  上一次,也是第一次,也是仅有一次,便是五年前谢宁新宅入伙当日。

  而那日,也是他再与王桓相见时。

  简临风一路跟随在王桓身侧,王桓仍旧是云淡风轻,风雨不惊。

  比起少年宫中,王桓少了一份嚣张,多了一份沉稳。

  比起四五年前,王桓少了一份自傲,多了一份敬畏。

  所谓相形见绌,简临风此时此刻才明白,格局,从来是在举止行为之间。

  之后二人对坐书房,王桓慢慢悠悠沏茶,简临风仔仔细细提问,所问涉及朝堂,涉及谋略,涉及安排,涉及布局,设计中原,涉及柔化。

  简临风提问谨慎,却将心中疑惑顾虑,没有丝毫保留地作问,而王桓亦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过程之中,王桓甚至取出经书典籍,以为视效,简临风更加是执笔作录,以防遗忘。

  那日二人在书房中废寝忘食,甚至到了谢宁从宫中而出,二人还在日后朝廷应如何重整一事上讨论。

  谢宁本想埋怨青樽为何不让王桓先休息,却见到王桓脸上的愉悦,他也知道王桓是乐于当中,便也只是端着药到他身边坐下,让他先把药喝了,再继续。

  王桓本已习惯谢宁这般行为倒也无妨,只是简临风却顿觉尴尬,才知道往外看去,也才知道原是一日已过,夜色笼月。

  简临风心中大感惭愧,连忙说着“竟不知是打扰了先生整整一日”,便要起身离开。

  王桓却满不在乎,还想留下简临风用晚膳,简临风婉拒之话还没说出口,便看到谢宁一脸冰冷,阴险的余光正直直刺向他自己。

  他连忙说道家中白叔早已备好饭菜,就不好再留了,之后便赶紧离开。

  王桓对着简临风匆忙逃离的背影还想继续挽留,直到简临风远远离去,王桓才笑着看向谢宁,说道:“你现在倒是好了,我想留个旧友在家中吃个饭,你也是要把人家给吓跑了。”

  谢宁瞪了他一眼,不想再与他多费口舌,便要起身往外走去,怎料王桓却腻歪着从他身后抱上前,下巴磕在谢宁肩上,说道:“抱会儿...”

  谢宁脸上本有笑意,却又立刻被他压下,他故作冷声,又说道:“可别了,这会儿给我点甜头,等会儿又得怨我,碍着你和旁人交谈了...”

  王桓却摇摇头,又道:“不,在下只想跟殿下交谈,不知殿下是想要何种交谈?纸上的,言语的,还是?身行践言的?”

  七月十五,燕西边境号角吹起,急报传入京中,柔化已率兵压至燕西边关。

  第一百六十九章

  ◎从来民生求安定,朝廷不减风雪飞◎

  六月二十, 柔化,风大。

  郎氏领地旗王帐下,梁显扬正坐主座上, 两边分别是其余旗族的旗主。

  此时梁显扬正冷峻地看着跋氏与腾氏两位旗主在争论不休。

  自梁显扬即位以来,每次聚集, 跋氏度氏旗主总是不停地强调,此时朝廷混乱, 中原内乱,正是攻入京中一雪前耻的千载难逢最佳时机。

  但是梁显扬始终有自己谋划, 滕氏庞氏此些一直对郎氏忠心耿耿的旗族, 本早就不满跋度二氏一直以来的目中无人,如今更加难以忍受跋度二氏根本以自己利益目的为由, 却加之在柔化所有子民意愿上的行径。

  又有对他们一直在柔化境内挑起事端, 甚至不尊重万源神不尊重大祭师等行为是深表厌恶, 以至于这些日子,在聚集总是以争论甚至吵架收尾。

  而梁显扬虽然很少发声,却不断在观察每一位旗主的神态表情, 更在事态即将失控怒而制止。

  今日也不例外, 梁显扬仍旧是冷峻地看着跋氏旗主跟滕氏旗主在攻入中原一事上不停不休地争论, 却一言不发。

  而就在此时, 忽然有一随从掀帘而入, 跑到另梁显扬面前立刻慌张跪下,紧张地说:“旗王...不...不好了...梳茶...燕西那边扣了一批我们的人, 还说...还说什么要问斩...现在有一个中原人正在关外急着要求见旗王...”

  梁显扬不听他说完,顿时皱眉站起, 他立刻让人为他备马, 然后叫上庞伊还有一小支郎氏的精骑与他马上就往边关而去。

  只是他离开之后, 帐下跋氏旗主却蓦地低头皱眉沉思,而滕氏旗主却怀疑地看着他,缓缓才又看向帘处。

  很快梁显扬和庞伊等人快马加鞭便感到梳茶关外。

  果然见到那片黄沙大地上,有一个中原燕西打扮的人正一步一摔地往自己这边跑来。

  而此人身边也护拥着好几柔化人,都紧张地想扶着此人,但此人一见到梁显扬,便立刻倔强推开身后的人要向他冲去。

  今日风大,黄沙漫天,隔着一定距离,又有黄沙在空中形成天然帐幕,让梁显扬根本看不清来者模样。

  只是此人但身影却让他感到十分熟悉,却又说不上哪里见过。

  他也轮不得多想,立刻翻身下马,不顾黄沙刮脸如刀,便迎着那人快步上前。

  又见那人大概是身上有伤,又是行走太急,走在沙地上是屡次扑倒,却又艰难爬起,继续前行。

  就在此人马上又要摔倒时,梁显扬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将此人扶住。

  却就在他扶起瞬间,他心中骤然一顿,眉间猛地皱起,不可思议地紧盯着面前这个人。

  只是此人脸上用布蒙住嘴鼻,只能看见一双澄澈的双眼,但便是这双眼,就足够让梁显扬心中顿时起疑。

  梁显扬将她扶起后,冷声问道:“是你?”

  “旗王殿下...是...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我...”这人却丝毫没有理会梁显扬的惊奇和质疑,刚被梁显扬扶起,却又立刻甩开他的手,顿地就在他面前双膝跪下,哭着说道,“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阿叔阿姨他们就不会给抓去了...呜呜呜...”

  梁显扬知道此人是谁后,他心中只剩下怀疑,甚至都没有再将她扶起,只是皱眉垂头紧紧盯着她,只见她一直在不停地哭泣,双肩一耸一耸的,梁显扬却始终一言不发。

  这时那群柔化子民和庞伊也赶到他们周围,庞伊一见到如此状况,本也一惊,只是注意到梁显扬的神情,和面前这人的外貌后,他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顿感愕然,便也只是皱眉跟在梁显扬身边。

  这时梁显扬才冷声问道:“周姑娘,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周雪纯始终跪在地上不停地哭着,早已是泣不成声。

  身后的一柔化妇人于心不忍,便赶紧帮她说道:“旗王殿下,其实也怪不得这姑娘,都是中原那些狗官不是人...”

  原来是前几天某一夜里,一群燕西山贼至梳茶关边抢掠,却遭到燕西官府伏击,就在这群山贼无路可逃时,是几个柔化入关的行商之人将其解救出来。

  而据该妇人称,周雪纯便是这群燕西山贼之一,其为了报答相救之恩,又道曾经便受到过柔化一男子相救,便昨夜在山头放孔明灯,以示感恩。

  不料孔明灯升天,却被巡逻的关兵发现,更是看到灯上祈祷祝福话语,二话不说便要上前将其抓拿。

  周雪纯慌张逃走,却刚好又碰上那几位柔化商人。

  他们便将周雪纯救下,却不料他们正是因上次协助山贼一事,早已被燕西官府通缉,如此一来,便是自投罗网,燕西官府马上便将这几个人抓拿,而周雪纯趁乱,便立刻外逃,直到关外。

  梁显扬听完此事,是越发怀疑不信地紧盯着周雪纯,而周雪纯却一直在垂头哭泣。

  就在梁显扬要开口质问时,面前这群柔化子民却忽然不约而同地跪下,双手伏在沙上,口中念着柔化的祭祀之语。

  梁显扬庞伊顿了顿,不由回头,却见到大祭师不知从何时起,便站在他们身后,却一直默不作声。

  又在此时,周雪纯忽然双膝向前挪了几步,紧紧拽住梁显扬衣摆,抬头哭道:“旗王殿下...都是我不好...可是我叔叔婶婶他们都是无辜的...我们...我们燕西的大家...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柔化的人...我们中原是讲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柔化人这些年间帮过我们的事儿,我们是一件都没有忘记的...我求您...我求您不要与我们开战...呜呜...我们燕西...什么都没有了...”

  周雪纯说出这番话时不停抽噎,甚至还带着燕□□有的口音,听进任何人心里,都难以不为之一震。

  特别是她身边那几位柔化子民,听到周雪纯最后话语,免不了心中一阵刺痛。

  这些年间在边关两边,虽说民族不同,语言不通,却是靠着相互救济相互扶持,才能度过一个又一个灾年。

  便是一墙之隔,却是两面相同黄沙。

  虽是一墙之隔,却隔不尽你我为人。

  若非上层恩怨,又怎得烽火连三月。

  纵使不解恩怨,是无人愿再有战乱。

  梁显扬和庞伊你我对视一眼,皆眼神复杂,庞伊之后先将周雪纯扶起,周雪纯却仍是不只哭泣。

  梁显扬之后没有再多说什么,他问周雪纯愿不愿意跟他回柔化先躲避官府追捕,周雪纯却道不能让自己家人担心。

  梁显扬便也没有再坚持,却也没有对周雪纯方才说的话有任何表示,只是远远地望了那连绵不断的边关一眼,便要转身往柔化境内方向走去。

  只是他刚转身,周雪纯却忽然大声喊道:“旗王殿下,先生有一言。”

  梁显扬心中骤然一震,他马上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周雪纯。

  周雪纯抬手挡在自己面前,在风沙中又喊道:“本不相扰,民本厌战。”

  周雪纯说完,便对着那群柔化人连连躬身致谢,也要往回去去。

  这时梁显扬却忽然对她低声问道:“不知周姑娘,这些年在燕西之中,可有听过一位叫郎锶锶的姑娘...她大概与你年纪相仿...”

  周雪纯这时也顿地停下脚步,转身回头,目光紧紧定在梁显扬身后大祭师脸上。

  片刻后,她才决绝地摇摇头,说道:“没有。”

  说完便又一脚深一脚浅地往燕西之地走回去。

  之后梁显扬庞伊还有大祭师回到赤炉,梁显扬一路脸色铁青。

  直到三人围炉而坐时,梁显扬才往二人脸上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赌不赌?”

  庞伊一直皱眉垂头不说话,梁显扬只好看向大祭师。

  怎料大祭师斩钉截铁地说道:“赌。”

  庞伊这时才略微震惊地抬头看向二人,只见梁显扬盯着大祭师双眼许久,才不安地转回头,始终皱眉,看向墙上那十八颗狼首。

  六月三十,柔化以滕氏庞氏为领首,带着柔化铁骑强势压制梳茶关。

  燕西官府手足无措,只能够立刻求助朝廷。

  七月十五,怡都。

  消息传入朝廷,朝野上下一片震惊。

  一众朝臣还在为早前谢宁提出行兵诏一事争论不休,朝廷上形成拉锯焦灼之态。而此时柔化已经带兵攻至边关一事,让整个朝廷陷入了极度恐慌。

  而谢宁自提出了行兵诏一策后便极少上朝,皆以王桓身体不适需要照顾为由,一直待在府上不出。

  简临风在那日与王桓会面后,在朝堂之上也极少再出言论,是仔细地观察着朝堂之上众人的言行神态,记在心中,夜间又与何联等人一同悄悄到谢宁府上,与王桓商讨。

  他们时常是讨论到半夜,王桓本无心睡意,却谢宁每次当中打断,任何事宜皆留到明日再论。

  人在四海,可点江山。

  人在深府,可捣朝廷。

  今夜众人皆去后,王桓与谢宁回到寝室,二人共枕一番缠绵后,王桓才在谢宁耳边说:“明日该回去了。”

  谢宁合着眼点点头,又道:“他也该找你了。”

  第一百七十章

  ◎文昕痛哭愧当年,子徽笑道无需惧◎

  每逢夜谈结束, 王桓总会先起要相送,而众人皆道实在不必,王桓却始终坚持, 起码要将他们送到院中。

  今晚因为议事结束时,已快要到三更时分, 谢宁瞧着王桓已经开始有几声咳嗽,却仍是没有要停歇之意。

  谢宁几次向王桓使眼色, 可王桓却都装作看不见。

  谢宁也无他法,便说今夜已晚, 各位明日一早还要上朝, 而明日朝堂上定是一番持久战,各位还是先回去休息。

  谢宁说这番话时, 一直皱眉盯着王桓侧脸, 众人心中皆如明镜, 便也不敢再久留,立刻起身要告辞。

  王桓便是如往日一样想要相送,谢宁却将他定在原地, 不让他走动, 然后冷声说道:“青樽, 替本王送客。”

  众人本已走到门口, 一听谢宁此话, 连忙是边摆手边说“不用劳烦了不用劳烦了”,边又更加加快脚步地往外离开。

  之后王桓谢宁二人回到寝室, 王桓边卸下外衣,忍不住又咳了两声, 边又笑着说道:“终究上门都是客, 何况这里头, 有好几位都称得算是我们半个长辈,你不就是怨我,何苦给人家脸色?”

  谢宁垂着头,脸色暗沉地走到床边坐下,王桓走到他面前,他缓缓握住王桓双手,片刻后,才沉声说道:“我不想你走。”

  王桓顿了顿,低头看着谢宁头顶,脸上笑意不知凝固,他喉结动了动,才皱着眉在他面前蹲下。

  王桓凝视着谢宁双眼,说道:“我说过,从今往后,不会离你太远,就一定不会离你太远。”

  二人对视良久,谢宁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担忧,王桓也没有再说话,站起身后,将谢宁拥入自己怀中。

  谢宁侧脸靠在王桓腰前,双眼缓缓闭起,却忽然苦笑两声,说道:“最后一次了。”

  “嗯,”王桓的手掌在谢宁脑后一下一下顺着他的长发,点点头,跟着道:“最后一次。”

  次日早朝,众人对柔化南境事宜始终得不到一个明确决断,何联简临风冯晋等人,也是始终垂头,保持沉默。

  李凤勤从一而终地坚持,必须立刻派兵去支援西北边关防线,然后又道现今对于南境最好的缓解之法,便是淮南王当日的提议,下放行兵诏,另果断另立新王,断除谢定章的兵力,之后再以江下兵力镇压南境蕃兵。

  但是孟远庄的意思,却是与他截然相反。

  孟远庄提出,此时危急之秋,是应将所有兵力留守京城,就算有外患,也必定要保护京师安全,保护天子安危。再者行兵诏一事实在荒谬,提出者居心叵测,行使此事仍需商榷。

  孟远庄此话一出,朝廷之中竟有多数人为之同意,皆道此时危急存亡之际,而京中兵力不足,上上之策,仍是要将兵力留守京师,以保陛下无虞。

  此些话听在谢宁心里,是只剩下一番嘲讽,而落在谢文昕心里,便是全然寒凉。

  且不说朝中如今多少人是和孟远庄有利益往来,便是孟远庄如今高位,想要卖其人情之人数不胜数。

  而另之又有,以保京师天子安全,京师并非只有天子,京师并非只有百姓,京师还有这帮鼠目寸光的臣子。

  谢宁等人当日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直到退朝时,那日谢宁却故意放慢脚步,留到最后才跟在人群之后离开。

  就在谢宁前脚刚跨出明英殿门槛时,身后忽然传来谢文昕一句没有丝毫底气的呼唤:“皇兄...”

  谢宁嘴角划过一丝狡黠笑意,却稍瞬即逝。

  他缓缓转身后,脸上早已换回那张漫不经心的神色。

  谢文昕紧张又说:“王先生体弱,的确不宜行走,可是不知朕...朕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上门...到皇兄府上,去请教些事请...”

  尽管谢文昕说话语气心虚,但谢宁和他对视时,谢宁是从未见过他眼中有过此时此刻的诚恳,坚定,甚至视死如归。

  四年前,谢宁在同一位置,对谢文昕说过,自他将王桓问斩东直门时,他与谢宁之间,便只剩下君臣。

  而如今,谢文昕并非渴望可以重回兄弟,他盼望的,只是可以尝试去做一位明君。

  做一位知臣的明君。

  谋臣,臣谋。明君,君明。

  自古,乱世,出英雄。

  英雄,不问出处,不问过往。

  知错能够,善莫大焉。

  谢宁没有立刻回话。

  许久之后,他才冷淡说道:“臣会与先生一说,但还烦请陛下,若要上门,请择日间。先生体弱,需早休息。”

  谢文昕听得谢宁如此回复,心中巨石才得以放下,连连答应。

  而谢宁说完,再次颔首行礼后,余光却瞥了伺候在谢文昕身旁的璞绵一眼,没有说话便转身离开。

  次日晨起,谢宁还在院中习刀,王桓如往常一般,在一旁桌边品茶。

  而今日桌上,是他面前摆着一只小杯,杯中有茶,而对面位置上也摆着一只小杯,杯中却空空如也。

  不多时,青樽边进来报,说门外有一少年,带着他的随从想要求见。

  王桓和谢宁对视一眼,谢宁才让青樽去将人请进来。

  直到谢文昕与璞绵走到环廊处,王桓已经在桌边站起,一见到谢文昕,便缓缓要下跪行礼。

  谢文昕一见,是骤然一惊,连忙快步上前将王桓扶起来,边上前边着急说着:“先生不必多礼。”

  只是谢文昕在双手托着王桓双臂时,他浑身顿时如落冰窖。

  他是此时此刻才震惊地发现,曾经那个一手便可以将自己抱起,曾经那个可以让自己一手以比试剑法,曾经那个可以马上弯弓射雕的王桓,王子徽,他曾经的桓哥哥,如今他的这双手,竟是瘦如枯枝。

  谢文昕的双手的王桓臂下久久不能离开,他垂头看着地面,只觉得鼻子发酸。

  无端又想起过去这些年间对王桓一次又一次地怀疑,打压,伤害,他是恨不得可以夺过谢宁手中的红帱,让王桓将过去每一笔债,都一刀一刀还在自己身上。

  泪水逐渐模糊了谢文昕的双眼,他始终垂头不敢看向王桓,握住王桓的手也越发握得紧,甚至开始不停颤抖。

  谢宁见到王桓的衣袖已被攥出褶子,双手也被带着开始发颤,眉心一皱,两步上前,便想要将谢文昕拉开。

  谁知王桓却对着他摇摇头,谢宁纵然是心中再痛,也只好停下脚步,目光却始终不能从他手臂上移开。

  王桓这时缓缓抬起一边的手,落在谢文昕后脑,轻轻上下抚着,温声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知道错了,以后知道要做一个好皇帝,做一个明君,做一个能够还天下安宁,能够还世间清白的明君,就好了...别怕...”

  谢文昕终究是忍不住,顿时松开双手,扑在王桓身上,将他紧紧抱住。

  此时的谢文昕是早已和王桓一般身高了,他抱在王桓身上时,头埋在他脖颈边上,嚎啕大哭。

  王桓的手一开始不敢落在谢文昕身后,直到谢文昕越哭越痛苦,他缓缓合上双眼,喉结上下微动后,才将手放在谢文昕背后,轻轻拍打着,小声安抚道:“没事的...都过去了...”

  谢文昕却越哭越厉害,边哭边一直重复着“对不住”三字,连一旁的谢宁也不忍再看,转过身去。

  小时候在宫中,每逢谢文昕遭人欺负,受到丁贵嫔责罚,王桓谢宁都会上前安慰,甚至使劲周身混数来哄他。

  谢文昕委屈的时候,难过的时候,伤心的时候,他也是这样靠在王桓身前,紧紧将他抱住,然后放声大哭。

  而每一次王桓紧紧抱着他,在他背后轻拍的时候,都会说:“别怕。”

  这些年过去了,好像一切一切都变了,也好像一切一切都没变。

  但纵是三人如今如此感伤,他们心中早已清楚。

  自从谢文昕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后,他与王桓,与谢宁之间,永远只剩君与臣。

  之后三人便在院中落座,王桓谢文昕相对而坐,而谢宁则坐在一边,替二人上茶。

  王桓之后是先与谢文昕从简入深地将如今京中朝廷,中原四境,还有柔化外境的局势分析一遍。

  王桓强调,朝廷之上,断不能再出现当年能有人一手遮天的局面,重权,必须要掌握在天子手中。天子,更加不能偏袒任何一方,便是有才有能之人,也绝不能为之侧权。

  用人之道,乃才识,胆识,见识。不问出身,不问过往,不问成败,是问忠心,良心,初心。

  为君者,用人时断不可偏私询私,却又切忌不顾人情,当中要择其量度,刚柔并济。

  朝廷之究,乃权衡,平衡,制衡。所谓衡之以恒,是求文武平衡,内外平衡,新旧平衡,贵贱平衡。

  典朝之败,乃败于文武失衡,典朝末年,帝王重儒弃武,才导致之后各地武装起乱。

  后文帝之失,乃败于新旧失衡,文帝偏信许卓为,重用新贵,导致名门落后,而新贵为谋己利,让朝廷有失公允。

  朝廷而后,便是四境之乱。

  四境,除去江中京城,江上,以淋北为主城。如今淋北王谢松柏,虽年轻且初入幕府,但忠正不阿,是有识之人,假以时日,淋北是能安定,民生亦可繁荣。

  江下,以淮南为主城。淮南王谢宁虽担此位,却长鱼早已交由淮南家丞谢稻之。淮南幕府皆为可靠之人,亦是无需挂虑。

  而南境,以湟川为主城。

  王桓说到这里,却忽然停了下来。

  他忍不住回头看向谢宁,谢宁却始终垂头,不愿看他,手轻轻握拳放在桌面,脸色沉重。

  谢文昕看到二人如此状态,心中先是不解,之后却见王桓缓缓将自己的手覆在谢宁拳上,又咽了咽口水,沉声重复道:“南境,以湟川为主城...”

  却仍是说到此处,便不能再说下去。

  谢文昕心中猛地涌起不好预感,他目光不断在王桓谢宁脸上来回扫过。

  忽然,他只觉灵台一道明光飞快闪过。

  他猛地站起往后退开两步,不停地摇头,惊恐地盯着王桓,又看向谢宁,始终再摇头。

  “不行...王桓...王子徽...绝对不行...”谢文昕慌张凌乱地重复着,甚至差点不能站稳而摔下,幸好璞绵立刻上前将他扶住。

  “皇兄...宁哥哥...你说句话啊...绝对不可以...”谢文昕几乎是在疯狂边缘,眼中的泪水又模糊了他的视线,连话语都带着颤抖。

  谢宁这时心中长叹一声,才缓缓回头,凝重地看着谢文昕,沉声说道:“你我从小知道他的志向,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真的哭死作者。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天子谦逊,只求先生一教◎

  谢文昕站在桌前, 始终不愿意相信,如此,便是王桓以应对南境的决策。

  从谢宁当日在朝堂上说出“行兵诏”一计, 却始终不言他心中推举之人,而又见每逢提及此事, 他的脸色又总是沉重时起,谢文昕心中便有所预感。

  那时以孟远庄为首之人, 皆明里暗里,指桑骂槐地言之谢宁如此提议, 不过就是想以所谓“行兵诏”来再揽南境兵权。

  毕竟如今南境湟川之中, 谢先智一死,除去谢定章本人, 根本再无当年江允谢氏的宗人。而宣朝之本, 乃道诸侯必须为江允谢氏族人。

  而谢宁如此提出时候, 是没有说明将以谁来接受此诏,又没有点出将以谁运送此诏,便是让众人首当其冲能想到的, 就是谢宁从头到尾根本在暗指自己。

  面对众人议论纷纷, 就算谢宁一直保持沉默, 谢文昕却始终坚定相信, 谢宁心中定早有决策, 而那人,绝非是他。

  就算是他, 那谢文昕也相信,这便是谢宁的决策之一。

  谢文昕并不担心之后接手湟川藩王之位的人为谁, 他更多顾虑的, 是将由谁去将此诏送出。

  此诏, 是如长鱼。

  得此诏者,是可掌控一地主权,一城蕃兵。

  不说此路将会艰险,更加是运送此诏者,必须是绝对忠心,绝无二心之人。

  当时谢文昕见谢宁每逢言及此事,脸色都不尽难看,他心中是有想过,会否是那个人。

  只是谢文昕却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

  那个人,是谢宁心头肉。

  那个人,是谢宁可以用长鱼兵符,权势爵位,甚至一生性命来换取的人。

  谢文昕坚信,谢宁是绝对不会让他做出这样的事。

  直到今日,谢宁一句,“你我从小知道他的志向,不是吗”,谢文昕才如凭空遭受雷击。

  他始终不敢置信地盯着王桓,忍不住一直在摇头,刚制止不久的泪水又再次夺眶而出,他颤抖地喃喃道:“不可以,朕不会让你去的...朕会下旨...让你留在京城...朕会让温剑带人来守着府上,绝对不让你走出一步...宁哥哥...你说句话...你说句话啊...”

  “陛下...”王桓垂着头,平静地打断道,在谢宁拳上的手却越发握紧,但他自己却从未得知。

  “朕说不可以!”谢文昕终究忍不住咆哮道,“王桓你必须留在京城,哪里都...”

  “谢文昕!”王桓忽然抬头对着谢文昕怒斥一声。

  谢文昕立刻震住,连谢宁也略微吃了一惊,回头皱眉看着王桓,更加不要说早已泪眼婆娑扶着谢文昕的璞绵是骤然吓了一跳。

  “咳咳咳...”王桓忍不住咳了两声,谢宁赶紧伸手在他后背轻轻拍打着,王桓又冷声说道,“坐回来,听我说完。”

  谢文昕本站在原地,使劲摇头不愿上前。

  而这时谢宁却忽然抬头,冷冰冰地盯着他,谢文昕顿时心虚,便只好重新回到桌前,盘腿坐下。

  王桓合眼片刻,缓过神来后,才长舒一口气,然后睁开眼,才继续淡然说道:“南境之事,再无更好决策了。朝廷之中,现在尚未安稳,仍是需要有人把持,如今多事之秋,而陛下年轻,身边可用之人又是绝为难得,必须必须好好珍惜珍重。在下无才无德,不争不抢,无功无名,是只求陛下一“信”字,了却今生夙愿,便是求仁得仁了。”

  谢文昕本着急还想说什么,但谢宁却忽然又凌厉地扫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打断,谢文昕已到嘴边的话,只好又重新咽回肚中。

  王桓看到谢文昕脸上一闪而过的胆怯,又是咳了两声。

  谢宁是又再次皱眉回头看向他,王桓这时才回头责怪谢宁道:“知行你也不要太凶,陛下始终是一朝天子...咳咳...”

  谢宁一时被呛,轻拍在王桓后背的手也骤然落下。

  谢文昕一时尴尬,连忙一袖抹掉脸上泪水,说道:“无妨...皇兄都是为了朕好罢了...”

  只是谢文昕越说,却缓缓将头埋下。

  王桓凝视了谢文昕少顷,拿起茶盏小抿一口,回头又看了看谢宁,才再开口,说道:“如果南境之事,陛下再无异议,那在下便可说说,柔化之策了。”

  谢文昕这时才慢慢重新抬头,心虚地瞥了谢宁两眼,才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王桓说道:“对于柔化,在下只有四字,民本厌战。”

  谢文昕顿了顿,眉心微微皱起,似乎不太明白王桓此言之意为何。

  王桓便问:“在下敢问陛下一句,柔化,是从何时起,才被纳入中原朝廷控管之中?”

  谢文昕心中一顿,略有开窍,却又不敢确定,更加是怕言多必失,沉思片刻后,才慢慢吞吞地说道:“典籍上说...”

  王桓骤然冷声打断:“在下相信,陛下虽没有亲身经历当年之事,但是个中真相,是否真如典籍上记载,陛下心中是清楚的。”

  谢文昕微微吃惊,心虚地瞥了王桓一眼,才缓缓重新说道:“柔化...自古并非中原之地,是七国时期,典朝时期,皆为外境,与中原之地各自为政,各自生存,互不干扰。直到典朝末年,柔化天灾,柔化子民生存成患,举步维艰,无奈之下才只好向中原求助,但当时朝廷便称其为大肆进犯中原,父王顺应民意...”

  而就在这时,王桓却忽然又坚定地打断道:“那究竟何为民意,陛下心中可有细想过?”

  谢文昕怔然。

  他盯着王桓一双温柔似水的丹凤眼许久,又瞧了瞧谢宁,见谢宁始终凝望着桌上,他便也垂头细想。

  许久后,他才有恍然大悟之意,小声重复道:“民本厌战...民本厌战...”

  王桓这时才继续说道:“话已至此,不知陛下如今心中,可有决断了?”

  谢文昕闻言点点头,只是再细想片刻,却又顿觉王桓此话有异,他眉心逐渐皱起,之后才顿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王桓。

  “为什么?”王桓冷声问道。

  “可...可是...”谢文昕震惊的目光一直在二人脸上来回扫过,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王桓再其次沉声问道:“陛下,为什么?”

  谢文昕才像泄气的猪尿泡一般,垂头丧气地答道:“制衡。”

  “朝中众人皆知皇兄和你关系密切,如今你携行兵诏至南境,此事如同携带一地兵权外行,而如果皇兄留在京师,留在朕身旁,难免会遭人闲话质疑,说皇兄此乃挟天子以令诸侯,朕的地位再次旁落。”

  “但其实皇兄手上再无长鱼,此时一来表以皇兄忠心,二来又能见朕仍是手握实权的举措,便是让皇兄带京师兵力,北上镇压柔化进攻。”

  谢文昕一边斟酌,一边小心翼翼地说出这番话时,王桓脸上才露出些许欣慰笑意。

  直到他说完,抬头看向王桓与谢宁,宛如学生作答后,胆怯求问于老师一般,诚恳而谦逊。

  王桓此时一手仍是和谢宁的手紧握,另一手便拿起茶盏,边摇头笑着轻轻吹开茶烟,边说道:“果然是姓谢的,都是从一点就透的人。”

  谢文昕这时才松了一口气,连一直因紧张而挺直僵硬的后背,也才得以松懈下来。

  谢文昕双手才拿过茶盏,王桓却忽然又说到“还有”二字,谢文昕顿时又将后背坐直,茶盏立刻放下。

  连谢宁见此一幕,都忍不至摇头轻笑。

  王桓也是笑了笑,便又说道:“柔化南连燕西,东及淋北,虽说柔化进攻路线,定是从燕西梳茶下手,虽然不需要让淋北参与此次抗战,但也要让谢松柏做好边关防范。”

  “知行,可与贺都尉,冯军师带领城北中央军,以及鸿武营之人北上,而京中则留连大统领的护城防,以及温校尉的明校府为防,可保京师安全。”

  谢文昕一边仔细听,一边点头,以表赞同。

  王桓此时又说:“还有一言,如今朝廷可用之人,是有张文笙,临风,何联等人,而再之后,朝廷决策,若有不懂之事,可以去请教长白侯孟至源,孟老先生。”

  谢文昕却皱眉又问:“可是...可是孟老先生,在皇后入宫之后,便再无上朝,一直以病休养家中,甚至不见外客...”

  这时谢宁却忽然冰冷打断道:“当中缘由,陛下心中难道还不清楚吗?”

  谢文昕脸色骤然一白,顿时哑口无言,惭愧垂头。

  王桓先是哭笑不得地摇摇头,瞥了谢宁一眼,才又对着谢文昕说道:“陛下,诚可值千金,诚可换回头啊...”

  谢文昕总是内疚难堪,双手捧在茶盏边上,将头埋下不好再去多说。

  但他却忽然像是又想到什么一般,抬头看向二人,目光最后留在了谢宁脸上。

  谢宁察觉其视线,皱了皱眉,沉声问:“怎么了?”

  “郡主...”谢文昕略有胆怯地说,“方才桓哥哥说,此次出征燕西柔化,是宁哥哥你,还有贺都尉...可是...郡主,她从小与老王爷一同征战沙场,以郡主的性子...她会真的愿意在此时留在京中吗?”

  谢宁果然怔了怔,他抬起眼皮觑了谢文昕一眼,谢文昕赶紧又说:“朕...朕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真的只是...只是好奇...”

  谢宁这时才缓缓回头,看向王桓,王桓才平和说道:“知行是断不愿郡主涉险,这也是我们之后可能需要陛下和皇后娘娘,来帮我们一个小忙了。”

  之后三人再细说了之后朝廷的安排事宜,谢文昕言语当中屡次想要旁敲侧击地相劝王桓,但无奈王桓是心意已决,而谢宁虽不情不愿,却也没有阻挠,谢文昕也只好作罢。

  直到日上山巅,谢文昕道不好再叨扰而要先行告辞时,王桓却忽然将他叫住。

  王桓平和笑了笑,说道:“知行,我有些话想和陛下单独说。”

  谢宁顿时愕然,连谢文昕也吃了一惊。

  谢文昕此时是早已站起正要转身,他茫然不知地看了看王桓,见王桓正慢条斯理地又拿过茶盏送到嘴边。他便又看了看谢宁,便见到谢宁正皱眉不解地盯着王桓侧脸。

  王桓放下茶盏,微微笑着看向谢宁,拍了拍他的手背,说道:“就两句。”

  谢宁满腹疑惑地盯着王桓许久,才站起离开。

  谢文昕也不知所以,让璞绵先下去,自己又重新在桌前坐下。

  直到二人都离开院中,王桓才笑道:“在下有一事相求。”

  谢文昕顿了顿,皱眉道:“先生请说。”

  “在下,想求陛下,赐我一死。”

  第一百七十二章

  ◎并非乱世无情,无情,才乱世◎

  璞绵跟着谢宁离开院子后, 谢宁脸色一直凝重,双手负在身后,皱眉沉默不语。

  直到走到前院, 璞绵却忽然两步快速走到谢宁跟前便顿地跪下。

  谢宁吓了一跳,眉心更加皱得紧, 立刻问道:“怎么了?”

  璞绵一直不敢抬头,语气诚恳却坚定地说:“殿下, 奴才斗胆,想恳请殿下, 带奴才去见一见长公子。”

  谢宁这时才明白过来, 心中不由是一声长叹,他连忙弯身, 边将璞绵扶起, 边说着“先起来再说”。

  这时刚好青樽正从门外揽着几包药材走进屋中, 谢宁便将他叫下,对他说道:“你到院中,去跟先生说, 本王去一趟侯府, 马上便回来。”

  青樽闻言, 却一头雾水地看着谢宁, 谢宁便又说道:“就按着本王的话说, 先生他会明白的了。”

  谢宁说完便往外走去,璞绵连连点头致谢, 立刻前还不忘回头往院中谢文昕的方向看上两眼,然后才赶紧脚步跟上谢宁。

  此时院中, 谢文昕还不能从震惊中走出, 青樽便忽然快步走到二人身边, 将方才谢宁的话转达。

  二人皆顿了顿,谢文昕这时又关切问道:“如果哥哥还有要事,那朕也不打扰了...”

  王桓此时却轻轻笑了笑,吩咐青樽到屋中将棋盘取出,又对谢文昕道:“知行有事,从来不愿我去插手。我平时家中,也只是游手好闲,是知行陪我数着过日子了,知行若是不在,我也是放着清闲,难得陛下今日在,只是不知陛下愿不愿意与在下,消磨一下时日了。”

  “哥哥不计前嫌,能让朕留下,朕怎么还会不愿意,”谢文昕本是兴奋,只是忽然却自嘲地笑了两声,讪然说道,“哥哥是游手好闲,都能深巷点江山,朕是在水火之中,却只知瑟缩墙角...”

  “陛下,这便是人常说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所谓不是庐山真面目,还不是因为正在此山中,陛下尚且年轻,无需过虑,”王桓云淡风轻地笑说道,“一家之事,都能够家主足够焦头烂额了,何况陛下手上执管的,是一国之事呢?步步难行,却脚踏实地,自然会天道酬勤。”

  谢文昕听得如此安慰,却也掩盖不住脸上惭愧,心中忍不住又是想起曾经对王桓对谢宁做过事,最后便也只剩下苦笑两声。

  他抬头看向王桓,见王桓是淡如清潭,他纵是心中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想再要相劝,却始终无从出口。

  直到棋盘拿出,王桓先让谢文昕挑选黑白。

  小时候谢文昕总爱选白子,但今日他却沉思少许,后是选了黑方。

  王桓也没有意外之色,将一白子落在棋盘上后,双手合叠放在桌面,和蔼地望向谢文昕,说道:“便是让在下看看,这些年过去,陛下的棋艺是否有进益了?”

  王桓说完,歪了歪头,自顾自又笑了笑,自言自语又道:“知行的棋艺...这些年便是没怎么进步了。”

  一直到了午膳时间,谢宁才带着璞绵回到府上,王桓也留了谢文昕二人在府上用过午膳,谢宁才遣人将他们送回宫中。

  当晚,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王桓让青樽在院中那棵美人梅下置了一摇椅,悠悠闲闲地坐在上面,眯着眼,又在刻着一小木马。

  谢宁坐在他身边,正替他膝上艾灸,青樽正在一旁拣着药材。

  谢宁见王桓一丝不苟专心致志的模样,忍不住说道:“这么黑的天,你可就歇着点吧。”

  王桓却没有理会,片刻后,他缓缓将刻刀放下,将那半个巴掌大小木马送到谢宁跟前,得意洋洋地问道:“看看,是不是更像了。”

  谢宁将艾条放置一边,将小木马拿到手上看了两眼,摇摇头,说道:“越来越像鹿了。”

  王桓顿时怔了怔,不待谢宁再说,骤然便将那可怜的木马抢回手中,愤愤不平道:“就数你不识货...”

  谁知谢宁却眼疾手快地将那木马又抢回去,然后放到自己身后,又拾起艾条,继续帮他灸着,边又若无其事地说道:“像不像,也都是我的。”

  王桓还在气头上,曲起膝盖探前身子,就要伸手去抢。

  谢宁却回头瞪了他一眼,“啧”一声厚,沉声道:“你坐好,别乱动。”

  青樽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嘴角掩不起来笑意。

  王桓无奈,重新靠在椅背后,又拿起刻刀,眯着眼,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边说道:“结束之后,你是先要来南境接我,还是我们直接在淮南会面。”

  谢宁想都不想,头也不抬,便说道:“你原地别动,等我去接你。”

  王桓想了想,将刻刀放下,又问:“若我结束地比你早呢?”

  “我说了,”谢宁语气冷淡,说道,“你别动,原地等我,我去接你。”

  王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了两声“好”后,便再无说话。

  七月十六,南境,湟川。

  南境海边上,一身缟素的李清茹孤身一人站在浅滩上,海鸥在半空中回旋,海风轻轻荡起水面波澜,也吹起她碎落的发丝。

  她面容憔悴地眺望着远处海面,一艘艘船只在远处漂泊,却又从来不远,更加也不会靠近。

  有一妇人路过,只斜眼瞧去一下,便对着身边同伴小声说道:“也不知道她还要在这儿站多久了...这天天过来的...哎...”

  同伴也叹息摇摇头,说道:“这出海的事儿本来就说不准的,也就可怜她一个远嫁过来的,年纪轻轻做了寡妇,还得带着俩娃娃,哎...”

  李清茹都听进耳中,却没有丝毫理会,仍然是安静祥和地看着碧蓝的大海,盛夏时节,阳光落在海面,金光灿灿。

  这时一位中年男子走到她身边,微微颔首问好后,便低声问道:“夫人,一切都还好?”

  BaN  李清茹面不改色,目光依旧盯着海上远方,却低声道:“都好,先生意思,拖过重阳。”

  男子却皱了皱眉,问道:“重阳?这可是两个月的事情...”

  李清茹打断道:“先生的意思,去做便是了。”

  男子之后却是往后退开两步,然后忽然提声道:“殿下的意思,是夫人还需节哀顺变,若有什么需要幕府帮忙的,可千万要前来相告...”

  李清茹回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冷声道:“殿下有心了,吴府上的事,还是不劳烦殿下挂心了,还请程先生转告我的谢意吧。”

  李清茹说完,便转身离开。

  程平之后往官府回去路上,一直眉头紧锁,直到入了府内书房,见到谢定章,他才恢复了平时一副处事不惊的神态。

  谢定章正站在垂挂的地形布帘前,目光紧紧盯着湟川以东的地方,片刻后,他才回头问道:“程先生,以你之见,本王是该向东行,以领南境其余蕃兵打头阵,再过淮江北上好,还是直接压后而行较为稳妥呢?”

  程平站在谢定章身旁,皱眉凝视着湟川之北伽灵山处,沉思许久,直到谢定章再次看向他时,他才伸出食指,在伽灵山处点了点,说道:“兵出伽灵。”

  “哦?”谢定章略有意外,挑了挑眉,又问,“先生可否详细说来?”

  程平便说道:“湟川地处南境至西边,而怡都是在江中地带东部,路程相去是遥远。长途跋涉终是耗费体力,消费物力,更加是摧残心力,而此时就算让湟川的兵马抵达怡都,那也是一支力不从心的军队,虽说怡都兵力绝对不如湟川,但其此时是胜在体力,胜在物力,更加是胜在心力,如此一来,胜算难保。”

  谢定章点点头,说道:“所以先生的意思,是湟川兵马,应从伽灵北上,压后而捣京师。”

  “对,”程平也点点头,在地图上点了点央江处,又说道,“再有,如今皇帝是将淮南王召回,便是有江下一众蕃兵替其镇守央江淮江防线。当年的淮南兵可是可以以少制多地压制了谢高钰的淋北匪兵,其领导之人实力不可忽视,我们实在没必要与他们正面交锋。”

  谢定章皱眉沉思片刻,才沉声接道:“但是我们可以让其余南境兵力先与之抗衡,我们保存实力,之后再乘虚而入,穿过防线,直闯京城。”

  程平再次点点头,双手作揖,恭敬道:“殿下英明。”

  七月十八,怡都,夏风习习,月色皎皎。

  谢蓁蓁过去日子多数在侯府上陪伴殷成凤,有时也会入宫与孟诗云作伴,其余时候便在谢宁府上,却是时常被王桓气到要离家出走。

  而今日谢宁入宫,王桓回了侯府,二人一直到晚膳过后也还没回来,谢蓁蓁是一人坐在院中那美人梅下的摇椅上,百无聊赖地凝望着繁星闪烁的夜空。

  只是她看似无聊,心中却是如万山压制。

  这种感觉,自她从湟川回来,便一直跟随在她身上。

  曾经有句诗,乃曾经沧海难为水,却是巫山不是云。

  那日谢蓁蓁路过北府门口,本想佯作不见,快步便离开。

  只是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绕了一圈后,还是回到了北府门口。

  这次她便是在没有逃跑,她站在门外远处,隔着人来人往,映入眼帘的,只有上面醒目的封条。

  谢蓁蓁无缘无故地想起,当年简临风离家出走,在母亲的压力下,她只能带着一群家仆到处寻找。

  而到了最后,她是心力俱疲却仍是找不到简临风,心力俱疲,又不敢回家面对母亲,只好走到北府讨来杯水解渴。

  如今她再站门前,她心中是知道,就算自己再怎么敲门,都不会再有人出来给她开门,为她恭迎。

  有时候她也会想,若是此生便是相安无事,那再不相见,也又何妨。

  只是她更加想到,不久之后,梁显扬便会站在自己的对立面,成为自己的敌人。

  每次想起,她都只会觉得心中一阵刺痛。

  相安无事,谢蓁蓁从来没有觉得过,这个简单的词,是这般的珍贵。

  这段时间在沅陵侯府时,殷成凤是能够看出谢蓁蓁时常心不在焉,并非她平时之态,是有尝试试探着询问。

  谢蓁蓁那时却只剩两声苦笑,问道:“殷姨娘,如果你和一个人,注定永远对立,不是你死,便是我活,这是不是就很难过了?”

  那时候殷成凤顿了顿,却马上又慈祥笑笑,抚了抚谢蓁蓁的长发,说道:“这世间哪儿有这么多你死我活,戏折子上的老死不相往来,不过就是差了一步罢了。”

  今夜谢蓁蓁独自一人坐在院中,抬头能见皎洁月色,抬头能嗅沁人梅香。

  再低头,便能看到自己手上放着的那只光亮的银项圈。

  谢蓁蓁有时候想,若自己并非生于谢家,如今会是怎样。

  但是有时候她也会想,如果自己并非生于谢家,那她也是此生都不会与他认识。

  第一百七十三章

  ◎郡主愿赴疆场,知行忧怒狠拒◎

  七月十九, 天晴,风淡。

  因昨夜从宫中出来已晚,又与王桓在榻上缠绵许久, 今日二人少有地睡到自然醒来。

  是王桓先被屋外照进的光线亮醒,侧身躺在谢宁身边, 目光始终留在他英俊的侧脸上。

  王桓忍不住伸出二指,点在他双眉之间, 又从眉间下滑至鼻梁,然后又轻轻地顺到谢宁上唇。

  王桓中指指尖停在谢宁上唇, 食指落在他下唇。

  片刻后, 王桓是缓缓凑到谢宁跟前,移开手指, 然后又轻轻亲在他唇上。

  本在王桓将手放在自己脸上时, 谢宁便已微醒, 更加是因晨起,王桓的每一个动作触在他肌肤上,都让他更觉浑身酥麻。

  直到王桓如羽毛般将唇轻点在他唇上, 谢宁骤然翻身, 将王桓推倒平躺在床上。

  王桓眸上是始终如一的温柔似水。

  谢宁此时虽是自上而下面对着王桓, 双眼却仍然紧闭, 发丝从一边落在床板上, 阳光过堂,穿在二人之间。

  谢宁嘴角微微向上勾了勾, 却只是缓缓地在王桓身上趴下,手臂从他脖颈下穿过, 将他环抱在自己怀中, 自己却只是将侧脸枕在王桓肩前。

  王桓温和宠溺地笑了, 伸手搭在谢宁后背,一下一下在他背后轻扫,然后又在谢宁耳边小声说道:“殿下今日这般稳重吗?”

  谢宁闻言,耳廓顿时发红发烫,却仍是没有抬起头,甚至再往王桓脖子处靠去,如孩童撒娇一般揉了揉,双眼始终没有睁开,小声喃喃道:“就这么抱会儿。”

  王桓自然也是随着他,一只手依然在他后背轻抚,另一只手却紧紧将他揽住,微微垂头,在谢宁侧脸亲了一下。

  片刻后,王桓才说道:“知行...”

  “嗯...”谢宁腻着回答。

  王桓沉声:“你一定...一定要来南境接我。”

  谢宁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谢宁忽然一臂撑起,从上往下地看着王桓,各自的脸庞都出现在对方漆黑的瞳上。

  “我一定去接你,”谢宁坚定地说道,“你一定要等我,你说过,不会离我太远的。”

  王桓将手滑到谢宁脑后,将他往自己面前一带,准确无误地吻在他唇上后,才又绵绵说道:“我等你,到死我都等你,你一定要来接我。”

  二人之后在榻上忍不住又缠绵一阵,谢宁才先下床,洗漱更衣后,王桓才在床边坐起。

  谢宁这时正站在床外的屏风前,隔着屏风,王桓只能模糊看到谢宁挺拔的背影。

  谢宁却忽然转身,又往屏风后走去,走到床边,不等王桓开口发问,谢宁忽然一手勾在王桓后脑,弯腰凑前便亲了下去。

  王桓虽有意外,却没有反抗,谢宁抽身而退后,又看着他小声说:“你再休息会儿。”

  王桓微笑着点点头,谢宁便信步往外走去。

  王桓始终坐在床边,双手支撑在床板上,很快青樽又端着一盆温水进来要伺候王桓洗漱。

  直到王桓穿上外衣时,从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刺耳的摔碎东西的声音。

  青樽是吓了一跳,连忙看向王桓,只见王桓也是顿时皱起眉头,神色凝重。

  “我出去看看...”青樽连忙便要往外走去。

  青樽还没说完,王桓却先提步便往外走去,刚跨出门槛,隔着树林阴翳便隐约见到院中谢宁正要往外走,而谢蓁蓁正在后面紧紧追上去。

  “阿宁如果你是我,这种时候,你会愿意留在京城吗!?”谢蓁蓁冲到谢宁面前,双手紧紧抓住谢宁双臂将他停下,死死地盯着新宁双眼,对着他几乎急得要哭出来。

  谢宁却愤然将谢蓁蓁的手摘下,冷冷地留下一句“姐姐今日还是留在家里,帮我照顾一下子徽吧”,便骤然往外快步走去。

  谢蓁蓁在后面还要追上去,一手伸向前想要再次拽下谢宁,却只能摸到他的衣袖,她只能站在原地嘶声喊道:“谢宁!我跟父亲在战场上的时候,你还在怡都家里学着走路啊!你凭什么不让我随你一同前去...”

  “我就剩你一个亲人了!”

  就在谢蓁蓁拽住谢宁衣袖就要往回拉时,谢宁忽然愤怒地将手往旁一甩甩开。

  之后却停在原地,回头看着一时怔住在原地的谢蓁蓁。

  谢宁这时合眼片刻,咽了咽口水,定了定神后才睁眼,盯着谢蓁蓁双眼,沉声又说道:“我就剩你一个亲人了,你如果再出什么事,那我还怎么过...”

  “那我呢?”谢蓁蓁却目中带泪地盯着谢宁,倔强打断道,“如果你出什么事了,我怎么活?我怎么向父亲母亲交代?我怎么向江允谢氏交代?!”

  谢宁顿了顿,却没有再说话,头也不回便脚步往外走去。

  王桓始终站在廊檐下,没有上前。

  直到谢宁从府上离开的声音传来,他才面无表情地转身往屋中走回去。

  谢宁之后直接入了宫,谢文昕当时本刚下早朝,正准备要到凰钦宫中用早膳,刚到宫门前,却有人来报,说谢宁正在入宫路上,是有事急着求见陛下和皇后。

  谢文昕和孟诗云都怔了怔,面面相觑后,谢文昕还是让璞绵赶紧去将谢宁接到凰钦宫中来。

  之后谢文昕又问来报之人,可知道是发生何事了。

  来报之人却摇摇头,说不太清楚,只是能见到谢宁神色凝重,十分着急。

  谢文昕却越发觉得疑惑,甚至不安,一直在院中来回踱步,时不时又向宫门看去。

  很快谢宁急促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谢文昕便连忙走出去相迎,谢宁一见到谢文昕,立刻就要下跪。

  谢文昕和一旁的孟诗云都吓了一跳,谢文昕更是赶紧将谢宁扶起来,着急说道:“皇兄有什么事直说便是,怎么一见面就要下跪了。”

  孟诗云在旁也紧张说道:“对啊,哥哥有什么事,入殿内再说。”

  二人说着,便连忙将谢宁带入殿内,关上门后,谢宁才沉声说道:“臣...恳请陛下可不可以下一道圣旨...”

  “待臣带兵离开怡都北上后,陛下可不可以,让明校府看守着姐姐...不要让她离开京城半步...”

  谢文昕孟诗云一听,顿时便明白谢宁着急求见之由,只是二人亦是忍不住皱眉。

  二人相视一眼后,孟诗云才先担忧说道:“哥哥...可是蓁蓁姐姐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您愿可冲锋陷阵,可是姐姐何尝不也希望能够再上沙场,上阵杀敌。再说,您是她唯一到弟弟了,她见着您一人前去,她又怎能放心?虽说我们当然都是希望姐姐能够留下,可是姐姐的性子,这并非是一明校府可以看守得了的...”

  “娘娘,臣与长姐,身上流同一血脉,自然明白长姐心中理想,可是淮南谢氏,此战,出一人便足够了...”

  “而且,臣之所以亦将此事告知娘娘,也是因为娘娘心思玲巧,长姐与您有事姐妹相称,中间有些话,或许从娘娘口中说出,长姐会更能听进心里。所以臣是希望,娘娘可以替臣,相劝一二。”谢宁这时又将目光转向孟诗云,恳切说道。

  孟诗云脸色凝重忧愁,只是看向谢文昕后,却又不知该应对谢宁说什么,便是谢文昕也是只知垂头凝视,看着谢宁脸上紧张焦虑之态,他纵是有千言万语,却是千言万语都如鲠在喉。

  ?

  许久之后,谢文昕才长叹一声,说道:“朕...可以答应你...”

  谢宁连连道谢后,谢文昕却始终神色凝重。

  而这时谢宁却又说道:“臣,还有一话,想对陛下说。”

  谢宁这句话一出,谢文昕孟诗云二人又是顿了顿。

  孟诗云是马上识趣地说,自己刚好有东西想托谢宁带去给蓁蓁,便先行离开要去拿来。

  但是谢文昕却在此话入耳之后,心中无由来地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这句话,他似乎曾几何时在何地,也听到过一般。

  直到孟诗云离开后,谢宁才忽然拂开衣摆,断然跪下,一直颔首,压低声音说道:“臣,恳求陛下,赐臣一死。”

  屋内之后骤然寂静,谢文昕没有说出一个字。

  只是谁也不知道,门外此时此刻,正站着另一个人。

  这人听到谢宁此话后,不由震惊,之后是快步便离开了凰钦宫。

  七月廿二,天阴,多云。

  早朝上谢文昕让张文笙宣读圣旨。

  圣旨所道,乃本年九月十九,淮南王谢宁,将携中央军都尉贺奉昌,军师冯晋,鸿武营中郎将高炜,带领鸿武营及中央城北军一同北上燕西,以镇压柔化入境侵军。

  另一边,又派出沅陵侯王桓为正使,携天子亲立行军诏至南境湟川,定立新王。

  又有立刻恢复江上淋北,江下淮南各诸侯王的行兵权。让淋北王谢松柏加强柔化至东近江上地段的防范,又让淮南家丞谢稻之以分配调动江下兵马,至央江淮江界限,以压制南境藩军过江以攻入江中。

  此诏一出,朝堂之上果然一片哗然。

  众人是不敢置信地你我相觑,孟远庄更加是大觉不妥,本想看向简临风以求意见,结果却看见简临风正淡然地目视前方,面不改色。

  孟远庄心中骤然再下挫,只是片刻,他忽然便是灵台一醒,猛地回头狠狠瞪了简临风一眼,之后便连步上前,走到殿中。

  他双手作揖颔首行礼后,便义正严辞地提出质疑。

  只是话中坚持,是十年如一日,道谢宁王桓二人曾经皆有谋逆之嫌,而行兵诏一事更加是事关重大,是万万不可交由一非朝廷中人。

  孟远庄此话一出,许多与他为伍同流合污之人皆表附议,顿时朝堂之上再次哗然。

  而谢文昕漠然地扫了殿中的人一眼后,忽然双手压在桌上,上半身向前探了探,阴冷地盯着孟远庄,冷声一字一句地质问道:“现在,到底是你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

  孟远庄一听,顿时吓得一背冷汗。

  他猛地便双膝跪下,堂上众人皆为池鱼,连忙亦紧随其后跪下,哄堂一片“陛下息怒”。

  而谢宁用余光扫了众人一圈后,才不紧不慢地跟着跪下。

  那日早朝下后,百官离开明英殿时,孟远庄是独自一人靠墙慢步而行。

  他一直铁青着脸,步伐越发放慢,直到众人皆逐渐从流芳门而出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很快便有一宫女从他身边快速走过。

  该宫女离开后,孟远庄抬头瞥了她背影一眼,才低头看向手中的纸条。

  第一百七十四章

  ◎子徽酒醉嗔又痴,知行恨别离◎

  自七月廿二朝堂上谢文昕公然训斥孟远庄一事之后, 再无人敢在朝堂上对谢宁带兵北上,王桓携诏南下一事表示异议,甚至连孟远庄在朝上也甚少言语, 与此同时却也再没有和简临风有过多来往。

  只是简临风却仍是时常出入长白孟府。

  一来,是他仍以一日为师, 终生为师之命来孝敬孟至源,二来, 亦是因他在宫中时常与谢文昕一处,是多能见到孟诗云, 便也将孟诗云宫中状况告知。

  孟至源虽如今再无上朝, 但仍能得知朝中概况,而又能见简临风近来言行之间的变化, 再看他与孟远庄之间越发隔阂, 便更加能估摸到如今朝廷上的风云变幻。

  而今日简临风再登门造访时, 却只言近来得一棋局,是始终不能想出头绪,想来请教一二。

  孟至源本还想笑说, 如今京中是有一棋神王先生, 何苦还来让他这个老人遭罪。

  只是话未出口, 孟至源转念一想, 再看向简临风时, 果然能从他眼中看出异样。

  棋局摆出后,孟至源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才颤颤抬头, 沉声问道:“这是你的意思, 还是先生的意思?”

  简临风镇定回答:“这是陛下的意思。”

  孟至源听后是更加震惊, 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忍不住摇头感叹。

  简临风见其如此,便又故作无意地说道:“不知若李老先生还在,他会如何解这棋局呢?”

  孟至源愣了愣,却轻轻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江中八门啊...曾经辉煌一时的江中八门啊...终究是要在滚滚江水中逝去了...”

  之后这段日子中,谢宁多数时间留在城北军营,或是在鸿武营中,以为月后出发做准备。

  贺奉昌,高炜等人亦是不敢怠慢,从早到晚与谢宁一同在营中操练军兵,又商讨作战计划。

  而王桓这些时日也是不得空闲,朝廷上大小事宜,众人若有疑惑,都会前来请教,甚至连谢文昕也有到府上来过两次,而王桓也从不推辞,甚至乐于此事。

  只是这些上门造访之人,皆只敢在日间到访,若是那日不便只能在夜间上门,也必定让自己的随从在街上等候。

  千叮万嘱吩咐道,若见到淮南王的身影,必须要立刻前来告知。

  好让自己可以在王爷发现前逃离。

  七月廿八,宫中悄然传出,皇后娘娘有喜。

  而正因如此,谢蓁蓁这段时间是多有被孟诗云叫入宫中陪伴。

  孟诗云言辞之间,是多有旁敲侧击,相劝谢蓁蓁留下京中。

  谢蓁蓁便是从一开始就知孟诗云受何人所托,却也见着孟诗云如今身怀六甲,自己也不愿与她多有争论,只好每次搪塞而过。

  孟诗云有喜一事,应她自己意思,本无宣扬,是因孟诗云与谢宁几人关系亲密才有以相告。

  而那日简临风到谢宁府上时,谢蓁蓁却不小心走漏风声,简临风顿时差点摔倒在地。

  当时是连谢宁都忍不住没好气地瞥了他姐姐一眼。

  简临风本已是将如此儿女之情放下,待孟诗云之情,是如兄妹,是如知己,是只要孟诗云安好,自己便能安心,再无他求。

  而后来有又有一晚,在与王桓议事时,简临风是心不在焉,垂头丧气,王桓自然知其为何,又见谢宁不在,便取来小酒二三,陪他借酒消愁。

  而之后谢宁回来时,简临风听得脚步声,便忽然醉醺醺地冲了出去。

  冲到谢宁跟前,在谢宁还未能反应过来时,一拳想要揍在谢宁脸上。

  可是谢宁本来就是习武之人,不过微微侧身,便轻而易举地躲开。

  但简临风本已脚步浮浮,如此力不能触,是往前一摔,便摔在地上。

  这时王桓才慢慢悠悠摇摇晃晃地走出,见到简临风如此模样,便笑着对青樽说:“青樽,还是麻烦你,扶简公子回文南里吧...”

  青樽连忙上前就要扶起简临风,怎料简临风却将青樽用力一推,然后又指着谢宁和王桓破口大骂:“都是你!还有你!都是你们两个!都是你们害的!”

  之后还有一堆粗言秽语,背后是一个又要打又要骂的酒鬼,面前又是一个正嬉笑着的酒鬼,谢宁本已是累了一天,是头晕目眩,再见如此一幕,一时之间不知该恼该怨。

  他实在没眼再看下去,便只瞪了王桓一眼,理都不理他便直接往里走去。

  只是他刚从王桓身边快步走过时,王桓却忽然倒在他身上,谢宁赶紧将他抱住,却眉心皱紧。

  王桓双手紧紧抱住谢宁,头懒懒地落在谢宁肩上,糯糯地说道:“知行...我头疼...”

  谢宁本烦躁的目光果然立刻柔和了些。

  他垂头盯着王桓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本是心疼,却又故作生气地低声斥道:“一身酒气,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

  王桓却又再将谢宁抱紧一些,又略带委屈地说:“知行...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谢宁怔了怔,将头往后别开一点后,又没好气地觑了王桓一眼,王桓却越发要黏在谢宁身上。

  谢宁无奈,只好伸手在他后脖上轻抚两下后,故作严厉地问道:“那你以后还喝不喝这么多酒了?”

  “头疼...”王桓越发娇嗔,“知行...我头疼...”

  谢宁终究是耐不过此人软磨硬泡的路数,忍不住提了提嘴角,又问:“能不能自己走回房?”

  王桓拼命摇头。

  谢宁便将王桓轻轻推开,王桓始终耷拉着脑袋,谢宁双手握在他双肩,微微探下头看着他的脸,又问:“真的不能?”

  王桓仍是拼命摇头。

  谢宁这时忽然稍微蹲下,紧接着一手揽在王桓后背,一手架在王桓膝下,将他整个人横着抱了起来。

  王桓是顿时醒了醒,只是马上便将双手环绕在谢宁颈上,整个人蜷缩在谢宁怀中。

  甚至还用下巴蹭了蹭谢宁的侧脸。

  谢宁垂头看了他一眼,明知是三分酒意七分卖弄,却也只是轻轻摇头笑笑,便往屋中走去。

  而这时谢蓁蓁因为方才听到一阵吵闹而走出,刚好看到谢宁抱着王桓,而王桓又一直腻在谢宁脖颈处,一时间如被雷劈一般,站在原地不知进退。

  许久才能回过神来后,顿时转身便往回走去,边走边愤愤不平地骂道:“早知道我就在诗云那儿住下了!...早知道当年我就把王子徽那小子给打死算了!”

  回到屋中后,谢宁本要先将王桓放到床上,再去替他找来醒酒茶。

  只是他将王桓放到床上后,王桓勾在他脖子上的手却始终不愿松开。

  谢宁无可奈何,保持同一动作,一动不动,自上而下地盯着王桓,问道:“你以后还喝不喝这么多酒?”

  王桓一直闭着眼,此时沉思片刻后,忽然双手用力,想要将谢宁带到自己身上。

  怎料谢宁却死活不从,坚定如山地就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耐着性子又道:“你这些把戏没用,我就问你,以后还喝不喝这么多酒?”

  王桓依然沉默,缓缓地甚至将双手从谢宁脖子上松开,落下后又转过身去背对着谢宁,双手抱在胸前,弓起身子。

  谢宁见他今夜如此娇嗔缠绵,是越发哭笑不得,是知这些皆为此人惯用手段,便想要再来质问。

  怎料王桓此时却忽然咳了起来,本是弓起的身体越发弯曲,咳嗽声音越发沙哑强烈。

  又因王桓身瘦,而衣衫单薄,谢宁甚至可以看到王桓后背的节骨。

  谢宁是最耐不得王桓这些咳嗽,每一声,都如小刀剜在他心头肉上。

  无法,谢宁只能坐到床上,伸手便将王桓揽到自己身边,轻声又说:“来,过来。”

  王桓却始终没有转过身,依然是缩着身体不停咳嗽,越发撕心裂肺。

  连谢蓁蓁在她房中听到,也忍不住破口大骂。

  谢宁终究是无可奈何,伸手便将王桓翻身平躺好,之后马上又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果然,王桓立刻停下咳嗽。

  谢宁本想再继续教育王桓,王桓却忽然一手抱在谢宁身后,一手揽在他后脑,顿时将他带到自己面前。

  谁知谢宁今晚是有备而来,就在两人唇上轻轻碰到,王桓越发想要时,谢宁忽然将王桓的双手往床上一摁,将头微微抬起。

  王桓果然眉心蹙了蹙,却始终没有睁开双眼。

  谢宁得逞地笑了笑,问道:“小叔叔,我再问你一次,你以后还喝不喝这么多酒?”

  王桓这时才懒懒倦倦地睁开眼,眉眼带着媚笑地勾在谢宁眸上,也问道:“知行,那你还要不要我?”

  二人四目相对,一双明眸眸中烧焰,一双桃眼眼里春光。

  谢宁忽然狡黠勾了勾嘴角,猛地凑下身去,吻在王桓唇上,撬开他双齿,再没有离开。

  因为喝了酒,又近来身子确实是好了些,王桓此时身上是少有的炽热。

  谢宁扯开王桓衣衫再凑紧时,五官内外皆被王桓的气息喘息萦绕,是让谢宁越发觉得狂躁。

  而王桓更因是酒气攻心,酒劲上脑,谢宁的指触亲近都让他欲罢不能,天旋地转之间,恨不得此生如此缠绵。

  醉生梦死,是可天南地北,高山流水,春花秋月,夏蝉冬雪。

  屋内烛光随风摇曳,风从门缝入,风从榻上传。

  之后谢宁赤身侧靠在王桓身边时,王桓正平躺凝视着屋梁。

  王桓忽然低声道:“知行...”

  “嗯...”谢宁鼻音浓重。

  王桓停了停,又道:“这一次,你我都没有十足胜算...”

  谢宁这时缓缓睁开眼,问道:“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你我之间,有一人死掉。”

  王桓喉结动了动,坚决说道:“不会的。”

  不会的。

  我在,定陪你冰河入梦。

  你不在,我替你戎马金戈,长守疆国。

  八月十八,燕西梳茶关传来急报,梳茶军情紧急,望朝廷立刻派出兵马前来相助。

  八月廿四,燕西再传,柔化铁骑几尽攻破梳茶,幸得淋北军前来支援,但梳茶仍是严峻。

  无奈之下,谢宁提前半月,九月初四,从怡都带兵而出,直往燕西。

  同日,王桓只带一明校府温剑心腹,出怡都,直赴央江。

  作者有话说:

  我错了本来说好4.2完结的,但是因为我考虑不周没想到申榜字数问题,所以完结改到4.4,接下来每天只能一更了TT

  第一百七十五章

  ◎子徽远走南境,知行奔赴燕西◎

  八月廿四, 燕西梳茶几近失守一事传入京中,朝野一片惊慌。

  但此时慌张,比起月前众人惊慌至失措之态, 如今朝廷是更为稳定。

  群龙无首而乱,龙首无策而慌。

  而此一月下来, 文武百官皆是肉眼可见,谢文昕是比从前临危不惧。

  面对一道又一道地急报传入京中, 谢文昕仍是可以面不改色,沉着稳定地带领着群臣逐一迎刃而上。

  谋臣, 臣谋。明君, 君明。

  谋臣盼明君,臣谋倚君明。

  天子能够独当一面, 是比其余更能稳住军心, 又见谢文昕如今能够广纳群言, 而又析时利弊,对错皆励,不因错言打压, 不因明理而过分追捧, 近才识, 远阿谀, 如此一来, 对于过去有才却不敢言之人,是大有鼓励之意。

  因事态实在超乎预料, 谢文昕近几日来也是几乎一下早朝便往谢宁府上去,与简临风何联几人一直到傍晚才离开。

  但事态是欲发往不好方向而去。

  西北之危仍将众人脖颈上吊, 便又传来南境藩军已经开始北上越淮江。

  谢宁王桓二人一晚商议之下, 最终还收决定将出发日期提前半月, 将于十日后,便分别从怡都而出,各赴沙场。

  九月初二,北风初起,微寒。

  谢文昕等人已在谢宁府上书房几乎一整日,众人脸上的倦容是难以遮掩,却眸中皆是可贵的坚定。

  谢文昕因为天子,是坐主座,而王桓坐其一侧,众人皆位列座下。

  出发之事已经准备就绪,外面夕阳照进,屋内却忽然陷入了诡异寂静。

  除去何联,众人余光皆瞟向王桓,而王桓却始终垂头,淡然看着面前桌上。

  大概半柱香过后,屋外也只剩下最后一笔金光斜斜挂在天边。

  王桓这时忽然缓缓站起,谢文昕心中一震,本想立刻上前去相扶,可王桓却伸手示意不用。

  王桓提着衣摆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走到屋中,两边众人一时不知其意,你我相识后,却也跟着站起。

  只见王桓走到正对着谢文昕位置之下,忽然双手将长衣下摆扬起,然后郑重地跪下。

  谢文昕和众人都顿时吓了一跳,谢文昕更是要立刻站起来走上前将他扶起。

  王桓却沉声说道:“在下此生,无才无德,不争不抢,无功无名。今日能为陛下尽此绵力,在下已为此生无憾。在下身为王侯之后,奔赴战场,为守家国,本乃职责。只是此行一去,归期无定,若在下福薄,从此长眠南海,也道乃在下荣幸。只是之后,在下是如天下百姓所球,求明君,求贤臣,求安定,求太平。”

  王桓说到这里,两边众人,皆随之跪下,垂头不语。

  “若此战可平,天下是可得暂且安定,但天下安定,策之从君,但根本在民,国不定,民无以为生,民不安,国难以生根。”

  “陛下是应治央江之水,清燕西之蝗,重塑择才制度,去阶级迂论,惩贪官污吏,敬贤人义士。百姓所求,乃安居乐业,安居,是太平,是君之态,乐业,是廉政,是臣之度。”

  王桓说道最后,停了停,才继续说道:“在下,在后在此,是替天下百姓,谢主隆恩。”

  说完,王桓断然决绝地行了一个大礼。

  其余之人,脸色早已随着他此番话而越发悲壮凝重,此时更是随他一道,毅然下跪行礼。

  谢文昕站在他面前,更是早已泪眼婆娑。

  他合眼片刻,才恭敬谦虚地双手小心翼翼地将王桓扶起。

  只是王桓因跪有时间,一时双膝不能适应,差点趔趄向前扑到谢文昕身上。

  而这时身边忽然一阵风而过,谢宁眼疾手快地便将王桓搂在怀中。

  王桓意外地回头看着他,笑了笑,问:“什么时候来的?”

  谢宁低声:“在下此生,无才无德,不争不抢,无功无名。”

  之后谢宁扶着王桓先行离去时,路过何联面前,王桓却忽然低声说道:“后日出城,你送一送我。”

  谢宁扶着王桓走到门处时,身后忽然传来谢文昕的声音:“先生,皇兄...”

  二人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谢文昕站在原地,目光却一直跟在他们身上,他说道:“愿二位,一路平安。”

  谢文昕此话一出,两边的几位也跟着面对谢宁二人说道:“愿殿下,先生,平一路。”

  王桓微微抿嘴笑笑,却没有看向谢文昕,眼帘垂下,看着谢宁锁骨处,也没有说话。

  谢宁看向谢文昕许久,终究也是一言不出,最后点点头,便扶着王桓继续往外走去。

  谢文昕一直站在屋中,借着月色凝望着二人的背影,逐渐淹没在院中夜色间。

  他藏在袖中的右手紧紧握起,手中藏着一块红玉如意,半指大小,如意一端,是用一棕色长绳牵着,红玉冰凉,不暖人手。

  谢宁王桓回到屋关门后,谢宁却忽然紧紧将王桓抱住,好像无论再怎么用力,面前之人都如虚无一般。

  片刻后,他沉声说道:“明日一早,我就会去城北军营,便不再回府上。你不要送我,你等我出了府,你再起来。”

  王桓双手也同样地紧紧抱在谢宁后背,他从来冰冷的心上,仿佛有一把一把尖刀在上面刻字一般。

  等到谢宁说完,他是再抱紧一些,点点头,温声答道:“好。”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两下敲门声,二人才松开,谢宁打开门后,谢蓁蓁看了他一眼,便快步走进屋中。

  王桓看见来者是谢蓁蓁,也连忙上前,谢宁这时也回到了王桓身边。

  只是谢蓁蓁看着他们两个许久后,始终一言不发,之后才忽然两步上前,一手便将谢宁抱住,另一只手在旁握住王桓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边再带近一些。

  谢宁心中一声长叹,合上眼,小声说道:“姐姐...”

  “你一定要万事小心,听到没有?”谢蓁蓁紧紧抱住谢宁说着,又转头看向王桓,又道,“你也是,一定要平平安安的,知不知道?”

  王桓另一只手握在谢蓁蓁手上,不停点头。

  谢宁这时却沉声说道:“姐姐,你也是,一定要万事小心。”

  谢蓁蓁眸上骤然闪过一瞬间坚定却寒冷的光,点点头,小声道:“我知道,不用担心我。”

  九月初三,多云,转晴。

  谢宁在王桓起来前便已经匆忙赶到城北军营,贺奉昌高炜冯晋等人已经早已在等候。

  谢宁再与他们确定一次,此次出行,因事态紧急,他会先和高炜带着鸿武营直赴梳茶关,贺奉昌等人带着城北军压后。

  此战,柔化是有备而来,而且柔化人常年习惯沙地作战,又柔化人乃游牧民族,从来骁勇善战。

  再有这些年之间,因燕西官府不作为,许许多多的无证柔化人从梳茶涌入中原,是根本不知当中多少本是柔化派出探子,如此一来,柔化对燕西,乃至中原的地方民情军情是更为熟悉。

  于地于势,柔化皆占优势,此局于中原极为不利。梳茶关乃两地之间第一道,也是最重要一道防线,若梳茶攻破,整个燕西甚至江上地带,岌岌可危。

  而此时虽有淋北军相助,但淋北经当年谢高钰汶州一战后,是尚未完全恢复从前强态,故就算其施以援手,也只能解一时之危。

  当务之急,是立刻要稳住梳茶防线,但是十万大军一同远上,实在是耗费时间,而且若众人一同着急赶路而上,到了战场,人与马也会因为长途疲惫而损失兵力。

  所以,谢宁之意,便是由他与高炜,先带着两万鸿武营精兵,立刻奔赴梳茶关。

  而贺奉昌冯晋,再带领着城北中央军镇后,与此同时在燕西之地自南向北布下之后防线,以防就算梳茶失守,之后还有他们自己设下的人为关卡,而余下精兵,再支援边关,以退敌军。

  九月初四,清晨,怡都城北。

  初阳熹微,谢宁带军出发。

  前来相送者,只有谢文昕孤身一人站在城北城楼上,驻足远眺。

  九月初四,清晨,怡都城南。

  初阳熹微,王桓与一随从御马外行,何联陪伴在侧。

  三人出了城门后,往伯荆山方向而去,直到出了城郊,来往行人逐渐稀少时,三人前路一侧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紫衣人影,此人身边还牵着一匹白马。

  何联一见,心中不由恍然一震。

  他从来没有表情的脸上,骤然生出不敢置信的震惊,连眸上都带着惊喜的光芒。

  王桓没有转头看他,却能想到他此时此刻的表情,嘴角微微勾起,却没有说话。

  直到三人渐渐靠近那紫衣人影,才看得清楚,此人是侧身对着他们,头上戴着兜帽,脸上嘴鼻皆被衣物遮起。

  此人听到马蹄声来到她面前,才缓缓转身,将面前遮布扯下。

  玉嫣容貌从来惊人。

  三人来到她面前,皆从马上落下,是王桓先走到她面前,笑着道:“好久不见。”

  玉嫣也莞尔笑笑,回道:“先生好久不见。”

  何联此时只知道定定地看着玉嫣侧脸,许久不能回过神来,直到王桓用手肘撞了撞他手臂,何联才反应过来,却仍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支支吾吾半天,依然只是念着“琬儿”二字。

  玉嫣却笑着说:“兄长一切都好?”

  “好,一切都好,很好,”何联连忙回道,又紧张地问,“你呢?你都还好吗?”

  “兄长不必挂心,琬儿一切都好,”玉嫣说道,“待此次随先生远行归来,琬儿一定再回京城,与兄长好好一聚。”

  何联这时却忽然抬头,不敢相信地瞧了玉嫣一眼,又紧张地看向王桓,连忙问道:“什...什么意思?什么...”

  玉嫣却不紧不慢地又说:“兄长不要怪先生,先生本也不让琬儿陪的,只是琬儿任性,非要坚持罢了。兄长也不必担心,琬儿过去这些年四处游走,也算能好好照顾自己了。”

  何联和玉嫣对视许久,纵是有千言万语想要与之相说,最后却全部落回肚中。

  何联是知道玉嫣虽话语温柔,但却是坚决之人,便是决定了的事情,就只会勇往直前。

  他是比任何人都要想说出一句,央求玉嫣能够留下,但是话到嘴边,始终还是不能启齿。

  最后他也只落心中一声长叹,便也再无多话,只再三再四嘱咐王桓,一定要好好照顾好玉嫣,之后王桓三人便再次上马,向伯荆而去。

  与何联分开后,王桓才忽然一声坏笑,轻轻摇摇头,说道:“任性...任性...这个词,可是真的妙哉啊...”

  玉嫣本是一头雾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才说道:“也不瞧瞧,现在是谁赶着去燕西帮你的小王爷...”

  王桓脸上笑容却缓缓凝固,少顷,他才转头看向玉嫣,少有严肃地说:“你们其实不必赴这淌混水的,白遗那秃驴的话...”

  “王桓啊王桓...”玉嫣这时却故作叹息地摇摇头,瞥了他一眼,又说道,“你觉得,我不愿做的事情,是有人能让我做到吗?哎,还说是知己呢,是真的枉费了当年多少个良辰美景了...”

  王桓无奈摇头:“赶紧结束,你赶紧回任镜堂身边吧。”

  九月十九,伯荆山西边,近央江流域,王桓玉嫣与荣敦蒋济材会面。

  琳琅因思念玉嫣,也随军而至。

  当晚玉嫣帐下,却忽然传来琳琅一声喊叫:“姐姐,你是不是疯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子徽南境点江山,玉嫣秘事惹心惊◎

  王桓一行人自从怡都而出后, 一路马不停蹄往西南面去,正是秋高气爽之节,一路天气尚好, 又有玉嫣对王桓身体状况本是了解,能得照顾, 便十分顺利地翻伯荆,再往西行, 很快就到了央江上游东岸。

  九月十九,时隔两年, 王桓终于再与荣敦等人会面。

  荣敦等行军在几日前便在央江上游, 连伯荆西延的沏州郊外停休。

  王桓到沏州外时,荣敦, 谢连舟, 蒋济材甚至韩英等人早已在城门外等候, 特别是谢连舟,一见到王桓便忍不住跑上前要替他牵马。

  玉嫣见其如此殷勤行径,却对自己只是一声“琬姐姐”便再没下文, 忍不住骂了声“小白眼狼”。

  沏州城主闻得王桓到来, 也立刻出门相迎, 之后众人先到沏州官府上落脚, 王桓也不怠慢, 马上将其计划与众人细说。

  江下地带处央江以都东,南境之地于央江以西, 一江之隔,而两边实力本是不分上下。

  但因南境之人向来狡猾聪明, 又行事方式诡谲多变, 是容易出其不意, 以攻敌之不备。

  而江下民风淳朴,做事按部就班,虽如今战事已经摆在台面,但对江下蕃兵而言,仍有敌暗我明之危。

  而如今较为稳妥之计,亦是因双方作战初心不同,南境蕃兵为攻,江下蕃兵是以防,是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脚踏实地地去布置防线,尔后再逐个击破。

  又因湟川位于南境至西,距离怡都实在有段距离,湟川之意,是定不会立刻而出,与其余南境蕃兵一同北上。

  对于湟川而言,最有效之举,乃让南境蕃兵先与江下蕃兵作战。

  就算南境兵不能破下江下蕃兵设置的防线,但只要陷入焦灼状态,让江下兵陷入疲惫之态,湟川兵便可乘虚而入,从西面直捣怡都。

  但是湟川如此等待时机,便是给了王桓足够时日,去将行兵诏送至湟川,立刻另立新王,以解湟川蕃兵之患。

  又谢定章一旦失势,其余一众诸侯王定会如群龙无首,军心顿散,而此时便是江下兵反其道而攻之,收复南境各地的最好时机。

  而南境一众造反势力,目的只有京师。

  若非江下兵主动拦其进攻之路,南境兵是绝不愿与江下兵对峙,而损耗人力物力。对于他们的进攻方向,定会是先北行,先过淮河至江中地方,再往东行攻入怡都。

  所以江下应派重兵在淮江流域以拦截,只留原本便在央江流域附近的地方,派兵加强防范。

  如此一来,江下最有实力之城,乃主城淮南,沏州和溢州。

  所以如今之计,乃让淮南都尉荣敦为主帅,带领其余蕃兵往西北行,先过淮江,入江中之地,再在河岸向南设下防线。

  后早前由殷周商建立,以蒋济材为主帅的南府军,虽在当年陈圳事变之后则全数归入淮南藩军,但仍由蒋济材为其主领,便此时是从淮南军中抽出,与王桓一同西行,至湟川。

  而王桓之意,乃此事绝不可打草惊蛇。

  是让南府军与王桓分开路线,却不至于离得太远,最后直到湟川,以立新王之后,再来镇压湟川内部反动势力。

  如此,是三日后,各自出发。

  王桓与众人将此些安排娓娓道来时,众人是皆在官府议事房中的地形模周围,远远近近地围成一圈。

  王桓声音不大,却字句清晰,条理分明,是让每个人都清楚知道自己任务为何,然后又各自提出疑问。

  除去曾经与王桓在淮南共事过的几位外,其余众人对于王桓,是从来只知其名,而未见其人。

  是从当年的“沅陵侯府二公子,一袭红衣才惊世”,到之后的“沅陵侯府因谋逆罪嫌而满门抄斩,其二公子生死不明”,再到三年前“二公子万里点江山,除淋北陈圳谋逆之害”。

  是从“沅陵侯府二公子”,到“京城风流纨绔子弟”,再到“江中谋士王先生”。

  众人曾经是对王桓有过众多猜测,特别是在过去王桓在中原四境销声匿迹的一年当中,对其的描述是越发神哉。

  今日终能见其一面,众人本是戴着各自好奇兴奋的心情,却是从未想过,入门能见,不过是一瘦弱的白衣青年。

  只是众人便是从王桓入门时便能察觉,此人弱不禁风,甚至连寸步而行也要谢连舟在一旁搀扶,而脸上始终带着温和清淡笑意,但又从此人那双似水温柔的丹凤眼中,能感到丝丝寒意。

  寒于如冰坚定,寒于如潭莫测。

  王桓一路需要相扶,甚至不能久站,过一会儿便要坐下歇息,有时还会忍不住几声轻咳,一手指在地形模上以做解释,另一手却始终握着一简陋青色小药包。

  虽然如此,王桓再与他们细致说明时,却是仍能让众人领略到所谓江中谋士的睿智和沉稳。

  议会结束之后,沏州城主将王桓玉嫣等人安排在城中一处驿站中歇息。

  荣敦谢连舟韩英蒋济材四人是道先将王桓他们送至驿站,便与其余人先告辞分别。

  四人将他们送到屋中后,是再叙了会儿旧,直到四人快要离开时,谢连舟说想再陪王桓一会儿,便留了下来。

  而荣敦离开前,却将谢连舟揪到一个小角落,低声说道:“臭小子,你可要给我平平安安回来,听到没有!?”

  谢连舟本是吓了一跳,听到荣敦这么一说后,他目光顿时变得异常坚定,他点点头,说道:“荣帅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平安安回去,回去给你做女婿的...”

  “滚...”荣敦忍不住瞪了谢连舟一眼,转身便跟着韩英他们离开。

  只是回到军营时,他两壶浊酒下肚,心中越发烦躁,终究还是偷偷地去到蒋济材帐中。

  蒋济材本也意外,荣敦却醉醺醺地说道:“蒋帅啊...看着连舟点儿...这小子...还得回去娶我家枝儿...”

  蒋济材闻言后,不禁陷入了一震沉思。

  是想起今日所有人都离开时,王桓却将他留了下来。

  他听完王桓一番话后,是一直愁眉不展,王桓神色虽也沉愁,但却不至焦虑。

  王桓沉声说道:“我希望是我多心了,但万一真是如此,就只有这样可以扭转乾坤了。”

  蒋济材当时没有立刻说话,他脸色十分难看地沉思许久,才略显愤怒地低声说:“要是这是真的,那是真他娘败坏了他家的名声...堂堂百年江中孟氏,就出了这么个狗玩意儿...”

  之后蒋济材才离开了王桓屋中,而王桓也是一直在屋里,没有再出去,一直从窗口向外远眺,手指不停地点在窗台上。

  玉嫣房间在王桓之侧,一同入客栈时见到王桓身边有人带路,她便也没凑在这男人堆中,先行回到自己屋中。

  只是她一关上门,却立刻跑到屏风后的盂盆边。

  而这时门外却刚好传来两声敲门声,玉嫣脸色苍白,听到敲门声时更加是微微一惊。

  她连忙回过神来,快步走到门后,谨慎小心地沉声问道:“何人?”

  门外却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姐姐,是我。”

  玉嫣闻声不由惊讶,连忙开门,便见到琳琅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琳琅一见她开门,不等玉嫣问话,连忙冲了进去,拉着玉嫣的手便往屏风之后走去。

  玉嫣心中顿起不好预感,心虚地问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

  “姐姐,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真的?”琳琅严肃紧张地打断玉嫣的话,紧紧地盯着她的双眼问道。

  “你说什么...”玉嫣欲盖弥彰地笑了笑,却又想到什么似的,立刻又问,“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就在这儿了?你这会儿不应该在淮南城里吗?你到这儿荣帅知道...”

  “姐姐!”琳琅见玉嫣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她越发着急,她一跺脚,又说,“你不能跟先生他去湟川!你现在就跟我回淮南!”

  “琳琅...”玉嫣脸上笑意缓缓凝固。

  “姐姐,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琳琅越发的担忧和着急,她始终牵着玉嫣的双手,目光中满是哀求。

  玉嫣却莞尔笑了笑,又看向琳琅,说道:“琳琅,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我也是想了很久,我是想清楚,我确定能够对自己负责之后,我才做出这个决定的。而且,如此乱世,身位医者,你觉得我能做到袖手旁观吗?若是这之后一路顺利,赶不上作战,那自然是万幸。但若是碰上战火,有战必有伤,不也是需要一位懂医术的人...”

  琳琅不等玉嫣说完,松开她的手就要往外走去,边走边说:“我不管,我现在就去跟先生说...”

  玉嫣却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回到自己身边,她沉声说道:“琳琅,我是江中何氏的后人。”

  琳琅停在原地,眼中始终是不尽担心地看着玉嫣。

  可是玉嫣这一句话,却让她纵有再多话想要相劝,却如鲠在喉。

  曾经辉煌一时的江中八门,是多少人心中最后的信仰。

  玉嫣见琳琅终于没有再坚持,却始终在用眼神苦苦哀求,希望玉嫣可以回心转意。

  但是玉嫣又拍了拍她的肩膀,轻松笑笑,边往外走,边又说道:“再说,你也不是不知道王桓,他的身体状况你我都清楚,要身边没有个人帮衬着他,他是连这房门都走不出去...”

  琳琅这时却倔强地紧紧跟上,不依不饶地又说:“那我便跟着姐姐一起到湟川...”

  “琳琅!”玉嫣这时顿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说道,“你来凑这什么热闹?你以为这是到街上卖花儿去吗?说去就去...”

  “姐姐要去照顾伤患,我从前跟在你和任大夫身边也学会些简单的,自然也能帮上忙,”琳琅一本正经地说,“而且,如果姐姐不让我跟去...我现在就去跟先生说...”

  琳琅说着,便真的就要往外走去,玉嫣拿她无法,只好将她拽回来,无奈点头。

  九月廿三,王桓玉嫣琳琅三人,悄悄往西面出发。

  十月廿六,王桓三人在南境洇州遭伏击。

  葭月廿九,谢宁高炜所率鸿武营,与柔化军在梳茶关外首战,大败,败退燕西。

  第一百七十七章

  ◎江中百年何氏,子徽遇事不惊◎

  九月三十, 王桓玉嫣与琳琅从沏州而出,向西而行,不日过央江, 进入南境地带。

  十月初十,南境湟川, 谢定章忽然收到京中传来线报,报上道, 王桓正携天子御诏行兵诏前往湟川,以立新王。

  谢定章刹那勃然大怒, 在幕府中大发雷霆。

  程平立刻与谢定章说, 此时此刻绝不能再浪费时间,倘若真如报上所说, 王桓此时定已在南境地带, 必须先派人前去阻拦, 将行兵诏毁之而后快。

  又宣朝自文帝开国,便立“非江允谢氏之后不得称王”,而此前虽有谢先智海难葬生海底一说, 但仍是从未见其尸首。

  程平是道, 王桓此人心思缜密, 胆识过人, 是绝对不会打无把握之战, 所以除了要拦截王桓以外,同时也应该在南境加派人手, 以寻找谢先智和吴远山的下落,务必生要见人, 死要见尸, 以杜绝后患。

  程平一番话字字肺腑, 谢定章听后,才稍微稳定下来,他挥了挥手,让报信之人先下去,同时又缓缓回头瞧向程平,只是眼神中是带复杂。

  少顷后,谢定章才让程平立刻去准备搜寻谢先智吴远山之事,而他自己也马上去命湟川一支精兵,立刻东行至洇州拦截王桓,是要不惜一切,将行兵诏抢夺。

  十月十二,洇州,王桓三人在城郊一处驿站落脚。

  十月廿六,洇州,雾浓,渐有闷雷。

  王桓本是独自一人在房中摆弄棋局,而一墙之隔,却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王桓不由皱了皱眉,再仔细听去,却再也听不到多少。

  是这几日以来,王桓都有断断续续地听到隔壁玉嫣二人房间传来有干呕声音。

  王桓开始两日也有前去询问,但每次都是玉嫣前来开门,只说琳琅水土不服,休息几日便无事。

  王桓初初亦未有为意,而且是这几日见到琳琅,确实也见她脸色苍白,也就没有多问。

  当时王桓甚至还开玩笑,说琳琅身边如今是有一位能妙手回春的大夫,竟是连区区水土不服都无能为力。

  但之后再有几日都王桓才发现事有不妥。

  便是他说的那句,玉嫣虽非精通医术,但其医术,对于区区水土不服,是定不会十日过去,琳琅仍未见好,甚至有越发严重之趋。

  再有,是因王桓心中存疑,这几日对二人的神态动作皆更为仔细留意,是果然能见,琳琅脸上的苍白,并非因为自己身体不适,而是对旁人的担心。

  便今日王桓再听到玉嫣房间传来呕吐声,他是顿然前去敲门。

  玉嫣是如往常一样给他开门,本还想先再次将从前那套说辞拿出来应付王桓。

  怎料王桓却脸色少有的严厉,忽然一手扣住她手腕,便往里快步拉进去。

  琳琅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想要护住玉嫣,谁知她还没走到靠近,王桓忽然伸出另一只手指着她,冷声喝道:“琳琅我等下再说你!你先下去!”

  玉嫣本是一慌,一开始还想要挣开王桓的手,却在王桓站住后,她心中却骤然冷静下来,她冷清地说:“你先松开我,拽疼了。”

  王桓此时早已是气急攻心,又急又恼地盯着玉嫣好一会儿,却忽然觉得喉间一股气涌上,他忍不住便连咳几声。

  琳琅见他如此,本要再次上前,王桓却抬手示意她不要过来。

  王桓一直盯着玉嫣,玉嫣这时也不再遮掩,头转向一边不敢看王桓,但手却早已习惯性地轻抚在自己小腹上。

  王桓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他也知道玉嫣性子,是她做了决定之事,便是天皇老子也不能改变。

  他只好幽怨地又瞥了她两眼,忍不住是又咳了几声。

  终究是无奈地长叹一声,然后轻轻牵起玉嫣的手,将她带到床边坐下。

  玉嫣这时才松了一口气,转身看向王桓,一手在他后背轻轻顺着,问道:“香囊呢?”

  王桓才疲惫地合上眼,从怀中取出那青色绣梅的药包,送到自己面前深深吸了一口。

  之后稍微定下来后,王桓依旧闭着眼,却冷声问道:“任镜堂那小子知道吗?”

  玉嫣先示意琳琅去给王桓取杯温水过来,接着才说:“不知道,我也是和你过伯荆山那会儿,才知道的...”

  “你他娘的...咳咳...”王桓是又忍不住,本想又斥,却是气在喉中,又咳了两下后,他才痛心疾首地继续道,“你当时就该回淮南...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肚子里的是条人命啊...你是聪明一世,怎么就糊涂一时了咳咳咳...”

  “我说了,我能负起这个责任...”玉嫣是担忧地看着王桓,却又语气坚定地说。

  “你能负责?你怎么负责?”王桓骤然痛心疾首地打断,“这是战场啊玉嫣...不是来儿戏的啊,刀剑无眼,烽火无情,你...咳咳咳...”

  “不要再说了,”玉嫣这是也冷声打断,刚好琳琅将温水送来,玉嫣一手扶着王桓后背,一手将水送到他跟前,又说,“我说了,我很清楚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自己也考虑过,我能负起这个责任,我才会做这件事。”

  玉嫣将水送到王桓面前时,王桓本想推开,却无奈玉嫣坚持,王桓这时才抬头,再盯向玉嫣双眼许久,又是长叹一声,无可奈何下只能将水杯拿过。

  屋内一阵寂静,此时已是深秋,屋外风烈,而此郊外驿站本是简陋,风吹而过,连连发出呼啸之声。

  片刻后,王桓也是终于平静下来。

  他的手心覆在玉嫣手背上,沉重地说:“你一定不能有什么三长两短,知道吗?”

  玉嫣这时才温柔地点点头,说道:“你放心,我会将你平平安安送回给你家小王爷,也会平平安安地带着这个孩子,一起去见镜堂。”

  王桓纵使有千言万语,但最后还是留在喉间,看着玉嫣少顷,才无奈地摇摇头。

  玉嫣这般决绝坚定,是因为什么,是为了什么,王桓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国不平何以安家,家不宁何以定国。

  这一路走来,是多少庙堂江湖中人,早已为了他们后来居上的人,用血用泪踩出了一条路。

  他们是踏上之后,便只剩下勇往无前了。

  但是王桓还是忍不住一直在嗔责玉颜嫣,更是责怪琳琅一直瞒着自己。

  只是他自己一动气,又忍不住咳嗽,咳嗽起来又说不了话,最后也只能作罢。

  谁知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喧哗声,三人瞬间回过神来。

  王桓握在玉嫣的手无故握得更紧,二人四目相对,王桓却忽然冷笑一声,阴冷说道:“来了。”

  一支训练有素的湟川精兵从四面八方忽然冲出袭击,驿站掌柜顿时吓了一跳,大惊失色冲出去想要询问。

  结果掌柜话没说出口,便被领头人一刀捅死,顿时血溅门上。

  因此地偏僻,驿站内并没有许多人,除去王桓三人,便只剩下门外几个过路休息的行人。

  这几个人一见到这一队身挂玄甲的军兵冲出时都瞬间吓了一跳,但还未来得及喊出声来,便也马上落得与驿站掌柜一样的下场。

  领头人在驿站门前驻足片刻,鹰般目光在堂内凌厉地扫了一圈,才忽然抬手,往前一挥,厉声喝道:“给老子把人搜出来!人搜不出来不重要,把那诏书给老子拿来!”

  他话音刚落,其后的士兵便里面要往里冲进去。

  怎料第一个跨过门槛的人,还未来得及走出两步,忽然从店内飞出一支利箭。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等他反应过来想要躲避,便不偏不倚地直插入他喉间。

  他甚至连一声叫唤都没能说出口,两眼一瞪,整个人便往后,板直地摔倒在地上,猩红滚烫的鲜血从他喉处流出,在地面上向周围流开。

  那领头人不由大吃一惊,连忙再此抬手,示意身后之人不要莽撞上前。

  他那阴森可怖的目光直勾勾地扫在店里每一个角落,却看不出一丝人影,一丝异样。

  就在他小心翼翼抬起腿想要先往前一步时,店后忽然又飞出一支利箭,正往他人中处射来。

  此人这次是有备而来,骤然往旁边躲开,反手便将那利剑握在手中,手腕一转,利剑却从他手中飞出,向来时方向径直回去。

  此人此时眉头紧缩,心思全部都放在店内放暗箭之人身上。

  他是屏息凝神地想要探出店内是有多少敌人,分别在何处。

  谁知就在这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惨叫,然后是接二连三。

  他猛地转过身,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驿站门口早已被一群带架奇兵从外包围,而自己的手下是未能提前得知,最外面几个便顿时丧命敌方刀下。

  双方此是正在对峙之下。

  领头人心中一声“糟糕”,他是知道王桓绝非是会独自一人过境,周围必定是会有埋伏,只是他是丝毫没有料到,此些伏兵能力,是如此强大。

  就在他拿着刀谨慎地观察着周围而同时后退,退到自己队伍边上后,目光忽然一寒,蓦地以手作哨,吹出一声刺耳哨声。

  不多久,驿站周围的林中骤然有几只鸽子扑腾而上,然后便往湟川方向扑翅飞去。

  随着这声哨声之后,楼下恶战一触即发,刀光剑影,嘶吼咆哮,血溅当场。

  王桓本是沉着坐在床边,手上拿着水杯,将水杯底部一下一下磕在床板上,目光定定地凝在前方。

  直到他听到他一声哨声,他眸上忽然闪过一丝阴冷,眉心立刻皱起。

  他将水杯放下,快速走到窗户边上。

  远远看去,模糊之中能看到好几黑影从林间腾飞而起,向西面而去。

  他眉间越皱越紧,眼神越来越阴冷,在垂头看了眼楼下的厮杀搏斗,他手上三指不停地点在窗台上。

  他忽然沉声道:“连舟有麻烦了。”

  玉嫣这时在身后紧张问他:“怎么了?”

  “孟远庄...”王桓喃喃自言自语,没有立刻回她,片刻后,才一声冷笑,说道:“谢定章...是我小看他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七十八章

  ◎江中谋士,舍生取义为太平◎

  当日沏州论战时, 王桓与众人说出之意,是荣敦等淮南南安兵之人,过央江, 上淮江,以拦截南境其余蕃兵。

  而王桓则与玉嫣西行, 过央江至南境,将行兵诏送往湟川, 而一路是有蒋济材的南央军暗中相互,便九月廿四当日, 是从沏州分别, 各行各路。

  兵荒马乱之时,出去领队之人, 其余人等并不会有人发现, 能多一个, 还是少一个。

  也便九月廿四当日清晨,旭日未起时,谢连舟一人携着行兵诏, 从沏州边道而出, 快马加鞭只往湟川而去一事, 并未有任何人发现。

  而又为了避免打草惊蛇, 以及更好的做到攻防不让, 他是将他所率领的南央军一分为三。

  一支小队是跟随王桓三人行迹,在暗中予以保护。

  另外两支分队, 是分别从向湟川南部,湟川东部快速而去, 是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湟川, 从南, 东两个方向包抄湟川,以防湟川有任何突发变故。

  而蒋济材便是带领去向湟川东面的队伍。

  只是他这一路并未走得安生,脑海中全是王桓当日与他所说的话,他是一路走得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十月初十,湟川王府之内,一探子在谢定章面前把话说完后,谢定章脸色早已铁青黑沉,但比起当日在程平面前大发雷霆之态,他此时是十分沉着冷静。

  那日谢定章一人在王府书房内坐了整整一日一夜。

  直到次日三更时分,他忽然将湟川幕府都尉徐正杭叫来。

  谢定章低声吩咐一番后,徐正杭脸色霎时发青,不敢置信得看向谢定章,眼神是再三向谢定章确认此事无错后,才皱眉往外快步而去。

  十月十一,晨阳初上前,星辰仍挂天际,弯月仍垂星间。

  街道上寂静,不见人影。

  程平的家府却四周却忽然被一群黑衣人团团包围。

  程平当时还在睡梦之中,隐约听到一丝杂声,顿时醒来。

  不等程平披上外套往院中走去,府上四面的墙边忽然跳下十几个黑衣杀手。

  程平一惊,立刻就要往房间而去,结果却被这群黑衣人的领头人一把抓住。

  领头人拿刀架在程平脖子上,牵制着他退到院子一侧。

  程平本是惊慌,但很快他便立刻明白此是为何,心中虽只剩哀叹,却在被领头人挟持后退时仍是冷声一句:“既然殿下知道了,他还留我这条命做什么?”

  领头人也冷声回道:“你马上就知道了。”

  他话音刚落,程平屋中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惊喊啼哭。

  程平心中顿时如被箭穿,他忍不住便立刻要拼命挣扎,可他不过一文儒之士,又怎会是该强壮的领头人的对手。

  程平见自己不得挣脱,而心中又是焦急,他颤抖着低声怒问:“方延...殿下要杀的人是我罢了,跟我妻儿有何关系!?”

  方延这时却沉声道:“你也是跟随殿下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不知道殿下的性子吗?”

  程平顿时无话可说,却仍是不甘心地在死命挣扎,但终究还是只在做无用功。

  直到屋内的嘶声哭喊戛然而止,那群黑衣人一个个从屋中走出。

  看到他们手中刀枪上一滴一滴血顺着他们走出而落在地面,方延才将程平松开。

  方延两步退后之后,程平顿时像一滩烂泥一般跌落在地上,双瞳睁大凝视着地面上月光的倒影。

  方延往外走了两步,却忽然又停了下来,接着又回头大步走到程平身边,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谢定章是疯子...疯子...你还不知道吗?”

  方延说完,便带着众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程府,就像从未来过一般。

  而院中只剩下程平一人坐在院中地上。

  他目光死死地盯着房屋门前地面,看着鲜血从屋中缓缓流出,一直流到院中。

  那日晨起,程府外便被十几个官府的官兵严格把守着,之后再也无人在湟川见过程平此人。

  同一日中,方延带着另一批人,在吴府和麓亭侯谢先智的府宅周围团团包围。

  十月廿六,洇州,王桓果然遭到谢定章手下之人伏击。

  就在伏击之人见王桓是早有准备时,立刻向天边吹响一声哨响,紧接着不远处林中便有三只鸽子腾空而上。

  蒋济材是因行路上一直多有留意,是果然察觉到此次湟川派出伏击王桓精兵队伍。

  他以防当中有变故,便让他的分队先继续向西行,而他自己是单人匹马紧随其后,一直躲在不远处的丛林之中,以察变化。

  直到他看到一切尽在王桓掌握之中时,他才松了一口气,本想重新跟上队伍,继续往湟川而去。

  怎知他刚要前行,忽然便听到林中一阵鸽子飞起的声音,他顿时抬头,果然能见三只鸽子正在往湟川方向走去。

  他心中一声冷笑,暗暗骂了一句“狗玩意儿”,又思考片刻,便立刻快马向西方向赶去。

  十月三十,湟川城郊密林之中,谢连舟一人马上,正被一群刀手团团围起。

  他心跳强烈而快速,他一手握刀,一手抽拉着缰绳,座下黑马是在来回不安地转圈,谢连舟自己是用视死如归的目光,不停地环扫着周围的刀手。

  谢连舟忽然冷笑一声,然后怒声斥道:“就凭你们这群南蛮子?当年淋北匪子谢高钰,就是死在小爷我刀下的!”

  眼见面前的人没有丝毫反应,谢连舟心中是越跳越快,可是他却始终强行故作镇定,甚至对着他们怒吼以替自己增胆,他又大声喝道:“你们要是打得过小爷,那你们就把行兵诏拿去!不然,你们今日谁都别想活着走出这片林子!”

  谢连舟话一说完,这群人之后的方延忽然冷笑,紧接着一声令下,十几个刀手便猛地冲上前。

  谢连舟在马上来一个杀一个,纵是他身上是开始不断挂红,他仍是一脸坚定地挥舞着手中长刀,顽强地抵抗着攻击。

  方言延一直在旁冷眼看着这一切,却始终没有上前。

  只是他这时候忽然眼中一记震惊的光划过,他忍不住皱眉,紧接着低声自言自语道:“遥山刀法?!”

  谢连舟身上已是伤痕累累,衣衫早被刀剑划破,他更是开始眼前发昏,但却仍是咬着牙,拼命地抵抗着那群刀手的攻击。

  可是终究是一难敌百,纵使谢连舟武功不弱,但是方延手下的府兵也绝非玩笑,很快谢连舟便已经力不从心。

  就在当中一个刀手趁其不备,便要从他身后一刀刺去时,从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说时前那时快,就在该刀手的刀刃就要刺到谢连舟身上时,一把飞刀便径直地刺到了那刀手的心口,该人顿时一声惨叫,然后从马上掉下。

  方延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此时更加是再吓一跳。

  不等他转身,蒋济材已经连人带马来到谢连舟身边,手起刀落一下子便杀掉了三四个人。

  谢连舟本已两眼昏花,越发头晕目眩,而此时一见蒋济材到来,他瞬间惊喜,立刻重新打起精神,大喊一声:“蒋大哥!”

  “快!这里交给我!你赶紧做你该做的事儿去!”蒋济材边替他将那群刀手逐个击退,边又在谢连舟身边低声说道,“给麓亭侯说一句,里应外合。”

  谢连舟不再说话,点点头,缰绳一勒,立刻掉转马头便继续往西面而去。

  而林中蒋济材是越杀越勇,谁知就在谢连舟刚离开时,方延却忽然将他的手下全部叫停。

  蒋济材还不依不饶想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方延却忽然上前,将自己的手下全部拦在身后,他到蒋济材面前,紧紧盯着蒋济材的双眼,沉声紧张地问道:“那小子,是遥山佘太师处的人?”

  蒋济材却骤然往旁一唾,怒声喝道:“放你娘的狗屁!什么那小子!?人家是淮南谢氏的公子!”

  葭月初二,月黑风高时,谢连舟一身身痕累累地来到吴府,钻着防守空隙,翻墙入了吴宅之内,跌落在院中后,是再也无力站起。

  李清茹在府内早已是焦急等待数日,她日夜茶饭不思地在院中来回踱步,而今晚是在婢女的苦苦相劝下,才稍微回屋休息。

  谁知她刚坐下,便听到屋外院中吴虑一声惊叫。

  她顿时心中一震,连忙往外跑去。

  李清茹一出房中,便能看到谢连舟一身沙泥血迹,正用长刀撑在地上想要站起,却屡屡摔下。

  李清茹看着谢连舟不过少年模样,顿觉心痛,她连忙跑上前,将谢连舟抱在怀中,边对着婢女说着“快去准备药物温水”,边又问着谢连舟“能不能自己走”。

  这一路以来,谢连舟早已是靠着心中的对王桓的承诺,对淮南谢氏的忠贞,对心中所念的执着,咬着牙,忍着身上的疼痛,才能坚持到达。

  他双眼是血丝密布,甚至不能张开,身上是纵横交错的刀伤,还有好几道伤口还在流着鲜血,他脸上更加是凌乱不堪,可他此时却是拼命地摇头。

  他颤抖着从自己怀中取出一份卷轴,一把塞到李清茹怀中,又沙哑地低声道:“里...里...里应...里应外合...”

  谢连舟说完,双眼终于能够合上,整个人瘫软地便倒在了李清茹怀中,昏死过去。

  李清茹还眼中早已满是泪水,她不停地轻轻拍打在谢连舟脸上,小声喊着“孩子...孩子...”。

  而就在这时,她身后忽然有两个人快步往她身边走近。

  谢先智走到她面前,弯身便将谢连舟横着抱起,又对李清茹低声说道“弟妹进屋再说”,然后便快步往屋中走去。

  回到屋中,谢先智将谢连舟放倒在床上时,谢连舟早已是昏迷过去。

  李清茹连忙用湿了温水的布替谢连舟擦去脸上污垢。

  一旁始终皱眉凝视的吴远山这时忽然惊声道:“这...这是淮南...淮南谢稻之家的公子,谢连舟啊...”

  谢先智和李清茹都忍不住微微一惊,谢先智却赶紧又问:“连舟公子方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李清茹连忙说道:“他昏过去前说了...里应外合...”

  谢先智一听,顿时和吴远山对视一眼,神色皆为凝重。

  葭月十六,谢先智拿着行兵诏从吴府而出,众人震惊。

  但谢定章早已让徐正杭带着湟川蕃兵前来加以困守,而谢定章本已是谋逆之人,他此时早已是破罐破摔,对什么行兵诏视之无物。

  谢先智那日一出府门,便被徐正杭的人团团包围。

  谁知就在此时,方延忽然从旁走出,挡在谢先智身前,原本便在吴府周围围守的方延人马,瞬间调转枪口面对徐正杭。

  徐正杭一怔,怒声喝道:“方延!你在做什么!?”

  方延冷声斥道:“麓亭侯现在手上拿着的,是天子御诏!这句话,该是我来问你吧!?”

  第一百七十九章

  ◎南境成定局,阿锦诞伽灵◎

  葭月十六, 谢连舟还在昏迷不醒之态,谢先智拿着当朝天子下放的行兵诏,从吴府而出, 吴远山替其宣读。

  行兵诏上一字一句写明,是即刻撤去前湟川王谢定章王位, 改立其兄谢先智为湟川城主,一地藩王, 执湟川蕃兵调用管制全权,更命谢先智立刻定南境之乱, 以正其藩王之位。

  当日吴府门前, 湟川幕府都尉徐正杭,天未亮便率领数百蕃兵在吴府门外包围, 而早前便在吴府之外围守的府兵校尉方延的部下, 是尚未得到其主的指令, 一时茫然无措,不知进退。

  当谢先智持行兵诏从吴府而出时,徐正杭二话不说便要上前将其抓捕。

  而一直守在门外的湟川府兵, 是谢定章早前暗中私自建立的一支兵队, 当中是以校尉方延为首。

  此支兵队人数虽不足一万, 却是经过精挑细选, 又有多年严谨有素训练, 所以全部都是优良精兵,而此一支府兵, 是直属谢定章,与徐正杭管辖的湟川蕃兵虽皆听谢定章命令, 蕃兵在明, 府兵在暗, 但平日间互不干扰,甚至平起平坐。

  当时谢定章予以方延的命令,是让方延带其府兵,围守吴府及麓亭侯府,不得让任何人进出,凡有违者,格杀勿论。

  以便围在吴府之外的府兵此时见徐正杭正要上前抓捕谢先智,一时之间是不敢让谢先智离开府上,便上前制止。

  徐正杭平日间便与方延不和,此时更觉自己是受到其府兵的轻视,一时间更觉气愤。

  尔后方延来到,徐正杭本想上前责怪方延一番,怎料他话没出口,方延竟是骤然倒戈,以拥护谢先智。

  徐正杭当时也是不由一震,之后却是阴冷一笑,无再和方言延多话,立刻赶回王府,将此一切告知谢定章。

  两日之后,湟川大乱。

  谢先智拿着行兵诏到幕府上,逼谢定章将湟川长鱼兵符交还。

  谢定章坚决不让,更嚣张而道,就算谢先智得到了长鱼兵符,如今湟川,乃至整个南境,人人早已以他谢定章为首,根本不会有人听令于他,所谓长鱼,不过就是摆设。

  谢先智之后也不再与他多费口舌,当下便在军营之中宣告,若立刻归顺于他谢先智者,可赦免其罪,若有冥顽不灵,仍要跟随谢定章者,一律视为谋逆之犯。谋逆乃朝廷重罪,若经一定,乃株连九族。

  但是湟川蕃兵是从来由徐正杭带领,又徐正杭此时此刻所表之态,是誓死追随谢定章。

  此些人更加是能看出此时南境已有胜势,而朝廷软弱无能,天子不才无德,京城不堪一击。

  孰宾孰主,对于平民百姓,他们在意的,不过是谁能让他们过上安乐生活。

  以便就算谢先智持有天子亲发的行兵诏,却是真如谢定章所说,不过就是摆设,没有丝毫意义。

  几日下来,只有三分之一的湟川蕃兵是愿意跟随谢先智,余下全部仍是留于徐正杭手下。

  而如此一来,谢先智在湟川城内地位是岌岌可危。

  论人力,湟川幕府内,一半以上的官员仍是留在谢定章身边,论兵力,谢先智此时此刻在湟川的兵力是远不足谢定章。

  谢定章亦深谙此时局势,在接下来的几日中是越发派兵打压谢先智,是要将其逼出湟川城,甚至放言,若谁能取得谢先智人头,或者行兵诏,立刻加爵封官。

  但谢先智此时身边仍有方延手下的府兵,虽人数不多,但的确实力超群,让谢先智暂时还能平安留在湟川城内。

  二人之间相互想要将对方逼出城外,但是谢先智是一直处于被动状态。

  而至葭月廿七,谢定章忽然发起猛攻,谢先智为数不多的蕃兵更在此次突然袭击中损失一大半。

  谢先智此时此刻是焦头烂额,如坐针毡,但是方延却始终沉稳镇定,却一言不发,似乎在暗中等待着什么一般。

  而这时城外忽然传来一道快报,乃淮南南央军都尉蒋济材带着一支精兵,已到达城外,准备入城相助。

  此消息于谢先智,是如落水之人的救命稻草,但于谢定章,却是晴天霹雳。

  南央军早年在汶州以少于一万的兵力,大败当年以彪悍著称的淋北五万匪军的事迹,是传遍了中原四境,更加让蒋济材带领的这只南央军得鬼府神军以称号。

  如今传入城中消息虽说蒋济材所带兵力并不多,但是加上方延手下的府兵,谢定章是不得不紧张起来。

  而徐正杭此时却忽然沉声提议,撤兵而反困,围炉生火,再火中取栗。

  便当日在蒋济材带领其一支分队入湟川城时,谢定章徐正杭却是带着湟川蕃兵从侧门而出。

  只是他们出城之后,后退半里之地,安营扎寨,再与周围城主联手,是将湟川城围绕。

  湟川一夜成了南境一座孤城。

  谢定章出城前还做了一件事,他让徐正杭务必要在离开前杀掉程平。

  谢定章冷声说:“江中谋士,就是留着他一口气,也会是我们致命的祸根。”

  腊月二十,传入京中,湟川首战战败,现如陆上孤岛。

  谢定章仍是围在湟川之外,屡次想要攻城,却始终不得攻破,但若他不动,城内谢先智更是纹丝不动,双方持久拉锯,谢定章越发不耐烦。

  正月初五,传入京中,燕西首败柔化。

  淮南王谢宁,与高炜率鸿武营,退至梳茶关内,而柔化大军仍是围守关外,寸步不退。

  梳茶关内外仍为胶着状态。

  京中得此些消息,众人是惶惶不安,但高坐御座上的谢文昕却始终沉着冷静。

  若到自己想不通时,便悄悄到谢宁府上的书房中,独自一人,一坐便是一日,再回宫中,是觉头脑清醒。

  至嘉荣二十二年三月,已越过一冬,南境湟川仍处内外胶着之态。

  王桓在去年蒋济材带着自己一支军队往湟川时,便带着其余两支人马,绕过湟川,悄悄登上伽灵山。

  伽灵山位于湟川与淮江之中,伽灵山横跨南境江中之地,连绵数十里。

  而此时的他和玉嫣琳琅,还有那两支南央军,正在伽灵山中一隐秘处。

  他们在此地是已过三月,取树上果实,猎山中野禽,摄溪流泉水,借柴木生火。

  过去一冬天,山上严寒,是幸得有玉嫣琳琅的照顾,王桓才勉强过冬。

  玉嫣的小腹也愈发明显隆起,王桓是多次为其担忧,但玉嫣却是始终安然之态,比起几月前多有强烈不适反应,玉嫣近来却是更加的适应。

  中间是有收到过一次谢宁来信,信上只道一切如计划顺利,一切安好,不尽思念。

  从前分离,每逢收到谢宁寄信,王桓是从无一次回复。

  是因心中千言万语,却无从下笔,从来文采非凡之人,执笔却墨不成书。

  但是这次,王桓却是花了整整一晚上,写满整整五页纸,才让人送去。

  是连玉嫣也忍不住问道,从前从来一字不回的人,如今是怎么转性了。

  王桓却只笑笑,上前轻轻摸了摸玉嫣的肚子,轻声说道:“该写的,还是得写。”

  玉嫣又紧张问:“你没把我的事儿也写上吧?”

  “自然没有,”王却嘲讽地觑了她一眼,才又故作幽怨道,“但如果我是镜堂,我是真想将你打一顿。”

  再到五月,湟川来信。

  信上道城中物资已渐不足,但人心尚且团结坚定,若按此下去,最迟,是可坚持到秋收之季。

  当日王桓在沏州与蒋济材所说,是若当中形势有任何变故,只追四字,里应外合。

  出兵作战,输赢,皆在军心。

  军心,乃全军上下众人之心,更是军之心脏之处。

  是要磨灭敌军军心,更要稳住己方军心。

  王桓当日站在伽灵山山巅,临崖而立,向南眺望所见,乃南境大地,云雾之间,不能见清其脚下,却油油绿意,尽入眼帘。

  他从晨间站到正午,再从正午站到日落,站累了便坐下,坐久了又站起。

  尽管眼前从头到尾皆是一片模糊,但他却像是看遍了沧海桑田,瞬息万变。

  他眼中甚至还能看到,有一玄衣将军,匹马黄沙,正迫不及待地往湟川方向而去。

  只是揉了揉眼后,眼下的却只有无边烽火硝烟,甚至能听到哭声连连。

  直到夕阳西下,玉嫣拿着一件披风走到他身边,轻轻在他身后披上,又站在他身边,与他一同远望。

  王桓这时才问,这一切结束之后,是有何打算。

  玉嫣笑着道:“若江山能安定,江湖仍能一行,天涯海角,何处不为生?”

  王桓双手负在身后,微微笑了笑,重复道:“好一句江山安定,何处不为生。”

  玉嫣又问:“那你呢?”

  王桓始终保持浅笑,说道:“江山安定,良人在旁,何处不为生?”

  玉嫣没有再说话,南境晚风向来和煦,又是五月春夏交替时节,虽在山上略有凉意,却仍是舒适。

  轻风掠起玉嫣的秀发,她轻声说道:“一年了。”

  王桓缓缓说:“我好想他。”

  许多年前,玉嫣见着此二人矫情之态,是从来嗤之以鼻。

  但过了如此春秋,自己也是情路上人,竟是能够身同感受。

  并非乱世无情,无情,才是乱世。

  她笑了笑,手在王桓后背轻轻抚了抚,温柔说道:“我们一定要相信,很快就能见面了。”

  至六月,玉嫣诞下一女婴,王桓替其取名,任何,小名,阿锦。

  愿江山之下,能繁花似锦。

  愿你我相见,伴锦绣河山。

  七月,王桓山上终于传来淮江的消息。

  见信之际,他是终于能够将过去大半年堵在心口的那块巨石放下。

  淮江荣敦所带领的江下三地藩军,将全部想要过河攻入江中的南境蕃军尽数剿灭,之后再过河压线下行,一众南境小国不敌其力,皆弃械投降。

  仍有几个诸侯国城主尚不甘心,求助湟川谢定章。

  但因过去半年之中,屡次攻城却不得,谢定章又不甘心如此弃城,便是一直守在城外。

  谢定章当初退城而出的本意,是想要将谢先智困在城中孤立无援,而自己再联手周围城主,借兵以攻之。

  可他是万万没想到,蒋济材的领军鬼才之称,以及南府军的鬼府神军之名,是绝非浪得虚名,再有当年自己暗中训练而出的方延手下的府兵,更加是实力强大。

  如此一来,是自己联手临近浔州蕃兵一同围攻,也是屡次失败告终。

  可是与此同时,谢定章一日被隔在城外,便是断了其与城中物资的所有联系。

  他只能够求助浔州城以求补给,但久而久之,浔州城也渐不乐意。

  此时的谢定章以及其湟川藩军早已是心力俱疲,又得知淮河防线失守的消息,无疑是雪上加霜。

  谁知就在此时,中秋刚过,一支来势汹涌的精兵忽然从伽灵山直冲湟川,是在谢定章的包围之外,再围上一圈。

  谢定章顿时惊慌。

  如此之用二月,在腊月中旬,南央军里应外合,将谢定章及其手下湟川蕃兵,一应剿灭,而浔州城主早知败势,也立刻弃械投降。

  如此,里应外合,南境是定。

  但此前中秋次日之时,京中收到西北传来急报。

  报上称淮南王再与柔化大军在梳茶交战,就在双方不得上下时,柔化旗王忽然释出柔化十八勇骑,再次大败中原军。

  梳茶关失守,淮南王谢宁身受重伤,贺奉昌高炜等人只能带兵败退瑄西。

  传入京中当日,谢蓁蓁立刻上奏,请求让她立刻带兵北上燕西以支援,却被谢文昕当场否决,甚至还让温剑及其明校府,守住谢宁王府,不得郡主外出一步。

  怎料当天晚上,谢蓁蓁从府门独自而出时,温剑低声道:“郡主一定要万事小心。”

  之后谢蓁蓁一人独上燕西。

  谢文昕当日一人独自站在城墙之上,远远看着谢蓁蓁带马飞奔至上西北。

  他双手负在身后,一手手心攥着一块红玉阴阳半鱼玉佩,另一手手心握着一块红玉如意吊坠。

  谢文昕此时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想。

  所有人,谢宁,王桓,谢蓁蓁,都一定要平平安安。

  无论日后再能不能相见,所有人,都一定要,平平安安。

  第一百八十章

  ◎柔化苍狼啸天,知行走鬼门关◎

  嘉荣二十一年, 九月初五,淮南王谢宁,率兵北上燕西。

  同年十月三十, 谢宁与高炜带领鸿武营先行到达燕西梳茶关内,与淋北蕃军都尉宋秦会面。

  此时柔化大军已压至关外五里处。

  是以跋氏度氏庞氏以及滕氏郎氏为首, 早前大败燕西军防时,本欲追势而上, 立刻乘势追击直捣中原。

  怎料就在此时,东面从遥山处忽然杀出一支异常骁勇凶猛的军队, 拦截在柔化入境大军前, 是杀之措手不及。

  柔化军迫其无奈,当时只能重新退回到关外。

  之后此支由宋秦带领的淋北蕃军便在边关处镇压, 很快谢宁便带着鸿武营前来支援。

  两支兵马相会, 是一时之间士气大振, 便在不过月后,葭月二十,再次与柔化军在关外开战。

  怎料柔化在过去几月中, 虽然表面是平静无声, 却暗中早已调动更多的柔化兵力到前线, 如此一战, 谢宁大败, 只能重新退回关中。

  尔后入冬,三月未过, 贺奉昌率领着部分城北中央军终于在关内与谢宁会面。

  关内关外在此间不少次小型争锋,却仍是胜败难分, 最后都是以各退己方营地了结。

  两边的士兵都开始产生厌倦心态, 但是两边的领导者, 却都无半分焦虑之态。

  柔化营中,跋氏度氏滕氏等旗族旗主,是每日每夜都在抱怨,为何不直接让柔化黄沙十八勇骑出战。

  十八勇骑一出,是天下根本无人能敌,便是闯入鬼门关,阎罗王亦要为其让路。

  但是梁显扬却一如既往地不予理会,面对众人质疑,他永远是阴沉不语,又因有庞氏和大祭师的镇压,众人也只能埋怨却不敢私自行动。

  而燕西营中,京中而来的兵马,除去当年跟随谢宁到汶州退谢高钰的之外,皆是从来京中富养骄兵,从未经历过战争,此时又是长途跋涉才至此地,更加又有至地便有一战,早已是筋疲力尽。

  但是帐内谢宁和贺奉昌等人,面对首战而败,却没有丝毫慌张之态,沉着冷静,甚至从他们脸色而辨,此败,乃他们意料之中。

  他们在等,但是在等一个什么,却是无人知晓。

  比起慌张,谢宁心中更多的,是紧张。

  而至五月,关内再次对关外发起战事。

  此次谢宁是出动了所有此时在燕西的兵马,包括宋秦的淋北藩军,高炜的鸿武营,还有贺奉昌的中央军。

  而柔化一方也并不示弱,更加是全力以赴。

  此战竟是历时近三月,在谢宁的指挥之下,此战到六月末时,便是中原军已占上风,柔化节节败退。

  再到七月末,一天夜间,月明星稀。

  柔化军内忽然一声哨声,谢宁帐下惊醒。

  他心中忽然在狂跳不止,不知为何,是总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在他脑海中不停跳跃,让他越发的烦躁不安,焦急难耐。

  他立刻将营内所有人唤醒,但却早已是为时已晚。

  从黑夜之中,四面八方忽然出现了十八双散发着青光双眼,是直勾勾地盯着中原军在关外的军营。

  它们在营外低声吼叫,声音如阵阵闷雷,此起彼伏,从四周将营内包围起来,吼叫声越发瘆人可怖,是让人闻之便觉毛骨悚然。

  很快,再有一声尖锐的哨响,十八只凶狠可怕的西北苍狼,忽然如箭一般向着中原军营中发疯似的狂奔而去。

  其后是柔化的的大军压制而上。

  黑夜之中,中原军是被杀个措手不及。

  那十八只苍狼竟像是用铁打的一般,是刀枪不入,身上的皮毛是如替它们做了一层盔甲,它们速度是如飞箭一般,利齿就像一把一把尖刀利刃,见人便撕咬。

  它们闯入军营之后,军营之中顿时哀嚎连连,血光四洒遍地。

  有它们做前锋为之后的柔化大军开路,梁显扬亲自率领的柔化军是乘势而上,来势汹涌,势如破竹。

  但是梁显扬出此战之前,是严肃下令,无论如何,坚决不得伤其主帅淮南王谢宁分毫。

  有违者,视作违抗旗王命令,旗法伺候。

  而谢宁知道如此状况时,他在帐内整个人是瞬间无力,他顿地瘫软在座上,目光中是不禁悲哀。

  他是知道,在他们的策算之中,的的确确会有如此一战。

  但是他完全没想到,梁显扬会在此时,便出动柔化黄沙十八勇骑。

  只是他的悲哀他的怀疑他的震惊,马上便融汇成了愤怒。

  他眼中渐渐烧起熊熊烈火,然后立刻披甲上马,同时调动全部人马,是道一定要将梁显扬抓拿。

  但是,此局早已是败数已定。

  柔化长沙十八勇骑,那是整个西北大地都闻风丧胆的一支军队。

  然而十八勇骑是只听令于握有狼子笺之人,便是持有者让它们去死,它们也会毅然跳落悬崖。

  西北大地之上有一则传说,百年以前,中原某国军队大战柔化。

  十八勇骑当时早已是身负重伤,身上皮肉已穿,甚至能见森森白骨,腿断身残,但仍是能够在一声壮烈哀嚎后,将当时入侵的最后一支中原军全军覆没。

  就是连文帝后来也有感叹,当年自己能够胜得柔化,是乃侥幸。

  但如此一来,当晚中原军内败况惨烈。

  谢宁为振士气,持刀亲自上前冲锋陷阵。

  梁显扬当时借着夜色,见到谢宁身影时,他不由大吃一惊。

  两人当时在腥风血雨兵马横尸的战场上,借着被血溅红的月光,对视了一眼。

  梁显扬是清清楚楚地看到,谢宁眼中的愤怒和怨恨。

  这眼神甚至让梁显扬背后顿时一阵阴冷寒意。

  他是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的谢宁。

  梁显扬当时本想上前去迎战谢宁。

  他本意并非是要将他击败,只是想让自己去迎战谢宁,来保谢宁不受他人伤害。

  怎料此时他耳边忽然传来一道空洞的声音。

  大祭师的那可怖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不要靠近谢宁。”

  梁显扬顿时勒住马头,他紧张惊慌地四处回头而望,周围仍是刀光剑影,嘶嚎血溅,浴血厮杀。

  而就在此时,耳边再次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嘶吼。

  只是这声音太过熟悉,梁显扬顿时慌张望去,只见谢宁身上连中两箭。

  谢宁本是忍住剧痛,仍在拼命挥刀应敌,谁知就在此时,一匹苍狼忽然迎着谢宁飞奔而上。

  梁显扬顿时一惊,连忙大声对其喝止,但终究是晚了一步,该苍狼能够终是向谢宁扑了上去。

  谢宁断然从马上掉下,还被过往的马在胸前踩了重重一脚。

  但是这只苍狼终归是听到了梁显扬的命令,便在将谢宁扑下马后,却一直守在他身边,甚至不让旁人靠近。

  当时夜色催人,周围又是厮杀一片,根本没有人能看清这地上发生了什么。

  梁显扬赶紧冲了过去,将谢宁放到谢宁自己的骏马马背上,然后让那头苍狼带领,抄附近一条小路,护送这一人一马回到中原军的营地。

  但是此战,中原军是一败涂地。

  损失近一半兵马,伤残无数,柔化军更加是在此战之中,压过了梳茶防线。

  此战打了整整一晚上,快到天光时,贺奉昌和高炜悲哀地对视一眼,无奈之下,立刻下令全军撤退。

  这一退,便是退到了瑄西,燕西中部。

  天亮时,贺奉昌才发现不见谢宁踪影。

  他当时早已是身负重伤,却忽然从帐中跑出,四处询问,有没有人见到过谢宁。

  当时贺奉昌身上的伤不轻,冯晋见到他发疯一般向四周奔跑询问,赶紧冲上前将他拦住。

  贺奉昌却拼命挣扎,他嘶声裂肺地喊道:“老子答应过陛下!答应过先生!答应过郡主!一定要保护好殿下的啊!!”

  这时正在处理伤患的任镜堂听到动静,心中也是顿时一惊,连忙上前,先将贺奉昌冷静下来,可是他心中是比任何人都要紧张担心。

  他将贺奉昌安置好后,是立刻孤身一人,快步往营外走去。

  谁知就在这时,营外忽然有一匹身上皆是伤血的骏马飞奔闯入,径直向谢宁的帐中疯狂冲去。

  任镜堂一见,立刻冲上前去,才见到马背上早已奄奄一息,浑身都是血的谢宁。

  众人见此一幕皆是大吃一惊。

  只有任镜堂虽是皱眉,却是最为镇定一人,他让人立刻将谢宁送入帐中,然后自己对外交代一番后,便马上入内替其疗伤。

  只是当任镜堂将谢宁身上衣物脱下后,他甚至忍不住惊慌。

  谢宁身上除了那两道箭伤,数不清的刀伤剑伤,此些伤口纵横交错,深浅不一,浅的,是在肉中,但是深的,竟是能够见到白骨。

  然而最致命的,还是那断了两根肋骨。

  任镜堂在中原各地游走多年,他是见过无数的病患伤者,却从来没见过如谢宁此时身上这般瘆人的伤。

  任镜堂甚至不敢不手,他甚至觉得,他只要指尖稍微碰一碰谢宁,谢宁身上的剧痛,都痛在他身上一般。

  他连想都不敢想。

  任镜堂心跳许久不能平复,甚至连呼吸都快要忘掉。

  他站着垂头凝望着谢宁身上的伤好久,甚至都不知道他早已是浑身颤抖,呼吸急促。

  许久之后,他才颤颤地在谢宁身边跪下,闭眼深吸一口气,才要准备为他处理伤口。

  只是这时他才看到,谢宁手中,是一直紧紧攥紧拳头。

  他好不容易将谢宁的手掌打开。

  里面是一只拇指般大小的小马木雕。

  任镜堂再次忍不住,合眼片刻,却仍是忍不住眼中泪水落下。

  他颤抖着将小木马从他手中拿出,放在谢宁枕下,哽咽着小声道:“我没偷您的,就放您枕头下边,您醒来记得拿好。”

  之后任镜堂是花了整整一天一夜,背上早已满是汗水,双眼也是血丝密布。

  终于将谢宁身上的伤口处理好,可是谢宁仍是一直昏睡不醒。

  但是账外还有无数的伤兵等着,任镜堂没有办法,只好交代了冯晋一番,便再次去到伤兵营中照料,但仍是一得空,便立刻去到谢宁帐中,看其情况。

  谢宁是近半月之后才终于醒来的,他醒来时,刚好任镜堂正在他榻边趴在双手上睡着。

  谢宁一醒来,是立刻在找什么。

  任镜堂头也不抬,沉声道:“在您枕头下边儿,我给您说过的...”

  任镜堂是一直没有抬头,谁都不知道,他听到谢宁醒来动静时,鼻子骤然发酸,此时更加是泪流满面。

  再之后,谢宁仍是只能在床上休养,只是他一直思虑不减,而至病情反反复复,时常忽然便高热不退,甚至神智不清,是一直不能有所好转。

  直到几日后,谢宁收到南境来的一封信。

  信有足足五面。

  道思念不尽。

  道本人无恙。

  道愿君安好。

  道玉嫣诞女。

  道伽灵风光。

  道山清水秀。

  道烽火连月。

  道想念成灾。

  道天下将定。

  道归期将近。

  谢宁那日才撑着咬牙坐起,主动让任镜堂来替自己医治,终于主动吃下饭菜。

  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十月初二,谢宁正在帐下与贺奉昌等人商讨事宜,账外忽然传来:

  绮绒郡主已到营外。

  第一百八十一章

  ◎蓁蓁痛哭知行伤,绮绒血染梳茶关◎

  对于柔化, 原本的筹划,根本就是一场豪赌。

  是赌在“民本厌战”四字上。

  是赌在梁显扬对天下太平的渴望上。

  是赌在对周氏奇才的信任上。

  柔化境内近年来天灾不断,民生本已是问题, 柔化子民是为生存,早已是心力俱疲, 本是再经不起战乱的摧残。

  又因这些年中柔化天灾,粮食资源匮乏, 而关内的燕西百姓见其如此,尽管是自身难保, 却又本着身同感受, 是时常给予救济。

  如此一来二往,柔化子民与燕西难民之间是建立起深厚情谊。

  无论为一为二, 柔化子民根本不愿此时此刻与中原开战。

  但柔化人是生来为民族荣耀民族名誉为尊, 当年迫于形势严峻之下只能臣服中原一事, 是柔化整个民族内莫大的耻辱。

  对于柔化子民,他们纵是不宣之于口,但是心底里永远抹不掉这一仇恨, 特别是老一辈的人。

  而又文帝驾崩前最后那几年间, 荒废朝政, 不善民生, 更是听信庸臣之言, 而对柔化加以压迫,加重税赋, 收紧通商条例,甚至下令每年要从柔化进贡一定数量的女子入宫等等。

  柔化这些年, 是尚未完全能从当年败战中恢复, 又加上天灾连连, 而朝廷如此这些压迫,更是是他们本就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

  如此一来,柔化子民对于此次进攻中原,是非本意,却又无奈,是除此路之外,不知还有何路可行。

  而对于其领导者是渴望安定的信任,全自谢蓁蓁。

  王桓相信的,是名氏之后对其师祖对其后名的敬畏与敬重,是如江中李氏,是如宝荣周氏。

  王桓是相信,周雪纯身为周氏后人,她说到的事情,便一定会做到。

  而谢宁相信的,从头到尾,是谢蓁蓁,更是王桓。

  所以他们三人商定之后的决策,便是抓其此般心态,以民本厌战为根本,以民愿雪耻为战略,以但求太平为宗旨来制定计划。

  原本之意,是谢宁率先带领鸿武营精兵前往梳茶关,与淋北藩军一同先战柔化大军。

  但此战,必败。

  败之,以洗柔化子民心中敌意。

  此战败后,谢宁等人是将退守梳茶关内。

  但数月中间不停有拉锯之战,却始终不定胜负,为的是让双方陷入疲惫之态,是以加剧民与兵之间的厌倦之情。

  此事至嘉荣二十二年五月,一切皆如计划所行,谢宁心中虽紧张,却也逐渐对计划增有信心。

  尔后至五月,再战,此战,亦是必败。

  是此战败,仍以之清柔化心中仇恨。

  但按原计划,此战败后,中原军退至关内后,京中谢蓁蓁因此为由,而向京师请缨,前往支援战场。

  然后在刚入燕西之地时,将一直压守在淋河上沿线的中央军带至前线,从南至北设防。

  此时再有江上其余藩军过瑄遥一脉,从东至西设防,是从两面夹击,以退柔化大军。

  而在将柔化大军退回柔化境内后,却会立刻停下进攻。

  此时再让谢蓁蓁以从朝廷带来的天子御诏,以肯定梁显扬为柔化旗王之位,恢复柔化自立之态,望修两境之友好,筑互帮互助之系。

  如此行之,是敬两境之尊,不辱其一,又加信于梁显扬,让梁显扬得朝廷支持,之后可定柔化内乱。

  但是此计,就在梁显扬那晚忽然偷袭之间,毁于一旦。

  此之偷袭,是断然激起了中原军的愤怒和仇恨。

  更加是因为主帅谢宁身受重伤,甚至差点因此丧生。

  谢宁为天子亲兄,朝廷重臣,江下主城藩王,此番袭击,是为奇耻大辱。

  但是如此这些,并未传回京中。

  京中所得消息,只道中原军败,是退关内,主帅谢宁受伤,并为将事态严重报之。

  所以谢蓁蓁从京中而出时,是还以为一切皆如计划而行。

  直到她来到瑄西大本营处,所见之处,皆为伤病残员,再入帐内,是见谢宁遍体鳞伤,甚至行走困难,只在榻上,是昏沉憔悴。

  当日在伯荆山上,谢宁第一次在谢蓁蓁面前受伤,那时谢宁身上不过一道箭伤,谢蓁蓁早已是心如刀割。

  此时此刻眼中所见的谢宁,是脸色苍白,身段清瘦,甚至连脸颊都凹陷进去,脸上,脖子上,所有外露的体肤皆带伤痕。

  谢蓁蓁那日身着戎装骑服,掀幕而入时,谢宁正靠在床倚,和冯晋等人商议军事。

  二人见面,谢蓁蓁一直站在幕后原地。

  她盯着看着谢宁好久好久,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信,此时面前这个形容枯槁的男子,是一年前在府中与自己争论不休的亲弟弟,是那个曾经英勇出战汶州,是那个在伯荆山上一人勇对刺客的谢宁。

  谢蓁蓁眼中是忍不住溢满泪水,谢宁见到谢蓁蓁时,脸上也只是闪过一瞬间的喜悦,之后更多是悲哀的苦涩。

  他见谢蓁蓁一直没有上前,便扶着冯晋和任镜堂就要下床走过去。

  结果他刚掀开被子,谢蓁蓁却忽然两步上前,甩手就要打在谢宁脸上。

  但是被任镜堂冯晋眼疾手快地就将她拉开,连连说着“殿下还伤着还伤着”。

  在谢蓁蓁就要一巴掌甩到自己脸上时,谢宁是不躲也不闪,甚至连眼都没有闭起。

  眸上的悲哀,不比任何一个人少。

  谢蓁蓁好不容易从二人之中挣开,脸上早已是落满泪水,她哭着骂道:“谢知行你走的时候答应过我什么!?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你会平平安安的!你说你一定会好好的!”

  谢蓁蓁骂完谢宁,又走到冯晋贺奉昌等人面前甩手就要扇过去,众人也是不躲不闪,最终还是任镜堂上前将她赶紧带走。

  谢蓁蓁却还是不停哭着骂道:“贺奉昌高炜你们几个...你们都答应过我什么...你们说过...会保护好你们主帅的...”

  任镜堂和冯晋都忍不住别过头,不敢说话,谢宁更加是缓缓转过头,不看谢蓁蓁,可他眼中却早已是泪水洋溢。

  冯晋本还想劝说“战场上手上难免”,但话未出口,便被任镜堂赶紧拉着走出了营帐。

  帐内是一片死寂,许久之后,谢蓁蓁才一步一步走到谢宁床边,侧身坐下,伸手颤抖着放在谢宁脸上,让他面对着自己。

  但是谢宁早已是泪流满面,他双眼紧闭,不停地抽泣,不停地小声念着:“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谢蓁蓁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再次流出,她吸了吸鼻子,才哽咽问道:“疼不疼...告诉姐姐,哪里疼?”

  谢宁却使劲摇头,谢蓁蓁终于是再也忍不住,上前将谢宁抱入怀中,却是极其小心谨慎,生怕稍微用力,都会拉扯到谢宁身上的伤。

  那日之后,谢宁将主帅的金牌交给谢蓁蓁,他的病时好时坏,谢蓁蓁好几次抓住任镜堂来问缘由。

  任镜堂是无奈说道:“身心身心,身心一连,是伤痛疾病在身,身可败心,但若心不安宁,更可败身。”

  所有人都清楚明白,谢宁为何心不安宁。

  便是如今中原军营之内,上至谢蓁蓁贺奉昌等领导之人,下至大小兵卒,是无一能够安宁。

  如此胶着,再过又是二月,而入隆冬时节,燕西严寒之地,谢宁的病更加是越发反复,甚至许多时候连药都喝不下,任镜堂是又哄又骂,软硬兼施,才能起码让他把药用下。

  到嘉荣二十三年,初春。

  谢宁谢蓁蓁与众人商议之下,决定最后放手一搏。

  此时中原各军也逐渐恢复,加上又有江上其余蕃兵的支援,胜算是足。

  此次再退柔化,仍是按照起初计划,只要将柔化大军退回柔化西北,便立刻停止进攻,仍是将那圣旨宣读。

  但若柔化时铁定心思要与朝廷大战,朝廷也绝不姑息,定奋战到底。

  在此出前一晚,谢宁在榻上将谢蓁蓁叫到自己身边。

  他跟谢蓁蓁说,不要因为他受了伤,便将此仇此恨还在柔化人民身上。

  不要穷追猛打,见好就收,勿忘初心,是为天下太平,两境交好。

  就像当年,谢宁初战汶州时,王桓给他的纸条上说:

  志在平定,切勿穷追,见好就收。

  待卿归宁。

  当时谢蓁蓁是笑着点头,一并答应。

  但是当夜谢蓁蓁从谢宁帐中走出时,脸上的笑意却无故悲壮。

  有些事,她是赌在一人身上。

  是赌在她自己身上。

  三月廿一,春分。

  中原军再次与柔化大军开战,因柔化此次并未能预料中原军兵力忽然大增,是大有被杀措手不及之态。

  此战持续二月,中原军带着早前几乎被覆灭的怨恨,是愈战愈勇。

  柔化大军是节节败退,甚至连那十八头苍狼也不能替他们挽回大势,一直是退回到梳茶境外。

  但是中原军到梳茶关外后,却忽然无端生出了丝丝怯意。

  当时他们便是在此地,被那黄沙十八勇骑残忍厮杀,这便黄沙大地上,甚至还能看到昔日同伙的白骨残骸。

  而那十八头苍狼退回到柔化境内后,竟是像忽然觉醒一般,每逢夜间一直徘徊在他们营外,双眼直发出来的阴森绿光,就像阴曹上来的催命厉鬼一般,死死地盯着这中原军营。

  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是出了梳茶关之后,再难向前一步。

  六月初一,谢蓁蓁亲自挂帅,带兵出征。

  柔化营内梁显扬一听到是谢蓁蓁亲自上阵,他顿时是大吃一惊。

  他立刻吩咐下去,今日之战,无论如何,绝对不能伤及其主帅分毫。

  若有违者,立杀。

  梁显扬紧跟着也是亲自带兵上场,直到二人会面,梁显脸色仍是发青,可是谢蓁蓁的脸上是只剩下冷漠和仇恨。

  梁显扬一直紧紧看着谢蓁蓁,可是谢蓁蓁却是不屑于他半眼。

  一声令下,随着双方各自的怒吼,是千军万马,冲锋陷阵。

  谢蓁蓁在兵马之中奋勇杀敌,脸上铠甲上是早已沾满鲜血。

  梁显扬一直在她身边不愿离开。

  但是二人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无数来往的兵与马。

  更加是双方的立场,双方背后的皇朝,双方肩负的民族责任。

  梁显扬好不容易来到谢蓁蓁面前,还未开口,谢蓁蓁忽然一手扯住他的轻裘,将他往前一拽。

  紧紧地盯着他的双眼,谢蓁蓁忽然冷声说:“梁显扬你给我听着!这是我还你的,这是我们还你们的!”

  梁显扬一时之间不能明白谢蓁蓁此话之意,他正不明所以地盯着谢蓁蓁。

  谁知就在他猛地反应过来,眼中忽然惊慌时,谢蓁蓁忽然手腕一转,长剑剑锋忽然朝向自己!

  梁显扬脸上骤然被溅出的鲜血沾满。

  他一声哀嚎:“蓁蓁!!”

  谢蓁蓁从马上侧摔下来时,梁显扬早已从马上翻身落地,将她接在怀中。

  梁显扬对着周围嘶声裂肺地大喊:“全军撤退!”

  而就在这时,天上忽然刮起一阵诡异的风沙,将地上的黄沙统统卷起在半空中,众人顿时伸手不见五指,慌张失措。

  柔化军中众人皆慌乱,呼喊着“弥魂沙”“万源神”之类的字眼,庞伊一见,立刻又大喊道:“柔化全军撤退!”

  而中原这边,众人是亲眼所见谢蓁蓁挥刀自刺,皆是不由一惊。

  当下贺奉昌高炜等人亦早已让中军大军全部后退。

  这阵弥魂沙没过多久便退去,退去之后,才能见到双方早已各退两边去。

  中间一片黄沙大地,只剩梁显扬跪在地上,紧紧抱住谢蓁蓁。

  谢蓁蓁从怀中取出那早已染血的御诏,交到梁显扬手上,颤抖说着:“哭什么...我...我没死...”

  “吾乃先帝亲封,淮南绮绒郡主。绮,为中原风光绮丽,绒,为西北黄沙金绒。绮绒以血祭两地先祖,愿可以血化两地干戈,歉之当年敌寇,祈之后世安康。”

  作者有话说:

  蓁蓁此举的灵感来源于2006年电视剧《覆雨翻云》大结局的剧情。

  《覆雨翻云》这个剧是改编黄易老师的同名武侠小说。

  电视剧是我在小学时候看的,当时这部电视剧还有大结局给我印象非常深,是让我到现在都非常感动,甚至在我写到蓁蓁显扬这个剧情的时候,就想起来。

  武侠预收《玉龙》的灵感,其实也是这段时间忽然又听到这个剧的主题曲《出鞘》时候,忽然灵光一现得来的。

  致敬经典。

  第一百八十二章

  ◎吾望还君自由,自由是江山安定下◎

  嘉荣二十三年, 二月廿二。

  京中谢文昕收到南境湟川王桓传来私信,信上道湟川已定,可行先前之约。

  嘉荣二十三年, 六月十八。

  京中谢文昕收到江上燕西谢宁传来私信,信上道柔化已定, 可行先前之约。

  六月十八,怡都, 晚有清风,星明耀月。

  谢文昕独自一人坐在谢宁府上的书房中。

  房门打开, 月光轻轻地流到屋中, 院中的花香缈缈环绕在谢文昕身旁,璞绵无声守在门外。

  桌面上平放着两张信纸, 左边是王桓寄来的, 右边是谢宁寄来的, 两封信上面字句一模一样,只是字迹不同。

  谢文昕不由想起,小时候在都子监读书时, 每逢他写不出作业, 谢宁王桓将作业给他抄时, 谢文昕也是这样。

  将王桓的作业放在左边, 谢宁的放在右边。

  谢文昕今晚收到谢宁的信时, 心中一直悬挂了两年的巨石,终于可以放下。

  过去两年间, 他从未有过一夜能够安眠,不是难以入睡, 便是睡下后不断有梦魇侵扰, 之后他干脆便到书房中去读书, 或者摆弄棋局。

  有时孟诗云会陪伴在侧,但每次谢文昕都会让她先去休息,不必管他,对璞绵本也一样,但璞绵始终坚持。

  璞绵每次都说,陛下一人在殿中,总会需要有人替您燃灯的。

  谢文昕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心中不由顿了顿。

  他好像好多年以前,曾经听某人说过这句话,可是他总是想不起那个人究竟是谁。

  只是印象之中,那个人是清风霁月,是温文儒雅,只是后来,好像便再也没见过他了。

  谢文昕看着这两封信看得出神,许久之后,他才从怀中将那红玉如意吊坠,和那红玉阴阳半鱼玉佩取出,分别放在对应的信上。

  他自言自语道:“哥哥,我一定,一定会做个好皇帝,让你们无论去到哪里,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从前有人,是对着天地万物豪言,要为他,为他谢文昕,守护这万里河山。

  可是今日,谢文昕却只是希望,自己能够保护天下太平,是为了守护他们,是为了能够守护,他们的万里河山。

  从来万里河山,不归一人,是归心中无疆。

  次日早朝,传柔化捷报。

  如此之日,尔过两年,才是终得四境安定,朝廷昕然。

  再两日后,朝上忽然传来消息,来报者道淮南王谢宁,在战中身受重伤,久治不愈,是几日前在燕西不幸离世。

  同时又有南境湟川,沅陵侯王桓,因得知谢宁离世消息,悲痛不已,旧病复发,不久便同撒手人寰。

  来报者还呈上二人随身之物以为证明。

  乃王桓贴身红玉如意吊坠,及谢宁随身红玉阴阳半鱼玉佩。

  此则消息传入朝廷,是顿如炸开铁锅。

  无人不惊,无一不为之感到震惊慨然,痛心疾首,你我之间相互低声诉说,摇头哀叹,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叹息悲伤。

  只有何联,简临风,还有谢文昕脸上,是终得解放的释然。

  这些年间,他们所背负的千山万水,是终于能够放下。

  而所有人对他们这些年间的愧疚,也终于可以放下。

  又此之次日,六月廿一,多云。

  早朝上,已有几年未入朝堂的长白侯孟至源忽然出现,众人皆诧异。

  孟至源过去这些年间一直在侯府中不出,更是少有见客,是多少人好几年未曾见之一面。

  而今日再见,才是不由感叹年岁不饶人。

  当年还能脚下生风的孟至源,今日再见,便是从流芳门到明英殿一路,都要孟远庄搀扶。

  孟远庄本也奇怪,为何其叔父今日忽然要上早朝,但是孟至源却没有回答。

  直到朝堂之上,孟至源将两封书信交至谢文昕。

  谢文昕当堂勃然大怒,立刻让人将孟远庄拿下。

  孟远庄猛地吃惊,他瞪圆双眼紧紧盯着孟至源,而孟至源从头到尾是一如平淡,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

  孟至源所呈上的两封信,皆是孟远庄与谢定章通风报信的确凿证据。

  孟远庄当日被何联押送庆律寺的路上,他一直垂头无声,就快要从宫门而出时,孟诗云的贴身婢女玥桃忽然从他身边而过。

  孟远庄悄悄地点点头,玥桃也没有停留,快步而过。

  那日刚好跟随其后的简临风是目睹了这一切,他是心中顿起疑惑,却只是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可是那几日他都一直觉得心中难安,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这几日每次到崇承宫与谢文昕下棋,或者到凰钦宫看望孟诗云时都总是神不守舍,二人皆疑,问其缘故,可他却是自己都说不上来。

  直到七八日后,他看到玥桃陪伴着孟诗云从崇承宫而出时,才觉脑中一醒,大喊一声“糟了”,立刻便去找谢文昕。

  谢文昕听得其说,脸色顿时慌张,立刻赶到寝殿中,一番苦寻后,才顿地摊坐在座上。

  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怒吼着立刻马上将玥桃抓捕,送到他普同殿。

  与此同时,孟远庄,杀无赦。

  七月十五,湟川。

  自二月南境,以及湟川平定之后,王桓于二月底入城。

  此时的谢连舟也早已康复,是恢复从前活蹦乱跳,一见到王桓便立刻扑上去,可是直到凑近了,王桓才看得见谢连舟身上脸上的伤痕。

  王桓一入城中,便立刻受到如今湟川王谢先智的尊敬以待,王桓也只是谦逊回礼,之后便和玉嫣一直在吴府住下。

  当中方延有过前来看望,却是与王桓在门外遥遥一见,相互凝视许久,最后只是点点头,谁也没有说话,便转身离开。

  遥山佘太师,门下弟子曾有十八,以江中李清辞为首,后各散东西。

  谢连舟见到琳琅玉嫣,还有玉嫣的女儿阿锦,他自然更加是惊喜万分,天天带着吴忧吴虑便是陪伴在阿锦身边,吴府上是少有的热闹。

  而玉嫣虽懂医术,但始终初为人母,许许多多的事情还并非娴熟,便每每谦虚请教李清茹,李清茹亦是乐于教导。

  之后一夜终得安静,李清茹才将当日谢连舟如何浑身是血地掉入院中,昏死过去前也一定要将行兵诏交至她手上的事情一一道出。

  王桓玉嫣那时再回头看去正抱着阿锦玩得不亦乐乎的谢连舟,不仅是一番感叹。

  李清茹那时还笑了笑,说:“终究是留着谢氏血脉的人,又怎会是庸人之辈呢?”

  王桓之后并没有见太多人,他也只是在府中静静等待,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等着。

  他能不断收到从燕西传来的信,却皆是一般军情快报,是没有一封自谢宁亲手书写。

  他甚至每次都上前追问,淮南王可否有信传来,但每每失望而归。

  安顿下来之后,他是几次有传信至燕西,但从未得到回复。

  有一日他还忍不住嘲笑自己,如此便是上天,便是谢知行对自己的惩罚吧。

  是对自己以前从不回信的惩罚。

  直到今日,王桓正坐在院中,和玉嫣下着棋,旁边琳琅和谢连舟正逗着躺在摇篮里的阿锦。

  夏风和畅,其乐融融。

  但此时忽然报外面有传信的人着急求见,王桓顿时心中猛地一记不好预感,脸色顿时苍白。

  玉嫣见其模样也忍不住怔了怔。

  二人之后却连忙外出,得信后王桓是迫不及待地打开。

  谁知只看了一眼,他双手却忽然剧烈颤抖,整个人差点摔下,幸好玉嫣及时扶住他。

  但是王桓却忍不住开始疯狂地咳嗽,是撕心裂肺气喘不止。

  里面谢连舟二人闻声立刻冲出来,可是王桓早已是两眼一黑,便昏了过去。

  信上所道,淮南王谢宁在燕西身受重伤,久治不愈,在不日前不幸离世。

  信中还附有谢宁随身红玉阴阳半鱼玉佩。

  所有人当时都骤然震惊,完全不敢相信。

  王桓更加是一昏便是数日不醒,众人皆是又惊又急,谢连舟更加是日日不停在病榻前来回踱步。

  一日正在给王桓看脉的玉嫣是终于忍不住,对着谢连舟怒斥道:“你在这儿走来走去有用吗!?还不如赶紧上山给我摘点药草回来!”

  只是骂声一出,玉嫣眼中的泪水便是忍不住往下掉。

  直到谢连舟离开房间,玉嫣才双手紧紧握住王桓的手,将额心抵在其上,痛哭道:“王桓你快点醒来...我求你了...我们一起去燕西找他们...我们一起去燕西...王桓...你快醒来我求求你...”

  与此同时,燕西梳茶关内,谢宁谢蓁蓁任镜堂,还有梁显扬正在谢宁的主帅帐中。

  那日梁显扬是横抱着谢蓁蓁,从千军万马之中,一步一步走过,向梳茶关内,一步一步走去。

  任镜堂本是不知所以,但一见此情此景,心中不由大惊,连忙冲上前伸出二指在谢蓁蓁鼻下,触到还有呼吸,他才松了一口气。

  再仔细查看伤口,才知原来谢蓁蓁自刺之处,不过肩前,并没有伤及要害。

  任镜堂是才能松了一口气,不由苦道:“你们两姐弟,真的是要了我这条小命了...”

  尔后谢蓁蓁醒来,谢宁又得知战事已定,才算松了一口气。

  心中大石稍微落下,便也只剩心上之人未见。

  却又因早前便收到南境已定的消息,便也算是稍得放松,病情也稍微有了好转,虽然仍是卧病在榻,却渐少反复。

  直到今日,四人本在谢宁帐中闲聊。

  主要是任镜堂在替谢宁看脉,谢蓁蓁非要陪伴在侧,而梁显扬非要陪伴在谢蓁蓁之侧,谢宁本是无奈。

  但便在众人说笑间,忽然有信使焦急闯进,谢蓁蓁本是不满,上前便要责怪。

  可谢宁却不知为何,心中大有不好预感,扶着任镜堂便走下床上前。

  信使是气喘吁吁便说:“沅陵侯...沅陵侯王先生...王先生在湟川...旧病复发,不治...不治...”

  众人顿时浑身僵住。

  谢宁一个趔趄往后倒退一步,颤抖地问:“不治...不治什么?”

  信使刚开口道“身”字,谢蓁蓁忽然冲上前,双手死死抓住信使的衣领,将他往柱上一摁,疯狂喊到:“不可能!”

  谢蓁蓁不停地攥着信使的衣领,将他一下又一下往后砸去。

  梁显扬赶紧上前将她紧紧抱住,谢蓁蓁眼中是溢满泪水。

  她发疯似的不停挣扎,最后还是在梁显扬怀中放声大哭,不停说着“不可能”。

  谢宁定在原地许久,一言不发,目光一直定定垂在地面上。

  任镜堂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过去数月,他都未曾收到玉嫣的消息。

  谢宁忽然往后两步踉跄,任镜堂才知道要去扶他。

  可是谢宁却轻轻将他推开,双眼无神地盯着帘幕,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要往外走去。

  直到他掀开门帘,却忽然整个人向前倾倒,幸好任镜堂一个箭步冲上前将他抱住,可是谢宁是早已昏了过去。

  之后一月有余,谢宁皆昏沉不得醒来。

  手中却是一直紧紧地攥住那只小木马,一刻都没有松开过。

  作者有话说:

  只为归还他们刻骨铭心和自由。

  下一章,终章。

  谢陪伴。

  刻骨铭心,还君自由。

  第一百八十三章 终章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王桓醒来后, 跟玉嫣说的第一句话:

  知行当年,中原四境找了我一年,该我去找他了。

  王桓还说,

  人间也好,黄泉也罢, 我要找他。

  我答应过他,这一生, 都不会再离他太远。

  我,不能食言。

  玉嫣说,

  好, 你看不清,我又刚好要去燕西。

  正好同路, 我和阿锦, 陪你去。

  谢连舟本也要相陪, 但是二人皆拒绝。

  说这一路,是要当事人自己走,才能走得完。

  这一路, 王桓走得很安静。

  脸上还是一直带着他那浅淡的微笑, 却比从前话少了很多。

  他比以前更要爱惜身子, 按时吃饭, 就算没有半点胃口, 也强迫自己起码吃点,放作平时, 他是不想吃便碰都不碰。

  也按时用药,甚至都不需要玉嫣去替他煎药, 自己一个人, 不声不响, 扶着墙壁围栏,一步一步,磕磕碰碰走到借宿人家的后灶,一个人坐在旁边,看着药炉。

  还有走路,也不再像从前浮躁,看不清,就扶着墙,摸着椅,甚至找来一根竹竿,为自己点路,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像以往那样,不是磕到手,就是撞到脚。

  王桓跟玉嫣说,他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要好好留着这条命,去见知行。

  玉嫣说,好,不怕,慢慢走,我带着阿锦也走得慢,我们陪你。

  他们是八月初一,从湟川而出。

  穿伽灵,过淮江,步江中,渡淋河,至燕西。

  这一路,他们走得很慢,很慢很慢,跋山涉水,风雨不改,他们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

  到燕西之地时,已是九月,阿锦也刚好一岁。

  阿锦眼睛长得像玉嫣,明亮透彻。

  王桓说,阿锦以后,定是一位美人。

  玉嫣说,美不美又何妨,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善良知足,就足够了。

  九月二十,初秋时节,燕西。

  营中已在忙碌准备撤退事宜。

  而谢宁因两月前昏倒之后,一直不醒,任镜堂等人只好将他带到燕西一客栈中疗养,梁显扬亦时常前来探望。

  王桓到达燕西军营时,是早已撤退七八,贺奉昌几人一听到王桓就在营外时,皆是吓了一跳。

  众人你我相觑许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三问话传报之人,该人一直重复,来者自称,是淮南王桓。

  身边还有一位夫人,还带着一个小孩。

  贺奉昌一开始是道,那绝对不是了,咋还跟一夫人有娃娃了,王先生是跟咱殿下...

  谁知他话未说完,还是冯晋先黑沉着脸,快步走出。

  直到见到一白衣男子,正站在日光之下,出尘不染。

  之后贺奉昌连忙将王桓带到谢宁所住的客栈。

  谢蓁蓁等人一见到王桓,皆大吃一惊,许久回不过神来,不敢相信。

  谢蓁蓁甚至上前将王桓转了三个圈,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王桓却只是微微一笑,便往屋中走去,关门之后,是听到门外任镜堂一声带着哭腔的怒斥:“何琬你个疯婆子!”

  王桓一步一步走到床边,谢宁正安然躺在床上,手中还紧紧攥着那一只小木马。

  他安安静静的。

  就像王桓这一路以来那样,安安静静的。

  王桓艰难地在他床边跪下,伸手轻抚在谢宁脸上。

  谢宁脸色苍白,双眼紧闭,王桓的拇指划到他冰冷的唇上时,却蓦地停下。

  王桓淡然笑笑,看着谢宁那张苍白却英俊的脸,温和说道:“哥哥来迟了,你不要怪哥哥好不好...”

  谢宁没有丝毫反应。

  王桓也不在意,仍然是轻声说道:“是不是受了伤,疼了,是哥哥没有保护好你,是哥哥没有第一时间回到你身边...”

  谢宁紧握着小木马的手的手指动了动。

  但王桓没有看见。

  王桓顿了顿,低了低头,喉结动了动,许久后,才哽咽道:“知行...”

  “知行...你醒来吧...我接你回家...”

  王桓说到这里,是泣不成声,整个身体被带着一震一震的,泪水不停地落在床板上。

  他隐忍了一路的泪水,在一瞬间决堤。

  “知行...你回来...我就在这里...”

  “知行...我没有走太远...”

  “子徽...”

  “子徽...”

  “子徽...看着我...”

  王桓终于是忍不住,整个人上半身趴到谢宁身前,一直啼哭不止,口中却只剩下“知行”二字,在啼哭中颤抖。

  “子徽...”温热的泪水从谢宁眼角流下,他却不忍合上双眼,一直垂着眼帘,看着自己身上的王桓。

  “子徽...我想先回淮南...”谢宁有气无力地说。

  王桓不停点头,许久后,才从谢宁身上起来。

  二人相视许久,王桓终究忍不住,凑上前便亲到谢宁唇上。

  两年后,嘉荣二十五年。

  一对郎才女貌如神仙眷侣般的年轻夫妇,带着一个刚会走路没多久的小女孩,从怡都城北门行入。

  没走几步,便看到一个身着朝服的男子急匆匆地迎上前。

  夫人一见,连忙上前,说道:“兄长你这是还没下朝吧?怎么就跑出来了?”

  何联腼腆笑笑,任镜堂这时牵着阿锦连忙上前,鞠躬行礼,一直念叨着“兄长好兄长好”。

  玉嫣略显尴尬丢脸地觑了他一眼。

  四人便沿着胡八街往城中走去。

  路过一处府宅前,阿锦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抬头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看着那朱色门额,上面还用金漆刻着四个大字。

  她摇了摇任镜堂的手,奶声奶气地问道:“爹爹,那写的什么?”

  而这时刚好有四五小童在门前而过。

  小童口中念着一句诗,是道: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1】。

  嘉荣二十五年,阳春,微风。

  正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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