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但是就像上次一样,只是很短的一瞬间,当凝起精神去看,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身后依旧是人影憧憧的菜市场,低头挑菜的挑菜,讲价的讲价,更多人一边走一边推着购物车看,都是面目模糊的陌生人,熙熙攘攘的的。

  颜湘努力地去回想那一个瞬间,却发现只是刹那间的心头微动,精神恍惚。

  大白菜摊主看见面前的男生愣着,半天不说话,笑着叫他,“你买不买呀?新鲜的咧。”

  颜湘回过神来,捻起那颗大白菜,递给摊主,轻声道,“买,要这个。不要袋子,我有环保袋。”

  “好咧。”摊主爽快地上秤,报价,收了钱以后,把大白菜递给颜湘。

  颜湘说,“谢谢。”然后把菜装进灰色的袋子里,继续往前走着。

  越过喧闹的人流,颜湘越发觉得现实世界并不是童话,没了就是没了。

  人死不能复生。

  尽管很难以接受,但是现实就是这样。

  颜湘有时候都恨起这种似有似无的感觉,明明感觉到回来了,可是回头看却谁都不在,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又生病了。

  这一天晚上,颜湘很依赖蒋荣生,想哥哥想得有多难受,他就在蒋荣生的身下有多听话,予索予求,温顺到几乎畸形。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没有办法弥补哥哥,对蒋先生来说也是一种莫名的残忍。他也是,越做身体就越难受,泪水涌出来沾满了整个枕头。

  但是有什么办法。他难受啊。

  宁愿陷入这种混乱的情绪当中,都不愿意再想起“人死不能复生”这句话。

  太难受了。

  颜湘如此温驯顺从,蒋荣生也没有放过他,一晚上玩得很是尽兴。

  只是稍微没控制住,第二天医生就需要上门了,给颜湘开了药,顺便留下了可以当作食补粥的单子。

  蒋荣生让人照着做,厨房里滚着新鲜的粥,嘟噜嘟噜地冒着热气,阿姨在无声地掀开锅,最后放入调味料,然后端上二楼主卧,让蒋先生伺候着小颜喝粥。

  周容在衣帽间里收拾着要出差的行李,后天一早要飞往洛杉矶处理一点事务。

  蒋荣生站在主卧门口,目光凝视着床头那碗微微冒着热气的粥。

  繁复高敞的主卧里,严实地拉着窗帘,外头的光线完全照不进来,昏昏沉沉的,一切都很寂静。

  床头边微微亮起的那一盏台灯成了房间里唯一的光源,乳黄色的光线徐徐地落下,给洁白的瓷碗渡上了一层浅淡的光芒。

  柔软的光泽再顺着床头延伸,到床边,枕头上,颜湘正盖着被子,闷头沉睡,脸颊微微鼓起来,生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睫毛不安稳地翕动着,仿佛梦里也生着怯意。

  蒋荣生看了一会,抬腿朝着床边走去。当脚步迈出去的前一个瞬间,又想起什么似的,他回头,叫住了周助理。

  “周容。”蒋荣生淡道。

  周助理停下了整理手表的动作,垂眉,“您说。”

  “给颜湘也收拾一份。航班还有没有位置?没有位置的话先去联系先民航,划一个临时飞行空域出来。飞机停在北航的私人飞机停机坪,可以用。”

  周助理点头,“好的。”

  蒋荣生吩咐完以后,进了主卧,把颜湘从床上扯起来,强硬地灌下一碗粥。

  颜湘有气无力地捧着碗,头都快要掉到碗里去了,好不容易吃完了最后一口,他拿纸巾擦擦嘴巴,正想继续睡觉,就听见蒋先生站在床边,语气很是平静,问他,“拉斯维加斯过几天有一个雕塑展览,你要不要去?我正好要去洛杉矶谈生意。”

  颜湘脑子里迟钝地反应了几秒钟,又想到蒋先生从来不关注雕塑,能传到他耳朵里的一定是很厉害的展。

  颜湘仰起脸,点了两下头,嗓子还很疼,只能慢吞吞地说,“要,想去。”

  “知道了。睡觉吧,不然你扛不住长途飞行。”

  蒋荣生摸了摸颜湘蓬乱的卷毛,含着微微的笑意道。

  -

  冬日的晴空里,一只巨大的铁皮机械鸟划破云层,伴随着巨大的轰隆的鸣声,铁皮鸟的肚皮伸展出轮子,机头正在调转角度,朝着地面落下,弧度十分完美。

  大约十分钟以后,轮子重重地顿在了地面上,飞机前端的灯持续亮着,沿笔直的跑道滑行了两千多米,缓缓地停下来。

  地面上,贵宾专用的引导车辆已经就位。

  机舱门打开,为首走下楼梯的是蒋荣生,他个子高,面对来迎接的洋人,身高全部不输,反而因为又高又修长,气场更是赢得漂亮。

  深冬里,蒋荣生穿着香槟色的巴宝莉长风衣,钩扣扣起来。机场风大,寒冷的风席卷着风衣的衣尾,显得凌厉又肃穆。

  蒋荣生墨蓝色的眼睛在风里微微眯起来,头发用发胶固定着,打理得体面又严苛,笑着用英文打招呼,姿态完全是随意而游刃有余的。

  跟在他身后的,是公司的其他人,皆是西装革履的精英式人物,分别位列在两边。

  颜湘站在末尾,也穿了一件长风衣,低着头不说话。

  他文化课成绩一般,英语尤其烂,他人嘴里流畅通利的语言,放在了颜湘耳朵里,跟外星文没什么区别。

  这里没什么要他应付的场合。在酒店呆着,颜湘除了提供泄/欲功能以外,也没有别的做的,朝服务生要的用来涂鸦的白纸已经堆了两个指节厚,他也不好意思再要。

  又根本不敢走远,只好每天在楼下喂鸽子,或者跟年纪很小的,还不太会说话的异国小孩玩游戏。

  就这样无聊地过了三天,蒋荣生处理完他的事情,在吃晚餐的时候,用银刀切割着一块比较硬的苹果派,边说,“吃多点,我要开车去拉斯维加斯,路上可能没有服务站。”

  颜湘用手抓着苹果派,一边啃着,一边点点头,吃得满嘴都是,却很高兴地笑起来,杏眼圆润,点缀着如星斓一般的笑意,说,“好。”

  -

  一辆SUV停在酒店门口,黑色的外表,底盘很高,看上去跟一辆坦克一样。颜湘拉开车门,坐上去,蒋荣生已经坐在了驾驶位置上。

  他换了一身衣服,不再穿西装或者风衣,而是一件黑色的冲锋衣,下身似乎是一条修身牛仔裤,看起来没那么城府深沉了。

  颜湘这才模糊地想起,虽然蒋先生人见人怕,每个人都对他俯首称臣,但是百度上的年龄显示,他其实还不到三十岁。

  蒋荣生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另外一只手夹着细长的烟,薄唇微勾,吐出一口淡青色的烟雾。墨蓝色的眼睛藏在丝丝缕缕的缭烟后面,如同大雾的早晨藏在森林里的蓝色宝石。

  颜湘在一旁安静地等着。

  蒋荣生把烟掐了,掏出消毒酒精喷了一下手掌,又掏出一张帕子把手擦干净了,才发动车。越野车便驶出城区,朝着拉斯维加斯开去。

  美国公路跟中国很不一样,离开了繁华的市中心,开到公路上就基本没什么人了,放眼望去,两边是低矮的田野,前面是看不到尽头的高速公路,以及蟠伏的群山丘陵。

  太阳正在渐渐落下,整个世界像打翻了橘子味的汽水,全是一片金黄。车上的蓝牙在放美国女歌手的歌,

  “So cut the headlights,summer's a knife(切断前车灯,夏日像是把戕杀的利刃。)

  I'm always waiting for you just to cut to the bone(而我等着你让我痛入骨髓,让我心思如灰。)

  ……

  Every night that summer just to seal my fate(那仲夏的每一夜,将我的命运牢牢封锁)

  And I scream,“For whatever it’s worth(无论处境如何,我都会奋力嘶吼,不甘屈服)

  I love you,ain’t that the worst thing you ever heard”(“我爱你”这何曾不是你听过最糟心的话语)”

  ……

  冬天的落日也十分耀眼,蒋荣生从抽屉里扔了一副墨镜给颜湘,颜湘听话地戴上了,终于能抬起眼睛直视着前方巨大的太阳。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这么宽阔的地方直观地看着落日,金黄色的快要融化的咸蛋黄滚在起伏的丘陵之间,周围散溢的赤红色晕轮把晚霞染得深红,像秋天里熟透的浆果,折射的纷乱光线就像是果子烂熟,汁水自己渗出来。

  路上两个人会随意地聊天,一般是颜湘说了很幼稚又很蠢的话,说完之后又立刻不好意思起来,嘴边挂着腼腆又温顺的笑,映在后视镜里。

  蒋荣生似乎心情还可以,偶尔会顺着颜湘的胡言乱语跟他开玩笑,或者伸手拧一下颜湘的耳朵,当颜湘说的话实在是太笨的时候,他也会笑了笑,接着耐心地告诉颜湘他所知道的。

  蒋荣生开车很偶尔地需要抽烟,SUV的车窗边缘有一道没关紧的缝隙,就是留着散掉薄荷味香烟用的。

  然而此刻,公路上的风与落日就沿着那道细细的窄缝滑进来,颜湘仿佛也闻到了咸蛋黄味与酸涩的橘子味一样,满身都是自由与灿烂的光芒。

  “好漂亮。”颜湘小声说。

  蒋荣生的表情淡淡地,“嗯。”

  “不漂亮吗?”

  蒋荣生面无表情,“一般。我高中是在美国上的,偶尔会去拉斯维加斯处理事情,这条路开了无数次。”

  “不一样的。”颜湘笑着说,大着胆子把音乐调高了一点点。

  一直还是那首歌的单曲循环,然而尤其好听,女歌手的嗓子里仿佛带了细碎的金光一样,在落日里显得尤其相融。

  蒋荣生单手搭在方向盘上,转头看了一眼颜湘。随后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低声说了句什么。

  蒋荣生的低沉的嗓音在灿烂的晚霞里几乎微不可察,似笑非笑地,“嗯,不一样的。”

  SUV继续在公路上奔驰。直到后来,银色的月亮在黛色的上空挂了许久,周围全都黑了,还是没有到。

  颜湘感觉有点冷,啃着饼干,眼睛盯着前面,什么也看不见,周围没有任何车和路灯,更不要说路人。

  颜湘小心翼翼地问,“还有多久到呀。这是哪儿。”

  导航已经没有信号了,现在用的是离线导航,但是上面全是洋文,一个字都听不懂。

  “死亡谷。”

  “啊?”

  “death valley,一个景点。”

  哦,是景点的话也还好吧,起码没有迷路,也不是无人区。但是名字叫死亡谷还是怪不吉利的。颜湘心里默默地想着,但是没敢说出来,怕影响蒋先生开车。

  虽然没有落日,但是可能因为这里是空气很好的野外,抬头就能看到漫天的星星。

  直到亲眼在空气很好的地方亲眼看到,颜湘这才知道,原来任何人造的,再美丽的东西,比如霓虹灯或者水晶灯都比不上真正的星星,仰头看,只能用华丽去形容星空。

  雕塑里面经常创作希腊题材,但是从前那都是图片或者书面的东西,如今正片星空展露在面前,像一场生动,瑰丽,且盛大的晚宴。

  颜湘小心辨认着这星座,一直在喃喃自语。

  蒋荣生要专心开车,偶尔听到颜湘说的,会挑起眼尾看一眼天空,笑了笑,又把suv的车顶打开。

  敞篷以后仿佛就离天空更近了,颜湘正傻傻地抬头看着,突然车前遭到一下剧烈的撞击,颜湘整个人往前飞了一下,千钧一发之间,蒋荣生一言不发,很冷静地控制好方向盘,控制刹车和油门,车没有翻下悬崖,而是稳稳地停了下来。

  颜湘惊魂未定,心里幸好装了安全带,撞击以后很快地被弹回了座椅上。

  但是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活的。

  颜湘瞳孔仍然在下意识地扩大又收缩,他转头看蒋荣生,发现对方解开了安全带,说,“一头野鹿从中间冲过去了。”说完,打开车门下车。

  颜湘也害怕,跟着蒋荣生下车,打着手机的手电筒,照在地上,躺着一头庞大的野鹿,棕色的毛,眼睛还睁着,嘴巴正渗着血,血流淌在地上,无声地蜿蜒着。这头鹿的肚皮微微地鼓起一道圆润的弧度,一看就是一头怀孕的母鹿。

  这是两条命。

  颜湘对死亡这件事一直余心未定,手都有点抖了。他下意识把手机翻过来,想打急救电话,但是这不是在中国,不知道能向谁寻求帮助。

  他求救般地看向蒋荣生。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可是蒋荣生竟然没什么表情。

  颜湘的后脊背爬上一层密密麻麻的严寒。

  “不救吗?”颜湘轻声说,“救救吧。”

  蒋荣生好像听见了很幼稚的话,饶是如此,他依旧保持着温和,含着微笑轻声回答:“我又不是兽医。何况我并不是主动撞击,没有触犯法律,不需要赔偿。”

  颜湘扯住蒋荣生的袖子边缘,因为过于用力,指甲都有些发白:“你,你想想办法啊?它怀孕了,你知道很多事情,知道怎么救的对吗。”

  “大概知道,但是我拒绝。你最好安静一点,不要吵,我要打电话了。”

  “为什么不救。”颜湘的脸上浮现出很哀伤的情绪,但是没有掉下眼泪。

  蒋荣生对此视而不见,态度很冷淡,“鹿血的味很腥,我不喜欢。你也最好不要碰,颜湘,我只说一次。”

  几秒钟以后,蒋荣生又说,“车上有刀,你哪一根手指沾了腥血我就切哪一根,十根手指都碰了我就切了十根。你知道我的,喜欢说到做到,让你做雕塑是这样,切手指也是。”

  颜湘被他危险的语气吓住了,手下意识地背到身后。怀孕的母鹿在他脚下,正在喘着最后一口气。

  蒋荣生笑得很礼貌,又温和,一如既往的漂亮长相,深蓝色的眼睛笑起来,说话的语气跟解释死亡谷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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