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个项目推进完了又开始着手准备下一个,每一分钟都在有项目在赚钱或者预备走上赚钱的轨道。

  这天晚上十点钟下班以后,蒋荣生跟简铭简医生约在一个清吧见面。

  这家清吧入门需要门槛,因此人并不多,大多数都是附近上班的高管或者话事人。

  灯光昏暗而寂静,室内播放着舒缓的音乐,原处偶尔有调酒师用碾棒压冰块的声响,空气里跃动着淡淡的醇酒分子,是一个很适合聊天放松的地方。

  只是在朋友之间见面的时候,蒋荣生也在工作,银色的笔记本电脑连接着AI,蒋荣生微微地皱着眉头,多数的时候都很沉默,偶尔修长的手指敲了敲耳边的蓝牙,给出简短的意见或者直接否决,效率极高。

  简铭已经习惯他这副工作狂的样子,很耐心地喝着饮料,等蒋荣生放下了蓝牙,合上了笔记本,他才开口,提起了刚刚偶尔掠过的信息:“你又要把这次这个推进圈里?”

  蒋荣生依旧雷打不动地点柠檬红茶,低头抿了一口,微微笑着:“为什么不?”

  他解释道:“颜湘跟齐思慕很像,只要推进去,所有人都会立刻关注到他。”

  只是这个“关注”是好的还是坏的就很难说了。

  刚进去肯定不会好过,齐思慕不仅是实绩到手的影帝,同时还是圈里一线的顶级流量,死忠粉很多,最恨蹭着自己家的新人,撕起对方不会手软,前三个月weibo广场都是脏的。

  好点的以后吸了粉能洗一洗,运气不好的退圈了在weibo输入大名仍然是骂街。

  但是黑红也是红,只要有关注就有流量,有流量就有价值,有价值就能变现收割。

  至于别的,不在资本的考虑范围内。

  简铭叹了一口气,斟酌着犹豫道:“蒋三,要不,这个就算了。放过他吧。”

  蒋荣生挑了挑眉毛,没有反驳,反而很有耐心丝地,唇角勾着微微的笑容:“嗯?为什么。”

  “这个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蒋荣生淡淡。

  “他存在一些障碍。”

  蒋荣生笑了笑:“脸不影响上镜,脑子不影响记台词就好了,这种程度的项目对人的要求没那么高。”

  “不是,他真的不合适,心理状况就不适合面对镜头,会出问题的。”

  蒋荣生忽然抬起眼皮,很认真地盯着简铭,像是一台精密的仪器冷漠地审视着面前的人。

  简铭被那种目光盯得不舒服,感觉像被压制着跪在地上任人睥睨似地。

  幸好蒋荣生很快收起了这种目光,低头喝了一口柠檬红茶。

  半晌以后,蒋荣生才冷冷地:“顾虑太多,玩起来就没那么有意思了。”

  “我知道你是医生,体谅病人。但是也请你体谅我,我不过是个出钱的无良资本家,没有那么仁慈去考虑一个商品的心情。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可以给他加点钱,吃药是额外支出了。”

  简铭有点着急了,手指点着玻璃桌子:“不是钱的事,颜湘是搞艺术的,你也知道的。他现在是我的病人,看了处方,他的那种药吃多了会影响日常状态,脑子会变得很平滑,跟一直泡在深海里一样,没有任何起伏,你打他他都没反应,更别提创作了,这不就相当于断了人家的翅膀?”

  “是么?对痛感没反应?我改天试试。”

  “重点不是这个。”简铭还想说什么,可是一抬头,看着蒋三的深蓝色眼睛——一种沉静,又隐含着淡淡的警戒的目光。

  于是简铭就闭上了嘴巴,叹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金汤力,杯口低垂,撞了一下蒋三的柠檬红茶。

  两只清脆的玻璃杯子发出轻轻的“叮”的一声,昂贵又华美的光线折射着,却似一柄小小的,尖尖的利剑,把人性中所带的那么一丝温情和善良划得破碎。

  简铭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伴随着辛辣又刺激的酒液,全部吞进了身体里。

  算了。他算老几,管不到蒋三的头上。

  “在我眼里,他的重点,只有这个。”蒋荣生道。

  他的脸上依旧带着清淡的笑,在清吧幽暗的灯光下,墨蓝色的眼睛犹如凝脂上一笔浓漆,皮肤雪白,犹如一块清贵冷淡的玉石。

  可是他的五官又十分地立体,给他增添了迷靡绮丽的气息,盈盈地笑,小臂上的衬衫袖口随意卷起,当真如同古典话本里勾魂摄魄的风流妖孽。

  凉薄又无情。

  -

  简铭的劝告没能阻止蒋荣生的步伐。三天之后,颜湘就在家里收到了周助里的电话,让他明天要去上表演课程。

  颜湘一头雾水地,脑子里忽地想起了那个红色的金鱼墙面前,有人告诉过他,未来可能会被叫去剧组演戏。

  颜湘觉得娱乐圈是离自己很远的事情,当时没当回事,接到周助理电话的时候,助理说完就挂电话了,完全没有问过他的想法。

  颜湘:“……”

  但是接着下一个电话进来,又把颜湘的注意力吸引到别的地方去了,他在毕业之前就跟老师的工作室签了入职合同。

  虽然合同上写了他要每天呆在东海湾花园,随叫随到。

  但是蒋先生常常很忙,一周也不能见多少次,每次来见面还跟皇帝驾到一样有助理通报,所以颜湘还是没有跟老师提起解除合同。

  反正搞雕塑这件事跟普通工作要上班打卡不一样,哪里都能做,只要按时交代就行。

  他现在依旧是导师工作室下面的雕塑设计师,平时就在蒋先生的车库里完成导师交代的商业订单,这笔钱就用来支撑他的日常生活。

  今天老师打电话过来说的,却不是商业订单,而是一个主题展览,策展机构是国际上一个鼎鼎有名的商业公司,叫“ST.J”。

  雕塑艺术在国际上的拍卖和收藏行情并不十分受人重视,一直是个很小众的艺术门类,这就让一些涉及到雕塑艺术市场份额较大的策展公司联盟显得更为垄断了。

  其中以名称为“ST.J”的公司最为出名,有点类似于“寡头”制度,被这些机构看到了,才有可能会迎来属于自己的时代。

  颜湘才二十二就能被这些机构看到,在整个业内,都是少见的天赋秉异,又机缘绝佳的存在。

  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教授,讲起话来慢慢地,在电话里说道:

  “这次展的主题会以米开朗琪罗的哀悼基督为整个主题核心,待会把详细的函件发你邮箱里。”

  颜湘的心跳得有点快,有一个一直都很想尝试创作的作品立刻呈现在了脑海里,他捏着电话的手指紧了紧,说:“好,谢谢老师。”

  “不谢。两个星期的时间有点赶,你现在在哪里啊?方便吗?不方便来工作室搞,我给你收拾出来一个房间。”

  颜湘当然是走不掉的,再加上东海湾花园离工作室很远,他如果去了,未必能保证“随叫随到。”

  而蒋先生生起气起来是很恐怖的,他已经为此付出过几次代价。

  于是,颜湘说道:“没事老师,我有地方干活,别担心。”

  颜湘一向是个很令人省心的孩子,老师也没有多问,在电话的另外一头操作鼠标,发送了两份主题函件,说:

  “行。那先这样,你有什么问题,再联系我。你妈妈那边身体还行吧?”

  颜湘鼻子酸酸的:“…谢谢老师,我妈妈还在等□□的消息,暂时没有其他问题,希望…可以快点等到,就不用再透析了。”

  “希望。你要加油啊颜湘…总之无论是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我。不要一个人抗,知道不孩子?”

  “谢谢老师,真的谢谢老师。”

  教授笑了笑,让颜湘先忙,然后就把电话给挂了。

  收起电话以后,颜湘已经把周助理让他去上课,准备进组拍戏的通知抛到了脑后。

  他本来就不知道怎么拒绝别人,潜意识里也很害怕冲突吵架,自我安慰着反正蒋先生这么忙,也没空在乎他有没有去上课,先应付着,蒙混过去,干完米开朗琪罗的主题展再说。

  颜湘仍旧在地下车库,他把小台灯拧亮了一些,拿起铅笔,一下,一下地削着,脑子里构造着作品的草稿。

  哀悼基督是西方美术史上经典的主题,其中米开朗琪罗的雕塑作品之所以经典,是因为它与别的哀悼基督主题像不同,刻画的主题更着重于死亡是一瞬间的永恒,静默,神圣。

  死亡是人世间的常态,每个人都害怕,可是当人类心中怀有更高尚的情感去面对这件事,死亡就成了一件又美丽又哀伤的,难以言喻的存在。

  颜湘文化科成绩不太好,可是他喜欢看书,同样让他产生类似震撼感受的,是余华的《活着》——

  “我知道黄昏正在转瞬即逝,黑夜从天而降了…我看到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

  颜湘打算结合米开朗琪罗的哀悼基督,《活着》,还有曾经经历过的死亡,完成这次的主题创造。

  草稿基本打好了,但是哥哥的形却始终捏不准。

  他太久没有见过哥哥了,始终无法决定作品凝固的那一瞬间的举态。颜湘为此很是苦恼,要是能天天看见蒋先生就好了。

  可是蒋先生好像很爱工作,经常都看不到人。

  第二天蒋荣生恰巧来了东海湾花园,来得早了一些,晚上六点多左右,颜湘正好在做饭。

  厨房的推拉门关着,又开着抽油烟机,颜湘不知道蒋先生要来,端着一煲排骨汤出去的时候,蒋荣生正坐在沙发上,傍晚的夕阳照进来,落在他的侧脸上,高挺的鼻梁处晕染着金色的光点。

  外面正是晚高峰归途之时,整座跨江大桥上全部是澄黄色的车尾灯,在落地窗下掠过模糊的光影。

  客厅里的电视机开了,在播放晚间新闻,蒋荣生摘下了腕表,脱掉了领带和外套,姿态松弛。

  颜湘一愣,把排骨汤的盖子打开,随手擦了擦手上的水,找自己的电话:“您来了。”

  “嗯。”蒋荣生站起来,微微皱着眉,抽出一张纸巾递给颜湘,“不要把水擦在衣服上。周容说你没接电话?”

  “我刚在厨房,没看见。”颜湘讷讷地。

  片刻后,颜湘又问:“您要吃点吗?我煮多了饭,打算明天做炒饭来着,现在正好了。”

  “可以。”蒋荣生屈居尊贵点头道。

  本来打算只有一个人吃,颜湘的菜做得简单,煲了一煲冬瓜汤,炒了一碟野菜,剩下的是苦瓜酿肉和炒甜椒。

  颜湘在饭店后厨打过工,做的菜蛮好吃的,鲜香又有锅气。

  本来蒋荣生只喜欢吃口味偏甜的奶酪制品,正餐讲究精细,应季,照理说应该看不上颜湘做的饭。

  可是在灯光下,颜湘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对方的神色,觉得不像是不喜欢吃的样子。

  颜湘眨了眨眼睛,温软而柔和的眼尾覆盖上一层浅黄色的莹润光泽,鼻头微圆,嘴唇温润,说话的语气很轻:“好吃吗?好吃我多做,你想吃什么告诉我。”

  蒋荣生淡淡地抬眼,瞥了一眼面前的颜湘,他不是没有注意到,今晚的颜湘一直在看着他,目光始终黏在他身上。

  这让他的感觉不太好。脑子里忽地想起了齐思慕那晚在露台上听不懂人话,飞蛾扑火的样子。

  很麻烦。

  蒋荣生的脸色冷了一点,目光晦暗不明,放下了筷子,笑了笑:“还可以。你不用考虑我,我工作忙,很少来。”

  “哦…。”颜湘垂下了眼睛,有些伤心的样子。

  “对了,周容跟我说你没去上课?”

  颜湘有些心虚:“…是。”

  幸好蒋荣生没有多问,他大概也没有问颜湘愿不愿去,不愿意去又是为什么的意图,只慵懒地,随口道:“你要去上。还是小孩儿么?还得我送你去?要不要我站在教室外面的玻璃窗后面陪着你上课?自觉点。”

  “我…”颜湘讷讷地,想说自己身体和天赋根本不适合当演员,也从来没想过,他的梦想是做一个雕塑师。

  可惜,蒋荣生永远不会有耐心去听一个情人的想法,吃完饭休息了一会,他已经拿起了笔记本,把落地灯调得亮了一些,戴上了眼镜,打开邮箱界面,开始进入工作状态,头也不抬地:“去洗澡。”

  这样凌厉而粗暴的打断,于是颜湘所有话又咽了下去。

  蒋先生工作的时候气场真的很恐怖,仿佛说多一个字的废话,都是罪大恶极的犯人,应该立即处以极刑。

  颜湘实在没有胆量再打扰他,只好忧愁地去洗澡了。

  颜湘洗完了澡,身上带着淡淡的氤氲的香气,还有未干的潮湿水汽,睡衣是普通的白T和裤衩,脸颊也白白净净地。

  他的手肘,指尖和膝盖被热水烫得宛如微粉的藕,坐在床边发呆,像个又乖又傻的小狗。

  蒋荣生进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

  他走到床沿边,用手揉了揉颜湘的脸,皮肤温软细腻,指上的触感让他陡然生了几分恶意的念头,从脸颊到耳垂到脖颈,又掐又捏地,偶尔落在如同蜻蜓点水般的吻。

  蒋荣生把他按在床上的时候,忽地想起了什么,在颜湘耳边低笑:“有人跟我说,你对痛感比较迟钝?”

  “不…”颜湘被吻着,瞳孔在水晶吊灯下猝然放大,却被迫只能承受一切,最终又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嘴唇翕张,是“对不起”这三个字。

  不知道在给谁道歉,也不知道为什么道歉。反正就是觉得很愧疚,对不起所有人。

  ……

  半夜时分。

  蒋荣生的睡眠不是很好,偶尔就会从猝然醒过来。今夜亦然。

  他的身体静默着,保持不动,微微睁开眼睛。

  余光却看见床上还跪了个人,半跪半趴地,垫在一大团被子上。

  蒋荣生倒很淡定,那头乱毛,一看就是颜湘,他微微蹙着眉毛,眼神不耐:“大半夜不睡觉干什么,跪上瘾了么。”

  颜湘吓得抖了一下,迅速拉过被子。

  他不知道蒋荣生有半夜醒的习惯,他平时累得很快就睡着了,这次是心里一直惦念着要练雕塑的打形草稿才醒过来的,偷偷地拉开床边的抽屉,拿出一本素描本和削好的铅笔。

  在月色里,一点一点地观察,临摹,写生,一定要精准地勾勒出每一根线条的走态。

  形是意的载体。

  可是蒋先生忽然醒了。

  颜湘下意识地心虚,想把素描本藏在被子里,脑子里还在想怎么解释。

  可是蒋荣生没给他机会,动作越心虚越慌张他就越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从床上坐起来,一只手就控制了颜湘的扒拉他的动作,先把颜湘按在枕头上,然后一把掀开杯子,就看见了有个8开的速写本,还有几只铅笔。

  蒋荣生先不跟他计较把铅笔这种脏东西带到床上来的恶习,一只手扣住颜湘的手,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接着另一只手翻开了素描本。

  翻开,每一张都是他的脸,画的是他日常生活的动态,低头看文件,喝玻璃杯里的饮料,冷冷地审视着画布外的人,用手指夹着烟,侧脸低头吸烟……

  一笔一划,分明是动了情,入了心。

  蒋荣生不清楚他什么时候画了这么多自己的画。

  他转头,目光直勾勾地,审视着颜湘。

  那种目光,连公司里的高管人精,在夜场里被称作混世魔王的简铭都顶不住,更别说一个软包子,胆小又懦弱颜湘。

  颜湘吓得浑身僵硬,瑟缩着手指,肩膀微微起伏着,抬起一双水汪的眼睛求蒋荣生,眼里满是萦绕盘旋的恐惧和惊慌,小声哀求:“我乱画的,你别生气……我,我现在就去书房面壁思过。”

  蒋荣生的心底爬过更深刻的不耐。

  应付一个不清醒的齐思慕已经让他觉得足够浪费时间,颜湘也是这样不知死活。

  人为什么总是这么贱。

  蒋荣生面无表情,把画册轻轻地合上。

  颜湘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以为蒋荣生并不会跟他计较,然而下一秒钟,就看见蒋荣生两只手从上而下,把整本册子都撕了,“哗啦”一声,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那么刺耳,似青天里猝然碎开的一道裂缝。

  被撕成两半的素描纸被蒋荣生捏在手里。随即,蒋荣生把手里的废纸随手朝着颜湘的脸扬过去,姿态是那种惯有的,上位者的倨傲与优越。

  仿佛所有人生来就应该跪在他的眼前一样。

  素描纸瞬间在空气里飘荡,在纸与纸的缝隙之间,颜湘的表情显得可怜又困惑。

  飘散的纸缓缓地落下,心也跟着很沉重似的,闷闷地,灰白地,掉下去。颜湘吸了吸鼻子,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悲哀。

  然而纸张的边缘仍然很锋利,猝然飞到脸上,在颜湘的皮肤上留下了几道细细的伤口,血线就这样渗了出来。

  受伤了。

  可是习惯了。

  其实不是很痛。只是有血黏着,沉重地拖拽着坠下去,感觉自己脏脏的。

  蒋荣生从床上下去,随手捞起一件衬衫,边系着纽扣,语气平淡又冷漠:“收拾干净。”

  “另外,好自为之。你能坐在这里,只是因为你的脸而已,不要肖想不该想的东西。”

  颜湘喉咙有些酸涩,没有说话,也没有反抗,只是一直安静地垂着头,像蒋先生所说的,跪在床沿边,一点一点地收拾着被撕掉的画纸草稿。

  直到素描本的封面,那里用黑色的碳条,写着“bridge”。

  桥梁。

  这是颜湘的一个小习惯,在每一次的创造之前,他通常会大量浏览相关的素材和结构。

  当积累到一定程度,心里有把握之后,再扔掉这些素材,按照自己的建模去进行塑形,脱模,打磨,上色。

  “bridge”,桥梁,是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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