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穆平安也听出来了, 这两位在乞求于翎依回去。
单尘认出来人,不由喊道:“徐慕容太上长老,滕疆太上长老……”
徐慕容剑眉星目, 白袍为底,淡黄外衣,一手抬起平于腹前, 仪态端庄, 虽老矣, 却也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模样;而滕疆长老身穿黑红相间的长袍,长发贴着头皮编成一股股长辫, 狭目鹰鼻,五官锋利, 气场逼人,仅是站着就令人无法忽视。
“你是穆怜青太上长老的弟子, 你叫……”徐慕容睁大了眼睛,滕疆被他的表情惊到,不由认真打量起这个少年来。
“晚辈单尘。”
“御剑上通天梯的那位弟子, 就是你!”徐慕容道。
“正是晚辈。”单尘看了穆平安一眼。
穆平安记得这两位太上长老, 徐慕容就不说了了,商玥和徐清睿的师尊,而另一位,他初见母帝那日被带进大殿围观上位者论道会, 当时见过这位太上,那时候这位老者说话声音洪亮, 慷慨激昂, 与眼下的卑微怯懦迥然不同。
单尘介绍穆平安:“他便是与我同上通天梯的人。”
徐慕容打量穆平安,躬身抱拳:“越国二殿下。”单尘修为在聚灵境七重, 既有顶级炼器火焰能炼器又擅炼药,而这位越国二殿下有过修为却又失去,乃是极品厄难体质,两人皆有不凡之处。
能御剑升空,可见单尘必能上通天梯。
而能站上通往通天梯的剑,这位越国二殿下同样有登通天梯的资质。
莫非能登天梯就意味着有成仙的潜力?
单尘也就罢了,没有修为的越国二殿下又该如何成仙?
徐慕容百思不得其解,态度越发恭谦。
“太上长老有礼。”穆平安也道。
滕疆久久未从震惊中回神,当年有弟子登顶通天梯的消息在显仙宗传得沸沸扬扬,因为女帝的出现才堪堪消停,那时那两名弟子像是失踪了一般,迟迟不见人下来,还以为在顶上闭关呢,结果后来,这两人其中一个出现在越皇宫,另一个则是出现在伏皇宫。
为何是南辕北辙的出处?难道通天梯上是传送门吗?
若不是显仙宗前宗主在这里,不好当着前宗主的面继续盘问,他都想拉着单尘离开,问问他通天梯上有什么了!
可登顶显仙宗通天梯这么惊世骇俗的事说出来,他们的太上宗主于翎依却没有多余的表示。
是了,据传于翎依能登上通天梯第九百九十九重台阶,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通天梯顶上的风景。
也只有她,才会对谁登顶通天梯之类的事无动于衷。
但也不至于如此平静吧……
于翎依究竟实力高深到什么地步了?
当年就十分了不得,而今更甚从前,委实令人不敢琢磨。
穆青霜觉得这二位太上长老的震惊很没道理,既然环音谷有通天梯,而这两位环音谷少谷主能踏上环音谷的通天梯,再踏上显仙宗的通天梯也不算多么离奇,她唯一惊叹的便是眼前这位女子。
穆青霜面上飞霞,轻声道:“于翎依前辈……”
穆平安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姐姐。”
“你姐姐?”于翎依道,“越国长公主?”
于翎依多看了穆青霜一眼。
穆青霜面露潮红,迎着于翎依的视线,轻轻点了下头。
于翎依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果然天纵神姿。”
“在前辈面前,晚辈愧不敢当。”穆青霜谦逊至极,面带浅笑,夸赞她的人是于翎依,传说中的于翎依。
穆平安见姐姐露出这么受宠若惊的神色,只觉稀奇。
……看来在修士圈子里,于翎依的名号确实很振聋发聩,不然不至于连他姐姐这样淡如止水的人都为之动容。
于翎依对穆平安道:“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可能要有劳你陪我走一趟显仙宗了。”
她说“可能”,徐慕容和滕疆心里七上八下。
穆平安看向单尘,他知道无论去哪儿,单尘都会陪着他,可他也要确保去的地方没有危险,道:“要我去显仙宗?有什么非要我去做的事吗?”
于翎依道:“显仙宗宗主派人来请我,说有要事想要告诉我,我想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她说完,传音道,“需要借你的问心阵一用。”
简而言之,测谎。穆平安道:“单尘也要一起。”
单尘点头道:“我与你一起。”
穆青霜看了看这两人,不由摇了摇头。
……也不知爹娘知道了,会是怎样的反应。
耆敬仁下楼来,道:“既然单尘少谷主要去显仙宗,那么老夫自然要同往。”
殷无望不甘落后:“我也去。”
穆平安乐了:“殷圣为何也要去?”
殷无望道:“单尘少谷主的炼器术一日也不能落下。”
耆敬仁道:“少谷主有老夫相授,一去几日足矣,你修为低,去凑什么热闹。”
殷无望道:“就您老教人的方式,这些年来实在不敢恭维,还是我去比较妥当。”
两人争执不下,总归都是为了单尘,穆平安道:“争什么争,要去就一起去。”人多力量大嘛。
如果显仙宗是龙潭虎穴,这是重融请君入瓮之计,派两个颇有实权的太上长老前来请人回去,其实早在显仙宗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于翎依落网……如果连于翎依都逃不出去,那他们几个去了等于送人头。
但既然于翎依敢去,敢让他同行,应该有底气让他全身而退吧。
再者,实在不行可以从通天梯处离开,反正传送阵已开,通天梯顶上就是环音谷大门,手持环音谷令牌的耆敬仁和殷无望也能在通天梯上如履平地。
除此之外,他还可以借白民国钥匙撕开空间裂缝,打开白民国的门户,从白民国离开。
最后的最后,还有吞天雀这位隐藏得极深的大佬,大殿之上连烈日境都能吞,它的战斗力不亚于烈日境巅峰强者。
再说说显仙宗宗主想一网打尽的难度。
单尘是妖族元老九尾狐族少主,也是伏国皇族子弟,更是环音谷少谷主。
而他是穆怜青的儿子,还是越国二皇子,同样也是环音谷少谷主。
姐姐是越国长公主,未来越国掌权者。
……
显仙宗一旦对他们下死手,会激怒多方势力,必然不会轻易对他们下手。真要前去,也就修为在入圣境的器神殷无望略危险,可各大宗门招揽器神都来不及,谁会对器神下杀手呢……
穆平安权衡再三,觉得此去的危险不是很大,但他还是打开了问心阵,追问二位太上长老:“此去危险吗?显仙宗宗主是否会对于翎依狠下毒手?”
徐慕容道:“当然不会!宗主怎么会这般对太上宗主呢,宗主对太上宗主一片忠心,天地可鉴!”
问心老人:“真。”
得,一个不清楚于翎依之死真相的人。穆平安又问:“这十年来,他是否频繁和其他势力上位者来往,密谋你等不知道的要事?”
“没有!自从知道太上宗主回归,宗主日夜盼着找回太上宗主,这十年来,宗主之事全都交由我等来办,没有什么事是瞒着我们的。”
问心老人:“真。”
简直标准答复,穆平安兴致缺缺,道:“他是否联手外人,试图对于翎依下手?”
“没有,这肯定没有。”
“真。”
“太上宗主,”徐慕容额上布满汗珠,他不知道于翎依对于“太上宗主”的称呼是否感到冒犯,“宗主已经等候十年,他派人找了您十年,甚至亲自出山去您可能会在的地方,却都无果。”
看来上至显仙宗宗主,下至太上长老,这些来找于翎依的人的运气都挺好的,不然早就碰到他了。
“还请您随我二人回显仙宗吧!此行绝不会有危险,您带的人更不会有危险。宗主会以最高礼节对待您和您同行之人。”
两位太上长老早早就到了,于翎依磨蹭到现在,等到了穆平安,也得到了穆平安的答复,最后不紧不慢地道:“二位太上长老来得匆忙,不如就歇息一夜,明日再回显仙宗吧。”
徐慕容和滕疆眼前发黑,十年都等过了,最后一夜而已,他们等得起,但为何会心慌意乱呢。
“我二人可否告知宗主已找到您之事?”
于翎依还以为他俩早就已经迫不及待告诉重融了,或许这不过是做做样子,便道:“随便。”
“多谢太上宗主!”
第二日,原本在环音谷的靳柔和虞鸿两位烈日境强者到了,于翎依轻装简行,决定上路——她也并非毫无防备,带上了她的两位忠心下属,正好看看重融在耍什么花招。
穆平安、单尘、耆敬仁、殷无望和穆青霜欣然同往。穆平安还以为姐姐找耆敬仁和殷无望解决了磨损的圣剑问题后,就会急着和友人会合,结果姐姐一听能和于翎依同行,便连夜和友人道别,决议要去显仙宗走一遭,她甚至说等去过显仙宗,便回越国,逃不掉的不如迎上,穆平安表示佩服。
两位太上长老一夜不得安眠,原本神情恹恹,此刻精神高涨。
……到底还是把前宗主请回去了!不枉他们战战兢兢找了这么多年,又暗中蹲守了好些时日,总算幸不辱命。
飞舟驶过妖州,横渡疆域,来到显仙宗宗门前,两位太上长老恨不得老泪纵横。
终于,传奇宗主归来了,显仙宗的神话要开始了么。
显仙宗大殿,一如往日庄严肃穆,显仙宗现任宗主重融面向华座负手而立,似乎已等候多时。
“重融,你安敢见我?”
于翎依步入门中,昂首阔步,开门见山便是一句。
徐慕容和滕疆浑身一震,满眼不可思议。
重融缓缓转过身来。
他应该是精心装扮了的,身着华袍,玉饰配齐,头戴宝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颇有宗主威仪,但回首的那一瞬间,他眼里古朴沧桑之意顿掩,面上淌出一丝解脱。
大殿门户紧闭,屋内除了显仙宗二位太上长老,仅有于翎依,吞天雀,穆平安,单尘,耆敬仁,殷无望,靳柔,虞鸿,以及穆青霜。
穆平安是于翎依要求必须留下的,单尘则是穆平安壮胆留下的,云雀就不用说了,至于耆敬仁和殷无望二位环音谷器神则是为了庇护单尘和穆平安,靳柔和虞鸿是为了护佑主上,而穆青霜……大概纯粹是为了凑热闹。
“环音谷的二位,越国长公主和二皇子,伏国皇子,本该晋升太上的二位显仙宗长老,诸位都来了,甚好。”重融徐徐点头,释然阖目,神情哀伤。
他今日会见于翎依之事,让显仙宗、环音谷、伏国、越国上位者和于翎依的忠实部众都知晓,也等于昭告天下了。
穆平安听着这话,隐约有种意料之外的事要发生的预感——重融宗主是用他们各自的背景在称呼他们,所以不大可能对他们下杀手,而是有其他所求。
于翎依道:“你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的吗?”
徐慕容和滕疆大气不敢出,他们见了太上宗主的态度,才意识到中间可能有什么事,宗主瞒着他们,所以不敢贸然开口。
“宗主!”
十多双眼睛的注视下,猝不及防,威风八面的显仙宗宗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抱着于翎依的腿,在于翎依冰冷略带错愕的目光下,声泪俱下:“宗主,万幸您无恙,万幸您还活着,不然属下怕是至死都不会原谅自己。”
于翎依后退了半步挣脱了他的手臂,在场所有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靳柔和虞鸿面露嫌恶,这也太不要脸了。
“你也配叫主上宗主!”
“你现在就能原谅自己了?”
于翎依讥诮道:“这是演的哪一出?”
穆平安都瞠了,他有点不理解重融。
若想求饶,自当是衣冠不整、形容憔悴比较好使,这光鲜亮丽又卑微不堪地跪倒是闹哪样?把显仙宗宗主身份掷地,就能减免他的罪责,甚至博得于翎依的谅解吗?还是纯粹的以显仙宗宗主身份诚心诚意向于翎依跪拜……
穆平安事不关己看好戏,耆敬仁也是一样,但表现得稍微内敛了点——只用眼角在看。单尘见了穆平安,一脸的宠溺和无奈。
殷无望见单尘平静,他也很淡定,这是他头一次来显仙宗大殿,于是与其看重融表演,他的注意力放在了内殿雕梁画栋的细节上,每看出一处不完美的地方,他的嘴角就撇一撇,直到此刻注意力才放在眼前这位显仙宗现宗主身上。
至于穆青霜则是专注看于翎依的表情,见后者露出隐怒之色,便觉跪着的这位有些不识抬举了。
“我大概是鬼迷心窍了吧,”重融痛哭流涕,悲痛欲绝,“我怎会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我竟与外人联手对宗主你狠下毒手……”
徐慕容和滕疆倒抽一口冷气,当年重融之所以在一众长老中脱颖而出,坐上宗主之位,绝大多数原因在于他是前宗主于翎依最得力的下属,最忠实的悍将,在于翎依麾下一众烈日境强者中,属他声望最高。
“……回过头来我自己都难以置信,我抱着这个秘密独自承受了千年,我不相信自己的忠心,我也不相信别人对您的忠心。如果他们真对您忠心,为何您置身绝境,那些人却毫不知情。”
靳柔恼羞成怒:“你说什么!”
性情淑均如虞鸿也不由对他生厌,轻飘飘地道:“你这叛徒是在挑衅我等对主上的忠心么?”
靳柔道:“翎依消失了多久,我等就找了多久,我等的忠心,岂是你这等背信弃义之徒能随意诋毁的!”
“宗主,”重融泪流满面,趴在地上狼狈至极,“我对您忠心耿耿,我对您忠心耿耿啊!宗主!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但我真的,属下真的发自肺腑忠于您,我甘愿为您牺牲,我愿意为您付出生命,我岂会背叛,我岂会背叛啊!!!”
他说得声嘶力竭,脖颈通红,青筋直暴,眼里爬上血丝,仿佛痛苦不堪,至死都不能解脱。
穆平安见了他的样子,暗自咋舌,这不像是装的啊。
他暗中沟通问心阵,得出的结论令他越发困惑,问心老人说,真。重融说的是真话。
于翎依道:“但你背叛了。”
重融道:“我知道,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我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变了,脑子里突然有个念头冒出来,只要杀了您就能得到您,但是怎么可能呢,可那个时候我对这个念头深信不疑,我做出了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我早就该死了,但我成了宗主,宗主……只有您才是宗主。”
“听听你到底在说些什么。”虞鸿听着都头疼。
“真是痴心妄想,主上也是你配肖想的。”靳柔眼露厌恶。
“是,我不配,我知道我不配,我一直都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为什么等您死了我才清醒,为什么等您不在了我才意识到那个念头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宗主,您一定不知道,在知道您安然无恙地现身伏皇宫后,我有多高兴。”
于翎依恶寒,道:“知道你高兴,我很不高兴。”
“让您不快,属下知罪。”重融抹着眼泪,哭得不能自已,他的额头贴着地面,朝着于翎依哐哐磕头。
这时,穆青霜来了句:“还能这样……”
在场两位环音谷太上长老见宗主这般,心如刀绞,两位环音谷器神心不在焉,两位于翎依的属下郁愤难平,吞天雀向着于翎依,穆平安只觉事情复杂,单尘目光只落在穆平安身上,故而一群人中,唯有穆青霜看得真切。
于翎依看向穆青霜,道:“你说什么?”
穆青霜道:“我才知道,原来杀了人,只要痛哭加磕头就能赔罪。”
磕头的重融身体一僵,动作顿了一刹。
于翎依看向穆平安。
穆平安神情复杂,无声地告诉她:“真。”
穆平安刚进门的时候就开启了问心阵,让问心阵沉于地下,并没有放出问心老人,他让问心老人坐在他识海之中,他自己就能鉴谎。
可怪就怪在,从进来到现在,重融说的每一句荒唐至极的话,问心老人得出的结果,都是一个字“真”,包括他说知罪的时候。
重融没有说谎。
于翎依道:“说得对,天下间没有杀了人,只要痛哭加磕头,几句表忠心的话语,就能赎罪的。是我没死,你才敢这样,若我真死了,那也就罢了,可我被封印千年,尸骨无存,若非能人相救,甚至无法活着、体面地走到你面前,让忠心至极的你,得以窥见你虔诚仰望的主上。”
重融浑身战栗,语气中透着癫狂与欣喜,道:“属下罪该万死,恳请主上赐我一死,恳求主上赐我一死,这些年我活得生不如死,我生不如死啊主上,您回来了,您能回来看我一眼,我已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宗主,宗主……您能不能相信我,我是真心对您,呸……我也配。我也配……”
穆平安喉间发堵,难以置信地道:“真。”
于翎依读懂了穆平安的唇语,看重融这低眉顺眼的样子也有些不耐烦,道:“你就说说,你是怎么回事,别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对您做的事,我知道我联手其他势力上位者动用灭世大阵对您下手之事,我知道我联手其他人将您碎尸而后封印在溪谷洛澜道宗遗址之事。”重融浑身战栗,舌尖打颤,牙关咯吱作响,却有种一切都可以放下的释然。
穆平安道:“真。”
徐慕容和滕疆倒吸凉气,彻底没了言语。
当初伏帝当众宣称宗主害死显仙宗传奇宗主于翎依,他们还不信,认为另有隐情。
在宗主找于翎依的十年间,他们见宗主真心实意,也觉得伏帝挑拨显仙宗上位者关系其心可诛。
可现在,他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还真是重融干的啊。
他怎么干得出来的!
“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弥补不了万一,但请让我说个明白。我怕同样的事,再发生在宗主您的身上,所以请让我说个明白。”
重融跪地膝行。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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