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安之——”
一如既往,潘桃又在办公室叫醒安之。
安之脑袋埋在双臂中,听到声音,身体一抖,猛地睁开眼睛。没立即起身,他心里对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办公室醒来感到奇怪。
“安之?哎呀,怎么叫也醒不来,不会出事了吧?”叫唤半天也不见安之醒来,潘桃担心起来,准备掏出手机拨打120。
安之这才从办公桌上抬起头。
见状,潘桃关闭拨号界面,收起手机,笑道:“瞧S城展览馆方案把你难的,我还以为你……”
安之很不礼貌地打断潘桃说话,声音略带颤抖地沉声问:“今天几号?”
潘桃答:“今天是八月二十八号啊。后天就是中元节……”
她在重复之前说过的话。
安之看着滔滔不绝的潘桃,脸色渐渐变淡,煞白得发青,后背冒出冷汗,一会儿,额头已经布满晶亮的汗珠。
双手颤抖不停,他打开手机,努力稳定双手,只见显示的日期是八月二十八日,星期天。
为什么一直重复八月二十八号、八月二十九号?为什么?
叮咚——
温言发来一条某信:“后天你要是出差,别把粘豆包给我照顾。”
这一刻,安之害怕极了,唰地一下站起身,手机脱手而出,摔在地上,屏幕四分五裂。
一直在说话的潘桃吓了一跳。
来不及向她解释,也来不及收拾笔记本,安之绕过潘桃,径直冲出公司,打车回家。
回到家中,他倒头睡在床上,喃喃自语道:“这只是一场梦,这只是一场梦,等睡着了再醒来,一切就都恢复如初了。”
半天过去,他睡不着。
身下是柔软的床褥,再次睁开双眼,眼前是瑰丽繁复的欧式石膏吊顶。
“我的公寓不是这种装修……”话未说完,右下腹疼痛难忍。
他屈起双臂,压在腹部,半跪在褥子里。
剧痛使他意识混乱,思绪驳杂。
“唔!好痛啊!”安之顺势倒在床上,紧紧捂着肚子侧躺着。
咚咚咚——一阵脚步声从房外跑进房内,停在他床边。
“肚子怎么疼了?”安然焦急地抱过安之。
安之看见母亲,从惨白的脸上硬扯出一个笑容,“没有。我不疼。”
安然狐疑地上下看了眼安之,还是一把抱起他,给穿上衣服,“胡说。外面现在天寒地冻,我给你多穿点衣服,我们去医院。”
安之挣扎起来,“不能去!不能去医院!”
“听话!”安然大喝一声,心下一横,扬起巴掌,打了安之屁股。
长这么大再没人打过安之屁股,怪不好意思的,他红着脸消停一会儿。
母亲之所以离他而去,就是因为他们刚来到国外,他便犯了阑尾炎,痛得死去活来。母亲急急忙忙通知司机,开车带他去医院,路上出了车祸。
他们司机开的车与一辆公交相撞,双双落入桥下冰河中。
那时正是国外最冷的时候,户户天然气不断。
他一定要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喂,司机吗?请马上到……”母亲与司机打电话,听闻,才安静一会儿的安之又闹起来:
“我不要司机!”
母亲回头瞪了一眼安之,继续对司机说:“请你马上过来一趟。”
话音刚落,只听“扑通”一声,他落入冰河中。
凛冬已至,河水冰冷刺骨,从四面八方涌来。皮肉渗出丝丝鲜血,于水中氤氲,在安之眼前如红色丝带般随波漂泊。
他的心口扎了一片尖锐的玻璃。
从小他便擅长游泳,家中更是有一方泳池,哪怕凛冬,哪怕当时年纪尚小,他依然有很大可能自行游回岸上。
落水从不是他的致命点。
真正致命的是那司机。
是司机故意撞上公交,又在落水的过程中,抄起手边水杯,砸向母亲,用碎片扎入安之的心口。
安之在水中缓缓下落,瞳孔逐渐放大。
待他阖眼的刹那,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水下冲撞上来,把他抛向半空。
失重感倾轧身体,心脏剧烈收缩,好似即将炸开,就在安之承受不住的一刻,一切又恢复平静。
身下依然是柔软的床褥,眼前是无主灯设计的吊顶。
安之立即从床上坐起身,虚汗直冒,惊恐不已,“小时候我就已经死了?那现在的我是什么?不可能不可能……一切都是梦而已……”
“你醒了?”忽然,一道低沉的男声从头顶落下。
安之吓得瑟缩一下,抬头望去,只见那人是秦淮。
秦淮从手边椅子上拿起安之的衣服,一把扔在他头上,“醒了就好。快回自己的房间去睡。一会儿我的妈妈要回来了,叫她看见你在我房间里,定不会轻易饶过。”
这发生在母亲死后的半年。
母亲被司机砸破脑袋,晕了过去,落入河中,无法自救,被活活淹死。可法医却说她是沉入河底或者车祸发生时被磕破的,无法鉴定为人为打伤。
而后,联系不上秦观南,又没有了母亲,他只能在孤儿院住了半年。
半年后秦观南才找到他,并接回去。
在孤儿院里,只有变现好的聪明孩子才能有笔,有零食……安之在经历那次事故后的有段时间,变得不太爱说话,很怕水,虽然聪明,也不及别人捉弄他,说他畏水,是得了狂犬病。
回到秦家,尹芝珠嫌弃他不干净,不让他在屋里住,接触他们,而是在车库隔了一间小房子给他。
车库里没有水,没有取暖设备,没有制冷设备,除了一张床、一盏灯,什么也没有。
他那时候已经不畏水了,又是大夏天,一天下来浑身黏腻汗臭,不洗澡不行,可尹芝珠不让。
从小到大,安之的衣食住行无一不精致,住在那样环境的车库里,他已经忍了又忍,如今还不叫他洗澡,实在过分!
他才上小学二年级,课业并不繁重,是全家里回家最早的。
他计划着今天就在冰冷的泳池里随便洗洗,明天放学后早早回家,偷偷去洗澡。
当莲蓬头里均匀地洒下温热的水,他站在水下,有种涤荡污秽,浑身轻松的快感。
洗到半路,浴室门忽然打开,热气全窜了出去,冷气倒灌。
安之心下一惊,鸡皮疙瘩起一身。他立马蹲下身,抱头喊道:“我我我、我只是想洗个澡。这种夏天不洗澡,身上会发臭的。昨天在泳池里随便对付了一下,今天都感冒了……”说着,他哽咽了起来,热泪盈眶,“若是妈妈还在,她才不会这样对我……”
一时,他分不清脸颊的水是眼泪,还是莲蓬头里的水。
半晌,那开门的人才短短地发出一声:“哦——”
不是尹芝珠的声音!
安之抬头看去——是秦淮!
说完,秦淮就关上门出去了,“我帮你看门。快洗。”
“哦!”安之欣喜如狂,赶紧洗澡。
淅淅沥沥的水声停下,安之拉开门,只见秦淮真的安安静静地站在门边帮他把门。
见安之洗完,他便带着自己衣服进入浴室。
安之本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准备离开,哪知他忽然说道:“我要把你进我房间的事告诉妈妈。”
他语气平淡,安之听了却吓半死,心里咚地一声落下一大块石头,掷地有声,还有回响。
跟着,秦淮又道:“以后你要是能早点回来到我屋里的卫生间洗澡,我倒是能考虑不会告诉他们。”
“好好好!”安之立马保证。回过劲儿来,他发出一声充满疑惑不解的,“咦?”
秦淮“呵呵”笑了笑,砰地一声关上浴室的门。
安之,秦淮相差十五岁,安之上小学时,秦淮已经是医学院的大学生了。
年龄相差太大,两人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可自那之后,他们的关系与日俱增。
每每洗完澡,安之都会在秦淮房间里逗留玩耍一会儿,掐在尹芝珠秦观南回来的点上回到车库睡觉。
万事万物都有利弊两面。
一日,气温骤降,安之有些发烧,医学院在读的秦淮给他买了些药,“今天晚上比昨天冷,你吃完药就在我这儿睡吧。妈妈那里我想办法。”
安之吃下药,在房中洗完澡,躺在床上,竟然睡着了。
可秦淮明明叫他安心睡觉,却叫尹芝珠推门进来看到了。
被发现的后果非常可怕。
安之记得自己被她抓住头发,拖到那方蓝楹花树下的院子里。她折下树墙上一根枯死许久,变得质地干枯而坚硬的树枝,一下一下地抽打在自己身上。
他哭过,大喊大叫地保证过不会再犯,可半点撼动不了尹芝珠。
安之发着烧,浑身疼,哭得抽抽噎噎,嗓子也喊哑了,发不出一点声音。最后,一口气没喘上来,直直昏倒在地。
也不知是做梦还是什么,那晚,安之迷迷糊糊发高烧中一直看到两个身影在忙碌,在照顾他,帮助退烧。
后半夜,他的烧退了,那两个人齐齐退到车库外。
“你一口一个父亲叫他,既然你可以为什么我不行?!”
一句吼完,两个人居然打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安之醒来看去,那人竟然是秦淮,也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的影子。
想来是脑袋烧糊涂了,做了个糊涂梦。
秦淮站在安之床头,双手插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张鼻青脸肿的脸。他可能一晚没睡,也可能在安之之前醒来,总之眼底两片乌黑的黑眼圈。
回想昨天,安之身体微微发抖,不自觉往床里边移了移,往被褥里缩了缩,只留一双眼睛在外。
那双杏眼直勾勾地盯着秦淮,眼底满是对他的恐惧,“哥…哥哥…”他嘤声轻唤。
相看半晌,秦淮在安之床前低下腰,“我先对你好,再让你被妈妈发现。讨厌我了吗?你一定要讨厌我。”说罢,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秦淮走后,安之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久而久之,睡意上涌。
正在酣睡中,地面一阵剧烈摇晃,裂出一道深渊巨口。
根本来不及逃离,连人带床坠入深渊。
不知在黑暗里坠落了多久,他的双眼已经熟悉了昏暗的环境,突然,眼前一亮,他立即闭眼,抬臂遮挡。
适应一会儿,放下手臂,只见身处办公室。
窗外,明月高悬。
安之额头中央位置隐隐作痛,“最近怎么了?现在到底是八月二十八号,还是八月二十九号?我到底在家,还是在办公室?”
吱嘎——办公室大门被人打开。
安之警惕地看过去,只见是保洁阿姨前来打扫卫生。
“别人都下班了,你还没有走啊?”保洁阿姨笑带笑容,热情地向安之打招呼。
终于有除了潘桃之外的人出现了,安之松口气,起身收拾东西,“加班嘛,晚了点。我收拾收拾就走了。”
他准备关闭电脑,却见屏幕右下角显示现在时间为凌晨两点。
凌晨两点!
这个时间还会有什么保洁阿姨!?
“年轻人身体好,也不能加班到现在这么晚。”说着,保洁阿姨一步步向安之走近。
不寒而栗,安之咽了咽口水,不敢看她。
忽然,肩膀叫保洁阿姨轻轻一拍。
“啊啊啊!!——鬼啊!——”他忍不住叫出声。
说着,眼前又开始泛起涟漪,昏昏欲睡。
待到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还好好地躺在自家公寓的床上。
“还在梦里?”他掐了一下自己。
不痛。
安之诧异,“还在梦里!”
话音刚落,整个房间里响起一记声音:“已经睡了很长时间了,该回来了——”
这声音让安之觉得熟悉,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声音在脑海里不断地回荡,碰撞……
半晌,安之想起来了!
粗壮的黑铁铁链将他拴在石柱上,何梦访用脊骨刀捅穿了他的腹部,放出两枚魂魄。
他死了吗?
又一个画面在脑海中划过。
就在他迷离之时,何梦访的胸口突然“开花”,一只狼爪从他的心口穿出。
“呵呵呵——”丝毫没有痛觉,何梦访低笑几声,手中装有从沈渊身体中逃出的魂魄的琉璃瓶握紧,直到指甲刺入手掌。
跟着,狼爪的主人抽出手臂,蓄力打出一掌。
顿时,掌风激荡而出,曼珠沙华花海摇曳,如海中层层叠叠的海浪,花瓣瞬间脱离花茎,飘摇半空中。
何梦访带着他无比珍爱的琉璃瓶一起被打飞,没入花海,寻不见踪影。
原本待在何梦访身边的那位带面具的人,见状不利,也逃得无影无踪。
漫天血红飞舞,耳边风声呼啸,安之额前银白发丝向后飘扬。若不是石柱与铁链桎梏,恐怕他也会叫那一掌震飞。
“终于——得救了——”说着,他折下脑袋,生命快速流逝。
他好想睡觉,但他知道不能睡,一但睡着便再也醒不来,再也回不了家。他要回家。他强撑着自己眼皮不要阖上,再没气力抬头去看那人是谁。
刺入腹部的脊骨刀泛出森森寒光,安之眼前迷迷幻幻,似有成千上百把脊骨刀在晃悠。
忽然,眼前一暗,那救他的人飞到跟前,伸手小心翼翼地轻轻碰上脊骨刀。
“唔!”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的震动都叫安之痛得要死。
听闻,那人立即缩回手去。双手无措地放在脊骨刀前,细细颤抖,又无力地垂了下来。
片刻后,那人双手握拳,下定了什么决心,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搭上安之的后脖颈。
跟着,安之只觉得意识被强制抽离,无论他怎么强撑意志,挣着眼睛不要睡,都不得有一点点反抗余地。
很快,他折下脑袋,没了意识。
那么,他死了?
安之不知道。
环顾四周,想到一直重复循环的梦境,他知道,无论自己死没死,都是濒临死亡了。大可能摆脱梦境他才能脱离危险。
可是,他要怎么做才能醒来?
砰地一声巨响,卧室门忽然倒塌。
看去,门后站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
神色冷漠,凤目无情,他在胸口处别了一只蓝宝石羽毛胸针。
“居……”安之好像认识他,名字已经在嘴边,即将脱口而出,却又说不出来,只问道:“你是谁?”
男人向他伸出手,邀道:“跟我走。”
……安之犹豫着。
男人又道:“我带你离开。跟我走。”
半晌,男人见安之依然在迟疑,便等不及了,跨起长腿奔向他,一把捞起腰身,拦腰抱在肩上,破窗而出,跳下万丈高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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