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内。
陆欢站在桌前, 捻着本子一角的手微微顿住。
本子内用黑色中性笔密密麻麻写了很多东西。
前些页大多都是一些书籍的摘抄,字迹好看但随意,每个字笔画相连, 像是空闲之时在纸上随便画画的产物。
一眼看过去, 很快陆欢就发现其中的共同点。
有大半部分都是消极性的句子。
有关于生死论,有关于人生念想。
其实将这些与白矜联想, 很快就能想通。她年幼丧父丧母, 不与寻常孩子一样拥有一个完整的童年。
如同她的冰冷外表一样。
往后翻去, 每句话下面都有标明所摘抄的书名。每段字迹分别深浅不一, 看上去不像连续写的,应当是偶尔写几句, 隔段时间再接着写。
有些页面下有标日期, 是白矜来公司之前的日子。
其中出现最频繁的书名,名叫《日落曙光》。
‘海水裹挟我下坠,黑暗带领我潜行。’
‘浪潮褪去, 我将再找不到炙热的灵魂。’
这是里面的句子。
这类小众书籍陆欢没有读过, 学生时代过去后来读的大多都是经济管理金融一类的书籍, 再后来, 就很少碰书。
翻过前面,越到后来,这些消极的句子越来越少。
她开始记录平常的事情。
‘7.4, 有很热情的同事,挺好的。’
‘7.5,手受伤了。’
并不是很详细, 看过去有些没头没尾, 但稍微一想就能脑补。
但后来的便开始变了。
‘7.10,奶糖。’
‘7.12, 和她牵手了。’
‘7.13,拥抱了。’
奶糖,牵手,拥抱,根据日期,陆欢将这些完全跟回忆中的举动对应上。其中的页面还夹了一张外糖纸,蓝色的包装被铺得很平,夹放在其中。
后面的内容,也很多是与陆欢有关。还有谈到母亲的忌日那天的拥抱。
可以很清晰地从她写下的话语间感受到,她的心情在慢慢变好,摘抄下的语句也都变得不再灰落消极。
最后写下的是——
‘我会一直陪着她。’
她,指的是谁。
陆欢眸子微暗。
还是她么?
所夹的糖纸,还有逐渐趋于平缓的字迹,以及左下角标的日期,正是陆欢在对她好的那段日子。
很显然,这里的“她”,除了陆欢,还能是谁。
所以是因为她,才扫去了之前的那些消极的阴霾么?陆欢此时不知从哪油然而生一股情绪,很复杂地在心中交织。
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只知道有点不舒服。
袋子中剩下的,还有一本书。
书脊处能看出并不是全新,有翻阅的痕迹,正是刚才记录中出现最频繁的名字,日落曙光。
书名自带光明色彩,书封也是明亮的,是海边的日出。
但是从一些摘抄来看,正文中色调应当偏低沉。
陆欢没有再翻下去,一下接受到的信息有点多,加上此时呼吸有点难受,她便把东西装回去,放入一边。
白天为破事奔波一天,手上还有很多事没处理,今晚她留下来加班,待到深夜才回到家。
不知怎么,今天格外累。
回到家后什么也不想做,她暂且把事情都放一放,先去洗澡,瘫在床上。
疲累感有绝大原因是工作,但不得否认的是,也有关于白矜。
陆欢平躺在床上,一只手腕搭在额前,微微偏头去看书桌面摆放的纸袋。
“喵~”
漠漠跃到床上来,在她的肚子边趴下。
好似总觉得陆欢的肚子不够软似的,肉垫子多踩了几下,才安稳惬意地趴下来蜷缩。
“混猫。”
陆欢抬眼看了下漠漠,无奈地笑骂一声,头又平放回去,没有去打搅漠漠,任由它如此。
手边还去抚摸它的毛。
无声之下,一天处于劳累中的身体放松,困倦感袭来,陆欢闭上眸,意识逐渐模糊。
“......”
十余年前。
凌晨的深夜,万物被墨色所笼罩,夏天的蝉鸣吱吱叫嚣,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显耳,令人心烦意乱。
房间内,陆欢一晚上都没有睡着觉。
她正在算着她的十四岁生日到哪去过,与谁一起。
今年不管在哪,至少不会是在家里。
因为一旦是在家里,她的生日蛋糕就要被分给最讨厌的人。母亲还会拉着她,让她陪陆欢一起许愿。
一个属于陆欢的生日,不应该有那么多别的影子。
陆欢坐在阳台上,双手抱着腿看向窗外。
十三四岁的少女还未摆脱稚嫩,浑身却已经有了不羁英气,在正值青春的年纪,任何事物都拦不住她们的恣意张扬。
她们的世界只有自己,以及更大的世界。
陆欢就这样一直侧头看着外面。
她的一双腿上,膝盖还有些淤青,是前两天跪地留下的。
母亲从来不会打她,只会说教,与让她跪着。不跪到认错不肯起来,这些陆欢早就习惯了。
反正在她眼里,只有白矜是乖乖女。
陆欢做什么都是错的。
突然传来瓷器破碎的刺耳声响,打破了寂静的夜晚。
“!”陆欢被吓得直起身板,下意识看向房间门。
楼下的厨房内,突如其来的动静与叫喊声惊扰了所有人,众人闻声匆匆赶来。
“白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快把刀放下!”
骆姨惊慌地与她隔一段距离,伸着手试图制止她。
厨房没有开灯,四周光线昏暗,仅仅能看见地上一片深色的液体。根据鼻间掠过的腥味,很明显能猜测到是什么。
蜷缩在角落的人儿四肢纤瘦,发丝凌乱地散在额前,脸颊上沾染红血,更显病态与疯狂。
发丝之下的眸子却是一如既往的淡淡且冰冷。
就好似伤不是出现在她身上,这些血也不是从她身上流出来的。
面对骆姨焦急的呼唤,白矜只是敛了敛眸子,平静道,“别过来。”
“好,好,骆姨不过去,白小姐你先把手上的刀放下好不好?你看你流了这么多血,骆姨帮你包扎一下,好不好?”
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况,也从未见过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儿会做出这种事,骆姨的声音都带着颤抖。
可白矜没有听进去,尖锐的刀尖抵在手腕上。
这一处的手腕和手心已经血肉模糊了,她还在用刀尖将血肉挑起,翻动,好似在让血涌出得多一些。
骆姨被急出眼泪,不敢上前。
秦岺和陆父很快从楼上赶下来。
“矜矜!”
秦岺还穿着薄丝绸的吊带睡衣,一头的顺发散在身前,两眼惊恐。
陆父:“发生了什么事?!”
骆姨强作镇定说,“晚上我听见厨房有声音,就过来看看,谁、谁知......”
谁知就看见了这番骇人模样。
满地的血,而这道人影,还在残忍地用刀划自己。
骆姨一想靠近,人影便往一旁躲开,砸碎了柜台的花瓶。
她真的不敢想一个十岁的小孩,是在怎样的情况和心理下,才会做出这种事。
没有人敢轻易做出举动。
秦岺伸出手,慢慢靠前去,眼睛一直看着白矜,想让她稳定下来。
“矜矜,你别冲动......”
白矜抬起眼,看见秦岺的面庞,微微歪了一下头,出口的声音很虚弱,“阿姨,我不想待在这了。”
“我想母亲了。”
秦岺还在向前,“矜矜先把刀放下,剩下的我们再一起商量,好吗?”
白矜依旧将刀抵在手腕上,“那您能答应我吗?”
“好,阿姨答应你。”
不管怎样秦岺都先答应下来。
在这时,陆欢也从楼下赶下来了,同样被景象所惊吓。
手打开厨房的开关。
白光照亮一切藏匿于黑暗的场景。红血染遍白色瓷砖,血腥气息在空气中弥漫。白矜狼狈蜷缩在角落,身上的衣裳也被染得殷红,触目惊心。
她们隔空对视了一眼。
看着这人浑身置于血内的模样,陆欢微微张着唇,双目震惊,大脑迟迟没有反应。
而白矜看见陆欢的到来,神情才有了些温度。
姐姐,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
你,喜欢吗?
无声的话在心中响起。白矜微微弯起唇,闭合双眸。
在秦岺一步又一步的靠近之下,她唇色苍白,最先向前失去意识地倒去。
手中的刀顺势从手中松落,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锋利的刀身早被血染湿。
最后,这场闹剧因为白矜失血过多的晕倒而停下。
白矜被紧急送往医院,加以救治。再醒来时,已经是两天后,手上的伤口被包扎完善,另一只手上挂着吊瓶。
门外隐约传来秦岺打电话的声音,大概内容讲的是在联系心理医生。
白矜看着天花板,心中平缓想道。
也对......能出这些的,大概都是疯子吧。
她清醒着拔掉吊针,撑着虚弱的身子走下床,任由疼痛肆虐。
走到门外时,秦岺看见她手背渗出的鲜血,连电话那头都不顾了。
“矜矜!”
“阿姨,你答应过我的。”白矜淡淡地看着她道。
穿着病服,唇瓣惨白,那双眼睛落寞又平静。
犹如一道镜子,倒映出秦岺此时的反应。镜子毫无温度,坚硬到无法被攻破,正在盯着她此时的一举一动,令人无法反驳。
秦岺看着这双眼睛愣住了。
“......”
最终秦岺妥协了。
在心理医生的建议下,秦岺在外安排一处房子,雇专门的保姆来照顾她的起居,并且转到另一所学校,来分开她和陆欢。
白矜也就此离开陆家。
在她住院的那段日子,陆欢强忍着没有去看她,一直是漠不关心。陆欢真的不明白这人究竟在做些什么。
在搬东西的那天,陆欢也没有出现。她故意窝在房间不出去看她,一直等到人走后,才走去白矜余留的空荡房间看一眼。
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
但不管如何,陆欢以后不用成天看见这个人了,她无疑是开心的。其他的一切都没有再去想。
之后,她在家过了这个十四岁生日。
如愿以偿,没有了白矜的身影。
“......”
梦境中意象不断更迭。
那天十四岁的生日会上,陆欢叫了朋友同学来玩,母亲帮她切蛋糕。
所有人的关注聚焦点都在她的身上,包括母亲的。
有那么一瞬间,陆欢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陆家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女儿的时候。
灯光消灭,客厅昏暗,唯有巨大的生日蛋糕上的蜡烛有光亮。所有人都在欢呼着许愿。
陆欢双手闭合,默念出愿望,一举吹灭了蜡烛。
蜡烛熄灭,一切随之消失了。
紧接着,陆欢变成了成人后的模样。
四周不再是生日聚会,而是夕阳下。
大海,脚下的沙滩。
金黄的光照下,一切都模糊得混乱,唯有不远处那人的人脸是真真切切。
是......白矜。
二十二岁的白矜。
陆欢怔在原地。
白矜的双手背在身后,发丝被风吹扬。
只见这张脸上含着淡淡的笑意,洋溢着温和的幸福。阳光打在她的脸颊,仿若整个人都是发光的。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姐姐。”
她对陆欢说道。
眼前的人,和以前大有不同。
以前的她能在黑夜中自残,疯癫黑暗至极,而现在的她被阳光眷顾,重新有了希望。
她看着陆欢的眼神,好似也在期待着得到回应。
陆欢正想说些什么,周边的景色又开始变幻。
光明扭曲,被黑夜所覆盖。场景逐渐幻化成一个黑暗潮湿的雨夜。
而陆欢执着伞站在雨中,看着远处路灯下蜷缩的人影。正如那天晚上一般。
雨水浸湿惨败的身体,昏黄灯光洒在她身上,好似在放大她的落魄。
就在上一秒,她终于脱离黑暗,沐浴在阳光下。
而在下一秒,现实将她打回谷底。
上天在用倾盆大雨来羞辱她,告诉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是陆欢。
是她先给了白矜人所该有的温度,情感,与爱。最后再恶狠狠地收回,告诉白矜一切都是虚无。
陆欢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她一直在强迫自己忽视。只因当初下决心这么做时,就已经考虑好了后果。
她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恶人做的事,她做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她就是恶人。
可在这时不知怎么,心脏在隐隐作疼。
很窒息。
梦境中,陆欢走去,挪出一半的雨伞,替她遮住了雨。
再次看见通红的双目,陆欢的喉咙仿若被遏制,竞没像第一次那样对她放出狠话。
她们就这样一直对视着。
直至白矜缓缓站起身。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一把利器,陆欢瞳孔猛地一骤缩,当即想退后,以为她是要报复。
谁知这把尖刀不是刺向陆欢。
而是她自己。
刀无情地插入腹部,汩汩血液流出。
“你做什么?!”
陆欢急忙扔开了雨伞,上前扶住她。
白矜无力靠在陆欢怀里,身子紧挨,一手环着她的脖颈,声音颤抖着委屈。
“姐姐,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陆欢无暇顾及一句句的质问,脑海中只想着她伤口,想打急救电话。
可是下一秒,白矜将刀拔出,同样刺入了她的身体里。
陆欢恍惚地感受不到痛感,只发现手心处一片的红艳。
“白矜,你。”
白矜却是笑得娇艳,脸颊上雨水滑落。轻轻踮起脚尖,唇瓣贴在陆欢的耳边,气息湿热,“这样......”
“我们啊,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好不好,姐姐?”
“一直,一直在一起......”
“让我,永远地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