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1999年12月31日。
我形如空壳的身体被中药填满,短暂获得下床走动的机会。
汤圆在小笼子里蹦跶来蹦跶去,时不时歪头看我,两颊红晕像天边行将消失于地平线的美丽橙红色落日。
我忍不住上前摸摸它的脑袋,见它专注看着桌边食盘的白瓜子,捻了一粒给它吃。
门应声打开,玉眉端着冒热气的药进来,熟悉的苦涩药味差点把我吓回床去。
见到我,她反应比我还大,在桌子上放下药,从旁边的衣帽架上取下她前阵子给我做的长披风,二话不说往我身上披。
一层夹了棉的长披风,一丁点儿寒风都进不来。
“你今天怎么下床了,天寒地冻的,你受得住吗?”玉眉裹粽般拢紧我领口,我感觉双手连动动手指都十分困难。
“今天好些了。”
趁玉眉转身关窗,我暗暗松了松领口,快喘不过气。
关好窗,玉眉对我左看右看,看出我起色红润了些,“嗯……看样子确实好了点。”
我拿开她手,“我身体怎么样我还能不知道。”
玉眉耸肩:“你的话没一句真。”
我现在在她那里算是彻底失去了信任。我说什么她得进行过一番求证才肯相信。
“来,把药先喝了。”玉眉将药碗挪到我手边催促道。
移动中漾起的褐色波纹有种快将人吸进去的魔力。我和它对视良久,深吸一口气,才敢端起碗一饮而尽。
良药虽苦口,利不利于病,难说。
“你今天下床,有什么想要做的事吗?”玉眉问。
我从碗底的药渣看向面前的她。
我说,我想去柳梦的家看看。
玉眉顿了很久,眼睛都忘了眨。她兴许是嗅到了一丝不寻常,蹙起的眉暴露她的戒心。
“为什么?”
————
反常要从前三天开始说起。
在高烧不止中,我被烧得神识混沌。
也许是玉眉那声“油尽灯枯”,我在迷乱模糊的白色梦境中,看见自己。
她近似透明,只可依稀辨清身形轮廓。柔纱白裙,微卷的头发上,耳边戴着白纱织成的玫瑰。她占领书房那张我常睡的床,跪在床头,对着窗外看。
像平日的我。
莫名一股力促使我前进,走向她。
我走上前去。她形如无实质,我得以轻易穿透,学着她的,或者是“我”的姿势,跪在床边。身形完全契合。只是她不说话,不笑不哭不闹,是空洞的身体和空洞的脸。
唯有那望向窗外的眼睛,透出一丝像人的执着。
活像世界存在的第二个我。
又像困在这个房间,这个视角下的一丝魂。
为我带来一个可预见的未来。
她会看什么?
她到底在看什么?
我学着她,微微转头,望向窗——原来那里早已是空无一物。
没有轻而富有节律,走入我心的高跟鞋点地声。
没有转瞬即逝的旗袍裙尾一抹朱红。
更没有那个携着一袋红莲雾,同我分食一个果的美丽女人。
“透明体”眨了眨眼。
心脏同频震动,她困住我,我困住她。她伤心,我难过;她悲怆,我泪流。
晴天忽变黑压云的阴,倾盆大雨落下,雷电乍现。
豆大的雨滴打落柳叶,困于涟漪中的柳叶顺风漂浮旋转,无法挣脱。
窗外景象成为水街去往灯火通红的观音庙的路。
被雨浇透的我跪伏在青石板路上,翻找嵌在石缝间、藏于泥水中的白菩提子。
我循着它们的痕迹,在不远处的窄小巷子里,发现一大滩骇人的血迹。
而那里本不应存在,早早被沈怜双送去医院抢救的人,倒于血泊中,任由因雨水流淌的血染红衣裙。
苍白的脸,闭上的眼,死亡带走她的灵动鲜活,让她成为无声无息的睡美人雕塑。
它和曾经的噩梦产生重叠。
桩桩件件,上天早作回应。
一夕之间观音庙置身火海,火星随风纷飞,热浪烧灼双眼,直至我们不得已闭上眼。
眨眼功夫。我们站在柳梦家的枣红木门前,里头有人在走动,偶尔站在紧闭的窗子观望。
透明体与我分离,穿过门,进了屋。
我推开没上锁的门,里头依然是无人气的空荡,透明体呆坐在沙发上。
我学着她坐下。
然后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
“叹铃,你怎么还不来。”
对面窗台落下从前那只神出鬼没的斑斓相思鸟,它第一时间锁定我的双目,静静沉沉地看着。
时间仿佛静止,定格在这古怪又安宁的节点中。
踏踏两声响。像笼子里的鸟因不安分躁动,用爪子叩击用以站立的横枝。
斑斓鸟骤然飞走。
透明体追逐它,我与她本为一体,她轻盈地奔跑在斑斓鸟身后,我如获千里眼,看见她所能看见的一切。
鸟儿飞向幽深的山林,高低起伏的山峦,郁郁葱葱,层次不一的绿树、灌木丛。这里是林海镇的山。
越往深处,越幽暗。
直到它在一片荆棘丛中停下来。道道荆条纵横交错,像戒备森严的笼。
我从缝隙中窥探,有人被困在其中,背对着的熟悉身影。那个治疗所中,总在黑暗中见我的旗袍柳梦,重新出现。
在被荆棘丛筑成的穹顶下,她穿一袭青红旗袍侧躺在空地中间,闭眼喃喃,眷恋不舍:“叹铃……叹铃……”
又一声啼鸣,将我从纷杂的悲惨梦境中拉回神。
我睁眼,与笼子里的鹦鹉对上视线。黑暗中,它的眼睛在发光,灼灼如人眼。
脑海里回忆的是神婆说过的话,还有玉眉的解释。
很久之后,我对着鸟儿说。
“你在等我,对不对。”
——
怪梦并没有就此消失。
往后我梦见荆棘丛消失不见,里面的人不知所踪,我不停奔走在山麓间寻找柳梦的身影。一直到远山的那抹身影往水街方向走去。
我猜想她是想回家。
但我离她太过远,再想去追寻,却因头顶鸟群的鸣叫戛然而止,回归现实。
后来我什么都没有梦到,虚弱枯萎的身体倒是奇异地好起来。发烧褪去,我越发清醒,手脚也有了些力气。
我开始觉得这并非是高烧糊涂之下,因执念过深而产生的偶然梦,它像某种预兆或指引,告诉我得做出行动。
所以有所恢复后的第一件事,我要循着梦里的自己,去找她。
——
“我要去她家里看看。”我坚持道。
玉眉僵硬的双肩泄力般垮下,无奈答应:“好。”
现下站在枣红木门前,入眼是萧索凄清,了无生息。那些柳梦种下的花草,早因无人打理枯萎凋零,风吹,枯叶碎纸花般扑簌簌落。
吱呀一声,未上锁的门被吹开。我没时间感伤,迅速上前去看。
妄想好梦成真。心存可笑的侥幸推开门,等来的却是一间什么都没了的空房子。
我神经质地走到原先有沙发的位置。
什么都没有。
连丝毫的声响都没有。
只有玉眉在说话:“听人说房东要把这里拆掉重新建,旧家具拿去回收……”
拆掉重建,意味一点痕迹都没有,往日点滴被抹擦得一干二净。
我抱膝坐在地面,咬着指节琢磨。
梦里的柳梦为什么要来水街呢?她不爱这个地方,一心远走,理想是安居在如世外桃源的林海镇……否则我也不会将她葬在那座山上。
齿间的指节突然被扯离。回过神,玉眉在我面前焦急大喊,“不要咬了!出血了!”
她按住我双手,和我平视,让我冷静:“叹铃,拆掉是没办法的事,别难过,柳梦不是还给你留过很多东西吗?不代表什么都没了的。”
但事实上令我怔忡的点并不是这个。
“玉眉,我梦到柳梦了。”
“她来水街。”
“来找我。”
可是柳梦,现在我要怎么找到你。
玉眉将失魂落魄的我带回家。
我强撑精神吃过饭喝了药,玉眉看我实在无精打采,愣是在床边陪了我三小时,给我讲从前有座山的故事。断续的话语和重复的故事内容,终于将我催眠。
幸运的是,梦境又莫名其妙地续上了。
我看见穿着红旗袍的柳梦,在雨过初晴的天气里,支着边角挂水珠的油纸伞,站在水河上游。
微风吹起一角红裙尾,伞下的她持着欣赏的姿态,侧头微笑看向石阶。那上面是透明体的我,正脱下鞋袜,想将双脚没入水中。
“我”回头看她,她同样看“我”。有别于初见时的错身而过,我们这次面对着面,看见彼此。
柳梦再次说起那句轻笑后的友好提醒。
“上游玩水呢,小心挨下游洗衣的人骂。”
一声鞭炮炸响,我猛然苏醒。冷风灌进来,面颊湿冷,泪水早不知何时淌了满脸。
这究竟是我日有所思的臆想,还是柳梦游荡人间的残魂未散。
我无从得知。
一切仿佛被拨回原点,回到那个我第一次碰见柳梦的场景。传言说,人之将死,会看见逝去的至亲回来,带走她。
兴许这个她所停留的地方,是我从始至终的归宿。
————
玉眉趴在床沿边睡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她眼睛还没睁开,手已经习惯往床头摸索,只要没摸到我会顿时清醒,比任何鸡鸣犬吠都有效。她迅速抬身,确认床铺是否有人,“叹铃?”
“我在。”
玉眉当即转身,幅度过大,板凳都没她转得快,导致她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到地上,好在双手后撑,她没有太狼狈。
见到端坐在书桌前的我,她松一口气,“吓死我,以为你又跑哪儿去了。”
她从地上起来,拍拍尘土。来我身边,“怎么脸色又变得这么差了,早上明明好了些。”
她一手支起我脸端详,呢喃:“白得快成透明弹珠……”
我扭开脸,笑说:“我看你才像个弹珠。”
玉眉把板凳拉过来,问我:“坐在这里做什么,盯我睡觉?”
这话不假,我要把从小到大的玉眉一点一点记在脑海中。生命里难忘的事少之又少,我要把有限的脑容量,全留给柳梦和玉眉。
“我被鞭炮吵醒,醒来没事干,换我守着你。”
我支着下巴,看玉眉那双眨巴的眼,因我这话红了脸不敢对视,转而看向旁边笼子里的汤圆。
我偏开头,看向窗外,“为什么今天会放鞭炮?”
玉眉说:“过了今天,就是千禧年,还是二十一世纪,人都说是个全新的开始,值得纪念。”
“所以大家放鞭炮就当庆祝了,这个点,多半也是小孩放着玩,听说旁边村镇还要办晚会。”说到这,她有点欣喜地问,“叹铃,要一起去跨年吗?”
新世纪,全新的开始。相当美好的词汇。
迈向新世界的最后一天,也同样值得纪念。
“那今天会是难忘的日子。”我摇了摇头,“玉眉,我想和你聊聊天。”
玉眉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有点卡壳,“好、好啊,聊……聊什么。”
我拉过她双手。看着她这张陪我度过数年,褪去稚嫩、褪去婴儿肥、出落得亭亭玉立的脸。
“以后要是去了别的地方,要记得好好照顾汤圆,还有自己。”
玉眉的僵硬慢慢消失了,半垂目,静静听我说。
“好。”
“我想留在林海镇,一直都在那。”
“好,我陪着你。”
她还是像从前那样迟钝,没有听出我的言外之意。这让我感到庆幸。
我搓搓她发凉的双手,捧在手中,用前所未有的郑重口吻。
“我少有幸运的时候,一向难得上天偏爱垂怜,但它将你带到我的身边,我此生幸事。”
“玉眉,很高兴认识你。”
玉眉眼中似有泪光打转,可能我这番举动来得太正式。她别扭地挣开我的手,干笑两声,闷闷地说:“干嘛啊……搞得像宣誓。”
“吃饭吃饭,等会饭都凉了。”她摆摆手起身,留我一个快速逃离的落寞背影。
奶奶和老朋友们外出看隔壁村的跨年活动。
妈妈抱着还在咿呀学语的弟弟,坐在厅里,逗他玩。
时间已近十一点。
玉眉和我坐在院前的门槛上,仰头对着天上明亮的月亮,问:“叹铃,真的不想出去玩吗?外面会很热闹的。”
“怎么热闹?”
“人们会聚在一起放烟花,还会掐着秒表倒计时。零点一到,这个天会变得很灿烂,像过大年一样。”
我反问她:“那……我们有烟花吗?”
玉眉一愣,显然她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没有……”
我笑着请求:“我想放烟花,玉眉,你可以去买吗?我走不远,怕连累你。”
很久之后,玉眉才有声音。
“那你要等我。”
外头风大,不能久坐,玉眉走之前将我送到书房前。我趁她搀扶完,松手之际,深深回抱住她。
分开后,给她留了个平常的嘱托。
“注意安全。”
玉眉踏出门时,莫名又回头看我,看得我有点心虚。
不过她只轻声说:“这里离卖烟花有好一段路,你不用一直等。想做什么就做吧,随你。”
话毕,毅然踏入夜色中。
她的身影慢慢凝成一个点,到最后消失道路末尾,再看不见。我忍不住叹口气,为她这份体贴和合时宜的迟钝感到歉疚。
解开上锁的抽屉,拿出针绣图册,蓝布袋和日记本。希望她不要怨我分量太少。
日记本剩下最后一页,我写完最后想说的话,为它们落下最圆满的句号。
叠摞起来,齐齐放进衣柜下的暗格里,它们的旁边,是牛皮纸信封包着,写有“梦想基金”四个大字的厚厚一沓钱。
往下,是一个木盒,我将它拿出来。
这里藏有柳梦为我做的琉璃胸针、对戒、完好的朱红旗袍。
倘若有缘遇见,我要为她重新戴上。
————
妈妈在厅前打瞌睡,在我收拾好包袱,意图从窗边逃走时,一只手牵住我一根手指,死死抓住。
我回头去,是刚会走路的弟弟。面色红润健康,粉雕玉琢。旁人都说他和我长有七分像,玉眉也曾这么说过,像个男版的我。三分不像的,兴许源于我这病弱气质。
没有办法,我怕他惊动了厅里的妈妈,只好拿来床前遗留的小拨浪鼓哄他,对着他晃晃。
“江祁灵?”
“夹……夹……”
模糊的音调,我听不懂,直到他另一只手伸出来,才明白他被拨浪鼓吸引。我将拨浪鼓塞到他手里,让他晃着玩,好解脱我的手。
他确实安静,看着我踏上窗门,只是嘴里不断发出类似“夹”的声调。一直到我即将跳下窗,才听出他说一句清晰的字音。
“姐姐……”
我回过头来。
恻隐心难免升起一点,还是要为这个弟弟做好好的道别。他本无辜,我并不恨他。
摸摸他的头,心里想,我小时候应该没有他那么呆的吧。
“嗯,再见。”
————
我披上披风,戴上帽兜,从窗边逃走。
一路来到水河上游,此刻的人们都在另一处的广阔空地准备放烟花,这里无人经过,静谧又深邃。
只是石阶依旧没有撑伞女人,再一次的,我的美梦似乎落了空。
但这次我没有气馁。
像很久之前那样,脱掉鞋袜,脚尖触及水面,刺骨的冰凉。
它似乎变成了柔软有实质的透明床。脚尖让水面漾起一圈圈波纹,波纹不断变大扩散。有种天然吸引力。
我对着水面发了很久的呆。最终身随心动,我踩了上去,一步一步往前走。
冷硬的石板触感消失。周身被柔软如果冻的水包围。我终于知道以平和的姿态置身水河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原来它如此安静,让人沉醉。
同上天作赌,拿命当赌注,是疯子作下的决定。
我想我会赢,无论如何我都会赢。
水面之上,突然爆发出人群激烈的吼叫,被水阻隔过的声音渺远而神圣。
倒计时从十变五。
我在发暗的深水中,见到长眠地底的人。
倒计时从五变三。
她在这时回过头,向我游来。青丝逸散,我看清她微红的双眼,和怀揣爱意的笑。
我甚至能听见她心底的声音——她在唤:叹铃……
我抱住她,她究竟是虚是实?我固执地想,我见到了她,眼见便为实。
像迟来的雨润泽大地,我久违感受到充盈周身的快乐。
死亡绝非终点,这是我这一生唯一赌对的事。
渺远的人声还在继续做着倒计时。
“三!”
“二!”
“一!”
随后,“砰……”一声,无数烟花炸开。
天边彩光乍现,亮如不夜天。
上边的人迎接新世界,而地底的我重逢旧爱人。
我说。
“柳梦,好久不见,我很想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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