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鹤曾经对怯生生的五虎退说过, 即使是她自己,也有害怕得不行的时候。
她在第一次亲手杀死恶鬼时做过噩梦,在经历一场大火时感到过害怕, 但最让她心中恐惧的,还是那个改变了她和父亲两个人小小家庭的勘察加海, 以及海上那条晃悠悠的旧轮船。
此时, 被砂川熊吉寻找的小林鹤, 就在这条船上。
船只停靠在距离小樽三十公里远的函馆港口, 甲板上的监工正在和谁谈话,吹嘘的声音隐约传进来,“我们勘察加渔业在国际上可是处于领先位置, 也是解决国内人口重担、粮食问题的……”
但是甲板下面,船舱里的人对监工的夸大其词毫不关心。一群十四五岁的少年在幽暗的船舱里打打闹闹, 密集的床铺前挤满了他们小鸟似的脑袋, 以及几个送他们到船上的母亲。
“健吉, 别闹了。”一位母亲轻声斥责,又取出糖球, 分给旁边的孩子,“和我家健吉好好相处哦。”
但是一屋子少年里面, 只来了寥寥几位母亲, 大多数新任杂工都没有其他人陪伴, 就比如说接下女人递过来的糖球的小林鹤。
少女是比这些来做杂工的小子们稍大一些。原本她的身高虽然出挑,但是也有男女先天发育的限制, 和常见到的几位男生同龄人比还是矮一头。可在这些人人都营养不良的少年面前, 她就高挑得显眼。
船舱里的所有人, 包括小林鹤自己在内,都没有任何人对她一个女孩儿成为杂工上了船这点有所异议, 平淡地接受了这不寻常的一幕,即便有人投过来目光也大多是因为她的高个子。
新来的高个子小杂工捏着糖球,和身边其他孩子一样,羡慕地看向有人来送的那些母子。
忽然,她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少女回头一看,见到一张遍布伤痕的干瘦手掌,再往上,是温和慈爱的眼。
是父亲。
父亲好似对她出现在这儿没有一点疑惑,他领着小林鹤走出杂工的船舱,进入到渔工的那间,臭烘烘的气味袭来,酸臭味把人熏得够呛。房顶上挂着一颗熟过头的硕大的刺玫果,浆果薄薄的果皮似乎快要炸裂开,散发红彤彤的光勉强照着船舱。
男人找到一个破烂的床铺,翻出包裹,包袱皮被层层打开,一个皱巴巴的纸盒露了出来。
小林鹤的眼睛亮了起来。
当纸盒中的芝士蛋糕出现的那一刻,空气中的臭味神奇地全部消失了,她的感官中只留下松软蛋糕的香甜。
狭小的舷窗像是大海窥视的眼睛,碧蓝的海水让她心生寒意,不知怎么的,少女心底有些悲伤。
她蹙起眉头问向那个肩背消瘦却可靠的大人,“我们一定要出海吗?可不可以不去?”
海里、海里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物。不,不只是海,这艘船也让她恐惧。
“不出海,你就吃不到这样的洋点心了。”小林父亲逗弄孩童一样。
“我可以不吃蛋糕的!”新来的杂工少女连忙道。
舱内,来自天南海北的渔工谈论起岸边游女和劣酒,醉眼朦胧地发出心照不宣的嘿嘿笑声,这些就是他们全部花销的去处了。在岸上把最后一个铜子儿花光,身无分文之后,他们又一次把自己卖到船上,卖出的微薄报酬甚至比不上贵人鞋尖上的泥土金贵。
他们是被粘住的鸟。小林鹤心中升起这样一个念头,她似乎看到这一舱的渔工们都变成了鸟,脸盘浮肿的变成了胖麻雀、褐皮肤的变成了珠颈斑鸠、身体枯瘦的变成了灰琼鸟……
一排排支棱的爪子下面,似乎有漆黑粘稠的胶水粘住了它们,但是失去自由即将被怪物捕食的鸟没有丝毫警惕。
“你也变成被粘住的鸟了吗,父亲?”她泪眼朦胧。
布满伤痕的手摸了摸小林鹤的头,那人笑了笑,“没有,我答应过你。”
可就算这样,你也没有回来。
在少女的极力抗拒中,轮船依然起航了。翻滚的波涛每次拍打到船身上,都能听见一阵让人牙酸的金属吱呀作响声。这艘船距离上一次被真正地检修已经过了二十年左右,那还是日俄战争*的时候,它当时是一艘运输船。
这一船破铜烂铁被新刷一遍油漆,喷上“博光号”几个大字,就在勘察加渔业公司再就业了。
几乎是一眨眼之间,博光号就来到了日俄交界的海域。渔工们的气色萎靡,杂工们也小脸蜡黄,这是没日没夜地干活加上吃不饱饭所带来的。正在做罐头的小林鹤与旁边剥蟹壳的杂工们一起被监工用铁棍敲打喝斥赶到甲板上。天上下起密集的雨丝,寒风凛冽,这条船的模样怪异极了,它朝天空扬起螃蟹似的巨大钳子,八条蟹腿伸得极长,胖胖的船身如同红色的蟹壳,可在场没有一个人感到奇怪。
他们费力地扯着被海水浸泡的缆绳,雨水劈头盖脸落下来,蟹腿逐渐被人拉回来,渔工们从蟹腿里爬到蟹壳上。
“要起大风浪了。”回来的渔工之一,小林父亲对杂工少女说道。
人们窝在船舱里,怎么暖也无法把冻僵的手焐热,疲惫的身躯和疲惫的船舱一样,产生不了一点热量。一个浪头打过来,船便倾斜摇摆,没站稳的人霎时间从一头滚向另一头。在茫茫大海中,博光号没有比一片飘零的叶子安全到哪儿去。
舷窗时不时被浪头覆盖,在偶尔的空隙,小林鹤看到一片黑黢黢的山峰影子,那是苏俄的勘察加海岸。
她看向船内,无论是渔工、杂工还是水手,所有人的生命力都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其中也包括小林父亲。
少女低头看了看自己瘦弱的手掌,心中想到:也包括我。
一个莫名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有什么用呢?就算你平日里与人为善,就算你勤勤恳恳地工作,就算你付出了再多的努力想要认真生活,可是生活不给你这个机会。你会被重担压垮,你会葬身冰冷的勘察加海,你会看不到最疼爱的人被讨债者卖到了宿场,又随着游女一路颠沛流离去了吉原。
这艘怪物一样的船只让我们永远分离。
难以抵挡的恐惧从四面八方笼罩了少女。
“骗子。”眼睛圆润的杂工看向那个消瘦的男人,“这是一艘吃人的船,你就算不是被粘住的鸟儿,也永远回不来了。”
虽然很困难很困难,可我多么任性地想要你再坚持一下,坚持着活下去啊。
男人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像是传染一样,渔工、杂工、水手,甚至整天不见天日在船底烧煤的炉工,他们的脸也一个接一个灰败下去。
脚底的地面越来越晃,没有一处平稳,柔软得好似是生物的内脏,粘稠的胶水溢满地面,像是螃蟹胃里的消化液。
小林鹤看到自己发青的手指,这才了然:原来我也和他们是一个样子啊。
她最信任的人、幼小的鹤心中最强大的背影,都敌不过这艘吞噬生命的船,那么她又凭什么能赢过这条怪物呢?
螃蟹的胃里装满了珠颈斑鸠、麻雀和灰琼鸟,还有那个放弃了求生希望的消瘦男人。小林鹤挨着他坐下,感受到他冰冷的体温,比冬天女孩贪玩触碰到的溪水还要冷。
大海沉静地翻起层层怒涛,汹涌的海浪在剧烈摇晃的船只身上拍打出一片静谧的死寂。
一声咆哮突兀地传来,似乎幻化为一道熟悉的男声,“不是这样的!”
就在螃蟹的胃里,小林鹤看到闯进来了——一头棕熊?!
棕熊迈动四肢奔跑,它所到之处,柔软的地面重新变得坚硬,头顶的浆果变成昏暗的灯泡,呆立不动的鸟变回了或瘦削或浮肿的人。
棕熊停在她面前一通吼叫,小林鹤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耳朵,指尖灵力闪过,少女听清了它说些什么,“你的父亲不是因为劳累过度而死去的,他也没有放弃活下去的希望、放弃去见你。他是怀着拯救他人的信念而死的!”
棕熊说:“你还记得当时那场轰动全国的秩父号惨案吗?”
小林鹤一愣,点了点头。
就在那年的四月下旬,和博光号从事一样生意的另一艘船,秩父号,在遭遇强大的海上风暴后面临即将沉没的下场,可发出去的求救信号却无人回应,苦苦等待救援的人们什么也没等来,最终有一百六十一人遇难。已经去了吉原成为秃的她是在几个月后才从过时的报纸上看到这条消息的。
“秩父号的求救信号被博光号接收到了,听到报务员报告的无线电信息后,浅川监工满不在乎只想着继续深入海域去捕捞螃蟹。你的父亲是想要阻止浅川监工,想要鼓舞他人一起去营救秩父号,才会被监工关起来毒打。他是因为想要营救他人而死的!”低沉的吼叫声传达着这样的信息。
不知不觉间,少女泪如雨下,她身上打满补丁的杂工衣裳也变回了白襦绯袴的巫女服,发青的指尖恢复了红润的血色。
熊吉急忙想要安慰默默流泪的少女,一伸出手才发现那是熊掌,他刚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有变回人类。于是棕熊抬起了两条前足,棕黑的皮毛一点点褪去,化作一个褐皮肤的阿伊努人。
“熊吉先生。”小林鹤认出了来人。
熊吉重重地点了点头,“我能够通过阿伊努人的眼睛看向这个世界,我亲眼目睹了博光号接收到秩父号求救信号的经过,我看到了你父亲的英勇。”
“啊,我知道的,他就是一个善良的人。”小林鹤红通通的眼中泪水不断滑落,“他不愿去找游女寻欢,却是唯一肯去帮助宿场生病的游女寻求医生的人。游女姐姐嘴上说他是个穷鬼,心里却明白他是个正直善良的人,因此才肯在宿场一直照顾我。”
啊,理所当然。熊吉想,否则当初那个在深夜拿镰刀割断捆住幼熊绳索的人,又该是受到谁的影响与熏陶呢?
褐肤的阿伊努族壮汉把巫女拉了起来,一步一步费力地从粘稠的黑色胶水中拔出脚,走到了甲板上面。
此时此刻,巫女才发现,这艘船整个的外形大变。她想象中的巨大蟹钳是两个黄色烟囱,八条蟹腿是八只捕捞船,脚下红色的螃蟹壳是被涂了红色油漆的船肚。
它不是怪物、也不是巨大的螃蟹,就是一艘普普通通的破旧轮船。
“我曾经在大正时期,来到了一个和人村落,见到了一名小女孩。”熊吉脸上比之前增添了许多皱纹,看起来衰老不少,“我是被阿伊努族崇拜信仰的熊,在决定以一个普通阿伊努人的视角感受世界后,我的名字叫做砂川熊吉。”
“你们口中的小樽,来源于阿伊努族语言,意思是砂岸的河川。我是砂川熊吉,我是小樽的熊先生。”熊吉认真地对她说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少女在怔愣间,从他身上看到了曾经那头在幼年陪伴过她的熊先生的影子。小樽的熊先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在他们村落来找她,小林鹤也会自言自语一样对熊先生说出一大堆小孩子的心事。可惜的是,在某次棕熊离开后,他们还没来得及正式道别,小林鹤就也被迫离开了原本居住的村庄。
谁曾想,在下一个世纪初之时,他们又一次重逢。
现如今,博光号上面。
褐肤的男人手中的拳头握紧。小林鹤也拔出不知何时重新出现在她身侧的日轮刀。
男人似乎知道她有所顾虑,对她摇了摇头,将自己的灵力覆盖上巫女手中长刀的刀身。
下一刻,随着两人一人出拳一人挥刀,大海与船只的场景突然裂开,露出咒力蔓延满空间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