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黎醒的时候蓦然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 视线里是过于曝白的天花板和照明灯,周围挺安静的,但能听到一点机器运转的声音和门外远远传来的模糊声响。
她闭了闭眼, 好一会儿,才从昏迷时的无意识状态慢慢找回对身体的控制。
青黎一动, 于池就猛地坐直了。
青黎这才发现她一直趴在床边。
“你你醒了?”于池站起来,俯过身紧紧盯着她, “现在感觉怎么样?难受吗?疼不疼……”
她说着说着像是想起来什么, 急忙转身跑出去,青黎能听到她在门口喊医生的声音。
不过几分钟, 病房里就突然出现很多人。
青黎微闭眼睛,配合着医生再次确认了下术后情况, 随后又拔去了呼吸管。
有些不习惯,毕竟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待遇了, 这些年偶尔发烧感冒引出炎症什么的,也多是吃药挂水而已。
她并没有清醒多久, 很快就又睡下。
“小池, 没什么事了, 你熬了一夜,回去休息吧。”于荣年也松了口气, 拍了拍于池的肩膀, “我已经让人帮你给学校请了假。”
医院病房里需要安静, 于池都没来得及跟醒来后的青黎说什么, 就被赶了出去,此时里面只有沈曼。
“我不累, ”于池问,“我能留下吗?”
于荣年说:“有陪护, 你妈妈也会在这儿,不用太担心。”
于池说:“那我陪妈妈。”
她目光还在隔着观望窗往里看,语气却少有地坚决,于荣年看了她几秒,突然问:“小池,江河是怎么回事?”
于池这才将注意力从青黎身上转移出来,看向于荣年。
或许是因为青黎做手术,晚间时候,于荣年和沈曼都没有问她江河的事。
不过,于池有注意到,于荣年曾在走廊外一旁打过电话,眉头紧锁,神情冷肃,她即使没听到内容,也在某个对视中明白,对方必然是找了人去寻江河。
于池停顿了下,还是低声把之前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
于荣年脸色逐渐难看,他当初带于池回来的时候试探过,对方显然并不清楚当年的事,拿了钱之后几乎说什么是什么。
于荣年经商多年,识人的眼光自忖有一些,江河的品性他早在初见时就看得清楚,只要做做表面功夫,他打量对方不会有那个心智能看破真相,更没有胆量敢跑到他面前叫板。
“青黎不是我姐姐,”于池抬着头,目光定定地落在于荣年身上,“是吗?”
虽是询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于荣年看着于池,即使对方回来许久,可其实彼此之间并没有太过熟悉,但无论如何,她才是自己的女儿,与自己血脉相依的人。
至于青黎,于荣年看向病房的门,这样的场景他并不陌生,他们曾付出很多心血,也得到很多回报,所以才更加舍不得放手。
他和沈曼确实犹豫过,这样的真相之下,他们还要把青黎留在家中,是不是对他们亲生女儿的不公平?
若一直披着双胞胎的外衣也就罢了,可现在……
过了几秒,于荣年回过头,问:“你想让她做你姐姐吗?”
于池一愣。
于荣年看向她的目光沉凝,就好像这是一件可以由她来做决定的事。
于池恍然间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她动了动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所幸于荣年并没有追问她的答案,很快便说:“你想要留在这里陪着也行,但在医院别乱跑,累了就跟小李打电话,让他过来接你。”
于池低低地嗯了声。
走廊的光亮的有些刺目,青黎住的是VIP病房,楼层高,人流量少,安安静静的。
于池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待了会儿,半晌后又站起来,手指扒着病房门侧面的观望窗,一动不动地往里面看。
其实也看不到什么,即使呼吸面罩已经拆掉了,但距离那么远,也只能看到病床,上面的被子轻薄。
沈曼很快就注意到她,推门走出来,有些惊讶:“你怎么没跟你爸爸回去?”
于池只是摇了摇头,目光还看着里面,小声地问:“她现在怎么样了?还醒着么?”
“又睡了,”沈曼说,“医生说送来的比较及时,只是个小手术,醒了就没事了。”
“及时……”于池喃喃,回想起之前,说:“是因为她反应很快,就好像还没有病发就已经提前感知到了。”
沈曼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病房,停了半晌,才说:“久病成医,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青黎……”沈曼叹了口气,说,“她虽然长在于家,但小时候一半的日子都是在医院过的,吃药、打针、手术是家常便饭,连认字都是看着病历单学的。小池,命运并没有过多眷顾她,你别……”
沈曼的声音逐渐涩哑,像是说不下去了。
于池转过头,直直地看着她。
你别什么?
她想说什么?
江河找过来的事她必然已经知道了,但除了于荣年刚才的那场问询,大家好像都默契地不去提。
如同一场“皇帝的新衣”。
沈曼沉默了下,伸手摸了摸于池的头发,说:“你是个好孩子,青黎也是,妈妈希望你们都好好的。”
于池没说话,脑子里白茫茫的。
中午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雨,细细密密的湿好像能从闭塞的门窗里渗进来。
于池坐在床边,旁边是正在运行的心脏监测仪,几条细线有规律地起伏着。
青黎很安静地躺在那,被子盖到胸口,露出一点肩膀,宽大的病号服扣子被扣到倒数第二个,但依旧松松垮垮的,更加衬得少女清瘦,下巴尖尖。
于池忍不住又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不出意外的,温热的气息慢慢扑在手指上。
这一点气息让于池安心了些,收回手后歪着头看她。
其实于池一直知道青黎身体不好,但知道和亲眼见证是两回事儿,她在监护室外待了一夜,直到现在对方转到病房里,都还是有不真切感,总感觉是假的。
在这样一个机械而苍白的空间里,鲜活褪去,周围都是冷冰冰的,越发显得青黎整个人有种病态无害的柔软,柔软的黑发,柔软的脖颈,就连闭合的眼睫都是软的,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纯黑,一簇簇的,弧度如同弯月。
像是漫画里的人。
过了一会儿,那弯月颤了下。
青黎两次醒来后都看到于池,不由得愣了愣。
于池也愣了愣,然后急忙站起来。
青黎动了动唇,问:“你……你怎么还在这?”
她的声音因为许久没说话而露出干涩,很低,软软的。
于池有点手足无措,说:“我,我等你醒……”
青黎嗯了声,像是还没恢复力气,又闭了闭眼睛。
“妈妈刚才接了个电话,才出去,”于池解释了下,又忙不迭地问:“你,你还疼吗?我叫医生过来。”
青黎看着她按下床头的呼叫铃,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便微微摇了摇头。
于池不由得再次确认:“不疼了,是吗?”
青黎勾了下唇,说:“不疼了。”
医生很快过来做完检查,又抽了血,同时说了一些注意事项。病房里的陪护和沈曼刚好都不在,于池瞪大眼睛,认认真真地去记。
青黎慢慢缓过来,精神比刚醒来时好了些,等医生出去了,她才侧过头,看着于池。
“好了,可以松了。”
于池哦了声,赶紧放开按住棉签的手,抽血之后那处娇嫩的肘窝里留下一点青红,白皙的皮肤像是透明的,能清晰地看见青蓝色的细小血管顺着手臂往下延伸,手腕纤细。
于池帮她把袖子往下拉好,指尖触碰到的皮肤冰凉。
青黎注意到她眼睛下得青黑,问:“你晚上没回去吗?”
于池没看她,盯着她被医用胶带粘满的手背,摇了摇头。
空间里有滴滴答答的钟表声,一针一针地走着。
青黎问:“吓到了吧?”
于池这才抬起头,一双眼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模样看起来有些委屈,又有些后怕,要哭不哭的。
青黎微怔,顿了下,放轻声音:“抱歉。”
于池说:“你道什么歉,你又没做错什么……”
她说着说着没控制住,吸了吸鼻子,像是有些窘迫,瞬间便错开目光,赶紧重新低着头。
青黎垂下眼睛,能看见她抿成一条直线的唇,还有因为强力忍耐而绷起来的下颌线。
青黎安慰她:“没事了,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
于池咬着牙,好一会儿才把莫名其妙的泪意压下去,闷闷地点头。
青黎看着她都快把头垂到胸口了,想了想,又问:“江河呢?”
问到江河后,于池终于把注意力移开了些,她手指落在床沿处划了划,瓮声瓮气地说:“不知道。”
青黎没有说话。
于池飞快地抬头看她一眼,青黎微皱着眉,神色显然有些疑惑。
“你都这样了,谁还管他?”于池在床边坐下,掌心距离青黎舒展的手指只有几寸距离,她抠着被角,说:“可能爸爸今天会去找他,反正他没跟我说。”
青黎嗯了声。
“你也不要管他了。”于池又说,然后终于抬手碰了碰她的手指,问:“你冷吗?”
青黎摇了摇头。
于池捂着她的手,说:“可你的手好凉啊。”
青黎笑笑,没说什么。
于池以为她累了,便也不再说话,静静地偎在床边,手虚虚地捂着她的手,好半天都捂不热。
慢慢地,她又把目光重新落在青黎脸上。
那目光有些怔忪,青黎问:“怎么了?”
“没,没怎么……”
于池还在犹豫,要不要青黎做她的姐姐。
后来过了许久,于池才想明白,可能是那时候的青黎太虚弱了,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橱柜里漂亮而无害的洋娃娃,所以她才会以为决定权是在自己身上。
青黎的身体对比着常人自然是孱弱,但以她的底子,如今养成这样已经算得上奇迹,所以手术介入取出动脉血栓后恢复得很好,没过几日便能下床了。
那天于池像前几日一样放学后便赶去医院看她,进门时还因为记得要保持安静而刻意放轻了动作,以至于很轻易地就听见青黎的尾音。
“……我们都不要自欺欺人了。”
病房里忽而一静。
即使没有头尾,但于池还是立马便明白她们在说什么。
于池按下门把手的动作还没有松开,青黎已经抬头,目光不留痕迹地从她身上扫过。
有一瞬间,于池觉得自己灵魂像是被剥落。
原来,原来她根本也不想做我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