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黎站起来, 转身走向书架。
于池忙跟上去,问:“你不说了吗?”
青黎点点头,说:“等你在这个家里待久了, 这些事情自然都会慢慢知道的。”
于池跟在她旁边,说:“可我也想听你讲。”
“今天讲完了。”青黎说着, 将手里的书按照分类放回原位。
那是一整列全英文的书,左右排列得都十分紧凑, 于池特别有眼力劲的伸手帮青黎扒着缝隙, 一边觑着青黎的神色。
青黎脸上并没有太多情绪。
于池以前的生活里,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孩, 温和,干净, 初见时只觉得柔软,相处久了才会发现她身上有超出年龄的沉静, 沉静到了极致,连喜怒都捉摸不透。
于池抿抿唇, 小声问:“你生气了吗?”
“嗯?”青黎疑惑地看向她, “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刚刚没好好听你说话。”于池用手指头点着青黎放的书往里面捣捣, 停顿了下,又有点沮丧地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生气, 我看不出来。”
青黎有些失笑, 摇头, 说:“我没有生气。”
于池眨眨眼睛, 低声哦了下。
青黎转过身,面对面直视她, 两人距离很近,近到青黎能看见对方澄澈的眼睛中映着两盏水亮的弯月, 那是墙壁上白炽灯反光落进去的光影。
“于池,”青黎问,“你在讨好我吗?”
于池被她的直白弄得一怔,眸中闪过无措,连忙否认:“我,我没有。”
她咬唇,她拿什么讨好呢,她来到这个家里,一无所有,身无长物,没有一项能拿出手的东西。
她只是不想……她生气而已。
青黎嗯了声,像是没看到于池的慌乱,说:“你不需要讨好我,也不用害怕我生气,而且,我也不会对你生气。”
青黎说完后似乎觉得这话太过绝对,便又补充,“如果你没惹我生气的话。”
于池眼睛瞪大。
青黎转过身,把桌子上的杯子拧上杯盖,然后径直往外走。
“所以,”于池紧跟过来,绕到青黎前面,说:“如果我不惹你生气,你就不会生我气,如果我惹你生气的话,你才会生气……”
她挠挠脖子,问:“那我怎么知道我有没有惹到你生气呢?”
青黎想了想,说:“我生气的时候,会告诉你的。”
“真的?”
青黎说:“嗯。”
于池瞬间就信了,心底莫名生出开心,脸颊上很快便露出酒窝。
图书馆在后院,她们平常的起居室却在前排别墅里,如果出门从院子里穿过去的话只要几分钟,但夜间天气凉,青黎便带着于池在室内兜兜转转地折过去。
长廊绕长廊,一门接一门。
于池心想,若是只她自己在这里头绕的话,还真不大能找到路。
沈曼跟于荣年正在客厅看新闻联播,转头看俩女孩说说笑笑地进来,打了招呼后,又一起往餐厅走。
等到女孩们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沈曼才回过头,目光还盯着面前的屏幕,心思却不知不觉地远了些。
“曼曼,别多想了,”夫妻多年,于荣年何尝看不到妻子脸上一闪而过的怅然,伸出手拍拍她的背,“在族谱上了名,这事儿就算是尘埃落定,以后小池和青黎都是我们的女儿。”
沈曼闻言慢慢吸了口气,心底因为短时间变故过大而产生的不适情绪被压下去,她点点头,开口时声音低而坚决。
“是,两个都是我的女儿。”
——
周一青黎没去上学。
周二青黎也没去上学,周三、周四、周五都没去。
于池对此感到震惊。
“你不是高三吗?为什么可以缺这么多课!”
“我身体不好,以前经常这样,学校都习惯了。”
青黎说她身体不好,但于池并没有怎么看出来。
于池见过几个常年困在病痛中的人,大多都身体孱弱,面容苦闷,即使开怀的时候精神也是不济的。
不像青黎这样,她肤色雪白,身形清瘦,四肢纤细,但却像是玉做的,皮肤透着光泽,肌骨匀称,线条清晰,目光也永远清明澄净,甚至带着某种穿透力。
她射箭还很厉害。
于池总忘记青黎之前讲过她有先天性心脏病,还换过心脏。
于池盯着青黎的胸口看。
看得久了,青黎伸出手,弹了她一个脑瓜崩儿。
于池嘶了一声,连忙捂上自己的额头,眼睛鼓得溜圆:“你干什么?”
青黎说:“你的眼睛太没有礼貌了。”
于池反应了一下,忙放下手,辩解道:“我不是看你那什么,我我是……”
青黎挑眉。
“我,”于池抿抿唇,败下阵来,嘀咕了句:“就算看了又怎么样,我也有。”
青黎目光落下几分,于池在家喜欢穿T恤、衬衫、卫衣之类的,今天同样,上衣是一套豆沙绿的细线针织背心搭配衬衫叠穿,款式宽松,但胸脯依旧有明显的曲线。
青黎扫过一眼便平平收回目光。
她视线转移得太快,以至于让于池都觉得自己被无视了,她皱皱鼻子,自忖以前虽然吃的不怎么好,但碳水够,所以身体发育得很正常,跟青黎比——再瞄一眼,应该也大差不差!
青黎低头在平板上翻过一页资料,问:“你几点上课?”
于池的气焰瞬间低迷:“十点二十,上数学。”
青黎随口又问:“现在在学几年级的?”
“……”于池手指抠了抠茶几上放的杯垫,瞅了一眼青黎,有点不好意思,很小声地说:“初三。”
青黎神色没变,只是点点头。
杯垫上有散热的小孔,于池对着小孔把手指头按下去又拿出来,反复几次,再去瞅青黎,对方却并没有看她,只是盯着手上的平板。
于池垂下眼睛,她自来到禹城后一直在被灌输,无论是生活上的衣食住行待人接物,还是学业上,她所接触的都是新的,陌生的——高强度的学习几乎是在压榨式地攥取她所有的精力。
但结果并不好。
她底子太差了。
那天她听见家教老师在给沈曼建议,说是最好让她在家休学一年,要不然跟不上高三的进度。
于池其实觉得这建议也挺好的,她若是现在入学的话,那肯定是能稳坐倒数第一的宝座,想想都觉得丢人啊。
于池歪了下头,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在面前人的身上。
她其实跟家里的阿姨打听过,知道青黎是在家养到十一岁才出门上学的,而后这几年里,也有一半的时间都不在学校,天冷天热,刮风下雨,青黎从不勉强自己,稍有不适便会请假在家休息,但即便如此,对方的学业依旧完成得很好。
于池纠结了一分钟,终于往前俯了下身子,问她:“你在看什么?”
青黎说:“在看一篇讲人工智能的文章。”
“人工智能?”于池问,“就是AI什么的吗?”
青黎嗯了一声,说:“大概就是讲依照如今的互联网、云计算和人工智能等技术,如何去扩展脑机接口技术,最终探讨缸中之脑的现实可行性。”
于池:“什么脑?”
“缸中之脑,”青黎抬起头,看着于池,说:“是一个哲学家提出的猜想,讲的是当一个人被做了手术,脑袋从身体上切下来,放进一个盛有能维持脑存活营养液的缸中。同时将脑的神经末梢连接在计算机上,这台计算机按照程序向大脑传送信息,以使她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觉。”
青黎手指轻敲桌面,继续道:“当计算机开始工作,那对于她来说,似乎身边的一切都还存在,意识的自我感知也都在正常运转。这个大脑甚至还可以被输入、变换或截取记忆,在各种各样的世界生活。她甚至可以被输入代码,‘感觉’到她自己正在这里讲述一段有趣而荒唐的文字。”[1]
青黎话音落下后,书房里一时寂静。
于池好半晌才眨眨眼,然后迷迷糊糊问:“你看这个做什么?”
青黎笑了笑,说:“好奇。”
于池哇了声,眼睛里却还有许多迷惑,似乎青黎会好奇这样的技术本身就是件令人好奇的事。
青黎把平板放下,刚想说什么,门就被人敲响。
“进——”
门口站的是家里的佣人。
“吴城来了?”青黎率先开口。
“是的,”佣人说,“已经让吴先生在楼下坐了,您看是让他上来还是?”
“上来吧。”
“好的。”
佣人合上门,青黎点了下屏幕,亮开后正中间显示着时间,上午十点十九分。
“到时间了,快回去上课吧。”青黎看向于池。
于池还有些怔愣,闻言转身,但抬起脚步时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邀请了客人吗?”
“嗯,”青黎想了想,说:“一个同事。”
“同事?”于池显然对这个名词有些费解。
青黎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门再次被敲了三下,佣人带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进来,看起来三十岁出头,戴着眼镜,模样有些文质彬彬的,手上还拎着黑色的公文包。
于池迟钝地看着青黎与对方握手、问好,还向对方介绍了她。
“我妹妹,于池。”青黎看着于池,又说:“这位是禹大信息技术学院的教授,吴城吴教授。”
于池有些慌乱地与之问好,而后没两句话,便出了门。
厚重的门被合起,交错间的门缝像是一把剪刀,“咔嚓”一声绞出了两个世界。
如同被隔绝。
于池静静地站在门外,好一会儿没动,她恍惚间有种微妙的感觉,感觉青黎离她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