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池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把她的心脏给青黎吧。
江池的前十八年并不怎么出奇, 资源匮乏的乡下山村中有无数像她这样的少女,野蛮生长,像一株杂草。
江池一直觉得自己很平凡, 即使后面回到于家,也不过是从一个平凡的贫穷少女变成了一个平凡的富二代。
没有任何得天独厚。
于青黎没有回江家, 身边所有人都说这女孩太娇弱了,才十八岁, 没了于家做后盾给她续命, 她立刻就会死。
而江池的十八岁,却已经混合了太多人生的五味杂陈, 她早早地走出家门,在钢铁丛林中挣扎着去搏一个自己的未来。
贫困的家境和自身的倔强让她从来没想过依靠父母, 但同样,也让她羞耻于去哭求一场独属于她的父母亲情。
江池被改了名字, 叫于池,她不太喜欢这个名字, 但相比于富裕的生活, 这点不适好像又可以被压制。
于青黎也被改了名字, 叫□□黎,她应该也不喜欢这个名字, 因为于荣年拍板敲定的那天, 这个病弱的女孩直接因为情绪激动被送到了医院。
江池被独自留在了别墅里, 但她并没有失落, 她只是想:心脏病真可怕。
其实沈曼和于荣年对江池还是挺好的,毕竟是两人最为真切的血脉延续, 刚回来的时候,她们第一时间就把她公之于众, 为她打理好所有的衣食住行,给她请了很厉害的家庭教师,并对这个身体健康的女儿天然拥有期待——她应该会比孱弱的于青黎长得好吧?
江池却有些无所适从。
她早已经过了最容易去塑造良好的习惯和性格的年纪,她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她被那些目光和期待压得喘不过气,她甚至连一个爱好和梦想都没有——也不是,她的梦想好像莫名其妙地就实现了,有了很多钱,衣食无忧。
她短暂的经过焦躁、不安、惶恐……
她很快就被这个新世界的光怪陆离迷了眼。
她隐隐觉得像其他人一样成为一个躺在钱上吃喝玩乐的富二代还挺好的。
于荣年慢慢不再关注江池,沈曼也将注意力放在了医院的于青黎身上——她精心养护了许多年,让她对这个女儿割舍,她做不到。
江池开心又忐忑地玩了两年,直到她二十一岁遭遇绑架,沈曼和于荣年并未吝啬,给了钱,但也报了警。
绑匪拖着她跑路,在市中心发生车祸。
江池被送到医院,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把她的心脏给青黎吧。
于青黎——
青黎转过头,外面夕阳正好,教学楼下长了两排许多年的山茶树,枝头挂满了红艳艳的硕大山茶,柔软的花瓣铺了满目。
她原本以为自己的到来意味着“于青黎”已经死亡,那在江池原来的命运中就不会出现这个人物。
没想到,并不是。
所以,这个世界里,她是占据了“于青黎”的人生吗?
“青黎!”
青黎转过头。
邱桐明显在这周末又做了新发型,一头青灰色的波浪卷散在肩上,衬得脸蛋越发娇小精致。
邱桐重重地将手掌按在纸面上,语气加重:“你猜我爸刚刚收到了什么?”
青黎问:“什么?”
“一封邀请函!”邱桐一字一顿,目光严肃。
青黎神情未变,只是哦了声。
“你还哦!”邱桐的尾音拔高了点,下一秒却又低下来,压下声音连珠炮般地发问:“你哪跑出来的妹妹呀?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是于家的崽吗?”
青黎把她按在掌心下的笔记本拿出来,合上,一边说:“当然是。”
邱桐闻言随意拎了把椅子,倒转,也没管校服裙摆,抬腿跨坐在椅子上,继续严肃地问了句:“那是沈阿姨的崽吗?”
这是在怀疑突然蹦出来的江池是于荣年的私生女,毕竟她们这样的人家里出的龌龊事还真不少。
青黎看她一眼,说:“是。”
邱桐这才放松了下神情,白净的下巴往椅背上一搭,换了另一副好奇八卦的面容:“所以到底怎么回事啊?妹妹呢?长啥样?给我看看。”
“双胞胎,”青黎说,“看我就行了。”
“别啊,”邱桐看不得她敷衍,笑嘻嘻地说:“再说了,你这样的,妹妹再能耐也长不过你呀。”
青黎失笑,把书收到书包里,说:“她刚回来,养几天再给你看。”
“这么见外吗?”邱桐有些失望,但也清楚青黎的性格,所以很快就放弃了,转而又问:“那她到时候来圣德吗?来咱们班?”
青黎说:“还不确定,家里……”
青黎语气一顿,抬头看着从门口转过来的贺之云和秦桑。
邱桐回头,很快再次看向青黎,摊手:“看来大家都比较好奇。”
青黎笑了笑,坦然接受了众人的问询。
青黎在学校人缘还不错,再加上家庭的原因,她身边确实围拢了各种各样的好友,又都是从小玩到大,自然而然便汇聚成了一个所谓的圈子。
人情往来,公关社交,青黎驾轻就熟,并不排斥。
从学校回去,路上已经亮了灯。
书包被佣人接住,青黎一边往屏风后走,一边问:“妈妈呢?”
“杨小姐来了,夫人正在小客厅跟她说话。”
“给江池找的家教老师?”青黎问。
佣人点点头,同时递出毛巾。
青黎慢慢地擦干手指上的水珠,又问:“江池呢?”
“二小姐啊,”佣人想了想,说:“刚才好像看见她去院子里了。她在书房待了一下午,估计这会儿是去透透气。”
“她情绪不好?”
佣人也没有隐瞒,随即便说:“看表情确实有点不对,夫人原本是留她在小客厅的,但二小姐好像待不住,中途出去了。”
青黎嗯了声,放下毛巾,说:“我去看看。”
沈曼和于荣年都是高学历出身,“于青黎”虽然身体不好,但学业确实也没让家里人操过心,更何况如今的青黎。
在江池原本的命运中,沈曼同样给她请了家教,又很贴心地让江池从高二入学,但她依旧脱节得厉害,每一堂课对她来说都是看天书。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比如她能最快融入的圈子,天然便比她本该待的差一等,而那些与她差不多背景的少爷小姐,天然傲慢、眼高于顶,是看不上她这种半途过来的“插班生”的。
正是秋季,别墅区却并没有多少萧瑟,入目依旧郁郁葱葱的,不规则的石板缝隙里长满了毛茸茸的地皮草,小喷泉的流水声在静谧的环境里潺潺响动。
青黎没怎么费功夫,她手机能同步这栋别墅里所有的摄像头,点开看了一分钟,很快就在花园后面的小亭子附近找到江池。
江池正在荡秋千。
江家有五亩薄田,但不在一处,分得很碎,其中有一块靠近河边。好多年前的农村还不像这两年那般荒芜,岸上种满了杨柳、桐树、香椿,不知道活了多久,树干粗大结实,枝繁叶茂。
江池记得小的时候,她哥……嗯,她养兄,她养兄叫江河。
江河曾在两棵树之间绑上吊床,那吊床是用四根麻绳和一个化肥袋子自制的,很粗糙,不能躺,只能坐着,但依旧能让人觉得快乐。
江池那时候还很小,其他事情都不记得了,就记得那个吊床。
晃晃悠悠的,身体像变成了一只小鸟,世界都在眼前荡啊荡。
但她很少能爬上去,她太小了,腿很短,单靠自己根本上不去。
她哥也只在从田埂那头打农药转到这头的时候,才会把她放上去一会儿,可也不会去晃她,可能就三四分钟吧,等她哥把农药箱里重新灌上水再去出发的时候,就会把她抱下来,要不然就太不安全了。
江池作为小孩子调皮捣蛋的时候,江河曾经拿小指头粗的柳条狠狠抽过她,一次就在她背上抽出了血,直接把江池打服了,所以后来江池一直跟他不亲近。
只有那张吊床,是江河为数不多留下来的好印象之一。
可现在呢,江河拿了于荣年一百万,就把这个妹妹毫不犹豫地送出来了,一点不拖泥带水。
一百万啊。
江父当年从工地上摔下来,摔死,她们一家三口去闹,也才要回来十六万的补偿——后来这钱被拿来盖了一栋“家徒四壁”的二层小楼。
“要不然你哥娶不上媳妇。”
而镇上高中的学费比县城的高中少一半,早晚还能回家吃饭呢,多省钱!
“有个高中文凭就足够嫁人了。”
一个要娶媳妇,一个要嫁人。
放羊、结婚、生娃、再放羊。
江池两手抓着秋千,身体一直往后退,直到脚尖点地,秋千的长绳绷得不能再绷,她才骤然一蹬。
“咻——”
身体失重,秋风拂面,带着山林间独有的清爽。
才刚刚六点半,天色已经全然黑了,星星没出来,只有月亮,隐在天幕上,露出半块。
江池看着忽远忽近的夜空和月亮。
她走出那个怪圈了吧。
即便要直面自己多么差劲,但能走出那个怪圈,也挺好的吧。
以后都不用为吃喝发愁了呢,还有大房子住,不用送外卖,也不用下地干活……
江池扑棱扑棱腿,腰上用力,让秋千越荡越高,到最后甚至屈腿,把脚放在秋千的木板上,两手紧紧抓着绳子,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视野宽阔,像在飞一样。
人生真快活。
青黎驻足在五米之外,看着这个人。
苍白的月光和着两侧的路灯,拉长了她的影子,印在清冷冷的石板路上。
情绪不好?
她……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