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霜高露重。
青黎心中一滞,猛地睁开眼睛。
月光皎洁如白锻,沿着墙根折叠, 落在天花板上。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从床上坐起来, 心脏的不适似乎只是睡梦中的错觉,青黎压了压胸口, 除了神经中还残留着少许悸动, 其他好像并无异常。
七岁时换的心脏,如今已经过了十年, 好像又有点复发衰竭的前兆。但她看过半月前的体检报告,一如往常, 并无大碍。
青黎皱了皱眉,走下床, 并没有开灯,径直去桌边柜处接了杯水, 三分热, 七分凉。
禹城的秋天一向干燥, 即使房间里放了加湿器,她这具身体依旧感到了不舒服。
非常的脆弱。
她夜里穿的是一件棉质睡衣, 长袖长裤, 柔软的袖口微微垂落时, 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 细腻苍白,不见一丝血色, 月光落上去,几乎分不清哪种颜色更冷些。
青黎握着杯子慢慢喝着水, 床头柜上一个荧光的钟表正显示着五点三十二分。
高三,早上七点四十就要上课。
也不用睡了。
青黎开了灯,光线照得一室光明,卧室很大,也很温馨,毕竟壁画、沙发、茶几、四件套、地毯、窗帘都是妈妈挑的,各种粉色、奶白色夹杂着小蕾丝边——很是符合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满腔疼爱和柔软。
青黎洗漱后整个别墅还静悄悄的,以往这个时候,除了她没有什么人在醒着。
满墙的书架已经被堆满,青黎手指错过那些千姿百态的教辅材料,最后落到厚重的《地理学与生活》上。
稍微有趣的、能打发时间的书籍。
青黎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病,从很小的时候,医生和家人就叮嘱她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做剧烈运动,不能出现情绪上的强烈波动。
虽然后来心脏移植手术很成功,但她的身体依旧很差,以至于那些禁/忌一直从幼时延续到现在。好在青黎并不是真的小孩子,所以遵循得还算好,这十几年来基本都是三点一线——家、学校、医院。
但她并没有停止去探索这个世界,只是,似是而非的山川大海,似是而非的历史轨迹,似是而非的世界格局……
恍惚的记忆大概是从三岁时慢慢复苏的,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一觉醒来,便从一个世界到了另一个世界。
也算是奇妙的体验。
窗帘被拉开,她这个房间的采光很好,前方毫无遮挡,每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都会落过来。
青黎在六点四十的时候合上书,整理了书包,换上校服,下楼。
竟然在客厅里看见了沈曼。
“妈?”青黎有些惊讶。
沈曼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气色看起来不太好,脸上有些熬过夜的憔悴,还有些惊慌。
“青黎啊……”沈曼动了动唇,声音干涩。
青黎把书包放在沙发上,视线落在她身上的居家服,好像还是昨天的那套。
青黎不由得皱眉:“出什么事了?”
沈曼看着她捧在手心里养了十八年的女儿,一时觉得荒诞,一时又觉得愤慨,以至于话都没说出来就红了眼眶。
她还记得当年第一眼看到女儿的模样,那样小,那样软,声音跟小猫一样,护士里背的都说八成养不活,怎么会养不活?她养得那么好!那么优秀!
所有人都知道于家的这个女儿成长得有多艰难,热不得,冷不得,哭不得,闹不得,磕不得,碰不得,七岁之前每天每夜都提心吊胆地过,费尽心机,穷尽办法,才把她养护成现在这样亭亭玉立的模样。
她这么美丽,乖巧,懂事,自小受苦受难,却从来不会在她面前诉苦,手术多疼啊,小小的身体上插满了管子,还会伸手给妈妈擦眼泪……
沈曼在心里止不住地咒骂该死的老天爷,我为她付出了这么多!这么多!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给她!为什么!为什么要给她开这么个该死的玩笑!!
“妈妈?”
青黎走近了些,声音轻轻的,带着少女天然的柔软。
沈曼眼睫一颤,忙转过头,手背擦了下眼睛:“没、没事。”
青黎伸手去触碰她的胳膊:“没事你为什么……”
她声音一顿,因为沈曼的肩膀突然间一动,避开了她的触摸。
沈曼似乎也愣了下,反应过来后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背过身:“我说没事就没事,小孩子不要管,你、你快去吃早餐,还要上学,别迟到了。”
青黎收回手,虽然满腹疑问,但还是哦了一声。
沈曼脊背僵硬,耳边听着青黎停顿了几秒便乖乖转过身往餐厅走,半晌后还是忍不住回头,正好与青黎担忧的目光对上。
沈曼心中骤然一软,几乎想哭出来,她走过去,又在半途中停下,吸了口气:“快去吃早饭吧,小李已经在门口等了。”
青黎点点头:“好,妈妈。”
沈曼闻言眸中泪光微闪,许久后才颓然地坐回沙发上。
去上学的路上,青黎给于荣年打了个电话,大清早的,对方好像很忙,即使听到青黎说沈曼哭了他也没有多大反应,三言两语后就挂了电话。
青黎放下手机,最近家里家外发生的事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于荣年和沈曼是少年夫妻,感情一向很好,平常偶尔口角,但都无伤大雅,顶多算是夫妻间的小情调。
青黎小的时候,沈曼是做家庭主妇的,经常在医院或者家里守着她。后来她做了手术,恢复得也不错,青黎便劝她出去工作。沈曼是干部家庭出身,年轻时学的是设计,可能也因为生了个女儿的缘故,现在开了个童装品牌,在禹城内有五家分店。
至于于荣年,他是典型的事业型人才,产业铺得很大,生活也洁身自好,看起来不像出轨的样子……应该吧?
所以是身体原因吗?也不像,他们二位都有体检的习惯,她记得六月份体检出来的时候自己看过,没什么问题。
公司的事?青黎垂首在手机上敲打,股市还没开,但昨天的收盘价是标红的颜色,资讯页面搜索“融科”字条也没有蹦出什么不好的新闻。
青黎微微皱眉,看了眼时间后,压下了要给于荣年秘书组里那位助手打探消息的念头。
但即使后面找时间询问过,也并没有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而在家里,沈曼的情绪越来越差,嘴巴却很严,甚至常常避着青黎,于荣年也出差在外一直没回来。
直到第三天,沈曼晚上没回家,管家说她去了丰城。
又过两天,青黎去了趟老宅,给于家两位老人告状,说于荣年和沈曼搞失踪。
沈曼在于家很有地位,所以青黎也很有地位,她自小身体不好,家里人在她身上付出的心血多,以至于格外受宠,又是个早慧懂事的,再加上隔辈亲的多重buff,两个老人家都对她好得不得了。
如同现在,即使她都十八岁了,老人家还是把她当瓷娃娃对待,一听那两位把孩子一个人搁家里好几天,电话也不接,气得都要拿拐杖了。
于荣年不敢不接老太太的电话,挨了一顿批之后,言辞却依旧含糊,只说在丰城有事。
老太太挂了电话,说:“我听着也感觉是有事,但应该不是什么大事。青黎,你别担心,等你爸回来,奶奶一定训他,孩子都多大了,还不着调,做事没前没后的,让人操心!”
青黎晃了晃老人家的胳膊:“爸爸最怕您了,您说话他一定听。”
老太太还挺得意:“那是,小时候他上房揭瓦,皮实,咱家只有我能制得住他,你爷爷也制不住,他自小就爱跟你爷爷对着干……”
“哎哎哎!”老爷子在客厅那头敲了敲拐杖,显然听不得老太太唠叨,直接朝青黎招手:“你别听你奶奶瞎说,过来,看看爷爷写的字有没有进步?”
青黎对两位老人家的相处模式已经习以为常,笑眯眯地听了好一会儿打嘴仗,才跟着他走进书房。
其实老爷子年轻时是在国外读的书,接受的都是新潮时髦的思想,性格里一直带着富贵人家养出来的桀骜放纵,所以他一向不喜欢这些老一套的东西,毛笔字也是最近才拿出来,为了营造“养老”装装样子。
所以让青黎评判,那只能说一句:“朴实无华。”
老人家也不生气,哈哈大笑,把毛笔让出来:“你来写给爷爷看看。”
青黎从善如流,把他的字卷了放在一旁,重新取了宣纸,笔尖蘸了蘸墨,随手下笔。
依然是“上善若水”四个字,但最后一笔停下后,只怕是让三岁稚童来评价也能立判高下。
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老人家看了会儿,不服气地蹦出来四个字:“朴实无华……”
青黎收笔后站在一旁,闻言笑了。
爷爷又看了看她,接着缓缓笑道:“……而兼纳乾坤。”
晚上在老宅用餐,老爷子说要把她的字裱起来,还要拿出去给他那几个老友展示展示,杀杀他们炫耀孙女孙子的威风。
饭后又待了会儿,青黎才坐车回家。
后视镜里那栋别院越来越远,青黎眼中的温情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片近乎空寂的漠然。
家里的异样,说好奇,也确实有几分好奇。
但,如今这番热切的操作,她自己都分不清楚是做样子还是真担忧。
好在真相很快就被揭开了。
周六那天,天气很好,秋高气爽,温度适宜。
前院种了很多岛锦牡丹,为了来年花开的更大更漂亮,花匠师傅特意带了工具过来修剪枝叶。
青黎没什么事,戴了顶草帽站在旁边看。
家里聘请的花匠已经在这干了十几年了,对青黎也很熟悉,看她感兴趣,立马就打开了话匣子,兴致盎然地跟她普及各种花卉的养护。
大门外突然响起短促的车鸣,青黎转过头。
黑色的轿车长驱直入,停在小喷泉面前,管家过去开车门,于荣年从副驾驶下来,然后是沈曼,还有个高挑的年轻女孩。
青黎从很早之前就确认过这个世界里没有时微君这个人的存在。
这好像只是她一个人的二次生命。
她并不是没有难过和遗憾。
但能怎么办呢?
生活依旧。
直到这一刻,脆弱的心脏好像都停了半拍。
她们明明没有任何相似,但青黎还是长久地注视着这个被眼前的一切惊到的女孩。
像是只过了一秒,又像是漫长的一生。
青黎朝她走过去,轻轻吸气。
“你好,我是青黎。”
非常平稳冷静的声线。
女孩儿瞪大眼睛看着她,似乎在刹那间丧失了语言。
半晌,沈曼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江池,这是你姐姐青黎。”
“青黎,这是江池,她是……你的双胞胎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