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程与梵接到闻舸父亲的来电——
他同意重新提告。
“你和他说了什么?”程与梵问时也。
“说了一些,我觉得闻舸如果还活着,会说的话。”时也回答道。
程与梵眉间微蹙“你...”
时也靠在程与梵身上, 双目阖起,耳边是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我先前也不确定, 但是闻舸父亲态度的转变,我让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什么想法?”
时也阖起的双眸睁开, 透明的玻璃上满是一道道滑落的水迹——
“其实你们都错了,闻舸不是承受不了才自杀的, 她是无望了, 对这个世界,对身边的人,没有信任的世界,她再怎么发光发热,也不可能抵挡万千寒意。”
程与梵一怔。
时也站直了身子, 两侧的肩膀线条笔直——
“有些事,我很早之前就想和你说了, 你真的觉得闻舸看不出来..你把她当妹妹吗?”
“....”
“与梵,人在身处局中很难看清四周环境,但现在你跳出来了,我认为你很有必要,再回头去看一看,好好看一看,也好好想一想, 我相信闻舸不仅善良, 更是个心思细腻且聪慧的好女孩。”
——
“你在看什么呢?”女孩从身后蒙住自己的眼睛。
程与梵的手里是一本娱乐杂志,上面全是近期最流行的人物。
“你也看八卦啊。”
女孩表情明显意外, 她指着封面上的女明星,说道:“她最近很火,电视一打开里面全是她。”
程与梵的目光也盯在封面上:“是吗?我随便看看的。”
闻舸坐在程与梵身边,离她最近的那张凳子:“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当然能,你问。”
“你为什么不交男朋友?”
这回轮到程与梵意外了。
闻舸怕自己太唐突,会让程与梵不高兴,连忙出声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很优秀,长得也很漂亮,像你这样的应该很多人追吧。”
程与梵没有不高兴,反倒觉得小姑娘太小,笑着说:“是吗?但我好像真的没什么人追,可能是我太闷了。”
“怎么会!我觉得你有意思啊。”闻舸语气太急,说完自己都脸红了,结结巴巴的又补充道:“我..我的意思是..是他们都不了解你。”
程与梵到底比闻舸多吃几年饭,轻而易举的就将话题转移开:“别总说我,你呢?有喜欢的人吗?”
闻舸的脸比之前更红了,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她不说,程与梵自然也不会追问。
片刻后,程与梵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却不想闻舸突然开口——
她说:“以后你要有喜欢的人了,可不可以第一个告诉我?”
——
翌日,天放晴。
南港的风依旧带着潮湿的气味。
殡仪馆门口,闻舸的父亲抽掉了一整包烟。
“程律师。”
程与梵同他握了握手。
男人脸色颓败,那件黑风衣在这样的地方更显沉重。
“闻舸,闻舸在里面...我们进去吧。”
一行人登上殡仪馆的台阶,每一阶都是那样沉重无比,似乎他们脚下踩得不是路,而是一个又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
做了登记,办了手续。
工作人员领着他们去到地方。
闻舸父亲又想抽烟了,站在大理石面的地板上,无论如何都迈不动腿,他嘴里叼着烟,牙齿咬着烟嘴,眉头皱成一道川——
“闻舸就在里面。”
他缓了又缓,语气顿了又顿,仿佛每一次喘息,都是带着死亡的气息。
程与梵的手被时也紧紧握着,这是她唯一能感受力量来源的地方。
闻舸父亲深叹了口气,把烟又揣回兜里——
“闻舸她不喜欢我抽烟,所以我每次来的时候,都在外面抽,我怕她看见...万一给我托梦,我...我没脸见她。”
话到此处,闻舸父亲难掩哽咽,手捂住脸,手背上暴突的青筋遍布——
“我真的是不该....不该有那样的想法,自己的女儿受了欺负,我一个当父亲的竟然什么都做不了,就为了那几张照片,几段视频,我居然想要收钱了事,还同意签谅解书,我真不是人,但我也是没办法了,她还小啊,才十八,人生的路那么长,我怕她因此而毁了一辈子,但我没想到..这孩子的性子会这么烈,宁可死,也不愿意苟活,她死了以后,我开始害怕,天天做噩梦,每晚都梦到她来找我,指着我,哭着问我——“爸爸,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她哭的那么伤心,我想去抱她,她立刻就消失,之后我就会惊醒,醒来后到处找女儿,直到我看见家里客厅挂的黑白照片,我才想起来...我的女儿死了。”
闻舸父亲说着说着就哭了出来,这些年他太想这样痛哭一场了,太想和别人也说一说自己的心里的苦,可他是男人,是一家之主,这样的苦,他只能自己抗,或许程与梵的到来,也让他得到了一丝解脱,一丝可以喘息的时刻——
“我后悔啊,无时无刻的后悔,如果当初我坚定一些,哪怕再怎么艰难,我都不动摇的站在她身后,是不是结果就会不同,我的女儿就不会死,可是人间哪有后悔药...”男人抹了把脸,继续说道:“她妈妈受刺激,精神出了问题,天天都要找女儿,起初那段时间,我都不敢让她一个人待,一个眼瞧不见,她就跑到大街上去,只要看见个女孩,就说是闻舸,后来在疗养院住了一段时间,好一些了,但也是时好时坏,其实...她妈妈跟我一样,都是不能原谅自己,她妈妈也是因为这个精神才出问题的,我们都知道...是自己压垮了闻舸的最后一丝希望,但我们都不愿意相信。”
“程律师...我们对不住你。”
程与梵的心也在颤抖,两眼的视线开始模糊。
“不要这样说,不要这样说...”
闻舸的死,无论对谁而言,都是没办法跨越的伤痕。
闻舸父亲用力咳嗽了声,抹干脸上的泪痕——
“人在里面,我带你们过去,她死了以后,我没让下葬,家里亲戚都骂我,说我不肯让女儿安息,可是怎么安息?欺负她的那个畜生还在外面逍遥,我的女儿就活该躺在棺材里认命吗?我们虽然不是什么富裕人家,可也是把女儿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我和他们大吵一架,直接断了联系,随便吧,爱怎么说怎么说,喜欢怎么讲就去怎么讲,我女儿都没了,我还怕什么....”
冰柜拉开,刺人骨头的寒气窜出。
程与梵的双腿不由得绷紧,肌肉像被注射某种僵硬剂,她看着银色的冰柜,黑色的袋子被一道长长的拉链锁住,曾经那样鲜活的生命,如花的脸颊,如今全被封存在这里。
时间仿佛被冻住,过往的岁月不值一提。
此时此刻,程与梵心头涌起千万劫难。
闻舸的父亲站在冰柜旁边,伸手拉开拉链,哭泣的声音像暴风雨里的雷声,源源不断的灌进程与梵耳中。
「“你要是有喜欢的人了,可不可以第一个告诉我?”
“我有喜欢的人,可是她应该不喜欢我。”
“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变得像你一样优秀,我想她应该就会喜欢我了。”」
程与梵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一颗一颗...掷地有声。
清楚明白的告诉她,这些年她失去了什么,在那些她东躲西藏的日子里,有一个善良的姑娘躺在这里,感受着极寒的痛苦。
“我陪你。”时也说道。
“不用。”
程与梵拒绝了,这是她欠闻舸的,她要亲自来还。
时也松开程与梵的手,看着她一点一点往前挪步。
此刻的感受,无法形容,像是面对,又像告别,更像重新开始。
程与梵走到冰柜前,包裹闻舸身体的袋子敞开,这是继她去世之后,自己第一次真真正正的面对她。
早就没有血了,闻舸惨白着,浑身上下全都惨白着。
断了的手,掉了的头,还有破碎的五官,全被拼凑回来,美好...支离破碎。
程与梵没有躲,没有后退,就这么看着她。
她想到了她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我叫程与梵,你叫什么?”
“我叫闻舸,闻一多的闻,百舸争流的舸。”」
那天,程与梵在殡仪馆里待了很久,久到闻舸的父亲都离开了,她还在里面。
时也没有催她,只是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陪着,她想她应该有很多话要和闻舸说,说吧,把心里想说的,把当初没有说出口的,以及后来这几年一直憋在心里不敢说的话,都说了吧。
从天亮说到天黑。
人生那么短,千万不要再留遗憾。
...
直到殡仪馆要下班,程与梵才从里面出来。
脸上带着平静,但通红的眼睛还是暴露了她。
“等久了吧。”
“没有。”
程与梵坐在车里,头靠着车窗,薄薄的眼皮撩开,怔楞的望着树影倒退。
时也没有问她,如果她想说自然就会说了。
没多会儿,靠在车窗上的人,动了动脖颈——
“我们没说什么,是我想陪陪她,我觉得这些年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里面,应该很寂寞。”
“我后悔了,我不该这么晚来。”
“我该早一点来的。”
“你知道我刚刚想的最多的是什么吗?我想你说的没错,真正脆弱的不是闻舸,是我,我把她想的太脆弱了,总以为十八岁的女孩子,是不可能具备对抗世界的力量,我自以为的保护,自以为的灌输,自以为她需要我的鼓励,是我把自己想的太伟大,把她想的太羸弱,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她。”
“如果人能回到过去就好了,我一定不会那么自大,我一定重新好好地去了解她。”
时也把车靠路边停下,然后解开安全带,转身抱住程与梵。
“每个人都有脆弱的时刻,我们要学会接受自己的脆弱,但这不代表我们不是一个勇敢的人。”
“我相信闻舸不会怪你的,你来看她,她一定很高兴。”
“你知道,我在外面想什么吗?”
“我在想,或许我之前的格局也小了,我和你说..如果闻舸还在,我应该会退出,可现在我改变想法了,我不会退出,我会和她公平竞争,不管是输还是赢,我们都会是你生命中出现过的最优秀的人,不过...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
程与梵呆呆的,用眼神询问——什么可能?
时也捏着这人的耳朵尖——
“我们谁也不会选。”
因为这个世界除了爱情,还有更美好的东西值得追逐。
/
刘可是程与梵在南港做律师时候的学姐,当初实习也是跟着她的,按道理说该叫声师父也不为过,但刘可说还是叫姐吧,叫师父给她叫老了,所以这一声师姐就一直叫到了现在。
闻舸的案子之后,程与梵就辞职了,一声不响的离开南港,谁也没有通知,所以刘可在接到这人的电话时,第一反应不是叙旧,也不是问她过得好不好,而是劈头盖脸先骂一通。
“你不联系别人就算了,你连我你都不联系!当初要不是我把你从非诉组弄过来,你能当律师?!能接案子?!你就跟着他们屁股后头跑,一年到头还屁都碰不到!”
程与梵被炸的一耳朵,可也不敢说一个不字,这事是自己的错,虽然事出有因,可也确实过分。
“消失这么长时间,你连个信儿都不给我回,你知道我给你发了多少邮件吗?!”
“我看你就是皮痒,我当初就不该对你这么好!”
“你简直气死我!”
刘可一直骂,骂到后面都没词儿了,瞬间一顿——
“你怎么不说话?”
“我这不是听您教诲。”
刘可的气立刻全灭,一手握着手机,另只手撑着桌子,语气缓和道:“你人在哪儿?”
“律所门口。”
“你!”
刘可差点又要骂“算了算了,你给我在那儿等着,我现在就过去逮你!”
电话挂断,时也看向程与梵——
“她...”
“她说她要来抓我。”
“那你怎么办?”
“不知道,可能还要挨骂。”
“活该,谁让你玩失踪的,被骂也活该。”
...
三分钟不到刘可冲出律所门,一眼就看见等在路边的程与梵。
“你——”
刚想说什么,又看见旁边陪着她的时也。
时也、赵烨和时建平的桃色绯闻,这段日子传到满天飞,几乎天天都霸占热搜头条,但凡热度下去,立马就会有大批量的营销号跟水军刷上来。
刘可把话咽进喉咙里,疑惑她怎么会和程与梵在一起?
“师姐。”
程与梵主动和刘可打招呼。
两人就近找了一家咖啡厅说话。
时也很贴心,指了指外面,和程与梵说道:“我在车里等你。”
程与梵拍拍这人的手,以示安慰。
进到咖啡厅,没有时也在,刘可才放松下来,但她也没再骂程与梵,其实也不是骂,最主要是气,她是气这人,出了那么大的事,竟然就一个人这么扛下来了,把自己这个师姐当什么?
“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要是还想做律师,我给你安排。”
程与梵知道刘可升高伙了,摇了摇头——
“我在海城定居了,这次回来是为了闻舸的案子。”
刘可脸色变了变:“你想做什么?”
“我联系到了闻舸的父母,他们准备重新提告。”程与梵如实回答。
刘可没说话,过了会儿,眉间耸动“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就是放不下,你只是个律师,为了这个案子,你已经背负了太多,为什么不能放过自己,好好生活不行吗?”
程与梵默声不语,斜对面的邻桌是一个母亲带着孩子。小女孩很可爱,扎着两个辫子,缠着妈妈要吃冰淇淋。
“师姐..我第一天入行的时候,你就和我说,别把当事人当自己人,你和对方掏心掏肺,对方却不一定跟你实话实说,将来万一有事,律师第一个逃不了干系,这话我都记着,因为我觉得没错,可后来我发现在,你这话也就是说给新人听,你跑的那些案子,什么时候真正遵从过这个,你说刑辩案的律师,和其他案子的律师不一样,你觉得这是一个案子,可对当事人来说,这是最后一根能救命的稻草。”
程与梵眸色深深——
“你说放下一切,好好生活,可是怎么好好生活?闻舸死了,她妈妈疯了,爸爸靠打零工赚钱谋生,生病了去小诊所开些药,肚子饿就等菜市场快关门去捡人家不要的烂菜叶,可是他们原本的生活不是这样的,他们把一辈子的心血都倾注在女儿身上,即便没什么钱,也要供她读书,也要让她吃好穿好,别人有的她都有,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她将来大富大贵吗?不就是图一个平安健康,孩子养到十八岁,我没办法想象十八年的时光有多漫长,可是毁灭她,却如此轻而易举,我试过放下,我不是没试过,可我根本放不下,我只要一想到曾经有一个女孩子,在最美好的年华殒命,我的良心就不安,我只要一想到,那个欺负她的人,至今还逍遥法外,我的良心恨不得撕裂开来。”
“师姐,如果这个案子我不做完,我一辈子都放不下。”
刘可眉头深皱,手指在桌沿上轻敲,一个稚嫩的童声忽然在旁边响起——
“阿姨,我的小发卡掉在你腿那边了。”
刘可捡起发卡,递了过去——
“给你。”
“谢谢阿姨。”
看着小姑娘蹦蹦跳跳的样子,刘可似有感触,她既是孩子的妈妈,也是父母的女儿。
“唐家和你们家有生意往来,你这样做...你——”
“断了。”
“什么?”
“我和家里从四年前离开南港的时候就已经断了,他们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他们,所以这一点你不必担心。”
刘可若有所思,她知道程与梵已经做好决定了,不论自己答不答应,她都不可能放弃了。
人不怕别的,就怕孤注一掷。
“以前的邮箱还能用吗?”
“能用!”
“给我点时间,明天我把资料传给你。”
“谢谢师姐!”
“谢个屁!”
/
第二天,刘可把资料传过来,她和程与梵视频通话。
“关于唐志超的资料都在这儿,当年那个案子一审的时候,不是赢了嘛,后来闻舸自杀,二审的时候唐志超出具了一份精神鉴定报告,并且在法庭上做了十分详细的病历资料,还请了专家辅助人,最后一审判决被推翻,二审改判无罪。”
程与梵看着那份精神鉴定报告——“睡眠性.交症。”
“我知道这很扯,但是真的有这个病,又叫做睡眠相关的性行为,1.指的是患者在非快速动眼睡眠时进行了与性有关的行为,包括但不限于性.交、自.慰、性.行为相关的抚摸行为等等,因为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处在发病阶段,患者醒后对自己的行为完全没有印象,属于行为人完全丧失辨认能力或控制能力的范畴,所以...你懂的。”
“放屁!”
“我也知道是放屁,而且这屁的确是放的够臭,可现在的问题是,确实没有漏洞,确实判了无罪,你如果想要重新提告,就得先搞定这份精神鉴定报告,否则一切全都免谈。”
“要是都照这个理由来,天底下就没有弓虽奸犯了。”
/
隔着玻璃,天空飘着灰色的阴霾。
程与梵全部身心扑在这个案子上,她必须要找出漏洞,精神鉴定报告没有问题,各种病例资料也都属实,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为的就是天衣无缝。
她把当年的资料看了又看,这些年新出台的法律条文,就连只是司法部门给出的指导意见,都研究了遍,但因为有这份精神鉴定报告做护身符,原本适用的条律,都行不通了。
时也知道她在忙,一直也没有敢去打扰,可着急归着急,总不能就这样不吃不喝吧?
她看了眼时间,从刘可给她视频电话之后,她几乎就没怎么睡过觉。
“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不用。”
“那吃点东西行吗?”
“我不饿。”
时也早上倒的牛奶也被她换成了咖啡,她们没有交流,时也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帮她,刚刚问的两个问题,都是否定答案,程与梵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搞得时也顿时无措起来,似乎自己要是再说话,那真的就是再给她添堵。
过了会儿,程与梵从电脑里把头抬起头,回过身,她看见靠着椅子扶手边发愣的时也。
顿了顿,随即将笔记本阖上。
“饿肚子了吧,咱们去吃饭。”
“你饿了对吗?你从昨天到现在就没怎么吃东西。”
“嗯,刚刚不觉得,你这样一说,真的有些饿了。”
时也不敢耽误,生怕她反悔,外套都不记得拿,就着急出门吃饭。
还是程与梵,手一勾又把人拉回来——“把衣服穿上。”
酒店有餐厅,方便起见她们就近用餐。
时也没怎么动筷,一直在给程与梵夹菜。
一块鲜嫩的鱼肉放入碗中,程与梵抬头,眸中浅笑“吃吧,我挑过刺了。”
程与梵再度低下头,趁着时也把鱼肉送进嘴里,她说:“我知道这几天我的状态不好,有些冷落你,等这个案子结束,我一定补偿你,好吗?”
时也一怔,脱口道:“我没这样想过。”
“我知道,是我自己的问题。”
时也顿了顿,又说:“我不需要你补偿我,我只希望你就算着急,也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大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你要是先把自己累到了,这个案子谁来打?”
程与梵把米饭咽进喉咙里:“我知道了。”
这大概是这几天程与梵吃的最多的一顿。
正要走时,两个服务生从旁边经过——
一个说:“那里面是刚烧开的水,你不知道啊?”
另个说:“我要是知道,我就不往里伸手了。”
一个说:“也对,你要是提前知道,再往里伸手就是傻子了。”
程与梵目光顿住,眉心像中了一箭似的怔在原地。
“他说什么?”
时也压根就没注意,冷不丁听她问,都不知道她在问的什么——“说什么了?有人说话吗?”
“提前要是知道再往里伸手就是傻子了...”
“什么东西?什么傻子?”
程与梵的表情一变再变,变到最后竟控制不住地捶胸顿足,她的肢体夸张,但脸上却在笑,看起来不是烦恼的样子,倒像某种狂喜,时也一时半刻闹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到底怎么了?”
“我太笨了!太蠢了!这么简单的问题,我居然想了这么久!”
程与梵兴奋的握住时也的肩膀——
“他如果不知道自己有病,那他是无辜的,可他明明知道自己有病,却丝毫无所顾忌,这还是无辜吗?这是蓄谋!”
回酒店的第一件事,程与梵立马给刘可发去视频通话——
“唐志超那个王八蛋,以为自己有一份精神鉴定报告当护身符就能肆无忌惮了?他错了!他大错特错!他用发病期间丧失辨认跟控制能力当借口,即便证据确凿也依然可以逃脱法律制裁,可是他漏了一点——诱因!这个病发是如何被引起的?!这个王八蛋他漏了这一点!!”
“诱因?”刘可略有沉吟“你的意思是说他..”
“2.刑法理论中原因自由行为,实施犯罪不自由,但导致不自由的原因是自由的!那天是同学聚会,唐志超他喝酒了!酒精是诱发病症的原因之一,他明知自己有病,却纵容自己饮酒,让自己陷入无能力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实施的犯罪为什么不承担刑事责任?我可以拍胸脯说这个唐志超完全就是故意的!”
刘可双目微蹙——
“这是一个点,但是逻辑上有问题,如果你说的那种情况成立,那就说明他提前预设犯罪,可你不要忘了,他的状况是发病期间,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和行为,既然无法控制,又怎么能预设犯罪?如果你说的情况不成立,那就说明他没有精神病,这样一来,那份鉴定报告又该怎么解释?”
“圈套,师姐你中了他的圈套。”程与梵说道:“这就是唐志超的高明之处,他知道自己弓虽奸的犯罪事实无法更改,所以就把重点放在精神病上,他为什么承认自己□□?为什么要求对方签谅解书?就是因为他有这个后手,我们做刑事案,通常来说一审都不会顺利,也不会把所有证据都在一审的时候放出来,反过来想唐志超也是一样,但他没料到的是闻舸不要钱,就要他坐牢,所以最后他恼羞成怒,放出了视频和照片,法律不是逻辑,法律是经验,我们越推敲逻辑,逻辑就越站不住脚跟。”
/
一栋高档写字楼的办公室,唐志超接到来自法院的传票。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再次因为闻舸的案子而又被起诉,更想不到闻舸的律师依旧是程与梵。
才不过四年时间,这桩案子被冠上了陈年旧案四个字。
程与梵看着唐志超,目光像刀子一般锋利。
唐志超看着她,也如同仇敌一样。
“又是你。”
“是我。”
“你以为你能翻案吗?我告诉你以前你怎么输的,现在我会让你输的更惨!”
“你可以试试,看最后惨的究竟是谁。”
时至今日,早已不是四年前,闻舸死了,唐志超除了那一份精神鉴定报告外,再也没有可以威胁的东西。
如果有人拿命和你博,你敢拿命博回来吗?
临开庭前一天,程与梵接到程玉荣的电话。
她看着来电显示的那串号码,升起一种久违的感觉,不是什么家人亲情,而是一种提前知晓。
果不其然,接通电话的第一句话,便是程玉荣威严低沉的声音——
“你当初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你不会再管这件事情,现在出尔反尔,你觉得应该吗?”
程与梵没说话,那一刻她在想,她的家人真是没叫自己失望,四年都去了,一点都没变。
既然大家都不要道德,那自己又凭什么守着道德。
“我反悔了。”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一直都是这样。”
“好,那我们也一次说清,将来无论你出了什么事,惹了多大的麻烦,再都不要来找我。”
“好,我答应你。”
电话挂断,程与梵转身看见时也。
“你来了?”
她知道她应该是都听见了,于是笑了笑:“没关系,反正早就断了。”
时也抱住程与梵,偏过头贴在这人耳边:“我们不要他们,从今往后,我们有我们自己的家。”
——
3.我国对于精神病人分三种情况——
第一种,完全无刑事责任能力,当某种精神病导致行为人完全丧失辨认能力或控制能力时;
第二种,间歇性精神病人,在精神正常的时候犯罪,应当负刑事责任,从法律规定来看,属于完全刑事能力人;
第三种,是限制刑事责任能力人,如果在行为时尚未完全丧失辨认或控制能力的精神病人犯罪的,应当负刑事责任,但可以从轻或减轻处罚。
“虽然条律这样明确,但是唐志超以上哪一个都不符合,4.他利用精神疾病去犯罪,自由地利用自己的不自由。”
“我反对!”
“我话都没有说完,你反对什么?”
法官敲了下法槌:“辩方律师反对无效。”
程与梵走到唐志超面前——
“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有这个病的?”
“十三岁。”
“你的病例报告中写到,你为了这个病十分苦恼,因为不知道会什么时候发病,所以你连觉都睡不踏实,你为此克制了很多,例如抽烟、喝酒、过度疲劳,是吗?”
“是。”
“你确定?”
“确定!我被这个病困扰的没法子,我比谁都不想犯病。”
程与梵冷笑着:“既然这样那你那天为什么喝酒?”
唐志超:“那是同学聚会!”
“你不是说你很困扰吗?平时都小心翼翼吗?”
“我...我没喝...”
“你撒谎!证词里写的清清楚楚,你喝了酒!”
“...那我没喝多少..”
“你又撒谎,前后三次口供,你说你醉的不省人事!”
唐志超明显慌了,第一反应就是去看自己的律师。
程与梵没给他喘息的机会,厉声喝道——
“回答我!你那天为什么喝酒?你明知自己有病,还去喝酒,你分明就是预设犯罪,你有计划、有组织、有步骤,你的每一步都是精心设计安排好的!就是想要趁着自己疾病发作为掩饰,然后实施犯罪!”
“我没有!”
“没有你就回答我,你为什么喝酒?”
“我....”唐志超再次看向自己的律师“你说句话啊!你没看见她在威胁我吗?!”
辩方律师:“我反对!”
“我正常询问,我只要求被告回答我的问题。”程与梵强调自己的立场。
法官:“辩方律师不要扰乱庭审,被告我再次提醒你,如实回答原告律师的问题。”
程与梵目光直直的望着唐志超,每一个字都仿佛沁过血水的鞭子,她要把他身上那层皮,抽打的一丝不剩——
“你多次在学校和闻舸表白,她没有一次同意过,甚至把你的骚扰行为告诉老师,你被老师谈话,被同学笑话,你觉得自己的面子受到侮辱,你发誓要报复她,要给她一点颜色瞧瞧,最能让女孩子蒙羞的莫过于侵占她的身体,所以你选中了同学聚餐的时候动手。”
辩方律师:“我反对!原告律师提出引导性问题!”
法官:“反对有效,原告律师注意提问方式。”
程与梵拿出一张A4纸——
“这是我的当事人闻舸,生前因为被告的骚扰,而写下的日记,日记里十分清楚的说明我的当事人有多么厌烦被告,审判长,我请求当庭朗读。”
法官:“同意。”
程与梵——
“5月6号,唐志超又给我送东西了,是一条项链,我很烦,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我已经和他说的很清楚了,我不喜欢他,而且我很讨厌他。”
“5月8号,唐志超又来了,在我的课桌前赖着不走,像一只恶心的癞皮狗。”
“5月10号,唐志超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堵我,幸好有老师经过,把他赶走了。”
“5月25号,我已经忍了他一个多月,我实在受不了他满篇错字的情书,我前所未有的感到恶心,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老师。”
“6月1号,儿童节真好啊,唐志超那个恶心鬼,终于不在我身边打转了,我看见他就像看见苍蝇那么恶心。”
“6月3号,唐志超又来了,他应该考不上大学,也不知道他来干什么,真叫人恶心...”
“6月5号....个子又矮,长得又难看,我看他就像看地里的倭瓜,他算什么东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样的人多看一眼都要洗眼睛...为什么会有这么不知廉耻的人,我完全不知道这种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别念了!”唐志超攥紧拳头“我叫你别念了!”
程与梵停下,眼中带着满满的嘲讽“你在她眼里原来是这样的,难怪她不喜欢你。”
“她算什么东西!别的女人贴我还来不及,她一天到晚的装清高,她以为她是什么东西,还不是最后被我玩了!”
程与梵抓准时机“你为什么喝酒?”
唐志超:“我想喝就喝!你他.妈的少管我!!你是个什么东西!”
话音一落,辩方律师垂下脑袋,法官沉眉不语,只有程与梵嘴角扬起,眼部的肌肉不由自主的震颤,手中的A4纸高高扬起——
什么都没有,满满全是空白。
她梗着喉咙,说:“审判长,我没有问题了。”
——
三天后,法院的判决下来。
唐志超因犯弓虽奸罪,伪造精神鉴定报告,故意散布他人隐私,致使他人自杀身亡,数罪并罚,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
时隔四年的旧案,终于迎来新的结局。
闻舸的尸体也终于得以安葬。
程与梵站在她的墓碑前,放下了一束向日葵。
她想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和曾经的自己和解,但却终于能勇敢的去面对了——
闻舸,我来晚了。
不过,以后我都会来。
...
当一个女孩子真的很不容易,从出生到长大,期间可以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这世界上的人,没有不戴面具的,即便是每天生活在一起的家人也一样,更何况是外人。
他们披着一层羊皮,藏起锋利的獠牙,假装自己友好和善,与你招手,和你握手,当你毫无防备,放下戒心的时刻,便会一把扯下伪装的羊皮,将你吞进肚中,你挣扎、撕扯、忍受着非人的折磨,终于从狼口里逃生,九死一生啊,你以为你终于安全了,可你万万没想到,身边的人却开始嫌弃你被狼吞进肚子里过,嫌你的身上沾过狼的唾液,嫌弃连你都察觉不出的气味,污名就这么被轻而易举的冠在头上。
究竟,这个世界什么时候,才能少一些敌意,多一些友善。
亲爱的女孩们,请不要惧怕世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