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也对这件事的印象深刻, 她当时是偷溜出去的,赵烨给她打电话她也没接,前一天故意没给手机充电, 把手机电量耗光到关机,导致谁也别想找到她, 天没亮就从酒店后门偷跑出去,时隔这么多年, 时也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天的太阳特别灿烂, 吹在脸上的风格外舒爽, 轻柔的凉意如同香草味的冰淇淋甜进心窝。
她没打车,拿着平常用惯的小鳄鱼零钱包,灰色的...圆的,前面有大嘴,后面有尾巴, 拉链是牙齿的形状,一拉开鳄鱼嘴就张开了, 不过里面没有骇人的张牙舞爪,有的是一堆银色发亮的钢镚,叮铃哐啷...一路走一路响。
时也走到公交站台,她不认得南港的路,但也没有看站点,更没有去问其他等车的人,她想了, 反正自己也没有目的地, 不如就这么随便走,坐上哪一趟算哪一趟, 走到哪儿就算哪儿。
幸运数字是三,于是在第三趟公交车来的时候,自己就跟着上了车。
两枚钢镚落入钱箱,铁皮制的箱子,哐当两声,听得格外清楚。
时也坐在靠窗的座位,车一路开她一路看向外。
公交车的速度不快,窗外几乎每一处的风景她都看了个清楚,后退的树、人、大楼、轿车,就连摇尾巴小狗,她都看清楚了皮毛晃动的方向。
时也把窗子拉开,任由风吹进来,她张大嘴,丝毫不怕风灌进肚子里,她要风进来,能进来多少就进来多少,最好全部都能进来,最好能把自己吹成一个圆滚滚的气球,飘出车窗...飘向天际,随便落在哪一处都好,如果能挂在松树的尖顶就更好了,就算是瘪了,没气了,再也没法飘起来了...也没关系,只要在尖顶,每天被最高的风吹着,看着地底下一切渺小,到那时候...时也绝对确信,自己肯定是最自由的那一个。
她没有目的地,也不知道该去哪儿,视线一瞥,目光不经意间与车门顶上的路线走向示意图相撞,最后一站是寺庙。
车上的座经过前面的几站路,不再有空缺,都已经坐满了,一半老人,一半年轻人,很少的中年人。
时也从靠窗边的椅子上站起来,把座位让给刚上车的老人,老人和她道声谢,便坐了进来。
前后四座都是白头发,时也再想吹风,也不好意思继续坐着。
她不清楚,这些人是否认识,他们好像天生自来熟,刚刚坐下的老人,不过是朝前倾了倾身子,便加入了另外两人的对话中。
“你们去寺庙?”
“你也去?”
“去啊,我每个月都去。”
“那还是你去的勤,我都小半年没去了。”
时也的声音虽然没加入进去,但是耳朵早就加入了,在他们的对话里,听了些关于这座寺庙的传闻——灵,很灵,十分灵,灵得不得了。
...
这座庙是终点站。
下了公交车,还没有到,还有一段山路要盘旋,直到山顶,才真正算到。
可以徒步走上去,但估计等走到,人也废了。
好在有路段车,三块钱一位。
时也第一趟就抢上了,虽然没抢到座儿,但好在不用继续等。
四十分钟后,抵达寺庙。
时也又看见一副奇异的景象,寺庙外是农家乐,各式各样的饭庄,没有素的全是荤的,最出名的席是全鱼宴,还有一家是狗肉店,立出来的牌子上写着四句顺口溜——
香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
闻到香肉香,神仙也跳墙。
应该是本地的拆迁户,听之前车上的人说,这个地方原本都是农田,后来修了路,田被埋了,就给了他们这些门面房补偿。
店铺外面,沿街的一条路全是摆出来的长桌,上面码放着各种香柱、莲花蜡烛,男人或女人肚子前横系一只小包,边叫卖边吆喝。
“小姑娘,来一套?”
“来一套吧。”
时也付过钱,拎着买好的一套,挎在腕间,径直走向庙里。
佛祖太多了,门前有,门后有,进去了大殿里也有,不管信不信佛,是不是经常来祈福,中国人骨子都对佛祖有敬畏,所以无论信不信,只要埋进这个地方,埋进佛门净地,心里就都是信的。
时也不认得这些佛,也不晓得他们都是什么神仙,又掌管着哪路命运,她看见别人拜,自己就也跟着拜,心里有自己的一套想法,竟然都是佛,那都拜一拜,也没有什么坏处,总归能有一个听见自己的心愿吧。
“佛祖在上,信女时也,求佛祖能保佑一个名叫程与梵的善良姑娘,让她平安顺遂,事事如意,长安喜乐。”
“佛祖在上,信女时也,求佛祖保佑一个名叫程与梵的漂亮姑娘,让她学业顺利,事业有成,幸福快乐。”
“佛祖在上,信女时也,求佛祖保佑一个名叫程与梵的姑娘,她善良漂亮,求佛祖让她事事如意,安康吉祥,愿女孩子的所有美好,都能在她身上一一实现。”
整座寺庙走完一圈,时也腿跪的发麻,头磕的发红,起身时带着微微喘息,但她的心里是极高兴的,从没有一次这样高兴过,时也一条关于自己的愿都没有许,如果可以,她宁愿把自己身上仅有的那点美好也送给程与梵,只愿她好,只盼她好,只望她一生美好。
即便这美好里没有自己,也不要紧,她好就好。
许完了愿,时也又在庙里到处转悠,佛门清净地真的是有原因的,庙门之外,城市喧嚣被阻隔,繁华的都市似乎与这里格格不入,这里仿佛一个单另出来的世外桃源,远离那些钢筋水泥的生硬,人情世故的圆滑,尔虞我诈的斗争,佛祖将一切进来的人,都赋予平等,不会因为你烧的香或多或少,点的莲花灯贵或便宜,而区别对待。
时也站在大殿之下,隔了一条小道,抬头仰望,三十级的台阶,陡而峭,洞开的殿门深邃庄重。
自觉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时也打算离开,但在离开前,她转身又朝远处眺望,望着那片青烟袅袅,那处青翠的山间,那是她来时的路。
穿过小道,走过拐角,一抹米白色的碎花在墙角留下花香。
她看见了程与梵的美好,却忘记自己也是美好的。
—
“原来那年在寺庙里遇见的人就是你。”阮宥嘉不可思议的惊叹,世界是个奇妙单元,地球果然是圆的。
时也把日记抱在怀里,眼底泛着红,闪着异样的水波——
“我没有听见她叫我。”
原来她们那么早就相遇了。
“我就说怎么觉得你那么熟悉,我还跟程与梵开玩笑说,因为你是美女,我看美女都觉得眼熟,没想到...我居然真的见过你。”
阮宥嘉不得不又一次在心里感叹,缘分真的是一种奇妙又玄妙的东西。
她看着时也怀里的日记本,这本子她见过,但并不知道是日记,而且她记得程与梵并没有记日记的习惯,看来自己也不能算是她的好朋友,否则怎么会连这些东西都不知道。
阮宥嘉的目光向上移,挪到时也的脸上。
早过了懵懂的学生时代,分得清什么是真的关心,什么是真的心疼,也能看的出时也是真的把程与梵放到心尖上来爱的人。
“你是她的爱人,是要和她过一辈子的人,她的事情,没有什么是你不能知道的,程与梵这个人,我对她家里的事情并不知情多少,我仅仅只是作为朋友,对她有一些了解,她善良,总为别人考虑,很少为自己着想,她的职业让她有企图心很正常,做律师不能没有野心,但是我能保证,她从来没有做过一件违背良心的事,她接的所有官司,全是为了将坏人绳之以法,你知道吗,程与梵常说的一句话——‘无论什么时候,何等处境,何种情况,都不应该成为滋生罪恶的温床,都不能使其成为法外之地’,她太要强,太清醒,太执着,很多时候执着的钻牛角尖但是有些问题牛角尖可以钻通,有些牛角尖钻不通。”
阮宥嘉顿了下——
“时也,你要带着她,领着她,从这个牛角尖里钻出来,也只有你能让她钻出来。呼了口气,又说:“你是程与梵心上唯一柔软的地方,也是唯一可以进入的地方,看吧,读完它,我想她也一定希望自己能够被你完全了解。”
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下,阮宥嘉没有阻拦,人是需要发泄的,时也需要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不是因为软弱,而是心疼。
阮宥嘉走了,留下时也自己。
时也靠着墙壁,身体躬着,腹部的位置用日记挡住,她脸上流着泪,泪痕在脸颊划过,留下印迹,她好像被一支被浸染过毒药的箭穿肠而过,那种刺入皮肉,扎破肝脏,剧烈且细密的疼痛,像绵密的长针,又像融化骨头的硫酸,一下一下,不停顿的,深深地...一点一点夺走自己的命,针头仿佛带着弯钩,一旦刺进肉里,便会来回拉扯,时也似乎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那是血肉在崩裂。
她没有勇气当着程与梵的面看,只敢躲在离她一墙之隔的外面,还要药物作用,让床上的人昏睡,时也借着这个时间空隙,用一本日记,用上面亲手落下的文字,去发现去感知,自己深爱的另一半,在那些没有自己的日子,是如何承受并且抵抗,来自这个世界的深深恶意。
——
我看见她了,我应该能确定,那就是她。
虽然我没有看见她的正脸,但那个背影,举手投足间的动作,以及小道的拐角留下的那一抹米白色碎花。
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有这样的背影。
时也的样子,无比清晰的呈现在程与梵的脑海之中,海藻般浓黑柔亮的长发,白雪一般白皙的皮肤,黑曜石般明亮的瞳仁,粉色的嘴唇...笑起来的时候,两侧脸颊酒窝深陷。
纤细的胳膊,单薄挺拔的肩膀,柔软的可以随时随地后仰的腰身,穿裙子的时候,总是露出半截的小腿,圆润的腿肚子,总让人想要用眼睛去看,看完却又羞愧起来,这么漂亮美好的女孩子,会被谁拥有呢?
当时的程与梵并不觉得这是爱,只把这样的想念,当做一种未能延续友谊的遗憾,毕竟是自己弄丢了手机,使得这段本该升华的友谊也跟着丢失。
麦田里的稻草人,没有思绪,随风飘扬。
风吹到哪里,它就飘到哪里。
程与梵想了很久,才从书架上把日记本拿下来,翻到上一次停下的位置,蓝黑色的墨水,在空白的地方印了些浅蓝。
白色的钢笔,有墨水的墨腥气味。
程与梵对这种气味很着迷,她喜欢这种被记录的感觉,仿佛用另一种方式证明,在这世界上,有关于自己的东西,都是真的,都是真实存在的,并不是她从无望的虚幻中构建的,也不是因为太过孤独寂寞,而生出凭空幻想的热闹。
她太害怕,因为屋子里的空寂,所以拿别人的生活,当做自己的生活。
墨水的墨腥,可以提醒她,是真的,都是真的,属于你的一切。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她写下——
我今天看见你了,但是我的脚步太慢了,没能追得上你。
你比之前更漂亮,十七岁的时也,是个爱穿碎花裙子的小姑娘。
我想说米白色很衬你,白色也很衬你,其他颜色一定也很衬你。
我...还可以再遇见你吗?
再遇见就是第三次,我期待....
—
“我让你读金融你不愿意,一意孤行要读法学,你祖母疼你,遂了你的愿,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程玉荣拧着眉,一脸阴恻深沉——
“家里有生意,按道理你做企业方向完全没问题,可你选了刑辩,选就选了,你接的都是什么案子!替外人帮自家公司打官司,你觉得你很光荣吗?”
程与梵和程玉荣不对付,是他生的,但也不是都要听他的。
“那个矿之前就有问题,安全两次不达标,是负责人花钱打通关系,如果在最开始他重视这个问题,那两个人就不会死,我知道程董事长心急于生意的事,但是相比较挣钱来说,我以为人命更重要。”
“我没赔钱吗?!”程玉荣青筋暴怒“二十万还不够吗?现在对方狮子大开口,你不想着替家里分忧解难,反而主动为难?你祖母真是白疼你了!要是她知道你今天会这样的所作所为,当初还不如把你掐死算了!”
“对方没有狮子大开口,对方提出的条件是可以一分不要,但必须有人为这件事负责。”
程与梵没有被程玉荣带跑偏,仍然说着自己的当事人的诉求——
“谁的责任谁来承担,对于程董事长来说,或许世界万物皆可待价而沽,但您也不能否定,这世上总有些人宁可不要钱,也要要一个公道。”
“你!”
不等程玉荣发作,程与梵先开口“孰轻孰重,还请程董事长仔细斟酌,不要为了一可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话罢,转身便走。
门刚一开,廖君妍的巴掌毫无预料的落下。
程与梵被打的偏过头去。
“你把自己的亲舅舅送进牢!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逆女!你这个逆女!给我滚!!!”
“早知道我就该憋死自己,憋死自己也好过生下你!!!”
程与梵走了,其实她早就走了,这个家从来就没有过自己的位置。
十二月份的南港,阴冷潮湿。
她开着车在路上等红绿灯,视线转向窗外,巨大的海报从四十层的商厦落下,铺天盖地的金色耀眼。
程与梵目光有些怔——
又见面了。
时也一袭长裙,金色的奢侈品,和她不分伯仲,高贵优雅。
又见面了...
又远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