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江雪岐说待他宽恕他, 便前来寻他。他又何曾怪过他。

  狸珠看着天际之处的天空,前往明镜台不似先前那般要赶路,前前后后花了近十日的路程。

  云雾缭绕之间, 湖面倒映犹如一面巨大的水镜, 明镜台屹立在湖面之中, 凭借遥遥舟船通行。薛遥在前方撑船,他与李云锦在其后划桨。

  随着船桨飘过, 在水面上荡开一片波纹。

  远处屹立的山峰逐渐在视野中变得清晰,缥缈云雾环绕, 清碧山峰犹如盛开在水面上的一朵清莲,莲花环绕其上, 山门处明镜高悬, 映有明镜台三个字。

  山门处有迎接他们的弟子,明镜为饰, 日月做纹,清一水的金纹道袍, 系有门中令牌。

  “可是薛遥薛世子?”前来迎接他们的弟子比他们年长些许,得了消息前来, 嗓音温和动听。

  薛遥停桨,他们二人随之上岸, “正是。”

  “长老已经念叨你们多时,且随我来,欢迎三位来到明镜台。”望川领着他们进门,“你们的事迹我们已经听说, 诸位沿途救下诸多百姓, 才智德行令人钦佩。”

  周围是四面的湖,这里像是一处孤岛, 狸珠看一眼,此地多出剑修,不似其余仙门置身在凡尘之中。

  此地与人烟隔绝,是清苦之地。

  “二位选的都是剑阁,只有一位选了灵法君,虽是如此,经过一众长老商议,你们三人一并入灵法君门下,二位依旧练剑,江狸珠随灵法君修习幻术。”望川徐徐道。

  薛遥闻言无不可,对望川道:“灵法君可知情?”

  望川:“自然是知情的。”

  踏入其中,明镜台内里多是形似剑谷的孤峰,矗立其中,寒意应势而出,寒芒凌厉,山路险峻,他们行路需以灵力蓄力在脚下,不然很容易踩空滑落。

  若是跌下去,狸珠低头看一眼,兴许会粉身碎骨。

  望川注意到了狸珠在观察地势,在一旁道:“狸珠公子如此细心,此地山峰一座比一座险峻,诸位习惯了便好了,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倒是有一件事需要告诉你们三位……灵法君所在的碧桃山,是地势最险峻的一处,三位的试炼便在那里。”

  “能在三日之内登顶见到灵法君,便算作试炼通过,三位便可入灵法君门下。”

  原在此处等着他们。狸珠只是看一眼两侧山峰,他不由得多注意望川几分,此弟子如此细心。

  脚底凝聚灵力,此学起来容易,但是坚持不了太久,他们三人都感到吃力,狸珠每走一步便比前一步要费劲一些。

  他看向薛遥与李云锦,这两人和他差不多,再看望川与身侧弟子,对方倒是走起来稀松平常。

  “再坚持坚持,马上就到了。”望川笑眯眯的对他们道。

  仙道大会明镜台的弟子去的最少,狸珠和他们没什么接触,如今看来,兴许参与凡事最少的反倒实力深不可测。

  狸珠和薛遥对视一眼,他们二人所想一致,待他们坚持走到了碧桃山,灵力用的差不多了,此地有万丈山峰正等着他们。

  “便是此处了,三位师弟好好努力,一众师兄弟听闻你们三人来到明镜台,已在顶峰等待。”望川对他道。

  狸珠忍不住喘气,他抬起头,面前的山峰直直挺立入云间,看不到头,且果真如枝上碧桃,底下险峻,其上巍峨,这处山峰近九十度。

  “望川师兄……三日后见。”狸珠对望川道。

  “如此完全是在为难我们。”待望川与两位弟子走了之后,狸珠才开口,伸手碰了下面前的山壁,有碎石随之掉落。

  “这样的试炼我们经历的还少吗,按照他说的做便是。”薛遥沉吟道。

  “方才路上我便有察觉,此地偏远且灵力稀薄,狸珠,你可有察觉到?灵力远比湖面之外更加贫瘠。”

  狸珠点点头,他掌间蓄力灵力,方才从山门处走到这里,他便隐隐感到喘不过来气,体内筋脉一并收其影响收缩,灵力提供不足,自然会不适。

  李云锦依言用剑鞘挑了一道灵力过去,原先可编织出的月牙比原先缩水了一半,歪歪扭扭的像是发育不良。

  “倒也是好事。”薛遥说了这么一句。

  他们三人没有耽搁,在原地稍稍停留,随之开爬,薛遥在最前面,狸珠在中间,李云锦则在最后。

  稀薄的灵力加上不稳定的地势,他们需要集聚灵力才能往上走,且停留过程中也需要灵力维持。

  薛遥和狸珠越来越吃力,狸珠虽难受,却没有叫过停,两日过去,他们只走了一半不到。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薛遥,我们需要想想其他法子,按照我们现在控制灵力的水准,远远达不到三日便能登顶。”狸珠说。

  他看一眼最顶上,若是御剑上去一刻钟便能到,灵法君是让他们徒步而上,此番更加困难。

  “除非我们能想办法滋生灵力,这是不可能的。”薛遥抱剑立在原地,随之想到了什么,看向一旁的李云锦。

  李云锦歪了歪脑袋,“?”

  他们三人并不知路途之中都有结界,已经把他们三人的表现传送到一众弟子那里。

  明镜台多剑修,他们这里远离人世,平日里除了练剑最大的乐趣便是互相比剑,除此之外便是每年的新弟子入门。

  “他们居然真的走了两日,这才走了一半不到的时间。”其中一名弟子倒挂在树上,一边看着一边嬉笑开口。

  “我看灵法君对他们已经非常满意,按照他们这个速度,明日好歹能走到三分之二,如此看已经是历来有天赋的弟子。”

  “这才哪到哪,离州世子盛名在前,若是完不成任务,兴许要先追究他先前擅闯九层塔。”

  “你们猜他们能不能完成……我押注不能,两日过去了,该想的办法都想了。”

  “那我也押不能,赌十日的剑罚!我若输了便代诸位各受一日的剑罚!”

  碧桃山腹处。

  狸珠觉得薛遥的想法可行,他于是点点头,片刻之后,薛遥与李云锦的身形在原地消失。

  他怀里钻出来一只黑胖鸟,黑豆眼瞅着他,啾了两声,他肩侧凤凰停留,扇着翅膀挥出一道灵力。

  狸珠便这般抱着李云锦和薛遥行路,他们三人的灵力集聚成一股,而两只鸟没什么重量,如此赶在第三日夜幕,他顺利的爬上了碧桃山。

  碧桃山险峻之势占了三分之二,最后一段路不似先前那般险峻,灵力却更加的贫瘠,越往上越稀薄,仿佛灵力要在此地消失了。

  “不是,这也行,这不算是作弊吗!他们三个认识,如此试炼对他们来说太轻松了。”

  一排排的少年在桃树上倒挂,各自脚边踩着剑,眼睁睁地看着狸珠当真爬上来了,不由得愤愤不平。

  “我们当初上来的时候互相不认识,若是互相认识,如此法子谁都能上来。”

  “是吗?那我们如今便试试。”另外一名弟子提议。

  于是他身旁的弟子各自变成了猴子与鸟雀,飞到了提议弟子的身上,猴子与鸟雀传递灵力过去,弟子掌中亮起微弱的光芒。

  “便是如此,灵力能够传递,却只能传递三分……除非还有别的法子,不然为何仙道没有盛行炉鼎之风,他人的终归转化不到自己身上。”

  “如此看,这位少年可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倒挂的弟子们紧盯着结界处。

  半空中浮现的是狸珠的面容,狸珠怀里探出来黑胖鸟,肩侧凤凰停留,杏眸转过来,掌间便自动浮出了灵力。

  “早前便听说了他灵力特殊,似乎没法用剑,剑势非但不伤人,反倒能够以灵力愈合伤势……治愈系的灵力,闻所未闻。”

  “听说他第一次出剑,在试炼之中治好了奄奄一息的邪祟。”

  众弟子:“………”

  “如此,灵法长老为何还要收他?”其中一名弟子问道。

  另一个弟子在身旁不由得撞了他一下,“你傻啊!平日里说你只会练剑当真是木头脑袋?那是他灵力低微时,如今他已经能斩杀邪祟,净化邪祟懂不懂,让邪祟心安理得的去转世……此番神力,世间可还能找出来第二个?”

  “这样啊……所以他会治病?不知道我练剑的脚伤能不能给我治治,如此便省了伤药钱。”

  “我脸上的胎记能不能帮我看看,若是没了这胎记,人家也算是仙道美男子一枚。”

  “改日我要拜访一番,我想变成男子,能不能让这位姓江的公子帮我安个假肢。”

  “…………”

  狸珠他们三人登顶,云鹤守在此地,引他们前往灵法君仙府。

  云顶之上缥缈无物,此地靠近明镜台最高的山峰,那处是禁地,传闻仙君曾在此地为庙宇,便在最高处的仙问山,此地隐约可窥见,若有若无的山峰隐在更远处。

  “进来吧。”殿中传来清朗男子音色,狸珠反应慢了一拍,还奇怪怎么会是男子,随着薛遥推开门,便见到了熟悉的面容。

  一模一样的魅惑面容,只是变成了男子相貌,为女子时百媚横生,如今变成了男子,多了几分英气在其中。

  如此性别可自己选择,全凭心情,狸珠不由得看过去,和灵法君对上目光,灵法君眼中饱含温和之色。

  “薛遥拜见师尊。”薛遥行礼,狸珠随之,李云锦有样学样。

  灵法君看着面前的三名少年,皆是天资不凡,只是一个身中阴咒,一个迷恋邪祟,另一个性格古怪。

  如此三人组,不知收下是福是祸。

  “起来吧,”灵法君道,“既入我门下,日后便好好相处,前尘往事,过往不计,且看前路才是。”

  第一百零一章

  清晨, 天还没有亮,薛遥熟练的钻进狸珠的院子,敲了敲门, 房中没有点灯, 薛遥正要出声, 门便自己打开了,狸珠已经穿戴整齐。

  今日是练剑的第一日, 狸珠竟起来了,薛遥稍挑眉, 随之放下了动作,“我前去剑谷看了看, 此地最不乏的便是修炼之地。”

  “只是灵力稀薄, 初修炼,筋脉难免会疼痛难忍。”薛遥道。

  “前一日师尊是如何同你说的?”薛遥又问他。

  他们已入灵法君门下, 便改了口,闻言狸珠道:“师尊说灵力难见, 万法诸同,待我修为高了之后, 自然知晓应当如何运用。”

  “如今修为浅薄,尚且看不出什么。”狸珠老实的回答。

  冰冷的寒夜, 山上气温更加低一些,狸珠想起原先怕冷的人,他不由得捏紧自己胸口处的指骨。

  “如此,先练剑便是。”薛遥道。

  狸珠又看了一眼后院的方向, 他们三人的院子, 薛遥在前院,他在中间, 李云锦在最后。

  “可要叫他?”狸珠问道,见李云锦房中的灯还在亮着。

  “他与我们不同,修习的是影子,夜晚练习,如今应当方休息……若是想喊他,下次你问问他便是。”薛遥说。

  狸珠应声,他们二人一同前去剑谷,薛遥选的山峰位于后山山峰之上,此地险峻,前来的人更少。

  剑谷之中蒙上一层蒙蒙的雾气,狸珠侧剑而立,筋脉之中传来疼痛,如此练习了三日,每每回到院中,手几乎不能抬。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他和薛遥日日前去剑谷,中间有休息的空隙,他们能碰到同门中的弟子。

  狸珠注意力都在练剑上,未曾有所注意,直到迟钝的反应过来,有些弟子见到他总是欲言又止。

  这一日下了雨,狸珠来明镜台已经有两个月,他们的师尊灵法君鲜少现身,只在他们修为有进步时前来指点一二。

  整座碧桃山充斥着细密的雨丝,落在泥土上形成大大小小的镜子,雾气更加的浓郁,雨水从屋檐顶落下,他院前有两名弟子在等着。

  面容有些眼熟,狸珠先前见过,只是他们未曾搭话,狸珠见两名弟子一位手背在后面,面上尴尬,另一位则是忐忑不安。

  “两位有什么事吗?”狸珠问道。

  “江狸珠……我们是隔壁剑阁的弟子,听闻你擅长医治,束宥他自从下山回来之后,手掌便一直未痊愈……你可否为他看看。”说话的弟子紧紧盯着他看,常见练剑性子莽撞,语气有些生硬,生怕狸珠拒绝。

  狸珠稍愣了一下,随即道:“可以,只是我未必治得好,只能试试。”

  他这么说,两名弟子都松了口气,方才开口的弟子对他硬邦邦道:“你只管试便是,我们相信你。”

  “只要你治得好,日后若是有事,随时喊我们帮忙……不说别的,打架整座山没有弟子能打得过我们两个。”

  狸珠“……”

  他打开院门,抬眼便见薛遥抱剑在房门前,引得两名剑阁弟子同时傻了眼。

  薛遥下巴抬了抬,“我方才都听见了,你们有事找他来问他便是,何必看我脸色。”

  “这是自然,”另一名弟子唤作钟锤,闻言摸摸脑袋,“你们二人成日在一起,江狸珠成日扑在练剑上,我们怕耽误你们两个修炼。”

  狸珠开了门,让束宥坐下,藏在背后的手掌随之伸出来,对方掌纹之中诸多茧子,一看便知是常见握剑的手。

  手掌上有一些细微的伤口,这些伤口无足轻重,最中央虎口处的一道伤裂开可见骨头,鲜血凝固成黑色,若有若无的邪气笼罩其上。

  “可是被邪祟咬了?”狸珠问道。

  他眉眼清澈,像是倒映的湖面,仔细查看了伤口,不似一般的邪祟,两人莫不是碰到了棘手的邪祟。

  “是只小鬼,原先我没有当回事,回来之后上了伤药,之后发现越来越严重。”束宥说。

  钟锤在一旁道:“我敢确定,那小鬼没这么大的本事,这便是问题,按理说被小鬼咬了一口,不至于如此。”

  狸珠仔细的查看,他按住了束宥的伤口,随着他使力,在黑色的血块旁出现了一道浅浅的薄膜,泛出淡青色,如同伤口被水包围了。

  “你可有接触其他的邪祟?”狸珠问道。

  束宥闻言回想了一番,随之摇摇头,“我们路上没碰到什么邪祟,那只小鬼路上便处理了没能带回来。”

  狸珠掌间集聚灵力覆盖其上,灵力附着在伤口上,直到那层像水一样的绿色薄膜消失,凝聚的血块逐渐变成正常血色,黑色消失。

  待狸珠松开手,伤口同时恢复正常。

  束宥和钟锤睁眼看着,钟锤瞪大了一双眼,盯着看了半天,“这便好了?”

  “束宥,你可还疼?”钟锤又问道。

  束宥闻言摇摇头,对狸珠道:“多谢……小江公子若需要帮忙,随时联系我,我愿意为你赴汤蹈火。”

  “此番不至于。”狸珠看向两人,他确实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狸珠看一眼门外,和薛遥对上目光,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让薛遥出去。

  “听闻近来鬼相乱世……我想寻些鬼相有关的典籍,姬圣怜……你们可能为我寻来?”

  “这些都是禁书,你想查他的身世?”钟锤看狸珠一眼,随即对狸珠道,“不过你算是找对人了……我们先前曾在一处幻境发现了鬼相的记载,如今被封锁,可为你取来。”

  “你只管等我们的消息便是。”束宥在一旁点头。

  临走前,钟锤又道:“你查看典籍之事,不可让其他人知道……若是让灵法君知晓,兴许要送你去戒律堂,这还是轻惩。”

  待两人走了,薛遥什么也没说,倒是向他透露了外面的消息,“前日沐微迟来信,鬼相已被封印,传言江雪岐已身死。”

  狸珠下意识地去碰那道指骨,他抿起唇,没有回应薛遥,窗外雨声淅沥,他一并随之出了片刻神。

  冥冥天地之间,雨幕遮掩了山峰,只有远处万丈高峰若隐若现,他仿佛在雨幕之中能看到一道虚无缥缈的白影。

  钟锤和束宥所说的典籍在幻境之中,并不容易取,再来找他已经是三个月之后。

  三月转瞬而逝,狸珠已经熟悉剑谷,可御剑飞行在剑谷之中穿行,日日练剑至深夜,如此修为日夜精进。

  钟锤送来了两本图册,再三强调他不要被其他人发现了。

  图册古朴泛黄,上有隐隐绰绰的人影,狸珠当日揣着两本书册上山,他特地寻了一处没人的地方,便去了碧桃山的峭壁处。

  此地靠近仙问山,平日里无人踏足。

  虽是险峻峭壁,兴许是因站了九天之上的浮光,此地生长了成片的蒲柳草,在阳光下开出来白色的冰晶之花,绚烂而夺目。

  狸珠注意到墙壁上雕刻的有仙君神像,仙君闭目沉思,眼眸半阖,俊容天成,良爱慕钦。

  他多看了几眼,薛遥所说不错,此面容与江雪岐的脸有几分相似。

  此时外面天幕又下起了雨,狸珠正好在此地避雨,他把剑放在身旁,从怀里拿出来了那两本书册。

  待他掀开书册,其上没有文字,只有墨水画上去的人形,好似人影落在上面,白影浮动墨发垂落,未曾有脸,只看身形他便认出来了是江雪岐。

  人面之花浮动,绯雾迷从,魍魉深处,黑夜幽都屹立之处,白骨曲现,宛转成形。

  自鬼界而出,是何人生前魂魄。

  狸珠看懂了前半部分,待他再往后翻,后面几页均被人撕毁了。

  再看另一本,另一本所画的是另一位鬼相。玄水缚灵,原身是一书生郎,取得功名之后被旁人所替,难平前去讨回公道,不料对方与当地官府合谋,将他沉入水中活活淹死。

  其上有缚灵凡世名姓,唤作谢淮安。

  狸珠又翻看被撕毁的部分,什么都没有,此图册之上有禁制,旁人未曾动过,如此可是另有人撕毁……为何要撕毁?

  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狸珠盘腿而坐,耳边有水珠从岩壁滴落的动静,一滴水落入湖面,一道道波纹扩散而出,待他抬眼看去,便在水镜中见到了自己。

  与此同时,狸珠几乎僵立在原地,他杏眼中映照着水面,水面倒映着他与他身后的仙君神像。

  他身后的仙君神像半睁双目,似在垂目看他。

  他来时应当没有记错,仙君分明是闭目沉思,何时睁开了双眼,他竟不知。

  狸珠下意识地便握住了剑柄,浑身警惕起来,他转眸看过去,面前的石壁雕琢出清朗面容,仁慈悲悯的双眸正俯低看他,明镜台前,佛生万物,一滴水落,万物红尘缥缈而过。

  他难以描述此刻的心境,仿佛随着水滴落下一并沉落,汇入百川纳海之中,由浪潮洗涤而过,心若明镜高悬。

  此一瞬间,他犹如窥见了神面。

  外面还下着雨,狸珠莫名慌乱起来,此地没有邪祟,却仿佛有更为令人敬畏之物,他拿起剑便转身回到了雨中。

  待他出了峭壁,离开仙问山很远,他才感到那股畏惧消散,心中稍稍安下,握剑的手指仍在发抖。

  狸珠的发丝被淋湿,沾湿在脸颊边,皮肤白净如同槐玉,他身上冰凉,被雨水浸润,他停留在原地,反应了半天,倏然去摸自己怀中。

  他怀中空空,两本书册落在了那里。

  如此,可要前去拿回来?

  狸珠有些纠结,他正犹豫着,见远处的人影,薛遥抱剑也看到了他。

  第一百零二章

  “你说你亲眼看到仙君睁眼了?”薛遥抱剑问他。

  狸珠点点脑袋, 他确定没有看错,摸摸自己的脑袋,“我有东西落在那里, 若非如此, 不会让你陪我前去。”

  “仙君魂归已有千年, 不过倒也有可能显灵……我随你去看看便是。”薛遥道。

  他们二人原路返回,有薛遥在, 狸珠没那么害怕了,他带着薛遥去了那处他找的峭壁处。

  “如此偏僻的地方, 难得你能找到。”薛遥跟在他身后道。

  “便是这里了。”狸珠领着薛遥来到了神像前,峭壁沿着碧桃山侧面而生, 仙君依旧闭目神思, 与先前五异。

  狸珠睁大眼看着,他的书册掉落在一旁, 方才下了雨,这会天气又放晴, 有风势吹过,书册之上多了一朵桃花。

  他连忙去把书册抱起来, 那朵桃花拿在手里,犹豫了下到底没丢下。

  “我看没有分毫变化, 可是只对你显灵?还是我们来的时间不对……或者是狸珠你鬼迷心窍了?”薛遥对他道。

  “不要看仙君神像与你二哥哥有几分相似,便幻想起来,你不要做梦了。”

  狸珠捏着那朵桃花,又忍不住扭头去看神像, 邃收回视线, 对薛遥道:“那可能真是我看错了。”

  “为何会与二哥哥相似,原来不止我一人觉得。”狸珠低声说。

  “你可忘了, 你二哥哥千人千面,他不止这一张脸,变化多端………”薛遥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狸珠下意识地捂住脑袋,他应声,又对薛遥道:“这书册之中没什么有用的线索。有关白衣鬼相所记载的甚少,模棱两可,玄相倒是记载的多一些……缚灵生前名姓谢淮安,他原先是一名应试秀才,考中之后被人夺取功名,之后含冤沉水而死。”

  “若是有此番类似的案件,你一定要多加留意。”

  薛遥闻言沉吟片刻,随即道:“我知晓了,若知他生前,查他倒是容易一些………此番我们帮不上忙,只能祈祷仙道能在青鬼与红棺相之前找到他。”

  狸珠和薛遥在院门前分别,他回到了自己院中。在书桌前,他把那朵桃花放下来,这才抬头去看外面,如今已经半年过去了。

  现今是金秋十月,何处来的桃花,晚秋的桂树倒是绽开了枝叶。

  他不得其解,雨幕之中沾湿了桃花花瓣,过几日便忘怀此事,倒是因了仙君睁眼常常惦念,总要跑过去看看。

  如此他练剑的地方便换到了峭壁处,日复一日,风吹雨淋,未曾再见到仙君开眼。

  来年春日,峭壁之处有春意从裂缝之中破土而出,绿色的嫩芽,随着春雨的浇灌而不断生长,挣脱开石壁,一点点地令石壁破开变形。

  细密的雨丝之间,狸珠的身形也随着又一年春日春笋一般拔高了。他白净的指尖生长出来一片片茧子,抱剑长身而立。

  那张脸一并随着长开,杏眼弧睫如扇,朝着两侧扇开,眸如清星明月,净若含潭春池,鼻梁侧起弧度,唇色若朱红的桃色,身姿修长轻盈,单薄而又清灵。

  狸珠注意到了裂缝之处的细芽,不过两月之间,既已抽枝生出了小树那般高的身形。

  植物的生长速度有这么快吗?

  狸珠忍不住惊讶,他没有盯着看太长的时间,随之收到了薛遥的传音,灵法君要见他们。

  “狸珠,速速前来,师尊要查验修为。”

  狸珠离开峭壁处,他临走的时候看一眼,原先此地寸草不生,如今却满园春色,生机蛊然与别处的荒芜形成鲜明的对比。

  怀春殿内。

  薛遥与李云锦已经过来了,狸珠最后入内,灵法君这次是女子相貌,一身的桃碧春裙,折扇将发丝绾起,唇畔两侧各自点了一刻朱红的痣。

  “你们来明镜台已有一年,我不在时倒是听了些传闻,你们三人各自修炼,勤苦程度剑阁内皆知。”

  薛遥在左侧,狸珠在中间,李云锦在右边。

  在灵法君说话的这么一会,狸珠看着他们三人的影子,他长高了,薛遥却窜的更快,李云锦身高倒是没什么变化,他和李云锦如今差不多。

  倏地,他身旁人的影子消失了,狸珠愣住了,那道黑影随之钻出来,在他面前变成了一团黑影,凑到他影子旁,和他挤在一起。

  狸珠觉得有些好笑,唇角忍不住扬起来,又看了眼李云锦,李云锦也在看他,朝他眨眨眼。

  “如此……便从李云锦开始吧,李云锦,让我看看你的修炼成果。”灵法君开了口。

  李云锦闻言操纵影子,影子缓缓地脱离地面站起来,直立化成人形,复刻出了对面灵法君的模样。

  同样的女子身形,发戴折扇长裙落地,手中桃枝剑宛转成形,假灵法君破空使出来了招式,桃枝剑意横生,只一下,“啪”地一声,穿破了正殿,削断了半边灵力阵法,剑意朝着天边而去,另一侧的灵鹤遭殃了。

  灵法君:“……”

  这是他的招式,模仿的惟妙惟肖,甚至灵力更强。

  “不错,李云锦,只是你的影子能维持多长时间?”灵法君一拂袖子,被劈碎的墙面变回了原样。

  李云锦闻言伸出手,竖起来一根手指。

  “一个时辰?”灵法君问道。

  李云锦点点头。

  “倒也算是进步巨大………薛遥我便不必看了,前一日你与剑阁的比试我已经听闻,你只管控制好阴咒便是。”灵法君说。

  狸珠闻言瞅薛遥一眼,薛遥来到明镜台,进步更加飞快,前几日打败了一众剑阁的弟子,听说打的一众弟子心服口服。

  剑阁多武夫,毫不顾忌面子,只有修为高低一说。

  “狸珠,你呢?”

  “师尊,我在剑法之上只稍有增进,灵力倒是比先前充盈一些。”狸珠说。

  他长剑翻转而出,在灵法君面前展示了一套剑招,与此同时,放出来了事先准备好的邪祟,邪祟在他的剑意之下,黑色的怨气悉数散尽,反而化成了灵力。

  “这便是我近来领悟的………我杀不死邪祟,先前是送他们前去超度,如今能让他们转变成天地灵力。”

  狸珠说着有些忐忑,忍不住看灵法君一眼,三人之中他进度最慢,薛遥和李云锦都超出他许多。

  “………其他方面呢?”灵法君问道。

  “其他的便是,弟子方向感极好,因了逃逸功夫了得,擅长编织阵法。”

  狸珠说着,展示起来,随手捏了一道灵力,在掌心之中便编织形成眼花缭乱的阵法。

  这些都是他无事时研究的,上不了台面,狸珠的指尖稍稍蜷缩。

  他半天听不到灵法君的评价,不由得抬眸,抬眸与灵法君对上目光。

  灵法君正色道:“狸珠……我倒是有一件事要问你,我得了些传闻,你在剑道书院时未曾有这般的努力。”

  “如今修炼是为何?”

  薛遥在一旁道:“师尊,修炼便是修炼,何来为何一说。”

  李云锦在一旁赞同的点点头。

  狸珠想了想,对灵法君说了实话,“弟子愚昧,先前有兄长在侧,兄长处处护我,我不必思考自身安危。”

  “今时不同往日,我想无所顾忌,待日后前去江州查明真相,在鬼相前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

  “你说的是哪个鬼相?”灵法君朝他看过来,明显意有所指。

  狸珠垂眸未曾回答,他低头的时候,胸前戴的指骨一并磕落在地。

  好一会,他才开口,“已有一年时日,弟子未曾改心,若他当真有害人之心,我自会亲手除他……只是我尚且没有那个能力。”

  “你知晓道理,为师便宽心有些。人鬼殊途,你若没有自保能力,不过是为人刀俎任人宰割。”

  “少年情思,最是叛逆,周围人越阻拦,有些糊涂鬼偏要逆天而行。”薛遥在一旁道。

  狸珠用剑柄不轻不重地磕了薛遥一下。

  “此番你们三人的修为也练的差不多了,你们拜入我门下,便知我手中有桃坞幻境……幻境之中已为你们三人各自准备了试炼。”

  “待你们三人出来,便是下山之日。现今四地起庙,九州之内已有数座城府出现了鬼相专供之地………此地一日幻境三日,你们把握好时间。”

  灵法君说着把发尾的折扇拿下来,折扇在他手里变幻成一座巨大的屏风,屏风之上无数山水琳琅,仿若一方人间,随着灵力覆盖其上,慢慢的变幻而出。

  李云锦随身携带纸笔,在纸上写出来了字拿给灵法君看。

  ——为何不能我们三人一起。

  “自然不可以,你们三人主攻的方向不同,李云锦,待你出来之后,再等他们二人便是。”灵法君道。

  狸珠闻言看一眼李云锦那侧,对李云锦道:“李云锦,我们早些出来便是。”

  说完,他见薛遥踏入金光之中,随之一并被金光席卷,面前一阵天旋地转。

  灵法君的桃坞幻境是试炼秘法,若是破不开幻境,他们便会困在这里一辈子出不去。

  狸珠最不擅长的便是幻境。

  金光逐渐的消失,狸珠睁开眼,他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桃林之中,眼前是乌黑桃木枝,阳春三月,桃花盛开,随着花瓣落下,一朵花枝落在他面前。

  他躺在地上,在桃树之下,狸珠碰到了桃花枝,他从外面摔下来,此时便如同从万丈高崖掉落,身体骨头摔裂了几处,暂时动不了。

  狸珠睁眼看着天空,这般他兴许要先躺几日才能动弹,正思索着怎么办,若是碰到邪祟他岂不是要先身死了。

  一道黑影落下来,狸珠扫见了一角白色衣袍,随之艳丽俊容映入眼帘,青年墨发白衣,熠熠生辉的一双明烈眼眸,鼻梁高挺,口若朱丹。

  他日思夜想的主人,如今出现在他眼前。

  “………二哥哥?”

  第一百零三章

  眼前的青年与江雪岐无二般的容貌, 细看之下却有不同,那双漆黑的眼眸未曾如深潭一般难见,反而清明温和, 如净叶明镜, 未曾讳莫如深。

  “小公子, 你可是识错了路,此地离村子还有十余地, 你哥哥在何处?”对方嗓音温和动听,像是清明的弦。

  如此像是江雪岐好声好气哄他时的模样, 狸珠有些呆,他眨眨眼, 自然不会认错。

  这是桃坞幻境, 既不是江雪岐,可是化作江雪岐相貌的邪祟?

  狸珠这么想着, 心下便有了几分顾忌,可惜他如今难以起身, 只得开口回应。

  “我不幸摔落此地………敢问公子名姓。”狸珠闷闷道,眼珠子未曾转过, 一瞬不眨地盯着对方看。

  “我先前受了天难,不可轻易告知人名姓, 我名中有一怜字,你唤我单字便是。”

  怜……怜公子,狸珠把这个字在嘴巴里绕了一圈,默默地记了下来。

  对方说完便扶着他起身, 狸珠侧眼过去, 目光停留在对方的手指上,修长如玉的一双手, 只是左手尾指的部位缺失了一截指骨。

  缺失的部位实在眼熟。

  狸珠一边感受着胸膛处的指骨,一边问道:“怜公子……你的左手,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怜未曾对他说太多,只看了一眼自己左手尾指,轻飘飘地便将话题绕了去。

  “少时受了些伤,小公子,你家在何处,我看你两处脚踝都伤了,暂时不能走路,我送你回去。”

  狸珠只稍动了一下灵力,便察觉到灵力没有了,非但如此,他的剑也不知道掉落在何处,他如今和凡人无异。

  如此待在这里,要么等着有人来帮他,要么等着邪祟过来把他吃了。

  与其被别人捡走,不如被二哥哥捡走。

  狸珠有些心不在焉,他应声道:“我无父无母,家中只有兄长与奶娘,奶娘如今在不可及之处,兄长受难难见。”

  他嗓音低落,眉目侧着,摔落时碧色的衣衫被刮破了好几道,鼻梁和眼尾处各有伤口,偏生他皮相生的柔弱,此番示弱的模样,格外惹人疼爱。

  貌似少年郎,楚楚招人怜。

  狸珠说的不可及意思引人误会,怜听完之后便对他多了两分同情,对方触碰他的脚踝,嗓音温和动听。

  “如此,你既无亲人,便先与我同路,我照顾你便是。”

  先前自是只有江雪岐才待他这么好,狸珠脚踝处一疼,没有了灵力阻隔,四肢都变得粗笨起来,更加不能承疼,他咬了咬牙,眼珠一瞬不眨地盯着人看。

  他看着怜起身,白衣拂起时艳丽眉眼垂落,容姿翡仪,怜复又蹲下,侧颜横落,露出一截修长脖颈,将他背起。

  狸珠被背起来,他双手抓着对方衣角,在对方行路时悄然地侧开一点手指,碰到怜的发丝,在对方耳后找到了熟悉的两颗小痣。

  此幻境如此真实,连二哥哥的小痣都能复刻的一模一样。

  怜背起他行路,温声问他,“你方才唤二哥哥……可是前面还有兄长姊妹。”

  “未曾,我只有一个哥哥。”狸珠趴在怜背上开口。

  他眼珠转在怜的侧脸,顺着打听道:“怜公子,你呢?为何会在此地,家中排行第几?可有兄弟姐妹。”

  “我没有兄弟姐妹,来此地是要前往村落,不想路上会碰到小公子。如此能帮到小公子……倒不枉白跑一趟。”

  对方性子如此温良,与他熟悉的江雪岐又似有所不同,狸珠忍不住胡思乱想,又继续打听。

  “那你家住在九州何处……父母是何许人也?”

  平日里谁会打听这些,如此算是无礼。怜未曾因此不回应,对他一一道:“小公子所说的九州是何处,我不知父母何许人也,天地便是我的母亲。”

  狸珠愣了下,不知九州是何地是什么意思,他此时才有空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此地在一片桃林之中,方才未曾察觉,如今越往里走,空气中若隐若现浮现出一阵血腥气。

  乌木桃叶之上有点点滴滴沉疴的鲜血,尸身随处可见,长戟与长幡旗连天而起,白骨枯落凋零盔现。

  远处一片渡鸦自天边飞过,天边的月色高悬,隐隐印出一片绯红之色,如鲜血染红,浸透暮色行云。

  “怜公子……当今是几何?”狸珠问道。

  怜侧目看他,停下来绕过了枯骨,见到有些污秽之物与财宝混合在一起,未曾停留。

  “如今是无麓三十年。”

  无麓……在仙道之前,距今已有千年,当时九州未曾合并,天下一片混乱,邪祟与妖邪当道,人间苦不堪言,九州形同炼狱。

  四方鬼相便是此处而起,仙君尚未出世,仍旧流落人间。

  灵法君的桃坞幻境不畏四时……如此便将他分到了一个邪祟横行、战乱无忌的时代,而他又手无缚鸡之力。

  狸珠好一会没有说话,他在怜背上,怜未曾走远,当下已经入夜,寻了处战壕处的草屋把他放下来。

  他进来时看到桌角侧有干净的碗和被褥,还有一柄年代久远的铁剑……因时间过久,泛出青铜之色。

  “……你住在这里?”狸珠问道。

  怜闻言点头,扒开最角落,在草席底下,放了一些干燥的药草,他把药草放进碗里,又随意的找了石头,把药草研磨成药汁。

  做这些时狸珠便在一旁看着,这草屋算是个遮挡风雨之地,却离战壕非常近,与那些堆积的尸体间隔不到十米。

  “怜公子……住在这里岂不危险,尸体堆积之地,多滋生怨气。”狸珠说。

  怜已经发现,眼前这救回来的一直盯着他的脸看,他侧眸看过去,缝隙之间可见屋外黑影浮动,随着夜幕来临,怨气一并汇聚,邪祟横行。

  “你不必担心,我会保护你。”怜开口。

  这句话不知又戳中狸珠哪根弦,狸珠唇角抿紧,他低头看着怜把碗放下来,随之脱他的鞋袜。

  鞋袜脱下来,露出狸珠受伤的脚踝,修长的一截小腿从裤脚下伸出,皮肤比月光还要白,骨骼匀称的脚踝处如今凝了两圈青紫,肿胀的馒头一般大。

  狸珠的脚踝随之被握住了。

  连带着脚掌,触碰到一片干燥的掌心,怜抓住了他的脚,一边把他的腿抬起来,侧头看着,漆黑的眼睫盯着脚踝处,仿佛能透过皮肤看清内里的骨骼。

  狸珠注视着对方的眼睫,深长而落,漆黑双目澧丽逼人,却又神情温柔,看万物似有温度,引人忍不住在意。

  他二哥哥平日里便这般看他,他自然看不出来分别,如今对方反倒不认识他了。

  他现今的修为,怎会分不出邪祟与人。

  “咔嚓”一声,怜将他的骨骼复原,狸珠未曾出声,倒引得怜看他一眼,怜微笑起来。

  原本容貌便生的明艳,如此微笑,双目似有繁星,引人迷惑而沉醉。

  “你若是疼……喊出来便是,我自不会笑话你。”怜开口。

  狸珠的双脚被复原,他没有讲话,对方还贴心的为他穿好了鞋袜,如此细心,他立刻抱起自己的膝盖蜷缩在一旁。

  这幻境是什么意思?让他与江雪岐待在一起,可是要骗他。

  可是对方身上没有邪祟气息,还是修为比他高他察觉不出?待他沦陷之后自然便要处理他。

  狸珠脑袋里胡思乱想,怜复又看向外面,起身拿了角落处搁置的青铜剑。

  “我去为你寻些吃食,很快便回来,小公子等我便是。”

  他如今自然跟不上,只得应一声,掀开了草屋的帘子,眼见着怜提剑出去了,未曾有丝毫惧意。

  狸珠不由得盯着对方的背影看,有些担忧,见怜提着剑路过尸体堆积处,一道影影绰绰的白影从怜后面出现。

  单薄的身影,长袍遮地,长发盖住了脸,只露出青白的手臂与身躯,飘着跟在怜身后。

  狸珠的嗓子眼立刻提起来了,他瞪大了双眸,想也不想的便出声提醒。

  “二哥哥………你后面——”

  他话音未落,便见怜转身,那把青铜剑分量极沉,在怜手中却如同一把轻盈的短剑,轻而易举地侧过来,未曾发出声响,甚至无灵力散出。

  青铜剑砍掉了鬼头,鬼影随之消失不见。

  他方才喊的那声怜自然听见了,侧眸看他一眼,白衣身形在夜幕之中侧立,墨色发丝飘扬而起,眉眼一并随之浮动,如若皓月繁星。

  对方朝他温柔一笑,明净如同佛台上物,清寒雅致,瑰丽动人。

  ……

  碧桃山上。

  “你为他们三人布置的是何种幻境……若是太难,当心他们三人没有十年八载出不来。”剑阁长老对灵法君道。

  远处仙雾缥缈,山峰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

  “我也不知是何幻境……能不能出来,自是他们的命数。”

  剑阁长老闻言意外,倒笑起来,“怎会不知……可是随意地丢进去,幻境随缘而遇?”

  如此也未猜中,灵法君幻化成男子身形,看着棋桌上的布局,下了一子之后开口,“若是随缘而遇,他们三人修为进步飞快,兴许眨眼间便出来了。”

  “哎!你看看你看看,又被你堵死了。若看布局谋算能力还是你在上乘。”

  “你的三个徒弟,你是如何为他们谋划的?”剑阁长老问道,三人各有长处,此试炼若是能提高他们三人的心性再好不过。

  “先前我有所犹豫,说到此我反倒没有把握。”

  灵法君缓缓地开口:“因由缘起,聚合离散,前世之景,过往白隙。”

  “我将他们……各自送往了自身前世。能不能从中出来,只得看他们的造化。”

  第一百零四章

  “这些都是他们随身携带的军粮, 里面放了充饥丸,吃上一顿可一日不饿,如今是夜晚, 你暂且委屈一番。”怜回到了草屋, 把从死人身上扒出来的粮饷递给他。

  那把青铜剑被搁置, 狸珠看了眼,怜手指上沾了一些泥色, 军粮存放在竹管里,竹管外侧还有鲜血。

  狸珠想说自己不吃也可以, 身体先一步察觉到他的意图,肚子率先叫起来, 许久未曾拥有过的饥饿感重新席卷他。

  空气安静下来, 狸珠有点尴尬,他只得接下来, 对怜道:“多谢。”

  怜未曾追问他方才喊二哥哥一事,狸珠打开竹管, 内芯缓缓的推出来,食物在嘴巴里没有味道。

  “怜……你为何不吃。”狸珠问道。

  只有他一人进食, 怜侧身在他身旁坐下,闻言眉眼抬起, 眼中神色温和。

  “我先前已经服食过充饥丸,如今并不饿。”

  狸珠还想问其他的,他看一眼怜身侧的剑,对怜道:“你……会剑术?”

  如今并不是仙道时期, 仙道之前千年, 那时候没有百家仙门,乱世之间, 自行会剑术的并不多见。

  怜回答他道:“略通一些。”

  狸珠看出来些许,凡是问到和怜身世有关的问题,怜总是简略得当,他便没有再打听了。

  “我二哥哥,与你眉眼有些相似。”狸珠靠着墙壁开口道。

  怜温声回应,“世间不乏容貌相似之人。”

  狸珠忍不住又看一眼对方,夜色已经完全融入,草屋里未曾点灯,只有些许的月光洒进来,勾勒出怜的相貌,密密匝匝的眼睫垂落,眼尾落下一小片阴影,像是蕴藏了清冷月色。

  半夜,风透过缝隙吹进来,狸珠下意识地挪了挪,挪至怜身侧,他抓住怜的衣袖,触及到一片雪白的衣料,温度随之传来。

  几乎是他一动,怜便睁开了眼,侧目看他,漆黑如墨的眼似融入了一片小小的深潭。

  狸珠被抓包,他视线闪躲,手上却未松开。

  “我平日里总是这般抓着哥哥睡………你若是觉得难受,我松开便是了。”

  “未曾觉得难受,小公子请随意。”怜开口道。

  狸珠靠着墙侧头盯着人看,手掌抓着怜的衣角,怜未曾责怪他,在闭眼之后却与他稍稍隔开一些,保持了一定距离。

  灵力被夺了去,明心剑不知所踪,他的身躯化成了凡人之躯。狸珠当真感到困意睡了过去,他睡相一直不好,先前与江雪岐在一处,自是自顾自地便往江雪岐怀里钻。

  半夜他似又闻见了清冽的雪香,手上还扯着人衣服,下意识地往熟悉之地钻,感受到对方胸膛处的温度,狸珠毫无戒备的呼呼大睡。

  月光洒进来,雕琢着艳丽的面容多了几分清冷之意。

  怜闭目邃睁眼,清长眼睫落下,垂眸看着怀中少年,非但要抓着他的衣袖,还怕冷一般寻人-肉垫子。

  不知此人哥哥先前如何溺爱,这般性子,待人毫无防备之意。

  他保持着一个姿势未动,温热的气息蹭上来,卷曲的眼睫蹭到他衣衫,与他气息交缠。

  先前未曾碰到过这种情况,他到底不习惯与人亲近,于是推开狸珠些许,将狸珠搁置在一旁,离狸珠远了些。

  方推至一旁,熟睡的人似有所感,顺手便又扯住他的袖子,没一会自顾自地又往他怀里钻,如同一块温吞往他身上粘的糖块儿。

  狸珠上来他便推开,顺带着纠正狸珠的姿势,如此两个人一夜都没有睡好。

  第二日清早,狸珠只觉身上好几处都不舒服,尤其肩膀和手腕,他侧头看过去,怜已经醒了,在草屋外寻了柳枝和清水回来。

  “小公子先洗漱,待会我为你看看伤,我们今天再赶一天路就能到村落。”怜开口。

  狸珠凑近看了眼,方才未曾看错,怜眼睫下有很淡的鸦青,他关心道:“怜公子……你可是前一日没有睡好。”

  怜闻言稍顿,把草药放在一旁,对他道:“未曾。”

  狸珠问不出来什么,看出来这人性子内敛,他不再多问,脱了鞋袜由怜再为他上药。

  他便坐着不动,注意到怜还在桌旁未动,便好奇地瞅了一眼,这一眼引得怜默不作声地又把药汁端起来。

  狸珠平日里未曾这么迟钝,不知对方这意思便是今日他能够自己换药,他待江雪岐总是会任性一些,反应慢许多。

  “此地桃林尚是战场……附近的村落可会受影响?”狸珠问道。

  “兴许会,我们去碰碰运气。”怜开口,一边低头眉眼垂落,修长分明的手掌握住他的脚踝,低头为他换草药。

  “我先前未曾问,你要去何处,我们还不知顺不顺路。”狸珠问道。

  怜松开他的脚踝,对他道:“我此去西行,前往西方鬼魅之城。”

  以为他是担心有危险,怜说,“小公子且放心,待到你脚伤好之后,我们自会分开。”

  意思是不会带他一并前往鬼魅之地。

  听到分开二字,狸珠莫名有些不舒服,侧过脑袋道:“我并非那个意思,没有要与你分开。”

  剩余的狸珠不说了,他现在没有灵力,怜带着他也是累赘。

  怜也默契地没有再提此事,待为他上完药,他们在天亮时出发,怜全程背着他,他惊讶于怜能背上他三个时辰不带喘气的同时,又有些不好意思。

  更让他羞愧的是他如今当真是凡人之身,怜在路上为他摘了些野果,他吃完没多久便想上厕所。

  偏生他如今双腿支撑不住,他憋了半天没有开口,到后面实在坚持不住。

  生理需求困住他,狸珠还在怜背上,悄悄地抓住人,脸上憋的通红,小腿肚子在颤抖,在人背上起起伏伏,腹部仿佛都在摇晃。

  狸珠见马上就要穿过竹林了,到时更不好开口,他抓住了怜的墨色发丝,忍不住道:“怜公子……能不能停一下。”

  他细白的指尖攥紧,额头冒出来一层汗,面庞发热,耳尖也透出一层红,杏眼瞅着人,卷曲的眼睫一并蒸透汗湿。

  闻言怜侧脸看他,“小公子可是腿麻了?”

  狸珠摇摇头,对方背了他这么一路,他便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实在憋不住了,闷声道:“先前吃了些野果……我想上厕所,怜公子能不能帮帮我。”

  如今只能让怜帮他,进了村落他也不会央求他人,早晚都是要丢脸。

  怜闻言稍顿,随之把他放下来,仍然扶着他,方要松开他,他脚踝一疼,下意识地拽住人,整个人倒怜身上。

  灵法君这是为他选的什么幻境……莫不是为了让他适应丢脸。

  狸珠十分尴尬,面上维持着镇定,对怜道:“怜公子,我站不住,你能不能帮帮我。”

  竹林里的竹叶飒飒作响,狸珠拽着怜的衣角,他和怜对视,在对方一向温和的面容上看到了几分停滞。

  此番情境实在尴尬,狸珠默念还是有灵力的时候好,如此还要麻烦对方,对方顶着江雪岐的面容,他如同当着二哥哥的面出恭。

  狸珠的羞愧怜看在眼里,怜尽收眼底,对他道:“可以。”

  “抱歉,我……谢谢你。”狸珠想说什么,他又马上闭上嘴了。

  他双腿使不上力气,只得怜在背后扶着他,如此便像是从身后抱着他,对方的双臂轻而易举便能把他抬起来。

  狸珠背对着人,这样看不到怜的脸,可是他能察觉到怜的视线,若有若无的看过来。

  对方只是警惕四周,狸珠觉得自己再不解决马上要尿裤子了,他为何总是在这人面前丢脸。

  他胡思乱想着,身后的怜却以为他是自己动不了不知怎么办,于是腾出来的那只手为他慢条斯理地解开了系带。

  狸珠脑袋嗡一声便乱响起来,他脸上蒸出的绯意绵延至耳畔,对方的视线落在他耳边,他被人看着反而难以解决。

  小腹却因为酸胀感胀的发疼发酸,狸珠又被人按着,他眼角扫到身后人的双手,对方仍和他保持着距离,他小腿肚子抽了抽,随之忍不住的发出了一声动静。

  一声压低的颤音,清润的嗓音变了个调。随之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狸珠简直没法见人,他侧头便把脑袋埋进怜肩侧,恨不得找地缝先钻进去。

  兴许是察觉到他的感受,怜体贴的为他重新穿上裤子,对他道:“小公子,此为人之常情,不必羞赧。”

  这么开口,狸珠重新回到人背上,这会没再应声,趴在怜背上,连头都没抬一下。

  他眼角能够扫到自己发丝垂落,与怜的发丝相缠在一起,他不大高兴,对方轻描淡写,他抿起嘴巴,把他们二人的头发分开。

  在天黑之前他们赶到了附近了村落。

  此时太阳西至,狸珠远远地看一眼,受邪气沾染,一到晚上,天边便浸出血色。如今月色浮上,村落十分安静,没什么人气。

  怜背着他踏入村子,狸珠五官敏锐,小声地对怜道:“此地毫无人气,且邪祟之气严重,你小心一些。”

  如果他猜测的不错,这村落像是下水村一般,兴许已无活口。

  怜推开了院门,院中死气沉沉,槐树受了血气浇灌长出阴枝,阴枝之上叶子受血气浸染,如同密密麻麻的人面。

  在院中井水处,倒下两名村民,村民瘦骨嶙峋,肉贴骨,颧骨突出,双眼发乌,双双倒下尸体已经凉了。

  狸珠已见惯了生死,并没有什么感觉,他察觉到什么,待怜把他放下来,他侧靠在槐树旁,见眼前人双目浮动,怜在尸体前停驻良久。

  慈悲之怀,萧瑟落景,垂目展神思,形似佛前像,闭目悯凡尘。

  第一百零五章

  怜将两片槐叶放到了村民身上, 槐通阴,有超度之意。

  狸珠在一旁忍不住多看两眼,这般模样实在新奇, 待怜安置好了尸体, 他才在槐树旁开口。

  “怜公子……此地多半受邪祟侵袭, 村民兴许已悉数遭殃。”

  怜应声,关怀他道:“我接下来要去村中查看, 小公子可要随同。”

  “我随同会让怜公子束手束脚,”狸珠有些犹豫, 又摸摸自己脑袋,“但是与怜公子前去, 兴许我能帮上忙。”

  狸珠眉目清明, 引得怜看过来,怜在原地停驻片刻, 随即又在他面前俯身,将他背起来。

  他们二人便这样一间一间的查探, 村子百余户,死法悉数相同, 只有一家有幸存之人,幸存村民已奄奄一息。

  “可是路过的仙长……此地遭遇邪祟袭村, 邪祟狡猾,在我们粮食里染了邪气,村民无人幸免……不求仙长救我性命,只求仙长看看我儿, 他才三岁………”

  倒下的村民难以起身, 在靠窗的位置横躺,视野里只能看到他们二人, 看不到窗外院中已没了生息的孩童尸体。

  狸珠靠着墙边撑着,他见怜上前,那把青铜剑放到了一侧,怜去碰老伯的脉搏,尝试为对方止住邪祟之气。

  苦于凡人之躯,难以承受灵力,邪祟之气已深入骨髓,难以去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气数将尽。

  这个时代不似千年之后有诸多灵药药草,乱世方起,百姓手无缚鸡之力,完全受邪祟宰割。

  “怜公子……可否能扶我上前看看。”狸珠开了口。

  他见怜神情内敛,忍不住开口,闻言怜看向他,随之扶他过去。

  “小公子可是会医术?”怜嗓音低沉,墨黑的眼珠看向他。

  狸珠摇摇头,“我只是想试试,不知行不行。”

  他先天灵力特殊,兴许可以搏一搏,这么想着,狸珠闭目神思,掌间碰到村民的额心,他在冥想时似能听见远处的神召。

  那声音若有似无,从天际飘过来,落在耳边犹如灵祝,吟诵声缠绵宛转,连接远方神灵。

  此为他闭关修习所得,冥想时灵力更加纯净,犹如神祝显灵。

  村民的一声惊呼打断了他的思路,狸珠睁开眼,见无形的光晕在他掌间出现,村民枯瘦的脸颊逐渐复原,眼眶处的乌黑褪去,身体一点点恢复了。

  怜看到此幕,在一旁敛起沉思,亲眼所见狸珠净化了邪祟之气,村民当场感激涕零。

  “此乃真神!仙长如此施恩,小人感恩不尽!!此生无以回报。”村民眼眶通红,他已经倒地三日,一点点地等待死亡,如今柳暗花明,与死神擦肩而过,不得心绪起伏。

  村民跪在地方结结实实的给狸珠磕了三个头。

  狸珠有些出神的看自己的掌心,灵力与剑皆失,他净化邪祟的能力却仍在,可是因为前者是修炼所得?而后者是天生便有?

  他收回神,连忙扶着村民起身,可惜他原本便被怜扶着,够不到人,只得道:“您不必多礼,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原本想说此为仙道弟子之责。

  “此地已受邪祟灭门,这把剑能够令邪祟畏惧,待你屠杀邪祟之后,此剑会更加锋利,今后你需一人行路。”怜把那把剑送给了村民。

  村民再三感谢他们二人,狸珠歪在窗边看着,见怜轻易的便把剑送了人,在他们仙道弟子眼里,自己的剑是非常重要的。

  待离开之后,狸珠才开口:“青铜剑赠人,日后你怎么办?”

  闻言怜未曾回眸,腾出手随手捡了一根桃枝,桃枝递给他。

  “并非只有那么一把剑,天地万物,皆可为剑。”

  桃枝原本是桃枝,经过怜一碰,狸珠抱着桃枝,明显的察觉到桃枝发生了变化,已经不是先前的桃枝。

  变得坚硬充满灵力,轻易能刺穿邪祟。

  “………你到底是什么人。”狸珠问道。

  怜温声开口:“我只是小公子凡尘之中的过客,奉命诛邪,便是我的责任。”

  “倒是小公子既有过人之处,平日里多谢防备才是。”

  狸珠没有讲话了,村落已经没有活口,怜并未走远,去的是附近的寺庙,此地有一座小庙,建在村外。

  庙宇四面环绕着白色玉石雕琢的白马,乌黑瓦片砌成屋顶,青铜门前草木纵深,寺庙在战乱之后便荒芜了。

  狸珠隔着老远便感受到了浓重的邪气,邪祟想必藏身在此。

  怜将他放下来,对他道:“此番危险,不可前去。”

  狸珠乖乖地在树下坐着,问道:“那若是你进去了,邪祟来抓我,应当怎么办,怜公子可要丢下我。”

  “不会。”怜回答他道,随之在地上用桃枝画了一道圈,把他和树圈在里面,狸珠好奇的看着,感受到一道天然的灵力把他隔在其中。

  便是结界。

  “小公子好好待着,莫要乱跑。”怜对他道。

  狸珠看看自己的脚,“……”他应当也没有逃跑的能力。

  他眼睁睁地见着怜拿着桃枝进去了,只进去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此地邪气便散了去,青铜门打开,青年从庙中出来。

  青年白衣之相,身后是垂眸的神佛,艳邃之面,眸若怜生,白衣墨发,随着踏出青铜门,身后的神佛一并随之隔绝。

  手中桃枝,纵然红尘。

  狸珠抬眼见怜出了寺庙,此地邪祟纵然不厉害,怜只花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造诣天赋显然不凡。

  他不由得想起江雪岐的天资,问怜道:“怜公子,你可会傀儡机关之术。”

  怜好相与的回答他,“我不知小公子在说什么。”

  前年之前未曾有此说法,后世仙君一统九州才出现墨家与阴阳纵横之家。

  连着赶路数日,狸珠在路途之中起了试探之意,他见到路边的石头便收集起来,还捡了许多花花草草。

  他捡东西时怜只是看一眼,见没有什么危险,便随着他去了。

  几日的时间,狸珠便用柳枝和皮面做出来了千年之后的机关,虽然是简易版,普通人解出来却也需要一些时间。

  “怜公子……你看看这个,可要试试。”狸珠摆弄已久,把十二面皮鼓递了过去。

  这十二面皮鼓由两百块拼凑而成,各自一面为一个图案,如今顺序被打乱,解法便是将每一面的图案重新拼凑在一起。

  怜闻言接过来,方才为他拾了野果,上回他憋尿,这回怜便没有给他拾水份多的果子,大多捡的干果。

  皮鼓在怜手里,怜垂眸看着,修长的指尖翻过鼓面,几个转合下来,图案便复原了。

  狸珠在一旁瞪眼看着,他方才在心里数了数,这十二鼓面他原先和江雪岐玩过,江雪岐花了多长时间他数过,记得清清楚楚。

  若不是一个人,怎么会连解出来的时间都一模一样。

  还会为他捡果子、背他行路,对他耐心又包容,每日为他检查伤处。

  “怜公子,你如此聪明,只花了半柱香的时间。”狸珠抿唇道。

  “并非我聪明,我并不会解,”怜说,“只是方才看到了小公子打乱顺序,按照原路顺回去便是。”

  他打乱的步骤能清楚记得也很了不得,狸珠又发觉怜一路上未曾问他名姓,只是唤他小公子。

  “我不叫小公子,我有名字………我叫江狸珠。”狸珠用杏眼看着人道。

  怜闻言应声:“如此……我记下了。”

  “小公子早些歇息才是。”

  还唤他小公子,狸珠有些不高兴,到底没有再说什么,他抱了蒲团便在怜身边坐下来,脑袋歪着靠着人打瞌睡。

  他并非日日无所察觉,前几日怜尚且推脱,后面几日便随他去了,他晚上便可以枕着人睡。

  “二哥哥……”狸珠低低地喊了一声,抱着蒲团安心入睡,留怜在原地维持着姿势打坐。

  他满心满意地把人当成二哥哥,怜自然也是待他极好,如此相处十几日,狸珠脚踝有所好转,逐渐能走路。

  平日里怜不再背他,也未曾提让他离开之事。

  平日里还会为他寻吃食,他在路上观察出来,怜很少吃东西,更没有方便之需,如同后世修仙弟子一般,已舍去凡尘。

  哪怕是修仙弟子,练习辟谷也需一些时日。

  他们一路上穿过了尸山之地,鲜少见到人烟,走了将近十日,才逐渐地见到人烟,远远地见村落被邪气环绕。

  “来人啊!有没有人啊!!救命啊!”隔着一段距离,狸珠便听到了女子哽咽的声音,他见怜加快了步伐,他一并跟上去,转眼见到被大树压倒的女子。

  女子衣钗和发裙都乱了,包袱散落在一旁,看样子十六七的模样,面容沾上泥巴和血迹,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

  如此狼狈之相,见了他们二人顿时喜极而泣,朝他们二人伸手。

  “两位公子……救救我!!”

  狸珠和怜一并使力,把树干抬到了一边,女子的双腿已被压的不能动弹,狸珠准备上前,怜已经先他一步,直接便把女子抱了起来。

  “……………”

  随着女子惊呼一声,怜已经把人抱到一旁,掀开女子的衣裙查看女子双腿坏死伤势。

  山野何曾见过这般俊俏的男子,怜的模样生的太好,方才为了求救未曾顾忌,当世男女有别,女子当即红了脸,抱着双膝支支吾吾。

  狸珠在一旁看着,杏眼黑白分明,怜未曾顾忌那些,只管救人。

  “你不必担心,我只是查看你的双腿,若是接骨晚些,兴许会坏死。”怜嗓音温柔,待弱者伤患,总是多一些耐心。

  狸珠摸摸自己的耳朵,随即扭过头去,侧脸去看一旁。

  第一百零六章

  怜为女子处理了伤势, 以布条把女子的双腿缠住,伤患处上了伤药,女子连连道谢, 此时怜才与女子保持距离。

  “你可是来自身后的村落……发生了何事。”怜问道。

  女子连声道谢, 害羞的看着怜, 有问有答道:“仙长,那并非村落, 不过是邪祟的障眼法,实则是一座小城……这事需从三月前说起。”

  “三月前我们城主的女儿生病, 城中大夫相看无用,因此城主大人广招江湖各地的医师, 路过的黑眼盲僧前来为城主女儿治好了病, 之后便得到了城主的重用………可惜好景不长,很快城主被盲僧所杀, 那黑眼盲僧如今联合邪祟在城中治世。”

  “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怎想此地被树木所砸, 还以为要命丧此地……还好遇见两位仙长。”女子说着便哭诉起来,抬头觑了怜一眼, 故意抬了抬貌美的侧脸。

  乱世之时,若是能找到仙长为伴侣, 便有了庇护之地,女子见他们二人相貌了得,转眼便打起了主意。

  她用手帕擦了擦脸边,污泥被擦掉, 红着眼眶捂着自己心口, “既被仙长所救,小女子无以为报, 若是………以身相许,不无不可。”

  狸珠原先还能熟视无睹,耳朵动了动,不由得看过来,黑白分明的双眼盯着怜的背景瞧。

  若是怜答应了,他便把断指扔给对方,这幻境他再寻别处出去便是。

  女子被怜亲手所救,对方以身相许理所应当,何况凡世的女子单纯善良,愿意许以怜也算是怜的福分。

  怜正要拒绝,察觉到一道难以忽视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他稍侧眸,便与身后人对上目光。

  狸珠正盯着他看,目光好似要将他盯穿。

  那目光有些越界。

  他虽未曾尝过凡世情爱,却也知晓些许,如同妻子正在看出轨的丈夫。

  怜稍停顿,改口道:“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我已有心属之人。”

  拒绝的如此直白,女子稍有些尴尬,很快便释然了,随即打起了狸珠的主意。

  “那………那位小公子呢。”

  已有心属之人,狸珠脑袋乱糟糟的,他才和对方相处几日,自然不会是他,那会是别人吗?

  二哥哥在此地已心有所属?

  狸珠脑袋里嗡嗡作响,未曾听到两人的话音,只盯着面前的梨树枝发呆。

  “他不知情爱,姑娘还是莫打他的主意。”怜开口道。

  “这几枚灵石可保姑娘不被邪祟发现,时效有两个月时间。姑娘待腿伤好之前先在此地好好休息。”怜将女子背到附近寻到了一处屋子,还为女子提供了充饥丸,够女子一个月吃喝。

  待一个月之后,对方的伤势应当好的差不多了。

  他还需前往城内,不可在此地久留。

  女子感激涕零,无以回报,只得弯下腰为怜磕头,抓住了怜的衣角。

  “公子所作所为,小女子无以为报……此后铭记于心,向良向善……只是不知可否知晓恩人名姓。”

  怜衣角未曾沾凡尘,闻言回道:“幸而救下姑娘性命,姑娘不必铭恩,只求你安稳平安。”

  两人在屋内,狸珠未曾进去,听的模糊不清,只听到了最后一句。

  他不知对方何时这般的温柔辞色,作甚还说这般话,原来语调神色不止对他,他不过是万千受伤民众之一。

  怜很快便出来了,他们要前往进城,狸珠跟在怜身后,他一字未言,待他们踏入邪气围绕之间,便知晓是障眼法,其中真实样貌是一座城池。

  “小公子,此番前往危险,可要在城外等我。”怜问他道。

  狸珠闻言哦一声,点点头道:“如此,我们分开便是。”

  一路上狸珠没少依赖人,这会答应的这么果断,倒引得怜沉默下来,怜看他半天,温和的目光似有包容。

  狸珠转身便走,他虽没有灵力,先前修为已不低,此地的邪祟应当也奈何不了他,就算奈何得了他,身后的人分明也懒得管,他只得自己想办法。

  城门处紧关,狸珠在附近找到了一处暗门。他随手从自己衣裳暗扣拔出来一根银针,两三下便开了暗门的锁。

  待他进门之后,发现身后的人随之一并进来,如此沾他的光,他看一眼怜,随之收回目光,走的快了些。

  街巷之间笼罩着一层黑雾,处处家门紧闭,狸珠能透过门感受到人气,隐有几家灯光亮着,只是光线微弱。

  说明此地的城民尚未被邪祟所害,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穿过两条街了,身后人还在跟着,狸珠随处翻身入了一户人家,身后人随之落地,他不由得看过去。

  “你方才不是说分开走,为何还要跟着我。”狸珠不高兴道。

  “小公子一人进城,我放心不下。”

  青年一袭白衣,眉眼在夜色熠熠生辉,嗓音低沉温柔。

  “我会的可多了,不必你担心。”狸珠眼珠转过去,他又不是傻子,看不出来这人有与他分开的意思。

  原是他太笨了,竟还以为只是说说。

  狸珠按了按脖子挂着的指骨,片刻之后收回手,身后的怜再次出声。

  “小公子,此地蹊跷,家家户户未见女眷,此户中也是如此,我们不妨前去看看。”

  狸珠脚步停住,方才他们只是在街巷之间穿行,如何看出来家家户户没有女眷,他不由得看过去。

  面对他的探究神色,怜神情依旧平静。

  狸珠没有问,他脚步转向屋内,不知怜平日里如何查探,他推开门便进去了,怜顿住,随之跟在他身后。

  这院中的主人正在休息,狸珠想起来自己现在没有灵力无法入梦,他只得把人叫醒,随之捂住了对方的口鼻,担心对方会吓到。

  “你不用害怕,我们是路过此地的修士,见此地怨气深重,不知原因,你可知城中发生了何事?”狸珠问道。

  他面貌天然灵纯之姿,清仪之态,双眼毫无惧意,且良善纯然,引人信服。

  被捂住口鼻的男子点点头,随之狸珠松开手,男子便跪在了地上。

  原是黑眼盲僧掠夺此城之后,把年轻貌美的女子全都带走了,如今在王宫里寻欢作乐,日日折磨女子,他们只得含恨忍耐。

  凡是反抗者都被先杀女后灭门。

  狸珠与怜打听了情况,他们当日在男子隔壁房间里休息,狸珠思考着对策,见怜出去,眉眼动了动,人没一会便回来了。

  手里多了一套女子的衣裳。

  面前随之多了一道白影,白衣青年到了他面前,垂眸看他,嗓音温和,“不知可否能请小公子帮忙。”

  狸珠已经认出那是衣裙,是女子的衣裳,兴许是怜前去找男子要的妻子衣裳。

  莫不是要他扮作女子?

  “你是要我扮作女子?”狸珠问出来,他眼珠随之转过去,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我自不会同意,你找别人便是,方才城外的女子为何不带过来?如此便不必找人假扮了。”

  他扭头看去一边,察觉到有目光落在他身上,怜的嗓音随之传来。

  “她双腿难行,小公子身高尚及,若是我扮作女子,兴许会被一眼识破。”怜缓缓开口。

  狸珠不讲话了,他还准备想别的事情,不靠对方又不是不可以,他自会有办法混进城里,可是还有一事令他耿耿于怀。

  “我若帮了你,你如何回报我?”狸珠脆生生的开口,他日日修炼,原本少年气已经被磨平了许多,如今又重新出现。

  怜自是不知如何回报,只问他:“小公子想要如何回报。”

  “你说你已有心属之人,我可以换上这衣裳,你需告诉我心许何人。”狸珠开口道。

  怜抬眼看他,眼中漆黑如墨,对他道:“心属之人是女子,小公子可要知她名姓。”

  如此一句,便惹得狸珠心梗,顿时呆住了,原先一直是二哥哥欢喜他,何曾被拒绝过,他不由得心中难受。

  心脏莫名被压的发紧,狸珠讨厌这种感觉,这试炼莫不是用意在此,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若是二哥哥不喜欢他,他该怎么办。

  狸珠又难过又委屈,面上却装着镇定,再傻也听出来了怜的话音,他不由得抓着衣裙,一字未吭地抓着衣裳去了屏风后面。

  他自己默默换了衣裳,换衣裳的时候瞅见了脖子上挂着的指骨,是他太贪心了些,在哪里都要二哥哥喜欢他,怎会有这么好的事。

  狸珠原先学的静心明性此时都失效,他换上了衣裙,裙子是艳丽的红色,轻薄衣裳衬出他的身段,肌肤白净胜雪,骨骼起伏凌厉衔接,杏眼横生纯澈,薄唇稍抿,犹如烈火中裹挟着白雪。

  他心不在焉,自是无暇关注这些,待换好了衣裳,他便寻了处地方坐下,离怜远了些。

  脑袋里胡思乱想,看见怜便生气,为何是他要离得远些,他复又挪回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狸珠抱着自己的膝盖,任他在哪里,怜没什么反应,似乎并不在意。

  他原先准备打坐撑着不睡,没一会便困意上涌,闭上眼前瞅见了熟悉的白衣,下意识地便伸手抓住了。

  有一便有二,先是抓衣角,其后便是自觉地赖人怀里,狸珠早已熟练掌握,顺势便钻进怜怀里窝着,睡梦中不忘发挥粘人。

  兴许是今日有心事,他睡得便没有那么沉,狸珠半夜时睁眼,他手上还抓着人衣角,猝不及防撞入怜的冷艳面容。

  狸珠立刻反应过来,对方先前说了什么,他心中一梗,未等怜开口,他便主动地推开了人。

  怜被这么一推,垂眸间随之看过去。狸珠抱着自己的蒲团寻了处角落,不再与他一处。

  第一百零七章

  鬓边发丝垂落, 发侧一朵逼真的红色牡丹花,衬映地那张脸愈发出挑。杏眼侧过来如同两道钩子,脸侧白净雪白, 轻轻一挽唇, 犹如春色来临。

  绯色长裙从腿侧撑开, 修长笔直的双腿若隐若现,如此除了胸脯处稍平摊些, 倒真像是稍高挑的女子。

  狸珠和怜前往城中,不待他们自动请入门, 只需被白日街巷之间巡逻的士兵看见。

  士兵见到漂亮的女子,便按照吩咐要将狸珠送入城内。

  狸珠被两道长戟阻隔, 怜妄图上前, 却被士兵拦住。

  “哎!我们城主大人只要女子,你跟着去作甚, 我们要把他带走献给城主,不可阻拦。”士兵以长戟对准了怜, 嗓音之中带着威胁。

  “………”怜不畏不惧,转眼便想到了什么, 对士兵道:“若是我妹妹真能得到如意郎君尚可,我不知城主大人会如何待他……如此, 我宁愿与家姊命丧于此,不愿她前去受苦。”

  听闻此,两名士兵对视了一眼,他们复又看向狸珠, 打量了狸珠一番, 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如此姿色,若是放走实在可惜, 城主若是得了她,定会封赏我们……这小子,待入宫之后解决了便是。”

  两名士兵商议完了,收了长戟对怜道:“我们城主自会好好待他,你若不放心随行前去便是。”

  “只是我要给你忠告,”士兵说,“城主大人刚封了一批邪祟,若是你跟随前去,入宫之后受到危险,到时可不归我们管。”

  怜应承道:“自然。”

  士兵于是带着他们二人一并入城,狸珠好歹是前去献礼的美人,士兵们为他准备了一辆马车,怜只得随着马车跟在其后。

  狸珠方才听着,此时掀开车帘,与马车旁边的怜视线对个正着,担心他耍花招,他一探出头来,士兵便跟了上来。

  “大人,可否能让我哥哥上来………他身体不好,经不起这般折腾。”狸珠开口道。

  士兵拦在他和怜中间,一口拒绝了,“他一个男人,走两步路怎么了,不必你操心他。”

  “你该好好想想,进宫之后如何讨城主大人的欢心。”人是他们送去的,若是狸珠表现的好,他们兴许能得到更多的利益。

  狸珠闻言不再言语,前往王宫花了半个时辰,士兵们把他送到了一处偏殿,此地有几名专门调教人的嬷嬷。

  他看了一眼墙壁上挂着的工具,便知士兵的用意。

  “我哥哥呢?你们把他带去了哪里?”狸珠偏头问道。

  “你只管放心便是,他自然不能同你一起见大王。”士兵随意地敷衍他。

  狸珠便没有再问,凭怜的本事,脱身不在话下,倒是他,要先从这间屋子里逃离才是。

  这偏殿之中守着士兵,狸珠在其中两名离开之后,便拔掉了发丝之间的发钗,发钗被他临走前磨得锋利无比,在暗处泛着银光。

  “这是送来的第几个了……看上去比前几个听话点,兴许耐折腾一些。”

  “先把她抓过来,把药上了,今晚之前搞定,莫要坏了城主大人的兴致。”

  嬷嬷开口,嗓音尖利,犹如枯枝搔刮耳膜,狸珠瞥见了两道缝隙之间透过来的人影。

  待人从梁柱之后过来,狸珠躲在梁柱侧旁,手中银钗毫不犹豫地便刺进了士兵的喉咙。

  几点鲜血喷溅而出,随着他拔簪,梁柱之上喷落一片鲜血。

  另外一名士兵正欲出声,他离狸珠有些距离,狸珠看过去,直接抽走了茶几,随之刺进了士兵的后颈。

  剩余的嬷嬷更好处理,这嬷嬷帮着邪祟不知作践了多少女子,狸珠将她绑起来,塞进了柜子里,能不能活命只看她的造化。

  他这边刚处理好,从偏殿后窗翻出去,两座殿门之间有一条小巷,怜正好从对面出来,他们两个对个正着。

  两人对视一眼,外面尚有巡逻的士兵,他们两人默契的没有开口,一前一后通过巷子钻出去。

  外面巡逻的脚步声很快变得急促,兴许是发现了变故,狸珠察觉到多了火光,待他们二人到了邻近的院子,脚步声更加的清晰。

  “快……一个个的搜,那两名贼人定没有跑远。”士兵的声音从门缝处传来。

  “我们现在可要出去?”狸珠问道。

  怜闻言开口,“我原先以为,小公子会忍到见到城主为止。”

  这便是委婉的问他了,狸珠不由得不高兴,他若是继续在那里待着,还要上劳什子的药,他才不愿意。

  “我不似哥哥这般本领高强,若是到那一步,兴许难以逃出来。”狸珠说,怜方才同士兵说他们是兄妹,他便以此嘲讽一番。

  怜并未说什么,他们需等到巡逻的士兵过去,未曾想巡逻的士兵未过去,先推开了他们的院门。

  狸珠闻声看过去,他看向怜,与怜一同进了屋子里。屋子里没有躲藏之地,只有一处内屋里的侧柜,因有镜子做掩饰,不容易看出来。

  “啪”地一声,士兵一脚踹开了门。

  房间里静悄悄的,士兵推开门,整座屋子没什么动过的痕迹,几名士兵一并进来粗暴的翻找。

  “每一处都找一遍!不可放过!”

  “他们竟敢在宫中行刺,实在是胆大包天,城主大人已经吩咐,那女人抓住之后随我们欺辱。”

  话音透过柜子穿进来,狸珠不由得神色凛然几分,杏眼侧过去,握紧了身侧的银钗。这钗子到底不是合适的武器,早知道走时从士兵身上找把匕首。

  狸珠这么想着,他感受到了另一道明显的气息,这镜柜空间狭窄,要容纳下两个大男人实在是艰难。

  他看出怜尝试要与他保持距离,狸珠没有怎么动,他们二人发丝相缠,怜比他还要高,在镜柜之中只得低头,侧过去时气息落在他脖颈。

  狸珠一手撑着壁面,另一只手握着银钗,他抬眼便与怜目光相对,在黑暗之中看到那双沉黑的眼眸。

  狭窄的空间里气息压抑,鼻尖前有若隐若现的雪香,他惊讶于怜身上雪香时有时无,不知他此番在怜眼中的情景。

  怜因了身形稍稍侧身,一手撑在狸珠身侧,如此像是揽着狸珠的腰肢。因了狸珠还在与他置气,脑袋稍侧过去,他可夜视,便见狸珠修长的侧颈,墨色发丝遮掩不住雪白的皮肤。

  清亮的眼睛微微警惕着,红唇抿紧,侧过来看他一眼,两人目光相对,狸珠下意识地便扭过去。

  狸珠方要动作,腰侧随之一紧,怜按住了他,不让他乱动,以免发出动静。

  这般他们二人贴的更近,狸珠腿侧碰到怜的膝盖,他有些不适,下意识地咬唇,不知时间竟过得如此之慢,他脸颊蹭到雪白的布料,擦着怜衣领处。

  手掌按着他的腰,狸珠想要闪躲,不适透过腰侧的皮肤传来,他呼吸间与怜的气息交织在一起,鼻尖几乎撞在一起。

  狸珠尽量放轻了呼吸,他对上怜的眸底,漆黑环境里没有亮光,隐隐察觉到对方的视线在他脸上。

  “此地没人……他们定是逃到了附近,继续搜查。”士兵开了口。

  若不是他没有灵力……他若是有灵力,这些邪祟岂是他的对手。

  待士兵们都走完了,好一会,狸珠才伸手推开柜门,他小腿肚子酸疼,不知是不是柜中空气稀薄,蒸的他脸红,气息都喘了些。

  怜先他一步出来,随之朝他伸手,狸珠看人一眼,自顾自地出去,他小腿肚子骤然抽疼,他整个人便朝前倒去。

  前方有人他自然不会摔倒,只是方才还要处处避开,如今摔个结结实实,栽进怜怀里。

  怜未曾犹豫地接住了他,狸珠脸颊蹭着雪白的料子,察觉到头顶的视线,方才对方要扶他他不愿,如今又投怀送抱,不知这人又要如何想他。

  狸珠自觉懊恼丢脸,可他小腿肚子还在抽筋,一时半会缓不过来,只得埋在怜怀里瓮声瓮气地开口。

  “我腿脚不便……抽筋了,有劳怜公子扶我片刻。”

  “………”怜在他头顶平静道,“无妨。”

  只是视线在他耳根处稍停留,狸珠摸了摸自己发热的耳朵,待他小腿不疼了,他立刻推开人,自顾自地去了一旁。

  怜未曾提方才的事,狸珠脑海里思考着对策,如今宫中定已戒严,今日不行动拖一日便有女子受难。

  如此,他们不如直接混入那黑眼盲僧的殿中。

  “我们先去邪祟那处看看情况,如何?”狸珠问道。

  “我正有此意。”怜说。

  狸珠已经混入宫中,没必要再着女装,他方才看到柜子里有衣裳。

  他拿着衣裳,怜自然知晓他的用意,原本打算去屏风后面换,狸珠捏着衣裳,他为何要躲闪,于是又停下来。

  原本怜在看他,看出他打算原地换衣裳之后,立刻便收回目光,看向别处。

  狸珠:“…………”

  他不由得生气,三两下把衣裳脱了,脑袋里胡思乱想,他们都是男子,这人发现他的心思便对他避之不及。

  待他解决了此地的邪祟,便和这个坏蛋分道扬镳。

  狸珠盘算着,便忽略了周围,他脱下里衫,脖颈侧过去换上长袍,未曾注意到蜻蜓点水侧过来的目光。

  那视线只轻轻地从他身上晃过,轻地好似未曾发生。

  “怜公子,我先前对你有所冒犯,向你道歉,你与我二哥哥模样实在相像,我才会如此,你不必如此躲着我。”狸珠不大高兴地开口,黑白分明的眼珠一瞬不眨地盯着人看。

  “你放心,待解决了邪祟之后,我们便好聚好散,我不会纠缠你。”

  第一百零八章

  怜抬起眼眸, 眸中漆黑若潭,清冷的光晕从眼睫散发出来,闻言盯着他看了片刻, 温声对他道:“我未曾觉得小公子对我有纠缠之意。”

  狸珠这几日已经品出来, 眼前这人惯会装的温温和和, 吃人不吐骨头的性子。

  他瞅怜一眼,未曾说什么, 倒是路上,怜问了他一句。

  “小公子二哥哥是何模样?”

  狸珠下意识地又瞅一眼人, 郁闷的想正是眼前人模样,还问他是何模样, 只是二哥哥自不会让他受委屈。

  “我二哥哥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他容貌翡艳,雪姿仪人, 不但样貌生的好,待人温和有礼, 且聪明过人,剑道造诣极高, 什么都会,很有耐心。”

  虽说有时性子恶劣, 却是真心实意待他好的,想到此,他又有些难过,隔着衣衫摩挲着指骨, 眼睫扇落一片忧色。

  “如此, 当真是如意郎君。”怜评价道。

  “……”狸珠嘴巴抿起来,听不出来对方是否有弦外之音, 这是在夸他自己吗?

  “这殿中邪气透出,我前去看看,小公子在此地等我,如何。”怜问他。

  话音落下,狸珠意识到他们已经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前殿,此地只有几名士兵守着,不知这黑眼盲僧是疏于防守,还是过于自信。

  狸珠应声,他进去也帮不上什么忙,清楚邪祟交给怜便是。

  “这回不必给我画圈,我有自保能力。”狸珠说道,他更想趁着怜进去查探一番周围。

  “这般我难以放心,小公子既不愿待在原处……拿着这玉坠便是,这玉坠可保护小公子。”

  路过狸珠已见怜赠出了许多宝物,凡是路过帮助之人都有赠予,不知是出身太富贵,还是当真不看重这些物什。

  一枚颜色碧透的玉坠递给了他,狸珠瞅了眼,与先前所赠送的不同,能感受到无尽的灵力,是上等宝物无疑。

  他把玉坠放在掌中,沉甸甸地落在掌心,颜色碧透泛着幽绿,几近墨色,底部隐隐还刻有一个怜字。

  当真名字有怜字,未曾骗他。

  狸珠接过玉坠便与怜分开,这等宝物,怜只是暂时借给他。这么想着,狸珠揣着玉坠去了后院。

  后院有士兵守着,黑眼盲僧在此地修了一处铜雀楼,里面关的都是城中掳过来的女子。此地幽气森森,每处院子都紧紧锁着。

  狸珠混入其中,他打开了一间屋子,入目便是女子屋舍的陈置,窗边的女子发丝凌乱,衣衫被蹭破了好几处,露出来的手腕好几道划痕。

  走的近些,狸珠发现女子奄奄一息,倒在桌边,狸珠去探她手腕,体内有邪祟之气,兴许是受了邪祟的玷污,邪祟深入体内,加上意志消薄,命不久矣。

  他见桌上有茶水,倒了一杯凉茶,随之喂给女子,强迫女子喝下,女子这才有些许反应。犹如僵尸一般反应迟缓,双目空洞无物,看着前方如被抽了魂。

  “已经没事了……你不必担心,此地有神祝路过于此,会救你们出此铜关。”狸珠手掌放在女子脑袋上,闭目冥想吟诵。

  凡我神灵,传授显象,恕人间难,降灾于此,开化净灵,百业障退。

  随着吟诵声起,神祝显现,狸珠睁开眼,女子身上的邪祟之气褪去,凌乱发丝中的面容恢复,幽幽地睁开眼。

  女子在昏睡之中只求身死,却无疑窥见了神灵,好似神明在她耳边吟诵祝福,让她恢复生志,她睁眼见狸珠,以为自己当真见到了神灵。

  女子不由得痛哭流涕,昔日委屈悉数涌上,人间苦难无数,跪地先朝着狸珠跪拜。

  “神仙……我可是见到了神仙………神明大人为何还要救我……我只求一死。”

  狸珠见女子浑身笼罩着绝望的气息,他不由得心口一滞,看这女子的年纪,不过十五六岁。

  “你先起来……莫要寻短见。人世百转,百年才可投胎成人,莫以他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

  狸珠见小姑娘的额头都已经磕红了,他连忙弯腰把人扶起来,他碰人时,绕他是救命恩人,小姑娘还是不由得一颤。

  他注意到了,早知不换下女装,若他是女子,对方兴许便不会害怕她了。

  小姑娘只是警惕了一番,狸珠并无任何恶意,小姑娘发觉之后,便由他扶着,抱着他失声痛哭起来。

  “神明大人……你当真是神明大人吗?我爹爹娘亲都被害死了,我受了邪祟玷污………我不知应当如何活下去。”

  “我想娘亲爹爹……我想去找他们。”小姑娘紧紧地抓着他的袖子,把他当成了唯一的稻草。

  狸珠手掌滞留在半空中,闻言稍稍抿唇,随之掌心落在小姑娘脑袋上。

  “爹爹娘娘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邪祟之仇,我会为你报,莫哭才是………我答应你,若你出了此地之后还想去找爹娘,到时我带你去找他们,如何?”狸珠弯下腰来,他笨拙地为小姑娘擦眼泪,言辞神色温柔。

  “这里很快便会恢复人间,神祝显灵,邪祟退散。”

  小姑娘哭的眼泪停不下来,眼前天仙一样的男子俯身为她擦眼泪,她被对方温柔的目光笼罩,仿佛真听见了吟诵声。

  似有金光朝相笼罩在眼前人身上,在她眼中熠熠生辉。

  “你说的可当真………到时可会带我去找爹娘?”小姑娘哽咽问道。

  “自是当真,死是非常痛苦的事情,这是毒药……你方才既答应我,以一年为期,如何?若是一年之后你还有寻死的念头,到时服食便是。”狸珠说。

  “这毒药需放置一年的时间才能有效,若是提前吃了,会七窍流血死不掉,一直瘫痪在床。”

  狸珠把一颗药丸递给小姑娘,是他用路过摘的灵草做的,服下会让人做个美梦,和人间糖果无异。

  听闻提前吃死不掉还会受罪,小姑娘顿时有些犹豫,半天才接下来了。

  “当真只需要一年的时间吗?”

  “一年也是极其漫长的过程,人族用一年的时间便能孕育出生命……如此,岂不算天地奇迹。”狸珠道。

  他救下小姑娘,随之想到此地关的还有许多女子,便一间院子一间院子的前往,其余的女子状况大多相同,有些只被折磨的更惨,哪怕去除邪祟之气也救不回来。

  狸珠救下来那些女子,待他从铜雀楼出来,下楼时眼前一黑,他不由得愣住,随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方才的黑暗如同错觉。

  莫非是今日冥想太多,看来回去好好休息才是。

  狸珠这么想着,他抬眼便见怜毫发无损地从正殿出来,一众士兵沉默寡言,眼见着白衣男子手中提着盲僧的头颅。

  脖颈之处的鲜血顺着滴落,黑眼盲僧死不瞑目,被怜扯着发丝,怜将头颅丢给了殿外守着的士兵。

  “城主女儿可还在?”怜问道。

  一众士兵面面相觑,知道城中已易主,对怜道:“公主被关押在关山楼。”

  “放她出来,日后由她治城。”怜开口吩咐。

  狸珠在旁看着,没一会士兵便把城主公主带过来,女子穿着一身素色衣裳,面容枯燥,见到他们二人,神色稍有打量。

  “邪祟已除,此为结界之石,由你保管,可护此城池不受邪祟侵入。”

  怜交代完便离去,城主女儿尚未从此变故之中缓过来,连忙命人前去唤人,前去已无人影。

  城中的邪气散了去,狸珠起初没什么感觉,待他走在街巷之间,低头看自己的双手,身体好似被抽去了力气,他步伐越来越慢。

  脑袋昏昏沉沉,狸珠在怜身后看着怜的背影,对方的背影有时模糊有时清晰,他跟着怜来到了城门处。

  如此,他们二人便要分离了。

  狸珠这么想着,他想开口说话,嗓间却一疼,喉间似有东西堵着,他见怜转过身,脑海里嗡嗡作响,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小公子可是前往铜雀楼救了那些女子。”怜已知答案,仍旧开口,未曾听到答复。

  他转过身,见身后人脸色苍白,随即倒下晕了过去。

  “啪嗒”一声,狸珠松了手,那块碧青色的玉环被摔得四分五裂。

  ………

  狸珠感觉手轻脚轻,脑袋被烧成了浆糊,鼻腔和嗓间都被堵着呼吸困难,他眼中因此聚了一层晶莹的泪花,睁眼见到一张艳丽的面容,日思夜想的人在面前,他便要朝着人扑过去。

  只可惜他如今没有力气,只得干瞪眼看着,艰难地出声,眼泪落下来,软软地唤了一声“二哥哥”。

  “二哥哥………难受。”狸珠眸中泪光,抓着被子盯着人看。

  他只看得见,未曾注意周围的环境,见面前的人张口,听不见对方说什么,却看到了对方手里拿着药碗和汤匙。

  “小公子既醒了,先把药吃了。”怜开了口,对于狸珠把他错认,未曾说什么。

  然而他话音落下,狸珠只是盯着他看,杏眼水盈盈的,一瞬不眨,抓着被子盯着他瞧。

  “…………”怜半天没动,片刻之后,沉默地端起药碗,汤匙放至狸珠唇边。

  狸珠乖乖吃药,他自然知道二哥哥会亲自喂他,他因此瞅了瞅人,发烧脸上烧的通红,又瞅一眼人,随之抓住了面前人的手。

  汤匙送上前,怜被抓着一并往前,他垂眸间,视线笼罩着狸珠脸红的模样,狸珠含着粥咽下,随之又喊错了人。

  “二哥哥。”

  怜被抓着,狸珠的面容在他眼前一晃而过,随之唇畔一软,手腕被抓住,狸珠羞怯地亲了亲他的嘴巴。

  “二哥哥………你亲亲我。”

  第一百零九章

  “小公子, 可看清楚了我是谁?”怜握住了狸珠的手腕,触碰到皮肤,灼烫的温度随之传来, 触感柔软缠眷。

  狸珠这时哪分的清楚, 高烧烧去了神智, 心心念念之人就在眼前,怜的话音落在他耳边断断续续, 他脸颊通红,水意盈盈的眼眸盯着人瞧。

  “我自然知晓………二哥哥。”狸珠由着手腕被握住, 他这会情绪格外敏感,自是察觉出怜不大情愿被他触碰。

  “二哥哥可是要抛下我?”狸珠不由得问出声, 脑袋里嗡鸣一片, 鼻尖一酸,胸腔闷闷堵着, 发烧身体难受,如此心也一并跟着害病了。

  雪白的皮肤被蒸红, 唇畔抿着,眼睫卷着不知是汗珠还是泪珠, 杏眼映着面前的人,发丝被汗湿落在鬓边, 如笼罩了一层清弱的月光在他身上。

  如此模样,我见犹怜,形骨薄削,弱影孤凄。

  怜眼珠垂着, 墨色的眼珠笼了一层光晕, 对上身前人的目光,想起对方为何会染上高热, 救人所致,沉默片刻,到底未曾推开。

  此少年郎孩童心性,本性良善,舍身救人,是他带对方前往城中,因果缘数,责任在他。

  怜未曾推开,手掌碰到被褥,被角盖住狸珠身侧,狸珠却不要被子,只要往他身上扑。

  “二哥哥!”柔软的唤声落在他耳边,怀里撞上一团温热,狸珠扑至他怀里,自顾自地抓着他的衣角。

  高烧气息一并是灼烫的,落在颈边,怜手掌放在怀中少年腰侧,只轻轻地扶着,对怀中少年道:“小公子,方吃了药,好好休息才是……不可这般折腾。”

  怜说的话都像是落了耳旁风,怀中少年毫无反应,他方给狸珠搭上被子,低头看去,见狸珠又在盯着他的嘴唇看。

  黑白分明的眼,蒸红的脸颊红扑扑,鼻尖在他衣衫处蹭到,与他对上目光,似有些羞怯。

  想来是把他当做了那位二哥哥,才会起此情思。

  狸珠还盯着人瞧,他方才说让二哥哥亲他,对方却不愿,他因此还在受伤,抓着人不愿意撒手,不安分地乱动,为何不愿意亲他。

  才这些时日,便对他厌弃了吗。

  “二哥哥先前说要与我成亲……原来都是骗我。”

  狸珠低声讲出来,一道阴影落下来,他的视线随之被手掌遮住,对方不愿让他再盯着看。

  “………”怜头一回喊了他的名字,“狸珠公子,我未曾骗你,你不必难过。”

  还叫他狸珠公子,何时这么生分,狸珠一边觉得头晕目眩,一边又心里难受,他不大高兴,握住了挡住他眼睛的那只手,放在嘴边便用力的咬了一口。

  他以为自己用了很大的力气,实则只是轻轻地咬了一下,齿痕尚且未留下,倒是在怜虎口处舔吻一番,惹得怜不得不按住了他。

  “………狸珠。”怜如此出声,狸珠才像是听到熟悉的音色一般,老实了些许。

  人很快便又晕了过去,怜重新为狸珠盖好被褥,只是手指还被抓着,床上人似乎担心他离开。

  怜还需前往附近为狸珠采草药,不可久待,离去时到底还是挣开了人,回来时狸珠便不认得他了,再喂药时如何也不愿意吃。

  热腾腾的药汁送至狸珠唇边,狸珠人昏迷了过去,怜捏住两片柔软的雪腮,令狸珠张嘴,药汁方送进去,狸珠便吐了出来。

  雪白的里衫沾染了药汁,弄得四处都是。

  怜动作稍稍停滞,接着继续喂,如此反复三遍,才喂了三分之一,狸珠倒是因为衣衫沾湿难受而不安分。

  这处屋子是随意找的,墙面上供奉的有神佛之像。神佛之像前,线香早已凋零,神龛之中佛面肃穆,在冰冷的环境中俯视凡尘。

  怜扯下一条白绫,以白绫遮住双眼,如此才去触碰狸珠,为狸珠换衣裳。

  双眼难见,触感与其他感官仍可及。碰到床榻之上少年柔软的发丝,指尖触及耳垂,往下是脖颈,连接着衣领。

  怜闭上双眼,他把床榻上的少年抱起,一手环抱着狸珠让狸珠起身,另一手为狸珠解开衣衫系带。

  轻盈的气息交缠在一起,少年与他相触便安稳许多,方才还不愿意喝药,如此是昏迷了也会使性子。

  指尖碰到少年的腰肢,在腰侧皮肤一晃而过,怜面不改色,方触过,狸珠半梦半醒间睁开眼。

  “二哥哥……你眼睛怎么了?”狸珠小声问了出来,双手碰到怜耳后,未曾等到怜出声,他便先一步解开了白绫。

  如此,四目相对,狸珠脑袋烧的迷迷糊糊,扯着白绫很快又晕了过去。

  怜:“……”

  狸珠醒来是三日之后。

  他烧退了些许,由高烧转成低烧,原本无意识的时候好意思让怜喂他,如今他不好意思,隐隐记起自己先前做法。

  “我自己来便是。”狸珠开口,嗓音仍虚弱,高烧的潮红褪去,脸色透出苍白。

  怜于是把汤药碗递给他,视线在他脖颈的位置一扫而过,随之收回目光。

  “怜公子………我昏迷时,可对你做了什么?”狸珠指尖扣着被子,他抓着被角心神忐忑,不确定自己是梦还是当真对怜那么做了。

  若是真的,实在是丢脸至极。

  好一会,没有听到怜的回答,他不由得抬眸,怜这才开口。

  “未曾,狸珠很安分。”

  狸珠松了口气,看来只是梦,他虚惊一场,又看自己穿着的里衣,里衣比原先大,他穿着不那么合适。

  “你昏迷时药汁撒了,我自作主张为你换了衣裳。”

  “如此………有劳怜公子为我费心,谢谢你。”狸珠扯着里衣袖子,复又松开。

  “怜公子,我身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你不必留此照顾我……这般岂不是耽误你行程。”狸珠扯着被子开口,不敢去看怜的神色。

  这几日定然麻烦了对方许多,他没忘记先前怜所说,若不是他生病,兴许他们已经分开了。

  狸珠密密匝匝的眼睫落下,阴影笼住眼珠,裹挟着细微的情绪闪烁不定,唇畔抿起来,指尖抓着被角。

  “是我领狸珠入城,此番责任在我,在狸珠身体无恙之前,我不会离开。”怜对他道。

  “责任怎会在你。”狸珠抬眸,与怜对上目光,那双沉目不似作伪,他莫名心随之一颤,快速地收回了目光。

  当晚,怜出门回来,带了吃食回来,不似先前的野果野菜,而是热腾腾的点心,凡食带了好几样回来。

  “怜公子,这些是从何处得来的?”狸珠不由得好奇问道。

  怜:“此地离城池不远,入城便能买到。”

  提起钱财,狸珠想起来怜给他的那梅玉坠,他伸手一摸,什么也没找到,他晕倒不知道放到哪里了,兴许丢在了路上。

  “怜公子,你给我的那枚玉坠……待我之后赔给你。”狸珠小声道。

  “……”怜眉眼垂下,对他道,“不必,并不是值钱的物件。”

  狸珠把怜带回来的点心吃的干干净净,他好几日没有吃东西,身体正需要能量,吃东西时发现有目光落在他身上,他顺着看过去,与怜对上目光。

  “怜公子,未曾见过你沾染凡露,可是已练成辟谷?”狸珠问道。

  怜应声,还十分贴心的为他倒了一杯茶水。

  狸珠休息一天躺下,半夜不怎么困,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手腕从被子里探出来,耳边听到动静,手腕随之被抓住。

  他顿时睁开眼,和床边的怜对上目光,怜握着他的手腕,帮他塞回被子里。

  狸珠不由得背过去,对方一如先前那般照顾他,他已知晓对他这么好只是因为他救人所致。

  他要控制住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才是,早日从此幻境里出去。

  又三日之后,狸珠身体好了,在院子里活蹦乱跳没什么问题,脸上也恢复了血色,他上下检查自己的身体,未曾检查出异常。

  狸珠忍不住又有些担心,他身体好了,先前怜所说他无恙便分开,如此岂不是要分开了。

  怜却未曾提及此事,对他道:“城中传来消息,离此地两百里的城池有邪祟作乱,我们今日动身出发。”

  狸珠点点脑袋,又对怜道:“怜,可否为我寻一把剑……我原先的剑丢了,你会为器物开智……我兴许能帮上你的忙。”

  这没什么难的,怜当日便取了材料,随手捡的石头所制,造出来的剑通体雪白,剑柄处碧青泛光,沉甸净邃,与他那把明心剑一模一样。

  这世上当真会有两个人能做出来一模一样的剑吗?

  狸珠在一旁看的呆了呆,不由得问道:“此剑……怜,你可否能为他赐名。”

  怜未曾应承,“狸珠随意便是,此为狸珠的剑……明净气质月光之石与你相配。”

  “如此……便唤作明心吧。”狸珠抱着剑左看右看,细看之下有几分不同,一没有刻字,二哥哥可是在明心剑上刻了字,而没有二哥哥雕琢那般精致。

  毕竟怜只随手用了几样材料,能制出来如此工艺已经难得。

  知晓他们前去的是哪座城池,狸珠特意寻了地图,他一路随着怜走,发现怜不必看地图,便知晓最捷径的路。

  怜多半不走安全的路程,何处危险便去何处,沿途之中,令邪祟闻风丧胆。

  越往北走,邪祟之气愈发显现,且地势相隔,北境地势高,天气愈发的寒冷,他们往北走晚上需要点火把。

  狸珠逐渐地感到冷,难以适应的程度,知道空中飘起了雪花,才两百里地,此境受邪祟影响天气多变。

  他裹着氅衣,只露出来被冻得发白的小脸,在山洞里踌躇半天,咬唇看向对面的人。

  “怜公子……今晚我能不能跟你睡。”

  第一百一十章

  怜侧目去看身侧的人, 注视身侧人面容。氅衣裹紧身躯,墨色发丝垂落,眉眼被遮住, 只露出一截下颌线, 穿出的指骨细长泛红, 透出冰冷的寒气。

  他的身体并不畏寒,却能感受到身侧人的体温。

  怜垂着眉眼, 身侧之人紧紧地挨着他,似有顾忌, 又好似情不自禁地依赖,抓着他的衣角, 闭目睡得并不安稳。

  山洞之中一片寂静, 外面下起纷扬大雪,银光素裹冰寒冷风, 在洞穴之中穿过,徐徐风声落在耳侧。

  平日里未曾留意过男子身躯, 怜眉眼如墨,只在狸珠身上稍稍停留, 视线一扫而过,便知身侧人骨架修长纤细, 窝在他身侧团成一团,好似先前见过的狸猫。

  怜伸出手,掌心放在狸珠脑袋上,掌心覆盖出一层微弱的光芒, 随即温度落下, 狸珠脸色好转,蜷缩的身躯一并稍稍展开。

  风声在耳侧落下, 怜闭目倾神,在发觉到异样时已经稍晚,山洞之中浓稠的黑雾一闪而过,朝着他们这处席卷而来。

  “啪嗒”一声,怜睁开眼,掌中长剑撕裂邪祟,邪祟尚未发出惨叫声,转眼便被撕碎。

  ……

  “怜公子,你的手是怎么回事?”狸珠指了指怜的手掌,没忍住问出来。

  早上便发现了,一路上一直没有问,到底忍不住,狸珠瞅了好几眼,眼珠一瞬不眨地盯着那处伤口看。

  怜未曾包扎,掌心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伤口已经结痂,泛出些许黑色,看上去像是被邪祟所伤。

  “前一日可是在我睡着时有邪祟出现?”狸珠猜测道,一边又忍不住自责,他前一日什么动静都没听到。

  怜闻言道:“对付邪祟时不慎所伤,并无大碍。”

  话是这么说,狸珠在路上瞧见了灵草,还是去采了一些,此地天气诡异变化,前一日在下雪,如今风声哀嚎,裹挟着雪花飞扬雾蒙一片。

  “再往前一个时辰,便到此行城池。”怜对他道。

  狸珠应一声,他们在原地稍作休整,他看看怜,又低头看自己采摘的灵草,犹豫半天,还是上前。

  平日里怜照顾他良多,他如今关心,也是理所当然。

  狸珠这么想,他唇畔抿着,对怜道:“怜公子,我方才见路上有些灵草,兴许对你的伤势有益……我为你包扎一番如何。”

  “如此放着,不方便执剑。”

  稍低的嗓音,杏眼之中清澈明烈,抬眼看人时情绪稍遮掩,掩去了担忧的迫切情绪,好似清雪轻轻地抚落心头。

  对方好一会没有讲话,狸珠顶着怜的目光,他内心在打鼓,这人莫非此时也在衡量,担心他越矩不成。

  狸珠眨眨眼,尴尬的正要收回手,便见对方伸出手,他抬头,和低垂着眉眼的怜对上目光。

  一片漆黑幽深,对视时心绪随之浮动,狸珠连忙收回目光。

  ——砰。

  狸珠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只是帮个忙,为何会这么别扭。

  他收起胡思乱想,低头把捣烂的灵草挤在怜掌心之中,覆盖住那处伤处,随之用布条轻轻地包起来,包出来很丑的蝴蝶结。

  狸珠做这些时,察觉到有视线落在他身上,他碰了碰布条,拇指擦过怜的指尖,碰到一片温凉。

  “怜公子,我包的并不好看,你不要介意。”狸珠瞅了人一眼。

  怜看看掌心,未曾说什么,收回手,眉眼侧过去,指尖稍动。

  “此地有蛟龙作祟,比先前的城池都要危险,狸珠公子仔细考虑一番是否要前去。”怜开口道。

  “我自然要去。”狸珠盯着人说。

  他很快收回目光,他原本便是仙道弟子,斩杀邪祟天经地义,可想起自己的修为。

  狸珠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又摸摸身侧的剑,对怜道:“我试试便是……不去未尝不可,前去兴许会给怜公子添麻烦。”

  “只是……你一人前去,我担心你。”狸珠嗓音低了几分,指尖不安分的摩挲着剑柄,唇线紧崩直。

  “………”怜沉默片刻,嗓音温和冷淡,“狸珠不必担心,我有自保能力。”

  只说了这些,未曾说不让他去。

  狸珠这么想着,又忍不住看人一眼,他哦一声,继续与怜赶路,扫见路上有冬果,他便没忍住前去摘取。

  树枝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狸珠稍稍前倾,他够不到枝头的果子,瞪眼看着,手指方碰到枝丫,裹着纱布宽厚的手掌探了过来。

  他闻到清淡的冷香,眼角扫到怜分明的下颌线,身后人浓艳的墨眼微垂,修长的指尖碰到果子,随之放进他手里。

  狸珠身体稍微绷紧了,他有些不适应,虽是寒天,脸上却在发热,掌心之中是怜为他摘的果子,扫到身旁人的一角白衣,手指随之缩起来。

  “……多谢。”狸珠道了谢,看人一眼,冬果随意擦了擦便填进嘴巴里,他和怜对上目光,察觉到怜在看他,他随之扭过去。

  如怜所说,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到达被黑雾笼罩的城池。狸珠与怜踏进城门,天空之上黑雾笼罩,寒天百里,此地百姓受风雪侵蚀,在路上化为冻死骨。

  狸珠看着怜上前,怜停驻在尸体前,皓月白衣与雪天融在一起,眉眼之中融化了寒意,似与天地融在一起。

  他何时见过江雪岐这般神情,江雪岐未曾有过多的怜悯之心,如今见怜如此,他心倏然一痛。

  想要抚平对方的眉眼,揉碎纷乱他心的三千风雪。

  “二哥哥,我看此地井水有异,兴许是因水而起,你前去查探邪祟下落,此地村民便交给我……如何。”狸珠开口道。

  他能够察觉到这些村民的气息,大多已经神魂不在,有些却依旧被封印在此,兴许他能帮上忙。

  狸珠一着急,称呼随之脱口而出,他说出来才反应过来,怜一并转过来看向他。

  空气之中安静下来,狸珠有些尴尬,眼睫落下又扇起,对面的人应承一声。

  “嗯。我很快会回来,有劳狸珠在此等我。”怜对他道。

  狸珠在原地看着怜离去,那一袭白衣消失在黑雾之中,他收回目光,随之转过去查看村民尸骨。

  尸骨已与冰块融为一体,狸珠用剑破开了冰层,兴许是温度原因,尸体还保持着原本的样子,映出一张张惨白的脸。

  狸珠查看了村民的尸体,唇腔里俱然发黑,染上了邪祟之气,无一例外,应当是服食了邪祟所下的污秽之物。

  有些是最近受难,方受难没有几日,狸珠跪在地上,他已知自己能力,手掌落在村民身侧,闭目敛神,掌心蔓延出一道光芒。

  ——神灵在侧,若能显灵,此地村民受邪祟遇难,命不该绝,昭天显象,掩化污秽,还以长生。

  狸珠耳边传来了吟诵声,他脑海里一片空白,似乎有灵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落在他掌侧,柔软的光芒笼罩在他身侧,心地一片祥和安宁。

  “咳咳——”咳嗽声传来,狸珠睁开眼,他掌心光芒消散,随之寒冷铺天盖地而来,掌下的村民醒了过来,吟诵声消失,他随之松了口气。

  指尖在发颤,村民脸色依旧苍白,骤然见到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

  狸珠只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了去,眼前险些发黑,看来虽有异于常人的灵力,此灵力却并非能轻易使用,此时他凡人之躯,更难驱使。

  “抱歉……我并非邪祟,你不必害怕,可否请公子帮个忙,扶我过去,我可以救你们。”狸珠手掌撑在地上,他缓缓开口,脸上没什么血色,气游若丝。

  村民犹豫了一番,随之在雪地里扶起他,亲眼所见狸珠掌中金光浮出,当真是仙人前来,拉着狸珠的手腕便跪了下来。

  “当真是仙长大人……仙长大人救小人性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还以为会死在邪祟手里……如今仙长显灵,神君未曾抛弃我们……未曾抛弃我们。”男子紧紧地抓着狸珠,嗓音哽咽,头磕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声响。

  狸珠手指被抓着,他脸色苍白如纸,被男子这般拉着,对方拽着他犹如救命稻草,男子眼泪落下来,他堪堪地撑着才没有晕过去。

  枯井之中。

  万丈黑雾往下蔓延,怜一跃而下,身体被黑雾吞噬缠绕,黑雾复又散开,坠落水面之上,怜身侧威压散出,拨开了邪祟之气。

  漆黑的水洞之中,黢黑的鳞片闪闪发光,巨大腕口粗的蛇尾一晃而过,冰冷的竖曈在半空之中睁开,黑雾之中浮现出巨大的龙头。

  半蛇不蛇,半龙不龙,此为蛟,多乱世出现,祸一方城池。

  怜一身白衣,背负青铜剑,湖面之上泛出涟漪,面容在黑雾之中浮动,眉眼稍垂,一片金光无声酿开,威压浸透整座地宫。

  黑雾顷刻之间散去,“砰”地一声,蛟龙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整座水井之下的地宫随之颤动,偌大的蛟尾朝着怜席卷而去。

  威压以恐怖之势蔓延,犹如滔天巨浪席卷而过,落在怜身前,被一道无形的威压隔开劈碎。

  “嗡——”地一声,怜掌中青铜剑翻转,长剑翻出剑意,身侧无量金光蔓延而出,在他身后交织成巨大的闭目神像。

  梵天垂落,怜悯之心。

  剑意连成一朵金莲,朝着蛟龙聚拢而去,水面波涛翻涌,怜身侧吟诵声俱起,无数神音前来助阵,晦涩的青铜剑朝着蛟龙而去。

  蛟龙被一剑穿心,落在墙壁之上融成壁画。

  此为后世所载,蛟龙作祟,仙君经过,人间显相,一剑斩恶龙。

  第一百一十一章

  火光若隐若现, 狸珠睁开眼,怜的五官在火光之中柔和温暖,见他醒来, 怜随之起身。

  “你身体如何。”怜问他。

  狸珠昏睡过去, 他只记得自己当时帮村民解开了邪咒, 村民跪在地上向他道谢,之后的事情他便不记得了。

  “怜公子, 我可是睡着了……如此又麻烦你。”狸珠不大自在,他坐起身, 看看四周,这是闲置的屋子, 看样子他们还在城中。

  怜起身为他盛了一碗汤药, 闻言看过来,漆黑的眼底似海面翻涌, 情绪遮掩其中,汤药放到了他面前。

  “狸珠尽力而为, 不必强勉自己。”怜嗓音低沉冷淡。

  狸珠听明白了意思,被对方的目光注视着脸上火辣辣的, 他不由得指尖稍用力,攥紧了被褥, 对怜道:“我未曾勉强自己,怜公子,若是我付出一些代价能救人,如此不算是吃亏。”

  方说完, 狸珠眼前一阵头晕目眩, 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嗓间似有什么东西在堵着, 有些不舒服。

  他手指碰到唇缝,脸上稍红,顶着怜的目光道:“北境寒冷,我如今肉体凡胎,受凉自会这般。”

  狸珠嘴硬道,说完又有些懊恼,自己下意识地在这人面前逞强,他眼帘垂着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怜未曾拆穿他,只轻轻地把药汁放到了一旁,又从不知道哪里为他找来了一床被褥。

  “此地的邪祟……已经解决了?”狸珠端起来药汁,在手里捂着,他方才尝了一口,苦的要死,便放在手中不愿意喝了。

  他睁眼瞅人,发现怜正在看他,那双眼含墨平静,怜应了一声,垂眼对他道,“狸珠可是觉得药苦,这药汁我熬了三个时辰,早知道应当放一些蜜饯才是。”

  闻言狸珠抱着汤碗呆住了,听闻对方为他熬药熬了三个时辰,他不由得道:“自然不是……方才有些烫,我想放凉一会。”

  狸珠说完便抱着药碗咕嘟咕嘟,一整碗药汤喝完了,苦的他整张脸皱起来,胃里翻江倒海,他差点吐出去。

  “慢些。”怜在他身旁道,他一转眼,对方手掌摊开,怜不知何时变出来的蜜饯。

  狸珠嘴巴里都是苦味儿,他有些郁闷,为何方才不拿给他,他又不好说什么,瞧怜一眼,蜜饯全部拿走了。

  “怜公子,多谢,”狸珠说着,又问道,“那些村民怎么样了?我先前见他们还有一些受咒不长,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怜:“邪祟已除,剩余的村民已无大碍。”

  狸珠闻言松了口气,他想了想自己这般又耽误怜的行程,怜斩杀邪祟的速度实在太快。

  “那个……怜公子,我身体状况似乎有些耽误,若是你着急走,我们在此地分开便是。”狸珠睁眼瞅人,唇畔随之抿起来。

  他手里还抓着蜜饯,认真的盯着人瞧,就差把心思写在脸上。

  “………”怜沉默片刻,对他道,“在此地斩杀邪祟十分顺利,村民还需观察,并不着急前往下一座城池。”

  “此话可当真,哥哥未曾骗我。”狸珠眼里闪烁,不能唤二哥哥,唤哥哥便是。

  “……怜公子。”狸珠见怜半天没反应,又担心自己唐突,因为着急脸上红了一片。

  “……未曾。”怜站起身,“我去看看村民。”

  说完人便走了。

  狸珠还在床边坐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人走了,不由得不高兴,没一会不高兴的情绪又散去,如此总算是好的。

  到了晚上人才回来,回来时沾了一身的血腥之气。

  一袭白衣未曾沾染分毫,怜眉目沉静,推开门时洒落一地月霜,血腥之气一并扑面而来。

  “发生了何事?可是邪祟又起?”狸珠问道。

  怜想起方才发生的事情,除了被狸珠救下了那两名村民,其余的哪怕解开了邪咒,受邪祟之气缠身,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邪妄之物。

  月色如霜,寂静如雪。

  “未曾。”怜只丢下这么两个字。

  狸珠便没有多问,担心怜会丢下他,他只盼着自己身体赶紧好起来,早早的便睡下了。

  半夜他醒过来,发现床边一道人影,怜在他身旁打坐,眼睫垂落,五官在夜色之中浮动,澧丽逼人。

  狸珠突然便没有了困意,他悄悄抓住被褥,先前说不担心他,为何还要在他床边守着。

  他一寸寸临摹怜的五官,从眉眼到鼻梁再到唇畔,他盯着看人没有反应,轻柔的月光落在上面,莫名浸染了一层神圣的意味。

  分明是在骗他。

  狸珠凑了上去,唇畔碰到床边人的嘴唇,他抓着被褥,轻轻地蹭到面前人的鼻尖,柔软的唇齿相触,蜻蜓点水一般碰上。

  这是他的心上人。

  如同亵渎了神灵,狸珠心跳加速,他做了坏事,眉眼甚至不敢睁开,扭头便转了过去,在黑暗之中不敢去看人。

  夜晚十分安静。

  狸珠心脏砰砰乱跳,他竖着耳朵好一会没听到动静,这才放下心来,安心的睡了过去。

  未曾察觉到床侧之人睁开眼。

  ……

  床榻上的被褥睡得乱七八糟,狸珠随意地整理一番,他尝试下床走一走,身体似乎恢复的差不多了。

  怜推门时他正在换衣裳,低头系自己腰侧的系带,在怜进来时他不自在的扭过去。

  “怜公子,我的身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我们今日可要行路?”

  狸珠换上了怜为他准备的衣裳,清碧色的长袍,腰侧的系带向里收,侧面一朵清水荷花缓缓地盛开。

  “小公子可以再休息两日。”怜说。

  “……我不休息也没关系,身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狸珠说着,特意拿起剑朝怜示意。

  他这般双手举起来,又像是要朝人扑过去,狸珠意识到不妥,很快便收回手,抱剑揣手站好了。

  “怜公子放心,我自己的身体,我自然有把握。”狸珠说。

  话是出发前说的,怜带着他出发,他们告别了城池,方走出去不到几里地,狸珠便觉身体乏力,步伐越来越慢。

  他跟在怜身后,忍不住咬唇,自己先说出来的,没想到会啪啪打脸。

  在他要强忍着继续走时,前面的人停了下来,怜朝他侧目,两人四目相对,狸珠意识到自己被看穿了。

  为何总是在这人面前丢脸。

  “怜公子,没关系,我还能走。”狸珠话音方落,见怜朝他走过来,随即在他面前俯身。

  “还有一段路程,上来。”怜对他道。

  狸珠累的脸上蒸红,稍稍犹豫,随即趴了上去,抱住了怜的脖子,他在怜耳边道:“怜,真的可以吗,这样你会不会很辛苦。”

  “………”怜闻言转头,狸珠在身后,唇畔气息擦过,险险地蹭过去。

  狸珠下意识地避开了,脸上红了一片,他虽然擅长偷亲,明目张胆是万万不敢的,他才不想被对方笑话。

  空气中安静下来,怜什么也没说,狸珠在怜背上抱着人,如此又让怜背着他,他一路上似乎都在被怜照顾。

  “怜公子……谢谢你。”狸珠趴在怜背上小声道。

  “……小公子不必道谢。”怜的嗓音随之传来。

  怎么又成了小公子,狸珠有些不高兴,可他又猜不出来怜的心思,趴在怜背后便睡了过去。

  他们路过有时会碰到一些小邪祟,那些邪祟不敢靠近,只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悄声议论。

  “来看看是谁来了……可是那白衣相?罹难这回恐怕要遭殃了。”

  “嘻嘻,我才不会告诉他,等着他从魁首的位置上下来。”

  “四地起庙可是建的这小子的神像……看他背上还背着个娃娃,可是什么宝物?”

  狸珠心想他才不是什么宝物,这些嘴碎的邪祟真讨厌,他都听见了,他趴在怜背后,一颗小石子飞过去,议论的邪祟便消失不见了。

  连着几日狸珠走走停停,大部分时间都在怜背上,如此他很不自在,可身体似乎偏偏跟他作对,他越着急,接下来几天反倒越来越难受。

  总是感觉冷,睡觉时差点扑进火堆里。

  眼皮子沉重,昏睡的时间变长。

  眼前发黑,没什么精神。

  原本还在路上,再睁眼时狸珠发现又换了个地方,四周一片漆黑,似乎在寺庙里,他靠坐在蒲团上,身边点了火堆,怜守在他身侧。

  “怜公子……可是到了城中?”狸珠问道。

  “此离城池还有些距离,你的身体已不适合行路,我们在此地休息几天。”怜回他道。

  他用的是“我们”,这两个字莫名戳中了狸珠,狸珠小声道:“都是因为我……怜公子,实在抱歉。”

  狸珠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此时此刻他还是想和怜待在一起,哪怕此是在幻境之中,他们路上多耽搁一日,邪祟作乱便多一时,人间永无宁日。

  他手指不安分的乱动,想让对方丢下他的话怎么也讲不出来,火光笼罩时他随之抬眼,一片柔和之中,怜的手掌放在了他额头上。

  “你不必担心……很快就会好起来。”额头传来安心的温度,狸珠只能透过掌中缝隙去窥伺对方面容。

  他们置身在当地神庙,此间尚未有神君,供台之上以人间相铸神,佛台之上男子面容沉静温和,一袭白衣掌中翻剑,闭目怜悯众生。

  偶得一窥,台上仙君神像与眼前人面容重叠。

  不似凡尘之中。

  “我自然信你。”狸珠感觉自己嗓间似乎有东西堵着,难以形容的污浊之气,他掌间捂着咳嗽了两声,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台上的神像。

  先前未曾见佛台有像,可是近来所铸。

  何人救此凡尘,引人间供奉。

  狸珠低头看自己掌心,粘腻了一摊污浊之血。

  第一百一十二章

  “狸珠, 可是在出神?”

  狸珠听见熟悉的嗓音,他想也没想的下意识便往后藏,掌心碰到墙面。

  他和怜对上目光, 下意识地摇头道:“方才看到了神像, 觉得和哥哥有些像……可是凡间为你所铸?”

  怜未曾回眸, 只回道:“凡世多铸貌美之人,兴许只是借了容貌。”

  如何会只借容貌, 这世间从不缺貌美之人。

  狸珠这么想着,他哦一声, 掌心紧紧地攥着,脑袋里胡思乱想, 他先前未曾生病。

  这几日身体愈发显出症状, 方才又咳了血,这幻境之中, 莫不是想让他遭受病痛折磨。

  “狸珠。”身旁人唤他,他自然而然地便扭过去, 嘴唇碰到柔软之物,怜把东西填进了他嘴里。

  药汁的味道扑面而来, 整个舌苔都是苦的,狸珠唇畔碰到怜的手指, 他被苦的说不出话,只含糊地看人。

  “这是什么?”狸珠问道。

  怜:“我前去寻的灵草,兴许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狸珠哦一声,不知怜从何处寻来的, 他忍不住问, “你识得灵草?这些是从何处学来的。”

  “先天便会。”怜开口,一边往火堆里又添了两把柴, 火光明灭,怜嗓音平和。

  “那你会不会看病,能不能帮我看看。”狸珠凑过去,他当真想让怜为他看看,面容挤出来一丝笑,杏眼澄澈动人。

  若只是身体病痛,原先二哥哥一直受病痛所扰,二哥哥撑过来了,如今幻境之中也在他身边,他并不害怕。

  怜闻言放下柴火,当真要为他相看,狸珠立刻避开了,他原本脑袋凑在怜肩膀处,这会扭了回去。

  “算了,还是不要看了,就算我生病了我也不会害怕。”狸珠眨眨眼,这会便自豪起来,“我可曾和你讲过,我二哥哥原本身体便不好,他很厉害撑过来了,我自要向他学习。”

  怜一向情绪无波无澜,此时见狸珠眉眼明亮动人,一旦提起那人,立刻春色纷飞,语气之中难掩欢喜悸动。

  未曾对何人提过兴趣,如今倒是头一次对他人产生兴趣。到底是何人,会引眼前人这般欢喜。

  与他模样相似的二哥哥。

  “如此,狸珠的二哥哥可是害病去了。”怜平静问道。

  狸珠愣了一下,他皮肤苍白,脸上却被火烤的红通通的,杏眼水盈盈的,此时不由得瞪了起来。

  这是怜头一回问这样的问题,怎么听起来都像是在咒人。

  “你……我何时说二哥哥去了,他现在还好好的,只是在我见不到的地方。”狸珠不高兴道,他浑身刺往外冒,哪怕是二哥哥本人,也不可说这般的话。

  “不过,我现在已经见到了,日后还会与他相遇。”狸珠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又瞅怜一眼。

  怜未曾回应,狸珠靠在火把边昏昏欲睡,入睡之前,他睁眼见怜的容貌,忍不住伸手抓人。

  “怜……我只问你一件事,”狸珠低声道,“佛台之上……可是你。”

  如果是他的话,他那日在仙君神像前,见神像显灵,可是故意赠他桃枝。

  狸珠抓着怜的衣角,怜未曾言语,容貌澧丽沉静,火光明灭交织,与身后的神像重叠,垂眸之相别无二致。

  如此,便算作是回答了。

  狸珠撒了手。

  火光明灭之间,怜低头看着少年熟睡的面容,入人梦境实在容易。他手指在怀中人脑袋上一点,便入了狸珠的梦。

  狸珠朝思暮想,梦见最多的便是江雪岐。

  这一日也是如此,梦到他和江雪岐前去做任务,薛遥拦着他们,不愿意让他们去。

  “江狸珠。莫不是忘了你先前如何答应我的,你不是说好了这段时间要与我练剑,与你二哥哥又去做劳什子的任务。”薛遥侧目看他,抱剑凤眸冷冷,拦在他面前十分有压迫力。

  “我今日的剑已经练完了,二哥哥一人前去我不放心,”狸珠一面对薛遥便会紧张,担心薛遥真不让他去。

  到时他打不过薛遥,兴许会被拖走。

  桃树之下,狸珠身后便是白衣少年,少年一袭白衣,容貌艳丽夺目,虽有惊澧之姿,存在感却并不强,似乎有意遮掩。

  眉眼漆黑深浓,若有若无的邪气笼罩其中,非神伺之相,虽着白衣,身侧却隐隐有黑雾若隐若现。

  怜在梦境之中见白衣少年,两人容貌无而致,只是气质截然不同。

  此不过梦境一场,倏然,白衣少年看向他,似察觉到他的存在,漆黑深目转过来,与他四目相对。

  白衣少年倏然一笑,邪气横生,黑雾瞬间模糊了面容。

  “我不管!我就要去……薛遥,今日你若是不让我去,我再也不要理你了!”狸珠生气道,他对着薛遥炸毛,薛遥额角青筋隐隐蹦出来。

  “行,你去可以,我要和你们一起,到时辰了便回来。”薛遥说。

  “二哥哥,薛遥真讨厌!他为何总是跟着我们!”狸珠在梦里肆无忌惮,把平日里不敢说的话说了个遍。

  “江狸珠,你在嘟囔什么呢?可还记得我们的任务,此次任务是入幻境,你可不要被骗了。”薛遥抱剑转过头,置身在桃林深处,仿佛是在提醒他,又好似只是随口一说。

  “我自然知晓,你放心便是。”

  “二哥哥……二哥哥?你怎么了?”待怜回过神来,他已置身在狸珠身侧,白衣少年消失不见。

  他变成了对方。

  怜低头去看自己掌心,他未曾应声,狸珠便凑过来,另一边凤眸矜贵的少年冷冷地盯着他看。

  “二哥哥?”担忧的杏眸映入眼帘。

  “………没事。”怜开了口,他随之看向狸珠,在梦境之中跟在狸珠身后。

  狸珠不似白日里对他那般客气拘束,在梦里更加活泼一些,有空闲便抓着他,绕着他同他讲话,情绪欢快。

  “二哥哥,你若是心情不好要告诉我,我让薛遥变戏法给你看。”狸珠下意识地便抓着人,他扯江雪岐的袖子,见江雪岐闪躲,不由分说地便牵住了人。

  怜:“……”

  “我可不会变戏法,江狸珠,不要随意给我加技能。”薛遥在前面道。

  “我会变戏法,二哥哥,我们好不容易有时间见面,我想死你啦。”狸珠腻人的情话张口就来,眼里瞅着人,越看江雪岐越喜欢,凑过去便吧啦亲了人一口。

  亲了一下之后狸珠身侧似乎有鲜花盛开,薛遥扭头时什么都没看见,惹得狸珠更加欢快,嘟嘟囔囔地和身侧人说小话。

  “二哥哥?你怎么不亲我一下。”狸珠气息蹭过去,缠绕在怜身侧,带着腻人的甜香。

  狸珠平日里便喜欢吃点心,给他买的人也不少,每日布着零嘴,身上也有一股清甜气息。

  少年面容清隽,唇侧稍弯,杏眸黑白分明,似乎有星月蕴藏其中,熠熠生辉夺目动人。

  怜在原地停住,两旁是桃木林,桃花盛开徐徐落下,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被蛊惑,心神随之缓慢地停滞了一刻。

  “不亲便算了,我这般欢喜你,你一点也不想我吗。”狸珠很快便抛到脑后,问了一句之后又被薛遥吸引注意力,撒开手去了前面。

  对方撒了手,怜指尖松开,他指尖稍动,眼睁睁地看着狸珠和其他人离开。

  凡心所动,少年情意,与他相似无二致的面容。

  “啪嗒”一声,火堆溅出来火星子,怜从狸珠的梦境出来,看向狸珠的侧脸,随之陷入沉思之中。

  他回忆起梦中所见白衣少年,隐隐可窥见白骨。

  “……”狸珠睡梦之中睡不安稳,眉眼动了动,怜随之将手掌放在狸珠额头上,狸珠气息随之平静下来。

  ……

  “小公子可醒来了?”怜的声音传来。

  狸珠呆了呆,如何又变成了小公子,他前一日早早便睡了,何时惹得怜不高兴,他完全不知情。

  “……醒了,怜公子,早上好。”狸珠犹豫道。

  “我身体好像差不多了,今日便赶路吧。”狸珠开口道。

  似乎是怜寻来的灵草管了用,狸珠随怜出发,尽管身体虚弱,他还是走了大半日。

  狸珠一路上都在看怜的脸色,他忍不住瞄好几眼,虽说怜平日便不爱说话,但是他知道怜与平日里不一样。

  “怜公子,你若是心情不好……或者是我哪里做的不对,能不能告诉我?”狸珠试探道。

  与梦境里别无二致的问法,只是语气更加担忧,目光悄悄地落在他身上带着探寻。

  怜闻言道:“小公子从何得出。”

  平日里喊他狸珠,不高兴了便喊他小公子,他又不是傻子看不出来。

  只是自然不能和对方说,狸珠眼珠子转过去,对怜道:“我只是担心怜公子……怜公子若是不愿说便罢了。”

  “………”怜朝他看过来,狸珠心提起来,随之温柔的手掌落在他脑袋上,狸珠闭上眼,怜只是探探他的体温。

  接下来一路无话,狸珠以为自己身体好些了,他们前往的城池邪祟作祟,此地树木枯萎,水源干涸。

  狸珠心里有猜测浮出,并不确定,他试探地在枯井前吟诵,若能治好井水,可解此地干涸旱灾。

  一片枯景之中,清翡少年闭目吟诵,金光自他身侧浮动而出,枯木一点点的恢复生机,井水转动,生机重新浮现。

  天边阴云密布,此地三年未曾降水,如今雨神显灵,顷刻间雨丝连绵。

  吟诵声自天际而来,狸珠睁开眼,他脸色变得苍白,隔着人群与怜对上视线,察觉到怜目光有异。

  下一秒,他再也忍不住,嗓间血腥之气涌上,吐出来一口乌黑鲜血。

  那一刻,他发现了怜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如同悄无声息的墙面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袭白衣朝着他而来,鲜血与雨水混合在一起,狸珠栽倒,晕过去之前是怜的面容。

  怜接住了晕倒的少年,手掌碰到少年胸口,碰到了闪烁的冰冷之物。

  ——那是一截指骨。

  第一百一十三章

  “既非人事, 何故引灵。”虚无缥缈的声音传来。

  佛台前,怜置身神像前,周遭吟诵声自远处而来, 怜身侧金光浮动。

  “弟子浮惑, 受天命来此人间, 寻找丢失的指骨,如今缺失已回, 既在身边,弟子不明天道何意。”

  怜眉眼开化镀了一层金光, 于一众神灵低眉沉吟。

  佛台之前,神明在他身侧环绕, 金光浮动之间, 遥远的音色自天边而来。

  “你心中既有道义,无须请神, 天地赐你圣怜之名,俱消人间百难。”

  随着金光消失, 吟诵声一并远去,空气之中暗淡下来, 佛台萧瑟之景,怜随之睁开眼眸。

  人间佛台之上供奉此境神明, 神明未曾显身,因他四处除祟,如今人间俱是他面容神龛。

  怜侧目看向梁柱边的少年,少年脸色苍白, 面容隐有黑雾浮动, 睡着时依旧紧紧地抓着那枚指骨,他看向自己缺失的部分。

  不知天道何意, 过去现在或是未来,他何时将自己丢失的指骨交给此少年。

  他上前去,在狸珠身前停下来,□□凡身,以身消难,难能可贵,如今沾染邪祟之气,受此磨难,病痛缠身。

  佛庙里点了火,火光浸染在少年身侧,他靠近时惊了人,少年半梦半醒的睁开眼,清澈的杏眸映着他,苍白的面容挤出来笑容。

  “二哥哥……你可是在担忧我?我没事,最近总是不舒服,但是这里是幻境,所以你不必担心,待我出去自会好起来。”

  “莫要折眉引我心忧。”狸珠手掌碰上他的眉眼,眼中温柔明净,如同形削的雪色落在心间浸染思绪。

  “……未曾心忧。”怜开了口,他碰到狸珠指尖,随即与其十指相扣,唇畔碰到少年的指尖,肌肤相触,灵魂如同短暂相及。

  先前未曾告诉眼前人,他来此人间一趟,为的便是寻找丢失的指骨。

  如今已经找到缺失的魂灵。

  ……

  狸珠睁开眼发现自己在怜背上,他身上披了氅衣,身后雪景在远去,这是在往回走吗,他环绕着人,在怜背后出声。

  “怜公子……我们现在要去哪里?”他只记得自己晕过去了,去看自己掌心,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掌心变得没有血色。

  白惨惨的一片,发青发乌。

  “如今往南去前往瑶池。”怜见他醒了,对他道,“晚些入城我会寻马车。”

  去瑶池做什么?狸珠脑袋里冒出问号,北境离瑶池几乎跨越了整个九州。

  他脑袋依旧晕沉沉的,趴在怜背后问了出来。

  “怜公子,我们去瑶池做什么?”

  “………”怜沉默了一会,对他道,“南境邪祟作祟,需前往一趟。”

  如此再费劲地回去,狸珠不理解,他并没有问出来,想了想,到底还是尊重怜的选择。

  “那个……怜公子,我如今身体状况似乎不太好,你若是为了我前去瑶池,不必如此………北境还有百姓在等着你。”狸珠嗓音有些低,他看着怜的侧脸,眼睫扇动。

  虽说他私心里更希望怜陪着他,可是想起受难的百姓,若是怜为了他折转,如此邪祟作乱无人能除,每拖一日百姓都会多受一日苦。

  “如此,我们二人便在此分离,留你一人,如何。”怜平静开口。

  “………”狸珠指尖稍稍蜷缩,“麻烦怜公子随意找一处地方把我放下,你不必担心,我身体好些了,自会前去寻你。”

  他脑袋还在冒烟,思考着自己一个人接下来怎么办,他本领不高,自保能力总还是有的。

  一路上总是连累对方。

  空气中安静下来,狸珠这才注意到怜没有回应,他转眸过去,只看到一截冷淡的侧脸。

  狸珠:“………”

  他的提议被当成了耳旁风,到了路过的村庄,怜找了处院子把他放下来,碰了碰他的额头。

  “在此地等我。”怜只留下这么一句。

  狸珠原本想站起来跟着怜一起,他手掌撑在地上,在准备起身的时候突然僵住,背后冒出一层冷汗。

  在怜离开之后,狸珠又慢慢的撑起身子,只是如此便几乎耗费了他全部力气,他在怜背上毫无所觉,不知自己身体已经虚弱到何种地步。

  背后冒出冷汗,手掌在颤抖,狸珠气喘吁吁,他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掌心,平日里站起的举动,如今对他来说竟是难以达成的天堑。

  如此,他岂不是变成了废人。

  狸珠头晕目眩,胸腔里似有石头在压着,他尝试动动手指,脑袋碰到墙壁,冰冷的墙面在脸边摩挲出痛意,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树影在晃动。

  直到怜回来,他只挪动了一部分身体,双腿脱力难以站起,摔在墙边,手掌蹭破了一层皮。

  怜推门而入时看到的便是此画面,狸珠狼狈地摔在地上,急得眼泪要出来了,喘着气尝试自己站起来。

  “………”此番窘迫之态还被对方看见了,狸珠更加难受,他借神灵之力救了人,可是以此残躯作为代价?

  他倏又想起原先薛遥替他看过的典故,典故之上所记载,天生治愈灵力,如此圣净稀有,通常伴随着惨痛厄运。

  一双大手落在他的腰间,怜将他抱了起来,狸珠恨不得蜷缩成一团,把自己遮挡住,他手指蜷缩,眼睫扇着泪意压下。

  “怜公子……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他吐血时尚无反应,如今才有真实的感受。

  狸珠耳边嗡嗡作响,依稀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被怜扶着坐起来,他脸边蹭着怜的衣角,埋在怜肩侧不愿抬头。

  “你为百姓祛除邪咒,神明不会抛下你。”怜对他道。

  “当真……你没有骗我。”狸珠抬眼和怜对上目光,怜眼眸垂着,深深密密的眼睫裹挟着情绪,拇指碰到他眼尾,为他轻柔的擦去眼泪。

  “我从不骗人。”

  狸珠抿着唇,他自信任对方,眼泪被擦去,他如今要靠怜一路背着,如此又有些低落。

  “怜公子,我与你非亲非故,你一路上一直在救我帮我,如此我欠你的………何时才能还完。”

  怜未曾言语,抱着他将他带上马车,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马车上还备了碳炉,还有一些油纸袋,闻起来似是凡食。

  “换做是其他人,我也会如此,狸珠不必觉得欠我。”怜开口。

  狸珠不说话了,他方才情绪崩溃,折腾的耗完了力气,这会安静地待在角落,如同被抽去生机的蔫草,变得干巴巴的。

  他要快点好起来才行。

  怜驱使马车,他们行路行了三天三夜,碰到夜幕时,若有人家,便前往借住。

  狸珠蔫蔫地趴在怜背上,怜一路上细心照顾他,他未曾有任何不适,如此反倒不自在,抓着怜的衣角,莫名有些怕人。

  “砰砰”两声,怜敲开了门,此地是在村庄里,边缘村落的一户人家,这里得了结界庇护,未曾受邪祟侵扰。

  前来开门的是一位老嬷嬷,怜向其说明情况,老嬷嬷为他们整理了一间房间。

  狸珠坐在床边,凡间还是心善之人多,他脑袋里胡思乱想着,看着怜在他面前俯身,如今洗漱也要靠对方。

  怜待他心如草木,他却心绪难平。

  鞋袜被脱去,怜用手帕为他擦小腿,他这一路没有怎么走路,双腿变得苍白枯瘦,湿润的手帕擦过去,狸珠不自在地往后缩。

  怜每日为他擦身,他身上干净舒适,还沾染了一部分冷香,待擦干净之后,他便自己裹着被子自动去了里侧。

  他笨手笨脚地穿不好衣裳,身体虚弱难以力及,怜为他合拢衣衫,他在一旁问道:“怜,若是女子……你也会如此。”

  “君子之礼,男女有别。”怜回道。

  如此………他虽是男子,却对怜有辗转情思,身体难以掌控,被怜一碰,便不自在地有反应。

  狸珠捏紧自己衣衫,他咬着嘴唇看向别处,怜的目光平淡冷静,落在他身上却如有实物,令他慌乱无措。

  怜扫他一眼,对他道:“此为男子自然反应,狸珠不必羞愧。”

  “………”狸珠闻言更是恼羞成怒,忍不住问道,“才不是………那你为何没有。”

  “我与世间男子不同,心不在此间。”怜漆黑的眼眸看向他,似能看穿他的心思。

  狸珠便不说话了,待他反应消下去,怜为他穿好衣裳,他们继续赶路。

  从北境到瑶池,他们走了三个月的路程。

  这三月,狸珠与怜同吃同睡,他白日里不曾出门,皮肤不见阳光更加苍白,犹如一片雪白的清霜。

  他们来到了南山之下,瑶池穹光自天际而落,因他见阳光便不适,怜为他寻了斗笠,为他遮光。

  如此不见面容,只在怜背上,斗笠遮面,看不见前路,只能听见怜的声音。

  “公子可是要前往南山瑶池之上?”

  “正是。”

  “前去为何?南山由瑶仙掌管,若要求问仙灵,需上九千九百九十九阶,瑶仙难见,感化而出。”

  “想救一人性命。”

  “如此……需携他一并上仙山。”

  狸珠听见了怜与其对话,他透过斗笠缝隙,看到一片山色,他轻言细语。

  “怜……不必为我如此。”

  南山之上,雪色与无尽天阶相连,狸珠的面容掩在雪色之中,他昏沉在怜背上,似要化作一片雪。

  两人的身躯化作渺小的黑点,自山下而起,风雪之中,怜背起狸珠,他眉眼落冷霜,沉寂在无穷山阶之中。

  风霜落满瑶池,一片雪白之间,染白了男子发丝。

  何以感化瑶仙。

  怜眉眼垂落,三千雪丝落在身侧,肃穆敛容,跪抚红尘。

  ——心欲难平,感念天恩,别无所求,只求身侧之人平安。

  ——病痛苦厄,愿倾其力代为受之。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二哥哥!”狸珠睁开眼, 他做了噩梦,睁眼见到熟悉的面容,原本便抓着人, 如今切切实实地扑进了怜怀里。

  狸珠抱住了人, 闻见了熟悉的雪香, 如此令他安心,他眨眨眼, 片刻之后才回神,触及到一片温暖, 贪恋地不愿意撒手。

  “可是做了噩梦?”怜问他。

  狸珠点点脑袋,怜未曾责怪他, 他没有撒手, 看了看四周,每次醒来都是在不同的地方。

  “怜公子, 这里是何处?”狸珠小声问道,他回忆起来, 怜带他去了南山,爬了天阶, 之后的事情他都不记得了。

  “这里尚在瑶州境内,南山脚下。”

  狸珠复低头去看自己掌心, 身体恢复了些许血色,也没有先前那种头重脚轻的感觉了。

  “怜公子,你………你。”狸珠捏紧了拳头,抿着嘴巴说不出话, 他盯着怜看, 怜还是先前那副模样,面上波澜不惊。

  如今可是他的救命恩人了。

  狸珠对上怜眼底, 一片墨色之中化开了温潭,他鬼迷心窍一般难以收回目光,气息交缠之间,他随即凑上前去。

  对方未曾反应过来,狸珠得以碰到温软的唇畔,他随之热度从脸颊边升到耳朵尖,冷香透过唇缝,他悄悄舔了一口。

  怜率先侧过脸,狸珠连忙推开,视线飞到一旁,手指无措地抓着被褥。

  “你好好休息才是。”怜嗓音低沉,交代了这么一句随即起身。

  待人离开之后,狸珠才偷摸地碰自己的脸,脸上热腾腾的,脑袋里也一团乱。

  狸珠在床上翻了两圈,下床也没什么影响,先前的不适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

  白日很快便过去了,晚上狸珠早早的睡下,他其实并不困,但是他们两人待在一起气氛有些古怪,他只得装睡。

  尤其是怜看他时,更加不自在,他有点想把自己藏起来。

  狸珠抓着被角,察觉到身旁有视线落在他身上,他悄悄地用力,倏然,被子上落下力道,耳畔传来动静。

  他翻身,身侧人在为他掖被角。

  先前只有奶娘这么照顾过他,除此之外只有二哥哥,怕他睡着时着凉,会把他裹得像蚕蛹。

  狸珠放轻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帮他掖好被子之后人并没有离开,他闭着眼没有动弹,心脏砰砰乱跳。

  好一会,狸珠眼睫扇落,他竖着耳朵没听见动静,困意上涌之际,察觉到眼皮落下轻柔的力道。

  常年握剑,指腹上覆又薄茧,落在他眼皮的力道粗糙又温柔,摩挲在皮肤上,他眼睫触及对方掌心。

  狸珠捏紧了被角,对方可是要偷偷对他做什么?是要偷亲他还是要摸摸他,他在脑袋里想了各种姿势。

  然而怜只是轻轻碰了碰他的眼皮,随即收回手,再也没有其他动作了。

  狸珠等了好一会,提着的心很快落下了,他扭了过去,有一丢丢失望,又想起怜的木头性子,很快便释然了。

  第二日狸珠早早地起来,未曾见怜的踪影,他如今能自己下床了,自己收拾了一番,穿了比平常要正式的衣裳,一番打扮之后在屋里等人。

  怜不在,他不敢随意出去,约摸午时人才回来。远远地看到了一道白衣人影,怜自然也看到了他,目光在他身上稍顿。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穿如此正式的衣裳怎么看都古怪,狸珠倒是把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只留意到怜的伤口。

  怜手掌处有一道极深的口子,看上去像是兽类的牙齿留下来的,鲜红的血沾在衣侧,看上去分外刺眼。

  “这是怎么回事?你碰见了厉害的邪祟?”狸珠问道,他下意识地便握住怜的手腕,忘记了自己新穿的衣裳。

  狸珠唇线抿着,他拉着人坐下来,随即寻了清水过来,为怜清洗伤口。

  先前这人未曾受过什么伤,他忘记了怜同样是肉体凡胎。

  “在林子里碰到了异兽,不慎所伤,狸珠不必担心。”怜任他动作,坐在椅子上垂目看他。

  “这么深的伤口……你为何不先止血,可是不怕疼。怜公子,你修为虽然高,但是也要稍微顾忌一些,还好伤到的不是要害部位。”狸珠不大高兴,说的便多了些。

  他话音落下时这才意识到自己多言,不由得看人,他趴在怜膝盖旁,抬眸见怜眼底神色,怜只盯着他看,未曾言语。

  狸珠不自在地转过去,他用清水为怜清洗了伤口,原先怜为他备的伤药倒是派上了用场。

  他拿着药时又有些犹豫,想起自己为人吟诵时可解邪咒,会不会也能为怜治愈伤势?

  狸珠这么想着,随即打消了念头,若是再发生先前的事情,并不值当。

  他看着怜掌心,伤势狰狞可怖,情不自禁地便折眉,清澈的杏眼盈了一层水雾,握着怜的手腕,低头在那可怖的伤口上吻了一下。

  “怜公子,疼不疼?”

  狸珠抬头,杏眼星然,眼中俱是责怪,嗓音却温柔至极,如同轻飘飘的羽毛一般落在人心头。

  怜手指弯曲,沉默了片刻,回复道:“原先并不疼。”

  如今眼前少年关心他,反倒令他感到疼痛,如同心头被刺了一下。

  “你下次小心一些,莫要受伤了,在外多多警惕才是。”狸珠跪坐在怜身前,说完之后便收拾了药瓶。

  “狸珠。”怜突然喊了他的名字。

  狸珠下意识扭过去,随即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

  “今日如此装扮,可是要见什么人?”怜问道。

  如此,狸珠才想起来这么一出,他衣袍上碧净的鹤纹,如今折在他膝下,他不禁脸红起来,顶着怜的视线更加无措。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还能见谁。

  “今日没有衣裳穿了,而且我好些时间没有出门,打扮打扮也是应当的。”狸珠说道。

  他们仙道年间仿魏晋时期,男子爱好打扮十分正常,尤其是见心仪的女子,更加注重外貌品相。

  “可惜如今只有怜公子能瞧见,我如此算作是白费力气了。”狸珠嘴硬道,因了怜问他,他起身时怜要扶他,握住了他的手腕。

  起身时略有不自在,狸珠发觉怜未曾松手,不由得瞧过去,怜依旧抓着他。

  “………”怜沉吟片刻,开口道,“未曾白费力气。”

  “狸珠相貌如翡,极适合清碧之色。”

  如此认真的评价,狸珠倏然脸红,他不大自在,见鬼似的看怜好几眼,憋了半天“哦”了一个字,随即提着药箱逃跑了。

  “怜公子,我先前未曾问你,前往瑶池……那时我晕倒了。”狸珠摸摸自己的脑袋。

  若是怜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拿了什么请神,他觉得并不值得。

  怜对他道:“狸珠不记得也无妨,天阶之上我许了神愿……如此看作天意。”

  那他能好起来岂不是也看的是天意?狸珠这么想着,似乎是这样,不然的话除非怜是再世仙君,不然何以能动摇神愿。

  “你救了我……我不知如何回报,凡是我能做的我都答应你。”狸珠说。

  怜会不会趁机要和他分开呢?

  狸珠盯着人看,他脑袋里胡乱猜测,又盯着怜掌侧丑丑的蝴蝶结瞧。

  “不求回报,狸珠接下来照顾好自己便是。”怜说。

  “怜公子,你当真是圣人。”狸珠忍不住说,又瞅怜好几眼,这并没有夸赞的意思。

  他说两句,又忍不住朝人靠近,乖乖地坐在怜身侧,闻见清淡的冷香便安心了。

  他们在三日之后出发,狸珠坐在马车之上,他怀里抱着怜为他买的凡食,见怜去打探消息,他顺带着听了两句。

  “你可听闻了……前几日方出的征兆,南天现凶相,北境邪祟猖狂,恐鬼神出世,人不及祟。”

  “救世主自南天而起,如今星象微弱,恐道心动摇,难以救世。”

  “人族危矣!”

  狸珠听了两句,救世主便是传闻之中的仙君,仙君在南天?不知是否会与他们擦肩而过。

  他随即抬眼看向远处的白衣男子,怜置身在人群之中,墨发黑眸,白衣悯相,他姿态出尘,如同一抹洁净的弦月。

  “……怜公子,如何了?”狸珠问道。

  “近来城中戒严,不收异邦来客,恐要狸珠配合一番。”怜开口道。

  如何配合?狸珠脑袋中冒出来问号。

  怜未曾言语,只让他待在马车里,不让他露面。

  马车缓缓地驶入城内,随即停下来,士兵拦住了他们,熙熙攘攘之间,怜递上了入城的通行文书。

  “你们是从南天过来的?瑶州那处方有异象,我们城中暂时不接收。”

  “快回去吧。”士兵摆摆手道。

  士兵说完了,面前的白衣男子并没有反应,依旧在原地站着,只沉默了片刻,对他们道:“我发妻如今身体不适,瑶州未曾有良医,前来相看,并非无故入城。”

  “妻子病危,难舍留他一人。”

  “马车里的是你娘子?”外面传来的声音逐渐走近,狸珠在马车里呆住,不带他反应,士兵便掀开了车帘。

  狸珠透过斗笠缝隙看到了马车旁的人影。

  这便是怜想出来的主意。

  他全身僵硬,怎么看他都不似女子身形,士兵看完之后便放下来了,为他们放了行。

  “你娘子看起来似乎有些怕人……算了,你们早去早回,不可在城中逗留太久。”

  “多谢。”怜轻声道谢,随即牵着缰绳,领着马车里的娘子入城。

  “怜公子,你可是随意便问人做你娘子?”狸珠掀开斗笠,他看向怜,眉眼清亮。

  “未曾。”怜对他道,“狸珠随我舟车劳顿,现今借名,你若不喜,日后我便不再如此。”

  “……”狸珠坐了回去,“我未曾说不喜欢。”

  第一百一十五章

  “怜公子, 此城池如此戒严,可是有邪祟混入其中?”狸珠问道。

  “嗯,此地邪祟擅长掩人耳目, 遮掩本体混入人群之中, 难以分辨。”怜对他道。

  “城中已经发生数起命案, 作案手法极其残忍,我猜测是邪祟所为, 衙役正在追凶,若是人所为, 应当能查到作案之人。”

  狸珠懂了,但是作案的是邪祟, 衙役自然难以查到。

  “怜公子可否能跟我说说……那邪祟如何作案?”

  怜:“城中已有七名男子遇害, 分别被挖眼挖心,且下–身受重物碾压, 遇害的男子皆有妻室,有两位是城中显赫人物。”

  狸珠在一旁听着, 他闻言想到了什么,对怜道:“怜公子, 如此听来像是因怨作案。此城中有结界守护,外边的邪祟不容易进来, 倒更像是城中冤案积祟。”

  “我先前处理过不少这般的案子,怜公子可有其他资料?比如近几年城中冤死的女子,尤其是被丈夫害死的……既毁男子下–身,兴许是怨念男子不专一。”

  仙道年间大多一夫一妻制, 鲜少娶妻妾, 但是并非没有,何况哪怕一夫一妻制为常态, 男子不专一也屡见不鲜。

  “……”怜稍停顿,看向他道,“确有此事。此地的案宗显示,三年前有一冤案被搁置,乃是城东的一户沈姓人家,丈夫卧床难起,女子为照顾丈夫熬瞎了一双眼,之后丈夫好转,身体好了之后娶了其他女子,她被丈夫与新欢同谋杀害,藏尸在院子中。”

  “那女子唤作沈玉洁。”

  “如此,她有作案之嫌……此等冤案未曾平起,多生怨念积祟。”

  “狸珠所言不错,只是她如今躲藏在人群之中,难以捉拿。”怜沉吟道。

  他们到了城内,狸珠从马车下来,下车时怜扶了他一把,他抓着怜未曾松开。

  “不必心急,怜公子自然能认出来。”狸珠说。

  他们二人指尖相触,狸珠瞧着人,彼此之间保持着距离,眸中互相映着对方,某些情意在不言而喻之中。

  倏地,狸珠察觉到有一道视线落在他们身上,他颇为不自在,这才收回手,随即朝着身后看过去,他们停在茶庄旁,不远处角落的女子方才在看他们。

  女子一身缟素,眉眼似有凋零,素净的面容,发尾以纸花点缀,在他转头时,两人对上目光。

  狸珠看过去时,女子眼中似有情绪闪烁,他不明所以,很快便收回脑袋。

  他和怜找了位置坐下,坐下时狸珠摸摸自己的眼皮,不知为何右眼跳的厉害。

  店小二为他们上了茶,狸珠按着自己的右眼,问道:“二哥哥,你可知那女子模样?”

  怜当真有女子画像,一张卷轴在狸珠面前摊开,纸上一张素净的脸,女子眉眼沉落,似在哀切,发尾一朵纸花点缀,像是画中人。

  狸珠随即顿住了。

  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方才的位置,那里的座位空荡一片,已经没了女子的人影。

  “啪嗒”一声,狸珠起身时碰到桌椅,茶盏被震落发出动静,他突然站起来,怜朝他投以目光。

  狸珠迅速地查看四周,茶馆里形形色色,女子的身影不在其中。

  “我方才看见她了,她就在茶馆里……二哥哥,你在此地等我。”自然还没有跑远。

  狸珠下意识地便要前去,他的手腕随即被握住了,怜按住了他。

  “你身体方好转,莫要胡闹,我去追便是……交给我。”怜开口。

  狸珠愣了愣,想起来自己现在能做的事,于是抿起嘴巴,应声道:“那你小心一些,早点回来。”

  待他话音落下,怜身形随即消失。

  方才明明他看见了……为何怜没有看见。

  狸珠有些疑惑,很快打消了疑虑,抓住了路过的店小二。

  “方才那处的女子……你可有看见她?”

  “小公子,你说的是那处?”店小二指了指角落的位置,“你方才看错了吧,那处先前遭过横祸,平日里不会有人坐那里,座位一直都在空着!”

  狸珠瞬间怔在原地,他脑袋里嗡嗡作响,低头看自己的双手,颜色正常,血管隐隐可见,他现在拥有一副正常的身躯。

  另一处。

  怜的身形转瞬之间到了巷子之中,萧瑟的墙景角落,黑雾缠绕之间,女子的身形出现,她一身缟素,面容发黑,半空之中浮现出隐约的字迹。

  :你既为此世之主,为何妄纵邪恶?

  她所杀都是不贞之人,现世无人惩罚他们,由她来让他们付出代价。

  “世间诸法,并不由我决定,因果报应,此世自有轮回。”怜缓缓开口道。

  ——如此,你身侧已死之人,何以篡改他的命运?

  只一瞬间,天地变了颜色,在此刻犹如静止,那一团黑雾已经得到了答案,在原地化作灰烬消散。

  怜执掌青铜剑,他掌侧握着剑柄,掌心的伤势在此刻裂开,鲜血流出,那道裂缝一点点地扩大,似要劈开他掌纹。

  他低头看向自己掌心,一片血色之间,深渊隐可窥见。

  ……

  “二哥哥,我们为何要去寺庙!”狸珠在怜身后问道。

  他回来时见怜毫发无损,邪祟也解决了,只是路上似乎在走神,他下意识地看向怜掌侧,怜却稍稍侧开手掌,未曾让他看。

  “你可是少时在寺庙修行?”狸珠又问。

  怜这次回答他了,“嗯”了一声,对他道,“佛寺清明,可解百惑。”

  “可是这般?我少时读书不好,日日前往寺庙许愿,神君未曾惦念我。”狸珠说。

  “……此为狸珠自身之事,神君难以相助。”怜说。

  狸珠闻言瞅身侧人一眼,他哦一声,随即扯住了怜的袖子,“佛经我也看不懂,怜公子,待会能不能给我讲讲。”

  温柔的眉眼,像是耀眼的玉石一般动人,纯澈清许,烈柔翡秀。

  “……可以。”怜沉默片刻回应道。

  “谢谢你。”狸珠对他道,随即又看向自己双手,“怜公子,还有一事。”

  “我想了想,还是要告诉你,今日我去问了店小二,我分明看到了女鬼,店小二却说未曾见,可是只有我才能看见。”

  他能见到阴气深重的邪祟,狸珠嗓音低了些,颇有些不自在,捏紧了自己的拳头。

  他鼓起勇气问道,“怜公子……邪祟可是对我情有独钟?”

  “………”怜眼底似有情绪酿开,狸珠认真的盯着人,怜却将手掌放在他脑袋上。

  为何要摸脑袋,他好奇地看过去。

  “兴许是这般。”

  狸珠哦一声,他向下碰到了怜的指尖,悄悄地蹭上去,随即牵住人,见怜没有反应,他便改成了十指相扣的姿势。

  “二哥哥,等等我,我看壁画能看懂。”狸珠眉眼弯弯的笑起来。

  他们来到了此城中寺庙,寺庙已无人问津,壁画陈旧晦涩,不似后世那般直言了然,大多是靠文字描述。

  梵文他又看不懂。

  “怜公子,上面写了什么?”

  其上所载:

  ——圣洁之灵,古往难见,现世救人间苦难,多夭折苦厄,难以长存,以身化祟,为救人世而生,纵然消湮如昙花一现。

  所记载的便是有那么一类人的命运,他们出现在乱世之中,拥有难见的圣洁灵力,可净化邪祟,解一方苦世邪恶,他们的使命便是为拯救人族而生。

  天道垂怜他们,赐予他们罕见的灵力,同时也赐予了他们苦厄寿伥。

  他前往南天之上,请了瑶仙为其倾力,挽回了魂灵,却难改其命运。

  “二哥哥,这上面写了什么?能不能跟我讲讲?”身旁少年眉目温柔,有些期待地看向他。

  “我看这上面画的郎君好生俊俏,好些人朝拜,可是凡仙儿?”

  “……其上所载,凡仙拥有净化之灵,可解一方苦难,故受人朝拜,在凡世威仪万千,人人喜爱。”

  “当真是这般?定是骗人的!我现在虽然救了人,但是好些人并不知道我是谁呢。”狸珠忍不住道,他又看看壁画,按照怜的解释,似乎含义大差不差。

  怜:“狸珠救了许多人,日后自会有人知晓,天地不会对你忽略不计。”

  “不记得便算了,我救人又不是为了在凡世留下性命。”

  狸珠眨眼道:“此为仙道弟子之责。”

  “怜公子,这处可看完了,我们去看看那处神像如何?那处似乎有异常。”狸珠说。

  他拉着人前去神殿,踏入神殿之中,才意识到此为一座仙君供奉之处,甚至千年之后他曾踏入其中。

  仙君神龛,所载此地供奉救世之主,仙君路过神庙之中,察觉神像有异,此地邪祟借名作恶,被仙君一剑斩除。

  狸珠心中有某种奇异的情绪,待他领着怜踏入之后,面前的神像低垂眼眸,沉寂圣地,一道阴影无声落下,身侧之人随即出剑。

  一道剑光无声而出,朝着神像劈去,无形的黑雾随即消散,神像恢复了原本的静影沉璧。

  狸珠置身在神像前,他先前都是匆匆而视,如今看的分明,台上仙君眉眼垂落,掌侧青铜剑浮动,一剑可斩百祟妖邪。

  倏然之间,似有思绪破开,他脑海里嗡嗡作响,某个迷雾在心底逐渐地散开,浮出水面。

  “怜公子,我先前有一事倒是忘记了……你先前不愿意说,如今能不能告诉我?”

  狸珠问道:“……你可是此世之主?”

  何为此世之主,仙君在飞升之前,一世为人间相,凡世两相皆有,大多铸人间相,人间相在乱世之中西行除祟,拥有此世救世之责。

  “……狸珠,”怜对他道,“我非此世之主,生于此间,不过凡尘一粟,倏然而已。”

  第一百一十六章

  他们这一日在寺庙歇息。

  狸珠抱着蒲团, 他坐在佛台之下,空气中残留有线香,深夜之时, 在月光映照时, 他看见了若有若无的魂灵。

  他不由得看向怜, 怜闭目打坐,他便没有将人叫醒。

  月色之下, 窗台与梁柱旁有黑雾出现,他未曾感受到邪气, 倒像是薄薄的一层阴纱,笼罩在窗台墙壁附近。

  他朝着那一团黑雾伸出手, 眼见着黑雾在半空之中凝聚成人形, 如同一道单薄随时会消逝的魂灵。

  在他面前展现出人形,对方未曾言语, 他却能听见传来的轻柔音色。

  “过来——”那道黑影站在窗台边呼唤他。

  似在夜色深处等他。

  声音仿佛具有某种魔力,令人想要靠近, 狸珠下意识地便随之站起来。

  几乎是他起身的那一刻,怜随即睁开眼, 冷淡的眸光横扫而去,窗边的黑雾随即消散一团。

  狸珠依旧保持着站姿, 他与怜对上目光,略有些尴尬。

  “怜公子,我方才听见了外面有人唤我……我下意识地便想跟过去。”

  “他们不会主动招惹人,不要对他们好奇, 那些是阴间魂灵。”怜对他道。

  狸珠随即乖乖的又坐下来, 怜主动地朝他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顺着看过去, 兴许是担心他乱跑,如此有些不自在,他对怜道。“怜公子,这般我有些不舒服……能不能换一种。”

  言罢,没等怜回复,狸珠主动地牵住人,十指相扣的姿势。

  “这样就好了,若是我有意外,你随时可以察觉。”狸珠说。

  怜垂眼看他,未曾应声,只稍稍用力,狸珠侧头靠在墙壁上,用目光临摹着怜的侧脸,随即将脑袋靠了上去。

  今夜并不太平,狸珠方闭眼没多久,身边的动静令他惊醒,怜松开了他,在他身侧布了一道结界。

  外面月色被遮掩,隐隐有邪祟的气息传来。

  “在此地等我。”怜只留下这一句。

  自从入幻境以来,狸珠看的最多的便是怜的背影。怜总是只身前去,他在一旁束手无策,一想起他是此世救世主,便又稍放下心。

  单名怜字,江雪岐字圣怜,是幻境之中的巧合,还是当真与仙君有联系?

  狸珠胡乱猜想着,抬眼见神君立佛台之上,怀里的蒲团放至一侧,他随神佛一并闭眼。

  祈愿怜平安。

  狸珠在原地等了一个时辰,未曾踏出结界,迟迟不见怜回来,他不由得焦急起来。

  他只能在夜色之中等待,如同灵魂斑驳起锈迹,待黎明之际见到那道身影,心境才退却锈痕。

  一袭白衣自黎明而出,怜执掌青铜剑,艳丽的面容被墨色发丝遮掩一部分,袖侧和衣袍上沾染了鲜血。

  深红的血,映在雪白衣衫上,分外刺目。

  前日包扎的伤势如今血色浸透纱布,怜第一次伤势这么严重,狸珠他不由得心提了起来。

  “二哥哥——”

  狸珠顾不得结界,他直接便跑了出去,怜察觉时已晚,待他踏出结界的那一刻,寺庙周围的邪祟之气蔓延而来。

  他怔愣在原地,邪祟异常的快,但是怜更快,怜掌中青铜剑出鞘,一道漫天剑意朝着他身后而去,化作弦月长风将邪祟劈碎。

  狸珠看的分明,他捕捉到一丝邪妄之气,快的几乎是错觉,待他再看,剑意已经散了去。

  青铜剑落地,剑鞘滴落一滴鲜血。

  “………”

  怜未曾出声,他侧目看过去,面前的少年检查他的伤势,将手上的纱布拆了,他向后收手,却被狸珠紧紧地抓住。

  那双杏眼盈出一层泪花,泪珠挂在眼睫上羸弱分明。

  分明是他受伤,为何要哭。

  “怜公子,你做什么?伤势不愿让我看吗?”

  “为何要遮遮掩掩的。”

  此时嘴巴变得格外厉害,怜沉默着未曾言语,由着眼前少年拆掉纱布,露出来里侧可见白骨的伤口。

  掌骨从中间开裂,血肉横断,乌血堆积。

  对面的少年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会如此?”

  “……无妨,只是轻伤,过几日便会好。”怜沉声开口。

  “怜公子作甚要骗我……这也能叫做轻伤吗。”狸珠小心翼翼地触碰伤口。

  怜避开了掌侧乌血,他用手背蹭了蹭狸珠的脸颊,动作轻柔,指腹抹掉了对方眼皮上的泪痕。

  “为何会如此……可是邪祟所为,如此伤势需要缝合伤口,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天色已亮,狸珠按着人,怜沉默寡言,未曾如先前那般善语,只任他动作,掌侧的伤口勉强被缝合上。

  “接下来的时日,莫要再用右手了,伤口每日都要检查。”狸珠要求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怜一眼,见怜没有要拒绝的意思,他才稍稍放下心,心中却又忐忑不定。

  如今北上,来时的路他们已经走了一遍,如今不知是不是错觉,前去路途之中邪祟更加猖獗。

  只短短五日,怜几乎每日都要出去,狸珠虽说担心怜的伤势,但是不可弃沿途的百姓不顾,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怜出门。

  几乎日日带伤回来。

  “怜公子,近来的邪祟可是越来越厉害了?”狸珠问道。

  他把手帕放进水盆里,又自顾自地对怜道:“我方才出门捡拾了一些野果,城外处处都是行乞的饥民,他们无力前往深山,这些果子兴许能帮到他们。”

  闻言怜这才看过去,看到了好些空出来的竹筐。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放心便是,我能感知到邪祟,若是碰到邪祟,我早早地避开便是……”狸珠用手帕给怜擦脸,他的手腕随即被握住。

  “狸珠,”怜轻声喊他,似要说什么,随即被狸珠抵住唇畔。

  “怜公子,我知晓你要说什么,自然不可。”狸珠神情有些不自在,他视线看向别处。

  “我不想做无用之人。”

  他盯着怜看,眸中情绪闪烁,犹豫道,“怜公子,何况你我之间的关系,神君岂能管臣民如何行事。”

  “你不必担忧我,放心便是。”

  他说的,怜未曾应声,从那一日开始,怜每日回来的时间倒是越来越早。

  越往北境,路过城池民不聊生,邪祟侵蚀人族,尸山堆积,人间百难横生,疫灾现世,骸骨随处可见,犹如炼狱。

  逢此境地,神庙修筑良多,天灾难消,遂奉神明,四地起庙,台上铸人间相,奉为救世之主。

  狸珠亲眼所见千年前炼狱人间,人族厄难,横经尸林,此地邪祟喜好天井,抓了百名人族挂在尸林,由风吹过,自成天井。

  一具具尸体在他们身侧飘过,死状神情各异,怨气横生,在他们经过时视线朝向他们,如同死不瞑目。

  这一日狸珠惯例前去采集灵草野果,打算送往附近村落,今日还是传闻之中仙君的生辰,他打算给怜做碗面。

  灵草处有邪祟守着,他被邪祟挠了一道,便提前回来了。

  狸珠盯着自己的手腕看,他被邪祟所伤,手腕上的伤口很快便消失了,只留下一道很淡的抓痕。

  抓他的邪祟是生乾兽,可吞噬活人肉身,却对死人没用。

  他有些恍惚,回来时听到有人声,怜今日比他回来的还要早……可是来了客人。

  “你既受天命,应当知晓自身使命,道心何以动摇,今日不杀他,日后如何应对其余邪祟?”

  “……他并非邪祟。”

  “将死之人带回人世,人不人鬼不鬼,此又和邪祟有什么区别。”

  “你应当睁睁眼,看看人间纷乱……纵爱人间,不可爱人。”

  狸珠背后靠着墙壁,不知与怜对话的是谁,说来他连怜的身世都未曾了解,怜对此闭口不谈。

  待人走了,他在原地停留了一会,这才装作是方回来。

  “怜公子,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狸珠自然的问道。

  “……今日邪祟已除,便回来了。”怜看着他道。

  狸珠先前未曾注意,他第一次见怜,怜未曾看他,待他如草木,如今目光落在他身上,温柔的情意包裹着他,好似冷香环绕在侧。

  他能感知到其中的情绪,一并引他沉沦难出。

  “那你可去看了村民们?此地若是邪祟侵扰,百姓一并受难,怜公子应当前去看看他们。”狸珠说。

  “怜公子,你去看看吧,今日我什么都没能带回来……我看附近有些野菜,待你回来,给你做一碗长生面,如何?”

  “狸珠,我无父无母,今日并非我的生辰。”怜开口道。

  “我知晓啦,书中记载今日是你的生辰,二哥哥生辰也是今日,便算作是今日。”狸珠推了推怜,催促怜快些离开。

  “………你在家中等我。”怜对他低声道。

  狸珠点点脑袋,面上唇畔扬起来,待到怜离开,他脸上笑容一并消失了。

  怜温柔倾世,换做是其他人,定然也不会下手,可偏偏是他,若对他一人心软,道心动摇,日后如何救世。

  他当年拜入剑道书院,仙道弟子第一法则便是不可对邪祟心慈手软。

  先前不明其中含义,如今才知晓。

  师尊当真未曾骗他。

  此幻境之中,千算万算,未曾算到症结在他自己。

  ………

  怜手刃邪祟,青铜剑溅落一片污血,他未曾骗狸珠,他当真无父无母,不知自己生辰。

  狸珠说今日是他生辰,不过是代他那位二哥哥,这般也算作是他生辰……不甘如此。

  只是想到那人在等他,便又释然。

  人间情爱早已悉知,从未沉沦,他不过是凡尘之中的过客,路过救下人间,只需活在佛台之上。

  偶得间隙窥红尘,惊此一瞬遇凡心。

  早些回去才是。

  ……狸珠在等他。

  第一百一十七章

  怜回来时, 便见狸珠在笨拙的盛面,一整碗长寿面,见了他, 狸珠神色有些尴尬, 脸上不由得涨红。

  “怜公子, 我先前未曾进过厨房,兴许味道不好, 你多多担待。”狸珠说道。

  两人对面而坐,狸珠托腮看着人, 先前未曾见过怜吃东西,如今低头拿碗筷, 多了几分红尘气息。

  “怜公子, 快尝尝味道如何?”狸珠说。

  “你可去看过那些村民了,他们现在怎么样?”

  “已清扫了余下的邪祟, 为他们布下了结界。”怜说。

  随即用筷子卷了面,怜漆黑的眼眸注视着他, 如今倒是愈发有先前的气质。

  “看我做什么,看面才是。”狸珠说。

  “先前, 并不知狸珠还会下厨。”怜垂眸道。

  面条咽下去,在狸珠期待的目光之中, 对狸珠道,“味道很好。”

  他并不沾凡食,这些凡食对他来说味同嚼蜡,尝不出来什么味道。

  “不可断了, 许你世世长生。”狸珠托腮道。

  夜晚, 狸珠和怜在一处。

  先前他都是早早睡下,今日睡得晚一些, 看怜折的千纸鹤,这些纸鹤带有灵力,可祛除邪祟。

  “怜公子,先前未曾问你,如今我的病也好了,日后我们要是分开……你会不会想我?”狸珠问道,他惦着千纸鹤的翅膀,未曾看怜。

  自从怜背他行千里路之后,他再也没有提过离开之事,他们两人都心照不宣。

  默认彼此接下来要一起走下去。

  怜闻言睁开眼,侧目看他,眉眼如夜色一般沉黑,静静地看着他未曾言语。

  “……狸珠要去哪里。”

  “我只是问问,怜公子,你如今莫不是舍不得我。”狸珠眨眨眼,他指尖碰到怜的衣角。

  “因何不舍,我与你无亲无故,这是你先前所言。”狸珠倒映进怜眉眼。

  怜低垂眉眼看他,沉默片刻,随即握住了他的手腕。

  空气中安静下来,烛光微弱,随着轻风晃动,冷香浸绕在他身侧,眉眼离他咫尺可触。

  狸珠在那一瞬间呆住了,鼻尖碰到怜的鼻尖,他心怦怦乱跳,对上怜的眉眼,瞥见一袭春色,他僵硬在原地不敢动。

  下意识地便闭上了眼。

  耳边没有听见动静,好一会,狸珠嘴巴上也没有触感,他睁开眼,怜已经松开了他。

  怜别开了目光,复又闭上眼。

  “我舍身救人,狸珠莫要弃我才是。”

  轻飘飘的一句,落在狸珠耳边,狸珠忍不住抿起嘴巴,又看了怜好几眼。

  这个时候倒是会讨价还价了。

  狸珠这么想着,他脑袋蹭到怜的衣角,对方的手掌按住了他的脑袋,遮住了一旁的烛光,他轻轻地蹭过去。

  “怜公子,附近可有寺庙?”

  “……狸珠要前去?”

  “此地疫灾严重,我想前往为他们祈福。”

  怜说了一处寺庙的地址,对方总是这么纵着他,他默默地记下来,在月光下临摹怜的面容。

  “怜公子,你近来如此辛苦,好好歇息才是。”狸珠在怜耳边道。

  怜未曾应声,狸珠随之凑过去,方才便当做是怜要亲他了,唇畔轻轻地蹭过怜的唇角。

  他瞥见怜眼睫扇动,随即扭过去重新靠在怜肩膀上,闭眼装睡,察觉到有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未曾动弹。

  第二日他早早地便醒了,怜走时似乎在他身侧停留了好一会,他察觉到了,只装睡未曾睁开眼,担心见到那张脸便会心生不舍。

  人走了。

  狸珠看着四周,这里是他与怜近来的避难所,随行之物很少,他来时只有一袭青衫,加上那把明心剑。

  他重新拿起了明心剑,在桌旁坐了一个时辰,掌中执笔,想写一些话,却又不知写什么。

  既做了决定,不应后悔才是。

  窗外一阵风袭来,他们一路奔波,未曾注意四季,窗外复又春景,院子里的桃树开了,桃花纷落,花瓣飘落至他桌上。

  狸珠碰到一片桃花,他盯着看了许久,心绪纷然,朱笔落下,留了一行字。

  ——你我殊途,且舍凡心。

  说来有缘,他初来此幻境,现身置身在桃林之中,如今此地寺庙也在桃林之中,逢此春景,徒增萧瑟之感。

  狸珠踏入了寺庙,满园的春色,神佛面容被遮蔽,经年不见佛身出现了几道裂缝。

  线香环绕之间,狸珠跪在了佛台前。

  神佛在此,他偶然路过此境,介与人间相相遇,无意惹惊鸿,只求此世太平安宁,圣怜救世,还以道心。

  他为境外之人。

  佛台前的少年拔剑而出,剑身银白侧锋,眸中清明澄澈,所拖身躯以剑自刎之姿。

  缝隙之间,清碧衣衫见血,自衣襟喷涌而出,长剑贯穿心脏,掌侧沾血,滴落佛台之上,倒在神佛前。

  ……

  怜在出门时莫名感到不安,他按住自己的眉心,记起自己该做的事,置身在人群之中,目视前方,背负青铜剑。

  某一刹那,他心脏莫名窒了一瞬,令他不得不停下来,他稍停驻,随即心脏恢复如常。

  他下意识地去触碰心脏的位置,垂眸见掌侧新换的纱布,遂放下,继续前行。

  穿过形色的人群,人间为他立像,他自人世喧嚣处经过,无人知他名姓。

  目之所及,倏然出现了某道身影,清碧衣裳的少年,面容清翡,杏眼弯弯,在人群之中看着他。

  先前不知人间众,如今处处可见。

  心在想他。

  只半日未见,如隔三秋。

  自青铜剑倏然飘处一道黑雾,腐蚀怜的面庞,若有若无的遮掩他,他垂眸见之,一剑斩断。

  道心不稳,邪祟遂出。

  斩杀此地邪祟,怜回程时见凡世街道,想起狸珠前几日念叨了点心,便前去包了一份点心。

  前日所问,他有私心,不舍对方离去,只想让对方陪伴在他身侧。

  想保护他一生一世。

  怜行至院中,见桃树纷开,此为春象,未曾听见院中动静,他敲了两下门。

  对方兴许会小跑过来给他开门,随即欢喜责怪他,不知今日身体如何,一路以来总是生病。

  怜在院门口等了一会,未曾听到动静,他推开门,房中没有少年人影,只有一封信在桌上。

  寺庙之中。

  狸珠做足了心理准备,似乎并没有那么疼,只是他为何还在此地,没有立即离去?

  莫不是让他变成鬼再走一遭。

  狸珠胡思乱想着,他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尸体,早上还是好天气,晚上天色变了,阴森森的发黑,似风雨欲来。

  不知怜知他如此行迹,会不会怪他。

  狸珠很快摇摇头,此时,寺庙之外传来了动静。

  他见到了熟悉的身影,白衣男子踏入庙宇之中,漆黑的眉眼如墨生冷,翻目佛台之景便映入眼帘。

  狸珠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从黑夜到半天,再到黑夜,怜在他尸体前驻足,盯着他散落的长剑看。

  垂目之间,似有千山落下。

  他见怜抱起他的尸体,抬眼看向神佛,似有秋声悄然笼罩,千言万语,化作四个字。

  “………弟子不解。”

  似是在问神佛,又好似在问自己。

  狸珠见那一袭白衣消失,他随之一并被拖着走,不得不跟在怜身边。

  见怜回到他们避难的院子,寒夜之中,怜抱着他闭目打坐,一旁还放有已经凉掉的点心。

  血迹蹭到怜雪白的衣侧,污血随之酿开。

  为何不放开他。

  狸珠不得不在一旁守着,他想要触碰怜的眉眼,却触碰不得,由黑夜守到白日,天亮时怜带了所有的东西,背起他继续行路。

  从白天走到黑夜,再从黑夜走到天亮。

  他不知怜要去哪里。

  只见怜在路途之中斩杀邪祟,不知用了什么法术,令他的尸体完好如初。

  直至走到熟悉的村落,狸珠才有些恍惚,似是回去的路。

  他们相遇之时,他跌落断崖,落在桃林之中。

  怜重新带他来到了这里。

  佛经上说,因果轮回,若是圆满,兴许还会有缘可续。怜把他带到这里,可是想再见到他?

  狸珠不知,他只看见怜生前待他温柔克制,如今抱着他的尸体,轻轻吻在他唇侧。

  那道身影融于天地之间,垂落的夕阳将其吞噬。

  眼前之景如云烟一般散去,怜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远,他在最后一刻依稀听见了什么沉重之物落地的声音。

  轻盈若珠,却沉重晦涩,狠狠地砸在他心上。

  “……狸珠。”

  “………江狸珠。”

  “狸珠,何时才醒过来……莫要沉浸在美梦之中。”

  熟悉的音色落在耳边,狸珠眼前景象散去,他睁开眼,对上了一双冷然的凤眸。

  ……薛遥。

  如今不是梦,他回来了?

  狸珠跌落在阵台之上,他原本要撑着身体站起来,扫见身侧银白的剑刃,明心剑在他身侧从未远去。

  “薛遥……我不是在做梦吧。”

  “自然不是,你可知我在此地守了你多久?你是最慢的一个,可是又让邪祟骗了去。”薛遥轻飘飘的问。

  狸珠方起身,心脏的位置骤然一疼,如同会心一击,痛意贯穿他的心脏,他全身失力。

  在他跌倒前薛遥扶住了他,撑住了他的手臂,他跌进了薛遥怀里。

  狸珠心脏的位置迟钝地泛上疼痛,筋脉连着五脏六腑,如同长针密密麻麻的扎在最柔软之处,他疼得身体颤抖。

  “这是怎么了……我未曾责怪你,你莫要生气。”薛遥的语气突然顿住。

  狸珠眼前一片模糊,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砸在了手背上,泪珠跌落,他指尖颤抖,眼泪续续而落。

  他抬眼便见薛遥凤眸扇落,随即脸颊边传来触感,薛遥为他擦掉了眼泪,嗓音轻柔了几分。

  “……不过是梦一场,莫要伤心才是。”

  第一百一十八章

  “原先我尚且担心, 虽说花了三年时间,幸而顺利出来了。”灵法君开口道,随即稍稍顿住, 看向面前的三人。

  薛遥与李云锦不曾沉迷于幻境, 前尘往事不过过眼云烟, 两人未曾受什么影响。

  唯独狸珠,回来之后大病一场, 近来由两人照顾,身形单薄了几分, 双眼澄澈如碧波湖水,细看却恍若枯木。

  “三年来, 未曾与你们说境外情景, 如今各州之间受邪祟侵蚀,仙道弟子忙于清扫邪祟暇不应接………如今你们既已出来, 也是时候下山了。”

  三年之期,他不过是做了一场梦, 狸珠有些恍惚,灵法君的话音在他耳边断断续续, 他随薛遥一并叩首。

  “薛遥,你需回离州一趟……那里同时出现了青鬼与红棺相的踪迹, 无论如何,你需回去看一看。”

  “弟子知晓了。”薛遥应声。

  他们三人向灵法君道别,狸珠从殿中出来,李云锦在他身后, 扯住了他的衣袖。

  “……狸珠。”嘶哑的嗓音传来, 李云锦出声,喊了他的名字, 狸珠不由得顿住。

  还是不习惯说话,李云锦从袖口里拿出来纸张,在纸上写了字。

  ——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他们三人此行目的地不同,狸珠要前往江州,李云锦去子赫,薛遥去离州。

  狸珠见状,他十分想朝李云锦笑一下,只是笑容莫名有些勉强,只点点头。

  “若能顺利回来,自会再见。”狸珠说。

  临行前,狸珠去了一趟后山,那处是他原先日日练剑的地方,离仙问山咫尺之遥。

  仙君神像雕刻在石壁之上,神佛之面闭目垂怜,眸中慈悲万千。

  狸珠立在神像前,当日赠他桃花可是错觉?

  他伫立良久,得不到答案,原先没有任何感觉,如今见此神像,心脏的位置隐隐发疼。

  狸珠摸摸自己心口,他握紧了剑柄,随即转身离开,目光愈发的坚定。

  下山这日下了雨,狸珠与薛遥在山下分别。

  “待我解决完离州之事便去找你,狸珠,好好照顾好自己。”薛遥对他道。

  “我自知晓……你也是。”狸珠道。

  “方见面又要分别,希望下次重逢,我们再也不会分开。”薛遥坐在马车旁,凤眼横扫过来,随即按了按斗笠。

  “江狸珠,别了。”

  狸珠眼见着马车远去,在他视线中化成一个渺小的黑点,离他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他仍在千山之上,沿着雨色往下,入目的是一片湖泊,他撑了一把伞,一路走出明镜台。

  三年时间,仿佛没有变化,也似乎有许多变化,路过的弟子少了许多,各自忙着凡世的任务,结界戒严,比三年前严密许多,战损英台上多了许多弟子名姓。

  雨珠从伞边密密麻麻的落下,到了凡世边缘,此地一片萧瑟之景,因近来邪祟作乱,村落之间大多前往城中避难,外城村民一到日暮时分便早早地归家关门。

  倒是还有一些谋生的村民守在这里,通常是为了拉客赚些银两,所为生计。

  狸珠收了伞,他上了一辆马车,对车夫道。“我要前往江州……此去路途遥远,先生可要前去,若是前往,我路途之中会庇护先生。”

  对方没有讲话,他却听见了拉动缰绳的动静,隔着车帘,狸珠扫了一眼,见车夫戴着斗笠,只能看到背影,以及拉动缰绳的手。

  那是一双极其好看的手,十指修长,覆有薄茧,皮肤枯白,形似美玉。

  狸珠只看了一眼随即闭上眼。如今当真是世道变了,富家公子也要靠接客谋生了。

  马车缓缓地向前行驶,狸珠闭目打坐,不过行驶了一个时辰,他未曾放松警惕,几乎是邪祟气息出现的那一刻,他同时察觉睁开眼。

  狸珠身形在马车里消失,他到了马车外,见周围黑雾环绕,如今在阴林之中,他掌中长剑出鞘,一道剑意过去,黑雾随之消散了。

  车夫拉扯缰绳的动静顿住,似乎受到了惊吓,好一会没有反应过来。

  狸珠把剑放在了一侧,随之在车夫身旁坐下来了,他对车夫道,“我在这里守着,你不必担心,继续行路便是。”

  他说着扫一眼身旁人,身旁人戴着斗笠,那张脸完全被遮住了,完全看不见容貌。

  “……小公子,不必在此守着,进去休息便是。”车夫开了口。

  狸珠随之怔住了,他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身旁人,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只有那么一瞬,声色和记忆之中的人重叠。

  明明是不同的声线。

  狸珠随之摇摇头,眸中暗淡下去,他不要再被影响了才是。

  “阴林之中危险重重,我在这里守着……至少过了阴林。”狸珠说。

  车夫不再言语,狸珠的视线却时不时地转过去,盯着对方的身形看,可惜那斗笠遮得严丝合缝,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你住在明镜台山下?”狸珠问道。

  空气中十分安静,车夫一时没有反应,半天才反应过来,只有他们两个人,狸珠是在跟他搭话。

  “是。”车夫简短地回答。

  “我听闻如今各州之间邪祟猖狂,你可知道一些?”

  车夫:“……仙门山下自然好一些,邪祟不敢过来,至于其他地方,我先前未曾去过,今日接了小公子,是头一回出远门。”

  “我未曾去过江州。”

  “听闻江州是个极美的地方,今日有缘送小公子前去,倒能见一见传闻之中的水乡。”

  “江州确实美,”狸珠说,“若是夏天前往,能看到好些莲花,乌篷船密密地驶在莲花丛中,当真是绝景。”

  车夫未曾言语,狸珠于是收回目光,定是他的错觉。

  他们当日行至夜晚,狸珠虽说有能力保护车夫,他尚且能一天一夜不眠不休,但是考虑到车夫的体力,还是选择了休息。

  当日在寺庙之中休息,狸珠进行了一番检查,确认安全之后他们在这里停留。

  凡世之中,仙君神像随处可见,狸珠踏入时看了一眼,此神台之上为人间相,人间所载对仙君颇有忌讳,不知其名姓,只知其为救世之主。

  他看一眼便收回目光,视线有意避开。

  深夜,烛光若有若无的照亮一片天地,寺庙之外突然传来了女子的求救声,狸珠当即睁开眼。

  “救命啊……有没有人啊……来人啊……救命——”

  狸珠提着剑瞬身过去,见到寺庙之外惊慌爬过来的女子,她身上遍布邪咒,身后是一团慢吞吞追踪的黑雾。

  正常的邪祟自不可能如此行路,此邪祟恶劣至极,故意留此女子性命,由着对方挣扎逃脱。

  狸珠一剑便斩了那团黑雾,女子浑身发抖,身体几乎完全被黑雾侵蚀,密密麻麻的阴咒啃噬着她。

  “救救我……”女子挣扎着朝他这边爬。

  狸珠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在幻境之中学会了吟诵,已经熟练至极,他闭上眼,掌心之中有柔光出现,吟诵声自天际而来,轻盈地落在耳边,为女子祛除了邪咒。

  “此为驱邪令牌……我已为你祛了邪咒,你拿着令牌,路上任何人喊你都不要回头。”狸珠单膝跪地,他把令牌放入女子掌中。

  女子并不知短短时间发生了什么,邪咒已经祛除,她感激地看向狸珠,呆呆地接过了令牌。

  直到女子的身形消失,狸珠才收回视线,他转身,车夫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远远地立在屋檐之下。

  狸珠莫名觉得有些违和,对方何时醒来的,方才可是在看他,为何他没有察觉?

  “……你醒了,可是被吵醒了。”狸珠问道。

  隔着斗笠,车夫似乎在盯着他看,半天收回了目光。

  车夫什么都没说,他们二人隔着不近的距离,他见车夫拿出了什么东西。

  是凡世的机关皮鼓,一共有十二面,皮鼓在车夫手里,车夫没花多长时间,转眼间便把打乱的顺序复原了。

  狸珠脑海里嗡嗡作响,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起身,瞬身至车夫身前,以对方无法反应的速度掀开了斗笠。

  一张布满疤痕的面容映入眼帘,漆黑沉目柔顺温和,除了那双眼之外,脸上的疤痕骇人交错,五官平平无奇。

  因了他掀开斗笠,猝不及防地对上视线,对方眼中透出冷淡的情绪。

  “抱歉……我……失礼了。”狸珠向后退了一步。

  车夫按住了自己的斗笠,扭过了头,对他道,“我脸上疤痕骇人,并非有意吓到小公子……还望小公子多多包涵。”

  狸珠不由得抿唇,“是我不对……抱歉。”

  他打消了疑虑,又看一眼对方手边的十二面皮鼓,坐回了原位,丢掉了脑袋里的胡思乱想。

  第二日狸珠睁眼时车夫已经醒来,出寺庙时他见车夫停下来,他走出两步,不由得转身。

  狸珠顺着看过去,只见车夫俯身,掌中似托了什么东西,他定睛一看,似乎是蚂蚁。

  路过有蝼蚁挡路,此人停下来,为蝼蚁让路,垂怜蝼蚁,将其放生。

  狸珠不由得顿住,他何时在意过蝼蚁性命,未曾留意过脚下,自然不会关心。

  “先生圣人之心,既见蝼蚁,可窥半边苍生。”

  “小公子过誉了,举手之劳,并非难事。”车夫温声回道。

  因了车夫这一举动,狸珠观察车夫的时间更长,如此他长时间坐在案板上,又总是盯着人看,难免惹人嫌。

  车夫注意到了,未曾开口赶他,只对他道:“幸有小公子垂怜,此番挣些银钱,家中妻女至少不必饿肚子。”

  此为善意提醒,狸珠随之收回目光,这车夫实在有些自恋。

  他不过多看两眼,就以为他对他有心思?

  第一百一十九章

  狸珠在夜间打坐, 曾短暂地陷入梦境之中。他梦见薛遥在同他告别,李云锦在远处看着他,他自己追逐梦中的白衣少年, 眼见白衣少年在他面前消失。

  他骤然睁开眼, 额头冒出来一层冷汗, 双目垂落,低头看自己掌心, 突然想起了什么,去碰自己脖颈。

  脖颈之间, 原先他佩戴的指骨,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

  狸珠掌中空空, 回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丢失,似乎从桃坞幻境出来之后就没了。

  窗侧的寒风迎面吹来, 狸珠感应到什么,他顺着看过去, 对面的人气息平稳,并没有睡着, 视线似乎落在他身上。

  狸珠盯着车夫看了半天,那斗笠实在是碍眼, 他先前已做了失礼之事,他于是收回了目光。

  离天亮还有些时间,他索性起身,行至窗前, 远处山间一片黑暗, 纵湮黎明尽头缝隙之间,苍穹逐渐变得透明发白, 无边夜色为黎明前夕。

  他原本看着远处,此地院子连接了一片桃林,倏然一团黑雾浮现,形同鬼火一般在林子里若隐若现。

  狸珠盯着看了一会,一道剑光过去,那团黑雾倏然消散,他想也没想便提剑追上去,临走之前在院内布了一层结界。

  他踏入阴林之中,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白日时走到这里未曾察觉出不对,如今一到深夜,显出原本模样。

  只见森林深处,深色泥土堆积犹如血浸,人体残肢汇聚在一处,相融组成了一团不知名的邪物,黑惨惨的散发着阴气,以人手作为足肢移动,掌中生长了密密麻麻的人眼。

  似是人形太岁,污祟之物,无数只足肢缓缓爬行,尾部由人身拖曳而成。

  “啪嗒”一声,只一瞬间,人形太岁朝着狸珠而来,速度快的不可思议,转眼之间到了狸珠面前。

  面部由数张扭曲的人脸拼凑而成,翻白的双目朝向他,浓重的血腥之气冲天。

  “砰”地一声,狸珠立刻翻掌出剑,一道剑光迎面劈过去,将人形太岁劈成了两半。

  残肢在他面前散落,落地之后缓慢地移动,两半残肢拼凑在一起,重新恢复原样。

  狸珠握剑的动作顿住,不知是不是他想的那样,他复又补了几剑,剑刃翻转之间,人形太岁被分成了数半。

  残肢在地上蠕动,似心脏跳动的声音,缓缓地融合在一起,重新组合再现。

  这种邪祟最为头疼,需抓住它的破绽,在他愈合的那一瞬间出剑,斩去它的愈合能力。

  狸珠被人形太岁拖住,待他处理完邪祟已经天亮了。

  他从阴林离开,如此算了一番此邪祟的破绽,下次再遇此邪祟,兴许能一剑斩之。

  他回去时便在院子前见到了人,车夫不知何时醒来,正在院门前守着。

  见他归来,车夫未曾言语,他们二人继续行路。

  “我今日碰到了人形太岁,你在凡世可听闻过?”狸珠问道,他一瞬不眨地盯着车夫看。

  “先前听闻过,此等邪物多在乱世出现………小公子清晨时分可是前往斩杀邪祟?”车夫嗓音温和动听,不似在凡尘里。

  “正是,我倒是头一次碰到,这种邪祟杀不尽……哪怕用刀剑将其分尸,它们还会再次愈合……好在我方才找到了它们的破绽。”

  狸珠:“这种邪祟大多是人体尸身堆积而成,出现一地,想必四地已起,我已将此邪物的诛杀办法写出来,四下散到修士手中,如此可抵四方人形太岁。”

  他说着,靠坐在马车旁,晃了晃手中的纸张,虽说花了些时辰,得出来四时一刻便是人形太岁的斩杀线。

  “……”车夫不懂这些,只对他道:“小公子着实厉害。”

  狸珠没有接话,他只盯着车夫的后脑勺,对方察觉之后侧过来。

  “小公子可是有话要跟我讲?”

  “……没有。”

  “有些想我兄长了,想快些回去,去见我兄长。”狸珠开口道。

  他们二人到了临近的城池,狸珠把人形太岁的诛杀办法贴到了告示榜上。

  “来啊来啊——路过来看一看,九州新公开的邪物榜,请诸位小心提防,非必要不要出城……”

  “四时一刻……人形太岁斩杀线?这是真的假的?”

  “假的吧!先前多少修士栽在人形太岁手里,那玩意儿太恐怖,看着慢吞吞的,不经意间就能冲上来给你一下。”

  “听说它喜欢生吃活人,待修士无力反抗之后,从脸开始生啃。”

  “都散了散了。”

  两日之后。

  “喜报——南境离州世子传来的消息,薛世子斩了南天作妖的魍魉,附有各类邪祟弱点,此为薛遥传给九州修士的简讯,还有百姓们如何规避邪祟之策……”

  有人进行对比,其中人形太岁,薛世子特此注明,斩杀线四时一刻。

  狸珠在下一座城池便收到了薛遥的天下诏书,看到熟悉的字迹,他不由得感叹,还是薛遥有办法,他们二人想到了一处。

  只是薛遥做的更全面一些,路过的邪祟分类进行描述,作恶喜好与弱点都标明,修士与百姓都能进行规避。

  “薛遥。”狸珠忍不住念出这两个字,如此倒想快些与薛遥汇合。

  等他便是。

  他数日之间已经发现,这车夫随隔着斗笠,却总喜欢窥探他的神色。

  “薛世子……可是当世天才?”车夫问他道。

  方才偷看他半天,现在问他这个问题,狸珠不由得反问,“你未曾听说过薛世子?既在明镜台山下,怎会不知薛世子是灵法君座下徒弟。”

  “我先前避世,久不见人……许多事情并不知,在山下未曾听过薛世子名姓。”

  “先生既已避世,为何又出来?可是为了家中妻女?”狸珠眸光偏转过去。

  “正是,小公子当真聪慧。”

  狸珠抱剑未曾应答,也不知信没信,说到底当世之下,在外对陌生人袒露自己底细才是不妥。

  满口谎言说不定能保护好自己。

  方出城,前路之中有女子求救,这回是怀孕的女子,孕肚已有八个月,挺着大肚子,在路途之中诉说着丈夫如何抛弃她,她已临近城门。

  “小公子可否能帮帮我,我入城的通牒被他拿了去,没了通牒何以入城……若不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我不必四下求人通融我入城,我在城外生死随意。”

  女子说着便朝着狸珠下跪。

  狸珠未曾应声,他察觉出女子肚里一团血水,说是死胎,却依旧有心跳声,兴许生下来会是鬼胎。

  先不说城中严查,何以送女子入城,鬼胎若留下来,兴许会反噬其母。

  “先生,此番我倒是想问问你的意见,”狸珠看向车夫道,“此女子肚中鬼胎,兴许她尚不知情……你如何看?”

  “……”隔着斗笠,车夫的目光似有若无,沉吟了一番,回复道,“我并非修士,此等难题不应问我。小公子但凭心迹。”

  “如此,甚好。”

  狸珠俯身,他和女子持平,对女子道:“姑娘,你腹中鬼胎不可留,现下两个选择……一,我为你除了鬼胎,可通融你入城。二,为你留下食物和药物,你在城外将此胎儿生下来,若你执意要它,便不可踏入人城。”

  “……你怎知是鬼胎?我肚中胎儿我日日能梦见他同我咿呀学语……我怎知你并非骗我。”女子低声言语,往后闪躲,并不信任他。

  如此便是凡间诸多因果之一,救人浮屠,未必会受到感恩,兴许会被反噬。

  狸珠并不受这些桎梏,他对女子道:“如此,我没有办法证明,只看你选择,若你执意,我自不会平白帮你入城,不会放邪祟进入。”

  “还望姑娘莫要责怪我。”

  女子当下眼眶便红了,对他道:“是不是鬼胎……生下来才知晓,为何不能让我入城,若生下来之后他是鬼胎,到时任凭处理便是。”

  “如此,未尝不可,我可以为姑娘写一封信,若是此地城主情愿,到时姑娘前去便是。”

  这便是折中的办法,狸珠当真写下来一封信,命城中士兵送给城主,他出示了令牌,以明镜台弟子的身份。

  顺带着为女子留下了药物与食物。

  “小公子既已知晓她腹中鬼胎,为何不直接为她除去?”车夫问他道。

  “若是不问她的意愿,我为她除去,岂不是只凭自身心迹。”

  “因我会法术为修士,所以能不过问她替她处置,虽说结果是好的,但兴许并非她情愿。”

  “我觉得不应如此,”狸珠说,“何以为之,借由好意,如此将自身意愿强行加在他人身上,岂不是另一种强迫。”

  “按照小公子的说法,若有人想要往非利之地,自甘堕落,岂不是也要纵容任由。”车夫缓缓问道。

  “………”狸珠,“并非如此,若是我,我兴许会好言劝说,若他依旧如此,便纵容许之,日后除之便是。”

  “还有一事,先前未曾告知先生。”

  “纵容许之,自然是有其能力,比如可看穿对方。”

  一把银剑悄然无声地出现在车夫颈侧,狸珠眉目清明,他翻转长剑,长剑之下出现一道悄无声息的黑雾。

  “我先前已见神佛,万千鬼相再难入眼。”

  话音落下,狸珠一剑了之,车夫在他面前倒下。

  “啪嗒”一声,剑刃只沾染些许黑雾,车夫的身形消失不见,一只木头雕刻而成的傀儡小人儿掉落在地。

  狸珠收了剑,他俯身捡起傀儡小人儿,雕刻的无面男子,只能看出来刀功了得。

  自从随车夫一路,一路多为试探,碰到的邪祟次数多的巧合,好像刻意让他遇见。

  “……”倏然,他察觉到依稀有一道无形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转身向后看去。

  身后什么也没有,如同错觉,狸珠却知晓他的直觉不会出错。

  ……

  接下来他驱车自行前往江州,路途之中碰到邪祟的次数少了许多,只是越往南,邪祟似乎越厉害,此地百姓几乎闭门不出。

  城池之间各不通行,诸城避难,只有修仙弟子结伴而出。

  他不由得有些担心薛遥那边,看来南方要比北方乱一些,离州又在最南,和瑶州比邻。

  白天赶路,夜间偶尔会停下来休息。

  狸珠杀了对方的一个替身,傀儡小人儿他觉得晦气,路途之中扔掉了。自从感觉到窥伺目光的那一日起,总是不经意间便能察觉到。

  似有一道无形的目光,隔着半空在注视着他,穿透他肌肤每一寸,观察着他的行为举止。

  狸珠感到不适,却无可奈何,若能做到如此,想必修为比他高。

  修为比他高的邪祟,不说几位鬼王,若是鬼魅魍魉成型,必定是十分棘手的存在。

  十日之后到达江州。

  狸珠在抵达之前已经写了信回去,给秋落锦和宋阿姊,那边没有回信,他担心江州出事,紧赶慢赶,因为路途之中的邪祟,还是耽误了。

  “可是狸珠公子?近来夫人病重,小公子的信已经收到了,夫人命我前来迎接小公子回府。”

  江家派了人过来,如今是梅雨季,今年的莲花开的不好,江州大片的荷花枯了尽数,河堤的淤泥上泛,堆积在岸边。

  狸珠随人回府,领他的童生脸色苍白,在踏入江府时眼底隐约带着畏惧,狸珠看在眼里,他未曾出声询问,只跟在童生身后。

  “我奶娘呢?她如今在何处?”狸珠问道。

  “小公子说的是宋阿姊吧,宋阿姊一年前被送到乡下,小公子若想去看看,晚些我带小公子前去便是。”

  “府中气氛凝重……自三年前便如此,二公子他……以身伺邪,夫人也随着病倒了,小公子又不在,江家无人问津。”童生絮絮叨叨地说着。

  狸珠闻言道:“……如此,是我来迟了。”

  他在幻境之中耽搁了三年,三年时间,外面已经翻天覆地。

  昔日繁华的江州,如今府中荷叶凋零,金叶牡丹褪色枯败,殿中零星下人,已是萧瑟之景。

  “领到此便是,我回府是要取些旧物,晚些我自会前去看夫人。”狸珠开口道,他看出来了童生似乎畏惧见到秋落锦,越往前步伐越慢。

  闻言童生如释重负,对他道:“如此,小公子若是有任何吩咐,传唤我便是。”

  狸珠应声,未曾问府中下人都去了何处。

  他直接便前往书房,如今他的修为无人能拦他,江府中有一片禁地,这里存放着江氏先祖遗留之物,除了嫡出血脉不可踏入。

  狸珠推开了门,他目的是寻找某一样东西……书册,地宫,封印的禁书。

  祭祖之处,那里位列着江家列祖列宗,黑压压的牌位,最后一座牌子上写着江氏雪岐。

  江雪岐三个字被标红,其上覆盖了密密麻麻的阴咒,供台之上刻有咒文,此为夺舍邪咒。

  江氏嫡子夭折,江家恐无后人,传召夺舍,奉仙君义名,字起君相,千秋万代,转世于身,故名江圣怜。

  第一百二十章

  在江州城外, 梵山之上,有一座圣天寺,三年前仙道将江雪岐封印在圣天寺中。

  狸珠回忆起来, 先前他与江雪岐来过此地。圣天寺内供奉蛇母, 寺庙破败陈旧, 情景不复先前,先前来此地寻灵草, 未曾发现地宫衔接之处。

  现在他找到了关窍之处,在墙壁缝隙处破开阵法, 一条窄道应势而出,遮蔽不见天日, 狸珠顺延往下。

  地宫里阴冷森寒, 只有天窗透出些许光亮,狸珠点燃了火折子, 顺带着点亮墙壁边的长明烛。

  巨大的锁链从墙壁往下落,十二道巨大的仙锁缠绕着中间的沉木黑棺, 其上无数仙咒缠绕而上,经文梵文经幡陈列在侧。

  狸珠置身在阴棺前, 他没有感受到任何气息,仙门将江雪岐封印在此。

  他掌中剑意翻转, 一道剑花挽出来,凌人剑势破空而出,朝着阴棺而去,一剑斩开了沉重的仙锁。

  “啪嗒”一声, 锁链落下, 其上的仙咒自然散开,狸珠上前去, 他站在棺木前,盯着其上的咒文看,眼底压着些许纷乱的情绪。

  “二哥哥……你可在此?”狸珠轻声问道。

  无人回应他。

  他用剑柄抵住阴棺棺盖,随即轻轻使力,沉重的棺木随即推开,映出空空如也的棺柩。

  内里什么都没有,这是一具空棺。

  狸珠当即愣住,地宫寒气侵袭,他背后冒出来一层冷意,眼角倏然扫到了什么,一道白影一晃而过。

  “嘎吱——”

  “嘎吱——”

  陈旧之物摩擦墙壁的动静传来,地宫之中生长了一片已经枯萎的阴木,在阴木深处,一道白色人影融入其中。

  此人一身白衣,面容被斗笠遮掩,枯骨一般的双手按着阴木枝,身躯在其中晃荡。

  不知何时出现在此。

  狸珠一道剑光过去,白影随即消散,地上出现了一具傀儡小人儿“啪嗒”落地。

  ……

  离州城内。

  “薛世子!是薛世子回来了!有世子保护我们,诸位日后不必再因邪祟担忧。”

  离州城受薛遥庇护,百姓们拥护其世子之名,薛遥入城之后,热闹的气氛很快在城中传开。

  在这和乐融融的人群之中,一名男子置身其中,他面容苍白,常年不见天日显得有几分阴惨,一身黑色的长袍,清贫而压抑。

  浓郁的眉眼是天然的俊朗面相,可惜面上的愁云惨淡遮蔽,他印堂隐隐发黑,气色不消,站在人群之中,与周围的生机格格不入。

  “薛世子……薛世子。”谢淮安念叨着这个名字,他手指上尚沾着墨迹,随即在人群之中消失。

  “……你说要见薛世子?可是有要紧事。”薛府门前,侍卫看着面前穷酸的书生,薛遥虽爱民常见人,但是也并不是什么人都见的。

  “你且说清缘由,我们会转述给薛世子,到时世子愿意见你自然会寻你。”侍卫耐心道。

  他们跟在薛遥身边,学了一些温婉待人的态度。

  “我自有缘由见薛世子,”谢淮安开口道,“我住在离州城外……近来总是梦扰,科举在即,总梦到兄长要谋害我,因此颇为难安。”

  “你说做梦?”两名侍卫对视了一眼,随即问道,“那你兄长平日待你如何?”

  “兄长平日待我很好……正因如此,我近来才忧虑于此。”

  “梦都是反的,何况你兄长也并非对你不好,如此……你的事我们会向世子说的?你住在何处?”

  “……我在黎城县。”

  谢淮安被两名侍卫打发走,没有见到薛世子,他心绪更加纷乱,看一眼天色,马上即将薄暮,晚些天黑了不便行路。

  他踏上了回家的路。

  南境如今邪祟纵横,北境有四大仙门守着,情况要好上一些,而离州因为薛家在,加上薛世子美名,此地比周围城池要好许多。

  百姓不必行路之间担心邪祟作祟。

  他今日入城去看考场,想起妻子仍在家中等他,又颇为愧疚,既已入城,竟忘记给妻子捎带物什回去。

  脑海中回忆起妻子的面孔,谢淮安脚程快了些许。

  他本名一个信字,字淮安,原本取的是怀字,家中觉得不好,因了他命中有水相之灾,于是换成淮字,以克命灾。

  谢淮安途径一片阴林,此阴林近来常传闻有人在此失踪,这里修筑的有一座寺庙,他每回入城都会在此地经过。

  他路过此地寺庙,见台上鬼魅青面獠牙,老翁之面腹若魁肚,掌中金铃翁声作响。此等僧佛他从未见过。

  更为奇怪的是这老僧身侧的红衣男子,红衣男子面容模糊,只看得到一身的红,掌中执了一支阴笔,在书册上徐徐落落写着什么,并不停歇。

  他每次经过这里,都能看到红衣男子守在老僧石像旁。

  “桀桀——”金铃声响起,在阴林之中回荡。

  谢淮安与红衣男子擦肩而过,他听见了朱笔在纸张上摩挲而过的音色,似乎有很低的音色落在他耳边。

  ——玄水缚灵,状元天授,文采斐仪,才气骛高,命比纸薄,弱冠之年,妻离子散,手足相残,魂丧弱水,死后生怨,积久成疫。

  声音若有似无,谢淮安只听了几句,不知这红衣男子是否在做法,他每每经过红衣男子,只觉背后发凉。

  日后若是再入城,需换条路才是。

  谢淮安匆匆行路。

  家中贫寒,读书是妻子与大哥扶持他,两人待他皆不薄,世道纷乱,若是能在城中谋得一文半职,日子会好过许多。

  黎城县的院子里,屋子虽简陋,却被妻子打理的井井有条,粟米瓢盆整齐地摆放在一处,窗台有妻子收集的玉石与栽种的葱苗。

  窗户上贴了窗花,是妻子亲手剪的,双喜双福,寓意美满。

  “沐梨……”谢淮安推开了院门。

  院子之中静悄悄的,他到家时方天黑,厨屋里没有动静,屋里没有开灯。

  这个时间,莫非是去了邻里?

  “啪嗒”一声,他听见了屋里的动静,此时突然一道不好的预感浮在心头,待他推开门,便见怀孕的妻子倒在地上。

  妻子衣衫纷乱,亵裤被人撕碎,身下鲜血淋漓,瘦弱的身躯倒在地上,脸上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

  “沐梨——”谢淮安握住了妻子的手腕,妻子手腕发凉,不知倒地多长时间,他在城中徘徊,竟不知早些回来。

  “我带你去看大夫……疼不疼?忍着些……”谢淮安的手腕随即被握住。

  沐梨奄奄一息,原本眸中浮出的悲拗之色掩去,朝他摇了摇头。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怪我……我若能早些得知大哥对我有那般的心思,今日便不会让他入门……只是苦了你……阿信,不能等到你考取功名那一日……”

  沐梨眼角有泪滴落下,气息将尽,倒在谢淮安怀里,身体一点点变得冰凉。

  “沐梨………沐梨………沐梨……阿梨。”

  谢淮安碰到怀中人冰凉的脸颊,脑海里只有兄长害死妻子这一想法,他在深夜之中为沐梨收敛身容,随即拿了家中唯一的斧头前往兄长家中。

  兄长并非他亲生兄长,少时母亲在兄长府上做工,兄长待他如同手足。

  深夜,谢淮安没来得及清洗身上的污渍,他身上沾了妻子的血,玄色衣袍锈迹斑斑,斧头在月色之下亮起一道凌厉的光。

  “你既然已经做了!认便是!索性一除后快!留了那小子日后考取功名!他不会放过我们齐家!”

  “齐钟,先前我们待他不薄,如此也算是还了这些年的恩情!那小子这些年日日待在房中不曾出门,何时给过我们好脸色!”

  “若是放过他,今后我们不会有好下场!他那妻子遭了欺辱,他怎会轻易原谅你!?”

  谢淮安不知府中人已经在商量如何害他,他提着斧头到了兄长家门前,在敲门时忽又恍惚,直至兄长前来为他开门。

  月光映照着对方的面庞,在那一瞬间,谢淮安有些想放下斧头,此番若是动了手,便全然忘了沐梨的交代。

  若兄长肯认错,他把人送到官府便是。

  “阿信啊……这么晚了,找我来有什么事吗?先随我进来。”兄长未曾过问他手中斧头。

  领他入门,谢淮安也不知,他一旦踏入,便是一脚踏进了地狱。

  他在兄长府中被活生生地捂死,只因他迟疑一瞬,手中斧头落地,任由对方将他害死。

  “这可如何处理……尸身若是被人发现了,报官我们就完蛋了!”

  “近来世子方回来,万万不可走漏风声!”

  “把他与他那苦命的妻子放进缸底沉水便是……过个十天半个月,到时飘到其他地方,如何也查不到我们这里。”

  冰凉的尸体,深口沉缸,厚重的河水。

  谢淮安与妻子被装进水缸之中,连同妻子腹中足月胎儿,化作血水一并与河水相融。

  他死时尚不瞑目,离科考不过三日,原先他写的一手好文章,乡里无人不称赞,仕气尚无处招显。

  如今已入黄泉门。

  ……

  半个月之后。

  薛遥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情,想起来狸珠的交代,吩咐道:“去查一个叫谢淮安的人……他可在离州境内?”

  “还有近来可有百姓求助?”

  侍卫这才想起来这茬,先前忘了个一干二净,连忙把谢淮安之事与薛遥说了。

  “他住在黎城县?听说黎城县近来出现了奇案……待我一并前去看看。”

  “我要出城几日,”薛遥交代道,临走前,想到了什么,又对侍卫道,“若是江家小公子前来寻我,让他在府中等我。”

  “好生看着他,不要让他乱跑。”

  薛遥交代完了,随即背负长剑离开。

  从离州城到黎城县不过半个时辰的路,薛遥看了此地案宗,原是一户姓齐的人家死法怪异,似乎是家中出现了血水,食用之后全府上下暴毙身亡。

  此事原先官府有意瞒着没有上报,后来走漏传到了他这里。

  薛遥途径一片阴林,此地风水怪异,寺庙修建的位置背阴,极易被邪祟侵蚀,他看了眼,横扫见青鬼神像,一剑便劈了去。

  鬼魅邪相被劈碎,薛遥在原地看了看,尤觉不足,悯悲剑在手中翻转,一道剑光顺势而生,弯成一道弦月朝着寺庙而去。

  “砰——”地一声,剧烈的一声响动,薛遥拆了整座庙,寺庙应声倒塌。

  如此顺眼了许多。

  “薛世子!可是薛世子亲自前来了!原本不是多大的案子,他们一家人被投了毒,哪有什么血水,纯粹是一派胡言。”

  当地的衙役前来接见薛遥,薛遥闻言未曾回应,自顾自地开始检查几人的尸体。

  全府上下一共二十一人,死相一模一样,薛遥瞥见了院中有口井,他未曾理会衙役所言,直接便上前去。

  “哎!世子,我来便是,您不必亲自……”衙役要拦着已经晚了。

  薛遥转上来一桶水,眼见着沉沉的血水流淌,血腥味扑鼻,凤眼不由得横扫而去。

  衙役见状立刻噤声,神色之间有些尴尬。

  “此地水相……多长时间了?只有这么一处?”

  “只有这么一处……”衙役方开口,见面前人长剑出鞘,直抵他脖颈,眼前人和活阎王无异。

  “其他户也有此相出现……但是没有这么严重,喝下去没有味道,只呈淡淡的颜色。”

  “薛世子啊!哪怕水有问题,但是人怎么能不喝水!我们已经下发了告示,让他们烧开之后再喝。”

  邪祟纵横之后,城下乡县自危,有些不愿意承担责任,大多发生命案之后藏着压着,如此反倒无意间包庇了邪祟。

  薛遥联想到了什么,问道:“这附近……可有一户姓谢的人家?”

  衙役闻言支支吾吾,又害怕薛遥,半天才说:“……那户人家半个月之前已经没了……世子且随我来。”

  “说来也怪!自从这户人家不见之后,我们这里出了好几件怪事……先不说月初的时候发了一次水,好些牲畜都死了。”

  “连带着渔船也淹死了好几条,紧接着寺庙里的神像开裂……当真是几年没见过的怪事。”

  衙役领着薛遥到了一处院子前,院子空落落的,门窗前挂了一些晒干的凡食,纸花尚未褪色,应当是年前方剪的。

  薛遥推开了门,陈旧的屋子映入眼帘,连带着未曾清理干净的血迹,屋子里陈设简陋,最多的便是书了。

  书架上满满当当,全部都是抄写下来的书册,主人的字迹温绰凌厉,案几上有尚未写完的诗册。

  ——我见春山入红尘,怀恨此间多缠绵。

  舍我七窍玲珑心,甘之如饴落幕宾。

  第一百二十一章

  薛遥凤眸倏然转向一侧, 房间里静悄悄的,窗外有一抹黑影在原地消失。

  “啪嗒”一声,薛遥背负长剑前去追人, 他随之踏入阴林, 穿过了黎城县地界, 直至湘江侧畔,湍急的水流往下蔓延。

  此地在下游, 河水隐隐泛红,血腥味扑面而来, 堆积染红了淤泥。

  薛遥瞥见了一侧的白骨,河水自上游而来, 上游非离州地界, 他并不知当地情况。

  “何等邪祟,还不现身。”薛遥掌侧长剑出鞘, 灵力缠绕在剑刃之上,一道剑风过去, 劈向河畔的白骨。

  地面塌陷出现了一道裂痕,“咕嘟咕嘟”河流开始冒泡, 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

  薛遥侧身消失在河边,他去了一旁的阴林, 劈了一棵阴木,阴木沉入河中,顷刻之间被河水吞噬。

  翻涌上来的河水深重如墨,似地狱幽畔, 往下流淌如同墨汁朝四周扩散。

  玄水缚灵, 何以得此名姓,原身入缸沉底, 在河畔深处堆积怨气,阴气浓郁之处,身与深渊相连,可翻云覆雨,以沉水为棺。

  如此,倒是被狸珠算准了一回。

  薛遥意识到什么,他握紧了长剑,凤眸睁开间,滔天灵力尽显,剑意朝着四周扩散,无尽威压朝着浩渺江面波及。

  “谢淮安,听闻你先前寻我,离州世子在此,为何不见。”

  话音落下,“砰”地一声,水面之上发出了巨大的动静,一口巨大的水缸从河底冲了出来。

  从缸底蔓延而出一阵黑色迷雾,黑色迷雾将薛遥包裹其中,与剑意相冲,汇聚在一起引河面翻涌。

  黑雾深处,显出一道身影,男子一身玄衣,面貌病态苍白,俊朗的五官笼罩着一层郁气,苍白指尖墨迹与血迹相融。

  在他身后,深重的河水翻涌,沉水翻口,落下引滔天浪花。

  三年来,薛遥手腕处的阴咒未曾躁动,如今受阴气影响,咒枷隐隐开裂,手腕处黑色的咒文随着蔓延。

  诸位鬼相之中,玄水最难打交道,千年前尚不容鬼王,自封水域,凡经过之处,疫灾不断。

  离州先前尚能免除邪祟祸乱,如今疫水已现,断不能让罪魁祸首逃脱。

  “哗啦”一声,薛遥墨发沾湿,他掌侧阴咒翻涌,悯悲剑金光浮动,无尽剑意凌然凝聚,身后灵力交织翻涌成形,巨大的灵像在他身后出现。

  滔天的江水朝灵像翻涌而来,八卦剑阵自南天而起,霜寒剑意犹如定海神戟,劈开深重的滔滔深水朝着谢淮安而去。

  “剑出南天,执掌诛邪,定天落海,诛邪退散!”

  灵像掌若飞山,悯悲剑剑意化作一柄巨大的长戟,挽着无尽威压朝着谢淮安而去,沿途之地,鬼魅魍魉尽散,金光如旭日东升霞光万千,朝圣照人,无数经文周遭环绕,吟诵声自天际而来。

  整座江面随之晃动,因难以承受此灵力而动摇,江面之水翻涌,那一片深黑的江水被劈散,谢淮安肩侧出现一道裂口,半边身子几乎被劈碎。

  悯悲剑将谢淮安钉在江面上,谢淮安周遭黑雾翻涌,那一口水缸在此时滑落深处。

  薛遥垂目之间,扫见了什么,长剑在背后收起,灵像顷刻间收回,只见江水翻涌深处,一张女子的面容浮现而出。

  女子从水底钻出来,原是凡世长相,如今化作鬼魂,平添几分阴气。

  对方把谢淮安带走了,钻进了江水深处。

  薛遥收了剑,他扫一眼翻涌而出的水缸,这缸中莫非淹死的不止一个。

  这么想着,“啪嗒”一声,薛遥一剑砍碎了那口水缸,隐约听见了孩童哭声,一团血水随之冒出来,那团血水凝聚成团形。

  孩童的声音便自此而出。

  薛遥未曾心软,剑意朝着那团血水而去,血水随即被劈散,孩童的声音变得微弱,逐渐地消散。

  一家三口,皆沦为鬼魅魍魉。

  薛遥收了剑,玄鬼已经受伤,自然不能让他逃脱。

  他遂闭气沉入水底,冰冷的河水泛着腥气,墨发与眼睫变得沉重,水面之下,无尽白骨森森,阴气环绕其中,越往里越浓重。

  在水下是玄鬼的地盘,如此对战于他不利,他没有其他选择,今日若是放走了谢淮安,日后不知天下多少城池会遭殃。

  “啪”地一声,悯悲剑劈散了黑雾,凤眸于黑雾之中锁定了两道身影。

  薛遥随即在水中翻转长剑,灵力自长剑而出,绕开了沉重的江水,金光显现,他的面容一并镀了一层金光。

  “………薛遥。”出剑的那一刻,他听见了一丝微弱熟悉的嗓音,睁眼对上一双清澈的杏眼,对方柔弱的面容在眼前浮现。

  只犹豫了这么一瞬,薛遥被女鬼扮成的狸珠蛊惑了心神,长剑被黑雾缠绕,江水顷刻之间侵入他口鼻,他被拖进了黑雾之中。

  “啪嗒”一声掌中悯悲剑跌落。

  ……

  “我们是离州城下的百姓……今日为何排那么长时间,我们何时才能入城?”

  “已经晌午了!世子如今在何处?我要见世子!”

  “我家幺儿这几日身上起了疹子,前往城内看病耽误不得!为何不让我们进去。”

  人群之中最末处,青年兜帽长袍遮住了面容,清碧衣裳未曾沾上分毫泥尘,在此地等了约摸一个时辰,丝毫无怨言。

  狸珠抱剑守在最后,他已经联系了薛遥,薛遥未曾回复他,路途之中难免担心。

  前面后面的人群吵吵嚷嚷,他前面的女人抱着孩子,无意间扫一眼,他的目光随之顿住。

  女人怀中的孩子约摸一岁左右,此时脸上以及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起了成片的疹子,这些疹子发黑发青,孩子面色一并青白,看上去没有血色。

  孩子尚不知事,出于本能的去挠脸,疹子被挠破,血水顺着流出来。

  流出来的血水蹭到了女人衣服上,女人只用手帕擦了擦,如何也止不住。

  狸珠盯着看了好一会,在女人身后轻言开口,“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何会染上疹子。”

  女人一回头,便对上一张惊为天人的面容,先前狸珠一直低着头女人没有注意,原本还在慌乱,却又因为审查无可奈何,此时忍不住向狸珠抱怨。

  “我们也不知原因,前几日还好好的,第一日起了一个,后面成片的开始长,村中没有听说过有这种恶疾。”女人说着,又手忙脚乱的为孩子擦血,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狸珠肉眼可见筋脉骨血,眼见女人怀里的孩子体内失血……看这个流血速度,倒像是身体的血正在被抽干。

  “如此,为孩子看病要紧……你随我前来。”狸珠主动道,他前去寻了最近的守卫。

  薛遥原本交代过,侍卫自然认得他,只是瞧了一眼他身后领的女人,不由得头疼。

  “狸珠公子,我家世子吩咐过了,让您在薛府等他,他外出办案,归期不定。”

  “至于这位夫人,如今城中戒严,近来邪祟作乱,还要烦请您经过审查之后才能进去。”

  狸珠见守卫神情不太对,他安慰了女子一番,命人先派大夫过来,随即支开了众人,这才问出来。

  “城中发生了何事?薛遥走了几日……他可有说去哪里。”

  “世子已经走了十日,狸珠公子……离州近来出现了几例怪病,并非我不通融,方才那位女子怀中的孩子便是……凡是身上起青紫疹子的,不日便会全身血液流尽而死。”

  “若是如此便算了,此症结还会传染,因了自城外传过来,这几日城主大人下令,在大夫找到对策之前,不可放他们入城。”

  侍卫对狸珠道:“狸珠公子,若是你接触过那位女子,好生注意才是,修仙弟子也有染上的……此怪病尚无药可解。”

  狸珠听的有几分怔然,如此倒是难办,他虽略通医术,却不知此番疫病如何解决。

  当下是先找到薛遥……薛遥可是为了此事前往?

  狸珠心下隐隐有猜测,倒希望自己的猜测不准,若当真是邪祟做乱,兴许离州会现一方鬼相。

  他打听了薛遥的去处,当下立即动身前往黎城县。

  途径一片阴林,此地寺庙被人拆毁,剑意凌厉熟悉,薛遥来过此地。

  狸珠随即折转,他行在阴林之中,背后的视线似有若无,无形之中窥视着他,因了修为比他高,让他察觉到却又无可奈何。

  何等邪祟如此厚颜无耻,若是让他抓住,定要让其魂飞魄散。

  江水翻涌之间,此地一片纷乱,树木倒塌,江水褪去,河畔留下来许多剑痕,应当是薛遥留下来的。

  狸珠沿着灵力痕迹下了水,十日没有回来……冰冷的江水在他耳畔掠过,口鼻沾了泥土的腥气。

  黑沉的江水之间,水下黑雾弥漫,此地空荡荡,狸珠没有见到薛遥的人影。

  邪祟也不见。

  倒是角落处的水缸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水缸上隐有裂纹,狸珠游过去,他用剑柄劈开了水缸,“哗啦”一声,一张被阴咒吞噬的熟悉面容随之映入眼前。

  第一百二十二章

  “薛遥……薛遥……”

  狸珠背起人, 他手指触碰到薛遥冰冷的面颊,薛遥并没有给他回应,他咬着牙, 穿过了层层叠叠的黑水。

  握着长剑剑柄, 狸珠撑着背着人出了这片水域, 背后的人气息微弱,若是他再来晚一些, 兴许会被淹死在缸底。

  “薛遥,你可千万要撑住, 忍忍。”狸珠对背后的人道,他掌间灵力显现, 以柔和的灵力去为对方治伤。

  自从桃坞幻境出来之后, 他不曾再为人治愈吟诵,每每灵力转动, 心口处总会传来剧烈的疼痛。

  回程的路还要过一片阴林,来时暮色将至, 如今夜色盈空,乌云遮蔽月色, 此地尸骨随处可见。

  阴气若隐若现,狸珠背着人, 在他不远处,浓郁的黑雾几乎形成一道屏障,在此时,金铃声响动, 随之一张老翁之面浮现出来。

  青鬼之面于黑雾间浮动, 小鬼倒挂在侧,金铃声起, 无数鬼魅魍魉现身,老翁龇目欲裂,通天的怨气随之散发出来。

  狸珠停了下来,鬼魅魍魉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不由得把薛遥放下来。

  “薛遥,看来你此次招惹了他们……不知你做了什么,要让他们置你于死地。”狸珠在原地画了一道生死结界,除非他身死,不然结界不会消失。

  薛遥并没有回应他,骄矜的面容苍白,凤眼紧闭,阴咒腐蚀,气息微弱。

  “你放心便是,这次我来保护你。”狸珠随即握剑起身。

  下山之前,灵法君已经提醒过他们,他们自然已做好面对鬼相的准备,练剑数年,用剑不过一时。

  “嘎吱嘎吱——”重物在树林摩挲的动静响起,小鬼的笑声自远处传来,犹如落在耳边,阴林深处,一道白影再次出现。

  一袭白衣在林间浮动,看不清面容,对方坐在枯枝间游荡,惹得枯枝摩擦发出动静,在夜间搔刮着耳膜。

  如同一道轻薄月色,仿佛随时会消散,招邪撞目。

  “啪嗒”一声,狸珠掌中长剑翻转,一道剑意朝着青鬼而去,一众鬼魅魍魉瞬间消散,金铃声自远处传来,落在耳边越来越响。

  “哗啦啦——”周遭黑雾更加浓郁,随着金铃声起,狸珠面前出现了一双双青白的脚,死相各异的鬼魂一点点地从阴林之中挣扎下来。

  泛幽点灯,可召万千鬼魂。

  狸珠身侧黑雾愈发的浓郁,小鬼在他耳边讥笑诅咒,他握剑闭目,明心剑在月色之下散发出一道冰冷光芒。

  “衍化归墟,诛邪退散,奉我神主,明心见性,归化合一。”

  随着狸珠话音落下,吟诵声自天际而来,他长剑翻转出一道轻盈薄纱一般的灵力,在月色之下净透清明,朝着不远处蔓延而去。

  长剑浸染邪祟,随着轻盈的灵力贯穿一众鬼魅魍魉,黑雾散去,此地多了一群魂灵。

  嗔面邪魇褪去,邪祟面容消散,此地魂灵面容各不相同,男女老少皆有,各显人间百态。

  他们尚且维持着死时的模样,不知自己已经死去。

  “再活一日吧……只需再活一日,明日她便会见我,老天若是开开眼,让我同她再见最后一面……”

  “我中了!成了!何日轮到我中榜……尚且没等到中榜那一日,我还不想死!”

  “娘亲!娘亲!你在何处……为什么要丢下我,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娘亲!你在哪里……”

  魂灵之间维持着死相互相追逐,身形透明即将消散,遗憾汇聚在一起,便形成了世间。

  狸珠在原地睁眼相看,他净化了此地魂灵,他们各自前往归处,阴林之中黑雾散去,唯剩下轻薄月光穿过缝隙落下。

  此灵力终会反噬给他,狸珠心脏处传来剧痛,月色之下,远处阴林深处的白影似在看他,隔空而视,对方似乎在等他。

  狸珠按着自己心口的位置,他上前数步,待他走近,明心剑光亮黯然消散,掌中剑光翻转,朝着那一道白影而去。

  怜。

  姬圣怜。

  还是应当叫他兄长。

  狸珠劈碎了对方遮面的斗笠,一张艳丽的面容展现出来,雪白浓澧,漆黑墨染的双眸冰冷无物,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明月高悬抬目可见,待月光垂落,只令人感到冰冷。

  狸珠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直到地上再次出现了傀儡小人儿,他没能回过神。

  若是对方当真变成了邪祟,他握紧了手中长剑,眉目沉沉落下。

  他重新将昏迷过去的薛遥背起来,黑雾散去,凌空的月色显出,拉长了他的身影。

  途径已经拆毁的寺庙,狸珠背着人,背后的人轻声咳嗽两声,吐了一些水出来。

  他去摸薛遥的手腕,薛遥气息更弱了些,似乎已经耗尽了生气。

  “薛遥……薛遥……薛遥,你可能听见?千万不要死了。”

  狸珠轻声道:“离州的百姓还在等着你,如今你若是倒下了怎么行……你可知城中出现了血疫之灾。”

  “醒醒……醒醒……一定要坚持住。”

  “薛遥……薛遥。”

  薛遥似乎做了很长的一个梦,闭眼前他只见自己和谢淮安一并沉入水中,受阴咒啃噬他下意识地想把自己藏起来。

  自己去了哪里……不记得了。

  是谁在耳畔呼唤他。

  声音如此熟悉。

  “薛遥……薛遥……醒醒。”熟悉的音色传来,由少年变为青年,嗓音依旧清澈动听,落在他耳边,伴随着柔软的体温。

  薛遥沉重的眼皮努力睁开,这一次应当不会再认错了……可是狸珠来找他了。

  定不能让对方看到自己如此狼狈模样。

  快点醒来才行。

  睁开眼……入目的是柔软的发丝,雪白的侧脸,熟悉的气息。掌间触碰到对方,碰到一片温暖的体温。

  在月色之下,轻盈仿佛一片雪花。

  “………狸珠。”薛遥开了口,艰难地发出声音,他嗓间被血腥气堵塞,嗓音嘶哑低落。

  “……你醒了?”狸珠随即侧脸,杏眼之中安然了几分,“……已经没事了,我现在带你回去。”

  “我们回家。”

  轻盈而厚重的四个字,薛遥触及一片温暖,他珍重地收回手,随即在狸珠背上沉沉的闭上眼。

  此情景一并入梦,他斩杀了邪祟,临近深渊之时,有人前来救他,把他从深渊拉出来,带他前往心安之处。

  身侧人便是归途。

  第一百二十三章

  “我们要见世子!世子如今在何处………为何迟迟不肯露面!?”

  “世子可是要弃离州百姓不顾?”

  混乱的人群之中夹杂着哭诉声, 士兵们用长戟对准了前来闹事的百姓,如今城内城外一团乱,人群之中的多数人面容上染上青紫疮块, 身体的血正在不断流干。

  血疫已在城中扩散。

  守城的士兵用面巾遮住了口鼻, 长戟冰冷无情, 面前的男子被身后人推攘,下意识地往前, 随之“噗”地一声,身体被长戟贯穿了。

  “杀人了!!衙役杀人了!!!”

  天边暮色一点点地消融, 如今城中戒严,百姓闭门不出, 城中每日挨家挨户地搜查血疫, 凡是染上血疫者,轻则会被关起来, 重则驱逐出离州城。

  “狸珠公子……您不必如此,这些交给侍卫做便是。”守在狸珠身侧的士兵开口道。

  薛遥尚未醒来, 他们对百姓隐瞒此事,如今人心纷乱, 若是此时世子受伤的消息传出去,只会更加动荡。

  狸珠这几日负责营帐搭建, 城中未染上血疫的百姓不愿与感染者相处,他向城主请命,在城南偏僻之地连夜搭建营帐。

  前一日搭建了五百处,不到三日就住满了, 现在剩下的感染者无处可去。

  城外村民的安抚与案件也由狸珠负责, 他前去看了几回,如今守城是苦差事, 衙役也耐心有限,两方难免起冲突。

  狸珠两头来回跑,一有空闲时间便钻进了典籍里,未曾研究出血疫的来源,现今完全没有应对之策。

  “无妨……世子那边情况怎么样?其余城主如何回应?”狸珠问道。

  此次血疫来的猝不及防,离州是大城,如今血疫之势已经朝北蔓延,各个城池均受害,有些城中已经下了召令,离州百姓不得踏入。

  如此并没减缓血疫蔓延之势。

  “各位城主意见不一,有些过于激进,有些过于保守,尚未商量出对策。”士兵对狸珠道。

  “至于世子的情况……与先前无异。”

  狸珠放下了手中的典籍,玄水缚灵已无下落,九州内未曾听闻谢淮安踪迹……薛遥啊薛遥,你立了如此功劳,何时才愿醒来?

  剩余三相,白衣鬼相不知生死,红棺相与青鬼折转北境,北境由仙门看守……纵邪祟可除,血疫却束手无策。

  窗外夜色已经外溢,狸珠前往正殿,殿外层层士兵守着,近来不准任何人探望,除了他在旁看守。

  殿中线香已经燃尽,床榻上的人闭目敛容,面色苍白,俊容安逸,气息依旧微弱。

  狸珠在床榻边守着,悯悲剑一并光芒消逝,他垂眸去探薛遥脉搏。

  一息尚存。

  “薛遥……前几日城外有出了血案,治下村中的男子得知自己染上血疫,夜间用斧头砍了十余人的脑袋……城外的营帐血流成河。”

  “我同你说这些,并非是责怪你,你不醒来,我心尚且难宁,不知自己该如何坚持下去。”

  狸珠趴在了薛遥胸膛处,侧耳去听床上人的心跳声,缓慢的心跳似有若无。

  “薛遥……快点醒过来。”

  床边烛光晃动,狸珠在薛遥殿中待了一个时辰。他随之起身,在踏出殿门时脚步微顿,守殿的侍卫有些面生。

  狸珠:“……你可是新来的侍卫?”

  侍卫身形几乎融进梁柱阴影里,闻言回复道:“这两日丙锐病了,我代他前来执勤。”

  薛遥身边的侍卫狸珠都见过,私下也筛选过一轮,见状问道:“什么病……可请大夫看过了?”

  “狸珠公子且方向,并非血疫,他只是受了寒,这几日需要补觉,待他醒来我会与他换班。”侍卫道。

  听闻不是血疫,狸珠稍稍放下了心,他回到自己的院子,院中静悄悄的,守院的侍卫脑袋栽到梁柱边,连他经过都没有反应。

  “狸珠公子……实在不好意思,近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感觉睡不够似的。”他停留好一会,侍卫尴尬地醒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你平日里辛苦了……我待会要前往城外,不必在此处守着,回去休息便是。”狸珠说。

  “多谢狸珠公子。”

  狸珠微颔首,随即踏入院中,脚步又停下来,他抬头看向院中春树,今夜无风,树影未曾晃动。

  月亮高悬,在一处一动也不动。

  他在房中继续查看典籍,看了约摸两个时辰,随之看一眼窗外天色,天色尚且黑着,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

  狸珠在夜色之中前往城外,向衙役了解城外的情况。

  “狸珠公子,这几日好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灵草起了作用,他们这几日没有再闹腾,到点都睡觉去了。”

  “前一日也没有新的感染者。”

  “……”狸珠对衙役道:“如此,灵草可以先不用换,你们守在这里辛苦了。”

  “我们哪有公子辛苦……公子日日天亮前来查看城外情况,守护百姓本就是我们的职责。”

  守城士兵随意的一句,对方平日里很细心,基本掐准了他过来的时间。

  “今日狸珠公子来的更早了……如今还是寅时,公子注意休息才是。”

  狸珠在原地怔住了,士兵推测时间靠的是天色,他抬头看向远处的月色,月亮已经偏移,不在原先的位置,如今天仍然黑着。

  ………可能是他的错觉。

  翌日。

  狸珠这一日没有查看典籍,也没有去城外,他在殿中准备了许多线香。

  一炷香为一刻钟,四刻钟为半个时辰,一天有十二个时辰,现今是初夏,白昼约摸五个时辰。

  无论怎么算,白昼与夜晚的时长加起来为十二个时辰,总没有错。

  狸珠布好了线香,随着线香缓缓地燃烧,一缕青烟飘过去,灰烬落下,从白天到黑夜,只用了四个时辰。

  再从黑夜到白天,燃了近百柱线香。

  狸珠再看一眼天色,天色此时才泛起鱼肚白。

  多出来了四个时辰的黑夜。

  此为异象,狸珠得到答案之后随即起身,士兵在门外敲门,“狸珠公子………有人找你。”

  狸珠推开门,随之一张久未见过的面容映入眼帘。三年之间,少女的面容已经长开,英气的眉眼愈发清晰,背后负剑绰约身姿。

  “琉璃………你来找我,所为何事?”狸珠有点惊讶,面上未曾表现出来。

  “确实许久未见……我前来有要事在身。灵法君难以脱身,一众长老名我前来传话。”琉璃简言意骇道。

  “近来九州现大疫,且天有异象,夜比昼长,长老命薛遥即刻前往明镜台,诸城之间商议对策。”

  “………”狸珠沉默了一会,对琉璃道,“此事恐怕难以执行,薛遥前去诛杀玄水缚灵,受阴咒缠身昏迷,至今没有醒。”

  “你方才所说夜比昼长,此事长老会那边如何看?”他方得出来的结论,没想到仙道已经有所察觉。

  “此为天机,语不可泄。”琉璃说,“长老这般说……不过我看,应当是有邪祟作乱。”

  琉璃说到此,看了他一眼,“何等邪祟能引四时混乱……如此神通,倒已与天道无异。”

  “当真祸世,恐怕我们也无力阻拦。”

  “薛遥既没有醒,你在此地身负离州重任,我会向长老会传达……狸珠,你且保重。”琉璃言尽于此,随之身形在原地消失。

  狸珠看着人离开,像是一道青烟消失,如今看少时伙伴各有作为,时间荏苒匆匆而逝,他们并肩作战竟已是四年前的事。

  血疫自玄水缚灵而起,狸珠翻遍典籍没有头绪,他决定再去一趟黎城县,前去说不定能找到一些线索。

  他出门时尚且在上午,不过一个时辰之间,天色已经尽黑,白昼转瞬而逝,城外村民大多在城外守着入城,或闭门不出,沿路冷清没有人影。

  反倒染上血疫的尸骨随处可见,身形如同被抽去水份的干尸,斑块连结,深红的血灌进枯地之中。

  积怨之地,此地夜间涌上一片血雾,雾气发红朦胧月色,阴林中邪气通天,细碎的动静时不时地传来。

  “好疼啊……仙人能否救我授长生?”

  “且看看此地枯骨……既无力救人,何以掌剑负苍生?”

  “仙长……且回头看看我。”

  “见我真容,救我出此间地狱。”

  狸珠身后传来一声声蛊惑凄惨的求救声,他眼角扫到了血雾之间的身影,这些染上血疫病死的村民,到夜晚复又醒来,化成鬼怪在林子里穿行迷惑人。

  他未曾回头,步伐坚定目视前方。

  不可对邪祟动摇。

  不可对邪祟有动摇之心。

  不可宽恕他们。

  “嘎吱——”“嘎吱——”枯木摩擦的动静传来,深林之间,枯木之中出现一道模糊的白影,那道身影一点点地清晰起来。

  一袭白衣形似枯骨,艳丽面容澧丽逼人,眸若点漆,清明圣凌,唇畔带有若有若无的笑容,垂眸之间,若神佛闭目敛神。

  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似对他有无限宽容之心。

  周围的树木开始凋零,轻盈的月光落下来,他们被抽去了生机,犹如覆上一层薄霜。

  白衣鬼相现世,四季凋零,枯景萧荣。

  狸珠明心剑翻转,用长剑对准了对方。

  “我曾三次降临人间……为人间相时你曾负我,为鬼相时你倾慕于我,为仙相时朝拜于我……如今三相合一,逢此乱世间治世。”

  “你既倾慕于我……何以以剑相对。”长剑被两指夹住,怜侧目看他,外表温柔沉静,眸底仅剩一片难以浸染的无欲墨色。

  第一百二十四章

  狸珠掌中灵力翻涌, 一道剑光自长剑蔓延而出,威压向四周浸透,将面前的人影割裂融进风中。

  “你不是他……莫要借此容貌效颦。”狸珠眉眼抬起, 黑白分明的眸底映出一片冷色。

  剑光纠缠着他的发丝, 怜身形被剑光分裂, 覆又在原地出现,与他相隔了些许。

  “纵然我兄长是邪祟, 也与你万万不同。”狸珠以长剑对准怜,他在对方的凝视中转动掌心, 周遭的灵力汇聚翻涌,地面一并随之下沉。

  “砰”地一声, 狸珠身形在原地消失, 他的瞬身之术修炼的极好,转瞬之间出现在怜面前, 凌厉的剑光破势而出。

  清碧衣侧如青莲绽开,长杏之目横压纵阖, 眼睫若连幽影,眸含波涛怒意, 剑影在半空之中浮出,犹如莲枝落影, 轻盈浑厚之间,裹挟着纯净的剑意。

  “啪”地一声,狸珠长剑剑影落下,怜被他劈成了两半, 身形在原地消失, 随之地面上出现了一道傀儡小人儿。

  傀儡小人儿被从中劈成了两半,周围已经没了对方的气息。

  狸珠收了剑, 他看向四周,依旧置身在阴林之中,周围静悄悄的,他捡起傀儡小人儿,不知本体藏在何处。

  月色悄然落下,傀儡小人儿在他掌中被捏碎,他随之转身离开。

  狸珠回府时尚未天亮,白昼一点点地变短,在逐渐的消失。先不说没了白昼之后人族如何生存,此为邪祟的天下。

  单单是九州各城中的血疫,虽呈减缓之势,却更加令人担心。

  “我需前往北境一段时日……我不在的这段时日,你们好好照顾世子,若是他醒来,立刻给我写信。”狸珠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发现自己除了一把剑之外已无其他行李。

  远处天际北方天色隐隐可见仙山,纵然浩渺深处,他需动身前往寻邪祟真身。

  方转身,兴许是命运捉弄,随着“啪嗒”一声,房门被推开,侍从面露惊喜。

  “狸珠公子………世子……世子他醒来了。”

  狸珠握剑的动作随之顿住,他在原地停留,随即折转,随着侍从入内。

  殿中线香燃起,一众侍卫守在门外,狸珠身后跟着大夫,殿中情景映入眼帘。

  床榻上的人醒来了,薛遥只着里衣,墨发垂落,俊美的面容仍旧苍白,那双凤眼睁开目视前方,似乎刚从噩梦之中醒来,眼睫濡湿黏连,嘴唇毫无血色。

  狸珠下意识地去看薛遥手腕处,阴咒看起来已经收敛。

  “如何……世子的身体情况。”他问道。

  薛遥醒来之后未曾言语,只是目视前方,神情略有几分古怪。

  大夫原本因世子醒来而高兴,探了薛遥的脉搏之后神情变了几分,在一旁欲言又止。

  狸珠见状,屏退了一众侍卫,他的心随之提了起来。

  “可是阴咒侵扰?他如今身体……是什么情况?”

  他在旁边,薛遥却未曾看他,甚至不言不语,本就有些奇怪。

  “世子性子坚毅,自然抗了下来……只是先前灵体虚弱,阴咒侵蚀了一部分器官。如今眼不能见,口不能言,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

  狸珠闻言怔住了,他耳边嗡嗡作响,大夫的声音落在耳边,似乎隔了很远。

  此时床榻上的人若有所觉,薛遥转了过来,清冷凌然的凤眸一片空荡,空空地与他对视,俊美的面容一并蒙上了阴影。

  “………”狸珠好一会才开口,“我知晓了,此事暂且不要告诉任何人。”

  “对外只说世子身体虚弱,近来不可见人。”

  直到大夫离开,窗边白日隐隐浮上来,狸珠盯着薛遥看了好一会,这才上前,薛遥听见了动静,朝他看过来,在床榻上未曾动作。

  “薛遥……方才你可听见了,既已知晓,好好休息便是……我会照顾你。”狸珠坐在床侧,他握住了薛遥的手腕。

  薛遥无动于衷,似心不在此地,目视前方,凤眼中镀了一层淡淡的郁色。

  狸珠抓紧薛遥的手腕,片刻之后,薛遥转了过去,半张脸融在阴影之中。

  虽为开口,含义却不言而喻。

  “……薛遥。”狸珠唇线崩紧,他知薛遥心境,上前抱住了人。

  “你不必担心,自会好起来的。有我在这里守着,你不会有事,离州也不会有事。”狸珠碰到薛遥的发丝,他抠弄薛遥的肩膀,似在安慰薛遥,又似在宽慰自己。

  耳边熟悉的音色令人悸动,薛遥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鼻尖前碰到对方的温度,他掌间微动,轻轻地握住狸珠的手腕。

  ——不必守着我,前去做你该做的事便是。

  ——我自有对策。

  薛遥在狸珠掌心里写字,狸珠摇摇头,他知薛遥看不见,依旧看向那双眼,对薛遥道:“若是仙门无法解决的邪祟,我前去有什么用……我只盼望你早些好起来。”

  “你叫我如何丢下你……倒是你,虽说受了些伤,可你除去了玄水缚灵,如此是为天下百姓除了一大祸患。”

  “……我很为你高兴。”

  薛遥闻言动作稍顿,凤眼无波无澜,深邃如同一片深暗的湖泊,唇畔在此刻稍稍地扬起来。

  宽厚的掌心随之按着他,把他扣进怀里,他们二人相拥,气息纷乱了一旁的烛光。

  ——险些与那邪祟同归于尽。

  ——可是你将我带回来?

  “我听闻你出走已有十日,到底不放心,便去了黎城县寻你,在水域里找到了……把你背了回来。”

  ——狸珠,谢谢你。

  狸珠掌心里传来细微的笔触,薛遥在他掌心写字,如此郑重的道谢,反而令他有些不习惯。

  “你我之间何须道谢……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何以安心存世。”狸珠道。

  他眸中倒映着薛遥的眉眼,自江雪岐离开之后,只剩下薛遥在他身边。

  他不想看着亲近之人一一离去。

  狸珠在薛遥殿中待了两个时辰,直到薛遥睡下,他才离开,出了正殿,一旁的侍从都在等他。

  “狸珠公子……城中的情况,世子如何吩咐?”

  “世子近来身体虚弱,尚不理事,命令由我代传,城中情况依旧向我汇报便是,我会一一转达给世子。”狸珠道。

  “……可是出了什么事?血疫情况如何了?”

  “…………”两名侍卫面上难言,半天才开口道,“狸珠公子,前几日城中没有新增感染者,本来以为是有所抑制……昨天又新增了五百多例染上血疫的村民。”

  “除此之外,城内也有几例……还有一事,今日凌晨,先前染上血疫的村民情况恶化,他们昏睡了几日,今日凌晨全都死了。”

  “………”狸珠身形立在屋檐下,背脊笔直如同劲竹,他心下惊涛骇浪,面上依旧镇定。

  因了他镇定,两名侍卫也稍稍松口气,未曾那么慌乱了。

  “一夜之间都死了?可统计了人数……带我去看看。”狸珠道。

  “已经统计了人数,此事未曾向守城的士兵偷录,如今无人愿意接守城的差事,城主下了令违命者格杀勿论,如此才不至于城门无处可守。”

  “死了一百二十三人。”侍卫道。

  “其中有一户营帐全都没了……尚未查出来原因,只知死的都是近来昏睡过去的。”

  “……如此,今日吩咐下去,把此消息传出去,一日不可睡超过五个时辰,若是超过五个时辰,会加快血疫蔓延。”狸珠道。

  他们现在并不知死因,只能根据仅有的线索得出结论,一点点地去实验。

  “是。”

  “狸珠公子,还有一事……兴许因了和近来的天色变幻有关,不止染上血疫的病人。”

  侍卫有些尴尬,“就连我们也是如此,总觉得困意随着黑夜变长一并变长了……如此难以避免。”

  并不是他的错觉,狸珠走至城门处,天色尽黑,空气之中静悄悄的,宁静的令人松懈,人好似泡在春风池水之中,意志力一并随之消磨掉了。

  “目前尚不知是否为邪祟所为,若是实在困,下发一些茶水便是,尽量克服一下。”

  狸珠交代完,随之踏入被封印的营帐,他进去时守营帐的士兵睡着了,随之被他身旁的两名侍从叫醒。

  此地存放着数百名村民的尸体,他们一夜之间死去,身上尚且残留着血疫斑块,面容陷入沉睡之中,犹如做了美梦,死时面容恬静安详。

  狸珠挨个检查了村民们的尸体,毫无所获,若靠梦中夺人生命,如此防不胜防。

  邪祟到底要达成什么目的。

  狸珠心事重重地回去,到了自己院中,因了今日发生太多事,他难得在打坐时睡过去。

  昏昏沉沉地入了梦。

  梦到了一片牡丹花丛,鲜艳娇艳之间,金丝牡丹熠熠生辉,蝴蝶飞舞而过,花丛之中出现一道人影。

  远看墨发白衣,衣襟白鹤纷飞,深邃艳丽的眉眼夺目飞出,瞳孔墨色倒映天色,掌中取了一株牡丹,朝他横扫而来。

  唇角含笑,半分无阴郁气质,反倒圣光普照,矜贵圣明。

  这才是邪祟,不是二哥哥。

  还他兄长。

  莫要入他的梦。

  “此间泱泱,你想窥我心欲……?”白衣男子眉眼转过来,垂怜而视,托着牡丹圣怜之相。

  “缘自此山中。”随着人影消散,牡丹花一并凋零。

  “啪嗒”一声,狸珠睁开眼,背后一片凉意,窗边桃叶被吹落,远处北境天色暗淡之间亮起一道光。

  明镜之间,天水一色,金光浮现之处。

  ……那里是仙问山。

  第一百二十五章

  狸珠前往正殿, 殿中亮着灯,窗前落下侧影,一道人影立在那里。

  薛遥立在窗侧, 那双矜冷的凤眸被遮住, 身形修长单薄, 在此不知站了多久。

  公子遗世,风华无双。

  “为何不歇息?”狸珠问道, 打破了殿中宁静。

  薛遥闻言侧眸,手指在空中写字, 一段文字随之浮现。

  ——可是我的错觉,如今白昼似乎变短了许多。

  “并非错觉, 这都被你察觉了……确实如此, 应当是邪祟所为。”狸珠回应道。

  ——离州如今情况如何。

  “尚可,你不必担心, 若当真是仙道无能为力之事,你我也不会有办法。”

  闻言薛遥稍顿住, 隔着薄薄的白绫,似在与他对视, 沉默半晌未曾应答。

  ——你不该留在这里。

  “我近来看了好些典籍……查到了有意思的东西。”狸珠未曾理会薛遥,他转而握住了薛遥的手腕, 拉着薛遥从窗前离开。

  “日后睡不着唤我便是,我亦未入寝,闲来无事,我可以带你去城中转转。”狸珠说。

  他引薛遥在书桌前坐下来, 离州的典籍几乎要被他翻了个遍, 找出来一些古册,上面记载了一些典故。

  “这典故很有意思, 说是早前有个农夫常常昏睡做梦,梦见了自己处在桃源盛世之中……其中无恶无秽,人人信奉天道,不必为食禄担心,向善向诚,人人以私为耻,以恶为罪……每日只需内省自己,如此人人兼具美德,凡世便是圆满盛世。”

  “凡百姓有所依存,官不贪污,仙不自授长生,民无私心,俱以成全他人为先,无盗无娼,王不利己……品性至高无上,人人得以安乐无忧。”

  狸珠对薛遥道:“你说……有朝一日,这样的盛世能否出现?”

  薛遥认真的听着,闻言眉眼未动,却已在桌前写下字迹。

  ——无私有尺,为恶才是常事……同族尚在一日,永无盛世宁日。

  他们身为王族之后,少时都曾授过功课,何为纷乱,他们在同一片土地上生存,资源是有限的,注定要因掠夺其间资源而争伐。

  “我与你想的一样,此盛世之况有违人性,且不说别的,单单说以成全他人为先……若成全他人需拿自身性命去换,到时如何取舍,又如何讨论对错。”

  狸珠:“除非……其上有什么东西更为重要,使他们压迫私心,不得不如此。”

  如此怎么能算得上盛世?倒像是暴君治世。

  “你祖上为嬴氏,岂不是更清楚,秦王治世律法严苛,人人遵守秩序,表面律法得以落实,实则百姓苦不堪言。”

  薛遥闻言微微颔首,侧过眼来,朝他摇摇头。

  ——先祖爱民,无规矩不成方圆。

  “是如此,你说的不错。”狸珠话音方落下,窗边落下一道阴影,侍卫在窗边守着,俨然是有事要找他。

  薛遥耳力过人,自然也听见了动静,朝窗边看过去。

  “……兴许是有邪祟的下落,我前去看看。”狸珠道。

  他方转身,手腕随即被握住,薛遥攥住了他,面容转向他。

  ——何事需瞒着我。

  “………”狸珠,“我怎会瞒你,薛遥,你可要以这幅面容出去?”

  薛遥未曾言语,白绫下空荡的凤眼看向他,面容凝出一层冷淡的气息,他自知如今身残,指尖稍稍绷紧。

  “我自然不许……你先前立了许多功名,是,离州百姓敬重你,那你可知你得罪了多少邪祟?”

  “待此消息传出去之后,离州的百姓兴许会心疼你……仍旧拥护你……那邪祟们呢?且不说玄水缚灵在凡世多少邪祟拥护他……你过去得罪的邪祟,他们可会轻饶你?”

  “我可不想你再出差池……待你身体好痊了之后,你如何行事我都不会管你。”

  狸珠未曾说离州情境,百姓如今水深火热之中,人性难以定论,若此番消息传出去,未必得到敬重,兴许只会惹得离州大乱。

  “你且放宽心便是,交给我。”狸珠按了按薛遥的肩膀,他在薛遥身后站着,低头去看薛遥侧脸,指尖稍收敛,嗓音温柔了许多。

  薛遥未曾动作,狸珠见状稍稍放下心,他随之出了殿门,侍卫在廊下等他。

  “如何……下回直接去我院中便是,不必来世子殿中。”狸珠吩咐道。

  侍卫虽不知狸珠为何如此,但是这一段时间一直跟在狸珠身边,早已信服,此时道:“若非情况紧急……我不会前来。”

  “今日营帐中的血疫病人悉数昏睡,不止他们,守城的士兵也是如此……属下已尝试喊人……其中一名守城士兵被喊醒之后就死了,属下不敢再轻举妄动。”

  “除此之外,北境还传了信过来,是传给您的。”侍卫从怀里掏出来了信封,信是连夜送来的,上面的墨痕甚至没有干透。

  狸珠拆了信,侍卫与他逐渐熟练,此时心下慌乱,对狸珠道,“狸珠公子,如今城中起了谣言……白昼尽消,血疫横生,可是天下要亡离州城。”

  “既是谣言,何必再问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狸珠三两眼扫了信件,信是灵法君传来的,只写了让他回仙门。

  他看完信随即抬眼看向面前侍卫,侍卫因他的回答而愣住,他随之垂眼道,“我既非天道,无法给你答案。”

  “……且与离州共存亡。”

  狸珠原本转身要走,想起来了什么,步伐随之顿住,面容在梁柱阴影下。

  “……城中如今百姓四处拜的是谁的像?”

  侍卫被问的一怔,凡世之间,自然拜的都是仙君神像,尤其乱世之中,处处枯荣,唯有寺庙香火不断。

  “……离州所供为仙君人间相。”

  “……传令下去,今日起,离州境内不可再有仙君神像,凡是神寺皆为世子立像,告诉离州百姓,当世仙君无力救世,惟世子可保他们平安。”

  “………”侍卫见那道身影离开,这才低低应声,“是。”

  古往今来,何人敢摧仙君神像,如今眼前人拆其庙宇,离州本就在水深火热之中,如此若是触怒神威,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正殿梁柱之后,一道身影听完了两人对话,衣角随之消失。

  因了狸珠的传令,离州大大小小千余所庙,一夜之间佛台悉数摧毁,沉重的石像被砸毁,成为了废弃的石料,无数仙君神像堆积在枯木丛中。

  砸毁的眉眼悯然垂落,与这片土地融在一起。

  “薛遥,这是我熬制的药汁,你尝一尝,有明目开嗓的作用。”狸珠亲自熬制的药汁,他手掌两侧都沾上了香灰,空气中都是药汁的苦味儿。

  薛遥原本在窗前坐着,此时闻见了药汁的苦味儿,耳边轻轻沉闷的一声,药碗放到了他旁边。

  ——原先不知你兄长苦痛,如今才有所了解。

  薛遥在半空之中缓缓地写道。

  若是先前,提起江雪岐,狸珠定然要附和他一番,江家二公子先前病弱身残,意志力何等坚定,一路撑到仙门。

  薛遥写完了,耳边未曾得到回应,周围静悄悄的,狸珠甚至未曾提起那个名字,只催促他喝药。

  “药快凉了……我放了好些蜜饯,你快尝尝。”

  “算了,你看不见,我喂你便是。”狸珠说着自顾自地又端起来,他熬药花了两个时辰,用的异兽眼珠,书上可是写了很管用。

  薛遥双目空空,目中无物,汤匙碰到他唇边,他依言喝下药汁,苦味儿随之在舌苔之间蔓延。

  “薛遥……苦吗?”清澈的嗓音传来。

  舌尖略微发麻,蔓延至腹腔之中,好似在体内扩散开来,薛遥下意识地摇头,舌间分泌出唾液把苦味儿咽了下去。

  “苦也得吃,这是我好不容易熬出来的,你可不能浪费了……忍着些便是。”狸珠看出来了端倪,瞅了他一眼。

  ——我想去城中看看。

  “过两日如何?这两日邪祟尚未抓住,两日之后我和你一起前去。”

  耳边落下碗碟相碰的声音,空气安静了下来,好一会,狸珠对他道:“兄长已离我远去,我如今已释然。”

  “邪祟与人族沟壑万里。”

  随着一碗汤汁喝完,汤碗被轻轻地搁到了一边,似轻轻落下了一声叹息。

  “……我与他缘分已尽。”

  薛遥未曾动作,没有哪个瞬间,让他感到狸珠离他那么远,令他难以触及。

  他只感觉到,对方从沟壑之中翻涌而出,在朝着另一道无形的极路而去。

  深夜。

  待狸珠而去,薛遥在窗前耐心的等着,他对狸珠过于了解,若是想防备起狸珠,同样轻而易举。

  正殿里有暗中看守他的侍卫,他避开了路过的侍卫,为了避免给狸珠添麻烦,他戴了一顶斗笠出行,无人知他是离州世子。

  他虽目不可见,却听得见流民苦难之中的□□。

  虽难以言语,却可感受到城中萧瑟与枯萎景色。

  城中已有半数院落无人居住,寺庙之内新立神像,百姓无仙君可奉,在他像前寻求庇护。

  孩童流离失所,逢人便祈求凡食,四下漠然而视,城中士兵看守,老妪行路艰涩,晕倒在街巷之间无人问津。

  “世子啊……世子啊,世子何时回来看一看离州百姓?我妻儿俱因血疫被送往城外,如今不知她们生死……若世子能听见,能否让我见一眼妻儿……”

  “怎么偏偏是我离州……这病害死了多少人!世子啊……若日日昏睡都能做美梦……何必睁眼看乱世!?”

  “离州出忘尘,悯剑出南天,今时血疫现,世子护离君……公子哥哥,可否给些点心?我未曾染上血疫,你若是担心传染,直接扔到地上便是。”

  孩童稚嫩的嗓音传来,在薛遥面前伸出一双布满青斑的手,疮面掩藏在袖子底下。

  污糟的鲜血顺着手腕滴落,孩子随意地擦掉,鞋面上滴落一片深红。

  第一百二十六章

  薛遥身上未曾有凡食, 他耳边听见孩童稚音,对孩童道,“我尚余些银钱……你所说血疫, 可是如今城中流行疫病?”

  孩童听说有银钱, 立刻有些欢喜, 收回了手,围绕在薛遥身侧左右打量薛遥, 稚声稚气道,“公子可是闭门不出……未曾见城中惨状, 还是你看不见?”

  目覆白绫,兴许是瞎子。

  瞎子的钱应当更好骗。

  “城南那里有一片集中营, 你若是想知道, 我可以带你过去,那里许多染上血疫的百姓……他们如今都在等死。”

  “……”薛遥沉默片刻, 从袖中拿了碎银给孩童,“麻烦你带我过去。”

  对方朝他靠近, 孩童原先伸出去的手反倒瑟缩,看身旁的瞎子一眼, 随即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银钱。

  未曾说自己也染上了血疫。

  “公子,你不害怕吗?”孩童看薛遥一眼。

  薛遥眉眼被白绫遮住, 面容微垂,闻言回道:“若不幸染上,只能是天命。”

  “倒是有一事需要麻烦你……若是有人问起来,不要说见过我。”

  孩童拿了银钱, 乖巧的点点头, 对薛遥道,“公子, 我娘还在家等着我,我只能送你一程。”

  “无妨。”

  “娘亲可是病倒了?”薛遥路途之中问道。

  “娘亲染了风寒,我不能照顾她,晚些回去看看她,”孩童发觉自己险些说漏嘴,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后知后觉地看向身旁人。

  “公子,前面便是了……我不会跟旁人说见过你,只是不知公子名姓?”

  “方才已提起过名姓,再会。”

  孩童看着那道身影走远,倏然恍惚,方才提起的名姓……可是薛遥世子。

  “啪嗒”一声,掌中的银钱落地,他领世子去了血疫源地。

  ……

  “他走时可说了什么?”

  殿中静悄悄的,狸珠对着空荡荡的书桌,不知为何,他心下一片平静,似乎早知会是这般的结果。

  薛遥是枝头上的凤凰,哪怕折了翼,也不会在此地停留太久。

  “未曾……世子什么都没说,我们未曾察觉到世子离开,属下失职。”两名侍卫道。

  “………”狸珠好一会没有言语,对侍卫道,“我们分开去找,他应当没有走远。”

  “我前去城外,你们有消息立刻给我传音。”狸珠说完身形随之在原地消失。

  他回忆起薛遥说过的话,薛遥想去城中看看,他当时为何没有立刻答应?若是他答应了,兴许薛遥不至于如此。

  天空一片暗色,城外静悄悄的,一众营帐里未曾有动静,守城的士兵昏昏欲睡,前日的事尚未处理,虽下发了茶水,却几乎没用。

  每日都有人昏睡,不可随意叫醒,叫醒便会丧命。

  整片营帐安静的只有呼吸声,犹如一座死城。

  “你们……可有见到世子?”狸珠问道。

  无人回答他。

  四周十分安静,守城的士兵一并昏睡过去,怀中尚且抱着长戟,他们神情一致,似做了什么美梦。

  狸珠没有得到回答,他掀开了营帐,一个营帐里住了二十多名病人,空气中血腥气浓重,混合着浓烈的药汁气息,此地一片死寂。

  穿过营帐,后面是一片阴林,此地连着下属的村庄,若是薛遥想要出城,这里的士兵拦不住他。

  且不说如今士兵昏睡过去,离州已成无守之境。

  狸珠穿行在营帐之中,月色死寂,他掀开一处处营帐,迎接他的只有宁静,如同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薛遥啊薛遥……去了哪里。

  可是在怪他。

  狸珠停下来,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不觉走到阴林之中,夜色寒凉,无声的萧瑟之景之中,此地阴林间生长了一棵桃木。

  分明已是桃花衰败的季节,因白昼变短,季节一并延长,朵朵繁花盛开,桃枝倾下,桃花花瓣纷纷飘落。

  一点红落在狸珠掌心,他在桃树下透过缝隙去看月色,心绪一并陷入宁静之中。

  狸珠回到了城中,他不知道等了多久,如今天亮不是一件易事,待到天边浮出白光,侍卫随之回来。

  无功而返。

  接下来的一日、两日,三日……第十日。

  守殿的侍卫一半陷入沉睡,春景繁荣,桃花与梨花一并开了,花园中百花争艳,牡丹花枝娇艳,在夜色之中永不凋零。

  因城中士兵昏睡,已无人传信,北境未曾有消息。

  天降异象,花不凋零,草不枯散,白昼尽消,已经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狸珠剪了几枝牡丹,娇艳的金丝牡丹,如同锦瓶中雕刻出来的完美花枝,水墨晕染开来,只放在瓶中,数日未曾见枯相。

  草木已得永生。

  狸珠在窗台前留下寥寥数语,随即负剑前行。

  ——前往北境,不日归来。

  他背起一把剑,出殿时无人阻拦,城门已无人看守,途径见草木枯荣,却无活物之景。

  一袭春衫与千山相融,横长眉眼飞杏见星,盈盈秋水波粼墨色,负剑明净秋察沉稳之相。

  狸珠立于佛殿前,庙宇之中依他所言换成世子之像,朱红顶梁之下,废弃的石像在此地聚集。

  仙君面容割裂分离,悲悯慈目化苦逢吟,四下分裂形成千万之相,如同深渊在侧,沿路凝望着他。

  狸珠路过此地,再次感到窥视之意,此间神像无其不是那人的化身,天地孤寂之间,似在凝视他,看他如何踽踽前行。

  “………你且等着便是。”狸珠眉眼压下情绪,他掌中长剑翻转而出,“砰”地一声劈开了面前的石像,窥伺的目光随之消失了。

  石像在他面前粉碎一片。

  他收回长剑,继续前行。

  从离州出发往北去,沿途经过诸多城池,未曾碰到人族,城池之中一并陷入宁静,不见修士,不见王族,不见黎明百姓,甚至不见邪祟。

  桃花盛开繁郁,狸珠后知后觉自己已无五感,他连着走了十天十夜,未曾感到疲惫,放佛身体已经失去了这一功能。

  无人诉说。

  没有他人。

  仿佛只剩下他,他感受不到饥饿与疲惫,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如同一缕孤魂朝着北境飘去。

  甚至听不见风声。

  狸珠已分辨不出,是已无风声,还是他已听不见风声。

  混混沌沌地前行,对方能够改此间四时,控制此间生机,他如何能与对方交手。

  狸珠每每想到此,便陷入阴影之中,复又想起一人,一张明艳的面容自脑海里浮出,记起他二哥哥。

  故人面容已经远去,在他记忆中一点点模糊。

  若是二哥哥还在,自不会让他一个人前去。

  夜晚下起了雨,狸珠寻了一棵树躲雨,原先对雨没有感觉,如今路途之中没有感知,雨珠落在脸上的时候,他才有自己仍在人世的触感。

  噼里啪啦的雨声砸在泥地里,狸珠背后靠着古树,他抬头看向远处,已能看到明镜台湖面,湖面围绕着一片山,最高的那处便是仙问山。

  眼见一片迷雾,狸珠握剑踏入风雨之中,镜面湖泊毫无反应,禁制失去了作用。

  明镜台已无弟子。

  “啪嗒”雨滴落下,仙问山是明镜台的禁地,先前为仙君故居。

  狸珠登上天阶,回到了原先的修炼之地,此地桃花散开,踏入殿中,灵法君闭目侧坐,靠在窗边陷入沉睡之中。

  容貌似冰封在此,与此境融为一体。

  狸珠在殿中待了片刻,随即离开,在他出殿的那一刻,肩侧碰到探出来的桃枝,碰散了一地的桃花。

  “江狸珠……”在那一刻,灵法君的声音直冲他脑海。

  狸珠身形随之在原地钉住。

  “听着……仙道不测,兴许为师很快会一并陷入沉睡之中。此间仙相已入魔障,你们几人先前与他转世有过缘分,兴许能免遭此劫难……”

  “切记……不要让他发现你。”

  随着最后一道仙音消失,桃花花枝一并碎裂,狸珠怔在原地,他回头,灵法君闭目守在窗台前,无声似有声。

  不要让他发现。

  师尊所言为何意。

  仙问山禁制一并被毁,此地蒙了一层迷雾,行在其中看不清前路。狸珠只能感觉自己踩在阶梯上,一步步往上。

  一共走了整整一千阶,眼前迷雾团团散去,亮起一道白光,远处一道人影随之浮现。

  男子墨发白衣,眉眼隐在光芒之中。

  “轰——”地一声,越靠近白光,耳边吟诵声响起,自远处而来,环绕着他,似有人在诉说悲吟,汇聚在一起在此地形成圣音。

  狸珠握紧了长剑,他追逐那道身影,不知觉加快了速度,待他踩上最后一截阶梯,怜在他面前出现。

  他掌中长剑顺势而出。

  “啪”地一声,长剑贯穿怜的身体,怜面容犹如神佛之相,含笑而视,向后纵落之间,他一并随之跌落。

  狸珠在这个时候也看清了周围。

  迷雾之间,这里装了无数的魂灵,吟诵声正是由这些魂灵发出来的。耳边风声翻涌,他随怜一并向下跌落,怜含笑看他,双目吟吟温柔。

  “此间沉痛……梦往永生,纵往前行,直抵极乐。”

  无数张面容在他面前划过,走马灯混乱的交织在一起,狸珠只感觉身体过分的轻盈,他抓紧自己的长剑,待他跌落深渊深处,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砰!”地一声。

  ………

  疼——

  腰部如同被人贯穿,从万丈深渊跌落,他是不是已经粉身碎骨?

  狸珠在剧烈的疼痛中睁开眼,他额头冒出来一层冷汗,模糊的视线中,入目的是天花藻井,以及一张稚嫩好奇的面容。

  ………此面容过分的眼熟,艳丽的眉眼,眼珠过分浓黑,犹如罄染一层郁色,唇色朱红,年纪尚轻,浓烈的美貌已初现端倪。

  ……怜。江雪岐。还是仙相。

  狸珠来不及思考,已经下意识地伸出手,手边没有武器,他直接便掐住了小孩的脖子。

  “砰”地一声,他掌间使力,小孩往后撞上柱子,抓住他的手指。

  “………哥哥。”小孩发出微弱的声音。

  第一百二十七章

  眼前孩子有一双过分阴郁的双眼, 如同淬染一层墨汁,直直地盯着人看时,令人不由得发麻。

  他身体瘦骨嶙峋, 被纱布包裹着, 脏兮兮的发丝缠绕在身后, 瘦弱的骨节似要凸出来。

  可是借此皮相迷惑他?

  此时杀了他,避免他日后祸世。

  狸珠不由得掌心使力, 孩子原先眸中情绪浮动,察觉到他的杀意之后, 立即咬了他一口。

  他掌中吃疼,稍收了些力气, 因为这一瞬间的失误, 孩子挣开他,转瞬之间便消失了。

  ……不是人。

  狸珠看着小孩消失的方向, 虎口处多了一道牙印,他收回手, 耳边依旧嗡嗡地响……他记得自己从仙问山跳了下来。

  此地………

  狸珠这才注意到自己在庙宇之中,身后仙君神像立在佛台之上, 面容圣悯慈悲,眉眼垂落俯瞰世间凡尘。

  可是又将他拉进了幻镜之中。

  狸珠举起了身侧的长剑, 用长剑对准了自己的脖颈,掌侧执剑,闭目使力。

  他不愿在此地消磨时间。

  “啪嗒”一声,狸珠方使力, 剑柄随即传来清脆的声响, 面前出现了一道小小的人影。

  方才消失的孩子再次出现。

  小孩漆黑的眼眸盯着他看,掌心轻轻地搭在他的剑柄上, 扣住长剑不让剑刃继续往前。

  看来是没有走远,一直在旁边盯着他看。

  狸珠面无表情,“在我改主意之前,赶紧放手。”

  小孩因为他的话稍稍犹豫,随即还是按住了他的剑柄,盯着他的脸道:“你若是讨厌我,我不再来找你便是……不必如此。”

  “我知你厌恶邪祟。”小孩低头去看双脚,他的双脚一并被纱布包裹着,未曾穿鞋子,脚侧纱布透出些许深红。

  狸珠闻言折眉,抬眼便见仙君神像,他心下膈应,眼前这小孩双眼过于熟悉,简直与江雪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里是哪里?他如今在何处?”狸珠看了一眼神像。

  “这里是神山脚下,你也要学那些百姓前往去追随仙君………我不会告诉你他在哪里。”小孩开口道。

  随即在他身边坐下来,原先与他隔了一段距离,看他两眼,随即蹭到他的衣袖。

  “你再积累一些功德,兴许能见到他。”

  狸珠复低头去看自己,他穿了一身凡世间的古怪道袍,金丝镶袖,上有金云雪浪,腰间系了一道令牌,上有“信众”二字。

  “此间不过是一场梦………我不能留在这里。”狸珠捏着那块令牌,他未曾犹豫,长剑对准了自己颈侧。

  狸珠闭上双目,心下一片宁静,随着剧痛传来,鲜血溅落神像,他眼眸睁开,一片血色之间,对上一双深黑墨眸,那双眼眸一瞬间的收缩。

  “………”

  莫苦人间众。

  鲜血溅落,滚烫热烈,小孩在那一刻瞳孔紧缩,他怔然了片刻,随即纱布下骨骼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身体不断地抽条,身形从孩童变成少年模样,浓郁的眉眼下压,烈淬曲澧。

  浓艳的五官散发出一层邪气,墨黑殊绝。

  他没有犹豫地把地上青年抱起来……先前还好好的,为何偏偏今日想不开。

  分明是此地神使……他并不知此刻怀中神使已经换了个芯子。

  少年身体被纱布牢牢地裹住,他抱着怀中人踏出寺庙,鲜血染红一片,怀中人手腕垂落,沿路滴下星星点点的红。

  出去时走的过快,带落了贴在寺庙之外的通缉令。如今是齐天盛世,人人信奉仙君,通缉令十年难见,其上只有一张模糊的画像。

  通缉的是一只邪祟,此邪祟面目难辨,擅幻化容貌,常年包裹纱布遮掩身容,原身是一只艳鬼。

  穿过阴阳两界,如今邪祟鲜少前往人间界,仙道如今通天,手段在他们之上,逼得他们屈居于此。

  “鬼医……能不能救救他。”

  少年带来了人,他一路上捂着狸珠的伤口,掌中鲜血染红,因一路急行,面容染了一层郁色,浑身鬼气难以遮掩。

  “作甚这么着急……”鬼医原本慢悠悠的,抬眼即见对方满身的鲜血,被眼前阵势惊住,未曾问为何带了个人族回来。

  忙碌了一个时辰,将此人族的喉咙伤口缝合,他忙活时,一旁年少的鬼王守在原地一动不动,视线未曾离开过。

  “他这是怎么弄得?何人动的手,手法如此残忍。”鬼医已经看出来兴许是自戕,如此试探的问一旁少年。

  “他自己动的手……原本还好好的,突然晕倒之后醒过来就像变了个人,神色郁郁……鬼医,这是为何。”

  鬼医闻言了然,回道:“近来凡世多此事,好些人族还活着非说自己已经死了,分明没病非说自己害了病,还有的总做梦梦到自己浑身流血……此在凡间是常事,他们害的疯病只会持续一段时间,等他们认清现实就好了。”

  “用我们的话说这叫做还魂,一开始丢了几分神智,等到了时候,自然而然就会找回来,神魂会各自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他何时会醒来。”少年问道。

  床榻上的青年脸色苍白,双眸紧闭,墨色发丝沾湿在脸侧,耳边尚沾染血色,修长的脖颈覆盖了一道丑陋的疤痕。

  “……伤好了自然就醒了。”

  ………快醒醒。

  ………快些醒来。

  ………莫在此地停留。

  喉咙疼。

  伴随着心脏的位置隐隐作痛。

  狸珠恍惚之间似闻到了雪香,清冷寒意,雪中霜潭,此气息过分熟悉,引他恍惚似见到故人。

  “鬼医,若他醒来仍旧郁郁寡欢……我应如何。”

  “公子拦着他便是,他的身体经不起第二次折腾。”

  “那我要为他寻些药物……他何时能好起来。”

  “公子莫要随意行动才是,不要死在外面。”

  “他应当很疼,我能不能代他承受此痛。”

  鬼界什么都不多,最多的便是阴冷法子,让他人代为承受阴惩,只是多用于别人,未曾有人用在自己身上。

  “公子莫要想了,不能。”

  “……鬼医。”这句之后没有了下文。

  少年盯着床榻上的人,他怔然在原地,原本要问什么,因昏迷过去的人不知为何流泪,把他的话音全部堵了去。

  做了什么样的噩梦,为此难过。

  他在一旁看了一会,收回目光,随即又伸出手,指尖碰到对方的眼皮,擦掉了那一抹泪痕。

  “……何事如此惹你心忧。”

  低低地一句,轻轻落在青年耳畔。

  狸珠硬生生的被疼醒,他额头出了一层冷汗。掌心不由得攥紧,喉咙口发干,眼睫挂上一层泪珠。

  他睁眼便见白衣少年在他床头,露出的部分缠绕纱布,眉眼深邃漆黑,艳丽的面容垂落,眼神之中有细碎的情绪拗动。

  眼前人与记忆中牡丹花丛之中的少年重合,狸珠脑海里嗡地一声,裹着纱布的手掌朝他伸过来。

  修长的指尖骨节几乎凸出来。

  狸珠下意识地避开,“砰”地一声,他凝聚了全身的力气,这才抬起手,把白衣少年伸出的手打偏。

  他因为这个动作牵动伤口,修长的脖颈几乎开裂,手掌撑在床边,掌中冒出冷汗,低低地喘着气。

  如此狼狈姿态,狸珠不由得捏紧了被褥,发丝在身侧散落,他抽空打量四周,此地不见天日,不知此是何处。

  ……他为何没有离开这里。

  身旁有目光投来,少年在他身侧倏然开了口,“为什么。”

  少年只当眼前神使知晓了他邪祟的身份,才对他表现出如此厌恶。

  四周浸绕着雪香,狸珠浑浑噩噩的试图起身,只当身侧邪祟欲要蛊惑他,他未曾理会对方。

  方起身,他的肩侧随之被按住,被白衣少年生生的按了回去。

  “………”白衣少年此刻心情不怎么好,盯着狸珠道,“你如今伤势未愈,要去哪里。”

  “不必担心,我不会杀你。若要杀你,不必如此大费周折的救你。”

  “………咳咳………咳……”狸珠喉咙处传来剧烈的疼痛,他察觉到一股热流,此时撑着没有晕过去,见面前人变了脸色。

  ……他不能死在这里。

  狸珠眼见眼前少年又变了副模样,不知是何缘故,兴许因为着急,容貌消失,在他面前变成原型,化成一团白色骷髅,在黑雾中消失了。

  “鬼医……你快看看他,他伤口又出血了。”

  狸珠虚弱的闭上双眼,耳边能听到两人的对话,少年音色阴恻恻的,一直在他耳边环绕。

  “他见我便浮现厌恶之色,可是我吓到了他?”

  白衣少年在他耳侧低语,狸珠原本撑着没有昏过去,兴许因为雪香环绕,温柔地包围着他,他陷入雪香之中闭上双眼。

  ………

  神山之上。

  仙雾缭绕之间,此地是神殿所在之地,金乌浮现为此地镀了一层圣光,苍茫云雾之间,瑶池从天而落,倾落人间成山川河流。

  神殿之中白衣男子端坐,他容貌生的艳丽惊鸿,眉目显圣,气质冷淡矜克,因修为已通天境,已无人能窥见他容貌。

  与凡世之中所铸人间相相比,少了一份悲天悯人,多了几分平静疏离。

  此地是他创造的极乐之地,凡世永生,人人信奉仙道正义,尽善尽美,由他在一日,此盛世永宁。

  倏然,白衣男子睁开了双眼。

  眉目微垂,看向自己缺失的尾指。

  他先天指骨缺失,于人间相时,曾四处寻落,执念引他道消,令他险些毁道心,他邃舍去红尘凡念,得道飞升一统九州。

  未曾想那携带残念的指骨……竟以枯骨之相新生。

  ——怜君多歧路,复见此山明。

  第一百二十八章

  “你身体还没有好……并不是我不愿放你走, 待你身体好了,我再送你回人间便是。”血池前,黑雾弥漫, 远处白光若隐若现, 似在很远的地方, 那是人间界。

  狸珠在床上躺了几日,这几日都是对方照顾他, 他面色苍白,眉目之间笼罩了一层阴霾。

  没有从这里消失。

  他低头看自己颤抖的掌间, 长杏眼漆黑深色,注意到身后的人一直留意着他, 他邃转眸。

  “………你先前所说此世神山仙君, 可是寺庙佛台供奉之人。”

  “自然是他,此世仙君只有他一位。”

  “你为何总是问他, 难不成自刎便是为了向他献祭……为何行如此蠢事。”

  白衣少年在他身后低声道:“……说来你兴许不信,他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狸珠未曾言语, 对白衣少年道,“我想前往人间看看。”

  “你……”白衣少年欲言又止, 对上那双眼眸,原先是一双清澈分明的眼眸, 如今眼中多了一层悲切。

  拒绝的话到嘴边改了口,“罢了,今日正好是中元节,随你去便是了。”

  “你得答应我, 不会乱跑, 我便领你前去。”

  狸珠未曾言语,他盯着人看, 对上白衣少年深邃的眼眸,对方稍稍移开目光。

  “……人间哪有此处自在。”

  “……这个给你,你可要拿好了,不要被发现了。”

  狸珠手中多了一块玉石,他感受到这玉石能够隐藏气息。

  他并非邪祟,为何要隐藏气息,思及此,抬眸看向白衣少年。

  “你拿着便是,我不会害你,这玉石能够让你………不被他发现。”

  “你先前自刎,若是被发现了,兴许要把你抓到圣存殿。无论如何,小心些为妙。”

  狸珠闻言折眉,他并未应声,到底收了玉石,随白衣少年一并行路。

  如此艳丽面容,天生周围笼罩一层邪气,前方的白衣少年倏然转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你还未曾问过我名姓……我单字岐,先前扮作孩童骗你是我不对,你莫要生气了。”

  岐目不转睛地盯着青年看,他自然知晓狸珠名姓,且见对方第一眼,便忍不住被吸引,不惜冒险日日跟在对方身边。

  尽管对方自从摔了一跤之后似乎就变了个人………他却能感觉到,还是同一个人,只是深沉了些。

  狸珠脚步倏然顿住,视线转过去,看向白衣少年,嗓音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

  “你说……你叫什么?”

  “山支岐,怜君多歧路,复见此山明。岐字并不好听,只是我是邪祟,此名字倒是应景。”

  “怎么了?可是这名字晦气?”

  “…………”狸珠半天没有讲话,收回了目光,不去看身旁人。

  他们二人穿过了阴阳地界,踏入人间界,今日是中元节,街道之上却无任何邪祟气息。

  反倒人族今日格外热闹,枝头挂红灯,点点影落照朱影,火把汇聚在一起灼烈燃烧,人族扮仙姿,诸仙的画像在墙壁上挂起,路边人人面上带笑,一片欢乐之景。

  狸珠走在其中,却感觉到一股怪异之景。每隔两步一副诛仙画像,周围的男女都在谈论仙君圣迹,所言皆为夸赞。

  “今日我与夫君一起去了神庙,原先准备服丧,我险些误了时辰,多亏夫君劝我,不然兴许赶不上祈祭。”

  “还是你夫君明事!丧事哪有祈祭重要,你好好表现,日后仙君自会授你长生……免遭折寿之苦。”

  “前些日子听闻你夫君去了赌坊………可是真的?”

  “仙君在上,何人如此污言造谣,我夫君不过路过先前王家院子……何况那户人家不是已经被抓走了吗?贪嗔为戒,自有天罚。”

  两名女子行在人群之中,两人面上都带着笑意,笑容却有些僵硬,眼中不知是畏惧还是别的。

  狸珠与两名女子擦身而过,他脚步停下,侧身去看墙面上的画像,画中人矜冷澧丽,长身而立翻折长剑,一副圣明之相。

  如此行在画像前,犹如被那双圣目盯着,而街道之间……每隔两步或有一副仙君画像,或有仙君明目,或有仙君神龛。

  如此置身在人群之中,仿佛一道无形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悄无声息却又威压并存。

  狸珠一直盯着画像,复又看向岐,岐与画像之中人长相别无二致,只是气质完全不同。

  一个仙气飘飘,另一个鬼气泱泱。

  “为何如此看我,”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世间皮相诸多,我不过恰好与他形似。”

  “你不喜欢这张脸……还是太喜欢这张脸,我有千张皮相,可变化成任意面容。”岐一边说着,一边当真变给他看。

  说着换了一张少女面容,漆黑艳丽眼眸变得羞涩了几分,转向他微笑起来。

  “这样如何……你喜欢吗?”

  狸珠没什么表情的收回目光,苍白的面容毫无波澜,空气安静下来,他眼睫稍垂,让自身的阴影淹没至人群之中。

  身旁的人声悄然消失,全部化成浪潮一般的嗡鸣声,俱然人群萧索,只剩下无数仙君神龛,对方似在垂目微笑,看蝼蚁一般凌驾于上。

  将他玩弄于鼓掌之间。

  “喂——”耳边骤然传来冷淡的少年音色,狸珠骤然回过神,腰肢处传来触感,对方手臂横在他腰间,拦住了他的前路。

  他不知何时走到了桥边,往前一步便是极深的湖泊。

  岐面容笼罩了一层郁色,眉目深黑,往下压融进阴影,不由分说地把他带了回来。

  “你就这么想死……若是不想活了,跳下去便是,如此憋屈的死了不枉此生……跳吧。”岐松开了他。

  虽说松开了他,一双眼却紧紧盯着他,浑身绷紧了。

  “………”狸珠捂住了自己额头,额头上冒出来冷汗,他远远地看了一眼神龛,方才不过是出了会神,身体便不自觉地走到这里。

  “我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狸珠艰涩地开口,他心脏紧如弦,一点波动都会令他喘不过气。

  “………”岐没说什么,只是待他转身时,抓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攥住他的指尖。

  “临走前说好了的,让你不要乱跑。”

  “若你这般被发现了,定要被抓去圣存殿。”岐凉凉对他道。

  狸珠未曾应声,他被抓住手指,不得不跟在岐身后,岐侧目看他,艳丽的眉眼纷飞,唇畔冷凝的弧度稍扬。

  “你看那个兔子花灯,是不是跟你很像……要不要买给你。”

  狸珠顺着看过去,看到了一只挂起的兔子花灯,兔子杏眼圆睁,竖起耳朵,后面画了圆尾巴,随着风势滴溜溜地转。

  他并不觉得像。

  方收回目光,却被抓着上前,岐不由分说地便拿了那只花灯,塞进了他怀里,商贩丢了一只花灯,倒是银钱落在摊位上。

  “送你了,不要日日寻死觅活,开心一些,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将你救回来。”

  狸珠:“………”

  他方要把花灯放回去,突然之间,人群中传来了一声尖叫。

  “啊啊啊啊——”

  “血……好多血……好多血……我马上就要死了……世子!世子!救我啊薛世子!”人群中瞬间安静下来,犹如一道凄厉的魔咒,远处男子骤然脸色苍白,面容冒出一层虚汗,全身发抖,在原地脱力跪下。

  听闻“薛世子”三个字,狸珠耳边犹如一道惊雷炸开,他怀里的花灯倏然脱离,紧紧地盯着远处人群中的男子。

  男子已经倒地,他捂住了自己的脸,不停地挠脸,一边挠脸一边念叨,他身侧的女子不由得面容发白。

  “玄易……你怎么了,可是又被魇住了,你好好看看我,这不是梦里,哪里有血……?”一旁的商贩吓得坐在地上,原是他养了一只猫,只是近来不知猫得了什么病,染了一身的青紫斑块。

  男子倒地抽搐,面容惨白一片,不停地挠自己身上,脸上被挠破一片,他双目犹如充血,在女子朝他伸手时下意识地便避开了。

  “别碰我……”男子声线颤抖,压抑着哭腔,在原地颤抖蜷缩成一团,“我不想传染给你!你快去城中寻世子……这里不是离州城,我没有做梦!你们把我带到这里……都是你们干的……我不要死……不要流血……”

  “他的疯病可是还没有好……兰芝啊,把他送到圣存殿便是,他正在说胡话呢。”

  “离州!?从未听说过!此地为仙道盛世,何来的世子,只有仙君庇护此地,他信仰并非仙君,便是邪祟……来人啊,送他去圣存殿!”

  “兰芝啊,你且宽心,近来许多人得疯病,说明他们对仙君心意不诚,意志不够坚定,待他从圣存殿出来就好了,不会有任何事的。”

  地上男子抽搐颤抖,好似身上长了什么东西,一边神神叨叨地说着胡话,视线侧过去看到长满青斑的猫,瞳孔收缩难以移动。

  周围一道道目光落在男子身上,犹如针尖,锐利地审视着,一寸寸地审判男子的灵魂。

  狸珠伫立在人群之中,倒下的男子分明安然无恙,动作之间却好似投下了一片片青紫斑块阴影。

  离州血疫。

  薛遥薛世子病重,未曾守城。

  仙道举步维艰,何来盛世。

  那一刻,一道巨大的嗡鸣声从天而落,贯穿他脑海,他眼前犹如从天而降一片血海,深红的鲜血将此城池染红,一具具魂灵汇聚在一起,青紫斑块凝结污糟之色。

  假的。

  真的。

  假的。

  真的。

  到底是真是假?狸珠脑海里无数道声音翻涌而来,犹如锐利的利器贯穿他的耳膜,逼得他身形难以支撑,“砰”地一声跪下。

  神龛之中仙君垂目而视,神圣的面容蒙上一层迷雾。

  第一百二十九章

  “他会被送去圣存殿, 你可知道圣存殿是什么地方?名义上是改造教化之地,实际上是折磨人的场所,进去之后是活人, 出来之后便不知是人是鬼了……是一摊行尸走肉。”

  狸珠脸色依旧不好, 人群已经散去, 他眼睁睁地见那名男子被带走。

  “他们所说的疯病……是什么意思。”狸珠半天开口道。

  “若用人族的话说,疯病便是你现在的模样………性情大变, 非说自己不应该待在这里,另有去处, 只是他们不会以自刎来了结自己……你是第一个。”

  “若被那位仙君发现,你会被送去圣存殿, 直到你再也没有自戕的念头为止。”

  “何时会得疯病……为何有些没有疯。”狸珠喃喃道。

  他们倒更像是原本的九州臣民, 被拖到此幻境之中。

  如今被困在这里出不去。

  “这我自然不知,我平日里并不过问人族之事。”岐对他道。

  “………”狸珠沉默片刻, 抬眼看向白衣少年,“那你呢?你可曾有一段陌生的记忆?”

  岐闻言朝他看过来, 深明的眼底若有所思,随即微笑起来, “兴许要让你失望了,我自记事起就在此地, 未曾得过疯病。”

  一边说着,岐一边抱着兔子灯,掌中稍稍使力,“你总是心事重重, 若是愿意说出来………”

  话音未落, 显然狸珠没有听进去,眼见着狸珠要跟上去, 岐连忙把人拽住了。

  “……你要去哪里?”

  狸珠打算去圣存殿一探究竟,不必说岐已经看出来了。

  “你不要想了,我敢保证,你不会想去那里……那里到处都是他的眼线,你将有去无回。”

  话音落下,狸珠显然没有动摇。

  “……若想接近他,并不是没有办法,”岐握住他的手腕,低眸看他,眼中敛着情绪,“你先前既是神使,想要接近他自然容易许多。”

  “神使?”狸珠这才问出来,他仍旧穿着先前的衣衫,金线闪烁,其上缝制金莲,在他肩侧熠熠生辉。

  “每年一次的选拔……若你被选上了,就能前往神殿。”

  “如何才能被选上。”

  “历代选上的形态不一,你问我……我并不知。”岐说着,复又看一眼身侧的青年。

  青年样貌自然生的极好,原先澄澈的双眼如今压了一层郁色,像是清尘莲物蒙上了一层灰尘,褪去了颜色,在莲池中摇摇欲坠。

  “不论如何……你前去试试便是。”

  他们二人回到了鬼界,阴阳两界之间,狸珠回头看一眼,人间言笑晏晏,一片欢乐的和睦气氛。

  他收回了目光,转身踏入黑雾之中。

  “鬼医,你可知我如何诞生?”岐在血池边坐下,看向远处清碧衣裳的青年,青年背对着他们,身形似与黑暗融在一处。

  鬼医磨着掌中的药,未曾言语,只是随意的指了指血池之中,那里有一团团的枯骨,他便是从枯骨之中诞生。

  “我从未得过疯病,不知世外之事……但是我见他第一眼就喜欢他,如此可算作是疯病?”岐陷入沉思之中,漆黑的眉眼映着远处青年的背影。

  “痴魅之心,我看不是疯病,是犯了春思。”鬼医说。

  岐不再言语,他其实并不想让狸珠过去,只是狸珠在此地待的并不快乐。

  数日之后。

  狸珠成日不见太阳,身体尚未好透,脸色透出病弱的苍白,唇色亦如此,一旁的少年看了两眼,随之不知从哪找来了胭脂。

  “不要动。”少年音落在他耳边,随即凑过来,艳丽的眉眼压下,修长的指骨蘸了胭脂落在他唇上。

  相似的眉眼,眼中盈盈的映着他,一抹朱红之色在他唇边晕开,唇色红润了些许,显得有些气色。

  “你模样生的这么好……岂能成日厌眉浮愁,还差了些什么。”岐稍稍沉吟,随即变出来了一对墨绿的耳环。

  耳环呈蛇口圆环,泛着深幽的碧色,在狸珠耳侧垂落,狸珠盯着那一抹幽绿,神色有些怔然。

  “这是我娘亲留下来的遗物,你可莫要丢了,如此殊色,冠绝凡世。”

  铜镜之中,狸珠耳戴碧环,长杏眼徐徐绽开,病态的面容笼罩一层郁色,身侧少年则艳丽明媚,深邃眉眼隐约带着温柔之意,透过铜镜侧目看他。

  岐撒了个谎,他没娘没爹,这耳环是他从骨堆里捡的,只觉得喜欢,便留下来了。

  狸珠稍稍地侧脸,他一并把自己的剑带上了,若是选不上神使,只能撕了这虚妄之境。

  “还有一事……帮我打听一个人,他唤作薛遥,字忘尘。”狸珠头一回拜托岐。

  岐有些意外,下意识地便追问道:“薛遥?他是你的朋友吗?”

  或者是一并害了疯病的病友。

  怎么听都是男子的名字,既是男子,他有什么可担心的?为何还是莫名心中反感。

  “是我的朋友,我不知他是不是也在这里。”狸珠开口道。

  “我知晓了,”岐应了,对他道,“若是见到那人,千万不要让他发现你………”

  岐随之顿了顿,对狸珠道,“不要让他发现你与旁人不同。”

  狸珠路上尚不明白什么意思,直到他随着人流而入,来到凡间的朝圣之地,此地名为小梵天,仙君身形隐入尘烟,天为穹顶地为炉,圣像之间吟诵自天际而来。

  光线从穹顶落下,人在其中尽显渺小,透过佛钟震荡的音色,只想朝拜跪服。

  大大小小的神使一共百来名,狸珠在中下靠后的位置,他随着一并跪下,眼角扫到同样的金丝莲纹,吟诵声一并而起。

  “此哉盛世,幸得仙君治世。非仙君信徒,送往圣存殿。非仙君信徒,其心可异,非仙君信徒,非我同类,非仙君信徒,罪孽深重,心智不诚,异教邪徒,送往圣存殿。送往圣存殿。送往圣存殿。”

  “仙君治世,盛世永延。”

  “圣存审判,诛伐异心——”

  狸珠脑袋里嗡嗡作响,他随着一并念出来,声音汇入人群之中,在他踏入此地时,便察觉到了一道窥伺的目光。

  无声无息地贯穿他的身体,他全身绷紧僵直,不敢有任何动作,似乎一旦有破绽,这些神使会把他当做异教徒拖下去。

  “砰”随着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狸珠背脊弯了下去,就在此时,随着所有神使的身影一并重叠。

  倏然,一道巨大横冲的威压落下来,狸珠险些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他手指攥紧,脑门磕出来了淤青,因了此威压过分强势,他万分抗拒,引得他身体几乎颤抖,难以忍受胃中挤压,险些吐出来。

  狸珠背后冒了一层冷汗,眉眼扫到周围的神使,他们面容浮现出崇拜之色,心甘情愿被碾压低头,与他神情截然相反。

  他不由得牵起僵硬的唇角,强制自己一并露出唇畔弧度。

  巨大的祭台上,出现了一袭白衣,男子长身而立,容颜金光朝圣,因修为齐天,已看不清相貌,身形与身后神像几乎相融。

  “此世之主,仙君垂怜——”

  “砰”地一声,狸珠的脑袋不得已再次磕了下去,他眼角扫到了那一抹白衣,他先前已见过对方数次,为人间相时尚未有此等威压。

  现在台上的,是舍去凡心得道飞升的仙相。

  因看不清对方面容,狸珠垂下眼眸,威压落在他的肩侧与背脊,前方的神使悉数闭目待择,犹如引颈的羔羊。

  周围安静下来,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狸珠的心脏砰砰跳个不停。

  距离如此之近,到他身边来。

  到他身边来。

  狸珠扫到自己腰侧的长剑,眼角扫到了那一抹身影,那抹身影徐徐往下,狸珠计算着如何能一招制敌,掌心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雪衣莲纹,衣襟飞鹤,一步……两步,三步。

  随着人影越来越近,威压一并落下,“啪”地一声,狸珠额头一滴汗滴落,砸在地上映出清晰的声响,对方随即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无形的打量目光落在他身上,冰冷如视凡物,锐利地几乎要刺破他的肌肤血肉。

  周围异样的目光一并投来,神使冷冷地看向他,犹如在看什么肮脏的邪物。

  狸珠脑袋飞速地转动,牙根因为咬紧传来了一阵阵的酸疼,他随之伏下身,抬头时眉眼已将情绪悉数掩了去。

  无悲无喜,无波无澜,圣洁之目,其中满含愧疚。

  “我今日身体不适,还望仙君垂怜……并非有意失礼。”狸珠面色苍白,他天生一双杏眼,若是不垂目时,总给人温顺柔软的错觉。

  如此抬眼温声细语,仿佛一朝回到了少年时期,犯错时低声认错,时而侧目,仿佛眼前人便是他最纯圣的信仰。

  因他如此无害的蠢朴模样,周围冷然的目光散了去,一众神使恢复如常,低目等着仙君的吩咐。

  “………”狸珠低眉侧目,直到气氛恢复如初,那道身影离去,他心上紧绷的弦才松懈下来。

  他攥紧的手掌复松开,惨白的掌心攥出来了几道血印。

  周围投来目光,狸珠复又握拳,低眉遮掩了情绪。

  那人似乎只是走一遍过场,倒是此地的神使,如同最忠诚的奴仆,随时随地准备为仙君赴死。

  排除异己,何人不守此间道义,便会送往死无葬身之地。

  狸珠方站起身,他面前多了两道白影,来人双眼被兜帽长袍遮掩,只露出双眼以下的部分,身形悉数隐在圣洁道袍之中。

  “………随我们前往神殿。”

  巨大的神像俯瞰,冷色阴影之中,白色身影转瞬之间消失。

  第一百三十章

  “被选上来的两名神使, 一位是凡世之中最有天赋的少女,便是南法塔中圣娑修罗南慈,另一位………天资愚钝, 未可开化, 兴许他当真有什么过人之处。”

  “我看是仙君抬爱, 若非他祭前犯错,仙君怎会注意到他?”

  “北境圣天之中, 容不得任何差池,一旦发现有异常, 立即向我汇报。”

  狸珠察觉到有视线落在他身上,他眼前是一层雪白遮目长袍, 金纹依稀可见, 他扫着门前落叶,梧桐杉木枯叶徐徐而落。

  来此地已有半月, 每日便是在此扫地念经,他最多只能前往供奉仙君的佛台前, 神殿前有一众神使看守,他进不去。

  狸珠掌间稍稍使力, 他抬头间露出脖颈处的疤痕,这梧桐树落叶不尽, 他是如何也扫不完的。

  何况只在此半月,他已察觉出不同,南慈有机会前往神殿,每日祈祝的经文都是南慈去送, 所有与那人牵涉的活都不让他干。

  与其说是抬爱他, 不如说是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他,只等他露出什么破绽。

  狸珠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每日做好自己的事情,有事无事佯装信徒前往佛台前祈祝,装出一副良善面容。

  “二哥哥……若你祭下有灵,便能看见我如今在神殿之中……若你还活着,必定会喜笑颜开,见我有幸入此神殿。”

  狸珠眉眼弯弯,他双手合十,墨色发丝散在身后,稍稍地向前,背脊弯曲,眼睫遮下冷然情绪,垂目间唇畔俯吻神像。

  触碰到冰冷之物,狸珠俯身时眼眸翻转,门外神使的身影随之消失。

  殿外。

  “……如何?他日日前往佛台前,可有发现异常。”

  “………”另一人羞于开口,半天才道,“我见他在殿中亲吻仙君神像。”

  “呵。”嗤笑声随即传来,“如此耻相,岂能留他在神殿丢人现眼,待足月之后便打发他送去圣存殿。”

  “抹了他的记忆,不要让他再出现在仙君面前。”

  梁柱之后,狸珠神情掩在阴影之下,他随之往后退,身形在原地消失。

  与他同行的少女唤作南慈,他们每日都会碰面,狸珠每日与她说话不超过三句。

  殿中香炉之中、画像之上的神使之眼,藻井之上的阵法,梁柱之上凸出来的一截冰冷器物,这些阵法器物会将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部记录下来。

  狸珠途径梁柱,冰冷器物随之旋转,好似无形之中的一双眼在盯着他。

  他把殿中所有神使之眼的位置摸的一清二楚。

  他每日的行动轨迹:起床,诵经,扫落叶,诵经,整理经文,中途可能会喝些茶水,尝试和南慈搭话,诵经。

  狸珠如他先前日日做的那样,他在桌前斟了一杯茶水,在梁柱的冰冷器物转过去那一刻,袖中之物悄无声息地倒进了茶水里。

  “南慈,我今日听闻你先前在南法塔中修行……我曾经去过,那里可是镇压了一只蛇妖?”狸珠状似无意地和南慈聊天。

  他们鲜少交流,此地神使揣测他们,又没有旁人能讲话,狸珠目不转睛地盯着南慈看,眼中温和平静。

  南慈比他年纪要小很多,十六岁的少女,心性坚韧至极,闻言稚嫩的面庞从兜帽下抬起,掌中佛经放下又拿起。

  不搭理他。

  狸珠想了想,又道,“我听闻过仙君斩蛇母的典故,仙君人间相时路过百里桃林,见南法塔寺蛇尾盘旋,邃斩之,蛇妖改邪归正,后成南天蛇母………典故中所说百里桃林,可是真的?”

  他先前于桃坞幻境之中,从悬崖跌落,落下之地便是百里桃林。典故只写人间相如何除魔,未曾写怜曾与何人相遇。

  这一段鲜少有人知道,闻言南慈倏然开口,“是真的。”

  少女抬眼,一双乌眸之中灰蒙蒙的,佛经随之放下,嗓音轻然若烟。

  “若不是仙君,我们兴许还在为蛇妖献祭,那蛇妖每日都要服食人血,我们每日要献祭一名成人供它服食。”

  “我的家乡也是被人间相所救,神君恩慈,永世难忘。”

  江州放在千年前,所在之地便是那一片百里桃林。

  狸珠悄无声息地把茶水递了过去,“听闻这雪茶便是按照仙君喜好所制,我好不容易得来,你可要尝尝。”

  空气随之安静下来,狸珠的心一并提起,他唇角的笑容维持的有些僵硬。

  还是不行吗……兴许要换条路。

  “啪嗒”一声,那杯茶水被接下,南慈灰蒙蒙的眼眸盯着茶水看,面容倏然有些红。

  南慈只是轻轻抿了一口,随即把茶水放下,做错事了一般起身,匆匆地便离开了。

  狸珠笑容悉数收去,他默不作声地收拾了茶水,如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惯例起身前往佛台诵经。

  傍晚,待他诵完经,两名神使出现在他面前,便是在殿外议论他的两名神使。

  其中一名神使面上冷笑,将祈祝的经文递给他,“今日南慈身体不适,你把这些经文送至神殿。”

  “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就发了高热,我会派人查清楚,若是有人想要谋害圣娑修罗………”一边说着,一边用目光揣测他,犹如长针刺穿他。

  狸珠面上镇定,对神使道:“此事还望神使大人务必要查清楚。”

  “……不要让真凶逃脱才是。”轻飘飘的一句,狸珠随之接下了经文。

  经文之上还有一张令牌,此令牌覆有仙君灵力,灵力只能维持一日,一日之后便失效。

  若有人想要借此令牌踏入神殿,只有一日的时间,成功的几率渺茫。

  从前院诵经之地到达神殿途径天阶,天阶在云雾之间,时而会有坠落跌倒的幻觉,如世人所谓的命运,脚下是虚空万里,能做到的只有义无反顾地往前。

  神殿金光浮华,立在青山碧云之间,朱红梁壁飞天而落,瑶池之水倾入云端。

  殿外有神使看守,神使检查了令牌,随即放行。

  “今日仙君出行,你把经文放至殿前便是。”神使对他道。

  狸珠闻言稍停顿,低低地应下,随即垂目踏入神殿。

  梵香燃烧缭绕,殿中未曾点灯,雅致的陈设之间,唯有一片悄然的寂色。

  狸珠轻轻地把经文放在案几上,他跪在地上,随即抬眸,视线晃过去,看一眼窗外,神使不会贸然踏入。

  书架之上琳琅满目各色经文,上至仙法下至邪祟阴咒,狸珠扫一眼便收回目光,他起身时无声无息,随之踏入神殿深处。

  此为禁忌之地,平日里只有那人可以进入,狸珠在寝殿之中一无所获,寝殿之中陈设简单,只有一桌一椅一床,随之便是书册。

  大道至简,狸珠视线侧过去,若当真如此,此地为何不准其他人踏入。

  “砰”地一声,狸珠倏然碰到墙壁上,一道水波随之浮现出来,似是连接着阵法。他随之又反复触碰了几次,一道阵门在墙壁上出现。

  “哗啦”一声,狸珠解开了阵法,随之水声越来越近,待他穿过阵门,两侧是落下瑶池之水,中间由阵法隔开,人能够在其中穿行。

  尽头是一片白光,狸珠耳边隐隐能听见吟诵声,越来越近,直至他抵达白光浮现之处。

  “哗啦——”瑶池之水从天穹而落,水浪汹涌之间犹如沉重的落鼓击穿耳膜,震碎胸口处的心脏,连同心脏一并随之鼓鸣。

  狸珠怔在了原地。

  在他面前是一片无尽的虚空,两处巨大的铜镜在他眼前徐徐摊开,铜镜偌大如金钟垂直而落,无尽灵力显现。铜镜一扇为阴一扇为阳,一扇浮现着九州人间,另一扇浮现着黑漆死界。

  而在两扇铜镜之间,一道阵法令阴阳交合,阴镜与阳镜之间的魂灵通过阵法穿行。

  “啪”地一声,一道魂灵从他周围穿过,狸珠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只看得到那些魂灵,正在从阴阳两扇镜通过阵法而出。

  “世子啊……若是日日都能做美梦,何苦睁眼见乱世。”

  “我每日昏睡来此盛世之地,若能长留在此,但愿长醉不愿醒。”

  “娘亲……我身上都是血……好痛……好痛……死了之后能否与娘亲在地下团圆。”

  魂灵一一的穿过他,通过阵法散往各处,阳境活人做梦而来,阴镜魂灵受阵法转换而出,如此人间阴阳合璧,俱存这一片开辟而出的虚妄之境。

  此地无生无死,九州臣民悉数在此,连同地下死魄,他们在此梦境之中共存。

  兴许还有人尚且清醒……如他一般,如他街上碰到的男子一般,尚知离州水深火热……他们的清醒被视为疯病,在此地人人喊打。

  他还记得……还有人记得,那为何有人不记得。

  他面前出现从阴镜浮现的死魄,死魄似有所感,原先要飞散去寻自己此间的躯体,不知为何却停下来。

  狸珠稍稍地顿住,隔着无尽的虚空,死魄在他面前停留,那一道虚渺的人形似在注视着他,其中满含温柔。

  不过是路过的魂灵,偶得停留,错把他当成故人写下无字诗篇。

  ——娘子,我已身死,渐消昔日之景,祈天来世再续前缘。

  纵已不知娘子模样,若我一息尚存,此情永不消逝。

  第一百三十一章

  狸珠伫立在两座铜镜之前, 掌中长剑翻转,剑气环绕在长剑周围,眼见着魂灵源源不断的从阵法出来, 他复压下理智, 收了剑意。

  不除仙相, 哪怕他破坏了此地阵法,那人还能再造第二个阵法, 无穷无尽。

  狸珠转身离去,他沿着原路返回, 穿过笔直的水道,回到寝殿之中。

  他方从寝殿出来, 门外守着的神使传来话音, 狸珠心神一凛,随着神殿大门打开, 他立刻钻到了书架后面。

  “仙君。”神使为来人让开了地方。

  书架与寝殿之间连着一片空隙,那人方踏入, 狸珠便感受到了无形的威压,如同横威立势, 沉重地落在他周遭,令他不自觉地出了一层冷汗。

  砰。砰。砰。

  狸珠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随着他清浅的呼吸在他耳边鼓动着,他攥紧了掌心。

  怜方踏入神殿之中,便察觉出了异样,脚步随之顿住, 看向书架后面。

  漆黑深目连满枯寂之色, 冠绝的面庞神色无波无澜,他状似无事地行至书架前。

  那里有一道碧青道袍, 因他的靠近,对方似乎努力往后退,引得那一截衣角震颤。

  “……”狸珠察觉到了对方行至书架前,他几乎屏住了呼吸,掌心被冷汗浸湿,握紧袖中的匕首,复又放下。

  他大脑飞快地转动,耳边嗡嗡作响,有那么一丝细微的渴望,对方会离开这里。

  不要发现他。

  “承七,今日可有人前来神殿。”温润清冷的嗓音响起,那人开了口,似在过问神使。

  “仙君,今日前殿的神使前来送了经文。”

  “这般,倒是有些祈祝需要送还回去。”

  嗓音如同落在他耳边,清冷震颤,只隔了一层书架,随着书页被掀开的声音响起,狸珠面前的书册随之被抽走。

  他随之对上了一双邃深无尘的双眼,澧丽熟悉的面容,眉目深邃,对方看他如人世初见一般,无悲无喜,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狸珠兴许是太紧张了,舌尖传来一阵酸麻之意,他胸腔里心脏骤然一疼,好似再次被凌迟,杏眼稍稍瞪大,随之滑墙跌落。

  “………仙君。”狸珠额尖冷汗顺着下颌滴落,他指尖绷紧,空气随之冷凝下来。

  “为何藏在此处。”怜看着他,随之扫一眼他身后,目光温和无物,垂眸将他的神态尽收眼底。

  “……我前来送祈祝经文,”狸珠此时不必装作紧张的模样,他方才窥见了阴阳铜镜,若是此人知晓,自然不会留他。

  对方如此装模作样,恐怕以为他一并被抹去了记忆,他一定一定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狸珠指甲嵌入掌心之中,他低着头,努力地保持着镇定,“……本以为能够见到仙君,我来神殿已有半月,从未见过仙君,今日前来被迷了心窍……竟想要窥得神颜。”

  说着,狸珠看了面前人一眼,只当自己是痴慕难已……加之他在前殿亲吻神像,想必神使已经汇报。

  跌落的青年清碧衣衫难掩身姿,一双杏眼盈盈睁开,觑了他一眼,眸中清许若明若月,汗水浸湿乌黑发丝,似一株跌落的青莲徐徐低垂,露出的侧颈修长白净。

  “还望仙君宽恕……我愿自行领罚,只求仙君不要让我离开神殿。”

  狸珠直直地跪了下去,他脊背弯曲,脑袋磕在地上,掌侧弯曲拇指紧绷。

  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背后,狸珠一动也不敢动,墨色发丝垂落,只能看到眼前黑靴,他维持着如此姿势,直到身前人收回目光。

  “如此,既为我座下神使,确实该受罚。”怜的嗓音传来,随之转身。

  狸珠心跳随之止住,他手掌脱力,背脊挺直,看着远处的人影,完全猜不出对方所想。

  转瞬之间,远处的人影身侧多了一道人影,穿着雪白兜帽袍的神使出现,神使手中多了一根金色的长鞭。

  “背过身去。”

  狸珠依言转身,他眼角只能扫到那道白影,抓住了自己的衣角,随着“啪”地一声,长鞭在空气中抽出了一声劲响。

  只一鞭,那一身清碧长衫裂开,狸珠背后瞬间多了一条血痕,皮肉翻滚而出,肿胀着流出鲜血。

  狸珠瞬间变了脸色,他咬紧了牙,背后皮肉开裂的痛意直冲脑门,舌尖分泌出液体,令他嗓间发紧。

  “啪”地一声,第二鞭抽在他右肩,鞭落血痕现,鲜血顺势而出,浸染了右侧肩膀。

  “啪”又是一鞭,与先前的鞭痕重叠在一起,落在空气中发出沉闷的声响,狸珠跪在神殿之中,冷汗顺着滴落在地。

  “既为神使,便知事理,不可随意僭越,认清自己的身份。”

  九、十、十一、十二、十三………三十,狸珠不知数到了多少,他掌间撑在地上,背脊依旧挺直,背后已经血色淋淋。

  神殿之中一片寂静,唯剩下鞭子抽落的声响,轻盈地挥起,沉重地落下。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八十。

  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一百。

  “啪”地一声,狸珠稍侧脸,脸边随即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他眼角扫到了一抹深红,随之“啪嗒”一声,脸颊边的鲜血砸落在地。

  他几乎维持不住跪姿,身形摇摇欲坠,仅靠着意志力维持,脸色苍白被冷汗和虚汗浸湿,背后衣衫已悉数抽毁,只剩下一片皮开肉绽的血色。

  狸珠眼前有些模糊,此不过是虚妄之境……为何痛意如此真实,为何他挨不过此刑,为何站不起来?

  他晕倒之前,未曾见到怜的身影,只见自己被染红的青衫。

  “……仙君,如何处置他?”

  “带回前殿。”

  ……

  狸珠半梦半醒间察觉到异样,他睁开眼,便见一张艳丽的面容,此面容与惩罚他之人重叠,他脸色立刻便白了。

  “是我………你不必害怕。”面前少年眼中黑压压的,见他受了伤,眉目之中翻涌出一层郁色,阴沉的气息在床侧遮掩不住。

  “这神殿有什么好,你偏偏要来这里,与其在这里待,不如回我那鬼界做我夫人……何必在这里受罚?”

  狸珠这才意识到自己里衣被掀开,岐方才查看了他的伤口,为他脸颊边上了伤药。

  “你不要再胡说了……”狸珠有气无力道,他放下了自己的衣衫,看向岐道,“你为何在这里,我这里你不必担心。”

  “这里处处都是眼线,不要生是非,早些回去。”

  岐一向觉得人世没什么牵挂之物……在他遇见狸珠之前。遇见之后,一日不见便心中难平,他不由得盯住狸珠看,不知是不是眼前人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药。

  “你让我不要记挂你?”岐眉眼压下一层阴森气息,冷淡道,“若是你在这里吃好喝好,我自不会记挂……这才几日,便成了这幅模样。”

  说着,握住了他的手腕。

  狸珠唇线不由得绷紧,他想起先前在阴阳镜前见过的魂灵,已死之人记不得前事。

  这人纵然不记得了,性子也变得欢脱许多,为何情意似如前?

  可是怜又在迷惑骗他。

  “我是自愿受罚,这些小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狸珠嘴硬道。

  方说完,眼见着岐要变脸,那张艳丽的面容几乎要冷笑,门外“砰砰砰”传来了动静。

  “在里面吗……去他屋里看看。”

  话音方落下,两名神使便推门而入。

  两道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两名神使打量着他殿中。

  “近来神殿似有邪祟出没,你可曾见过可疑之人?”神使开口道。

  隔着一扇屏风,狸珠身形僵硬,被褥之中少年躲在他身下,腰间传来柔软的触感,对方如同牛皮糖一样粘在他身上。

  就算是为了遮掩身形……也不用抱这么紧。

  狸珠有些不自在,他留意着身下,不由得出神,半天才回神,神使已经起了疑心。

  眼见着对方上前,狸珠开口道:“未曾见到可疑之人。”

  “………”两名神使对视一眼,其中一名神使道:“听闻您在神殿受了罚,伤势如何了?”

  “尚可,不必二位担忧。”

  话音落下,两名神使已越过屏风,被子底下的少年似有所感,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抱着他往他怀里钻,狸珠身体不由得僵住。

  空气之中的雪香有些腻人,狸珠脸上苍白,不知是不是被热气蒸的,泛出病态的红晕。

  “………”狸珠看向进来的两名神使,眼中带着淡淡的不愉,两名神使什么都没有发现,只得离去。

  似闻到了什么气味,临走时,其中一名神使提醒他,“不知是否是错觉,闻见殿中似有雪香……那是邪祟勾引人时所散发的香味,您若是孤陋寡闻不知,莫要在神殿之中使用,仙君最厌雪香。”

  说完,人便离开了。

  空气安静下来,岐随之从被褥之中探出来,漆黑的眉眼墨色翻涌,因为方才两位神使的话,脸色不怎么好看。

  “………”狸珠轻声提醒,“抱够了吗?”

  岐尚未撒手,察觉出狸珠当着要赶他走,他舌尖卷了卷,对方的名字从他唇齿间过了一遍。

  “………狸珠。”

  待人回眸时,两片薄唇随之贴了上去。

  唇畔相触,如同隔世而遇。

  “……我还会再来见你。”

  第一百三十二章

  梧桐树之下, 狸珠清扫着落叶,他身侧落叶凋零,盯着枯枝忍不住出神, 碰到自己唇畔, 回忆起来那日对方莽撞之举。

  “江狸珠, 你代南慈前往神殿,马上就要到祭祀了, 此事不可耽搁。”

  狸珠回过神来,原先不准他入神殿, 自从他被责罚之后,传信的神使便故意让他过去。

  此番用意不言而喻, 这里是神殿, 人性尚且如此,可见盛世之下未曾有任何变化。

  “是。”

  狸珠应下了, 他行走间背后的伤痕疼痛难忍,令他额头沁出一层冷汗, 他将扫帚放至一旁,接过经文前往神殿。

  对方并不是日日都在, 他碰到了两回,只把他当空气, 近来还是降低一些存在感为妙。

  若当真不在意他,便不会从那日之后又在他寝殿安设了许多监视之物。

  掌控他的一切言行举止。

  神殿两侧大门推开,狸珠端着经文垂目而入,他眼角扫到了两道人影, 怜身侧是神使, 正在听神使汇报着什么。

  狸珠飞快的收回目光,把经文呈上去。

  “目前游街的神使还没有选出来………更接近凡世神君的有这几位, 至于仙君所说纯圣灵力,有几位神使灵力微弱,存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狸珠并不是有意听见的,他把经文放下来就要退下,可画像就在他眼前,上面的人他再熟悉不过,画的便是他。

  他只佯装不知,背后伤尚未好,若让他见人间众,恐他会更难以忍受此间虚妄之境。

  “仙君,这是祭祀的祈祝经文,我先告退了。”

  狸珠方要起身,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抬眸,便与怜对上。

  冷淡的审视一番,怜开了口,“此画中人就在眼前……你觉得他模样纯善?”

  所谓神君,便是以凡世美好期望的寄托,需怀良善之心,圣洁之相,若是拥有能够净化邪祟的灵力再好不过。

  神使不知怜所想,只知在仙君面前不可撒谎,闻言看向狸珠,随之回话。

  “我认为……他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

  “啪”地一声,狸珠手中的托盘险些没有拿稳,他把托盘扶起来,底下眼眸眼睫微颤。

  “若是有其他人选,仙君不妨再斟酌一番,我恐不能胜任。”

  清碧衣裳的青年脸色苍白,前几日受了鞭刑,气势显得弱了些,那张面容透出一种柔弱至极的美,偏偏澄澈的眉眼之中又显出某种坚定来,细若蒲柳不可折。

  绵若青莲茎难屈。

  怜静静地审视着面前人,兴许是前几日被责罚,当真有些怕他,表现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初遇时,这凡人似乎也是这般单纯易懂的品性。

  “江狸珠。此为神使之责,你既身为神使,便有责任,不容推拒。”怜开口道。

  对方都这么说了,狸珠唇畔稍稍绷紧,闻言低垂眉眼,“仙君所言极是。”

  “凡世祭祀,你要早些做准备。”

  狸珠回去时就要被迫搬家,因为那人轻飘飘的一句话,他要搬去神殿旁,每日跟随神使学习祭祀内容。

  如此也好,狸珠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扫一眼梁柱的位置,那有一截凸出来的玉柱,上面的神使之眼正对着他的床铺。

  他佯装不知,一想到怜兴许差使一群神使监视他,他在临走时故意忘了银钱。

  回来取时借了梯子爬上藻井取钱,顺带着把那一对神使之眼扣走了。

  此神使之眼是玉石所制,若放在外面,兴许能典当不少钱。

  狸珠搬去了神殿附近的偏院,他在此需学祭祀礼仪,不必前往神殿,这院子靠近山边,背后是一片虚无缥缈的迷雾,监视他的神使也少了许多。

  他在此地可以好好养伤,还能练练剑,悄无声息地打听混入圣存殿的办法。

  “先前的神使之眼被他带走了……他似乎并未察觉,根据我的调查。”神使回禀道。

  怜闻言看过去,神使随即低头,“……狸珠公子似乎把那当成了名贵之物,神使之眼被他拿去典当了。”

  “幸而他未曾贪恋钱财,换来的钱都散去给了城中百姓。”

  “………”

  他只需稍稍感应,就能感应到青年的位置。一片偏僻的院子,时常在桃树下发呆。

  狸珠并非经常在桃树下。

  只是院中恰巧有桃树,因仙君人间相时从百里桃林开始斩祟,神殿之中栽满桃树,并不只他院中有,他院外也随处可见。

  平日里也没有人来他这里,他自然随性了些,练完剑便为自己上药,并未在里屋,脱下衣衫自己约摸知道位置。

  背后留下了交叠的疤痕,脸上也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子,因为祭祀那日要游街,这几日用了去疤的伤药,印子几乎消失不见。

  青衫褪去,墨色发丝垂落间露出斑驳的后背,雪白的肌肤交叠错落,狸珠侧目看一眼,他能扫到一部分,疤痕触目惊心,他心下已经平静。

  墨发杏眼,面容似清染白纸,横墨生春,纯澈之目垂下,浓密的眼睫扇落,侧颜苍白柔软,如同莲枝上覆了一层雪团。

  男子落衫,身若美玉,无暇清透,似画中仙而出。

  狸珠尚在涂药,原先未曾察觉,倏然似有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下意识地转眸,邃看到门外的白衣男子。

  桃树之下,怜逢经此地,此地院门大开,院中人正在擦药,那一片后背与树影几乎斑驳相融。

  狸珠下意识地便套上了外袍,待他穿好衣裳,再朝院外看过去,那道身影消失不见。

  ……可是发现了他在练剑,狸珠忧心忡忡,接下来几日都不再练剑。

  “……狸珠。”岐再次出现是在他游行前一日,阴影之中一道人影浮现出现,少年今日穿了一身玄黑墨染的衣裳。

  “我近日长高了。”岐对他道,在他身侧站定,比他稍稍高出一些。

  狸珠看了眼四周,打量了每一寸屋檐,确定这院中没有神使之眼。

  “你来找我做什么?可是有话要讲……若是有话要讲,说完赶紧离开。”

  “………”岐盯着他看,知晓他见白衣畏缩,便弃了一身白衣,闻言坐在他身侧,嗓音不咸不淡。

  “为何次次都要赶我走,我要带你离开这里……应当我问你,你当真不随我离开。”

  岐:“神殿规矩诸多,此世之主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他不过是个伪君子。”

  “……你何必待在这里,”岐凑到他面前,墨眸垂下,艳丽的面容隐隐笼上一层殊绝的邪气,“且看看我,如何忍心我日日思念你。”

  “………”狸珠不知这人近来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他们分明没有关系,何时变得如此粘腻。

  “你莫要胡说了。”狸珠转向了一边,“我是自愿留在这里,也未曾答应要同你在一起,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回你的鬼界便是,你我二人没有任何关系。”

  狸珠说完空气安静下来,他感受到一阵阴冷之意,不由得转眸过去,身侧少年面容融了一层阴影,墨色眼眸黑沉一片,浑身散发着沉郁气息。

  “………”狸珠还没反应过来,他的两腮随即被捏住了,捏他的少年胆大包天,气息维持不住,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看。

  “你再说一遍……如何同我没关系。我见你第一面就寝食难安,如何没关系……若你对我不是如此,为何要用那般的眼神看我,欲擒故纵又欺瞒于我………好一个没关系。”

  “除非你对天发誓……对我未曾有任何欺瞒,你是当真信奉那个伪君子……若真是如此,你为何要自刎,你先前寻死可也是为了做戏。”

  一字一句落在狸珠耳边,对方松开他,气息依旧生硬,空气随之安静下来,狸珠半天没有说话。

  “……你为何要骗我。”岐见狸珠不言不语,只是如此便令他心间难忍,不忍见眼前人破碎支离。

  他上前抱住了狸珠,艳丽的眉眼翻转过去,嗓音低沉落下。

  “我是艳鬼,碰到欢喜之人便会散发雪香,唯有此我控制不住,我不知你为何心忧,只知见你便想接近你,恨不得把你变成与我丛生的骨头。”

  “你若有心事告知我便是………我都能帮你。”

  “我愿意为你付出一切。”

  熟悉的少年音色,沉冷低落,狸珠有些恍惚,他陷在充满雪香的怀抱之中,分明没有感觉,没有实感。

  心脏在迟缓的跳动。

  为什么眼前会有些模糊,泪珠随之砸了下来。

  为何总是引他动摇。

  “………你与他模样相同,要我如何相信。”分明不是这么想的,他却说出来相反的话。

  够了。

  江雪岐已经死了。

  眼前人不过是一副躯壳,待他从这里出去,他们二人阴阳两隔,不会再有前路。

  狸珠对上了一双锐利的双眸,蒙了一层深暗的阴影,少年容貌澧丽至极,如同浓淬的烈焰牡丹,充斥着馥郁的雪香,锦瑟丛生枯绝殊荣。

  “………我与他并不同。”话音落下,银色匕首折射出冰冷亮光,鲜血飞溅而出,岐刺向自己的脸,冰冷的鲜血顺着面颊流下。

  第一百三十三章

  “你……”狸珠双眸微微睁直, 他眼见面前人以利器伤容,那张艳丽的面容顷刻之间被鲜血浸染,鲜血溅至他衣侧。

  “你这是做什么……你……你……”狸珠半天说不出个好歹来, 只觉自己有些喘不过气, 慌忙之间要为岐止血。

  白色的纱布裹住了伤口, 岐未曾动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黑色的眼瞳如墨晦深,抓紧他的手腕。

  “你觉得我与他相同, 不过是因为容貌,若是你厌弃, 我舍了便是……我只不想见你折眉。”

  岐碰上他的眉头, 眉眼之中倒映了一层温柔之色,“倒是莫嫌我残相。”

  狸珠胸口憋闷着, 犹如密密麻麻的针扎在心头,戳着那处软肉令他难捱, 他一边为岐捂住脸伤,唇线不由得绷紧了。

  “无论如何……未曾让你以此方式证明, 你不必如此偏激。”

  狸珠话说到一边,面前少年紧紧地盯着他, 眉眼之中晕染了一层光辉,他不由得顿住了。

  “……你可是在担忧我。”

  岐低声问道,引他的手掌碰到他的心脏,“你兴许不知, 若你记怀我, 我这里……能听见它清晰的跳动。”

  狸珠触碰到那一片胸膛,他指尖莫名发麻, 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不曾想被岐紧紧地握住。

  雪香环绕着他,似乎气息比先前更重了些,这雪香便是艳鬼发-情的罪证。

  “松手。”狸珠开口道,他却仍旧捂着岐的伤口,岐不管不顾,如此靠近他,令他没办法避开。

  眉眼近到能够看进他眼底。

  眼底难掩情意,如同星河在眼底倾落,熠熠生辉地闪烁着。

  “……你可是给我下了迷魂汤,让我见你便难以克制。”

  “模样生的如此动人,处处都按照我的喜好去长,如何让我不动心。”

  低沉的话音落在耳边,净说一些奇怪的话,狸珠眼神从一旁掠过,又看向面前人,随即鼻尖被碰了一下。

  仗着他躲不开,岐凑上来咬了一下他的嘴唇。

  动作有些生疏,又没有把控力道,像是恶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狸珠唇畔多了两道牙印,他目光扫过去,扫见了一对发红的耳尖,岐似乎有些不自在,捂住了自己的嘴唇。

  “你好好休息。”

  只留下这么一句,岐随之消失了。

  狸珠还拿着沾血的手帕,窗外是开落的桃树,空气中残余着雪香,证明人方离去。

  “………”狸珠盯着手中的手帕看,嘴唇抿起。

  凡世祭祀当日。

  神明繁琐礼节诸多,圣明神君按照凡世之中的画像,着梵天长袍立于神龛之中,其纯净灵力引得神兽折服,神兽驭于金丝轿辇座下,圣光摇曳之间,得以依稀窥见神面。

  长杏之目清许碧清,额间痣火化成形,墨发疏影斑驳红唇,鼻若弦端耳目苍生,一身碧青长袍鸾仪浮动,眸影掠光浮动,耳畔一抹幽绿落下,纯澈清明,至善至纯。

  珠帘浮掠之间,惊鸿容颜一晃而过。

  神君不必显形,只需坐在轿辇之中,凡世街巷之间熙熙攘攘,两侧人群纷纷为轿辇让行。

  狸珠端坐在轿辇之中,耳边是汇聚在一起的吟诵声,他需维持这个动作很长时间。

  吟诵声在耳边飘过,珠帘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动静。

  就在这时,轿辇随之晃动了一下,吟诵声骤然被打断,人群之中传来了尖叫声。

  狸珠被晃得一并往后,他侧目往窗外看过去,珠帘随之被人哗啦掀开,一张戴着面具的面容出现在马车外,“砰”地一声,轿辇被迫停下。

  来人虽然戴着面具,那双眼漆黑深邃,令他过分熟悉,对方闯入了轿辇之中,一把掀开珠帘。

  狸珠本欲出声,眼角扫到了轿辇中凸出来的一截玉柱,那上面有监视器物,他只得下意识地后退,紧紧地盯着对方。

  岐自然也意外他未曾闪躲,上下打量着他,毫不犹豫地便将他横抱而起。

  “砰”地一声,按照街巷之间人群的角度,便是有人在仙凡大街众目睽睽之下劫走了神君。

  那戴着面具的黑衣人破门而入,抱出来了难见的神君。被困在怀中的神君耳边珠翠晃荡,雪白清雅的面容侧过,一双清涟眼眸微微睁大,红唇绷紧,梵天碧青长袍随之垂落,如同误入凡间被带出的仙物。

  “神君——有人带走了神君——”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有人因窥见神颜未曾回神,有人因此意外事故而心惊,更多的是因为有人作乱而愤怒,怒火连接在一起,朝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蔓延而去。

  外面没有监视之物。

  狸珠这才开口,在岐怀中不由得抓着人,“你要带我去哪………”

  “放我下来。”

  原先岐一直盯着他看,闻言把他放了下来,面具一并摘下来,露出脸上方长好的疤痕。

  岐双目晦暗却又明亮,抓着他道:“今日是难得的机会,我能带你走。”

  “随我回去。”

  这里并非中央街道,所有人都在祈福神道上,闻言狸珠摇了摇头。

  对面的少年随即僵住。

  “我不能随你走,你快些离开才是,一会应当有神使要过来了。”

  今日如此莽撞行事,竟是要带他离开。

  狸珠方转身,他的手腕随之被握住,少年面色苍白阴郁,双眸紧紧地盯着他,虽未言语,心意却已在不言而喻之中。

  “你不愿意。”

  犹如闪烁的明星,落在他心头,引他心中沟壑晦涩难平。

  先前,他早已想过,若是生逢乱世,他们二人找一避风之所,只要能够白头偕老就够了。

  狸珠置身在街巷之中,眼见四处虚妄之景,百姓尚且受难,眼前人曾因此丧命,此境之中,清醒之人唯他一人而已。

  “我不能走,待我解决了一切,我自然会跟你走。”

  “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不准伤害自己。”狸珠停下来,他对上那双眼,声音不自觉地轻柔了几分。

  执拗的目光,掺杂着郁色与晦暗。

  狸珠稍稍上前,他遮住了岐的眼睛,眼睫垂落上前,轻轻地碰了一下岐的唇角。

  “不要再像今日这般……莽撞行事。”

  狸珠放开了人,他的手腕依旧被握着,力道大的惊人,岐紧紧地抓着他,眼中染上了一层执拗。

  他一根一根地掰开岐的手指。

  手腕上多了几道浅浅的印子,狸珠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留岐在原地,身形消融在阴影之中。

  眼见着那道身影即将消失,岐紧紧地盯着,下意识地上前,随即被一道屏幕挡住了。

  鬼医的声音随之出现。

  “我的祖宗,你看看你惹了什么祸,不要再过去了,如果被发现了,你会再也见不到他!”

  岐紧紧地握着拳头,未曾听进去,他盯着狸珠离开的背影,墨色眼眸阴郁翻涌,心脏犹如被人压着难以喘气,不应该问他的意见……应该直接带他走。

  最好把他绑起来,让他再也不能去危险的地方。

  鬼医见岐鬼气阴森而出,这样下去不消多久兴许就会被发现,他只得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随即捏了一道变身咒,强行把人带走了。

  “你若是害人……治世固然容易,如何得到心上人的宽恕?”

  ……

  神殿之中。

  一众神使低下头,大殿之中气氛压抑,邪祟因避世躲在阴界,鲜少出来,如今在祭祀之日作乱,他们未曾抓到作乱的邪祟。

  连神君也一并被劫走了。

  倏然,一名神使从外面匆匆地进来。

  “仙君,人回来了……未曾见到邪祟。”神使低低地禀报着。

  怜在殿中垂目看古册,文字晦涩难懂,上面给了一些杀死分-身的建议,闻言他放下书册,聚集在神殿之中的神使随之散去。

  “砰”地一声,狸珠跪在了地上,低头见梵天长袍上的金丝,察觉到目光落在他身上,一路上他已经编好了说辞。

  “见过仙君。未曾想游街路上出了意外,幸而那邪祟并未对我做什么………我回来的有些晚了。”

  “望仙君恕罪。”

  “………”怜静静地看着他,面上波澜不惊,平静问道:“如此,倒是让你受了惊,可曾看到那邪祟的容貌?”

  狸珠稍稍停顿,随即回复道:“那邪祟戴了面具,弟子未曾窥见容貌。”

  “他将我丢在街巷之中,似有意耽搁祈福时辰,可惜我没有修为,追不上那邪祟。”狸珠垂眼道。

  他说完了,半天没有回应,狸珠这才抬眸,抬眼便和怜对上目光,怜盯着他看,一双漠然之目似已看穿他。

  背后冒出冷汗,兴许是修为压制所致,他指尖稍稍绷紧了。

  他仔细地回想着,确认只有马车那一处安置了玉柱……可是看出来了他在撒谎,他何时露出的破绽?

  狸珠脑海里翻天覆地,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引得他大脑一片眩晕,直到对方开口,才将他从无边的黑暗思绪之中拉了回来。

  “先前是我思虑不周,是要教你一些防身之法,从今日起,你便留在神殿。”

  怜眼中倒映着他的身影,温和道,“修身之前先要修心,殿前经文……你可有好好看过?”

  那些洗脑的东西,他看过一次便扔了。闻言额头不由得冒出一层冷汗,面对怜的逼视,他身体紧绷着,一动也不敢动。

  面前人皮囊下藏着审视他的异兽,如果他暴露,随时都能把他拆吃入腹,这场虚妄的棋局博弈,他会全盘皆输。

  “我先前看过,只是记得并不牢,望仙君恕罪。”

  “那你应当好好看看,既是选上的神君,花费一个时辰把这些全部背下来,应当不成问题。”

  印有殿前经三个字的书册随即落至他面前。

  狸珠骑虎难下,他在怜的注视下,只得依言翻开了经文,文字汇聚在一起,形成了沉闷的枷锁。

  “一切皆依照仙君所言,严守戒律,不可撒谎,不可拙态,不可妄言。言己戒律,凡是虚言,皆为罪责。不可忤逆,不可僭越。拙态丑仪,身姿不端,心神祸乱。妄言加罪,心神入狱。”

  “不可忤逆,不可僭越,不可撒谎,不可欺瞒……”

  狸珠念得磕磕绊绊,他心下排斥这些经文,念起来费力,记起来更加费力。

  诸神若在世,还他自由心性,不以邪经空人心神。

  他又忍不住在想,可是看出来了他在撒谎?故意以此经文来暗指他?

  转眼几炷香的时间过去了,狸珠一直盼望着怜离开,怜仿佛能察觉他的心思,当真在旁等着他背下经文。

  狸珠声音渐低,直至那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冷淡的嗓音随之传来。

  “念了百遍仍旧记不住……是你心中无道义,还是当真蠢笨粗心?”

  第一百三十四章

  “弟子愚昧, 只铭记于心,难以口述。”狸珠低声道,他眼角扫到一截清白长袍, 对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平静之下暗藏危机。

  “言授于心, 古人言唯有皮肉之苦,方可牢记。”怜缓缓道。

  狸珠闻言不由得身体绷紧, 回忆起那日所受的鞭刑,他指尖悄然弯曲, 眉目垂落一层阴影。

  “弟子知错,会谨记仙君教导。”狸珠道。

  这会倒是聪明了, 以此推脱惩处。

  “你不必担心, 不会因此施以鞭刑,那日是因为你险些踏入不可入之地。”

  怜似知道他在想什么, 眸中笼罩着他的神色,对他道:“既犯错, 亦不可不罚。”

  “………来人。”

  狸珠便见门外的神使呈上来一把戒尺,戒尺上镀了一层金色, 上有佛陀经文,边缘一层密密的钢齿, 似一块轻盈又沉重的铁片。

  眼见着神使到他面前,他身形紧紧地绷着,拳头悄然握紧了,身旁的白衣仙君温和平静, 好似披了皮的魔头在低语。

  “道义已疏……如今可是不愿听令?”低沉的嗓音传来。

  狸珠微微低着头, 浓密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绪,笔直的身形稍稍前倾底下, 在面前人弯曲脊背。

  “弟子不敢,弟子知错,理应受罚。”

  他说着,伸出了手,跪在地上摆出受罚的身姿。

  大殿之中,神使拿了那把戒尺,青年伸出的手掌温润白净,笔直的摊开。

  如此罚他,和羞辱他有什么不同。

  “啪”地一声,戒尺在半空之中落下,落在狸珠掌心,掌心瞬间被抽红了一片。

  狸珠未曾眨眼,疼痛从手心传来,如此疼痛与鞭刑来说稍有不及,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啪”地一声,又是一下,在他手指侧面抽出来了一道红印,掌心的皮肤变得火辣辣的,红肿一片,四根手指也随之发肿。

  殿中只回荡着戒尺落下的声音,狸珠摸摸地数着,他虽能忍疼,脸色却稍稍白了些,抬眼缝隙间看向身侧之人。

  只见怜在一旁垂目看他,似在观察他的神态。

  那目光莫名引他心口一窒,狸珠下意识地蜷缩手指,指腹被抽中,掌心多了几处青紫,他复而低头收回目光,只看着自己掌侧。

  他一声疼未喊,直至那把戒尺被丢至一边,神使一并退下。

  狸珠收回手,整个右手发麻触及地板钻心的疼痛传来,他低头叩首。

  “仙君……弟子可还用留在此处?”

  跪地之人如此绵软模样,似被轻轻抽去蚕丝的空壳,任人揉搓捏圆,在一旁毫无怨言。

  “………不必。”

  “弟子告退。”

  狸珠手掌按在地上,他随之起身,低着头往后退去,不去看前人模样,随之离开神殿。

  踏出神殿之时疼痛后知后觉,他手指蜷缩,扫到自己掌侧,犹如僵尸残肢,青紫交融之间,右手比左手肿胀了一倍不止。

  最好的猜测,兴许对方只是纯粹的找他麻烦,不过是些许疼痛,对他来说不足挂齿。

  只要不是对他起了疑心。

  神殿之中。

  “………敬方,你如何看?”怜开了口。

  一旁的神使收了戒尺,闻言道:“属下前去查了他先前行事,在坊间风评很好,只是行事笨拙了些,常常神锣与神锤分不清。”

  “这般,若说笨拙也不错。”怜没了下文。

  一般人也想不到自刎之法。

  当夜,狸珠又被传唤去神殿之中整理书册。

  整理书册平日里是轻松的活,如今他手受了伤,对他来说有些吃力。

  狸珠稍微包扎了下来到了神殿,此时天幕近黑,神使为他开了门,他踏入神殿里,发现殿中空荡一片。

  没有怜的身影。

  书架边放了一部分散落的书籍,便是他的任务了。狸珠走至书架前,他往内殿扫了一眼,门闫上了什么都看不见。

  不知那人在不在。

  殿中安安静静,他开始整理书册,随意的看一眼,邪祟的字他自不认得,先前倒是跟江雪岐学过一些。

  磕磕绊绊的能认出来几个,认出来转世、鬼身,残念,几个零散的词语。

  剩下的认不出来,狸珠努力地记下来,说不定能够成为线索。对方为什么要看这些书。

  他更惦记着里面的阵法,想要再去看一眼。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狸珠整理的差不多了,他故意留了一部分,走到神殿大门处,两边的神使拦住了他。

  “仙君有过吩咐,今日你需留在殿中整理书册。”

  狸珠:“如今已经到了休息的时辰,书册我已经整理的差不多了,剩余的可以明日整理完毕。”

  神使分毫不动,意思便是除非他整理完书册才能走。

  狸珠见状,脚步调转了方向,重新回到殿中,他拿了一本书册,看一眼门口处的神使,随即来到书架后面,在内殿门口停驻。

  他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门,在夜色之中未曾发出任何动静。

  上次已经来过了,这次………狸珠方抬眼,便见到了床榻边的人,白衣男子闭目打坐,艳丽面容垂落,气息稍稍有些不稳。

  一人撑起整个阵法,纵修为齐天,也会有心力不足之时。

  狸珠在此刻心提了起来,他紧紧地盯着面前的人,一双杏眼黑白分明,袖中紧紧地攥着匕首。

  砰。砰。砰。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为何他进来没有察觉?莫非是神游去了。

  狸珠一边猜测一边靠近,他走到怜面前,随即察觉到对方没有呼吸,肉身还在活着,想必是神识在外。

  此是最好的时机。

  只要在这里杀了他……阵法自然会解开,此地虚妄之境也会散去,他会回到九州。

  狸珠袖中匕首翻出,正在即将翻涌而出的时刻,他眼眸倏然一扫,扫到了屋檐角落。

  那里有一处凸出来的玉柱,上面镶嵌了灵球一样的东西,会缓慢地转动,似在巡视整座内殿。

  狸珠身形停滞住,握着匕首的手指随之僵直,在灵球朝着他缓缓地转过来时,他不由得握紧拳头,身形向后退了一步。

  他垂目看向自己怀中的书册,缓步退至殿外,在内殿外停下来,复转眸看一眼殿内。

  那一截凸出的玉柱折射出冰冷的光。

  狸珠额角冒出一片冷汗,这么好的机会近在眼前,他背靠着书架坐下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指甲掐进肿胀的掌心里,疼痛令他稍稍回神。

  “——”某处无形的威压朝着此处蔓延,狸珠感受到了不同,他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再朝着内殿看去,与殿中人对上目光。

  漆黑如墨一般的净潭深目,似蕴藏了千山万水。

  “仙君……弟子想请教问题。”狸珠主动叩首,他仍旧抱着书册,应当感谢自己的警惕之心,令他逃过一劫。

  “……进来。”

  狸珠抱着书册进去,他犹疑地看了对方两眼,引得怜转眸,他随之跪下来,书册在面前摊开。

  “方才……弟子不该偷看,仙君方才似乎与现在不同。”

  “此为离魂。”

  狸珠:“魂魄离身,竟还能回来,弟子从未听闻过。”

  对方没有回他。

  狸珠抬头,发现怜双目深漆,一清二楚地倒映着他跪地的模样,犹如两面镜子。

  “凡世之中,诸恶可渡,唯一样不可渡……你可知哪一样?”怜问他道。

  白日方看过的经文,狸珠闻言回道:“唯有欺瞒不可渡。”

  “有些长进……除此之外,还需有一颗赤诚之心。身为神使,理应做好随时赴死的准备。”

  “砰”地一声,狸珠袖中的匕首掉落,赤–裸地摔在地上,折射出一道冷光。

  狸珠在此时怔住。

  “你可做好了为本君赴死的准备?”

  狸珠不去看那把匕首,闻言掌心不由得攥紧,他背后冒出一层汗。

  脑海里飞快地掠过,今日贸然行事,想必对方已经起了疑心,他低声道:“仙君救世才有此人间,我生于此间,信仰仙君,仙君若要我死,我便前往地狱。”

  此话一出,他胃中翻涌一片,耳边嗡嗡作响,犹如吞食了什么厌弃之物,堵在他身体里,从五脏六腑深处散发出腐烂的难闻气息。

  “唯信仰不可辜负。”

  怜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此匕首可是用来斩除邪祟?还是要用来害人。”

  “那是……弟子用来防身的匕首,”狸珠低下脖颈道,“弟子从未有谋害人的心思……前些日子被邪祟劫走,弟子不想那种事情再发生第二次。”

  狸珠抬眼,他因胃里作呕感翻涌,嗓间发酸,眼里水盈一片,形似不被信服而发颤,一抹绯红溢出,杏眼出现某种毅然决然的坚定。

  “你若是不信我……惩处我便是,只求仙君不要让我离开神殿。”

  说着,青紫右手牢牢地攥住匕首边缘,狸珠面上眼泪流下来,清明的瞳仁凌厉了几分,他抓起匕首便要朝离心脏几寸的地方刺去。

  今日不舍皮肉之疼,难以换来对方的信任。

  在刀尖即将刺进去时,他的手腕骤然被握住,怜拦住了他,却未曾问他为何不愿离开神殿。

  狸珠紧盯着那张脸,他低声道:“仙君惩处我便是,只求仙君不要让我离开这里。”

  “弟子常在梦中见到一位故人……不知故人面目,只知是不可触及之人,他兴许在这里,我想见他。”

  “若是换了别人,万不会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情意,弟子愚笨,每至梦醒便心如刀绞,此处疼痛难忍。”

  狸珠触及自己的心脏,他眸中倒映着怜的面容,好一会才轻声开口。

  “这里……疼得像是当真曾被穿心。”

  第一百三十五章

  面前青年眉眼扇动, 碰向自己心脏的位置,直直地盯着他看,眸中似有情绪翻涌, 千言万语难以出口, 只得默默咽下。

  不过是前世有一些缘分。

  他在桃树之下救下他, 为人间相时短暂地相恋过,如今早已殊途。

  眼前人是在做戏还是……当真在意前世只景。

  对上那双眼, 怜眼底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情绪转瞬之间便被遮掩。

  “………”怜开了口, “今日便到这里。”

  青年应了一声“是”,抱着书册低低地落下, 随即抱着书册离开。

  殿中安静下来, 内殿之中只剩下清净,神殿一向如此, 他随即闭上眼,方才的情景历历在目。

  某些藏在记忆深处的片段一晃而过, 一袭青衫倒在神佛之前,刺入心脏的长剑, 大片的血迹,一段已经枯荣的景色。

  ………

  眼前画面逐渐地变幻, 青衫出现在廊柱旁,沿着桃林往神殿后院的方向走,倏地,似是察觉到了什么。

  那人身形顿住, 随之侧目, 一双清澈的杏眼转过来,朝着虚空看去, 无形之中与他的神识对视。

  “………是你吗?”

  怜睁开了双眼。

  殿外。

  狸珠方才确实感受到了不同,他不知是何人用神识尾随他,记起前些日子对岐说的狠话,以为是那小子又偷偷地混了进来。

  “……是你吗?”

  他问了出来,半空之中枝叶晃动,没有人应答,兴许是他的错觉。

  狸珠转了回去。

  ……

  鬼界。

  血色湖泊倒映着幽暗之景,枯树旁白骨丛生,一众落锦花之间,浑身被纱布包裹的少年隐藏在其中。

  他躺在血泊之中,一众小鬼路过,从他脸上爬过去,他双目看着天空,漆黑的眼底一片寂静,看着湖面水波纹晃动。

  已经这样躺了好几日了。

  岐在此处看着鬼界天色变幻,鬼界天色变幻地并不明显,白日的时候更加暗,到了夜晚,反而浮现出一片白,些许光透过云层穿进来。

  他们都是一群死透了的鬼,见到光只会不适,鬼界最适宜他们生存。

  可无论是人是鬼,都向往人间。

  以前他并不懂,自从碰到那人之后,魂牵梦绕,总是想去人间见他。

  早知人鬼殊途,亲耳听见那人不愿跟他走,又是另外一番事。

  “鬼医,我已经没有心了,为什么这里还会疼。”岐躺在血泊之中,他碰向自己心口的位置。

  他看向湖面,湖面能够倒映出他的本体,他本体不过是一具枯骨,行销骨瑟的模样,分明没有心。

  心绪却如迟暮,铁片入喉,哽塞难咽,辗转晦涩。

  “……莫要糟心了,每个人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如何要他随你离开?”鬼医一边捣药一边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那他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岐看向自己双手,他生于鬼界,诞生于枯骨之中,生来空荡没有记忆,也没有那般的烦扰,每日守在此处。

  仿佛遇见某个人,就已是他的使命。

  “………”岐转了过去,他低低道,“我想见他。”

  想见他。

  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他能力不及天道,无法动摇神殿。

  不能直接带他走。

  不知他为何事烦忧,不知他心中所想,不知他如今在做什么。

  只是想起那道身影,心神随之晃动,神思俱在那人身上,心脏变得迟缓,他仿佛退化成了一堆白骨。

  “鬼医……我想见他。”

  鬼医捣药的动作顿住,把一片的草药抓了一把,随之叹了口气。

  “想要改变局面,需要等待时机……你若真的想见他,远远看他一眼便是。”

  ……

  狸珠这几日总觉得似乎有人在跟着他。

  他看一眼房中凸出来的玉柱,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走到院门前,总要回头看一眼。

  还是他近日没有睡好?

  狸珠回到了院子里,他特意检查了一番,确认周围没有人影,院中只能听见桃花零落的动静。

  他先把书册放回玉柱无法查探的位置,这院中的监视之物他一清二楚,随之把外袍脱下来,这几日都没有睡好。

  好在拿到了一些典籍,兴许能得到有用的线索。

  院落后面有一处汤泉,原先是养灵鹤的,他有时会过去,衣裳放在一侧,此地汤泉中有灵力,在这里就算他用了灵力也不会被发现。

  狸珠一并脱了里衣,墨色发丝垂落,清丽的面容稍侧过来,杏眼横扫过去,蝴蝶骨随之凸出来,背后的伤疤交错纵横,与他苍白的身躯形成羸弱的美感,像是雪中印出痕迹的红梅。

  平日里未曾有什么,狸珠下水前动作顿住,他倏然转眸,看向房间里,似有视线落在他背后。

  他疑神疑鬼地折转去了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发现。

  莫非是怜派了人来监视他?

  狸珠随之又去碰自己的额头,若当真如此,他需谨慎一些,借的书册早些还回去才是。

  上面记载了怜的身世。

  狸珠踏入温泉,他未着寸缕,掌间灵力翻飞,在灵泉之下交织形成了一道阵法,“砰”地一声水声翻涌,浪花溅了出来。

  他的眉眼被打湿,眼睫沾湿落下,侧眼扫见一只蝴蝶飞过来,蝴蝶落在了他指尖。

  脸上被水雾蒸的泛红了一片,连带着眼尾一并泛出绮色。

  “……”

  这时,狸珠察觉到无形中的视线消失了。

  他从温泉出来时,无意间看到蝴蝶朝远处飞去,树后有一道衣角随之飘出来。

  一截玄色衣衫,手腕处翻转的纱布一并露出来。

  ……难不成是岐?狸珠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索性直接开了口。

  “既然都到了这里,出来吧。”

  少年随之从桃树之后出来,艳丽的面容留下一道疤痕,郁气笼罩其上,漆黑深邃的双眼盯着他看,执拗中透出几分冷淡,脸色苍白了几分。

  “……你的伤可有好些?”狸珠问道,他随之碰上岐的脸颊,岐稍侧过脸,却并未避开。

  伤疤如此骇人,若是好好涂药,不会留这么深的疤痕。

  “那日是我不对,我说的话重了些。”狸珠主动道,他见岐双拳攥紧,一副似在隐忍的模样。

  分明这几日在紧张,见到岐此番模样,狸珠烦扰的心绪散了些,唇角未曾崩地那么紧。

  “你既然不愿同我说话,还过来找我做什么。”

  狸珠作势要走,他的手腕随之被握住,按着他的力道有些大,他转眸,随之撞进了充满雪香的怀抱中。

  他撞入温凉的怀中,被怜紧紧地箍着,力道重的他险些喘不过气来,侧脸碰到怜的下颌,怜的嗓音落在他耳侧。

  “原说再也不见你……我连一日都忍不住,你让我怎么办。”

  狸珠任对方抱着,并未推开人,他陷在岐怀里,不知是不是被雪香影响了,麻木的心脏一并跟着跳了几分。

  “……”狸珠碰到岐的衣衫边缘,他能感受到岐的心跳,岐的情绪,岐眸中的千言万语,全部化作了难以描述的情思。

  “无需等我太久,我未曾说过不期许你,待我处理好了一切,自然会去找你。”

  “……如何信你?你如我一般情意难舍,受此侵染昼夜难眠?”岐抵住他的额头直视他,深黑的眉眼与侧脸的伤痕相映。

  “………”狸珠未曾说什么,他只侧过脸,吻住了岐,唇齿交缠,牙齿冲撞在一起,似顺着情意一并蔓延,紧紧地抱着对方,好似要融为一体。

  直至岐把他抱起来,他脸畔蔓延出一片绯色,他才堪堪地推开人,岐气息落在他耳侧,耳边一并发热。

  “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只要你开口,我命都给你。”岐低沉的话音落在他耳畔。

  对方轻轻地在他耳边舔了一下,一阵奇异的触感传来,他耳边湿润润的,下意识便避开了。

  对上岐眼底,似乎隐含了某种期冀。

  有那么一瞬间,他险些要说出口,又堪堪地忍住了。

  应由他一人背负。

  “………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狸珠道。

  他送走了岐,在院门处看着那道身影离去,随着他回到院子,被注视的感觉再次浮现。

  ……

  神殿之中。

  怜的神识随着青年回到院中,见青年放下书册,随之去了后院,对方随愚笨,有时却五感过人。

  平日里在后院沐浴。

  眼见一对蝴蝶骨呼之而出,青年墨发杏眼,眉眼随之侧过来,清澈的眉眼一瞬间变得凌厉,面容似飞雪清影晃人,身若青莲百濯不妖。

  雪色腻人柔弱难堪承受,水珠掠过,眼睫被沾湿,眼尾浮现出一抹红。

  怜倏然收回了神识。

  他在做戏。

  他从境外而来,因与他人间相时有前缘,兴许携带前世记忆。

  柔弱不过是外表,既能狠心自刎,又岂会真心信仰他。

  装作愚笨粗心,假意提起前世,不过是引他恻隐之心。

  他万不会对他有恻隐之心。

  一旦让他发现破绽,他会送他去圣存殿。

  怜闭目念起心经,前尘往事倏然而过,脑海中浮现出一双清澈的杏眼,与汤泉之中青年重叠,无声的音色恍然而出,故人笑颜已褪去颜色。

  “怜公子,你为何要前往神山?”

  为何要前往神山。

  为何求问仙灵?为何踏上九千神阶?为何要感化瑶仙?

  为何甘愿替其承受病痛苦厄。

  前尘往事,休要再念。

  他已舍去凡心,情意一并烟消云散。

  怜思绪纷飞,短暂地陷入混乱之中,神识无意之中飞出,朝着神殿某处偏僻的院子而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狸珠这几日常常能察觉, 在他入睡时有人似在身旁盯着他。

  昏暗不明的视线,伴随着低落的审视,划过他的每寸肌肤, 从他皮肤上掠过, 引他莫名不适。

  白日里见那人, 怜依旧一副冰冷面庞,在他身侧严格监督他, 似他见不得光一般。

  不让他见别人,日日让他待在神殿中。

  “仙君, 如今已入夏日,我看殿中新来了几名神使……我想返回家中几日。”狸珠开口道。

  他在神殿之中一直被监视着, 如此不是办法, 他需离开这人的视线,何况这几日的窥探愈发过分, 让他有些吃不消。

  殿上人闻言侧目,面庞无波无澜, 视线落在他身上,在他身上虚虚停留。

  狸珠跪坐在地上, 他低着脑袋,袖子挽起手腕露出来一截, 皮肤白如细藕,雪腻的沁出一层汗。

  “若是不便,仙君当我未曾提起便是。”狸珠又道。

  闻言怜收回了目光,未曾再看他。

  神殿之中安安静静的, 狸珠不由得抿唇, 唇线绷紧成一条直线,细白的手指缠在一起, 扣弄着地板起身。

  “……弟子告退。”

  桃花已经散去,两侧桃叶绿盈盈一片,其中生长出来的桃子若隐若现,狸珠回到自己院里,扫见一抹微红,他把那一抹红从枝头摘下来。

  泛着微红的桃子,咬一口之后流出汁水,甘甜的气息在唇齿之间蔓延而出,半边透出绯色,另半边已经熟透,红晕散开,果肉随着他掰开而颤动。

  狸珠垂着眼,他郁闷的吃着桃子,咬了几口又放至一边,察觉到似乎有人在他身旁看他,他心中烦闷,却又只能佯装不知。

  他既无灵力,如何能察觉到其余窥探。

  这般日日盯着他,他和岐几乎没机会见面。

  狸珠唇角和衣襟染上了桃子汁水,他用冷泉沾湿指尖,方拉开领口,阳光落在他身前,今日似乎格外的热。

  察觉到有视线似落在他胸口,狸珠动作顿住,他随之又把衣裳按了下去。

  天气热,他平日里自不会穿多。

  何况如今不知是谁在窥探他,他裹得严严实实,被子又盖了一层,这般夜晚被热醒,他额头和白腻的脖颈上出了一层汗。

  脸颊边发丝沾湿,唇畔间濡了一层水汽,衬得唇色红润,犹如被浸湿,汗水顺着脸颊边滴落,滑进雪白的衣领之中。

  狸珠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热的他踢开了被子,身侧衣裳一并散去,腰肢处挑开一部分,身段隐在里衣之中若隐若现。

  热。

  他手掌抓着被褥,杏眼闭上,先前未曾做梦,闭目时似闻见一片雪香,窥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侧,从他脖颈侧过,落在他腰肢,随着他的呼吸而颤动。

  如此肆意地打量他,他似乎变成了白日里自己咽下的桃子。

  脚踝从被褥里探出来,几乎落在地板上,他脚趾稍稍地蜷缩,一片皮肤泛出绯红。

  不要看他的脚。

  倏然,脚踝传来力道,似有人抓住了他的脚踝,他身上落了一层威压,对方气息过于强势,落在他身上软绵绵的抽走他力气。

  “………别碰我。”狸珠虚弱的开口。

  他额头冒出来一层冷汗,隐隐能察觉出,今日比平日过分,看他的目光更加晦暗一些,落在皮肤上如有实感。

  在他开口之后,气息便消失了。

  只是他当日做了个荒诞怪异的梦。梦里见一片虚渺的白雾,他置身其中被白雾包裹,自己置身池中草木青莲,变成了一只围绕着白雾的蝴蝶。

  白雾之中下了一场雨,他随即被钉在青莲上,青莲将他包裹住,细密的雨丝落在他全身,全身抚弄失去了力气。

  犹如细密湿连的吻落在他身侧,伴随着疼痛,似要打进他灵魂深处,青莲的枝叶将他贯穿,那一瞬间,身体撕裂的疼痛传来。

  狸珠化成蝴蝶,他的翅膀却被钉死了,在原地难以动弹,呼吸随着贯穿的力道,浑身难以动弹,随着他的挣扎愈发的过分。

  每一处都在疼。

  他被拖着,翅膀颤动的瞬间,又被缠绕着拽回来,无形的锁链笼罩在他周围,令他挣扎不得。

  只得承受着巨大的疼痛,如同无形的浪潮将他翻涌淹没,邃又将他推至浪尖之上,一浪接着一浪,直到他再没有力气,只能任风雨磋磨。

  ………

  疼。

  好疼。

  狸珠醒来时全身几乎湿透,因做了古怪的梦,他只当是噩梦,虚汗浸湿了被褥,他起身的时候险些站不稳跪在地上。

  他跪坐在地睁着一双眼,去触碰自己额头,双颊似在发热,额头也是发热,莫非是生病了。

  随着他的触碰手指传来酥-麻的力道,心跳随之快了几分,今日似乎格外敏感了些。

  狸珠随即收了思绪,他换了身衣裳前往神殿,行在路上时感觉身体轻飘飘的,脚步却格外沉重,身体某处隐有不适。

  他如此神态,路过的前院神使见之,在他身后低声议论。

  “有些修为低微的末等神使,平日里什么都察觉不出,兴许在梦中被人用神识侵犯了都不知晓。”

  “你看他的模样,可像是被狠狠折腾了一番。”

  “何人敢在仙君座下肆意妄为,我看是他主动勾引的差不多……只不知他那奸-夫是哪位。”

  狸珠心神不定,未曾理会身后神使的讥笑,他匆匆地离开,背后略有些不稳。

  只希望今日早点放他离去。

  狸珠踏入神殿之中,前一日整理书册尚未完成,书架前那一摊便是,他方踏入神殿,便闻出今日香不同。

  平日都是点线香,今日却是雪香,他记得先前神使说过,怜最不喜雪香。

  为何今日燃雪香。

  他跪在书架前,眼侧扫到案几边的人,怜今日来的似乎更早一些,未曾看他,只看案前经文。

  待他侧回来,却又察觉到有目光落在他身上。

  雪香似乎从怜身上传出来。

  若隐若现,浸绕在他身侧。

  典籍纷杂晦涩,好些字他都不认识,因此需要一一核对,平日里未曾感到难熬,今日却莫名不适。

  狸珠跪了一个时辰,便有些坐不住了,小腿酸疼,他脸色稍有些白,神殿之中阴凉,他却冒出一层汗,只觉热异难忍。

  唇畔呼出的是热气,气息与空气之中的雪香缠绕在一起,狸珠觉得脖颈处的衣襟莫名束缚。

  他只觉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

  “仙君……弟子已经整理完了。”狸珠又忍了半个时辰,剩余的他没有怎么看,随意的分好,随之起身。

  平日里怜也并不看,不过是寻个由头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

  他与那双清冷之目对上,怜矜贵的眉眼稍敛,随之在他身侧静静开口。

  “今日神使送了些案宗过来,你一并看看。”

  狸珠顺着便看到了堆在一旁的案宗,拒绝的话在嘴边,突然扫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这文字他看得懂。

  他随之默不作声地整理起案宗,扫了上面的内容,几位被送至圣存殿的殿民,这几个名字先前他在仙道都见过,是四大仙门的修仙弟子。

  被送进圣存殿的有十个,其中五个出来之后自杀了,还有两个神智损害,剩余的三个不知所踪。

  狸珠凝聚心神在案宗上,不知是不是他离怜近了些的缘故,今日身体异常,他察觉出身体更加热了些,呼吸的气息格外灼热。

  热意引他不能思考,大脑如同一片混沌陷入混乱之中,这案宗可是怜故意给他看的。

  为何要给他看。

  他往下翻的时候便见到了圣存殿的地图,耳边嗡嗡作响,雪香侧过他指尖,他指侧随即多了一道红痕。

  地图………有用……

  狸珠额头冒出一层冷汗,双-腿-间的不适如今愈发的明显,他腿根隐隐打颤,强撑着站姿,耳边嗡嗡作响,想也没想地把地图往袖子里塞。

  大脑在此刻宕机,警惕心与防御机制在此刻崩盘。

  ……从这里逃出去。

  平日里的杀心消退,如今对身侧人莫名多了一层惧意,意念在某一刻难以支撑。

  一道冷淡的目光随之转过来,怜审视着他,在他身侧缓声开口。

  “藏地图做什么。”

  狸珠的思绪倏然被打断,他闻言对上怜的双眼,掌中捏着的地图在发烫,烫手山芋一般,他却依旧紧紧地抓着。

  看进那双平静双目的眼底,似有气息在翻涌,分明面上没有情绪,为何却引他心绪混乱。

  “………有用。”狸珠低声开口,他气息纷乱,雪香在他身侧晃过时,似能显出神识在他身上欺压的痕迹。

  “……我不舒服……我要先走了。”狸珠额头冒出一层冷汗,他惨白的脸色泛出一层奇异的红晕,眼睫被虚汗濡湿,眼中似隐隐的晕了一层屈辱的泪水。

  “啪”地一下,他的手腕骤然被握住,怜垂目看他,力道重的几乎要折断他的手腕。

  冰冷沉目,矜贵睥睨。

  皮肤相触的那一瞬间,狸珠全身过电一般,他身姿难以支撑几乎要跪下去,倏然之间,他察觉到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流出来。

  身体难以承受的跌落,承载着某人压抑的意志,落在他身上,令他身体抽搐,唇间喘息乱了心弦。

  第一百三十七章

  狸珠眼见自己跌入怜怀里, 见那张面容没有表情,眼睫挂着的泪珠坠落,他随之失去了意识。

  沉冷晦涩的一双眼, 那眼中倒映出他的狼狈姿态。

  怜接住了人。

  怀中青年面上晕了潮红, 清丽的眉眼闭上, 墨发沾湿在脸颊边,全身如同浸透水的纸张, 虚弱的气息之间透出几分淫-靡。

  过分的轻盈,如同一团随时会散去的云。

  “………殷礼。”殿中随之出现一道身影, 传召而来的神使跪地行礼。

  “见过仙君。”殷礼见怜将青年抱至床侧,人已经晕过去了, 心中有所猜测, 隔空查探床榻上青年的情况。

  身体并没有受伤,却有异常反应, 心跳异常,气息异常, 失-禁难忍,如此像是被下药才有的反应。

  未曾服食任何药物。

  殷礼邃检查神识, 随之顿住。

  只见床侧上的青年神识俱是痕迹,从头到脚, 青紫斑驳密密麻麻,牙印与掌痕交织,入眼触目惊心。

  “仙君,他神识有被人……过的痕迹, 对方应当是借修为压制他, 修为差距太多……他受了对方意志的影响,身体因此有反应, 此症状还会维持一段时间。”

  何人修为如此滔天,竟能影响神使的意志。

  这神殿之中……殷礼倏然与怜对上目光,神殿之主朝圣不可攀,此刻面容却落下一层阴影,冷淡双眸似枯水一般邃深。

  某个猜测随之浮现出来,殷礼随之背后冒出一层冷汗,再看床榻上的青年不由得多了几分怜悯。

  若被神殿之主窥视,会受其意志力影响。仙君对其有欲-望,意志投射在那人身上,那人一旦靠近仙君便会情难自禁,才有此症状。

  对方的身体反应不过是某人欲-望的投射。

  “此症状如何解决。”怜垂下眼,眼睫笼罩眼中情绪,密密麻麻地笼罩床榻上的青年。

  不强制对方自然不会留下这些症状,殷礼却不便开口,他身为神使,如何指出仙君过错。

  “他如今正虚弱,需有人陪着,仙君找人守着他便是,念些心经……不必亲自看着。”殷礼委婉道。

  他随即又写了几昧仙草,仙草能够缓解,并不能根治。

  “弟子告退。”殷礼离开神殿时远远地又看了一眼,复又觉得青年眼熟,似乎是前些日子被选上游街的神使。

  选予神君,史载神君入仙君座下,是最忠诚的十三仙之首……这可是偶然。

  仙君垂怜凡世之人……如此不知会结下何种因果。

  殷礼匆匆地离开了。

  ……

  热。

  好热。

  狸珠感觉口干舌燥,热意似源源不断,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让他难耐的蜷缩成一团,掌侧抓住了一截衣角。

  似有人在他身边守着,何人此时陪伴在他身侧。

  隐隐看到一袭白衣,金丝鹤纹辗转衣襟边缘,雪香浸绕身侧,引得他更加难堪,只得按捺着身体的悸动。

  “……水………”狸珠艰难地开口,他脸埋在枕侧,眼睫扇了扇,随之睁开眼,浮出两抹光晕。

  唇畔碰到了冰冷的杯子,还有某人的手指,凉茶浸入唇齿之间,热意缓退了些许,眼前视线逐渐的清晰。

  白衣之相,矜冷艳丽的面容,垂目而视,怜在他身侧,指尖捻过指腹的茶水,随之茶水又递至他唇边。

  此地过分熟悉,狸珠立刻便认出来,这是神殿之中,是怜的寝殿。

  因这人的靠近,他指尖随之泛出绯红的红晕,不知这人对他做了什么,可是要换着法子欺辱他。

  狸珠面容虚弱苍白和绯红交织,他察觉出自己似乎又要起反应,只得紧紧地攥着被褥,侧脸至一边,不再喝怜递来的茶水。

  “我昏迷过去不知事,有劳仙君照拂………弟子不便在此地叨扰,劳烦仙君命人将我送回去。”

  狸珠侧目过去,脸侧冒出一层虚汗,衬映得皮肤过分白皙,像是柔软的雪光,修长的脖颈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喉结稍凸出一部分,往下锁骨泛出清透的薄红。

  “………并不劳烦,”怜静静道,“在此处好好休息便是,既为我座下神使,理应照拂。”

  温声低沉的声色,落在他耳边。

  ……定是在羞辱他。

  狸珠只是听见对方的声音,他便难以抑制,先前从来不会这般,眼前这人可是故意折磨他?想让他露出狼狈之态。

  他紧紧地攥着被褥,手指泛出绯红,脸颊和耳侧一并红了,身体的变化难以忽视,却又因为怜在他身侧他不能动弹,只得难受的忍着。

  似有千万只蚂蚁顺着他的小腹啃噬他,心脏缓慢的跳动,掷地有声,空气中的雪香缠绕着他,似若有若无的牵引他。

  ………好难受。

  可是故意用雪香引他心神动乱。

  “方才让神使前来看过,心经对你身体有好处。”怜开口,随之拿了心经,在他身侧念与他听。

  先前未曾这么好心,如今在他身侧耐心起来,似戴了一副纯良面具,仿佛当真关怀他的身体。

  “凡承百首,授予天机,故往而归,百途心离………”

  怜当真在他身侧念心经,嗓音落在耳侧,如同湿润的吻轻轻绵延,引他心脏震动,气息随之乱了几分。

  “………”靡靡之音。

  狸珠转了过去,他捂住了耳朵,为何不放他走,怜的嗓音透过指缝穿进他耳膜,他浑身的气息难以释放。

  片刻之后,怜在他身侧停顿,“不爱听这些……那可要换一本。”

  狸珠背对着人,他用被褥捂住了耳朵,也不看怜,未曾作声,身体的变化令他难受,他脚趾略微蜷缩,小腿紧紧地绷直。

  “………江狸珠。”

  怜见床侧青年如此反感,不由得喊了对方的名字,心经放至一侧,眼见青年耳畔自后颈蔓延出绯意,似是又发起了热。

  对方只背对着他缩成一团,似不愿意看他,捂住耳朵不听他言语。

  “转过来。”

  狸珠的手腕骤然被握住,温凉的指腹触碰到他的脉搏,摩挲在他手腕内侧,犹如触电一般,震颤他全身,全身的热意好似找到了源头。

  他犹如一尾渴水的鱼,触碰到了活泉,只想贴的更近一些,最好融在一处。

  内心泛出难以遏制的渴望,狸珠尚有几分神智,克制着自己未曾动作,发丝被汗湿,黏连在脸颊边,杏眼受水雾浸染蒙上一层雾。

  柔弱的眉眼中盛有韧劲破势而出,背脊弯曲蝴蝶骨盛放弯折,手腕被攥着弯折,高举过头顶,他遮掩的面容随之露出。

  “……仙君,弟子……并非不愿听心经……身体难以经受……不必劳烦仙君………守在身侧。”狸珠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唇畔濡湿娇艳欲滴,嗓音发颤,尾音很低。

  清澈的嗓音犹如覆了一层柔软之物,化作无形的羽毛,虽压抑颤音,仍旧泄出一二分的失控。

  好不容易等到怜放开他,狸珠方卸下戒备,他额头凝聚的汗珠在此刻滑落,随即温凉的掌腹碰到他额头。

  修长的指尖抵住他眉尾,似探他体温,面容垂落看他,气息与他交织,狸珠眼眸随即微微睁大。

  攥着被褥的手掌骤然失力,汗珠顺着滑落至被褥,濡湿了一片,狸珠眼尾晕上一层红,沾染水汽氤氲一片,全身僵直不敢动。

  怜注意到了什么,眉眼转向狸珠紧紧攥着的被褥,那副模样活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狸珠察觉到怜在看他,他更加紧紧地按住被褥,直至压在他身上的被褥掀开,活像是掀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

  里衣与被褥一并脏了,床榻湿润一片,空气中气息变得粘稠。

  狸珠紧紧地抓着被褥边缘,杏眼笼上一层屈辱的水雾,泪珠挂在眼睫上,唇线绷紧,转过去不看面前人。

  偏偏身侧人仍旧审视他,目光落在被褥上,犹如再次凌迟他。

  “………殷礼。”

  怜方出声,狸珠随之抓住了人,可是要传唤神使过来,狸珠抓住了一截怜的衣角,指尖稍稍使力。

  “……不要叫神使。”

  衣角被抓着,青年此时一副柔弱之态,仿佛守着自己的不堪与零落,清澈的杏眼睁眼看他,言语之中透出恳求。

  怜:“………”

  当真未曾让神使进来。

  只是这殿中只有他们二人,狸珠自己处理,怜分明在屏风后面,却总觉得对方在看他。

  他褪去里衣,隔着一扇屏风,他下意识地朝那边看一眼,怜未曾在看他,似与神使传信,他随之收回目光。

  低头去碰自己濡湿的衣裳,发丝散在身侧,换上干净的衣裳,他触碰到自己手腕,手腕仍旧在发烫。

  额头也是如此,被对方触碰过,似有余温。

  狸珠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他身上热意仍旧断断续续,尤其怜看他时,像是被触及的皮肤着了火。

  他方走出两步,复又停下来,怪异之感笼罩在心头,身体有些不适。

  狸珠心里冒出荒诞的想法,他手指稍稍蜷缩,随之探过去,碰到了一片濡湿。

  “………”他双腿失力,险些跪在地上。

  第一百三十八章

  狸珠这边发出动静, 怜那边随即话音止住,下一秒出现在他面前。

  他跌坐在地,指尖紧紧地攥紧, 面容泛出虚红, 杏眼却清亮分明, 盯着怜看,其中诸多情绪遮掩。

  狸珠喘着气, 他知自己此时狼狈之态,还是在这人面前, 细弱的牙根发颤,面前落下一道阴影。

  眼见着那一袭白衣到了他面前, 雪香随之而来, 怜垂眸,似要将他抱起。

  “仙君……先前听闻您不喜雪香, 如今为何殿中燃此香?”狸珠问了出来。

  他一边问,一边避开了怜的触碰, 嗓音低了几分,“还是莫碰我为好, 弟子不知为何,难以忍受仙君垂怜……恐又会在仙君面前失态。”

  阴影落在他面容之上, 他与怜距离很近,近的他足以看进怜眼底,那双冷淡的眼覆上一层绮深的幽邃。

  “我自不喜雪香,这雪香由我先前绮念幻化而成, 在艳鬼身上亦然, 每当它冒出来,会提醒我………先前险些入歧路。”

  怜手掌碰到他发丝, 垂眸将他的身影尽敛,见他闪躲,随之收手起身。

  背过身去,当真没有碰他。

  “你好好休息便是,我不再扰你烦心。”

  怜的衣角随之被抓住,只因他松口,身后青年愈发的得寸进尺。对方用那双清澈的杏眼看他,眸中欲语还休,唇畔稍稍扯开,神情有些紧张。

  “……我想回自己的院子,不想待在此处。”担心对方不答应,狸珠连忙道,“仙君忙完了可以时常去看我……有劳仙君为我奔波。”

  狸珠半掩眼眸之色,抬头期许,他容貌生的清艳脱俗,如遗世清莲,细弱的气质尽显,抓着怜似把对方当成唯一的依靠,又似菟丝花只得依靠对方而活。

  “………仙君。”狸珠又唤了一声。

  他扯着怜的衣角,见对方好久没有出声,以为怜不情愿,眉眼不由得低垂,缓缓地撒了手。

  “………殷礼。”怜侧眸转开了视线,唤了殿中神使。

  殷礼随之在殿中出现,如今狸珠不便行路,受怜的影响,行路尚且困难,只得跪坐在地。

  “冒犯了。”殷礼开了口,随之俯身把狸珠抱起来。

  抱起狸珠时,殷礼明显的感觉到背后有视线传来,隐有威压冒出来。

  “小公子,你身体有恙,莫要再靠近仙君才是,平日里多念些心经。”

  直到院子前,狸珠才稍稍放下心,离神殿远了些,束缚在他身上的威压消失,他脸色恢复些许。

  殿中神使遮掩面容,他看不清殷礼相貌,殷礼交代完之后,随之身形在原地消失。

  狸珠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在院中施了一层障眼法,他抬眼见角落处的玉柱,漆黑的眉眼随之垂下。

  “………”倏然,他注意到自己衣侧似有什么东西,他从衣侧抽出来,是一张纸条。

  展开纸条,只有清晰凌厉的字迹。

  ——明台见性,勿舍道心。

  狸珠紧紧地抓住字条,他转过身去,殷礼早已离去,这纸条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

  凡是记得前世之景的都被抓进圣存殿……兴许还有与他一样的仙道弟子,察觉到了此世意志,与他一样伪装起来,仍旧在谋求机会。

  他并不是只身一人。

  对方兴许只是万千仙道弟子之一,与他无甚区别。

  他身侧依旧濡湿,哪怕他不知自己神识遭受侵犯,却能从怜的态度窥出来一二。

  狸珠从地砖下面打开了玉盒,其中的长剑随之出现,冰冷纯净的剑身折射出明月一般的光芒。

  明心剑在他掌中变幻成匕首,狸珠把匕首放至袖中,那张字条映在一旁,他不由得心神震颤。

  师尊啊师尊,临走时提醒他万万不能暴露身份………他在此世已经隐藏许久,不知应不应该庆幸,对方对他有污祟的心思。

  “嘎吱”一声传来,窗外的院落之中桃枝被折断,玄衣少年出现在他院落之中,日日前来,未曾见他人影,几日随意的在院中一扫,在一片天地之中见到了心上之人。

  狸珠隔着一扇窗与岐对上目光,少年随之推窗而入,携了满窗的明亮之色。

  “你去了何处!”狸珠方转身,随即被抱了个满怀。

  他脸上的红晕方消下去,此时又有隐隐蔓延之色,他纵容着没有推开,唇畔碰到岐发丝。

  “我在神殿,今日回来拿东西。”狸珠说,他的匕首和玉盒在地上,未曾对岐遮掩。

  岐扫一眼他掌中匕首,艳丽的眉眼随之浮动,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这是要去杀谁?”

  “数日不见,你想问的便是这些?为何不问我过得好不好?”狸珠未曾回答,眸中映着岐,嗓音低了几分。

  “我自然知晓你过得不好,只是你要待在此处,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岐认真地看向他。

  “今日当真有事要拜托你……在此之前,我有其余话要跟你讲。”狸珠说。

  眼见岐一副正然之色,他不由得眉眼弯弯,随之凑过去,在岐耳边低语了一句。

  “………我日日都在思念你。”

  岐耳畔瞬间变红,浓艳的眉眼转向他,眸中深了几分,随之捏住了他的两腮。

  狸珠被迫抬头,雪腮被捏住,他仍旧朝着岐眨眼,惹得岐低头去咬他唇畔。

  他顺势勾住人,轻易地便把自己送了出去。

  唇畔贴在一起,气息随之交融,狸珠眼睫抬起,映出岐的眼瞳墨色,对方的气息尽入他唇齿之间。

  呼吸之间愈发的灼热,狸珠指尖稍稍攥紧,岐压制着他,好像是要把他吃了,他舌尖发麻,气息仿佛要顺着抵进他嗓眼深处。

  狸珠指尖往下,他推到岐胸膛,岐动作随之稍顿,他气息乱了几分,腰肢被按着,岐松开他,维持着抱他的姿势。

  气息轻轻地掠过他脖颈边,低沉的嗓音随之落下。

  “别动……让我抱一会。”

  狸珠眨眨眼,他在某人面前惯会装柔弱,此时抓着岐的衣角,顺着小鸡啄米亲了岐好几下。

  “……我想继续。”狸珠小声道。

  低低的四个字,被岐听清了,岐随之眸色转深,气息发生了变化,骤然将他抱起来,湿润的吻落在他耳边。

  他的两腮又被捏住,狸珠脸被掐的疼,他复握住岐的手腕,引得岐看他。

  “疼?”

  “不疼,你如何掐都没关系………”狸珠杏眼弯起,“只是有一事,你可是先前便是艳鬼?没有生前?”

  “生前已是太久的事,我排行老二,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姐姐似乎死的很早。”

  “这样啊,排行老二……那我能不能唤你二哥哥?”狸珠温声细语,两眼弯弯,眸中似有千言万语。

  岐随之怔住,郁色的眉眼似在闪烁,随之低头亲他,吻似乎伴随着力道,落在他身上如同打下烙印。

  衣衫褪去,狸珠扫见了什么,少年身形显出来,墨色垂落,肩膀往下的位置,心脏处那里有几块伤疤,似是最近留下来的。

  狸珠碰上去,力道轻柔,眉眼垂落,“二哥哥,这是怎么弄得?”

  “……不小心伤到了,并不碍事,我是鬼身,这些不过小伤。”岐又要低头亲他的脸。

  狸珠两腮有些发麻,他闻言眸中狐疑,“当真如此?你没有骗我。”

  “你若是骗我,我便再也不理你。”

  “……自然。”岐有些不自在,视线随之看向一旁。

  要他如何同狸珠说。

  他不愿承认自己是他人的分–身,他也不知狸珠的心事,只知一二,他于是在自己身上做了实验,可惜伤害自己怜并不会受到影响。

  “我虽与他容貌相同,但我并不是他,我与他绝不相同。”

  岐阴森森地开口,随之盯着他命令道,“你只能喜欢我,不能喜欢他。”

  “……我知晓了。”狸珠顺从道,又听岐问他,“你要让我做什么事。”

  “你已经知晓了我今日要前往杀人,无论我成不成,只需在外界散布谣言……有神使祸乱仙君心神,不日会在问仙台斩首。”

  若是他失败了,此世之中还有其余仙门弟子,他宁愿牺牲自己为其他弟子创造机会。

  “……非做不可吗?”岐低声问他道。

  狸珠:“非做不可。”

  “谢谢你愿意帮我。”狸珠唇畔碰到岐面颊,垂目见岐心侧伤痕,他轻轻地问道,“疼不疼?”

  “……不疼。”岐话音方落,倏然僵住。

  面前人杏眼之中盈了一层忧虑,唇畔顺着往下,吻在他的伤口上。

  “二哥哥莫要伤害自己,你若伤害自己,可知我会一并心痛。”

  狸珠唇畔染上一层绯红,不知是被伤口磨的还是咬出来的,话音方落,他耳畔被按住,嗓音全部堵在嗓间。

  ……

  神殿之中。

  一炷香过去了,怜心神并不在经文上,只看了一部分,随之转去看神使之眼,上面映出画面来,院中的青年一切如常。

  如今正在休息。

  “……殷礼。”殿中浮现出一道身影。

  “我如今前去看他,可会对他的身体有影响?”

  殷礼:“若仙君没有杂念,自然不会影响他。”

  怜垂眸遮掩神思,复又抬眸,“……去备一些凡食。”

  依稀记得,先前最喜凡食,嗜甜喜好点心。

  经文随之放下,携带凡食前往,先前只路过此处未曾进门,如今前来看人。

  怜在院门之外,方踌躇不前,只以他的修为,轻而易举可知门中动静。

  “………二哥哥。”

  “……我自然最喜欢你,你是我哥哥,是我心上人,是我未婚夫。”

  “………夫君。”

  清澈熟悉的嗓音裹挟着情意变得软绵娇纵,化成淫–靡之音,那张柔弱的面庞一并模糊。

  第一百三十九章

  狸珠行走间尚且不稳, 他冒出一层虚汗,汗珠尚未滑落,挂在脸侧, 衣衫堪堪地遮住身形, 面色苍白, 前去开了门。

  门外怜长身而立,一双苛冷双目垂落看他, 眼中深墨沉似冰海,掌中以玉绳提了点心。

  见是来人, 狸珠心脏随之提起来,他眼角扫向一侧窗外, 不知岐离开了没有。

  何时过来的……在门外是否察觉了……若是察觉了应当进来了。

  不会如今才敲门。

  空气中气氛冷凝, 狸珠对上怜眼底,心间莫名一瑟, 指尖稍稍用力,为怜让开了地方。

  “仙君请进……弟子虽说仙君时来看望, 如今不过半日。”他引着怜进门,走路姿势稍有些别扭。

  若怜能察觉出鬼气, 定能看出来,他如今全身内外都充斥着鬼气。

  狸珠背对着人, 身后人的目光落在他背上,轻盈却又沉重,似随意的睥睨而过。

  “神使送来了一些凡食,正好路过这里, 兴许你会喜欢。”

  怜随手把点心放在了一旁, 修长的手掌留下几道勒出的深重红痕。

  “多谢仙君………”狸珠不知应当说什么,他脑袋仍旧晕着, 表面强装镇定,实际上冒出冷汗,他身上尚且残留着岐的气息,因怜的视线而心跳不定。

  “不必道谢,近来邪祟活动频繁,如此盛世,一般的邪祟必定难以踏足,先前似来过你殿中。”

  怜眼底清冷一片,半天道:“………狸珠,你可见过那邪祟。”

  “既为神使,斩杀邪祟便是你的职责……若是他威胁你,你可知要诉与何人。”

  狸珠闻言愣住了,杏眼盈盈抬起,一片清澈之间倒映着怜的神情,看不进怜眼底。

  不知怜在想什么。

  他脑海里一瞬间思绪万千,不知怜在期待什么回答,只知万不可让怜知晓江雪岐的存在。

  “仙君!”狸珠随之跪了下去,低声恳切,“弟子未曾见过那邪祟,只在先前被劫时见了一回……若我见到可疑之人,自会第一时间向仙君禀报邪祟行踪。”

  “这般,先前的心经未曾白念。”

  他跪在怜身前,怜碰向他脸颊,他侧目,便扫见了怜掌侧的红痕,从未在怜身上见过伤痕。

  今日第一次见,还是玉绳勒出来的。

  狸珠跪地身上四处都在疼,被迫维持着姿势,他面色苍白,抬眼见怜眸色翻涌,平静之下似有情绪翻涌,深重如同两口枯井,令人背后发凉。

  “那我再问你……你先前在凡世心神清明,当世鬼王若年少,性情与人族无异,纵先前未曾害人,留他会日后祸乱天下,你应当如何?”

  怜垂目看他,捏住了他的下颌,力道非常重,逼得他不得不抬头。

  下颌几乎要脱力,狸珠两腮发疼,他心下了然,看着怜虚虚地握住了怜的手指。

  “若我为神使,神使之责不可对邪祟心慈手软,会亲手将他斩除。若我与他相识,兴许对他有恻隐之心,一旦生出恻隐之心,已不配为神使,弟子不忍下手……倒情愿与其一同赴死。”

  “……何种恻隐之心?”

  怜手掌顺着往下,碰过他脖颈,好不容易放开他,引得他偏过脸去喘息,衣衫随之挑开,露出其中斑驳的吻痕。

  矜冷的双目几乎含了一层霜色,冻得人发寒,犹如置身地狱之前。

  狸珠下意识地攥紧掌心,此人既已知晓,不过是故意引他自寻错处,他掌侧袖中翻转,当下杀心俱起,瘦弱的身体无声绷紧,掌侧明心剑化作的匕首朝着面前人刺去。

  轻薄的灵力细腻如同薄纱,无声地划过,他的灵力运用已经到了极致,只是修为差距过大,何况此世是这人亲手创造的世界,想要避开轻而易举。

  “啪”地一下,他的手腕被握住,怜未曾闪躲,侧目而过,鲜血顺势而出,脸边多了一道血痕。

  漆黑双目沉沉如霜,直生生地盯着他看,又好似秋叶落下一般平静,悄然无声。

  狸珠手腕被握住,他见怜未曾避开,不由得指尖绷紧,与怜对上视线令他莫名心口一窒,心脏那一瞬间仿佛停止了跳动。

  为何不避。

  早知如此……他应该刺向心脏才是。

  狸珠出声的瞬间,“砰”地一声,他的手腕多了一道咒枷,黑色咒文在他手腕处翻涌,顷刻之间形成镣铐,束缚在他掌侧。

  镣铐如同千斤重,落地引他一并垂落,他受威压压制,身形完全抬不起来。

  “啪”地一声,一滴鲜血落在他面前。

  怜侧目看他,黑沉双目遮掩,随之折转,收敛视线不再看他。

  “殷礼。”随着怜出声,一道身影出现在殿中。

  狸珠全身似有千斤重,地板随之塌陷一片,阴咒缠绕着他的手腕,他起不来身,甚至碰到面前人都费力。

  他脑袋磕在地板上,手掌撑地,指腹灵力摩擦间被灼伤,十指刺破鲜血顺着流出,肩膀仿佛坠有巨大石块,他肩侧绷紧,方抬起一部分,复又被强制压下去。

  “仙君。”殷礼的视线在狸珠身上掠过。

  “……送往圣存殿。”怜转身离去。

  “……是。”

  狸珠看着那道身影走远,视线里方桌上的点心玉绳垂落,连同怜的身影一并变得模糊。

  他整个人被抱起,晕过去之前,听到了殷礼的一声轻叹。

  “………你可千万要活着出来。”

  ……

  ——活下去。

  一定。

  圣存殿原身是刑命司,仙君为人间相时道心不稳,后舍去凡心,历经磋磨在地狱走了一遭才飞升成为仙相。圣存殿中责罚依照仙君先前磨炼而设。

  入门先受业火灼烧,舍去一身肮脏皮相,此为明心第一步。

  “砰”地一声,狸珠双手手腕戴着沉重镣铐,锁链碰撞在一起发出沉闷动静,灼烈的火光迎面扑来,灼烧着他的发丝,空气中传来灼烧的气味。

  火星子碰到他露出的手腕,皮肤顷刻之间黑了一块,灼热的温度喷溅而落,衣衫在此刻化为灰烬。

  他侧过脸,面容被火光灼烧发出刺啦的动静,那一片皮肤病变得枯皱,如同被烧干的枯树皮。

  皮肤紧绷犹如被抽干了水份,此处火光避无可避,明烈的焰火将他吞噬,他捂住自己的脸,嗓间压抑着痛苦的低喘,牙齿紧紧地磕在一起,全身蜷缩成一团。

  在这一片火海之中,没有其他动静,只有他的身体被燃烧的动静,五脏六腑仿佛一并被火焰吞噬,胃里充斥着灼烧感,疼痛感越来越强。

  火舌将他卷成一团,狸珠闻到了身体被灼烧的气味,他耳边回想起殷礼的话音,眸中被火光熏出来眼泪,浑身因为灼烧而抽疼。

  火光顺着他的发丝灼烧至他头皮,似要将他烧成飞灰,犹如开水直接倾盆而落,他在其中翻滚煮熟,疼痛如浪潮一般一层一层递进,剧烈的灼烧他每寸经脉。

  狸珠眼前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无穷无尽的火光,他蜷缩成一团,手掌受烈火灼烧变形,白皙的皮肤被烧毁,皮下血红皮肉翻涌而出。

  原先他最怕疼,如今先生生烧毁一身皮囊,他却一声不吭,只眼泪忍不住流下来,脑海里回想出某道身影,眸中愈发的清明。

  ……一定要活着出去,还有人在等他。

  他脑海里晃过一道道身影,有时是江雪岐,有时是薛遥,有时是灵法君,不同的面容晃过,嗓音一并落在耳边。

  “狸珠,莫要怕疼。”

  “江狸珠……若是在这里倒下了,之后要怎么办?”

  “徒儿,一定要活着出去。”

  一片火光之中,青年原本的相貌被蚕食,发丝悉数烧毁,头皮寸草不生,脸上烧出一片黑块黝黑,血肉翻涌而出,残败之相顷刻之间形同枯槁。

  唯有一双杏眼在火光之中未曾变形,受泪光洗礼,淬炼地愈发坚定。

  疼。

  全身都疼。

  狸珠好几次都以为自己要被烧死了,他全身筋脉传来阵阵疼痛,引他神智昏沉,他昏迷过去又醒过来,睁眼自己仍旧置身在火光之中。

  身侧是无尽的黑暗,只有火光蚕食,他置身在此业火之中不见天日,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一日……两日……三日……十日。

  昏迷之中断断续续,他没办法记清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他见到亮光与神使身形时,他双目紧紧地盯着人,在那一刻紧绷的心得以稍舒缓起来。

  业火之中出现两名神使的身影,两名神使将他扶起来,他未着寸缕,对方对待他如同一具尸体,将他从业火之中生生地拖出去。

  灼烧之痛缓慢地蚕食皮肉,狸珠忍了不知多长时间,如今面对痛意迟缓了一些。

  他被带到一间昏暗的房间,两名神使看不清脸,墙边只有一扇刑架,这里没有窗户,另一侧靠墙的位置有一面水盆,水盆里是一盆水。

  “砰”地一声,狸珠被带到了水盆前,脑袋重重地磕在墙面上,眼前似有温热的东西流出来,鲜血模糊了双眼。

  指尖颤抖,他腰肢弯曲,得以在水盆中看清自己的面容。

  毁掉一个人的皮相如此轻易,原先的清丽青年变得面容狰狞,烧毁的头皮生出一片黑斑、全身黝黑血肉伤口翻出,如何看都是可怖的怪物。

  除了那一双眼外,再认不不出原本模样。

  “砰”地一声,他的脑袋被按进水盆里,额头的伤口被血色浸染,口鼻之中充满了血腥气味,他下意识的向上挣扎,却被紧紧地按着。

  “咳咳……放……放开我。”狸珠被迫喝入了一部分水,呛的喘不过气来,窒息感直冲脑门。

  两名神使随之将他提起来,把他束缚在刑架之上,“咔嚓”一声,手腕上的镣铐将他锁住。

  狸珠口鼻之间仿佛还有沾着血腥的水,他喘不过气来,眼睫往下滴水,气息微弱有气无力。

  面前两名神使面容遮掩,置身在阴影之中,冷冷的嗓音如同从天际而来。

  “你是何人座下神使。”

  何人座下神使。

  座下神使。

  神使。

  狸珠未曾回答,他嗓间犹如被堵着,晦涩讲不出来话,因他没有立即回答,他亲眼见神使掌中多了一物。

  那是墙壁之上小鬼神像手中的针杵。

  前段粗长,后端细如铁针,锋利尖锐,折射出冷硬的光芒。

  上一秒还在神使掌中的针杵,下一秒“噗呲”一声刺入他心脏,针杵将他贯穿钉在刑架上。

  那一瞬间,心脏处贯穿的疼痛传来,狸珠嗓间压抑着鲜血,他浑身颤抖,双眸紧缩,脸上惨白了几分。

  疼痛令他难以呼吸,他掌间骤然攥紧,指甲嵌入皮肉,一瞬间翻出的皮肉鲜血淋漓。

  第一百四十章

  “你是何人座下神使?”

  针杵穿过他心脏, 剧烈的绞痛令他说不出话,双手蜷缩着引锁链震颤,唇齿之间的鲜血顺着干裂的嘴唇往外渗出。

  狸珠脑海里一片眩晕, 他没有来得及回答, “砰”地一声, 鲜血从他胸口冒出来,他因疼痛浑身颤抖, 口鼻一并流血,全身紧紧地蜷缩成一团。

  冷汗至额头冒出来, 狸珠死死地拽住锁链,眼前神使面容模糊, 衣衫再次被染红。

  死。

  他快死了。

  活不下去。

  狸珠疼得死去活来, 已经毁去的面容枯皱的面皮和眼泪融在一起,呼吸尚且艰难, 随着他的呼吸声,他就会能听见自己心脏挣扎的动静。

  ……死不了。

  还不如杀了他。

  “你是谁座下神使?”

  他全身脱力, 机会跪在地上,锁链支撑着他, 手腕和脚踝处被镣铐勒出红痕,磨出来一层淤青, 浓重地仿佛要折断手脚。

  狸珠浑身发颤,呼吸间面容上的鲜血往下滴落,嗓间犹如破鼓风锣,耳边嗡鸣声席卷着他, 疼痛令他思绪模糊。

  “………仙君………我…我……我是………仙君……座下……神……使。”

  不成句的回应从舌尖卷出来, 他掌心一片血肉模糊,指尖稍稍松开, 钉在他心脏处的针杵得以收回。

  “砰”地一声,那根细长的针杵从他心脏拔出来,狸珠受力重重地磕在刑架上,那一瞬间犹如万箭穿心,他几乎要哀嚎出声。

  眼睫混合了血与泪,狸珠身躯弯折,他如今已无发丝,枯瘦的双手垂下来,地上的鲜血映入眼帘,那根针杵上连带着黏连的血肉。

  他能感受到心脏的位置血肉正在重新生长,生长如同再进行一遍穿心的过程,他疼得在刑架上挣扎,侧脸看到角落水盆架,他方才喝了那里的水。

  疼。

  好疼。

  眼睫扇着汗水变得一片模糊,耳边再次传来神使的嗓音。

  “你是谁座下神使。”

  “——”狸珠来不及回答,嗓音堵在嗓眼,他眼前发黑,随之因席卷而来的疼痛晕死过去。

  再醒来时他躺在一张狭窄的床上。

  四面是灰白的墙壁,顶上一片漆黑,似有黑泥菩萨悬塑其上,刚正之目怒目而视,他睁开眼,心脏似乎依旧在震颤的疼,他不由得按着自己心口的位置,浑身冷汗往外渗。

  疼痛隐隐传来,令他浑身抽搐蜷缩成一团。

  “啊啊啊啊啊——”无声的喊叫令他抓紧身侧床沿,他在这时眼角扫到了什么,两名神使守在他身旁。

  他的手脚一并被束缚着,两位神使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掌中拿了一把金色形状奇怪的铁块儿。

  通体金色,只有前面的位置黝黑发红,似无数鲜血凝结而成。

  “听闻你谎话连篇,佛言口业不可轻恕,今日为你修正口舌……张嘴。”

  拿着巨大铁块的神使看不清面容,狸珠双眸微睁,他惨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手腕处的锁链碰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动静。

  他的下颌被其中一名神使按住,狸珠在此刻杏眸发直,盯着面前的神使一动也不动,他用力的挣扎,手腕被勒出几道血痕。

  “放开我………混账………你们去告诉他………杀了我便是……不必留我性命。”

  “姬圣怜……我要杀了你。”

  狸珠眸中骤然映出凌厉之色,手腕瞬间变得鲜血淋漓,他的嘴唇被咬破,因他直呼仙君名讳,空气一瞬间变得冷凝。

  “砰”地一声,狸珠整个人被按了回去,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坚硬的石块上,磕得他一阵头晕目眩,两名神使顺势钳制住他。

  “你如此大逆不道,这么看不必对你手下留情。”

  “若你能活着走出这里,已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

  狸珠下颌传来力道,他牙根因此发颤,那巨大的铁块放进他嘴巴里,紧接着剧痛传来,他的一颗牙齿生生被拔了去。

  他嗓间尖叫声被堵住,下颌被按着难以遏制的颤抖,那铁块因此磕到他上颚,生生地将皮肉一并连着扯下来。

  唇齿之间顿时鲜血淋漓。

  “啪”地一声,一颗沾着血的牙齿掉落在地,无尽的黑暗裹挟着恐惧之色朝他席卷而来,在此地增生成绝望与沉痛,压抑着将他推向死亡边缘。

  “咳咳………咳咳…………”狸珠捂住自己的嘴唇,他手脚被束缚着,这个动作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鲜血从指缝之中溢出,他恨不得将五脏六腑咳出来。

  一袭青衫染上深红血色,黏连着幽暗的郁色,他掌间碰到什么滚烫之物,顺着眼角流下来,连带着他咳出来的鲜血。

  ……不要掉没有意义的眼泪。

  狸珠没有哪一刻如此痛恨自己爱哭,此时被疼痛影响,他掌间发颤,紧紧地攥紧拳头,瘦弱的躯体在石床之上摇摇欲坠,犹如一直要被折断的蒲苇。

  他的牙齿一颗颗被拔去,又一颗颗被安上去,上面沾了一圈金光符咒。

  “凡是仙君所言,不可违逆。”

  “不可撒谎,不可僭越,不可欺瞒,不可不敬。”

  “你是仙君的奴仆,此生忠于仙君,是仙君最忠诚的信徒。”

  狸珠牙齿被重新镶回去,他齿间鲜血含混不清,杏眼在黑暗之中光芒消散,面色惨白如同一具枯槁的尸体,随着神使的话音不断重复。

  “……不可撒谎…不可僭越……不可欺瞒…不可不敬。”

  “我是仙君的奴仆……此生忠于仙君……是仙君最忠诚的信徒。”

  “仙君要我死我便去死……不忠于仙君永不入轮回。”

  “……我是仙君座下神使。”

  狸珠待在阴暗环境里,此地处处都是凸出来的玉柱,他无处可去,每过一日便用牙齿在胳膊上咬出一道伤口,以此来记录时间。

  一日过去了……两日过去了……十日过去了……一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

  他在此地狱之中不见天日。

  三月时间转瞬而逝,他长出来的新的发丝和皮肉,业火灼烧已不见痕迹,神使为他准备了新的衣衫,如此看来,他仿若与先前没有分别。

  不见全身被洗涤一遍,见到仙君神像,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先跪下念一遍心经,陈诉自身罪过。

  “弟子罪不容诛……不该撒谎,不该欺瞒,不该心向邪祟,弟子罪该万死。”

  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脊背随之弯曲,直到脑袋磕的淤青,他才迟缓地感到疼痛,耳边嗡嗡作响,身后似有动静。

  他此时后知后觉,听到了神使的哀鸣声色,漫天的火光烧了整座殿,业火自殿宇深处而起,火烧连天,连带着仙君神像受灼烧垂危。

  如此,将他烧死在这里倒也不错。

  “砰”地一声,巨大的梁柱被一剑劈开,火光之中,一道身影从殿外踏进来,神使被一剑穿心。

  来人墨色玄衣,衣侧鹤纹纷飞。漆黑深目绮丽之色遮掩,眸中郁色连天,浓艳的侧脸疤痕与火光交织在一起,犹如修罗自火中而生,长剑劈碎了梁柱,双目牢牢地锁定了他。

  “狸珠——”

  狸珠整个人被抱住,他下意识地瑟缩一下,此不过是身体反应,被雪香笼罩,他并不是畏惧眼前人。

  岐察觉到他的反应,紧紧地箍着他,眼眸之中晦暗滔天,无尽的幽暗随之而生。

  狸珠有些疑惑,分明他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他察觉到耳边人的呼吸,顺着不解的看过去,掌间倏然碰到了滚烫之物。

  透明的液体滴落在掌心,分明是温暖的温度,为什么他会感到心脏闷闷的疼,迟缓地再次凌迟他。

  是在心疼他吗。

  “不要哭了。”狸珠开了口,他顺着拍了拍岐的肩膀,眼中一并随之有些模糊。

  先前已经发誓不再掉眼泪,为何因这人,轻而易举便让他破下防备,让他忍不住想要掉眼泪。

  “我烧了这座圣存殿,狸珠……跟我走吧,我会替你报仇,连带着神殿一并烧了如何?”

  “……不可以,”温暖的怀抱,让他有些贪婪,却又有些畏惧,下意识地想要远离。

  “我要亲手杀了他,此地不过是幻境,不除他……便回不到原本的世界。”狸珠睁眼看人,他轻轻地扣在岐的肩膀上。

  “不必你为我费心。”

  他看着眼前人,眼中似有缠绵的温柔溢散而出。

  “我……并不疼,不必担心我。”

  狸珠话音方落,他随即被吻住,兴许是知晓他在撒谎,岐咬在他唇畔,很快担心他疼,又轻轻地舔舐他的伤口。

  那双浓稠阴郁的眼此时浮出无尽怜惜,诸多复杂的情绪闪过,最后转成某种凝重晦涩的情绪。

  “你知晓……我不会不答应你。”

  “你若执意如此,便把这个带上……这是我的原身,兴许能保护你。”岐放进了他掌心。

  那是一截冰冷的指骨。

  “我先前一直未曾告诉你,我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人间相时我尚没有意识,直到他飞升成仙,我才有意识。”

  “我不知你我前缘,只知见你便心生怜惜。原先我一直不愿与他有牵连,如今倒希望我与他关联紧密一些。”

  “这般,若是杀了我,他便能不复存在……如此也能解你心忧。”

  “………我爱你。”

  狸珠紧紧地握着那一截指骨,他置身在火海之中,火光明烈了他的双眼,如此泪珠亦被灼烧,不见他落泪狼狈之相。

  “……我亦是如此。凡我一息尚存,爱你如若初见。”

  明火灼身,烧去皮相,冶心磋磨,百炼难屈,千沉万痛,意骨化肉,洗涤重生。

  第一百四十一章

  狸珠自漫天大火而出, 明丽灼烧的火焰之间,穹顶摇摇欲坠,廊下出现一道身影, 殷礼自廊柱之下出现。

  他与殷礼擦肩而过, 经过时, 殷礼在他耳侧低语。

  “你活着出来便好………只拜托你最后一事。”

  火光燃烧着梁柱之上的图案,狸珠闻言稍稍怔愣, 他停顿片刻,随即应声。

  “………我明白了。”

  “不必如此, 仙道有难,你我万死以赴。”

  他与殷礼在圣存殿前分别, 狸珠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 随即兜帽袍遮掩面容,消失在殿侧。

  时隔三个月, 他重新回到神殿,他原先居住的那处院子未曾换锁, 院中的桃树已经开始落叶。

  他方推开门,便见一道白衣身影, 怜在他院中。

  男子长身而立,白衣琼鹤飞羽入画, 眉眼矜冷夺目,绮丽惊鸿,俊容稍侧,立于桃树之下, 双目牢牢地锁定他。

  狸珠下意识地便跪了下去, 他在圣存殿所学,便是神使刻入骨子里的规训。

  “弟子见过仙君。”

  他双目平视, 只看面前的泥土,察觉到那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似在打量他,他维持着姿势一动也不动。

  转眼之间怜就到了他面前,他的手腕随之被握住,指尖略微瑟缩,被怜拉着起身。

  他抬眸,看进怜眼底,那双平静的双眸似有情绪翻涌,泄出一二分的欲-念来。

  狸珠起身时略有些不稳,他皮肉虽长好了,有些伤仍旧留着,他未曾擦药,只留那些疤痕丑陋的遍布在皮肤上。

  他险些再次跪地,面前人伸手扶了他一把,揽在他腰侧,如此便避免了他往下摔。

  一双清澈的杏眼,盈盈如水光带着畏惧之意,其中还有几分无措与讨好。

  他自知怜喜欢他如此无害模样,只装作如此,一不小心便栽进人怀里,在怜要往下碰时按住了自己的膝盖。

  “嘶”狸珠按着自己的膝盖,脸色随之白了几分,他眼睫稍颤,低声道,“仙君……多谢仙君。”

  剩余的话未曾说,他被怜横抱而起,他稍稍惊讶,随即乖顺地抓着怜的衣角,由着怜将他放在腿上,掀开他的衣衫,去看他膝盖上的伤口。

  他抓着怜的衣角,见怜垂目冷淡之态,稍有些不自在,衣衫掀开,两条笔直匀称的小腿上布满伤口,淤青与青紫刻入骨中,有些是烫伤,皮肉尚未长好。

  狸珠垂着眼眸,眼底没有神情,嗓音却柔和了几分,“这些伤很快就好了……不必仙君担忧,放弟子下来便是。”

  嘴上这么说着,却并没有撒开手,怜的手指在他膝盖过抚过,引得他震颤,侧过脸埋在人怀里。

  他如今瘦的几乎脱形,巴掌大的小脸侧过去,杏眼黑白分明,靠在人怀里轻盈似羽毛,抓着人的衣角不愿回头看。

  怜清冷的嗓音落在他耳边,按着他膝盖的伤口问他,“………你可是在怨我。”

  如何能不怨。

  狸珠眨眨眼,嗓音清润动人,“都是弟子的错,为何要埋怨仙君,弟子不应包庇邪祟。”

  “不应被邪祟蛊惑与他交-合……弟子再也不敢了,望仙君不要再把我送回那里。”

  他埋在怜怀中,似崇敬又似有所顾忌,当真有所悔改,杏眼之中盈了一层水光,抬眼明亮动人。

  抱着他的人掌间稍稍使力,他的双腿被怜按着,随即见怜那张艳丽面容俯下,轻轻地吻在他双膝。

  膝盖传来一阵酥-麻之意,狸珠攥紧了掌心,他在怜怀中一动也不敢动,怜按着他的双膝,抬眼间眼底已变得无比深邃。

  唇畔侧过他脖颈,似要将他脖子咬断,狸珠额头冒出来一层冷汗,他指尖微微颤抖,不由得侧过去,那一片雪白的皮肤泛出绯红。

  “仙君……弟子还有好些心经没有念………”狸珠话音方落,他的嗓音随即被止住,唇畔气息被掠夺,牙齿上的伤口被轻轻舔过。

  怜眼中墨色转深,看进去似深邃无垠的海岸要将他带进去,他难以动弹,腰肢处的手掌越勒越紧,几乎要把他勒得喘不过气来。

  “啊——”狸珠发出一声短促的音节,随即被抱着抵在墙边,感受到怜的气息不稳,他不由得顿住。

  分明是这人亲手把他送进圣存殿,让他遭受那些折磨,为何如今又要一寸寸舔他的伤口。

  如此耐心温柔,好似当真在心疼他。

  “仙君………”狸珠嗓音发颤,他好不容易推开了人,不让怜再靠近他。

  “弟子还有心经没有念……”他指尖随即被握住,怜气息不稳,垂眸看他,片刻之后放开了他。

  对上怜眼底,矜冷的五官似蒙上一层阴影,碰上他鼻尖,复放开了他。

  “……前往我殿中去念。”低沉的嗓音落在他耳边。

  狸珠几乎是被抱进神殿之中,路过神使低垂眼眸,饶是他已经做足了准备,也不知怜是发了什么疯,偏偏如今不能表现出来半分不耐烦。

  现在又装什么喜欢,粘着他作甚。

  平日里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为何要这么对他。

  狸珠隐隐咬牙,一口细牙咬紧,眼里沾了几分凌厉郁色,恨不得现在便把身边的混蛋一剑捅死。在怜朝他看过来时,他随即恢复如常,又变回了平日里纯良无害的模样。

  回到神殿之中,狸珠自己寻了一处地方,他低头念着心经,低声细细碎碎的念着,察觉到有视线落在他身上。

  那视线过分粘腻,一直在他身上停留,似要把他皮囊穿透,他不由得看过去。

  “仙君……可是有事要吩咐弟子。”他开口道。

  脑海里回想起殷礼的话。

  “他已二毁道心,先前舍去的情思悉数往返………你与他的前尘便是他的心魔。”

  “……把他带到问仙台,到时便是他的死期。”

  “无事,”怜对他道,“狸珠,先前典籍所载,一男子梦中治有盛世,此地人人长生,人人安居乐业,无战事纷扰,无疾病沉痛,无烧杀抢掠争夺,天下太平无忧……他因此留恋梦中,日日长梦不愿醒。”

  “美梦若成真,盛世长存,生死兼容,又何必再前往现世之中?”

  “………”此正是他如今面临的问题,狸珠看向怜眼底,不知怜所问何意。

  可是在试探他?还是当真在询问他的看法。

  “弟子认为……何来盛世之世,所谓美梦不过是避难所。若一切皆为虚妄,便是不存在,不存在没有任何意义。”

  狸珠:“人族所追求的盛世原本亦不存在,不过是一场美梦,美梦趋向一切良善的集合,人族在千年万年之中不断地朝着盛世靠近,纵然鲜血淋漓,古往今来若要前行必定要付诸于此。”

  “梦便是梦,一切虚妄纵妄长空,终归会回到现实之中。宁要残酷与鲜血交织的真实,但舍虚无缥缈的美梦。”

  “……这是弟子心中道义。”狸珠低声道。

  “你所说言之有理,若我能让盛世长存……又当如何。”怜看向他,漆黑眼眸之中,倒映着他瘦弱的躯体。

  “仙君所言极是,若能让盛世长存,自然是好,只是此盛世若是仙君一人所致,万物不过以仙君一人为尺。”

  狸珠徐徐道:“良善道义但凭仙君论断,仙君既已治世,便已有私心……仙君岂知他人眼中盛世,若有一人心中并无信仰,仙君治世便是暴政,与帝王治世无异。”

  “此地人人信仰仙君,人人不敢忤逆仙君,何人不赞美便会安上罪责,如此……哪怕并非仙君有意造成,凡世难免人人自危。”

  “何况人性善恶又如何论断……此世之中,凡是心有恶念全部都送往圣存殿,仙君神力通天,可知他人所想,玉柱日日用来监视,如若心中无恶无念,岂不是人人都是圣贤……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此有违人性,长此以往,此便是一所以良善为名的地狱。”

  怜温声问他:“你便是这么想的?”

  “弟子不敢,仙君既问弟子,弟子诚惶诚恐,弟子忠于仙君,愿为仙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狸珠被怜扶起来,他眸中情绪悉数被遮掩,脸颊被触碰,额前发丝掠过,露出隐藏的一片伤痕。

  “你前往圣存殿,有所长进,只是我有些后悔……伤势可还疼。”怜问他道。

  狸珠摇摇头,伤口被触碰,他眼角扫到了什么,一片的桌上,那里有许多条玉柱。

  “弟子已经不疼了……先前是弟子的错,与仙君无关。”狸珠任由额头被触碰,他主动地蹭向怜掌心。

  “弟子心向仙君,不求仙君垂怜,只求仙君宽恕。”狸珠稍稍向前,他身形不稳,面前人完好地将他接住。

  他碰到桌上的玉柱,一碰上去,漫不见日的火光随即灼烧而来,其中熟悉的身形在里面灼烧痛苦翻转。

  他看见自己被钉在刑架之上穿心,被拔掉所有的牙齿,陷入日复一日的昏迷之中,这些玉柱记录了他在圣存殿的全部。

  狸珠手掌不由得抠紧,面前人谨慎克制的抱着他,残念化为雪香笼罩在他身侧,温柔言语落在他耳侧。

  “你日后留在此地……常伴我身侧,如何?”

  此为宽宏大量的赏赐,狸珠膝盖先软了,他跪地便向怜磕头,一边磕头一边谢恩,杏眼之中无波无澜,嗓音满怀感激。

  “弟子谢仙君垂怜……定不负仙君所期,弟子会好好侍奉仙君。”

  见他如此,怜双眸漆黑如墨,艳丽面庞无声无息,掌间捏住他的下颌。

  “此话可当真。”

  狸珠顺从地任怜捏他下颌,他张开嘴巴,一口细白的牙齿随之晃过。

  “自然……仙君不必担心弟子撒谎,弟子口舌间有言灵咒,每对仙君撒一次谎,便会掉一颗牙齿。”

  狸珠伸手去摸自己的牙,牙齿现在已经长好了,连同其中的阴咒,他摸着自己的牙齿给怜看。

  第一百四十二章

  狸珠见怜盯着他的牙齿看, 分明对怜来说取下那些阴咒轻而易举,但是怜并没有那么做,他抓住了怜的手腕。

  “仙君, 若弟子请求仙君责罚处刑我的神使……仙君可会答应。”

  怜静静地看着面前青年, 那些不过是一些心经, 并不会再伤害牙齿,他随之收回手。

  “我知你不会这么做。”

  “若哪一日弟子执意如此呢?”怜未曾注意到在他收回手时, 面前青年眼中闪过的情绪。

  此问题怜沉默不语。

  狸珠却已经知晓答案,扭头看怜一眼, 唇畔稍扬,“若仙君神思在我, 兴许哪一日纵容……处刑我的神使便会平白遭难。”

  归根结底, 处刑他是怜下的命令,身体之痛尚能忍受, 可因怜染上血疫死去的那些离州百姓呢?那些被强行拉入此世的九州百姓又当如何。

  “仙君可会不高兴,弟子所说……只是希望仙君也能提醒我, 不要变成那样。”狸珠清亮的眼眸映照着怜的面容。

  这张脸与江雪岐的面容别无二致,除了气质稍显不同以外, 没有任何区别,他只稍出神, 把对方当做二哥哥看待便是。

  如此,自己尚且能骗过,何况是怜。

  先前他已经这么做过。

  “自然。”怜对他道,“你所说道义亦没有错, 只全是推断, 没有施行。”

  “纵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若能盛世长存, 应当试一试。”

  “弟子不懂那些。”狸珠低下头,复又摆弄桌上的心经,想起另外一事,复又询问。

  “听闻那邪祟放火烧了圣存殿,弟子险些在火中丧命……仙君为何迟迟不除掉他。”狸珠问道。

  怜闻言看向他,他不躲不闪,怜沉默半晌,对他道:“那作乱的邪祟与我有些联系。”

  “我不能完全除掉他。”

  狸珠似是随口一问,他未曾作声,在一旁收拾完了心经,作势要告退,怜朝他看过来。

  “今日……便留在殿中。”

  狸珠并不知他在圣存殿每日的画像都会传过来,怜便是这般盯着他看了三个月。

  他靠坐在书架旁,原本在看话本,不知这是从哪里找过来的,比心经有意思的多,直到额头传来温凉的温度,他眼角扫到一袭白衣,怜在他身后捂住了他的额头。

  他不解的看过去,耳边传来一声“别动”,随即额头温凉传来,他察觉到他的伤痕正在缓慢地愈合。

  狸珠碰到怜的手腕,他抬眸见怜垂落眉眼,深黑的眼睫笼罩着情绪。

  分明是同一张脸,怜眼中好似隔绝了一层清冷之物,与红尘万物相疏远,似在明台之上,而非凡尘之中。

  他与之对视,某一刻被晃了下心神,随之转开目光,莫名心悸,悄悄移开了视线。

  “仙君……为什么突然对弟子这么好。”

  可是因为愧疚?

  狸珠知自己如今瘦的脱形,未曾注意过自己形象,他在地下待了三月,皮肤如死人一般惨白,加上身上伤痕,若不是那张脸,兴许会让人以为是病痨鬼从地底爬出来了。

  “………先前是我不对。”怜缓声道,他近来常常做梦,梦到他背狸珠前往神山,那时狸珠日日昏睡,瘦的如同枯骨,便和如今模样无甚分别。

  “那一日我在门外,听见了你与那邪祟………做那种事,应当是头一回失智。”

  “我想把你送到圣存殿,在那里忘记一切,日后只做我座下神使。”

  怜碰到他侧脸,眼底情绪酝酿而出,对他道,“你若想要想起来,我可以让你记起。”

  “只是不能放你离开神殿。”

  “弟子自然相信仙君。”狸珠把话本放下来,他抓住怜的手指,脸随之红起来,“弟子觉得现在就很好。”

  “若仙君能垂怜我………我好高兴。”

  “前尘往事,弟子并不留恋,我先前与那邪祟做那种事……定是被迷惑了心神。”

  狸珠指尖悄悄攥紧,对怜道,“弟子心中只有仙君。”

  他嗓音清澈动听,巴掌大的小脸尽显柔弱,皮肤雪融苍白,似月光笼罩其上,盈盈一笑便惹人怜爱。

  如此引得怜看他,未等怜触碰,他便主动地把自己送了上去,唇畔毫无章法地去亲吻。

  似明台之上他亲吻神像那般,触碰怜的侧脸,引得怜握住他的手腕,眉眼映出他晃荡的心神。

  “弟子不得撒谎……心经上写不可僭越,若仙君责罚,弟子自行前去领罚。”

  他垂敛心神,手腕复又被握住,怜碰向他心脏的位置。

  “这里……还疼不疼。”

  那一瞬间,心脏仿佛停滞不再跳动,隔着衣衫触碰心脏的位置,狸珠身侧绷紧,他低声道,“……不疼了。”

  才怪,从没有好过,自从他自刎那一日起,时常会疼。

  尤其是被罪魁祸首触碰,更加的疼了。

  时常引他心痛难忍。

  他说不疼了,怜却又抱住他膝盖,他颇为不自在,以为他当真在圣存殿失去记忆……骗子在心安理得地补偿他。

  先前一直猜忌他,把他送去折磨一番才彻底放下心吗?

  亲吻落在他耳畔的位置,复顺着锁骨落在他心脏前,他被抱在怀里,指尖碰上怜的肩膀,怜看他的眼神毫不遮掩。

  “仙君……弟子有些困了,能不能去内殿休息。”他抓着怜衣角,闪躲之意不言而喻,引得怜看他。

  “……可以在这里休息。”怜清冷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

  气息一并落下,狸珠指尖蜷缩,他耳尖被细细舔舐而过,这样的姿势他要如何休息。偏偏被人从背后抱着,手中的话本拿不稳掉落在地。

  “……可以不必唤我仙君。”低沉的气息随之落下,抚弄在他耳侧。

  他隐隐能感受到威压落在他身侧,对方的神识似已忍不住要欺压侵-犯他,主人尚控制着,只是时不时地冒出来,令他喘不过气。

  不唤仙君……那唤作什么。

  狸珠不解地看过去,他扫过一双修长的双手,那双好看的手按着他,拢在他腰侧令他瑟缩。

  “仙君……弟子不能僭越。”

  他碰到怜的发丝,怜垂目看他,冷淡的眉眼似受情-欲沾染染上几分深色,侧吻在他脖颈,引得他在其中轻颤。

  “不会惩罚你……只是我常有嫉妒之心,你那日如何唤他,今日便如何唤我……如何?”

  分明是清冷动听的嗓音,落在他耳边犹如鬼弥之声,引得他全身绷紧,不由得怔然神色。

  雪香笼罩在他周围,狸珠如今已知晓这人厌恶雪香的缘由,发-情时身侧便有雪香,如此便是厌恶失控的自己。

  他手腕被握住,腿侧紧绷,脸颊蔓延出绯红,连带着眼尾一并染上了,红唇间细白的牙齿稍稍抿紧,耳尖随即传来痛意。

  “嗯?”

  狸珠耳侧冒出细密的汗,他抓着怜的衣衫,闻言在怜怀中闭上了眼,指尖稍使力,脑海中晃过另一张面容,发出低低的两个字。

  ……这人这般记仇。

  他嗓音极轻,很轻的两个字,怜分明听见了,却又作弄他,他喊完之后便闭上了眼。

  “未曾听清……再喊一遍。”怜低声道。

  如此诱哄他,他才不上当,只得装作没听见,却不知神识冲撞他何处,他似又变成了雨中蝴蝶,被缠绕的藕丝牢牢地锁住。

  身体传来异样的触感,狸珠气息乱了些许,他险些没能稳住身形,只得在怜怀中又喊了一遍。

  “……夫君。”

  轻柔的吻落在他脸颊边,怜俯身吻他眼皮,似要将他眼睫上的汗珠吻掉,连带着泪痕一并轻吻扇落。

  似带着珍重与克制。

  狸珠稍稍怔住,眼中复杂情绪一闪而过,随即悉数被遮掩,他由着怜轻吻他,似无意般提起先前问题。

  “……还有一事,若我再遇那邪祟,想要亲手了结他,仙君可知那邪祟弱点。”

  怜眸中俱是他,闻言引他手腕触及心脏的位置,低声对他道:“他与我同出人间相,弱点相同……都在这里。”

  “……我知晓了。”狸珠眸中映出浅浅笑容,眼底却无笑意,他主动地环上怜,将自己送了上去。

  他犹如被缠伺的蝴蝶,在雨中被浇了个透,浑身湿润发颤,蝶翼钉死在地面上,丝丝缕缕的茎叶缠绕着他,推着他翻身入浪潮之中。

  泼天的雨丝,连带着一并把他淹没。

  “……为何要告诉我。”狸珠问了出来。

  他眸中映着怜的面容,明明知道了答案,为什么心脏的位置会隐隐作痛。

  心中道义难舍,他与眼前人分明既无过去,亦无未来。过去都是假的,不过幻梦一场,如今亦是虚妄。

  待他出了这里,不会再记起他。

  “…………”回答他的是怜的沉默。

  为什么要告诉他?

  因为即便他被刺穿心脏,也不会死去,顶多会疼痛一段时间。

  还是对上那双清澈充满信任的双眼,难以说出违心之言。

  神思俱在,道心陨落,前尘念起,情难自禁。

  “仙君不告诉我也无妨。”狸珠开口道。

  他的眼皮随之又被吻住,怜半边侧脸隐在黑暗之中,另半边眉眼生出慈悲之相。

  “……我不想让你难过。”

  眼睑处的吻轻柔而过,狸珠按住了自己的眉眼,他随之侧过身去,唇线绷紧。

  ……都是假的。

  此世是假的。

  情意是假的。

  ——永生不过是场幻梦。

  ——唯有道义不朽。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天边乌云密布, 似黑云压城,萧瑟凉风透过窗台缝隙吹进来,丝丝缕缕的凉意直扑面庞。

  狸珠开了窗, 他摊开心经, 指着其中的某一处, 看向身侧之人。

  “仙君……这一处,凡世之间婚俗, 若是心意相通,会择良日进行婚娶, 在天地前立誓,接受天地祝福之后, 便一生一世都在一起。”

  狸珠澄澈的眉眼弯弯, 看向怜道,“我们既已心意相通, 何时前往天地前立誓。”

  怜闻言看向他,沉吟好一会, 对他道:“既已心意相通,何需这些繁琐礼节。”

  闻言狸珠应声, 哦一声,似听进去了, 若无其事地翻到下一页,此时正逢神使进来,他识趣地转向一边。

  殿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路过的神使虽低头不看他, 偶尔抬眸看他, 眼中神情皆异常。

  等到神使离开,狸珠看一眼外面天色, 他才踏入神殿,把书册放下来。

  “仙君……我知晓近来传闻,他们都说我扰乱仙君道心,仙君若道心陨落,难保此世长盛。”

  狸珠行至怜身侧,他对怜道:“如此……若是仙君不裁决我,难给一众百姓交代。”

  怜嗓音清冷,“此事我会处理,不必你忧心。”

  “弟子未曾忧心,只是想为仙君分忧。凡世已知晓先前游街的神君是仙君所选,此时总要推出一人去平百姓恐惧之心……仙君莫不成要让其他人代我承受。”

  “如此,我并不愿让他人替我受难。”

  狸珠在怜面前跪下来,他唇畔碰到怜的手腕,嗓音随之轻柔了几分,“何况……此事确实是我的错。”

  “若我当真动摇仙君道心,如此死不足惜。”

  狸珠眼角扫过桌上,那里呈上来许多祈愿贴,因仙君动摇而人心惶惶,俱是请愿处死他的愿贴。

  “………”怜碰到他的面容,垂眸看着他,对他道,“狸珠,你是怎么想的。”

  “待仙君在问仙台除去我之后,之后我便不存在世间,我守在仙君身旁便够了,凡世不必留我名姓。”

  “当然……并不是当真要仙君处置我,只是人前做戏,前往问仙台……给百姓一个交代。”

  狸珠抬起眼眸,眼中清明一片,“还望仙君成全我……这是我的心愿,我有几分私心,不愿冠上污名。”

  “弟子倒情愿堂堂正正的消失。”

  跪地青年眉眼黑白分明,一袭青衣如霜明月,身形瘦弱笔直,孱弱的身躯秉承着绝对的道义,他受仙道多年的教导出世,无论何时,眼中非黑即白,正邪永划分的清清楚楚。

  浩然正气自眸中而生,温柔良善倾向明台。

  “……我知晓了。”怜扶他起来,静静地说,“你既执意如此,我应承你便是。”

  “你不必有愧疚之心,若当真有天罚,也不应责怪你,天罚应授予我才是。”

  “……起来吧。”

  狸珠被扶着起身,他与怜止于礼节,如今在神殿之中,还有其余的神使在,先前尚放的开,如今反倒两人都不自在。

  可是身体接触会让神思连在一起,若当真有天罚,恐会连累对方。

  狸珠触碰到怜的指尖,指尖相触,转瞬之间又松开,他收回手,指尖稍稍地蜷缩。

  怜平日矜冷面容,抬眸看人时那双眼似隔绝红尘万物,看他亦如此,可若是视线停留的久了,便会显出来原本的情思。

  “殷礼……你前去准备,应承人间众,告诉他们,届时神使会在问仙台处置。”

  大殿之中,殷礼应声,狸珠与其擦肩而过,两人没有任何眼神交流,直至殷礼在殿中消失。

  夜幕将至。

  连天的雨丝落下,吹毁了桃树枝叶,枝叶纷纷而落,在雨中萧瑟之景。

  怜闭上眼,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出久远的记忆。故人相貌出现,青年杏眼温良之貌,眉眼弯弯的绽开,纯净灵力能够净化邪祟,为人间众祛除阴咒起死回生。

  “怜公子……我万万不能见死不救,若舍我性命,能够救下他们,如此不枉我来人间一趟。”

  “我既生来有纯净灵力,此为良善恩赏,救人间众便是我的使命。”

  “此为仙道弟子之责。”

  在梦中,他见青年逐渐消瘦,因救人而染上阴咒,久病难愈,只得在病床上等死,甚至最后自刎于明台前。

  怜睁开眼,他看向身侧青年,青年念心经睡了过去,指侧经文上书明心见性,勿以己私而不善,这些明台之上的道义,当真在尽力恪守践行。

  他眼睫落下,手掌碰到青年心脏的位置,分明能感受到心跳,距离咫尺之遥,为何还是感觉对方离得如此遥远。

  因被触碰,狸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他看清了人,清澈的眼眸中映着怜的神情,掌心下意识地便扯住了怜的衣袖。

  “仙君………弟子可是睡过头了。”狸珠低声问道。

  “如今是子时,时辰尚早。”怜对他道。

  狸珠哦了一声,随即睁开眼看怜一眼,复又合上眼,闭着眼凑过去,唇畔碰到怜的眉眼。

  “仙君……弟子先前有罪责未曾诉说。”

  怜看着他道:“何罪之有。”

  “弟子初来神殿,日日亲吻仙君神像,亵渎仙君,祈求仙君早些看见我。”

  狸珠睁眼,他眼中神情分明,似带着盈盈笑容,如明月一般清澈见底,轻薄如霜。

  “……看见你?”

  “若早些看见我……便能不苦人间众。”狸珠回应道。

  ——莫苦人间众。

  怜未曾听到接下来的话音,青年又睡着了,对方侧目闭眼,怀中抱着心经,睡颜安静恬淡。

  雨下了一整夜。

  狸珠在窗侧前,他在怜回来时便忍不住过去了,掌中拿了一身喜服,红色的金丝绣袍,上面缝制金丝鹤纹,连天梧桐,寓意相思难断止于南天。

  “仙君,弟子见神使送来了这个……这是什么,你要与我成亲吗?”狸珠问道。

  他抱着喜服,这分明是按照他与怜的身段赶制的,他脑海中思绪晃过,江雪岐成人之后,身形似乎与怜差不多。

  低头摸摸袖口的位置,内侧缝有他的名字。狸珠狸珠,他摸摸圆滚滚的两个字,不由得有些好奇。

  怜未曾想到会让他看见,停顿片刻才道,“只是让神使做了两身,未曾要拿给狸珠看。”

  “我已经看见了,仙君要与我成亲吗?”狸珠好奇心起,一直抱着不撒手,未曾听到怜的答案。

  他随之抬眸,怜神色平静,未曾应答他,冷淡的眸中似并不注意他。

  狸珠眉眼侧过去,随之把喜服放下来,他自然不会与怜成亲,他说的那些都是谎话。

  “仙君,届时你要如何处置我。”狸珠走到怜身侧,两身喜服搁置在一旁,其上的鹤纹相对而展开翅膀,金纹熠熠生辉。

  怜打开了一旁的玉盒,其中有一块环形玉佩,上有修复痕迹,通体绿翠,他看着有些眼熟,似先前怜便给过他。

  只是那一块已经被他打碎了。

  “可保你平安。”怜对他道。

  狸珠接下了玉佩,清凉的材质,其上有雪香,意思是当日携带。

  “我知晓了。”狸珠说,他临摹着怜的眉眼,指尖轻轻地触碰,随之又收回手。

  “仙君,若能重选……希望我们二人都出生平常。”

  他不必入仙门成为仙道弟子,怜不必承担救世之责,若能平凡的相遇,兴许能为他们的故事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说是随意,当日那身喜袍却放在殿前,怜未曾言语,狸珠却看出来了,神殿之中光线昏暗,怜的面容隐藏在佛台之下。

  “仙君……今日我们换上喜服如何。”狸珠温声问道。

  他看进怜眼底,怜眸中漆黑墨色,连天落满圣尘慈悲,闻言似有所动,沉默片刻之后,眼中情绪浮现。

  “……好。”千言万语,唯有此字而已。

  狸珠看向镜中的自己,红色衬得瘦弱的身躯多了几分人气,瘦弱的身躯堪堪撑起喜袍,鬓边发丝落下,衣襟鹤纹连着金丝如同连理枝,黑白分明的杏眼看着镜中,镜中人陌生又熟悉。

  他透过镜中,似看到年少的自己,初入仙门时跌跌撞撞,前行至今,多了几分坚韧之色,似风中劲竹,风雨中飘摇的蒲柳,细弱禁风却难堪摧折。

  “……狸珠。”殿外有人在喊他。

  狸珠应声,他随之收回目光,那枚玉环被他搁置在桌上,他只携带了自己的长剑。

  明心剑为兄长亲手所铸,斩恶除秽,提醒他时刻心如明镜,凡见佛台之相,恪守沉思,莫忘初心。

  若明台上物沦为邪祟,他一并斩之。

  漫天雨丝浸透发丝,神巷街道之间,充满信仰的一双双审判之目落在他身上,黑压压的人群鼓点一般浮现,沉肃的气息在此间蔓延。

  “杀!杀!杀!”

  “违我道义!杀!杀!斩杀无论!”

  雨幕之中,人间众掌间长剑汇聚在一起,化成一道道折目的银光,他们的面容与雨幕融在一起,在风雨之中一并模糊。

  “杀!杀!杀!”

  狸珠由殷礼压着跪在地上,青衫之下隐有喜袍的金丝鹤纹显出来,周围浩荡的审判之声浪潮一般倾覆而落。

  他看向问仙台四侧,此人间众俱受虚假遮蔽双目,党同伐异已如同家常便饭。凡是信仰不同,便是异类,凡有贪嗔痴,便会被讨伐。

  ——莫苦人间众。

  他看向人群中一双双眼,似有麻木、似以从众宣扬自己心中恶念、似有晦暗与沉思,人性全部融合在一起,朝着名为良善的旗帜艰难前行。

  面前落下一道身影,怜长身而立,他头一次见怜未曾穿白衣,既为此世之主,不偏不坦,不受凡思所扰,为开辟盛世舍去一切。

  如今他如凡尘男子一般,听从心上人所言换上喜袍,在此间有了私心,违背人间众,与令他失去道心的神使祈求天地祝福。

  长剑对准了他,如此若对他一剑穿心,救世便不复存在。

  他跪在地上,看进怜眼底,那双矜冷之目已无冷清,只见他跪在地上便心神动摇,垂眸间似有情思缠绵。

  他看向怜身后,问仙台之上,十二名神使垂首以待,围绕在怜身后,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不知他们名姓。

  “怜……为何迟迟不动手,不必害怕,我并不会死,如今只是做戏……你为何不舍。”狸珠在雨幕中露出笑容,他双眸注视着怜,手掌捏住了剑刃。

  掌心被长剑划破流出鲜血,狸珠见怜眸中有情绪闪过,掌心的疼痛一并刺痛他,他引着怜的长剑缓缓刺向他心脏的位置。

  “我……还有一事未曾告诉你。”

  问仙台之上,无形的阵法扩散而出,将他们二人包围,灵力包裹着他们,裹挟着威压朝着怜扩散而去。

  怜身形未动,漆黑深目看向他,似察觉出什么,掌心倏然攥紧,欲要收剑。

  地上青年身形受雨丝磋磨,那双杏眼愈发清晰,褪去几分良善之色,黑白分明之中平静之色溢散而出。

  “先前我是把你错认成他……我对你……从未有过片刻真心……接近你不过是为了除掉你。”

  “噗呲”一声,狸珠在怜欲要收剑时骤然往前,长剑刺进他心口,他眼睁睁地看着怜神色发生变化,见那张无波无澜的面容失去克制。

  鲜血喷涌而出,狸珠却因此怔住,疼痛并没有传来,他胸口之中的指骨晃荡而出,他只失神了一刻,指尖随之颤抖。

  “这是我原身……它兴许能保护你。”

  漫天阵法随之落下,狸珠并未错过机会,他在怜心神动摇的那一刹那,长剑翻转而出,剑意威压朝着四周扩散。

  纯净的灵力在他周围交织成型,在他身后幻化成一道睥睨虚相,连着阵法一并朝着怜而去,万千锁链贯穿怜的身躯。

  怜未曾闪躲,明心剑贯穿他的心脏,他手掌触碰长剑,碰到被撕碎的喜服边缘,鲜血顺着掌侧流下来,慈悲双目看向面前人,眸中情思俱然化成飞灰。

  修为已通天境,肉-体理应感受不到疼痛,为何如今心似在滴血……千沉万痛,俱在其中。

  第一百四十四章

  此地阵法蔓延出无尽灵力, 金光交织形成巨大的牢笼,狸珠既已踏上问仙台,早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他握紧胸前指骨, 只是可惜……如今还让那人为他忧心。

  十二道仙锁从天而落, 他与怜围困其中, 鲜血交织在一起,他掌中长剑将怜钉在原地, 在巨大的仙锁从天而降时,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刺目的金光缠绕而成, 伴随着无数吟诵声,肩膀处传来触感, 他随之睁开双眼, 骤然被人推开。

  他与怜对上目光,那双墨色眼眸之中, 平静的深色晕染开,阴影覆盖而落, 那道身躯替他挡下了十二道仙锁。

  “砰”地一声,仙锁沉重落下。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结, 狸珠怔在原地,他身体受推力不得不向后, 眼睁睁地看着仙锁贯穿怜的身体,心脏再次被穿透,温热的鲜血倾覆而落。

  沉重的锁链穿过躯体,仿佛能听见骨髓被击碎的声响。

  眼前的画面仿佛静止, 鲜血滴落在他脸上, 他耳边嗡鸣一片,掌中明心剑掉落在地。

  耳边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怜垂眸看他,漆黑深目慈悲落怀,似有万千情绪,全部遮掩其中。

  ………为什么。

  狸珠双眸映着怜的面容,他脸颊上沾了对方的鲜血,落在他皮肤上,掌间似骤然刺痛无比,指尖未能触碰到怜,只抓到了一片虚空。

  ………为什么。

  “砰”地一声,他被推出了阵台之外,无尽的金光连接成一道利剑吞噬侵蚀着阵台之中,怜的身影在其中模糊,一点点被金光蚕食。

  他身躯磕在地上,鲜血与地上的雨丝融合,明心剑摔落在地,掌间鲜血不断流出,染红的衣衫与喜服颜色相融。

  那道目光似落在他身上,隔着金光与阵法,直至淹没其中。

  “………”

  狸珠有片刻失神,旧伤迟缓复发,他指尖颤抖,按向自己心脏的位置,脖颈低下,撑在地面再也难以承受,咳出一口鲜血。

  “……我带你前往神山,九千阶神阶,若我能见到瑶仙,会向她祈愿。”

  “……盼望你早些好起来,莫受疾病缠身之苦。”

  “……弟子不解。他为何要佛台前自刎,可是为了让我舍去凡心。”

  “……如此,我便舍去凡心,依他遗愿救世。”

  狸珠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他倒在地上,往下紧紧地攥紧心口的位置,眼中似被雨水模糊,冰冷的雨水顺着眼角滴落,重重地砸在他心上。

  都是假的。

  ………不过是为了让他起愧疚之心。

  “……江狸珠。”

  “江狸珠。”

  “……你立了大功,白衣之相已除,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殷礼推了推人,引得人回神。

  狸珠浑身被雨水打湿,脸色苍白没有血色,眼眸之中空荡无物,闻言回过神来,依照所言起身。

  此虚妄之境,他又被邪祟所扰,引他动摇心神。

  他紧紧地捂住心脏的位置,疼痛令他难以呼吸,指尖颤抖,嗓间血腥又起,捂住唇畔的指尖鲜红滴落。

  “………可否能拜托你一件事。”狸珠眼角冰冷之物滴落,他不知自己如今模样,掌心里血泪融合。

  殷礼盯着他稍稍怔住,“……你说。”

  “……我兴许被邪祟蛊惑了心神,不想出去之后受此世影响,能不能拜托你……帮我抹去和他有关的记忆。”

  “……我不愿心神再受蛊惑。”

  ………

  狸珠踏入了怜的寝殿,此地有两道连接的阵法,巨大的阴阳之镜相对而立,如今此世之主已除,阵法亦轻易可去。

  “砰”地一声,随着他长剑剑光飞势而去,阵法应声而碎,此地由他收尾。

  待毁了这里的阵法之后,一切魂灵都会归还,白日梦醒,阴灵转世。

  他心神空荡,阵法消散之后,阴镜随之而散,他踏入了阳镜之中,回想起殷礼的话音。

  “辛苦你一番,打碎阵法之人会被牵引至无数凡世之中,你兴许要历经一些时日才能回到原本的世界。”

  殷礼所说的凡世,由过去、现在,未来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狸珠踏入其中,他路过自己的过去,见到先前懵懂的自己。

  “二哥哥!你腿脚不好,做什么我来扶着你便是了。”他见自己扶起轮椅上的少年。

  “薛遥……你能不能不要再管我了,不要再跟着我。”他见凤眸少年转身冷冷看他。

  “李云锦!你偷看我做什么!”他见自己用剑指向挂在树上的少年。

  这都是先前的记忆……他见到过去的自己,似与先前相遇,不由得想要伸出手。

  “二哥哥模样生的真好,戴耳环的样子也好看极了。”他见年少的自己在自言自语。

  他随即伸出手,妄图触碰先前的自己,只稍稍伸出手,那一对耳环便出现在杏眼少年身旁。

  “……这是二哥哥的耳环吗?”他见自己拿起了那一对碧绿的耳环。

  此世他们一定会相遇,只是他记忆中的二哥哥身躯孱弱,会历经命运之苦。

  他见少时的自己书架之上尽是话本,那些话本他俱然记得,抽出其中一本跌落在地。

  画面之中的自己走过去,捡起了那本话本。

  “不过是与他互换命运,江雪岐!为何与二哥哥名姓一样……我也唤作狸珠,狸珠不过是其中的漂亮炮灰……这书中人为何与我名姓一样。”

  “……如果二少爷是主角,会抢走我的一切,我应当离他远些。”

  离他远一些,这般兴许不会引江雪岐苦厄命运,他们二人的人生不会错轨。

  他路过一片桃林,复又停驻,见桃林之中的自己倒在地上,被人救起,那人背着自己远去。

  他欲要伸手,面前却亮起一道白光,他回头看去,过去的自己已经随那人远去,消失在桃林之下。

  万千情思,随着他踏入白光之中,一并被抽去,梦中桃林在记忆之中消失,他已看不清故人模样。

  ……

  如今……可是春日。

  狸珠睁开眼,他感受到冰冷之物,随着他碰向自己胸膛,触碰到一截指骨。

  ……是二哥哥的原身。

  他方收起指骨,意识到自己躺在床榻上,四面的房间有些熟悉,他回到了离州城中。

  “狸珠公子!!您醒了!”

  侍卫随之推开门,对他道,“……世子回来了,您可要见他。”

  狸珠身躯比大脑先一步的有反应,他立即坐直了身子,随着侍卫一并出门,看见远处熟悉的身影。

  “薛遥——”他行至薛遥身前,先检查了一番,见薛遥未曾受伤,稍稍松了口气。

  “你去了哪里,未曾给我消息,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薛遥双目近来好转,眼前模糊的能看见东西,注视着狸珠面庞,闻言道:“我先前去了集中营……之后便做了一场梦。”

  “如今梦醒了,便回来了。”

  “做了什么梦,兴许并不是梦,你知不知道我们都被拉进了幻境之中……那白衣鬼相实在是厉害至极。”

  万幸,他们如今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嗯……兴许当真不是梦,在梦里变成了神使,日日要受差遣,实在是令人不爽。”薛遥对他道。

  狸珠闻言看向薛遥,见那双凤眸之中没有表情,忍不住有些想笑,他上前摸了摸薛遥双眼。

  “那我也是神使,我们是不是见过。”

  薛遥看着面前人,耳边响起雨中青年的话音,与面前人重叠。

  “……我兴许被邪祟蛊惑了心神,不想出去之后受此世影响,能不能拜托你……帮我抹去和他有关的记忆。”

  薛遥一瞬间收了神思,眼中柔和了些许,对面前青年道,“若见过,我定能一眼认出来你。”

  “我自然也是。”狸珠立刻道。

  “不一定,若不见我的脸,如何认得出来我,有些笨蛋只会看表象。”薛遥摇了摇头。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狸珠有些不高兴,复又想起还有事要麻烦薛遥,先扯了别的,“城中情况如何。”

  薛遥:“血疫已不再蔓延,只是尚未找出可根治的药物,还有红棺相与青鬼,仍旧在作乱。”

  “红棺相与青鬼因恶念而出,只要人间存在一日,恶念俱生,他们自然无法根除。”

  如此看来,他们仍旧任重道远。

  “对了,薛遥,有一事要询问你。”狸珠拉着薛遥的手腕,他把指骨拿给薛遥看。

  “薛遥……我二哥哥也是鬼,这是他原身,有没有办法让他醒过来?”狸珠掌中摊开,他能感受到指骨之中依稀有意识。

  “……”薛遥沉默片刻,凤眸看向他,复又转向别处,“江狸珠,不要以为你立了功,就能随意豢养邪祟。”

  “喂,如何是邪祟,我二哥哥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狸珠脑袋一转,又有些疑惑,薛遥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随之很快收回思绪,注意力被别处吸引。

  “你若是不告诉我,我便再也不理你了。”狸珠开口道。

  “………”薛遥看他一眼,凤眸中冷淡一片,好一会才道,“你找一些阴土,把它种土里试试。”

  “不要见光,每日给他一点灵力。”

  狸珠闻言有些懵,当真会有用吗?他捧着指骨盯着看了半天,不大相信薛遥的话,但是还是试一试好了。

  他们二人行至薛府殿前,如今是春日,院中的桃树开了,随风桃花散落四处,飘至他身侧。

  桃花遮蔽了佛台之上面容。

  狸珠从明台前路过,他脚步稍稍停顿,心中似有些空荡,看向一侧的桃树。

  “薛遥,我好像有些事情不记得了。”

  杏眸转过来,看向身侧之人,掌中指骨紧紧握住,心神似被动摇。

  薛遥随之一并怔住,扫一眼身侧神像,随之捂住了狸珠的眉眼。

  “没关系……狸珠,记不得兴许是好事。”

  春日拂过,连梦一并散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狸珠捧着花盆盯了好一会, 按照薛遥所说,居然真的长大了,那一截指骨在花盆里已经逐渐地生长成人的手掌。

  花盆里沉甸甸的, 看样子似乎该换花盆了。

  “二哥哥?”

  狸珠戳了戳花盆里的人骨, 冰凉的温度, 触碰之后毫无反应。

  “江狸珠。”房间门被敲响,狸珠随之把花盆放下来, 他过去给薛遥开了门。

  “薛遥!你看,二哥哥长大了, 今日可要前往城中,能不能给我找个大点的花盆。”

  狸珠领着薛遥过来, 他想了想, 又对薛遥道,“换个花盆似乎也不好, 麻烦你为我准备一处池子,如何?”

  薛遥看一眼花盆中的枯掌, 若是换个人,土里长出来一具白骨, 估计要吓死了。

  “是,是, 知道了,现在先跟我出门,听说北境有弟子研制出了血疫的解药。”

  “先给第一批集中营的弟子试一试。”薛遥道。

  “当真?”狸珠有些意外,随即忍不住高兴, 如此, 当真是太好了。

  “哪个仙门的弟子,如此厉害?”

  “雀离火。”薛遥道。

  “走了走了。”薛遥牵着他出门。

  狸珠随着薛遥一并出去, 出门前又看一眼花盆,依依不舍的离开。

  “我说的是真的,可不要忘了,晚些在我院中开辟一片阴池。”

  狸珠忍不住又道:“这般若是被发现了,薛遥,你会怎么办。”

  “还用问,自然把你们二人一起送往仙门。”薛遥说。

  “那可不行,这样的话,等二哥哥醒了,我便带着他离开。”狸珠道。

  闻言薛遥停住看向他,凤眼稍转,静静道,“那自然不可,他走可以,你需留下。”

  “………”如此,如何能替他做决定。

  狸珠未曾说出来,说出来兴许薛遥会不高兴。

  “那我肯定要回一趟江州,你也要随我一起吗?”

  “自然。”

  薛遥在他身侧道:“江狸珠,我如今已无在世亲人,你便是我唯一的亲人……你可要丢下我不管。”

  “那自然了,我要随二哥哥一起,薛遥,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早些找个娘子成亲吧。”狸珠杏眸瞅他。

  离州城百废待兴,痊愈的百姓在修复城池,侍卫从远处而来,带着北境的信件。

  “世子,是长老会传来的信。”侍卫在薛遥身侧道。

  “据说是仙门一致推选世子做仙门魁首,让世子前往长老会一趟。”侍卫来时已经得到了消息,此好消息自然要立刻回禀。

  “这么厉害,薛遥,那你莫非要成为最年轻的魁首。”狸珠又瞅薛遥一眼,只知薛遥先前所做,不知薛遥便是虚妄之境中的殷礼。

  “江狸珠,你想当吗?这福气送给你了,不日我便向长老会推选,让你做魁首,我便是你最忠实的拥护。”薛遥似笑非笑。

  狸珠:“………”

  他有些无语,不由得收回目光,看到了街巷之间有卖花枝的,金色的牡丹花熠熠生辉,他下意识地上前。

  可以种在阴池里。

  “世子!世子!”卖花的妇人在一旁抱着孩子,孩子朝薛遥伸手,嗓音奶声奶气,双眼亮晶晶的。

  薛遥顺着把孩子接过来,抱着孩子哄了哄,惹得妇人在一旁无措。

  “囡囡,别缠着世子。”

  “无妨,”薛遥从怀里拿出来糖块儿递给了孩子,孩子紧紧捏在手里,奶声奶气道,“谢谢世子。”

  狸珠买了一些金丝牡丹,他抱在怀里抱了一路,衣袖上沾了泥土,与薛遥在集中营忙碌了一段时间。

  回去之后,薛遥当真命人过来给他修了阴池,金丝牡丹种在其中。

  每日,狸珠都会前去查看白骨状态,眼见着枯骨不断地生长,在阴池里逐渐生成成年男子模样。

  “二哥哥。何时才能醒过来。”

  两个月一晃而过,某一日,狸珠推开窗,见阴池之中的金丝牡丹开了,成片的牡丹花熠熠生辉,成片绯丽之间,一袭白衣出现在花池之中,艳丽的眉眼令花枝失去了颜色。

  二哥哥?

  可是他看错了?

  狸珠眨眨眼,又看过去,白衣身影已经折转过来,面容完全地浮现出来。

  那一瞬间,狸珠心跳随之停滞。

  “二哥哥——”

  白日浮现,狸珠朝着白衣男子扑过去,他触碰到一片温凉,雪香浸绕在他周围,江雪岐完完全全地把他接住了。

  眉眼笼罩出一层阴郁之色,却蕴藏着一片温柔,眸中温柔缠眷,手掌放到了他额头上。

  狸珠心跳的格外快,他脸上蔓延出绯色,眼眸清亮,下意识地去摸江雪岐的脸,从眉眼到嘴巴。

  切切实实的温度和触感,这才让他稍放下心。

  是真的二哥哥。

  “二哥哥,我好想你!”狸珠忍不住道,他抓着江雪岐的衣角,引得江雪岐垂目看他,一直注视着他视线未曾舍得移开半分。

  “……我亦如此。”

  “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吧……二哥哥,你要答应我,再也不会了。”狸珠抬眼看人。

  “……自然,狸珠把我带回这里,此处便是我的归途。”

  此事应当告诉薛遥,狸珠没有其他人可以分享,他扯住江雪岐的袖子,“二哥哥,我们……”

  江雪岐似看出来他所想,按住了他,指侧碰到他眼皮处,气息落在他耳边。

  “狸珠,好些时间没见,如今要去哪里……没有其他话要跟我说吗?”

  狸珠稍稍愣住了,气息温柔地浸入他耳边,随即轻吻落下,他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

  学着江雪岐对他那般,凑过去亲了亲江雪岐的眉眼。

  “自然,二哥哥,我有好些事情想要问你。”

  院中树影落下,狸珠与江雪岐十指紧扣,鼻尖蹭在一起,眉眼倒映着彼此,与温柔的阳光融合。

  “二哥哥,你与仙君是什么关系?”狸珠问道,他只知仙君是佛台上物,已然没有任何其余记忆。

  “我原身是他缺失的指骨……他抛弃的一部分情感令我有了意识,他斩断前尘之后飞升为仙相,我在凡世被称作鬼相。”

  “可是后来他作了恶。”狸珠说。

  “是这般,”江雪岐顺着他道。

  狸珠又问,“抛弃的情感……那些是什么?”

  江雪岐没有告诉他,只是侧目看他,眉眼温和一片,掌心触碰他的脑袋。

  “狸珠不必知晓,我先前在阴土之中便有意识,听闻狸珠日日催我成型,便有些着急。”

  狸珠闻言担心起来,杏眼瞅着人,认真道:“那对二哥哥会不会有影响?二哥哥身体还好吗?”

  江雪岐艳丽面容似笼罩一层阴影,垂眸道:“是有些影响,兴许要狸珠帮帮我。”

  “要我如何帮忙?二哥哥直说便是,我什么都愿意为二哥哥做。”狸珠脑袋里冒出问号。

  “其余还好,只是这里……不好。”江雪岐引他触摸自己心脏的位置,低声道,“狸珠若是日日都要与别人混在一起,我兴许要心碎了。”

  他何曾日日和别人混在一起?狸珠没反应过来,他只跟薛遥出去了几回,再看江雪岐眼底,被其中的晦暗神色网住,忍不住心悸。

  “我只与薛遥出去了几回,都是出去办事,二哥哥……你是在吃醋吗?”

  狸珠问道,他又见江雪岐低垂眉眼,如此美貌的面容,不忍见他折眉滴落,引得他反倒不自在。

  “我知晓了,二哥哥,你不要不高兴,我与薛遥说一说,不会再跟他出去了,我要跟二哥哥一起。”狸珠主动地去抓江雪岐手掌,从江雪岐指缝穿过。

  “……此话可当真。”江雪岐看着他道。

  “自然。”狸珠话音方落,他的脸颊随即被捏住,他顺着看过去,先前就喜欢捏他的脸,二哥哥这般喜欢?

  “二哥哥,莫要掐疼我了。”狸珠说。

  随之雪腮被捏住,沾着雪香的吻落下来,唇畔之间充满对方的气息,引得他心绪纷乱,抓着江雪岐的衣角,乖顺的承受着。

  他察觉出江雪岐兴许要把他吃了,忍不住偏过头,再去看人,鼻尖碰在一起。

  他们这样,好像两只凑在一起的小动物。

  “二哥哥,你身上好香。”狸珠凑过去嗅了嗅,都是雪香的味道,他抓着江雪岐袖口,方又要亲亲,敲门声不合时宜的响起。

  “狸珠——”

  他尚未过去,来人已经推开门,薛遥推门而入,凤眸映着他们二人的身影,随之动作顿住。

  ……

  狸珠坐在一旁,他身侧是江雪岐,看一眼薛遥,“薛遥,之后你再前往江州,我和二哥哥先回去,如何?”

  江雪岐气息冷淡,对薛遥道:“先前有劳薛世子照顾狸珠。”

  “………”薛遥沉默了片刻,淡声道,“并不劳烦。”

  “狸珠,你既想跟他走,我又能说什么,只是担忧你会过得不好。”

  “那怎么会。”狸珠对薛遥道,“二哥哥待我最好,自不会亏待我。”

  “口说无凭,如何能放心,何况他是邪祟。”薛遥抱起了剑,这才看向江雪岐,“你若当真要带狸珠走,便在此自承阴咒,若日后负心亏待他,便会魂飞魄散……如何。”

  “………”狸珠不大高兴,“薛遥………你在说什么呢。”

  薛遥凤眼只看向江雪岐,未曾理会狸珠。

  “……”江雪岐沉吟片刻,对薛遥道,“并无不可,我自天地起誓,若日后半分亏待江狸珠,宁魂飞魄散。”

  阴咒随之落下,狸珠在一旁,“……”

  “二哥哥,我们今日便要走吗?”狸珠跟在江雪岐身旁,他没什么要带的东西,只有一把剑而已。

  “有人迫不及待要走,当真是……”薛遥冷哼一声,对狸珠道,“狸珠,常来离州,此地永远是你的家。”

  江雪岐:“……薛世子客气了。”

  “我知晓了,薛遥,好好照顾我的花。”他养在阴池里的花,金丝牡丹并不易活。

  “那我们走了。”

  狸珠随着江雪岐上了马车,他们在城门前和薛遥分别,眼见薛遥在原地仍然看着他,那道身影愈来愈远,化成渺小的点消失不见。

  “二哥哥,我们回家之后,能不能再种些花,它们和二哥哥好像。”狸珠说。

  江雪岐自然依他,说了个“好”。

  他又摸向江雪岐手腕,那里缠绕了一圈阴咒,让发誓当真发誓了,没有这么好骗的。

  狸珠眉眼忧心忡忡,离开城门处,途径一片荒凉的庙宇,此地俱是废弃神像。

  偶然经过,瞥见神佛之面,怜悯之目低垂,面容似慈似悲,冷矜疏离,似远隔天际。

  神像已经倒塌,碎裂在桃树之下。

  他侧目经过,心脏某一处疼痛骤然传来,心神晃荡一瞬,随之回神。

  “二哥哥,那位仙君似乎与你有些像。”狸珠对江雪岐道。

  “这般……兴许是巧合。”

  ……确实如此。

  他看着身侧之人眉眼,无心再思考其余,辗转坎坷与磋磨,还好他们最后再次相遇。

  ——他们的故事已经圆满,日后会开启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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