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几日,邓珏除了看邓国公,大部分时间都去陪程中筠和老夫人,又一直劝导魏元景,魏元景虽然整个人还是怏怏的,话也不多,但慢慢地肯吃饭,也开始出房间走动,情况一点点地好转,看着好像逐渐放下了。
邓珏不能久留,待了这几日便要离开,走之前,特意去空空院,向启竹告别。
“启竹,你日后有何打算?你会一直待在京都吗?”
启竹实话实说,“不知道,也许会离开。”
邓珏冲启竹一笑,眼眸却是不可掩盖的坚定:“启竹,若你日后离开京都,一定要告诉我。两年后,若你还在京都,我一定会回来。”
邓珏眼眸明朗,目光坦率又炙热,启竹的心莫名一颤,好似微风吹过竹林,风过无痕,但竹叶却一直晃动不止。
启竹不知道为什么是两年,邓珏没有明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而启竹不知道邓珏话中意思,但好像又什么都懂了。
静静看着邓珏的眼睛,不知为何,启竹一时移不开目光。
魏元景也终于接受了程也安不在的事实。
如今思念一个人,也只能去墓前看他。
下着小雨,天气微凉,魏元景打着伞独自前去,却不想碰到了林子书。
“你终于肯来了。”林子书转身看向魏元景。
魏元景没有回答,只静静看着这墓碑上的字,爱女程也安之墓。
字字鲜红,字字锥心。
“我听说你日日买醉,一蹶不振,邓珏劝了你许久,连陛下都忍不住派人来看你,魏元景,我是真怕你出什么事。”
魏元景眼眸一转,看向林子书。
看出魏元景眼眸里的质疑,林子书轻轻笑了,“别多想,不是为了你,是因为也安。也安走之前,一直嘱托我,让我关照你,他放心不下你,只能麻烦我这个好友。
魏元景,你说可笑不可笑,从始至终,我都知道他喜欢你,到头来,他走了,我还要替他担心你,我是多余,在他身边快十年了,也没赢过你。”
心里也泛起密密麻麻的痛,魏元景移开目光,重新看向那墓碑,缓了许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我也输了。”
回到府中,魏元景把怀里一直珍藏的石榴种子拿出几颗,挖坑、埋土、浇水,把花盆放到了自己房间,不知道这种子会不会成活。
第二日,他把花盆抱到走廊下晒太阳,自己也坐在一旁,想象着程也安坐在身边,这样说话也不算是自言自语了。
抬眸却忽然看见林裘生急匆匆地走过来。
魏元景一愣,刚想说什么。
林裘生直接道:“不是私自入京,我向陛下上书,已得了恩准才敢来。”
“你……如今没事了吗?”
魏元景淡然一笑:“没事,其实你不用来。”
林裘生眼神飘忽,掩盖不住担忧,明显觉得魏元景不过是欲盖弥彰,假装坚强:“魏元景,我知道这很难,你一时难受也正常,可你不能总一个人闷在心里,你可以告诉我们,我们一起承担。”
魏元景却缓缓道:“你放心,我会往前看,好好活着。”
林裘生将信将疑,想叹气又忍住了,只道:“那你今后有何打算?还回北境吗?”
魏元景一顿,两年前他带着目的回到京都,他一直期待完成任务后,就回北境,不是作为一个囚徒,而是作为一个故人。
他喜欢北境的自由辽阔,厌恶京都的虚假繁华,他早已把北境当做他的故乡。
可此时魏元景却沉默了,他心里早已下了决定。
“不回了,京都有程也安的影子。”
魏元景的话轻飘飘的,却有千斤重。
只这一句话,林裘生便知道了魏元景的决心,他终于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去问。
时间如流水,一去不复返。
两年间,魏元景常去程府拜访武安侯和其夫人,将其当成父母一样奉养,闲下来便去程也安墓前看他,朝中也事事尽心,竭力筹谋。
稳重知礼,儒雅有度,好似还是从前那个魏元景,但又好像总带着一股忧伤疏离,平日掩藏的再好,其实早已被人看穿。
程中筠与夫人不愿魏元景还这样沉浸在过去,劝魏元景早些忘了程也安,也不必再来程府,魏元景却总是沉默不应。皇太后也尝试给魏元景介绍世家女子,劝他早些成家。
魏元景却一口回绝,只说这一生只亡妻程也安一人,不会再娶。魏元景态度坚决,其他人都没有办法,便只能作罢。
这两年间,魏元景没有纳妾娶妻,干干净净,深居简出,对程家的父母也无微不至,京都便传言魏元景不肯再娶,是因为心中放不下程也安,便拒绝了无数婚事,夜夜独守空房,伤心流泪思念一人。
忠心痴情的爱情故事总是能得到百姓口口传颂,编成话本,演成折子戏,成了大晋上下的一桩美谈。
两年后,突然的战事打破了大晋的平静。
虎视眈眈的匈奴,鼓动突厥撕毁条约,联合突厥和众多小部落大肆进攻北境,似乎不达目的不罢休。
一时间,朝野哗然。
林朔和林裘生奋力抵抗,林朔受了重伤,北境守军也损失惨重,军心不稳。
朝廷上下商量后,最终决定派魏元景出发前往北境,并下令北境附近的几个州县的军队增援北境。
出发前,魏元景到程也安墓前告别。
人生总充满意外,何况战场凶险,魏元景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活着回来。
魏元景忍不住蹲下摸了摸冰凉的没有温度的墓碑,轻轻地笑了笑,道:“程也安,我终于要回北境了,可惜没能带你一起去。你放心,我一定努力活着回来,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单。”
那一天,初夏的阳光明媚,花盆里的石榴种子已生根发芽,虽还没有开花结果,但一直自由茂盛地生长。
魏元景将石榴盆栽交给许鸢照料,然后启程赶往北境。
路上策马奔腾,自由潇洒的风吹着衣袍发丝,在耳边呼啸,猎猎作响,无处不在,却又只在自己身边,将人包裹,从未离去,依然热烈真实,像程也安一直陪在身边。
魏元景在心中默念,程也安,我一直听你的话,好好活着,但我不认命,不想忘记你。若你也没有忘记我,便保佑我,让我赢了这场战争吧。
北境战火连天,北境守军和援军们奋力抵挡着北蛮人的入侵,用生命筑起城墙,所以北境的百姓仍可安居乐业,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在北境一个叫山阳村的村子里,有一家学堂,此时正响起朗朗的读书声。
角落里,却有两个小男孩一手拿着书本遮挡,一手捏成纸团来回扔,战局紧张,难分胜负。
“王七毛!刘石头!”
坐在最前面,支着脑袋闭眼聆听的程也安忽然睁眼一声吼。
学生们纷纷停下读书,默契地看向学堂后面的角落。
王七毛和刘石头下意识地猛地站起来,而后抬眸看了一眼,看见程也安怒气冲冲的双眼,立即又把脑袋垂了下去,一副乖巧听话、知错就好的模样。
不过都是假象罢了,对于这两个惯犯,程也安有的是办法。
“过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过来,然后并排站在程也安面前,默契地伸出小手,等待戒尺的惩罚。
程也安却勾唇一笑,拿起桌上的毛笔往两个人脸上一顿挥霍。
“夫子!”王七毛立马抗议。
“闭眼!”程也安冷冷一瞪,王七毛立马乖乖闭眼,刘石头刚想发作,也不敢说什么了。
“好了,转身。”程也安放下笔,满意地拍了拍手,让两人一起转身。
这一转身,引起一阵哄笑。
“一头猪,一只狗,哈哈哈哈。”
王七毛和刘石头立马红了脸,瞪着那些嘲笑他们的小伙伴,凶巴巴地争辩道:“笑什么?!不许笑!”
程也安忍住偷笑,抱臂道:“今天不许洗脸,什么时候把今天学的文章背会了,才能洗脸。”
“啊!”两人一阵哀嚎。
程也安故意面无表情地指了指门外:“拿着书,到门口罚站。”
两人垂头丧气地拿着书出去后,房间里又响起热闹的读书声。
一刻钟后,下了学,学生们立即提起书袋往外跑,一边喊道:“沈夫子再见。”
程也安看着他们一个个撒了欢跑出去,无奈摇头笑了。
等人走完了,程也安这才出了门,往院子里一看,王七毛和刘石头顶着两个大花脸,拿着两个木剑,一来一回,打的兴致勃勃,嘴里还振振有词。
“看我北境‘守门神’的厉害!还不快快认输!”
“啊啊啊!休想!”
程也安哭笑不得,这两位活宝果然能立马忘记伤心事,随时玩起来。
程也安慢悠悠走过去,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打够了吗?两位大将军,还不准备回家?”
刘石头收了剑,却仰着脑袋,瞪着无辜的大眼睛问程也安:“已经一个月了,夫子,你说成王殿下会不会输啊?”
王七毛明显扮演的是“守门神”,他立即眼睛一瞪,气道:“别胡说!成王殿下一定会赢!”
刘石头立马抿住嘴,却还是一脸担忧,藏不住什么心事。
王七毛梗着脖子看向程也安,一脸不服气,想寻求认同,“夫子,你说呢?成王殿下可是‘守门神’啊,他一定会赢的,对不对?”
程也安表情愣了一瞬。
已经一个月了,北境和北蛮的战争还在继续,具体战况百姓并不知情,他们只知道这次战事来得凶险突然,但他们有北境守军,有被称为“守门神”的成王殿下,他们相信北境不会输,魏元景不会输。
压下心底的担忧和烦躁,程也安笑了笑,告诉他们道:“他一定会赢。”
终于得到坚定的回答,王七毛和刘石头纷纷抬起头,脸上露出自信得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