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如今到处都是积水,粮田被淹,水稻都发了霉,地势低洼的一些地区连房屋都淹了大半,储粮被泡,无法食用,人也无法居住,许多人被洪水冲走,不知死在何处,还有大半人都逃到地势较高的地区或山上,衣物都没来得及拿,衣不蔽体、将要饿死的人聚在一起,四周的环境潮湿又燥热,他们席地而居,却难以入睡,为了填饱肚子,他们只能吃野草或捕食野兔等,而朝堂的救济粮断断续续,他们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他们忽然就彻底没了家,变成活不下去的可怜人,但有些人却还在歌舞升平,大鱼大肉,本该拯救他们的人却坐视不理,逍遥快活。
百姓本就对宦官痛恨厌恶不已,听说朝堂派来的官员竟有个宦官,也不知谁传的,说那些赈灾的官员全在刺史府享乐,拿着他们的救济银吃香喝辣,这瞬间引起民愤,沧州灾情最轻,地势较高,因此聚集的灾民最多,传言一起,瞬间有人吆喊鼓动大家去找刺史府讨说法,赈灾的小官吏拦不住,大量的灾民涌向沧州刺史府。
“男不男女不女的东西,居然也做起了官,拿着朝堂给我们的银子躲在这儿吃香喝辣!让我们喝西北风!这天理何在?!”
“天理何在?!阉贼,天理不容!”
“阉贼!还我们救济粮!!!”
一声声吆喊震耳欲聋,此起彼伏,刺史府大门紧闭,一群士兵拿着刀剑挡在那些灾民面前。
邓珏骑马奔来,见到此情形,连忙跳下马,挤到人群面前,这些日子他帮忙照顾灾民,看见人生生被洪水冲走,被大水淹没,挣扎着没了踪迹,他却无可奈何,他看见被淹没的房屋轰然倒塌,小儿被砸在里面,瞬间没了呼吸,他看见几个老伯对着被淹没的长势良好的稻田痛哭流涕,喊着老天不公……
他的心情从未如此悲愤沮丧过,他多渴望,自己能有神仙之力,一举拯救这些粮田与百姓。
可他也只是个普通人,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去刺史府要粮,与曲吉安他们争执,去帮忙运送粮食,在灾区帮忙,与他们同吃同睡,听着他们难掩的哀鸣,寝食难安。
这些日子,他从未过得这么艰难过,他从小便锦衣玉食,哪里体会过这种日子,吃着半碗白粥,睡的是铺了张布的土床,湿热难耐,无人扇风,无处乘凉,本只是无聊想来帮帮忙,却一头扎进去出不来了,他已经体会不到什么是苦了,如今他也只想早点结束灾情,让百姓能重新过上安稳日子。
可是,那些官员却不管不顾,不肯作为!
“邓大人!”有灾民认出了邓珏,连连呼喊。
邓珏没说话,只是上前对一官吏道:“开门!让我进去!我有事要与刺史大人商讨!”
那官吏认出了邓珏,但刺史大人程珂吩咐过,不准再放邓珏进来。
“邓大人,我们刺史大人累病了,见不了客,还请大人来日再访。”那官吏趾高气昂的,态度傲慢。
“哦?那我更要去探望一二了!”说着,邓珏眼神锋利,拔剑挑开那几个士兵的刀剑,几拳之下,打开一条路,瞬间踢开大门就闯了进去。
灾民立即叫喊着要往里冲,吓得那些士兵纷纷爬起来关门拦人,哄闹一片,场面差点无法遏制。
邓珏一路冲开拦住的人,直接踢开了关着的房门。
里面正弹着曲,跳着舞,美食佳肴摆了几桌,曲吉安坐上座,刺史大人程珂居下位,还有几个大人,身边跟着倒酒的酒妓。
程珂立即站起来呵斥道:“怎么又是你邓珏!你到底想干什么?”
邓珏怒道:“我想干什么你们不知道吗?外面多少灾民,你们却在此沉迷享乐,朝廷派你们是来干嘛的?你们看着百姓流离失所,却无动于衷,难道你们没有良心吗?!”
程珂气得脸色铁青:“这与你何干!?你又懂什么?!你怎知我们没有赈灾救民?这岂是一天两天就能见成效的?你就算把刀放到我们脖子上,我还是这句话!”
邓珏看着曲吉安他们冷漠的神情,又看了眼这杯盘狼藉,冷笑道:“你们就是这么赈灾救民的?!我不懂如何缓解水患,可我知道,不是坐着享乐就能化解灾情的!!”
“你!”程珂气得抖了抖,指着邓珏道:“你无权干涉!来人,把他给我赶出去!”
邓珏举剑挡面前,厉声道:“今日你们不给我个说法,我是不会走的!除非我死!”
侍卫拔剑过来,剑拔弩张之际,曲吉安抬手挥推侍卫,起身看向邓珏,轻笑了一声道:“邓国公府的世子,真是如父一般爱国爱民,当真让人敬佩,可你要清楚,凡事不是张张口就能解决的。你说我们坐着解决不了问题,可如今江南各地都被淹了,地势低洼错落,积水高低不平,通沟排水是唯一办法。
可水排到哪里?河水已经涨满,到处都是水坑,只能排到最低处,先救高处,但是如今积水算起来,至少要淹二十个村子,又至少开上千条沟,才能把水排出去,这至少需要一个月才能完成,还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可现在处处都是灾民,哪里来的人力?其他州府的守兵有几个肯听我这个阉党的话?把村子淹了,那些灾民又岂会愿意?何况,一个月下来,沟还没开完,可能积水已经晒干了……你说,该怎么办?”
邓珏顿了一下,蹙眉冷声道:“我知道泄洪艰难,可若什么都不做,难道只听天命吗?!如果接下来一月,还是下雨怎么办?若你心中有民,便不会这样轻描淡写!你但凡多做一点,而不是坐在这里享乐,就能多救一些灾民!”
曲吉安漫不经心地挑眉道:“哦,怎么救?如今灾民上千万,全坐等着张口要粮,可粮呢?你可知国库已经没有银子了!如今每日救民都要花上万两白银,你觉得国库能撑多久?!”
曲吉安巧舌如簧,激得邓珏更加愤怒:“国库为何没有银子,你们阉党还不清楚吗?!你们一口珍馐,就抵得过外面一群人一个月的口粮!你们但凡有些良心,就不会摆上这么一桌!”
曲吉安冷冷指着窗外道:“你听听,他们一口一个阉贼,骂了我十年,却还指着我救他们,他们的良心何在?!我曲吉安不欠他们的!”
曲吉安挥了挥手,而后背过身去,侍卫立即上来赶邓珏走。
邓珏一边抵挡一边喊道:“你们坏事做尽,不该骂吗?!曲吉安,你当初也是个饱读诗书的状元郎!当初不也口口声声喊着为国尽忠,为民造福吗?!如今良心都被狗吃了?!你跟着赵祥忠他们坏事做尽,就不怕遭天谴吗?!”
曲吉安眼神愈冷,眼底浮起一股恨意,他扭头对刺史大人怒呵道:“一个人都拦不住,是不想要脑袋了吗?!”
程珂连忙道:“下官明白!”
程珂连忙派人喊来更多侍卫,射箭中伤了邓珏,费了许久,这才把邓珏逼退。
在一处山坡上,聚集了许多灾民,一女子席地而坐,她抱着孩子哄着孩子入睡,因为孩子只有睡着了才不会喊饿,她双目空洞地望着山坡下被淹没的村子房屋,以及他们赖以生存的粮田,想起不久前为了救他们,被洪水冲走的丈夫,尸骨未存,余音犹在,她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却不敢发出太大声音,怕吵醒梦中的孩子。
一个角落里,邓珏拔掉胳膊上的箭,缠了布给自己包扎,抬眸看见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跑了过来,这便是邓珏的随从白七阳,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在滁州参军,因年纪小,一直只能打杂,但自己总是偷偷练武,被邓珏撞见后,邓珏便把他留在了身边。
白七阳刚从滁州回来,一路上马不停蹄,想赶紧回来帮助邓珏,一过来就看见邓珏受了伤,立即慌道:“大人,你怎么受伤了?”
白七阳一脸担忧,邓珏忍着怒气道:“去了趟刺史府,他们动的手。”
白七阳立即愤愤不平,捏着拳头怒道:“大人您可是朝堂命官,一样的尊贵,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邓珏冷笑一声道:“我是外官,比不了他们京官,更何况他们哪里看中这个,他们只嫌我碍事,恨不得杀了我才好!”
白七阳满腔愤怒,与他的主子邓珏一样厌恶宦官,厌恶这些不作为的贪官,他咬牙还想说什么时,邓珏打断他道:“李总督怎么说的?”
白七阳这才想起正事,连忙道:“大人,李总督说他筹集了一批衣物粮食,明日就送过来,只是如今到处都是积水,路不好走,可能要费些时间,让你耐心等等。”
白七阳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邓珏道:“还有,李总督还给了我一封信,让我务必交代大人你手中。”
邓珏看了眼信封上的“吾弟亲启”,便能看出这字迹是程也安的,他连忙拆开信看,程也安写了满满两页,讲了京都最近发生的趣事,许多使臣来访,他还和人在黑虎堂动了手,讲了邓国公重回仕途,做了礼部尚书,讲了他正在变卖物资,准备捐钱帮助灾民……最后话锋一转,开始劝说邓珏,说他太过冲动,太过天真,一人之力岂能撼动阉党?他告诉邓珏,京中不会坐视不理,他们自有办法,让邓珏不要再和曲吉安他们硬碰硬,否则惹恼了他们,他们真的会对邓珏下手,到时候就追悔莫及,程也安还说,若邓珏不肯听话,别说三年,十年都别想再回京。
回京?启竹……不知他还好吗?他安姐儿一句也没提到启竹与元景兄。
邓珏叹了口气,既然安姐儿特意写信过来,便有他的理由,安姐儿总不会错。
想想今日,他拼死也没从曲吉安手下讨回半点好处,反而自己还受了伤。曲吉安与那些官员,都是贪官污吏,铁石心肠,勾结在一起欺上瞒下,玩弄权势,视人命如草芥,与他们争执,又有何用?
如今他只能尽量照顾好这些灾民,去救更多被困的人。
不知,若安姐儿在,他会如何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