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er57
这个被嫉妒和偏执冲昏头脑的男人,在看见深刻墓碑的字眼时,一腔热血被冷水兜头浇熄。
他由衷地爱着这个总惹他生气的小混蛋,他没有什么办法了。渐眠卸去了他的气力,教他除了痛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抬手,想将他嵌入怀里,唇瓣轻启,叫他:“娃娃。”
渐眠根本不买账。
乌鸦低空盘旋,那晦暗肮脏的一对眼睛,有苍蝇状的复眼急速旋转。
它,或者说它们,都在窥视。
视线落在薄奚身上,又成了垂涎。
它们嗅到了死亡与新生的力量。
啊。
多么的美味。
渐眠的脸上没有表情。像泥胎塑成的菩萨像。千锤火炼过后,就只剩下那层空洞的釉色,他不能承受人间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这些个东西叫他伤了心,撞了墙,知道了付诸真心就要承受掉眼泪的风险。
薄奚唤他他也不应,就那么痴呆呆地走。
走到薄奚身边,男人伸手,钳制他的力气太大,叫渐眠不得不止步。
“放开。”
那铁钳似的大掌没有松开半分。
“啪”的一声,渐眠未被钳制的那只手反手扇到了薄奚脸上,他脸上恨意毕露:“我让你闪开!”
薄奚瞳色幽深,被打了也没什么反应,一只手捏在他后颈,像丈量从哪个位置下手掐死他好,又像是极其宠溺的爱抚。
渐眠的本能让他觉得危险。
一直都像软团子的薄奚,这下好像动了真气了。
孩子可以宠,可以捧在手心里,要什么给什么。
可是规矩就是规矩,是不能逾越半分的。
“娃娃。”似喟叹似无奈。
随着这声落下,渐眠应声倒在他怀里。
他可以允许他恣肆妄为,但是很显然,雪封已经不再安全了。
薄奚已经不能再接受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之内了。
他垂眸,瞧着这个昏在自己怀里的孩子,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显得乖顺又安静,半点看不出那混世魔王的样子。
离开荆山寺的时候,意料之内的被追出来的禁卫包围。
在他怀里的渐眠被裹着一层外衣,只露出的半张新月一样的脸蛋,能够看得清的确是小殿下。
只是失去傅疏的雪封,就像没头脑的苍蝇,并不是薄奚的对手。
再有不知好歹的,只能是沦为尸首堆里的一堆碎肉而已。
他的手段残暴骇人,仅剩的战士们围在一处,薄奚进一步,他们退一步。
直到为他让开一条供人通行的路,背后是尸首遍野,面前是春风和煦,薄奚的脸上半点看不出刚刚开了大杀戒的模样。
佛院重地,尸横遍野。善慧师父手缠菩提珠,挡在了薄奚面前。
“施主留步。”
善慧面上是不辨喜怒的平和淡然,他略略低身,道:“施主,放下屠刀罢。”
他说的是放下屠刀,眼睛看的却是薄奚怀里的那个少年。
薄奚一脸好笑地睨了他一眼,扯了扯唇角,淡声:“和尚,我不杀你,你让开罢。”
善慧:“你生来立于高山之巅,想要的东西唾手可得,世人爱你敬你,又畏惧你,你已拥有太多了。”
薄奚不停他老僧念经,穿过人群往前走。
善慧:“而你二人生来为天道不容,若顺应天命,尚可两相安好无虞,若不能——”
薄奚与他擦肩而过。
那和尚唇齿轻启,声音只有薄奚与他二人能够听见。
若不能顺应天命,恐遭天打雷劈。
一条极细的红线从善慧的脖颈间蜿蜒,而后一下暴开。
那和尚跪倒在地,脑袋骨碌碌滚了下来。
他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甚至还没有收起,就这么丧命于薄奚的剑下。
他低估了他。
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这世上唯一的软肋也就只有一个渐明月而已。
这天命要他二人不容于世,那么他薄奚就偏要看看,这天命怕不怕疼。
等他的背影彻底消失。
那座屹立于山上的荆山寺,那上一秒还在落叶的常青树,那些遍地断指残骸,还有那个被薄奚亲手所杀的善慧大和尚,都统统消失于无形。
像一片片碎纸,消融于天地之间,唯独留下的,是极致的空白。
远在禁庭中的渐晚舟,如今也懒于伪装:他半张皮子好端端沾在身上,半张皮子剥脱出来,一个似人形非人形的东西就缩在这雪封皇帝的壳子里,拿自己监视世界的眼睛死死盯着另一边的薄奚。
他本以为他还能按捺性子忍一忍,没想到薄奚连装一装都不愿意了。
这可就麻烦了。
不过,他还有最后的张良计。谁能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那东西转了转自己的复眼,忽然森森地笑了起来。
…
“咻咻咻——”
鹤柳风被林中乌鸦的叫声惊了瞬。他再回神,那个神出鬼没的王君就已经回来了。
他怀里还抱着个人。
鹤柳风小跑两步迎上去,先对薄奚道:“葛大人他们都在找您,也不知您的去向,急的团团转。”眼睛又向下撇去,
心中一惊。
行军路上条件简陋,帐子随时就拔,各方面自然算不上齐全。
最起码是比不了渐眠自己的长秋殿的。
他是被硌醒的。
身下仅铺了一层狐狸皮,下面是冰凉的木板。
他的意识还停留在薄奚轻抚他的后颈,再后来——
他摸了摸那被薄奚触碰过的地方,那里传来一阵麻酥酥的触感。
“你醒了?”有人的说话声响起,渐眠非常熟悉。
他捂着后颈抬头,正对上一双吊起的丹凤眼。
——那是薄奚安插在皇帝身边的太监,鹤柳风。
他怎么在这里?
不对。
渐眠眨了眨眼睛,左右打量了下自己身边的装潢。
应该是,我怎么在这里?
哦豁!
渐眠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里是薄奚的地盘。
他被薄奚给擒了。
当他想走下榻时,却一下摔在了地上,就更加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鹤柳风落井下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还是别挣扎了,这卸力散一碗下去,就是头牛也浑身无力,挣扎不能。”
渐眠被喂的剂量不多,仅仅是让他没有反抗的能力。
渐眠向来是个知足常乐的心态,这比他预想的什么挑断手筋脚筋的现状要好上太多。
他一时不察才跌在地上。闻言就慢吞吞爬起来,滚到榻上,趾高气扬地命令起那个阴阳太监:“去给孤加床褥子,孤知道你们穷,不要绫罗蚕被,棉被就成。”
这床榻实在是硌的人没法熟睡。
鹤柳风嘴角抽了抽。
他阴恻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渐眠,你是不是还不清楚,自己已经是那最最下贱的阶下囚了。”他紧紧咬着那些腌臜人的字眼,好像这样就能将渐眠整个埋没,将他踩到最低处。
渐眠没有恼羞成怒,反而笑问:“所以呢?”
鹤柳风哽声。
渐眠:“好了好了,快些去准备吧,倘薄奚见了孤不开心,你们也开心不了,嗯?”
鹤柳风直勾勾盯着他。
渐眠躺在榻上,一袭乌发泼墨一样散开,雪白的肤被那黯淡的弧皮一衬,明艳似珍珠。
他笃定薄奚舍不得杀他,他也自有傲气的资本。
鹤柳风无法反驳。薄奚临走时的确吩咐过他。
原话是这样,他醒了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想要什么都打整他满意,只他不自残,哭闹随便他。
因此,鹤柳风的确是拿他没办法的。
待看了他一会儿,渐眠反而香酣地熟睡。
他太累了,为着傅疏的丧事,连着几日都没有休息,现在是沾了枕头就能着。
鹤柳风甚至想将他这样掐死。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行。薄奚生性冷淡寡情,与宽容慈爱之君相去千里,倘若他对渐眠动了什么心思,鹤柳风背后冷汗瞬起,
他一定会让自己付出承受不起的代价的。
夜幕深重了。
渐眠终于迟迟醒来。
他是被饿醒的。
肚子绞痛的咕咕响,渐眠想起来去找些吃的。
啊——
他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不对劲。
倘若真的跟鹤柳风所说,薄奚给他喂了药,那药效应当会随着时间流逝减退,怎么会这样。
在暗暗的烛火中,有人打帐子。
渐眠闻到了羊肉味,还有甜果子的香。
那人一袭黑衣,整个人融进这晦暗的夜幕中。渐眠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端着食物向自己走来。
送到嘴边的东西不吃白不吃。
渐眠尝试自己抬起手臂拿甜果子,结果徒劳。他干脆靠在引枕上,张着嘴享受投喂。
“我会撤兵。”薄奚开口。
渐眠吃着他撕好的羊肉条。并不回答他的话。
冷硬的指头塞进去食物,在那软腔中流连半刻,又一下抵到他的舌头上, “说话。”
渐眠想吐吐不出,含糊回答:“知道了。”
薄奚又说:“跟我回川齐。”
渐眠好笑地瞧着他, “我要是说不呢。”他的眼神里没有半点情绪,稍稍直起身盯着薄奚,好像瞅准机会就要咬下他的骨肉来。
薄奚太了解他了。不管是初世的娃娃,还是今日的渐眠,本性都没有丝毫分别。
薄奚看了他良久,将手臂伸到他面前,随之拿袖刀划出一道血口子。
鲜血滴答,落在了狐皮上。
渐眠起初还不明白他又是在发的什么疯,直到没过多时以后自尾椎骨开始蔓延起星星点点的酥麻,犹如蚂蚁轻轻啃咬,叫他浑身上下都痒的骇人。
渐眠终于察觉到是什么地方不对。
这样的感觉并不是第一次。上一次,是在啼啼山的溶洞里,薄奚给他身上塞的那颗药。
现在又是这样——
在这长久的折磨中,薄奚终于肯垂怜他。
恩赏一般地伸过手,渐眠像个终于吸食到药的瘾。君子,急切地拿脸蛋贴上去。
薄奚的手冰冰的。
渐眠的身体热热的。
在这荒唐的情海孽障中,渐眠听见怜悯而慈爱的声音:“若是不愿,压的你愿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