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雨，多少带着点扰人的意味，缠缠绵绵，不知停歇。
抵达叶家时，时间已经走到六点多钟，距离高文烨和叶知夏落地只剩下十几分钟的时间。
似乎连老天都感受到了这种急迫，不急不缓落了一整天的细细雨线忽然加急加快了起来，就连原本砸在车顶细微的沙沙声也跟着变得清脆而有节奏了起来。
叶知秋推门下车，却并没有着急进去。
夜幕中，他神色不明地站在院子里的凤凰花树下，抬眸往王叔住的那间屋子看过去。
房间里亮着灯，王叔的身影被灯影投在窗玻璃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一动都没有动。
可即便是泥塑木雕一般，在黑暗的雨夜里，那道影子仍给人一种极度落寞彷徨的感觉。
有微风吹过树梢，将树上残留的雨水哗啦啦地吹落了下来，砸在了叶知秋的发顶，肩头，后背，颈部……
也砸在了他的脸颊和浓密纤长的眼睫上。
凉意一层又一层，透过温润的肌理，一点点浸入心底深处，叶知秋终于收回视线，抬脚往房内走去。
他身上仍是白天参加婚礼的那一套。
只是去了配饰，脱了西装外套，此刻简单的白衬随意地收进西裤里，发际和漆黑的皮鞋上都染了水迹。
房间里很明亮，却也很压抑。
叶洪宪虽没出门，但也没有上楼，就那样沉脸坐在客厅里抽着烟排解心底的愤怒，耻辱与郁闷。
而在他面前的烟灰缸里，也早已堆满了燃尽的烟蒂，叶知秋粗略看了一眼，应该不下十几支。
见叶知秋进来，叶洪宪动了动身体，沉郁地抬眼看了过来。
才不过一个下午过去，他就已经和上午婚礼上喜气洋洋的样子判若两人，整个人瞬间多了几分沧桑与落魄感。
比上一世，他被赶出去时的状态要差得多。
大约还是因为，那时候他虽然叛逆不听话，但也只是触犯了叶洪宪的威严，并没有给他丢过这么大脸的原因。
“你怎么回来了？”叶洪宪看他，嗓音被烟熏的沙哑。
叶知秋的发被雨水打湿了，衬衣也染上了斑驳的水痕。
叶洪宪丝毫不在意，只本能地进入战斗状态，看叶知秋不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倒像是在看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般。
陶若晴一向十分宠爱叶知秋，而相对于自己这个亲生父亲，叶知秋也更愿意和陶若晴亲近。
之前自己在外面的那些事情，就连叶铮和叶知夏都不吭声，偏偏是他，为了帮陶若晴打抱不平不知道已经忤逆了他多少次。
现在陶若晴挨了自己一巴掌，他怎么可能不回来跟自己算账？
叶洪宪冷笑，语气十分不善。
只是，叶知秋却并没有提及陶若晴。
他安静地走过来，弯腰将烟灰缸里的烟蒂倒进垃圾桶后，才低声开口。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担心您和妈心里不好受，所以回来看看。”
叶洪宪愣了愣，虽没再说什么，可心底对他的迁怒和戒备却不自觉淡了一些。
重新将烟灰缸放回去，叶知秋站直身体。
“我上楼看看妈。”
“去吧。”叶洪宪又看他片刻，似乎终于确定他确实没有别的想法，才慢慢放松了身体。
“您也不要抽太多烟，”叶知秋却又没有走，只说，“现在叶知夏还没有落地，等他们落地后再看看，说不定其中还有什么别的隐情。”
原本他不为叶知夏说话还好，一为他说话，叶洪宪本就还没发泄出去的怒气更是火上浇油般蹭一下窜了起来。
“谁都别为他说话，”他语气阴冷，“谁再为他说话，以后就跟他一起滚出这个家。”
叶知秋没再说话，他微微垂眸，掩住眼底冰冷的笑意，转身往楼上走去。
踏上楼梯时，他单手扶在楼梯栏杆上，再次侧眸看了叶洪宪一眼。
手里的烟已经燃尽，叶洪宪再次气急败坏地点了一根，深深吸了一口。
电话在他手边震了起来，他狐疑又厌恶地看了过去。
好像全世界的声响都是别人对他发出的嘲笑一般，让他如惊弓之鸟，对一切都充满了敌视。
这就是叶洪宪。
叶知秋再一次认识他。
从来没有任何作为父亲的担当，永远不会关心自己的孩子“淋了雨”冷不冷，摔了跤痛不痛，永远关心的，只有自己的感受。
永远自私自利。
只是，这才到哪里，就能让他破防成这副样子了？
叶知秋冷漠地看着他，心底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片刻后，他重新抬脚，往楼上走去。
站到陶若晴门口时，叶知秋再次低头看了一眼时间。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再过五分钟，叶知夏就该落地了。
不知道他们看到新闻，发现一切都已经无法挽救时，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来？
一定会很精彩吧？
唇角的笑意终于真心了起来，叶知秋抬手敲门。
“进来。”陶若晴的声音遥遥传过来，依然带着哽咽。
叶知秋推门而入，看到陶若晴两只眼睛肿得蜜桃一般，一侧脸颊更是又青又紫，浮起一座五指山来。
说实话，这么多年来，叶洪宪虽然时常在外鬼混，但无论是出于心虚亏欠，还是出于对陶若晴照顾几个孩子的感恩之情，虽然两人的感情并不亲密，但他也从来没有打过她。
可这次，他不仅真的对她动了手，而且很显然，还丝毫没有留情。
可见是真的气狠了。
“小秋~”看到叶知秋，陶若晴眼里的泪再次流了下来。
和电话里的嚎啕不同，此刻，她垂泪的样子格外隐忍，看起来楚楚可怜，格外让人心疼。
叶铮看了她一眼，默默起身。
还有几分钟叶知夏就要落地，大约需要叶铮在身边和她一起面对，这一次，即便叶知秋进来，陶若晴也没有让叶铮走开。
“我买了药。”叶知秋将背包放下，将里面的管状药膏取出来旋开，“这个活血化瘀很好，我帮您涂上，很快就能好了。”
见陶若晴还要说话，叶知秋笑了一下。
“您先别说话，”他说，“来，把腮鼓起来，擦药方便一点。”
他的语气很柔和，可却莫名地让人无法抗拒，陶若晴自己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就已经按照他的指示鼓起了腮来。
以致于，她好不容易准备的话一句都没来得及出口。
叶知秋涂药很认真，眼眸微垂，漆黑纤长的眼睫在眼下铺下两片阴影来。
他的动作很轻，因为轻，所以速度自然而然地放慢了些。
是极爱护陶若晴，生怕弄疼她的样子。
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叶铮去而复返，手里捏着条干毛巾。
“等会儿涂完药擦擦头发上的水，”他说，“别感冒了。”
“这才到哪？”闻言，叶知秋抬眸冲他微笑，一双眼睛清澈明亮，没有丝毫的心机，“就是……”
他低了低头，将自己雪白纤长的后颈露出来，“刚风吹过来，树上的雨水落我衣领里了，哥……”
他语气自然，像平时有求于叶铮时一样略略带了点撒娇的意味，“你帮我擦擦。”
“嘶。”头顶陶若晴不知怎么了，忽然轻嘶一声。
叶知秋立刻关切地抬眼，对刚刚弯下腰来的叶铮说，“要不我还是先帮妈把药上完再擦吧？妈好像真的很疼。”
叶知秋没看到，可叶铮却看得分明。
陶若晴刚刚是因为忌惮他们太过亲密，而表情过大扯到了伤口。
可是，这本就是哥哥应该做的事情。
即便他对叶知秋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把他当做弟弟。
“先擦。”叶铮说，“上药不急这片刻间，倒是你这样，万一受凉就不好了。”
“哦。”叶知秋说，纤长的眼睫上下扇动了下，冲陶若晴微微一笑，“妈，您先等我下。”
他低下头去，没再看陶若晴的表情，只感受到干燥柔软的毛巾在颈部皮肤上轻柔地按了几下。
几乎同时，陶若晴一直放在膝头的手掌倏地紧握成拳，力气大到甚至爆出了青筋来。
身后叶铮的声音传过来。
“好了。”他说。
叶知秋含笑抬起眼来，看到陶若晴脸颊的肌肉不自觉颤了颤。
不知道她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才最终稳住了脸上的表情。
只是，说稳住又好像并没有那么准确。
因为，此刻她脸上的肌肉走向，再没有丝毫平日的慈爱与温和，配上那座青紫斑驳的五指山，看起来更是既阴沉又凶残。
像是对现场紧绷的气氛毫无所觉般，叶知秋含笑看向叶铮。
“谢谢哥，舒服多了，”他说，又抬手碰了碰自己雪白的后颈，“还是哥对我最好了。”
下意识地，叶铮的视线随着他动作重新落回了他的后颈处。
叶知秋的脖颈修长，皮肤雪白，让他总是很容易就联想到天鹅这种高贵的生物。
而刚刚，他为他擦拭水痕时，指腹不小心触碰到的那一点皮肤，比想象中还要温软柔润，细腻到犹如最上好的奶油般，让人上瘾。
指腹上似乎还残留着那种微妙的温热触感，叶铮的手指下意识蜷了蜷。
只是，在抬眸对上陶若晴冷硬的视线时，他刚刚回暖的心脏又蓦地一凉。
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叶铮接过药膏来对叶知秋说，“剩下的我来吧。”
“好。”叶知秋笑，往后退开一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刚刚在楼下见到你爸了吧？”上完药，陶若晴问。
“嗯。”叶知秋神色凝重下来，“我看爸情绪也不太好，而且，也好像很不想看到我的样子，所以就先上来看您了。”
叶知秋竟然没有和叶洪宪争吵？
这让陶若晴本能地觉得有哪里不对。
只是，她心里太乱了，外加刚才上药用的时间过多，根本不容她再对这件事情多想，叶知秋便再次垂眼看了看时间。
“妈，”他说，“叶知夏好像下机了。”
只一句话，陶若晴脸上的血色就瞬间褪尽了。
她盼着叶知夏快点落地，好好地跟他剖析厉害关系，又或者好好地安慰他，让他尽快熬过这个难关。
可她又害怕叶知夏落地。
因为一旦落地，网络上那千万把数都数不尽的刀子便会毫不留情地洞穿叶知夏的心脏。
她害怕他会想不开，更怕他会做出什么傻事儿。
“我打电话给他。”叶铮说。
看他解锁手机，陶若晴又忽然出声：“再等等。”
叶铮没说话，只安静地看向她。
“万一，”陶若晴蹙眉，“万一他暂时没打算看国内新闻的话……”
她顿了顿，说的话连自己都不相信，“那他还可以多快乐几天。”
不可否认，从某些方面来说，陶若晴确实是一个好母亲。
至少，对自己的孩子，她比叶洪宪负责任太多了。
只是很可惜，以叶知夏那种争强好胜的性格，下机之后怎么可能会不去看看，自己和高文烨婚礼的热搜还在不在，还有几条？
他怎么可能躲得过？
＊
陶若晴口中的快乐，叶知夏并没能拥有。
即便没有看到新闻时，他心里也依然是压抑痛苦的。
一辈子或许只有一次，对他而言那么重要的婚礼，他却不得不为了洗白高文烨而请自己最恶心的人来做伴郎。
更不用说，最后离开时，高文烨看叶知秋的那个眼神，更是让他心头一片冰凉。
从酒店离开，叶知夏就已经被自己心底的疲惫给拖垮了。
他全程冷着脸，一句话都没有和高文烨说。
当然，高文烨也不会去自找没趣。
从第一次不小心失手打了叶知夏，吓得跪地求饶开始，一路走到现在，他其实早已发现，就算他再过分，再打他骂他，叶知夏也不会舍得离开自己。
既然怎么样都不可能离开，那他就更不愿意在他身上浪费任何的时间和精力了。
叶知夏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他一点都不在意。
就连这次所谓的“蜜月旅行”，也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看样子。
两人这两天最重要的任务，无非就是拍几组恩爱氛围照，来几次路人偶遇，将恩爱夫夫的流量吃到极致。
而且，这边的华人少，服务行业更是发达，他还可以好好出去放松放松，不用像在国内一样谨小慎微，生怕被狗仔偷拍。
这次的行程对高文烨来说，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
即便叶知夏全程都没有理他，也并没有妨碍到他的心情。
所以，飞机落地，“携手99”的编导打电话过来时，高文烨还十分轻松地开了句玩笑。
“王导，这么卡着点找我？”他笑，“放心，三天后就回来，肯定可以赶上携手99下一期的录制。”
“抱歉，叶老师。”编导语气冷淡，丝毫没有了平时的客气热络，“麻烦您看一看节目组的邮件，方便的话，谈一谈赔偿的问题吧？”
“什么赔偿？”高文烨有点听不明白，“怎么？你们组是打算违约吗？”
只是，对面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毫不客气地挂了电话。
高文烨：“……”
他低低地骂了一声，低头切入自己的邮箱。
对方的态度根本没有对合作对象应有的尊重与重视，高文烨边切邮箱边打定了主意。
如果节目组铁了心要违约的话，他绝对要给他们个教训，不让他们把底裤都赔出来，他绝不算完。
只是，邮箱还未切进去，旁边叶知夏不知怎么忽然手一松，手机掉在了地上。
“你小……”高文烨说，一句话未说完，邮箱已经在眼前弹开。
不过几个小时而已，邮箱里却已经堆满了未读邮件。
而几乎每一封邮件标题，都有加急加粗的“解约”二字。
高文烨微微愣怔，片刻后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手抖了抖，周身瞬间变得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