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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云柔篇—殊途陌路

  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闭上,什么都没说出口,扭头哼了一声走回草舍里。

  厉青云没有说话,跟着走入屋子,坐到桌旁倒茶喝,一杯茶还未入喉,施定柔道:“厉青云,你还记得百魁仙秀的事吗?”

  “嗯。”厉青云将茶杯放回原位。

  施定柔:“那时魔教左尊出现在试炼中,是因为千墨离真身的缘故,魔教的人早就知晓万劫珠消息,还知道千墨离会参加百魁仙秀,这件事也一定是那内鬼透露,可惜当时线索太少,我查不下去。”

  施定柔敲着桌子,认真道:“当时能知道千墨离真身的人很少,其实在那时,我心里面有就了答案。”

  厉青云道:“是谁?”

  施定柔目光微微闪烁,顿了会儿,道:“但我…还不敢肯定。”

  厉青云抬眸看他,似乎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施定柔转口道:“厉青云,你得帮我,帮我抓出那个内鬼。这也是为了自证你的清白。”

  厉青云:“自证清白?”

  施定柔双手抱臂:“咱俩共事这么多年,你清楚我的为人。你的嫌疑也很大,我不会因为你是我熟悉的人就不怀疑你。”

  说到此,千墨离发现厉青云莫名松了一口气,这不像侥幸,更像是压在心里的石头终于滚落沉进泥潭。

  被怀疑了,为何是松口气的状态?

  千墨离很快想明白,恐怕是因为愧疚心在作祟,怪不得厉青云要告诉施定柔解药箱子在第二层。

  厉青云饮了一口茶,平缓道:“如果我就是那内鬼,施堂主就不怕在调查过程中我给你指引错误的方向,或是销毁证据?”

  施定柔敛唇,突然闭嘴不出声。

  “施堂主就这么信任我?”厉青云挑高了语气追问,“若我是那内鬼,施堂主又该如何?”

  千墨离看向施定柔,他也很好奇施定柔的回答。

  施定柔抿唇不语,表情凝重,半晌才吐字清晰,认真道:“厉青云,我实话告诉你,我心里的确怀疑过你,但都会被我立马否认。因为我……”

  说话声音停止,顷刻静默,伴随着草舍外虫叫蛙鸣,显得屋内寂静安谧。

  施定柔垂下眸子,睫毛颤动,遮住复杂神色,齿尖反复磨捻嘴唇,放在桌上的双手慢慢攥成拳,良久,一掌拍桌:“我不想去猜测这个可能,我坚信你骨子里的清正永远不会改变。”

  千墨离笑道:“看,师尊,我怎么说来着,信不信到最后,施定柔即使查出了真相,他也会欺骗自己。”

  金来香抬起手摸摸揉向千墨离的头:“你是局外人,这种事当然说得利落干脆,可柔妹妹是局内人,内心的痛苦岂是我们能知的。”

  厉青云静静注视施定柔,端起茶杯咽了一口,喉结滑动,道:“多谢施堂主信任。”

  “但如果你真的是内鬼……”施定柔抬起头,双眼紧勾厉青云,用一种难得出现的冷静声音道,“该怎么办的人是你,不是我。”

  厉青云微一愣,他以为施定柔会说出绝不会原谅你或者不会放过你之类愤怒的话,却没想到直直将这问题抛给了自己。

  施定柔:“痛苦难受的人是你,不是我。”

  厉青云眼底波动,神色略显复杂,没有继续深究这个话题下去。

  “那么,施堂主想要怎么做?”他又换了另一种说法,“我该怎么帮你。”

  施定柔露出些灿烂笑颜,背靠椅子道:“你只需要像以前那样,跟我一起并肩作战就行了,我们办事共同找出真相。”

  厉青云沉默了,施定柔也没催促,只是安静等待,看着厉青云手指不自觉缓缓转动杯身,知道这是一种深思熟虑的动作。

  “施堂主,你知道这件事有多危险吗。”

  施定柔:“我知道,所以我才说要你和我一起办事调查,否则还是会像树林里那样吵架,我们得把话挑明了。如果你顾忌左尊,那我也不必跟你说什么,徒浪费口舌,我自己去调查。”

  “施堂主。”

  厉青云唤他一声,茶盏被轻轻搁置在桌面,杯盖与杯沿轻碰,声响不大,却足以让周遭陷入安静。

  “到此为止。”

  施定柔以为自己听错,眉头压下,嘴角一抽:“……到此为止?厉青云,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到此为止?”

  厉青云再重复一遍:“施堂主,这件事,到此为止。”

  这下施定柔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二人间气氛骤降至冰点,空气凝滞。

  厉青云道:“既然已缩小范围,剩下的就交给我。”

  施定柔反问:“交给你去办?那我做什么?”

  厉青云:“待在这里。”

  施定柔:“放你的屁,这件事我不可能袖手旁观。”

  厉青云道:“这件事,你碰不得,也不是你一个人能处理,你根本无从插手。如果你硬要掺和进来,只会死路一条。”

  施定柔略微歪头盯着道:“我碰不得你就碰得了?你去查内鬼,我收手而止,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在保护我吗?”

  那语气更像是在说你瞧不起谁呢?

  金来香心叹两人又要吵起来了。

  厉青云道:“这的确是在考虑施堂主的安危。”

  “我不需要你来为我考虑。”施定柔斩钉截铁,一口回绝。

  厉青云:“这不仅仅是一桩简单的内鬼事,它牵扯到魔教,我希望你能够慎重行事,不管怎样都请先将你自己的安全放在首位,毕竟这是你的命,不是别人的。”

  施定柔:“你自己都说这是我的命,那么我的命关你屁事。”施定柔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过分,缓下语气道,“如果是别的事,我也许会退步,但这件事我不可能妥协。”

  厉青云:“施堂主——”

  “行了闭嘴!我不想再听!”施定柔烦躁地打断他,扭过头去,胸脯起伏,显然是发起了脾气。

  厉青云坐在对面没有说话,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施定柔气恼了好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转头对上厉青云,开口道歉道:“对不起,刚才是我态度不好,说话严重了些。”

  闻言,厉青云摇了摇头,道:“你的脾性我了解。”

  施定柔脸色稍霁,轻哼一声道:“既然了解我就应该知道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厉青云,你要调查是你的事,我要调查是我的事,咱俩互不干涉,看看最后是谁先找到那个内鬼。哼肯定是我赢!”

  “施堂主,这件事别当成儿戏。”厉青云提醒,“我不是来跟你争功赏,而是劝你,千万别去冒险。”

  “那又怎么样,我不怕。你不用担心我,我心中有数。”施定柔脸上带着自信,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握中。

  厉青云脸色却暗沉下,皱眉道:“施堂主,你不要胡闹了。”

  “胡闹?!我哪里有胡闹了,你竟然敢说我这是在胡闹?!”施定柔抬掌拍向桌面,茶杯被震得摇晃几圈,泼溅出茶水,流淌而至,湿到手指尖。

  厉青云看着满桌茶渍,道:“施堂主,请你冷静,这件事交给我去办最为稳妥。”

  厉青云秉公办事的语气令施定柔心里升起不快与怒意,他瞪着厉青云道:“我可不是来征求你意见的,你要是不同意,我自己来查,我倒要看看这件事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厉青云眉峰皱紧,唇间抿成一线,不发一语。

  说完施定柔站起身,甩手走到窗户边上,伸手烦躁地拨弄飘荡的帘子,二人好不容易缓合下来的气氛顿时僵持。

  金来香不止一次见过二人吵架场面,感到气氛僵硬,下意识劝架道:“柔妹妹何必生气,云阳仙督也是担心你的安全。”

  千墨离在一旁道:“我可不这么觉得呢。”

  “施堂主。”厉青云喊住施定柔,语气平淡,“你知道我从不开玩笑。”

  “哦?”施定柔侧头望过来。

  “我说的每句话,都是认真的。”厉青云迎上他的视线,目光锐利,“这次内鬼的事很严重,不仅仅是你想的那般简单,你不要乱来。不管你想干什么,这件事不要再去触碰。”

  施定柔转过头,靠着窗户,扬起下颚:“厉青云,你这么怕我查案啊,这是因为什么呢?”

  “我不会害你。”

  厉青云这句话回答得很快,几乎是脱口而出,连停顿都没有。

  施定柔怔了怔,抱臂道:“可我就是要去,你越拦我,我就越要去。我要查,非常非常要查,不惜任何代价。”

  厉青云:“你知道——”

  “我知道事关重大,所以我才要亲自调查,不用你提醒我该怎么做,我不会放弃追查,至于结果如何,我自己承担责任。”

  施定柔的话拥挤住厉青云喉咙,尽管他们仍在互相注目,彼此之间却有了难以形容的疏离感。

  过了一会,厉青云眼皮向下,扶起桌上震翻的茶杯,倒了一杯凉掉的茶水,端起来还未喝一口,被施定柔夺过,一口饮尽。

  随后施定柔将空空如也的杯底展给厉青云看,厉青云扫了一眼,没有说话,拿过另一个茶杯重新倒上茶。

  施定柔再次抢过,仰头一口喝光。

  厉青云默默去给自己倒了第三杯,又一次被施定柔从手中抢过来。

  施定柔把茶杯一翻,茶水一滴不剩:“我信你,不会害我,因为我抢你的茶喝你也不生气,还好心提醒我。”

  厉青云:“既然信我不会害你,又为何固执己见。”

  施定柔:“我只想知道真相。”

  厉青云:“真相由我去调查。”

  “厉青云,你不懂,我亲自去查,是想要一步步证实自己心中猜想的对不对。”施定柔固执道。

  厉青云刚好倒完第四杯茶,这次直接递给施定柔,施定柔接过便喝下,突然呕了一声转头吐掉茶水,剧烈咳嗽两声,大骂道:“他娘的厉青云!你在茶里放了什么东西,苦死我了!”

  “苦药汁。”厉青云淡淡道,“对你身体有益。”

  “放你的屁!你这个王八蛋!”施定柔擦擦嘴角。

  厉青云:“我是在施堂主眼皮底下加的,施堂主都没有察觉,可见对我毫无防备之心,若我一瞬起了杀心,你早该死了,又谈何调查此事。”

  末了补了一句:“我不是也在施堂主的怀疑范围吗。”

  施定柔把茶杯搁在桌上,双臂环抱在胸前,直勾勾盯着厉青云:“好,你觉得我蠢,没有防备之心。实话告诉你,你的小动作我看得一清二楚,你刚才在我说话的过程中就搞鬼,而且你是用左手无名指给我加的苦药汁是吧!”

  厉青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施定柔挑衅似地冲他眨巴眼睛:“哼哼,我说对了是么?厉青云,你瞒不过我的。”

  厉青云神情微妙地看着他:“既然知道我在茶里下东西,又为何没有顾忌喝下去。”

  施定柔:“因为我想知道,你在茶里下的是毒药,还是甜糖?”

  厉青云忽地皱眉,深邃瞳仁锁定施定柔,第一次难看懂他:“就因为你想知道答案,就全然不顾自己性命安全?”

  “是啊,我就是想知道答案,哪怕你告诉我这是杯毒茶,我也会喝下去,因为我就是想知道,你递给我的茶,是不是真的有毒。”施定柔说得轻松,一副理所当然模样。

  厉青云听了,眉头越拧越紧,眼神愈渐复杂,透出丝丝缕缕的阴郁,道:“蠢货。”

  “我可不蠢。就像这件事,哪怕你告诉我有危险,我也要查,而且还得亲自查才行,因为我就是想知道答案。我就是想知道,心里面的那个答案,是不是对的。”

  施定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格外清晰,每个音节都敲进厉青云耳中,他一边说着一边手撑桌子,俯身凑近厉青云,总想看出什么来。

  厉青云往旁边躲了躲,避免和施定柔靠得太近,偏过头去,盯着地面,眸色漆黑幽深,如有漩涡在里面旋转,沉闷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周身散发出来的低气压让人感觉到,他并不高兴。

  还有些许烦躁。

  金来香道:“云阳仙督的情绪似乎有点不太对劲,少有看到他如此……如此……”

  如此什么,金来香找不出合适的词来表达,最后只能含糊地说道:“有点恐怖。”

  千墨离接道:“因为事情正在脱离他的掌控啊,估计他也没有料到施定柔会这么难搞定。”

  金来香:“柔妹妹是个撞南墙也不会回头的人,很少有人能劝得动他,你越不要他做什么,他就越要去做,更何况这还涉及修真界内鬼的大事。”

  千墨离一笑:“到最后可别哭出声呢。”

  厉青云道:“太过执着于答案,结果可能会让你失望。”

  “可是,我就是想一步步揭开答案。”施定柔丝毫没受影响,“既然会失望,那就彻彻底底的失望。”

  “你性格中的执拗,会害死你。”

  厉青云嗓音透出隐忍情绪,眉宇间染上薄霜,整张脸冷硬冰寒。

  施定柔:“那又怎样,我不在乎。”

  厉青云沉眉:“我与你一起共事几载,总归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出了什么差错,希望施堂主能明白我的意思。”

  施定柔:“那么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携手将此事查清楚,就像以前那样,我们一起,而不是让我什么都不干。你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闷声不吭把我一个人留下,然后冒着生命危险单枪匹马。”

  他一股脑儿把心里的怨气说了出来。

  “现在你不让我查,但是你阻止不了我继续查下去。”

  厉青云突然拉开椅子站起来,语气变得强势:“施堂主为何总是不能听我的话,我只是不想让你去涉险。”

  施定柔与他四目相对,随即大声道:“那么你呢,你自己一个人,难道就没有危险吗。你说你放心不下我,难道我就放心得下你吗!”

  厉青云沉默,施定柔也不说话,两人静静对视着,气氛僵持,仿佛一点火星就可能引发连环爆炸。

  施定柔:“要么我们并肩作战,要么我们各做各的。而且那个内鬼我已经锁定人选,不出几天我们一定能抓出他,只是我还缺少几个关键证据。只要你跟我一起,我们一定能迅速办成。再说了,危险又怎样,你不就在我身边吗,还能危险到哪里。反正有你保护,我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厉青云:“这件事,我保护不了你。”

  “那你就放弃我吧!”

  施定柔吼出这句话时,两人都怔了一瞬,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

  “天晚了,我不想再跟你吵了,你快去把柴火劈了,等会我还要沐浴!”施定柔率先转过身,背对厉青云,已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争吵下去。

  许久,施定柔没有听到身后的响声,又不愿回过头看厉青云,道:“快去!”

  “好,我去。”厉青云沉声回应,脚步略显急促离开。

  在打开门时,脚步停顿住。

  “施定柔,我已仁至义尽。”

  门被关上,屋内只剩施定柔一人,屋外传来劈柴的声音。

  金来香心头沉重,因为他知道施定柔的结局,明白云阳仙督这么做都是在救施定柔。

  “若是柔妹妹肯在这事上听云阳仙督一句话,也不会沦落到死的结局。”

  千墨离挑眉:“到底真是为了施定柔安危,还是担心自己内鬼身份被知道,这可就说不一定了呢。”

  金来香:“徒儿何必把云阳仙督想得这么坏,我想,很大一部分是真的不想让柔妹妹涉险,所以才一直阻挠柔妹妹。”

  千墨离笑:“师尊倒挺会替厉青云辩解的,能做到把信息透露给左尊害死了这么多人份上,为何要独对施定柔留情面,他只是不想被人发现他面具下肮脏的心而已。”

  金来香:“真害怕身份暴露,事已至此,云阳仙督完全可以杀掉柔妹妹,为何还安排个草舍让柔妹妹住在这,还几次劝阻柔妹妹?”

  千墨离:“不知道呢,也许有些人,天生就能让他变得犹豫。”

  金来香道:“就算真如徒儿说的,云阳仙督是不想自己内鬼的事被人发现,但徒儿可还记得,我们在行神山见到云阳仙督时,云阳仙督手里还握着一捧蓝花,而且花瓣上面还有水珠,刚巧前几分钟正下着大雨,可见云阳仙督是冒雨采花,特地放在柔妹妹的棺材上。还有柔妹妹的衣裳头发都整洁不苟,也可见柔妹妹死后,云阳仙督是极重视安葬柔妹妹。”

  “没准是愧疚呢。”千墨离对于师尊说的那些简单一评。

  金来香摇了摇头道:“为师倒是更愿相信云阳仙督是真的想护住柔妹妹,之前云阳仙督说不会害柔妹妹,那便是真的不会害柔妹妹。”

  千墨离:“师尊,我们问起施定柔脖子和舌头的事时,厉青云也只是说了不是他干的,却没有提及脖子是怎么一回事,而施定柔真正的死因便是脖子动脉处,那一圈的伤口。”

  金来香:“徒儿认为那伤是谁干的?”

  千墨离:“不知,但肯定跟厉青云脱不了干系。”

  施定柔推开门,倚在门旁,双腿叠交,屋檐下的灯笼光芒映射在院中,晕黄光线朦胧,厉青云站在灯下,长身玉立,眉宇拢蹙,两指合并在空中一划,木柴劈成三半,哐当几声响,稳落在一旁。

  “这么昏暗,你看得清楚吗。”

  施定柔皱眉,见厉青云一半身影隐在黑暗中,伸手拿下灯笼,走向厉青云,手把灯笼抬高递过去,头和身子却扭向一旁。

  “帮你照明了。”

  橙暖光从厉青云身上倾泻而下,投射在他身体侧方,在这尽是苍黑的小院中格外扎眼。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谁也不肯先开口出声,灯笼照在厉青云和施定柔之间,拉出相背而立的影子。

  厉青云劈了多久的柴,施定柔便举了多久的灯笼,直到柴劈完了,二人始终相背而立,没有回过头看对方一眼。

  金来香心叹道:再这样犟下去,等你转身人的坟头草都长两米高了。

  吹来凉飕飕的风摇晃灯笼火芯,施定柔板着脸,一手叉腰一手提灯笼,道:“厉青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所以才三番五次阻拦我。”

  厉青云:“没有。”

  “你肯定是有什么隐瞒着我,要不然不会这样拦着我。”

  施定柔侧首看向地面厉青云的影子,浓得像盖在人脸上的面具,没有谁能从一个人的影子就可以想象出这人的衣着容貌,乃至脸上表情。

  然而施定柔心中有一股冲动,想看透影子,于是便把灯笼凑近,灯笼的光越亮,照在厉青云脚下的黑影便越深,气得施定柔直接转身看向厉青云。

  厉青云刚好也偏过头看向他,视线碰撞的刹那,厉青云开了口,语气平缓,没有波澜:“施堂主,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要揪出这幕后内鬼?”

  施定柔没料到他竟会这么问,眉头不悦皱了皱:“你竟然会问我为什么要揪出内鬼,难道不揪出任由他去危害各宗安危吗?”

  厉青云:“危害?你认为那个人做的事,是坏事?”

  “这不显而易见明摆着吗!厉青云,你刚刚劈的是柴火不是你的脑子吧?有多少弟子因此被害死,祝音门、醉花宫亦被灭了门,多少白骨堆砌成山,这些血淋淋的事还需要我说一遍吗?”

  施定柔谈及此事,语气严肃,怒火更胜几分,但这怒火真正来源于这句话竟然是从厉青云嘴里说出。

  “祝音门、醉花宫,不该被灭吗。”

  金来香与施定柔同时表情一致,几乎惊愕不已,千墨离拍掌笑出声。

  施定柔呼吸急促几秒,震惊道:“厉青云,你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吗?”

  厉青云身子面向施定柔,他终于看到影子下的那张脸庞,这副皮囊下的养料似乎变了,不再鉴照天地正气,灯笼的暖光照进凤眸,也让人觉得大多时候是冷的,方才在屋里与他争吵的那人不复存在。

  施定柔紧盯厉青云,神色复杂难辨,心口处堵得慌。

  厉青云淡然迎上他的注视,面色如常:“祝音门、醉花宫能发展壮大,没有一个是清白无辜之辈,他们犯下累累杀戮罪孽,本该被灭。内鬼的加入不过是助千墨离快速破灭两宗,就算没有内鬼在从中作祟,祝音门、醉花宫也迟早毁灭。”

  千墨离微笑:“说得妙啊,怪不得当时不见厉青云身影,指不定躲在哪看好戏呢。”

  金来香仍旧处在惊骇中,吃惊道:“云阳仙督……怎会如此。”

  施定柔:“那你有没有想过,若不是内鬼,那些几万名弟子何至于残忍死去!他们满心欢喜期待着解药到来,结果呢?结果到来的是一把屠刀!而造成这场悲剧、酿成惨祸的就是那内鬼,那个潜进祝音门下毒的人!单凭这一点,也必须抓出那个人,将其绳之以法,让那些魂魄瞑目。”

  施定柔激动说话间双拳紧握,嘴唇微颤,突然他的手臂被厉青云捉起,袖子一掀,露出消不去的满目伤疤。

  金来香心忧道:“这是怎么回事?”

  千墨离:“没什么,他们中了守斋怨,唯有祝音门、醉花宫弟子的血才能解去。”

  金来香一瞬间明白过来。

  厉青云:“你自割血给他们,那么可有谁感激你,可曾有谁记得你付出的牺牲,他们只想着啖尽你的血,那些宗门养出的弟子全都是——”

  施定柔往前迈了一步:“所以你也觉得那些人该死?”

  厉青云同他对视数息:“为了活命而杀害同门的人,有可救的必要吗?”

  施定柔:“那我所做的这些在你眼里又是什么?”

  厉青云:“愚蠢。”

  施定柔:“可这还是跟你学来的啊。”

  厉青云微蹙了眉,眼底翻滚情绪渐渐退散,取而代之的是毫无温度的平静。

  “你以前不就是这样吗,不顾自己身体,不顾自己生死,只要别人有难你都会出手相助,你现在倒说我愚蠢了,那么以前的你又比谁强多少。”

  施定柔右手被厉青云钳制住,左手举起灯笼,照亮厉青云阴郁脸庞:“你现在是在帮那内鬼说话?在帮那内鬼开脱?那内鬼替左尊办事,你替他说话就是在替魔教说话,你不是很憎恶魔修的吗?”

  厉青云:“有些罪恶,不是那些躲在黑暗里的人,而是站在光芒万丈下的人,那些人才是最罪大恶极之徒。”

  施定柔:“所以呢?这才是你阻拦我查下去的真正原因吧?”

  厉青云:“施堂主,有时你所认为的正义,未必就是对的。”

  施定柔瞳孔猛缩,提着灯笼的手指力度不禁收紧几分,眼眶泛红:“所以你认为,我做的事是错的?”

  说时脚后跟向后退了一步,厉青云察觉,松开捏住施定柔的右手,放他自由。

  施定柔:“那些枉死的人你怎么就看不见,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保护更多人。不是你告诉我的吗,凡是正道之人都应该铲除奸邪,现在你跟我说我所认为的未必就是对的。”

  说到最后,施定柔已经有了哭腔,无法接受多年的好友竟持这般观念,与他当初认识的坚守正道的厉青云背道而驰。

  厉青云沉默半晌,道:“你哭了?”

  施定柔抬手擦眼泪,气道:“你跟我争论了一晚上,现在把我弄哭了你心里舒坦了吗。”

  厉青云:“……”

  “厉青云,我一点也不希望到最后我们成为殊途陌路的陌生人,但你今天说的话我实在不敢苟同。”

  施定柔背过身,摇晃着灯笼,昏黄的光晕洒落在两人身上,拉长两人的影子。

  “你和以前的区别太大了,我甚至怀疑这些年我根本就没有真正了解你,或许从一开始你当上仙督——不,还要更早,从我们分开之后,你就不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厉青云了。”

  背后沉默着、缄默着,久久未有言语传来。

  施定柔闭上眼睛,努力压下眼角酸涩:“我要一个人冷静冷静,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以后都不必再提了。”

  “我从未改变,一日不变。”

  然而在厉青云说出这段话时,那人已走远,提着灯笼带着光芒消失在苍黑的山中。

  金来香见过二人不少吵架场面,但像这般柔妹妹如此悲伤难过,还是第一次。

  对于二人过去之事金来香倒是有了解,施定柔也多次跟金来香提起过,他是在一家酒楼与厉青云初遇。

  那时的厉青云已在宗门修炼完毕,在人间历练已有三年,专门荡尽不平之事,却遭小人陷害孤立,在酒楼被一群人戏辱,施定柔正好路过此处,毫不犹豫出手相助。

  按施定柔的说法,他当时可是替厉青云饮下了二十杯大酒,若是没有他,厉青云的清白脸面怕是要丢尽了。

  金来香蹲在一旁嗑瓜子正欢,闻言道:“后来呢?”

  施定柔叉腰道:“哼哼,后来,后来我带厉青云离开了那乌烟瘴气的地方。厉青云喝醉了酒,竟然口无遮拦,把他一生的过往都原原本本向我这个陌生人倾倒了出来,我也是被酒蒙了猪脑,也没防备的把自己的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

  二人当晚便交了心,成为朋友,早上醒来施定柔因苦没有去处,厉青云便将他带在身旁。

  此后厉青云不再是孤身一人作战,两人怀有相同的理念和初衷,哪里有不平不义不公正,哪里有冤屈无法伸张,便往哪里闯,哪怕危机重重,依旧义无反顾。

  在正邪上,厉青云与施定柔从未产生过分歧,施定柔始终认为,往后做什么,厉青云都会站在他这边,永不偏移。

  金来香听到了施定柔的哭声,再一看时,施定柔已经跑到了醉花宫,趴在姐姐施花淮的寝宫处大哭,哭累了替姐姐把衣裳都叠得整整齐齐,压箱底放好,落上锁。

  施定柔站起身,掩面哭泣,低头离开,夜深露重,凉风瑟瑟,周围草木皆寂,唯有他孑然游荡在醉花宫,孤单清冷。

  走到醉花宫外围,施定柔驻足在一处苍天大树下,从这里眺望,可以将醉花宫尽收眼底。

  金来香忽然道:“咦……柔妹妹似乎发现了什么。”

  “脚印。”千墨离一指,就在施定柔站的泥土旁,有只脚印。

  这鞋纹上面还有一朵小花,可鞋印宽大,主人是个男性。

  “这不是醉花宫弟子的鞋印,看来有其他人停留在了这里。”

  金来香见施定柔蹲下查看,表情一变,眉头紧锁,疑道:“徒儿,这只脚印可有何特别的?”

  千墨离:“特别的不是这只脚印,而是脚印的主人。”

  金来香:“柔妹妹认出是谁来了?”

  “很有可能。”

  千墨离轻笑一声,观察了几眼,道:“脚印踩在泥土留下的痕迹要更深一些,那人不止是路过,而是站在那很久,起码有几十分钟,这就奇怪了,谁会在醉花宫附近停留呢?”

  金来香思索:“脚印还能留下,时间不久,应该就是今日。”

  “师尊,在我灭醉花宫时,曾几次察觉到林中有目光投来,可当时我以为是左尊,现在看来,好像不是呢。”

  “所以这脚印是醉花宫灭门之时留下,会不会与那内鬼有关?”

  千墨离:“徒儿也是这么认为。但说是站还不准确,因为那人不是站着,而是靠着树,两脚一深一浅,重心完全压在一边脚印,一种悠闲姿态,像是在等着看热闹,又像是在休憩赏景。而且这可是个绝佳地方,不仅能窥全醉花宫,树冠茂密,还能遮掩身体。”

  “有谁会以这种闲逸站姿偷看一个宗门灭门,魔教的人?”

  金来香说时,瞥见施定柔沉默着,拿出先前在祝音门暗道画下的脚印的纸张,与泥土上脚印一对比,完美契合。

  这留在醉花宫脚印的主人,就是潜往祝音门下毒之人,亦是那个内鬼!

  然而施定柔毫无激动喜悦之色,他呆呆看着脚印,怔愣良久,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不可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么做?”

  施定柔缓慢站起身来,踉跄着走到一旁树支撑身体,双目通红,捏着纸张的手因用力而颤抖:“厉青云,你骗我。”

  “云阳仙督?!”金来香手指掩在唇上。

  千墨离露出找到乐趣的笑:“我猜对了。”

  这只脚印的主人正是厉青云,施定柔一眼便认出,原因在于鞋纹上那只小花。

  谁都很难想象,仙督大人的鞋靴下绣着一朵小花。

  厉青云因常年在外奔波,鞋靴特别容易磨损,经常是施定柔一针一针给他纳的鞋,每次纳鞋时,施定柔都恶趣味的在鞋底绣一朵小花。

  起初厉青云并不知道这回事,仍旧照常穿着行走,直到带弟子历练,路过一处泥地时,走一步,留一个带小花的鞋印,走一步,留一个带小花的鞋印。

  跟在身后的弟子们看见了,一个个捂嘴偷笑。

  厉青云这才意识到自己鞋底有个小花图案,然而面对众弟子憋不住的笑意,回头淡淡道:“你们若想要,可以自己去纳一个。”

  弟子们望见云阳仙督冷着的脸孔,赶紧收敛神情,纷纷摇头表示没有兴趣,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跟随在厉青云身后。

  厉青云这才满意转回头,继续赶路,但每隔数步便会侧目凝视地上的小花图案,眸光渐深。

  回来后厉青云虽将此事告诉了施堂主,却换来施定柔霸道的命令:哼,不许脱!

  因此厉青云的鞋底板一直有朵小花,也正是这朵小花让施定柔瞬间确定了心里的答案。

  为何祝音门暗道里那只鞋印没有一点花纹,那人还特地在脚上套个黑布,因为那人知道,只要让施定柔看到鞋纹印,身份便会瞬间暴露!

  种种迹象,一联系,一切就能说通了。

  先是厉青云故意向虚世天尊提出化解守斋怨的解药,便是用专门炼制出的纯粹灵气的仙灵露融合进丹药里。

  恰恰好,千墨离抢夺了祝音门各宝物,独没有夺走仙灵露。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只觉奇怪,丹药阁被千墨离翻了个底朝天,仙灵露不可能没有一点损失。

  如今看来,分明就是千墨离与魔教左尊暗中串通好,留下仙灵露作为解药的药引,可实际上,仙灵露根本就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不过是让虚世天尊炼制出一批丸药出来,好在药里下毒运送给各宗。

  厉青云以此说服虚世天尊炼出药,第一批解药送来,千墨离暂时控制收回怨,在他人看来便是好转现象,让虚世天尊放下心,炼出更多解药送往各宗。

  第二批解药,施定柔与厉青云一同去,两人打开箱子清点数量才搬走。第三批解药送来时却没有再打开清点,而是直接将箱子搬走,正是这没有被检查的第三批解药被下了毒。

  厉青云给出的解释是过于着急没有检查,但按照厉青云以往认真行事作风,怎么可能因着急而忘记。

  很有可能便是在炼制第三批解药的当晚,厉青云从传送阵回到祝音门,成功下毒,再从传送阵回来,前前后后不过五分钟,无人会察觉厉青云曾离开过。

  白天再把毒药搬来,如此所有人中毒而亡。

  而魔教左尊为何既知道醉花宫的密道,又知道死人窟的位置,就更不奇怪了。

  一切都是厉青云在背后泄的密。

  千墨离笑道:“师尊不妨猜猜,施定柔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呢,是直接当面质问多年的好友,还是不相信自己调查出来的结果?”

  “徒儿。”金来香看着那一尊石像,道,“柔妹妹现在能做的,只有适应心撕裂的感觉。”

  千墨离不想去共情他人,他的感情只在金来香身上,只心想着难怪当初在醉花宫要抓走施定柔时,厉青云怎么出现得这么及时,原来一直隐藏在暗处。

  “师尊,我现在倒明白为何施定柔没有中我的守斋怨毒了。”

  金来香望向千墨离,眼中带着探究。

  千墨离:“我的‘怨’虽让那些宗门弟子损失惨重,但有一类人不会中毒,那就是体内有邪气的人。因此我会故意让一些人没有中毒,以此挑拨是非,让他们以为这些没有中守斋怨的人是魔修,但施定柔竟然没有中毒,这可不是在他计划之中。”

  金来香惊道:“难道柔妹妹体内有邪气?”

  千墨离微笑:“很有可能是厉青云注入进去的。”

  金来香脸上表情比之更为震惊:“难不成徒儿认为云阳仙督是……”嘴唇动了动,却吐不出那两字。

  “魔修。”千墨离替金来香说了出来。

  厉青云的声音突然响起:“施堂主,你在这里做什么。”

  听到声音的刹那,千墨离与金来香一同转头去看,厉青云正站在小径,神色平静,目光却锐利得似能洞悉一切,落在树下的施定柔身上。

  施定柔明显是怔住,抬眸迎上厉青云目光,竟有一瞬间慌了神,捏着纸张的手猛地背到身后。

  “厉……厉青云?”

  厉青云朝施定柔走去,却换来施定柔大喝一声。

  “你不要过来!”

  警告意味十足。

  厉青云停步,伫立原地,偏偏他停在的地方刚巧是树荫里,黑暗淹没住全身,衣摆四羽凤凰绣纹却乌亮闪耀,熠熠奇谲。

  但此刻在施定柔眼里,那四羽凤凰就像黑夜中择人欲噬的凶兽,飞扬若招魂幡,昭示危险。

  “你还在生我的气?”

  “你闭嘴!不要说话!我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

  施定柔失控咆哮,眼圈发红,水雾弥漫双眸,他的情绪已经接近崩溃边缘,抓皱画着脚印的纸张,那上面有着指向厉青云的铁证,如火烫烙着他。

  也许是施定柔的反应太过激烈,厉青云专注地盯着施定柔,没有任何动作。

  “你滚啊!!给我滚远点!!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施定柔撕心裂肺般吼叫,心底的悲伤如决堤般汹涌奔流,难以抑制,瞬间哭出了声。

  那团阴影中的人没有离去,就站在距离不到五米的位置默然凝望着施定柔。

  施定柔的哭泣仿佛一个讯号,将横在二人中间的平衡镜子彻底打破,过往的相识相遇相知都成南柯一梦。

  他这才真正与厉青云认识。

  “你来这里做什么?”施定柔双目通红,退后了几步,抵挡着心底对于厉青云的恐惧和厌恶,脚下挪动泥土,将刚才看见的脚印掩盖掉。

  “来找你。”厉青云说着缓步从黑暗中走出,“夜深,施堂主一个人跑进山林,我担心施堂主的安危,便出来寻你——”

  “你滚啊不要靠近我!”施定柔看到厉青云走近,情绪变得激烈,怒吼打断,又连续后退,直至背靠大树,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抚额痛哭。

  厉青云微怔,脚步停滞,收了回来,慢慢退至黑暗里。

  施定柔的情绪终究是被厉青云扰乱,整个身子微微抽搐,捂脸恸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施定柔低哑哽咽的啜泣声在空气中飘荡,还有因紧张起伏的鼻息声。

  厉青云始终不曾现身,只在暗处默默凝视施定柔。

  金来香道:“云阳仙督不可能察觉不出柔妹妹的不对劲,若是得知柔妹妹发现了他的身份,他会怎么办?”

  良久,哭声都未停歇。

  厉青云:“施堂主。”

  “别过来!”

  施定柔甩手把灯笼砸在厉青云身上,动身跑走,与厉青云擦肩而过,头也不回跑开,快速消失在夜幕中。

  只剩下厉青云独自留在山路中央,冷风吹拂,周围空荡荡的寂静。

  千墨离瞥了一眼那摔在厉青云脚边熄灭的灯笼,忍俊不禁:“被人讨厌了,真是狼狈呢。”

  施定柔跑得很快,一刻也没有停下,抹着泪向山上狂奔。

  “施堂主。”身后传来轻唤声。

  施定柔回头一看,厉青云脚踩树枝,不知何时追上了他,那人脚步比平日迈动更加迅疾,眨眼功夫便追到他身后。

  “滚啊!别让我看见你!!!”

  厉青云:“施堂主,天色太晚,你一个人走在这样的山林很容易出事。”

  “不需要你关心!!”施定柔愤恨瞪着,青丝散落肩上,耳边碎发被泪水沾湿,看起来凄惨又无助。

  “你凭什么管我?你不配管我!我出事关你屁事,厉青云我讨厌你,我恨死你!我再也不会理你,我永远都不会再跟你讲话,你给我滚远点!”

  说完转身继续逃离,只余一阵风带过衣角,吹散哭喊。

  厉青云望着施定柔离去的方向沉默,脚尖一沉,纵身飞跃,如同猎豹在林间穿梭,眨眼功夫便不见踪迹,唯有那些树叶随着他离去的方向摇曳。

  夜深人静,两道身影在山间急促追跑,月亮清冷高挂,照亮前路,也映照出施定柔绝望仓皇的模样。

  厉青云一个翻身稳稳落在施定柔身侧,伸手拉住施定柔,施定柔本能挥舞着拳头捶打厉青云胸口,却被厉青云一掌扣住双腕固定,将他压在一棵树上。

  “啊!——放开我,混蛋!你给我放开,我叫你放开我啊!!!”

  施定柔身体手脚并用挣扎,却徒劳无果,反倒使得自己越来越狼狈。

  厉青云垂眼望着挣扎的施定柔,道:“施堂主,请你冷静。”

  “我根本就不想和你讲话!你滚开!滚远点!我不想再看到你!”施定柔嘶声喊道,满眼哀戚。

  厉青云没有松开手,反而钳制得更紧。

  施定柔浑身剧烈颤栗,眼里满布泪痕,倔强扭开脸,不愿看向厉青云,咬牙切齿道:“我很冷静,所以请你放开我!”

  厉青云缓缓松开施定柔,施定柔得到自由,迅速反手揍过去,厉青云一躲,施定柔的拳头落了空,身体惯性冲出去,摔倒在地。

  “哎呦呜哇啊啊——”

  厉青云弯腰扶起施定柔,施定柔挣扎想推开厉青云,但力气敌不过他,只能忍受着屈辱,眼眶泛红。

  等施定柔站稳,立即恼羞成怒,甩开厉青云的手,退后数步:“别碰我!我和你好过吗!你走!我再也不要跟你见面!”

  厉青云眉宇间尽是疑惑,眼神却是凉冷,连同他的声线淡薄如水:“为何施堂主一直要躲着我。”

  “因为你就是个混蛋!你给我闭嘴我不想听到关于你的任何声音!!”施定柔捂耳朵痛苦说道。

  闻言,厉青云目光变得幽邃,垂下的眼睫覆下阴影,遮住眼底表情。

  “厉青云你就是个混蛋!!混蛋!畜生!!”

  施定柔说此骂得更恨,嘴里混着脏话与哭咽含糊不清,最后一句“我恨你”几乎是吼出来的。

  厉青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施定柔。

  夜晚,山林中回荡着施定柔的哭泣,他越哭声音越大,最后干脆扯着嗓子放声嚎啕大哭,声音震慑苍穹,传遍四周。

  “呜哇啊啊啊啊啊——”

  “施定柔。”

  一声低唤,施定柔止了哭嚎,抬起眼看向厉青云,厉青云抬腿跨步上前,走近施定柔身前,月光洒在他脸庞上,银白如玉,眼眸晦暗。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是!”

  施定柔毫不迟疑大声道,这一声用尽了他全部力气,许久才寻找到自己声音,随后缓缓点了点头:“是……我全都知道了,厉青云,我什么都知道了……”

  施定柔本想再说什么,可是又忍不住落下眼泪,立马撇过头用袖子挡住脸,几秒后再抬脸,睁着通红的双眼愤恨哭道。

  “为什么啊厉青云,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让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是你曾经的好友还是你可以随便欺骗的人啊!”

  施定柔情绪彻底收不住,眼泪簌簌落下,一边捂着眼一边哭声渐大,即使努力压制喉咙里的酸涩,声线仍不停颤抖。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啊,求求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对我好吗?”

  施定柔气极,眼泪再次哗啦啦淌下来,眼睛肿胀不堪,尽管用袖口擦去脸上泪水,但根本没法止住。

  厉青云没有说一句话,伸手摸索他的衣裳,掏出一块冰丝手帕递到施定柔跟前。

  夜蓝色山顶的风很大,吹开草丛灌木,刮乱了他们的头发,衣袂翻飞,无休无止。

  施定柔低头呜咽,将冰丝手帕紧紧握在手心。

  厉青云身形修长挺拔,一定程度为施定柔挡住冷重重的凉风,他注视着施定柔,等他擦完眼泪。

  施定柔把冰凉手帕敷在通红的眼睛上,凉意浸入眼眸,酸辣辣的痛顿时化开,之后他将手帕叠好,递还回去,始终不肯抬头望厉青云一眼。

  “谢谢……”

  “不必客气。”厉青云放缓声音。

  施定柔眸光微闪,手指撇开黏在眼边细小的发丝,忽而眼泪又不受控制地往外流。

  “厉青云,你就是那个内鬼,对不对?”

  厉青云缄默,没有回答,一字未给,而这正是答案。

  施定柔声音已然沙哑破碎:“其实我早该猜到了……但我一直在骗自己,因为我相信你。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为左尊做事。”

  厉青云:“我没有帮左尊做事。”

  “那你在为谁做事?为自己的良心,为自己一直坚守以来的正义?还是为了天下百姓?”施定柔激动反问,胸膛剧烈起伏,似乎已然崩溃。

  厉青云语气沉稳:“我只是遵循本心,没有错。”

  施定柔:“本心?厉青云,你还记得你的本心是什么吗?你还记得当初咱俩一起说过的誓言吗?立身一正,天地无私。你不是最看不惯那些害人性命、残害无辜的邪祟之徒吗?怎么如今反而变成助纣为虐之人了!”

  “我没有忘记本心,一刻也未忘,我仍在执行正义。”厉青云神情没有波澜,就连眼睛里都透着死一般的冷漠。

  这一刻,施定柔突然觉得自己认识的厉青云非常荒唐。

  “正义?你认为你做的是正义的事?潜进祝音门下毒害死几万名弟子,把那些宗门信息都透露给左尊,左尊又告诉千墨离,这间接灭了多少宗门杀死多少弟子,还有醉花宫,死人窟的事——”

  “那些人都该死。”

  厉青云毫不犹豫的回答顿时让施定柔有种无处下口之感。

  “施堂主,你又有多了解这其中的事,你只看到眼前的一隅,却不曾看到阳光下的阴影,你也只看到眼前的一角,却从未想过你眼前这一角之下的深渊。”

  听完厉青云的话,施定柔心底浮上阵阵寒意。

  金来香道:“为师多多少少能明白云阳仙督的意思,就譬如为师虽身为祝音门的仙君,表面光鲜亮丽,实则只是个连自己生死都掌控不了的木偶罢了。”

  千墨离:“师尊。”

  金来香:“为师只是打个比方。”

  千墨离:“师尊还不如说自己表面是个神仙中人,背地里却跟魔头千墨离勾结在一起。”

  金来香插科打诨:“勾结到床上去吗。”

  千墨离不置可否,道:“厉青云真正看到这其中的黑暗和罪恶定比常人多得多,经常与人性的阴暗面打交道,时间久了,要说心理没点问题,我可不信呢。”

  施定柔:“厉青云,就算阳光下有阴影有深渊,我们要做的不应该是揪出他们然后绳之以法吗,可你现在算是怎么回事,以恶杀恶?”

  “施定柔,你必须承认,有些恶是无法用正义杀死的。”

  厉青云平静地阐述,没有激烈辩驳:“我曾经暗访修真界各大派系,发现了这深处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肮脏罪恶,他们白日里是高高在上、清正无私、受世人尊崇的掌门宗师仙门弟子,背地里却是欺凌弱小、鱼肉百姓、甚至与魔界勾结的小人,他们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行径卑鄙,如果我能够揭穿这一切,如果我能够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报应,如果我能铲除这些祸害,如果我能够——可惜我不能。

  “你费尽心思的去收集证据,去揭发真相,去帮助遭受不公之人,可到头来你发现,你做的这些一点用都没有,坏人依旧过得有滋有润,甚至变本加厉作恶,好人依然遭受折磨,到最后不仅救不了你想救的人,还害了自己。这时候,你又该当如何?”

  施定柔掩住内心翻涌的情绪,道:“我会继续努力,直到能改变这一切。”

  “你所谓的改变,不过是自我安慰,自我欺骗,什么也改变不了。这些作恶的人需要有人出面让他们付出代价。以恶杀恶?如果能杀尽天下恶人,哪怕坠身至黑暗我也心甘情愿,既然无法在阳光下拿起屠刀,那么就隐藏在黑暗里。”

  厉青云一身黑衣白肤站在夜空之下,乌底凤凰纹饰的长摆闪烁光芒,孤傲冷酷,天地清明,月光闪耀,却不足以驱散他眸子里的寒意。

  施定柔怔愣地看着他,心跳骤然加快,不由自主想到自己和厉青云曾经共患难的日子,一时间有些恍惚,随后摇头失笑,眼泪从眼角滑落。

  “呵,哈哈……”施定柔笑了两声,随后又哭又笑,最后悲恸欲绝,他仰望星空,“你知道吗?这世界本就存在黑暗和光明,善恶从不分离,如果你一昧迷失在黑暗里,你自己何尝不就是黑暗了?你自己何尝不犯下罪孽?”

  厉青云眼皮轻掀,眼里泛着冷光,语气冰寒:“修真界向来肮脏。”

  施定柔吼完,突然闭嘴,朦胧泪眼望着厉青云,里面荡漾着一种近乎可见的悲哀,问:“我们好像从未拥抱过。”

  厉青云猛然耳鸣,眉峰一蹙,不明所以。

  “为什么……要拥抱?”

  “你知道有些灾难,一旦发生,是让人措手不及的。每个人遇到这种事情都很难反应过来,他们以为还能像以前那样,但其实,已经回不去了,能做的就是在那之前,多留下一些美好,至少不是狼狈收场。”

  施定柔黛蓝衣裳被冷风扬起,胸膛压着一口热气:“你现在不拥抱我,以后都没有机会抱了。厉青云,你不想试着和我拥抱一下吗?”

  厉青云来回看着施定柔,仍然没有说话,仿佛在思索这句话的含义,眉尖压得沉沉,眼里全是晦涩难解。

  突然施定柔扑进厉青云怀里,撞得那人踉跄了几步,他紧紧抱住了厉青云。

  这一切发生得毫无预兆,厉青云僵硬身体,没有做任何回应,也没有推开他,显然是惊征住。

  千墨离、金来香同样也是一惊。

  施定柔箍住厉青云,忽然道:“厉青云,你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临近考试周,实在太多作业太多事要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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