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送走仇人

  她立即护弟子们撤离,拿出最强大的防御阵盘,然而阵盘刚亮起,便化作点点星辉消失,荡然无存。

  紧跟着一个人影踏步而出,千墨离声音响起:“我来晚了,醉花宫怎么冷冷清清的呢?”

  千墨离走来,外罩宽松黑袍,随风飘摇,马尾惬意束起,目光随意环顾一圈,最后落到施花淮脸上,透着淡漠和不解,那神情真像是来人家家里做客似的,虽然这里的主人一点也不欢迎他。

  施花淮从不跟千墨离废话,黛眉冷肃,抬掌凝聚灵力攻向他。

  “我前两天便投了请帖,莫不成这就是醉花宫的待客之道?”

  千墨离伸指一弹,施花淮的掌势顿止,整条手臂麻痹,使不上力道。

  施花淮惊骇,立刻飞速往后退去,红袖翻舞,卷起旋风袭向千墨离,剩余弟子也连忙攻击,不顾生死冲向千墨离,攻势如雨点般落下。

  千墨离轻描淡写化去众人攻势,一手负后,另一只手凌空一抓,那红绫顿时脱离了施花淮的控制,缠绕在他手腕,随手一抖,红袖犹如长鞭飞速卷向施花淮。

  施花淮仓促抵抗,避无可避,硬扛了一下,胸口瞬间被红绫刺穿,鲜血从嘴里溢出,红绫缠住她身体,将她拉近千墨离面前。

  弟子们乘势使出法诀,招招狠辣,绝不手软,完全是置人于死地的打法。

  然而都被千墨离游刃有余化解攻势,根本撼动不了对方丝毫。

  她们的修为不弱,但对比千墨离还是差太远,飞剑和法器被轻易挡下,化作粉尘。

  千墨离一掌打出,施花淮当场倒飞出去数丈,后退数步才撑稳身体,体内气血翻腾,喉咙涌起腥甜,一口吐出鲜血。

  千墨离收回掌,银镯藏回袖里,声音冷淡无波:“之前在百魁仙秀,花宫主便邀请我与我家师尊吃宴酒,也是像现在这般这样一言不合动手就打人呢。”

  施花淮脸色忽然骤变,不顾唇边鲜血厉声道:“你身上怎么会有柔儿用的胭脂香味?!”

  千墨离笑了笑,从袖里拿出一个胭脂盒:“花宫主说的可是这个?”

  那胭脂盒为黛蓝色,上面繁刻花纹,精美异常,正是施定柔常用的。

  施花淮瞳孔一缩,眼眸深处掠过惊慌,立即上前伸手抢夺胭脂盒,千墨离却早先她一步躲闪开。

  “交出来!”

  施花淮急迫怒吼,眼底泛起凶光,仿佛下一秒就要发狂,她又向前冲了两步,被千墨离一掌拍在腹部,顿时钻心剧痛传遍四肢。

  “花宫主倒是很爱自己的弟弟呢。”

  千墨离又一掌打出,施花淮被震飞撞树,才堪堪落稳,来不及平复呼吸便道:“你怎么会有我弟弟的东西?!你把他怎么样了?!”

  “那得看,花宫主是选择护弟弟的安危,还是选择护宗门的安危了。”千墨离嘴角噙着浅笑,眼底没有半分温度。

  施花淮心脏似被重物砸中,可同时又存在怀疑和渴望万分之一的侥幸,万一只是千墨离捡到柔儿的胭脂盒,弟弟他——

  “花宫主是不是最近几天都没有收到施定柔的回信?”千墨离看出施花淮心中疑虑,直言道,“因为信都在我这里呢。”

  施花淮眼珠蓦地瞪圆,指尖微颤:“他现在是死是活?!!”

  “是死是活,得看花宫主怎么选择了。”

  千墨离话声落,脚一踏,背后地面升起一道巨大阵法,阵法迅速转动,周围黑气渐起。

  施花淮心头一跳,预感不妙,那是一个召唤阵法,千墨离似乎把什么邪物给唤过来了!

  黑气越积越厚,浓烈得像墨汁一样,让人心头发毛,突然之间,一个庞然大物破阵而出,一双像人的眼球死死盯住施花淮。

  那怪物完全出现在众人视线,足有七八米高,身躯三四米长,浑身漆黑,四肢壮硕,长相丑陋凶残,鼻梁塌陷进去,张开的血盆大口露出森白獠牙,一朵蓝花戴在头上。

  施花淮眼中迸射出恐惧和悲恸,脸色惨白,嘴唇喃喃念叨着什么,两行泪水流下。

  她认出他来,眼前的不是怪物,而是异变成怪物的施定柔。

  她的弟弟!

  千墨离站在异变怪物施定柔旁边,神情闲适:“花宫主,可眼熟此怪物?”

  施花淮眼睁睁看着变成怪物模样的弟弟,哑声失言,笼罩着眼睛的红纱晕湿一片。

  此刻她终于明白千墨离想要干什么,他要她尝下自己种下的恶果,用同样的手段报复回去,就像当年她控制金来香杀千墨离,而如今千墨离控制她弟弟杀她!

  千墨离笑容玩味,指着施花淮,转向施定柔说道:“看见了吗?他就是你的姐姐。啊,我忘记了,你现在可是认不出来了呢。”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施花淮手背青筋爆裂,眼珠泛红:“千墨离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把我弟弟还给我!!”

  身形晃动间,已经冲到了千墨离面前,双手齐出,带着磅礴威势向他拍下,掌劲激起地面尘埃。

  千墨离却依旧笑嘻嘻站着,空中一个巨掌结实轰来,击飞施花淮。

  施花淮红衣翻滚,落在地上踉跄退几步,呕出一口血,抬头望向施定柔,痛声道:“弟弟,是我啊!我是姐姐!姐姐啊!”

  施定柔没有任何反应,完全呈现兽性,见有人靠近,立即扑上前撕咬。

  “柔儿!”施花淮大叫,不愿伤害施定柔,只是躲避防守,一人一怪物纠缠着不断碰撞。

  一个不慎,施花淮背后被施定柔爪子划破,留下五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淋淋地触目惊心。

  “宫主!”

  “不要过来!别伤害他!”施花淮忍痛喝退身后众弟子,抬掌设下阵法禁止任何人靠近。

  怪物施定柔的攻击越发暴虐,挥舞爪牙,疯了似追逐施花淮,每一击都往致命处攻去。

  施花淮险象环生,好几次都被逼入绝境,满头青丝散乱,左支右绌狼狈至极,身形一踉跄,便被施定柔扭头追来,张口咬在她肩膀上。

  施花淮一声闷哼,身上多了个窟窿,血液汩汩流淌。

  “弟弟!!”

  施定柔尾巴扫过,施花淮身上又多了几条长长的血痕,胸腔遭受重创,喷出血箭,整个人如同断翅的蝴蝶躺倒在地。

  眼见施定柔的利爪再度袭来,施花淮心如刀绞,眼里透出绝望,不敢再犹豫,连忙将阵法引爆,强光刺目,瞬间照亮周边。

  “嗷啊——!”怪物施定柔被刺闪双眼,凄厉嚎叫,疼痛让他更加癫狂,抓耳挠腮,在原地胡乱打滚,发出野兽的低吼。

  施花淮看着弟弟痛苦模样,无能为力,怔忪片刻泪水洒下。

  “宫主快走吧,小宫主灵智已毁,根本听不懂人语,您不要管他了!”一名年纪稍长的女长老跪下哀求施花淮。

  “我不走,我是不会走的,这么多年坐上这位置,不就是为了能保护他吗。”施花淮摇头,坚定道,“他在被人欺负,本宫是不会逃跑的。”

  施花淮强撑着伤体艰难站起,慢慢向施定柔挪动。

  千墨离站在后面负手看戏,静静注视,眼里含着笑意:“怎么办啊?再不唤醒他,你弟弟就要把你给杀死了呢。”

  施定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看清了施花淮所在位置,一双泛红眼睛死死瞪着她,喉咙里发出呜咽声,似是在警告施花淮,又似是在求救。

  施花淮沉默不语,缓慢移动过去,脸色苍白得吓人,试探性伸出手:“定柔,我是姐姐啊,是你的亲人,不要怕,姐姐不会伤害你。”

  施定柔只是用赤红双眼盯着她,似要恨不得把她吃了一般。

  施花淮小心靠过去,手终于触碰到施定柔,轻抚着他的皮毛和那粗糙皮肤,泪水涟涟。

  “你这么臭美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会变成这般怪物模样,岂不是要躲在房间里哭一整日才罢休。”

  “宫主!快走啊!不要管小宫主了!”弟子们哭喊道。

  “宫主,不要再靠近了!”

  施花淮恍若未闻,继续安抚施定柔,好似在摸着施定柔的脑袋:“你说我当上宫主后就像变了个人,一贯强势无情,可若不这样,我就无法坐稳这个位置,无法让众人服我,失去宗主一职,我便不能再庇佑你。你需要一个强大的宗门作为你在外闯荡的靠山,更需要有一个宗主身份的姐姐。这些资本,可以让你无所忌惮,做想做的事,可以让你自信勇敢,不必惧人脸色,我希望你能够快乐,所以我不会允许别人伤害你。”

  施定柔如今“看不惯便去骂、不喜谁便直言明说、嘴巴不服输”的性格很大程度归功于施花淮在背后的保护。

  或是出言教训他人不敢惹的地头蛇,或是对付某个嚣张跋扈的大家族公子哥,或出手惩戒对方,或与某些人针锋相对,或帮他人解决麻烦,这些做起来最容易得罪人的事,却从未有仇家和麻烦找上施定柔。

  因为但凡有人招惹施定柔,施花淮都会替他摆平。

  “我会救你的,弟弟。”

  异变成怪物的施定柔停下呼呼喘气声,身上躁动不安的气息明显弱化,眼瞳渐渐清明,清楚倒映施花淮模样。

  施花淮趁机将真气灌输到施定柔体内,然而被千墨离一个响指制止。

  “嗷嗷!!”

  施定柔突然狂躁,仰天长啸,猛地朝施花淮狠狠咬过去,施花淮躲闪不及,被压在身下撕咬啃噬,鲜血将红衣染红得更深。

  “宫主!!”众弟子大骇,各种招式不断打向施定柔,但此前施花淮便设下禁阵,攻击对施定柔毫无影响。

  千墨离一个绳索甩过来,套住施定柔将他拉走。

  “别伤害他!千墨离!”

  施花淮顾不上伤口剧烈疼痛,挣扎着想站起,但使不上半分力气,坐在血泊里怒火仇恨交织。

  “真是好感人的亲情啊。”

  千墨离手拉缰绳,控制着怪物施定柔,对施花淮微笑说道:“花宫主,看着在意的人变成失控的怪物攻击自己,自己却无能为力,滋味很不好受吧。”

  说着,他拽紧绳索一端,施定柔登时发出一声凄厉嘶鸣,痛苦挣扎,不停抽搐。

  “定柔!!”施花淮悲怆大叫,“放开他!!”

  千墨离嗤笑,松手放开绳子,施定柔登时瘫软滑倒地,轰然砸碎一旁地面。

  施花淮浑身是血,蹒跚着向施定柔窜去,浑身颤抖,双膝跪倒在地,手抚上施定柔那怪物身躯。

  施定柔微睁猩红双眼,喉咙里发出低吼,不停摆尾,似乎很痛苦。

  “柔儿,弟弟,定柔,不要怕。”施花淮声音沙哑得几近崩溃,嘴角溢出黑色鲜血。

  千墨离冷漠地看着眼前画面,嘴角挂起淡淡讽刺:“花宫主,可知他人的痛苦了?当年我和我家师尊也是这般痛苦呢。”

  施花淮忽然闭言不语,很快,她抬起手,颤巍解下眼上红纱,那常年藏在薄纱下的双眸终于露出。

  看到那双眼睛,才终于知晓为何醉花宫的花宫主要一直带着眼纱。

  这是一双着实温柔灵和的双眼,水波潋滟,总能让人想到照顾疼人的体贴大姐姐,而不是世人认为的那雷厉风行、冷面无情的一宗之主。

  施花淮为了留下威严,为了维持宗主权威,一直用红纱遮掩眼目,甚至不惜将自己弄成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让世人敬畏,久而久之,连自己都忘记曾有过这样一双眼眸。

  “千墨离…我醉花宫,对不起你家师尊金来香,这是我的错,我种下恶因,自食恶果。”

  施花淮抬起头,眼眶红肿,眼里情绪起伏:“对不起,请你们…原谅我。这句话是对金来香说,亦是对你说。”

  千墨离对施花淮的道歉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说道:“我家师尊,已经不在了。”

  施花淮眉尖凝蹙,透着浓郁哀戚与绝望,低眸看着身边的施定柔:“我醉花宫欠你和金来香太多太多,我愿意全部偿还,哪怕用我的性命。但我求你,这事与我弟弟无关,他只是个外人,从未参与进这些漩涡斗争中,他早就不是醉花宫的人,醉花宫犯下的错皆与他无干。”

  千墨离明白了为何施花淮要将施定柔赶出醉花宫。

  “外人么?那么金来香和天下人又何尝不是外人,你们拿他们逼迫我去死,可有曾想过这些内不内外不外的事?你们现在最后悔的一件事,应该是没有趁我小的时候早点把我杀死吧。”

  千墨离冷冷笑一声,眼神刮过施花淮和施定柔:“花宫主,想要救你弟弟,很简单,只需做个选择就行。”

  “什么选择?”

  “宗门,和你弟弟,选一个。”

  施花淮身形一震,眼底浮现惊恐,张了张唇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在拼命摇头,如风雨中残叶瑟缩。

  千墨离眼皮一挑,不急不缓说道:“醉花宫能做出杀一人而救天下的选择,怎么就做不出杀一人而救宗门的选择呢?”末了还故意道,“很难吗?”

  施花淮攥紧拳头,眼瞳睁大,似乎在极力隐忍痛苦,泪珠滚涌。

  “让我舍自己救天下这话说得这么轻松,怎么到自己,就这么难抉择呢?看来只能由我帮花宫主做出选择了。”千墨离笑得阴森恐怖,手指抬起。

  “不!不!不要杀我弟弟!!”施花淮激动地冲千墨离吼道,扑到施定柔身上,紧紧护住他。

  “在我手指落下之时,选一个。”

  “……不要伤害我家人。”施花淮浑身战栗,满额是汗,泪水打湿脸庞。

  千墨离淡淡瞥向她:“莫不成,花宫主打算跟我拼一拼?以花宫主的气骨当然会这么做,可就是不知你的弟弟,还能活下几秒。”

  施花淮浑身僵硬,抱着施定柔的手越收越紧,仿佛在竭力抵抗着什么,终于忍不住,低头痛哭起来。

  “宗门,还是,施定柔?”

  千墨离手指准备指向两者之间其一时,施花淮开口道:“我要我弟弟活着!我要他活着!!”

  听闻此言,千墨离慢慢露出了微笑,眼里闪烁诡谲幽芒。

  “花宫主不愧是醉花宫的宗主,果然爽快。”

  “呵呵……”施花淮突然低声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癫狂又悲切,泪流满面:“我不是好宫主,也不是什么大公无私之辈,我的爱护只给我最重视的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弟弟,我唯一的家人,我不能让他死。醉花宫是我们姐弟俩的救命恩人,但我已经把青春和精力全部奉献给醉花宫,醉花宫亡我便亡,醉花宫死我便死。千墨离,我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在你灭了醉花宫后我亦会自戕死去,但你必须遵守承诺,永远不能再伤害施定柔。”

  “自然。”千墨离轻嘲笑了一声,扔出断剑,落在施花淮面前,“这是我师尊为我锻造的剑,名为‘千金’,你便拿它自戕吧。”

  施花淮看向剑,泪水忽然停止,从前人牺牲那四百多个无辜人来炼成泥人俑,泥土下埋葬着千百无辜亡灵,就注定了醉花宫的命运。

  她弯下腰看向施定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垂眸微笑:“姐姐,先走一步了。”

  施花淮拔出断剑站起身:“千墨离,今日之事,不要告诉施定柔半句。”

  挥袖间断剑毫不迟疑插进自己心口,血液喷溅。

  “啊?!!宫主!”

  “宫主!!”

  在外的弟子不明所以,嚎啕大哭。

  “我醉花宫向你,还有你的师尊,以及过去所做的种种一切,以死谢罪。”

  施花淮一掌推向剑柄,断剑直接插破心脏,全部贯穿,喷溅的鲜血染红地面,身体轰然栽倒在地。

  恍惚间,她听到弟子们的呼唤,还有施定柔微微喘息声,松下一口气。

  她将大部分弟子送走,即使醉花宫被灭也能存活下许多人,剩下的弟子自愿与宗门存亡,亦不会怪罪她的选择。

  如此,她便死而无憾了。

  千墨离走来,蹲下,手握着断剑剑柄,笑得纯粹无邪:“花宫主,你送出去的弟子,都全部被魔教左尊杀死了噢。”

  施花淮蓦地睁大眼睛,惊恐、愤怒,绝望,所有的情绪交织充斥她脑门,她疯了般颤栗不已,想要张嘴说话,可是已经没有力气了,心脏鲜血在汩汩流出。

  “还有呀,其实你的弟弟,施定柔,他早就死了。

  施花淮泪水绝涌,喉咙发出呜呜声响,指甲深陷地面,她想看看施定柔,想再看看弟弟一眼。

  但她已经没有余力去证实千墨离话的真假,眼珠一抬,闭上了眼睛,死了。

  千墨离从施花淮胸口中抽出断剑,甩掉上面的血,负手,忍俊不禁。

  “真是笑死人了,还想没有遗憾地走吗?”

  千墨离怎么可能让仇人走得这么畅快,因此在施花淮临死之际编了这个谎言,让施花淮在最后的痛苦中死去。

  施花淮死去后,异变成怪物的施定柔恢复原样。

  施定柔睁开了眼睛,看到施花淮躺倒在血泊里,一旁的千墨离持剑而笑,怔愣片刻,发出呜咽,泪水簌簌而落。

  “嗯呜呜唔——姐…姐姐…姐姐……姐姐……”

  施定柔疼得全身僵硬动弹不得,只能动动手臂,向施花淮伸出手:“姐姐,你醒醒,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啊……”

  千墨离轻笑的声音响起:“不要再叫了呢,你姐姐已经死了,再叫也没用了呢。”

  施定柔呆滞了一瞬,猛然抬头,嘴边脏话欲脱口而出,却看到了他此生最难忘的景象。

  醉花宫地下的亡魂怨灵全部跑了出来。

  它们围绕在醉花宫上空飞荡哀鸣,黑压压一片,像黑暗中爬行的鬼魅,蜂拥扑向醉花宫每一个弟子,张嘴撕咬她们的血肉,吞噬她们的生命。

  惨烈尖锐的嘶喊声划破长空,凄厉至极,有人被鬼魂叼食上天,落下,又被众多亡魂分食,血肉内脏撒落得到处都是。

  施定柔背脊冰寒彻骨,他想喊救命,却喊不出任何声音,胃液翻滚,哭着作呕。

  千墨离看到空中飘悬着的红骷髅,很快左尊落在宫殿上,眉梢一挑,略略惊讶:“你竟然破了活人俑,让下面的亡魂怨灵跑出来了。”

  左尊的声音飘来:“它们被镇压了几百年,早该出来,这是醉花宫自己的恶果。”

  千墨离即使站在远处,也能看到左尊黑衣上沾染一大片鲜血,道:“你把那些离开醉花宫的弟子全部杀了?”

  “一个不留。”

  千墨离哈地笑出声,转身看向施定柔:“这里还有一个呢,把他也杀了?”

  他刚迈出脚步,一柄黑身银纹长剑突然飞来,横挡在他面前,冷冽锋利,将他震退。

  “厉青云?”

  千墨离抬眼看去,地面躺着的施定柔早就消失,远处树林有人影踏空飞奔,以及传来施定柔大哭哀嚎的嘶鸣长啸。

  “放开我!放开我!!姐姐!姐姐!呜哇啊啊啊啊啊!!———姐姐!!”

  千墨离看着那人影隐入丛林,转过头去,魔教左尊已经消失,天上飞的亡魂怨灵在报得血仇后渐渐消散。

  乌云逐渐散去,阳光洒落大地,此时的醉花宫宛若地狱,残骸遍布,尸横遍野,血迹斑驳。

  偌大的宗门,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只剩下一片空荡荡。

  如此,千墨离几乎不用动手,便成功覆灭了祝音门和醉花宫。

  今夜过后,祝音门和醉花宫就是历史。

  千墨离双指运邪气指向天空,念到“收”,很快四面八方“怨”汇聚,流动进身体里。

  他遵守承诺收回怨,走出醉花宫,临走之际再回头望一眼,唇角扬起,一片萧瑟凄惨,绿意盎然树叶被一摊红血覆没,沉沉重重摇晃。

  除了报复过后的快感惬意,千墨离内心还多了一种归属和安全感,这是上一世没有的感觉。

  上一世千墨离在剿灭祝音门和醉花宫后,反而过着更加危险的生活,沉溺生死杀戮,享受万魔臣服,每日骄奢残暴,醉生梦死,所有人都怕他躲他畏他,对他假面欢笑或阿谀奉承,只为求一条生路。

  当时的千墨离可谓是修真界最强的存在,但也是最孤独的存在。

  独坐高位,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知已没有爱人,新伤一年年减少,旧伤一日日恢复,笑容却渐渐变淡。

  千墨离学会了化身游走人间,到处寻找能让他开心的东西,终于,他决定明天去吃街上新出的羊肉挂面,满怀欣喜期待,可第二天,他就被众人杀死了。

  等千墨离一睁眼,他就重生了,重生之后找那些人算仇债的想法充斥脑内,又将开始往复的生活。

  直到在后山,他跟金来香脸对脸撞在了一起。他的新生活,这才开始了。

  千墨离看着那夕阳如火,笑道:“师尊,我为你铺平了回家的路,接下来就是迎接你回来。”

  说罢千墨离转身朝远处飞去,像是卸掉枷锁,这一世就好像终于有了自己的归宿,也找到了自己能去的地方。

  离开醉花宫,千墨离并未急着回到魔界,而是来到大街上。

  经过一家卖糖葫芦小摊贩,千墨离突然停顿脚步,目光盯着糖葫芦,心里默念一声“我不吃甜食,让那些宗门人看见,岂不笑话我”。

  但心底仍有个声音告诉他,他就是想要吃一根糖葫芦。

  千墨离说服自己,掏出钱袋子付钱,伸手抓了根糖葫芦,放在嘴边咬一口,眼睛弯起来:“酸甜适合,还挺好吃的,比起魔界那些难吃的食物不知好了多少倍。”

  他的牙齿磨合着冰糖葫芦,一股淡香飘散开来,一会儿就吸引来一些孩童。

  千墨离低眼看去,孩子们仰起头,围在他身旁,眼巴巴等待着他投喂,他不理,仍自顾吃着。

  不一会他听到那群孩童嚷道:“哇,好好吃,大哥哥,能不能分我一串呀!”

  “我也想吃糖葫芦!”

  千墨离看着这些孩童打扮,一身锦衣精致贵气,手里还拿着风筝、滚灯、拨浪鼓等各式各样玩具,不像是贫苦人家,更像调皮捣蛋不知人心险恶的富贵家小公子和小公主。

  听着这些孩子稚嫩可爱的声音,千墨离笑眯眯道:“想吃啊?喏。”

  千墨离把手中的糖葫芦递到一个孩子嘴前,那孩子迫不及待张嘴就咬,然而千墨离立马抽回手,那孩子咬的只是一团虚影。

  “呵呵,不给,我的东西,就从来没有分享给他人的道理。”

  千墨离特地把糖葫芦举高,悠闲吃着,看着那些小孩仿佛是馋虫被勾了出来,一个劲地咽唾液,不禁觉得好笑。

  “你们爹娘没有教你们吗,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一旁糖葫芦小贩接嘴道:“这些小孩是镇上有名大户家的公主公子,谁敢动他们?他们在街上玩闹惯了,最喜欢要过路人的东西吃,如果你不肯给他们,会一个劲地缠着你。”

  千墨离看着那些小孩往他身上扒,疑道:“他们就不怕遇上坏人?”

  “用这些小孩子的话来说,他们可以分辨出谁好谁恶,能被他们缠上人,心肠一定不坏。”

  千墨离彻底笑出声:“真正的坏人可是藏得很好。”

  见那些小孩目光投来羡慕,围在他身边,将他堵得都抬不起脚离开,千墨离索性买下全部糖葫芦,一个挨一个分发,把糖葫芦塞到每个人怀里。

  “谢谢大哥哥。”

  “大哥哥不仅长得好看人也心地善良!”

  “哇啊啊啊真好吃。”

  千墨离把糖葫芦分到每个孩子手上,每个小孩便叽叽喳喳说着道谢夸奖的话语,露出笑颜,眼睛亮晶晶,蹦蹦跳跳,捧着糖葫芦啃得津津有味。

  千墨离看着一群小孩吃得高兴,轻笑不语,要是自己小时候也能有好吃的就好了,他又记起七岁时遇到师尊,师尊给他一颗糖,十五岁他再遇到师尊,师尊直接给了他一罐糖。

  可惜他再也吃不成了。

  “为什么你打扮得好奇怪,跟我们不像是一类人。”一个小孩指着千墨离装束,好奇发问。

  千墨离回神道:“因为我从未有过跟你们一样的生活,自然打扮也就与你们不同。”

  另外一个小孩举手接话:“我懂了,你是仙人!”

  “我可不是仙人,我是大魔头,会吃小孩的大魔头。”千墨离故作吓他们,但那群小孩没被吓到,反而一脸新奇地看着他。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那些在天上飞来飞去的修真者!”一个小男孩激动道,“我爹爹还说以后也把我送到那些大宗门修炼。”

  其他小孩纷纷惊叹出声,眼神崇拜,更加围缠千墨离,七嘴八舌问道:“那你会飞吗?”

  “你可以变一个法术给我们看看吗?”

  “你是仙界哪个门派的弟子?”

  “宗门真的是有好多好多云在飘吗?是不是仙气腾腾的那样?”

  千墨离被小孩子声音淹没,干脆使出张符纸,丢到地上变成一只小兔子,小孩们见了,纷纷争先恐后地摸着它,又让千墨离变出其他好玩的东西。

  “你们乖一点,我就变给你们。”

  千墨离见那些小孩当真安静下来,便再次施展法术,幻化出各种各样的东西,逗得他们兴奋一片。

  有些小孩还趴在千墨离背上不愿下来,有些搂紧千墨离手臂怕他离开,有的还在他耳朵尖上哈哈笑出声,甚至还要求千墨离抱抱的。

  全然不知这是个正把修真界搅得一团糟乱,还刚刚覆灭两个宗的魔界魔尊。

  千墨离逗弄小孩一阵,临走之际见他们扬起脸蛋问:“大哥哥,你还有其他师兄弟姐妹吗?他们是不是跟你一样厉害?”

  “不知道呢,我向来都是一个人,没有其他同门伙伴。”千墨离摇摇头,微笑答道。

  一个女童道:“那你这么厉害的法术,都是跟谁学的呀?”

  千墨离看着眼前一双双期盼好奇的大眼睛,眉毛一扬,颇有些自豪道:“当然是跟我家师尊学的。”

  “哇你竟然还有师尊呀!”几个孩童瞬间异口同声,满脸惊奇又向往,更加好奇拉着千墨离追问。

  “你这么厉害,你的师尊一定比你还要厉害。”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呀,是不是仙人啊?”

  “会跟你一样变出许多东西出来吗?”

  千墨离对于孩子们的热情习以为常,耐心解释道:“他当然是个仙人,也是个很厉害的人,他不止会变出许多东西,还会炼制世间所有珍宝,我就是他炼制出的那个最好的珍宝。”

  他刚一说完,又被孩子无穷问题轰炸:“他性格是什么样呀?修法术的师尊是不是都很好看。”

  “他会发脾气吗?”

  “会像教我读书的夫子一样爱唠叨吗?”

  “是不是有好长好长的胡子?头发全掉光?”

  “我也好想要个师父教我修行啊。”

  “你能不能把你师尊带来给我们认识认识呀?”

  “你现在怎么一个人,你的师尊不跟你在一起吗?”

  “你师尊去哪了你师尊去哪了?”

  千墨离还在笑意盈盈地回答每个问题,越到后面表情渐渐僵硬,眼睛无神盯向地面,思绪游走。

  “你家师尊呢,你家师尊呢,快拉他出来见见啊。”

  “嗯?什么?”千墨离被那些童真声音唤回来,面对孩子又换上笑容道,“他不在了。”

  孩子紧追问道:“他去哪啦?”

  千墨离沉默了会,道:“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你不去找他吗?”

  千墨离扯出笑容,摇头道:“找不到了。”

  “你可以写信联系他呀,问问他去哪了。”孩子们教道,“我想我爹娘我就写信给他们。”

  “还有我还有我,你也可以托家丁去传话给他,让他快点回来。”

  千墨离道:“我一直在写信给他。”

  “他回信给你了吗?”

  千墨离摇头。

  一群孩子慢慢安静下来,不再好奇追问,反过来猜想道:“我知道了,你的仙人师尊一定是去降妖除魔了!”

  “不是不是,是像个仙人回在天上了!书上说仙人可从不轻易下凡,凡间的信得让喜鹊带上去才行!”

  “那是牛郎织女的故事!”

  有几个年龄稍大的仍在纠结千墨离的话,问道:“你的师尊不要你了吗?”

  “他是不是把你扫地出门了?有时我不乖我娘就不让我进家门,你应该表现得乖一点,说不定你的师尊就愿意见你了。”

  千墨离对着孩童言论只是以苦笑对待,低垂眼眸,不再答言,想要起身离开,又听得孩子们给他出招。

  “大哥哥,你可以问你爹爹,我爹爹可是这远近一方霸主,想找什么人一下就能找到。”

  千墨离一笑道:“我爹?我爹他早就死了。”

  “你也可以找你娘亲!”

  “她也死了。”

  “那你也可以找其他亲人。”

  “他们不在了。”

  “问问别的朋友?”

  “我没有朋友。”

  “那就找你喜欢的人!嘿嘿。”

  “他死了。”

  “那就找能说得上话的人。”

  “我没有。”

  无论孩子们怎么说,千墨离给出的答案不是“没有”,就是“死了,不在了”,亦或摇头。

  一个小孩叉腰道:“你这命也太不好了,你应该去算命。”

  千墨离听到算命,这才笑出了一点:“我从来不信命。”

  “可有时候由不得你不信,你克爹克娘克妻克亲人,你身边的人全部都死了,你应该去找算命先生帮你破灾!”那小孩说得极为诚恳,还向旁边小孩道,“我爹娘就给我算过,他们说我以后可是会当个大官哩!”

  “这有什么,还有个龙王说我会管辖这片海域,长大天天能吃到山珍海味呢!”

  千墨离听着孩子们天真胆大的话语,不禁莞尔,心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一旁的小孩子提议道:“既然你不能找人帮忙,那我们可以做你的朋友陪你去玩呀!”

  “我们可以带着你一路上玩遍整个城镇和村庄!”

  “看你没人疼没人爱的赏你些糖了。”

  其余小孩也皆拿出自己的玩具还有零食,伸手递给千墨离,一股脑塞进他怀里,哄道:“拿去吧,你拿去吧!”

  千墨离被这些突如其来的小礼物砸得不知所措,望着那些孩子纯净明亮的瞳孔,露出些喜容:“那我可全都收下了。”

  孩子们齐声道:“收下收下!”嘻嘻哈哈一顿闹腾。

  千墨离注意到有几个宗门弟子朝这边走来,向那群孩童告别便转身脚尖一点,飞入半空消失不见。

  那群孩子仰望天边消失的身影,兴奋地喊道:“他真的会飞唉!”

  千墨离落到屋檐上,数着怀里的玩具和糖果,发现了其中一颗好看的小宝石,便唤着三灵怨神。

  糯米糍从衣裳里探出脑袋,爬上主人的肩头。

  “给你玩。”千墨离把小宝石放在三灵怨神身下,其余的便全都放进储物袋,跳下来,化作黑气飞回到魔界。

  一见到魔尊,众魔修连忙跪地行礼,齐呼:“恭迎千尊!!”

  还有几个涎皮赖脸贴上去,谄谀道:“恭喜尊主覆灭祝音门和醉花宫,贺喜尊主大仇得报!”

  “现在修真界没有谁是尊主您的对手,平日那些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仙家也得看尊主几分脸色行事啊。”那魔修说完,又使眼色给其余人。

  其他人见了都心领神会,想要趁势邀功,接着奉承道:“尊主实力天下无双,实乃万年来难遇之奇材,不用多久,定然可以统治整个修真界,叫所有人对尊主唯首是瞻!”

  “尊主,尊主,如今您想要灭谁,真如囊中之物,唾手可得,这天下美女宝物岂不——”

  千墨离一抬手背打在离他最近的人鼻子上,顿时鲜血直流,鼻梁骨断裂,牙齿脱落,那人捂住嘴巴痛苦惨嚎,另外几人也被吓傻,呆立原地。

  他们这才注意到千墨离脸上表情很不好看,如同天上的黑夜被打翻烙在脸上,幽暗地可怕,心中一片叫苦。

  真是上赶着都吃不到好豆腐,偏偏撞上尊主心情极为不好时,然而尊主何时心情好过!

  众魔修惶恐,不敢再胡言乱语,连忙退至一旁站好。

  千墨离转身朝宫殿走去,脑海里反复想着师尊,三年来到处寻找他能唤回金来香魂魄的方法,可死去的人死去便死去,岂能轻易说复活便复活。

  可他依稀记得师尊说过的话,同生共死契还在,就证明师尊的魂魄还在这世上,千墨离的手掌还有着印记,他便靠着这一点点希望支撑着。

  后来,千墨离在一个垫柜脚的下面,找到了一本破烂不堪有发黄发霉的古书。

  上面记有一种名为开梦术的唤魂方法。

  开梦术认为梦是生人和死者唯一相见的地方,也是唯一相遇的地方,因此可以从梦界里唤回死者魂魄。

  梦界即梦里的世界,梦的组成由人的记忆构成,记忆拉长来看,其实就是人的经历过往。

  因此,只要知道死者的生平过往,就可以构建出死者过去存在的梦界,施术者便可以进入这梦界里,看到死去的人,成功唤魂。

  至于要怎么唤魂,写这书的人没有明说,只写着若唤不成功,念念不忘,便能相见。

  下面便是列着进入梦界的禁忌:施术者不能与梦界人搭话,不能插手干预梦界里过去的事件,不能改变结果。

  如果触碰了这三个禁忌,施术者就会被打出梦界,三魂便会受鞭笞之苦,到达三次,三魂受创,就会变成傻子白痴,从此疯疯癫癫一辈子。

  千墨离看到这段,手里握着的这本泛黄破旧古籍,上面甚至还有许多错别字,真不知该作何表情。

  这书怎么看都不像是哪位高人或老祖攥写,更像是街头小贩随手卖的两文钱读物,还是坑蒙拐骗的书。

  更何况,这书没有提到要如何构建梦界,施术者又如何进入,而是在旁直接写着一段咒语。

  还用个剪头特地划过来标注:念此周语可进入梦界。

  “咒”字还写错了。

  可谓简单粗暴,千墨离越发觉得这本书是假的,不像是能救活人的样子,反而更像催命符。

  但千墨离迫切地想要唤回师尊,哪怕是错误的、不可能实现的。

  这三年里他什么方法没尝试过,哪怕是请某位大仙上身、夜里扮鬼跳大神的“偏方”他都去做了,又何惧在意这些。

  千墨离锁住门,用墨在地上画下咒语,再放上三灵怨神,助他构建梦界。

  “糯米糍,你只管施展法力,我念咒语,应该可以成功。”千墨离捏了捏一坨的三灵怨神,让它快醒醒。

  最后根据书里摆好咒阵,也算勉强能施展出这个术法。

  千墨离闭目凝神,两指合拢抵于额上,开始默念咒语,随着咒语结束,脑海深处忽然闪过许多碎片,一点点抽丝剥茧,每一个碎片都蕴含着关于金来香过去发生的事情。

  周围空气骤变,仿佛置身在另外一个世界,千墨离睁开眼,看到四周黑茫茫一片,只有远方一抹淡蓝色光芒若隐若现,如水波荡漾。

  “竟成功了。”千墨离看向趴在他肩头上小不点三灵怨神,伸出手揉揉它的小脑袋。

  千墨离走向淡蓝色光芒,伸手触碰,入口处泛起丝丝涟漪,一脚跨进,眼前画面骤然变化。

  风吹叶动,簌簌作响岛风拂面,碧蓝天穹下,木苍翠欲滴,绿水潺潺,风景秀丽,一间小屋立其中。

  千墨离环视一圈,心道:这应该就是师尊提起过的鎏香岛了吧,我当真是回到了师尊的过去。

  忽然他听到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啼声从小屋内传来,忙循声抬步走去,停在窗户前。

  他看到一个身着金色袍服的男人抱着婴儿,眉眼轮廓与金来香有相似,对着躺在床上的女子激动道:“娘子辛苦了,是个健康的孩子!”

  “呜啊——”婴儿哭得断续不止,小腿蹬着扑腾,呜哇的哭声越发洪亮,仿佛能把房顶掀翻,可见是个极健康的孩子。

  女子苍白如纸的脸庞浮现出一丝欣慰之意,波浪乌黑卷发垂落在榻上,更添美凄,她伸手接过那襁褓中的婴儿,眼角溢出泪水:“多谢相公为我接生,是个男孩。”

  夫妻二人靠在一起,互相望着怀里婴儿。

  千墨离心中微震,这孩子不会就是——他家师尊?!

  那么眼前这一对男女就是师尊的父亲金尘玄老和娘亲红香了。

  千墨离不禁仔细看看他这岳父大人,他在史书里看过许多关于记载金尘玄老的事,无不是赞美之词,可后人说得再多都不如亲眼瞧见一番来得震撼,叹道这身段气质,金老不愧是金老。

  面容端正清逸,气度凛冽,眉宇间透着坚毅,双眸明亮有神,仿佛有星月燃烧。

  不知为何,千墨离突然有些庆幸金尘玄老看不到他。

  如果金老知道自己的儿子金来香被他这么一个恶人拐走,一定气疯。

  金尘玄老风骨凛然,一生正直,铲除邪魔无数,他千墨离是不敢直接站在金尘玄老面前,握住师尊的手说着“金老,我喜欢你儿子,请把他托付给我”云云。

  估计在话没有说出之前,他就被金尘玄老扫地出门。

  别说不接受他千墨离,如果两家和亲,他父亲千座莲一个魔头身份,就足够将他拒绝得死死的。

  看来师尊家世清白,竟跟了我这么一个混蛋。

  正当千墨离兀自胡思乱想时,他身边景象迅速移动,金尘玄老站在屋前,一手抱着怀中婴儿,一手紧拉住夫人的手,洒泪而哭。

  “娘子!你真的要走?!让我去献祭吧,让我去替你跳入火海以身炼剑吧!”

  千墨离心疑:发生了什么?

  红香推开金尘玄老的手,相泣道:“相公,此次家族召回去,是预言未来会有魔头出世,我必须前去炼诛魔剑,况且须得用女儿身炼器。这是我家族的归宿和使命,我的母亲这么做了,我的外祖母也这么做了,如今到我,也必须这么做,还请相公不要阻拦!”

  千墨离算了算时间,心一惊,未来的魔头怕不是就是我的父亲千座莲?!

  金尘玄老闻言心中大急,眼眶一红,双目含泪:“不救这个世,不行吗!!”

  红香霎时流下了眼泪,说道:“相公向来为苍生立心,鞠躬尽瘁,怎么如今反倒被自己儿女私情给绊住了?若我这时只自私顾自己,那么魔头一旦出世,又有多少家破人亡失去亲人呢?”

  金尘玄老:“可我们的孩子连六个月都没到,他甚至都还没学会说话,来不及叫你一声娘。娘子,你让我替你去吧!!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红香:“我知相公不愿我舍身而死,可我若真是待在这小岛过一生而真不管去外界苍生疾苦,一旦魔尊降世,是多少人死去啊!我亦不想我们的孩子未来活在一个水深火热的日子。”

  金尘玄老深知再难劝阻,脸上浮现痛楚,看着怀中婴儿安睡,道:“娘子且放心,我会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红香擦干眼泪,接过婴儿最后抱着,亲吻其额头,道:“相公,以后你千万不要让我们的孩子成为我们这样的人,救苍生太苦,天下千千万万个人,自有那英雄辈出,你且让他做个闲人,只为自己着想,只求快快乐乐活一辈子。”

  “娘子!”金尘玄老眼神悲伤无奈。

  两人互相依偎,离别之际,彼此拥抱。

  “相公,保重,我去了,你照顾好孩子!”红香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去。

  看着爱人远去的背影,金尘玄老痛苦地闭上双眸,泪水夺眶而出……

  与爱人离别的痛哭悲伤千墨离深有体会,也刻苦铭心。

  金来香母亲以身铸剑的诛魔剑最后杀死了千墨离的父亲,千座莲重创,最后万箭穿身而死。

  千墨离想到这一点,顿觉造化弄人,若他父亲千座莲没有出世,师尊的母亲红香是不是就不用牺牲,师尊是不是就能与家人幸福生活的在一起。可也正因为他的父亲千座莲死亡,导致他与家人分开,被捉去炼成法器,才有了今日的他,才能与金来香相遇,如果千座莲没有死,他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红香也没有死,金来香又会成为怎样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

  命运,似乎改变任何一节点都会将人引向不同的结局。

  他与师尊,好似早就命中注定。

  千墨离不禁,若岳父岳母大人知道他们舍身炼制的剑诛杀的魔头的儿子未来会跟他们的儿子在一起,二老是不是气得棺材板都要掀飞。

  一阵强风刮过,四周又变成白茫茫一片,千墨离站在原地,看着眼前场景变幻。

  千墨离望去,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正坐在桌子旁,手撑下巴写字,晃悠着两条小短腿,用金色头绳绑了个马尾辫,波浪卷头发到处乱翘。

  千墨离见状不由一愣,随即忍俊不禁。

  那正是他的师尊金来香。

  “爹爹,我…我写完了。”

  金来香跳下椅子,走过去把纸张递给正在整理书籍的金尘玄老,随后小手背后,偷偷观察父亲神情。

  “你昨晚可是又贪玩了?这么简单的炼器咒竟都默不出。”金尘玄老虽这么说着,语气中倒也没有责备意思。

  金来香道:“我、我本来记得的,睡一觉起来就全忘光啦。”

  千墨离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金来香赶忙转移话题:“爹爹我帮你整理书。”他从旁边抽出一叠书册,踮脚站在上面为父亲分担工作量。

  金尘玄老倒也未严厉训斥,耐心道:“好吧,那爹爹今天再给你一天时间背,你明天可要记住咯。”

  “爹爹,两天时间嘛,我今天想去玩。”金来香仰起脸,眼里亮晶晶闪烁着期待和渴望。

  金尘玄老无奈笑道:“真拿你没办法,那就两天吧。”

  金来香高兴地小脑袋点啊点,然后像只撒娇的猫儿般扑到金尘玄老怀里:“谢谢爹爹!既然爹爹都应允了,那就三天吧,再给我三天时间玩儿。”

  “哎呀你啊你哈哈哈哈。”金尘玄老宠溺地抚摸金来香脑袋,笑着答应下来,“只许三天了,不能再多了。”

  “爹爹最好了!”金来香开心极了,抱着金尘玄老的腰蹭着。

  千墨离见得师尊如此开心,唇畔也浮起了弧度,心道:怪不得师尊教导他时也如此温柔,原来是因为金尘玄老的缘故。

  金来香大抵不知道他未来收了一个徒弟,在教导徒弟上与他父亲一样,一向宠让。

  每当金来香布置何作业给千墨离时,千墨离便似小时候的金来香那样撒娇的讨价还价,一口一个“师尊,徒儿不想做嘛”,“师尊,再给徒儿六天时间呀”,“师尊,这个好难,徒儿不想做啦”云云。

  这时候的金来香也总会无奈摇头,宠让答应,徒儿不想做,他也不能拿自家徒儿怎么样,徒儿今日不想做,那便等到徒儿想做时再做吧。

  这样的心理被千墨离拿捏得死死的,而当时的千墨离只当是金来香好欺负,现在的他才知那都是师尊对他的爱罢了。

  千墨离一想到这些,眼眶红了,便更想师尊了。

  他看到金尘玄老在看着活泼无忧无虑的金来香时,默默擦去眼泪,或许金尘玄老此刻也在想念自己的妻子。

  金尘玄老眼神满是疼惜,见着金来香在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读着,笑道:“来香,你在看什么?”

  金来香举起书道:“是记载爹爹事迹的书,上面都在夸爹爹哎,爹爹好厉害,炼出的法器帮助了好多人,还斩除了许多邪魔,我也想像爹爹那样。”

  “像爹爹那样为天下、为苍生、为百姓吗?”

  “嗯嗯!”金来香憧憬着,抬起小手轻拍胸膛,“让我也成为爹爹这那样样厉害的炼器师,为百姓造福。”

  “可是爹爹不希望你成为这样的人。”

  “哎?”

  金尘玄老接下来的话,正是深刻影响了金来香未来的人生道路。

  “如果你变成爹爹那样的人,就会失去很多东西。比如,爱与快乐,和家人,和自己。”

  “哦……”金来香似懂非懂,却还是坚持己见,“可是爹爹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呢?难道不应该像爹爹这样做大英雄、大豪杰吗?”

  金来香说的很激动,似乎已经看见自己未来也能像爹爹那样威风凛凛。

  金尘玄老叹息一声,摇了摇头道:“可我更希望你能永远都快乐幸福。”

  金来香不解:“爹爹现在不快乐幸福吗?”

  “我这一生,快乐也有,幸福也有,可更多是责任带来的痛苦,这是我为自己上的枷锁,爹爹的父母也是这样的人,你的娘亲也是这样的人。”金尘玄老苦涩笑了,“没有人要求你一定要挑起苍生的责任,没有人要求你一定要为苍生牺牲自己,谁都可以做英雄,为什么一定是你呢?少一个你天下还能毁灭不成?”

  金尘玄老揉了揉金来香脑袋:“来香啊,有时人要自私点,不要考虑太多东西,要为自己而活着。”

  “为自己而活……”金来香若有所悟,忽然眼睛红了,他低下头小声道。

  “爹爹没有为自己而活,所以失去了娘亲,一直悔恨,娘亲则失去了生命,也失去了与我们在一起的生活。”

  金尘玄老身体颤抖,喉咙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金来香抬起头,眼角湿润,但仍然强忍着泪水:“爹爹放心,我会为自己而活着,我也会守护住我想守护的人。”

  “为自己而活。”千墨离喃喃着,这或许正是他与金来香互相吸引的原因。

  周围旋转,都成云烟散去。

  十七岁的金来香坐在树下石凳,提起沾满墨迹的笔尖在纸上写着什么,这时的师尊已穿上了金衣,编起了辫子,卷发垂至腰间,用金发带一绺绺系起,精心打扮着发丝,上面还缀着黄色的小花。

  雪白面容旁几缕乌发落下,遮挡眼帘,他便伸出手拨开发丝,将其别到耳后,露出莹润饱满的耳廓。

  千墨离站在树后,看着师尊低首认真专注的模样,眼神里透出温柔。

  “爹,我好了。”金来香搁下笔抬起头,把纸推给坐在一旁的金尘玄老。

  金尘玄老看罢,点点头:“嗯,法器之术你已烂熟于心,倒背如流,明日起我便教你如何炼制自己的器品。你记着爹告诫你的,炼器实则炼心,万不可碰这活人。”

  金来香唇瓣抿起:“我记着。”

  金尘玄老温笑道:“今日功课已毕,剩下的时间便交由你安排。前两月栽下的白萝卜长成,你若闲来无事,便摘些回来吧。”

  金来香闻言欢喜应下,去屋里拿出小篮子,又推门跑出来,卷发如波浪飘跃,发带被风吹乱,他却无心理睬,眼睛明亮灿灿:“爹,我去了。”

  金来香脚步轻盈,走在林荫小路上,清风拂过,青葱欲滴的绿意更衬得那金裳如仙人般。

  千墨离靠着树干,静默望着师尊,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目光中是难以掩饰的爱慕与痴迷,心道:师尊现在是长大了,这么说师尊一直都是生活在鎏香岛。

  忽动了坏心思,那禁忌里只说不能搭话,又没说不能靠近,于是悄悄跟上金来香。

  路过溪边,金来香把小篮子放在地上,借着湖光整理发丝,美滋滋欣赏一番,忽地看到水面倒影,有个人出现在他身后,正朝他靠近。

  “谁?”

  金来香吓了一跳,猛地转过头去,却撞见一个陌生的面孔,那人脸庞挨得他极近,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灼热鼻息扑洒在脸上。

  他瞳仁倏尔收缩,心怦怦直跳,本能地往后退,却因蹲着双脚不小心绊在地,眼看要摔进河里,那人及时抓住他的胳膊,一把拉了回来。

  金来香也被吓着搂抱住那人的肩,脑袋埋进对方怀里。

  惊魂甫定,金来香反应过来,抬起脸看见一张俊俏绝伦面庞,犹如画中邪仙,眼眸空灵如海,眉梢眼角含笑,二人四目相对,气氛暧昧,尤其是他们贴得太近。

  金来香心脏像揣了一只兔子,慌忙抽回自己的胳膊,磕磕巴巴吐出三个字:“谢谢谢你……”

  千墨离闻言低笑一声,眼底浮起笑意,明明是他占了金来香便宜,怎么师尊反过来谢谢他,这时的师尊不谙人事,真是太过天真单纯。

  金来香低头避开对方视线,不经意瞥见那人的喉结,更觉失礼,匆忙从千墨离怀里站起身。

  千墨离手下意识扣紧师尊的腰,可又怕吓到师尊,若是给师尊留下不好印象那就不好了,于是只能松开手。

  金来香连声说了告辞后仓惶逃走,连小篮子都忘记提走。

  千墨离看着师尊跑远,拿起小篮子飞身追上去,途中手一伸,采了一把鲜花放进篮里,一瞬落在金来香面前。

  “啊?”金来香吓了吓。

  千墨离回身,将小篮子递了过去。

  篮里盛满红艳艳的小野菊,与着他衣袖腕处的流蓝银光相映,格外漂亮惹眼。

  金来香显然愣住,不由问:“这是送给我的吗?”

  千墨离点头。

  金来香伸手抱过篮子,向千墨离微微欠身行礼:“谢谢。”

  期间眼睛一直不敢看着千墨离,低着头匆匆从千墨离身边走过,在擦肩离开时却又忍不住偷偷看了几眼千墨离。

  千墨离看着师尊逃也似地离去,忍不住笑了笑,直心道傻乎乎的,青涩的师尊还真是好勾走。

  之后,他便只站在远处安静地看着师尊,不再打扰。

  与父亲金尘玄老生活在鎏香岛的日子,是金来香一生最无忧无虑自由的时候。

  金来香时常坐在屋檐凉席上,捧着一碗凉茶,看着远处青葱绿草间一群白鸟飞来飞去,风起便拿出纸鸢拉着父亲一起放飞。

  “哗——”

  水波荡漾,鱼儿咬钩,金来香将鱼杆高高拉起,一条肥硕的青麟鱼飞出水面,溅起水花,鱼刚离水不久,还很活泼,蹦蹦跳跳。

  金来香高兴笑起来,一笑眼眸便如白月般,煞是动人。

  闲时在书室帮金尘玄老整理法器书籍,又跑到厨房拢起袖子,做出各种各样点心,面团一捏一揉就是个小兔子、小笼包,有模有样。

  晚间同父亲并排行走在竹林小径,月光铺满每一寸空间,草丛中蚂蚱总会突然窜出来把金来香吓一跳。

  金尘玄老滔滔不绝道:“火力是炼器的关键,是为重中之重,为何同样的材料每人炼制出的器品却大不相同?正是控制火候所致,但凡炼器之士,对火候的掌握皆需细心琢磨,多次试炼,才能——”

  他停下,看着金来香注意力完全被竹林里的萤火虫吸引,不禁莞尔。

  “来香,你知道爹炼制这么多法器里,最钟爱最喜欢的是哪个吗?”

  金来香耳尖一动,对这问题好奇起来,目光回到金尘玄老身上,想也没想就答道:“自然是爹每天都要擦十几遍,爱不释手的琉璃剑。”

  金尘玄老爽朗笑道:“你错了。”

  “那便是乌阳斗。”

  “错了。”

  “火羊幡?”

  “大错特错。”

  金来香迟疑,思忖片刻后道:“爹不是常说,法器就是你的第二个朋友,它们都是有生命的,说出这般言论我实在想不到爹还能不喜欢哪个器物。”

  金尘玄老道:“这世间万物,有灵性者不胜枚举,但能称之为宝贝的少之又少。而我最为珍惜的,是能陪伴在我身侧,陪伴我走过漫长岁月的啊。”

  金来香眨眼,津津有味听着。

  金尘玄老拍拍金来香的脑袋:“自然是你啊。”

  金来香一脸期待道:“那我以后也会有最喜爱的法器吗?”

  “当然,炼器师与法器是天生一对,你会拥有你一生中最珍贵的法器,独属于你的。”

  金来香心里不停回荡着独属于我的法器这句话,恰好看见远处的竹子下千墨离正望着他,四目相对,他忍不住盯着那人看起来。

  师徒二人遥遥对望,直到金来香被金尘玄老唤回家,金来香才移开眼睛,掉头一去,走出几步又回身望,月华透过树枝洒落在金衣上,粼粼泛光,眼底亦是闪烁某种绵绵情绪。

  金尘玄老似注意到儿子的异样,道:“来香,你这几天为何总盯着某处看,那里可有什么?”

  “爹,那里站着一个人。”金来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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