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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支线结局C【雪浪的终音】

  被门钥匙拖拽到另一个空间中的伊薇特,踉跄了几步才站稳身体。

  早在察觉到那个金属把手是个门钥匙的时候,她就猜到了等在对面的人会是谁——乌姆里奇正在霍格沃茨,肯定分不出手管法律执行司的事,对方又想方设法在没有目击者的情况下把她从魔法部转移走,使小天狼星和凤凰社无法得知她的位置、无法及时营救......

  也就是说,伏地魔这次终于下定决心要从她这里得到些什么,绝不肯轻易罢休了。

  从门钥匙发光、震动,到旋转着降落到未知之地,中间的短短一瞬,足够她在脑海中推演出很多种即将面临的不同境况。

  但无论她是否能够准确预判出对方的意图,摆在她面前的归根结底也就只有这两条路:

  要么死,要么乖乖把伏地魔想要的东西交出来。

  对于伊薇特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很困难的选择。

  在脚跟还没完全落到地面时,她就提高音量,用尽量清晰而稳定的声音说:

  “我有你想要的东西。”

  从身后悄然袭来的罡风,裹挟着无边恶意,堪堪在她脑后停住。余波稍稍掠起她的几根发丝,然后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倏然消散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

  伊薇特没有回头。

  她不知道身后窥视着自己的人是谁,也不知道对方及时收回去的究竟是怎样恶毒危险的黑魔咒。放着不管似乎令人不安,但既然对她的那句话做出了反应,就应当暂时没有威胁。

  视野中一片黑暗。

  她看不到周围的环境如何,只能感觉到脚下是坑坑洼洼的砖地。这里的气息压抑而腐朽,充斥着腐朽和霉败的味道,显然是在某个逼仄、狭窄,而不通风的地下房间。

  就在她不动声色打量四周的时候,一双猩红的眼睛,悄然从眼前的黑暗当中浮现出来。

  先是蛇一般冷酷的瞳仁,然后是惨白的脸和细长的手。穿着漆黑长袍的伏地魔从阴影里一步踏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默然不语的伊薇特。

  “伊薇特·坎贝尔……”他轻声念着她的名字,语气耐人寻味,“你声称……你有我想要的东西。”

  “我有。”伊薇特平静地说,“就在我的记忆里。”

  “骗子!”地牢角落里传来满怀愤怒的尖利女声,贝拉特里克斯从她身后绕出来,激动地说,“主人,您不能听信这满口谎言的女巫!埃弗里已经几次——”

  “我知道,贝拉。”

  伏地魔举起一只手,打断了食死徒的谏言。他稍稍眯起眼,落在伊薇特身上的目光深沉而冰冷,似乎是在判断她话中的真假。

  伊薇特不避不让地跟他对视。

  她大脑封闭术的水平不好不坏,但经年累月与梦魇抗争的经历使她能很好地控制自己清醒时的念头和情绪,因此尚且能够在伏地魔的摄神取念面前牢牢把持着自己思想大门的钥匙,只推开门缝使他能够窥视到其中一角,却不允许他随意侵入。

  她依靠着脑海中所拥有的财富占据着谈判的主动权,现在……就看伏地魔到底有多想要她攥在手中的知识了。

  伏地魔审视着她并无破绽的神情,半晌才做出决定。

  “……看看我的礼貌去哪儿了?”他用一种傲慢而冷酷的虚伪语气说,“给我们的客人送张椅子来,贝拉……让我们好好听听她想讲的故事。”

  贝拉特里克斯满腹怨气地一挥魔杖,变出两张高背的橡木椅子。其中一张哐啷哐啷地甩到伊薇特跟前,另一张则悄然出现在伏地魔身后。

  乱蹦的椅子腿差点砸断伊薇特的脚趾,可见不得不以待客之道招待她的食死徒心里有多不情愿。伊薇特不以为意地挥动魔杖将椅子摆正,端端正正在伏地魔眼前坐下,理顺了长袍的褶皱,双手交叠,抬起眼睛。

  “你想知道什么?”她微笑着问。

  “她的话并不可信,主人。”贝拉特里克斯再次急切地说,“她绝不会像我对您一样忠诚——您允许她说话,她就会想方设法地欺骗您、蒙蔽您!”

  伊薇特轻轻笑了。

  随即她一言不发地举起魔杖。

  出于某种狂妄的自信,伏地魔动也没动,眼神仍旧讥讽而漠然,像是在观赏一场无聊至极的演出。侍立在他身后的贝拉特里克斯却下意识绷紧身体,警惕地做出防备的姿态。

  伊薇特似乎是觉得她如临大敌般的举动很有意思,含笑瞥了她一眼。

  然后她不再理会瞪视着自己的食死徒,旁若无人地挥动魔杖,凭空变出一个透明细长的小玻璃瓶。

  “不如这样。”她将杖尖抵住太阳穴,慢条斯理地说,“你亲眼看看我的思想,就知道我是不是在说谎——要是我修改了我的记忆,你肯定能察觉出来,是不是?”

  “有可能爆发冲突的日期和方位、最适宜做某件事的人选和他们的星轨......”伊薇特每说一句,杖尖就带出一缕蛛丝般轻盈透明的银白雾气,将之导入左手中的小玻璃瓶,“象征着灾祸和挫折的星相、星图中最应当把握住的胜利预兆——当然,还有你星盘的那个缺口。记得吗?土星落在四宫,必须要想办法弥补。”

  她在小玻璃瓶口盖上木塞,拿在手里轻轻晃了晃,然后用魔杖尖指着它,使玻璃瓶飘起来,静静地悬浮在半空。

  伏地魔用贪婪的视线盯着那个灌满了银白色雾气的小瓶子,似乎是透过那飘忽流转的记忆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胜利——那里面有他通往目的地的钥匙。有他扫清阻碍所需要的一切信息。

  伊薇特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忽然笑了。

  一团烈焰毫无预兆地从她的苹果木魔杖尖蹿出来。

  火舌眨眼间吞噬了漂浮在杖尖处的小玻璃瓶。几乎就在同时,焰心里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泛着珍珠色泽的白雾在伏地魔的注视下逸散到空气中,夹杂着朦胧而低柔的幽灵般的细语声,逐渐消散了。

  伏地魔眼中的狂热神情在一瞬间消退至冷酷的冰点。那张原本就怪异可怖的蛇脸,肉眼可见地变得扭曲起来。

  他用愤怒而冷酷的眼神注视着伊薇特,这次清清楚楚地从她那双瞳色相异的眼中看到了不加掩饰的讥讽和轻蔑。都无需再用摄神取念去读她的心思,女巫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

  真的吗?不会吧。你难道真的愚蠢到以为我会乖乖献上你想要的东西?

  贝拉特里克斯被她大胆无礼的举动惊呆了。

  食死徒脸上浮现出惊恐的表情,屏住呼吸看向伏地魔,同时不易察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黑魔王还没拿到他想要的东西,她不确定主人是否肯因此屈尊容忍这女巫的放肆行径——她不想在这个时候惹到黑魔王的注意,被迁怒、被惩罚。

  “当然,”伊薇特这时说,“我还有更多。”

  她再次挥动魔杖,变出来个和刚才烧毁的那个一模一样的小玻璃瓶,用魔杖尖重新抵住太阳穴,抽出丝丝缕缕的银白雾气,稳稳地将之导入这个新的容器。

  她将那个小玻璃瓶用木塞封好,还和刚才一样,用魔杖尖指着,使它悬浮到半空,这次甚至还挑衅似地往伏地魔的方向送了送。

  “你猜,”她含着一缕畅快的笑意,和蔼地问,“我会不会给你这个?”

  “你怎么敢——”贝拉特里克斯终于克制不住地尖声叫起来,同时杀气腾腾地挥动魔杖,“阿瓦达索命!”

  不详的绿光裹挟着杀意,径直劈向毫无防备的伊薇特,她却只是不以为意地抬起眼睛,魔杖微微一动,指挥着悬浮在半空的玻璃瓶,准确地撞上了那道绿光。

  玻璃瓶在半空碎成粉末,盛装在其中的银白气体抵消了魔咒的力量,不留痕迹地彻底湮灭了。

  伊薇特弯起嘴角,眼中却殊无笑意。

  “多谢你帮我毁了它。”她静静地和暴怒的莱斯特兰奇对视,平淡地问,“你猜,我还有没有?”

  另一道绿光闪过——更快、更准,角度也更刁钻。伏地魔亲手施放的索命咒,正趁着伊薇特盯住他的忠仆,极为阴险地无声袭过去。

  伊薇特确实没来得及拦下这道索命咒。

  她微微睁大眼睛,似乎颇为意外。就在绿光即将碰到她眉心的前一个瞬间,一股透明的力量在她身体周围膨胀开,形成严密而无形的气墙,悄无声息地吞噬了伏地魔的死咒。

  **********

  与此同时,猪头酒吧。

  刚要从圆桌旁边站起来的小天狼星,突然感到眼前发黑。他的身体晃了晃,似乎随时都会一头栽倒。

  坐在他对面的莱姆斯伸出手扶了他一下。

  唐克斯原本靠在窗边,出神地凝视着霍格莫德的街道,听到这边的动静,站直身体,望了过来:

  “你怎么啦?”

  小天狼星没有答话。

  他双手撑住圆桌,好像只有这样才不会倒在地上,头低低地垂着,不知何时冒出的冷汗顺着额头和鬓角滴落到桌面。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有好一会儿连脊背也没有呼吸的起伏,似乎已经凝固成一座毫无生机的石像。

  透过他垂落的黑发,唐克斯注意到,那张英俊的脸变得僵硬而苍白,失去了全部的血色。

  “你身体不舒服吗?”她担忧地问。

  “她不在了。”小天狼星答非所问地哑声说。

  “谁?”莱姆斯问。

  “伊芙。”

  唐克斯皱起眉:“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小天狼星张了张嘴,但没发出任何声音。他的表情木然,好像是因为无法决定该悲伤还是该愤怒,因而呈现出一种无所适从的空茫和呆板。

  可那只深灰色眼瞳中的痛苦却如有实质,几乎能够令人立刻明白,他的灵魂正在经历怎样的撕扯和煎熬。

  唐克斯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你确定吗,小天狼星?”莱姆斯神情凝重地问,“会不会只是你做了个噩梦?”

  小天狼星摘下一直戴着的那枚素银戒指,把手伸给他们看。

  “看看,”他咬着牙说,“看看这个!”

  他左手无名指的指根处,正逐渐浮现出一圈明显的红痕。

  唐克斯起先还以为是那枚他刚摘下来的戒指突然变得滚烫才留下的印记,可再一看,他分明已经摘下那枚戒指,那圈伤痕却越来越宽、越来越深,皮肤几近焦黑,似乎还有碎屑般的火星,翻卷着从血肉中涌现出来。

  “牢不可破誓言正在燃烧。”小天狼星喃喃说,声音萧索而空洞,“……很快就会熄灭了。”

  “可是——”唐克斯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的眼睛,“难道没有逆转的办法吗?你能不能……我想邓布利多肯定——”

  莱姆斯朝她摇摇头,示意她别再说下去了。

  但凡还有一线挽回的可能,他相信小天狼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颓然无措。既然连他也没有任何举动……

  那只会意味着,伊薇特·坎贝尔已经无法得救了。

  **********

  伊薇特摩挲着左手无名指的素银戒指,慢慢地将它从手指上褪下来。

  她把戒指放到椅子的扶手上,留恋地长久看着它,似乎是在透过这枚戒指,看向深爱之人的眼睛。

  但当她再抬起眼睛直视向伏地魔时,神情已经变得坚毅、平静,而且一往无前。

  伏地魔正眯起眼睛打量着着包围着伊薇特身体的那层近乎透明的护盾。

  “很熟悉,是不是?”伊薇特说,把自己的手举到眼前,颇为好奇地翻覆观察,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我猜得不错,十五年前在戈德里克山谷的波特家,你应当也见过类似的景象。”

  她说话的同时,贝拉特里克斯怒气冲冲地接连将几道恶咒劈向她,但无一例外地都被那层护盾所吸纳消融了。

  “别费事了,你碰不到我。”伊薇特说,“这是根源于灵魂的盾,汲取我的生命作为力量,在我彻底死去之前,谁都不能伤害我。”

  “所以,”伏地魔慢慢说,“你确实要死了。”

  “显然如此。”伊薇特镇定地回答,“我的确被你的索命咒击中了,不是吗?”

  “哈!”贝拉特里克斯从鼻腔中发出胜利的笑声。

  伊薇特不为所动地拂了拂长袍的褶皱,向后靠在椅背上,双腿交叠,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然后在伏地魔和贝拉特里克斯的注视下,挥动魔杖凭空召唤出羊皮纸和羽毛笔。

  “既然我们还要在这僵持一会儿,”她说,“那就让我顺便来给你们上一课吧。”

  “垂死挣扎。”伏地魔冷冷地说,也慢慢地坐回了高背椅上,细长苍白的双手交叠起来,魔杖仍有意无意地对着伊薇特的方向,“……我还真想听听你能说出什么来。”

  “你去杀死波特家的那个男孩时,咒语也是被类似的盾反弹回来了,是不是?”伊薇特说,“道理是一样的。莉莉·伊万斯为了保护她的孩子不受到伤害所施加的魔法,那是根源于血缘的盾——牢不可破誓言、赤胆忠心咒,还有血盟,它们的原理其实都差不多。魔法依靠灵魂的共鸣而产生力量,也就是说,人的意志有多强烈,这些咒语就能发挥出多大的效果。”

  “这些都是你想象出来的。”伏地魔用漠然而讥讽的语气说,“你和邓布利多一样,都愿意相信不切实际的东西。”

  “你自己没有的东西,当然会认为它是不切实际的。”伊薇特静静地说,“为此我可怜你——你永远都无法知晓拥有一个充满力量的灵魂时,会令人变得多么勇敢、坚强,而且无所畏惧。”

  “你嘴上说得这么伟大,实际还不是在慢慢死去?”伏地魔恶毒地提醒她。

  伊薇特没说话。

  这么紧要的关头,她捏着刚变出来的纸和笔,仿佛竟然在走神。

  她从刚才开始就在考虑最后应该给小天狼星写点什么才好,可一直没能拿定主意。

  想和他说的话有很多,倘若一件件都写,只怕写不完。

  她想叫他别伤心,记得看她留给他那个木头匣子里装着的水晶球,想托付他每年都回拉文克劳河原替她拜访一下父母兄长。还应该告诉他古灵阁的钥匙和天文厅机密文件都收藏在哪儿,尚未发表的论文和尚未整理的观测结果要尽早交接给劳拉,河原旧居和佩尔顿街的公寓里的天文器材都需要定期保养,可她这回也用不上了,要不就都捐给魔法天文协会吧。

  ……

  伊薇特犹豫着,迟迟没有落笔。

  这是她一生中能写给小天狼星的最后一封信。

  她或许只是需要告诉他,我不害怕,也从未后悔。因为爱会让我们变得勇敢。因为死亡也无法将我们彻底分开。因为我们已经好好告别过,我知道你会义无反顾地在那条痛苦却正确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走下去。

  想到这儿,她忽然又觉得意兴阑珊。

  因为她要说的话,伊薇特想,小天狼星一定早就知道。

  既然如此,就写点更实际的吧。

  她拿定主意,唇角便蕴起一缕笑意,落笔写下了一句话,又想了想,再没想出什么要补充的,才将羊皮纸仔细折叠成整齐的小方块,塞进长袍内侧那个跟小天狼星彼此互通的口袋里,合上衣襟,珍重地隔着长袍拍了拍那个口袋。

  怀中立刻一空,她就知道羊皮纸已被传送走了。

  伊薇特心里安定下来,这才慢悠悠开口,回应了伏地魔方才的讥讽。

  “是啊,我就要死了。”她语气平淡地说。

  她抚摸着已经空无一物的左手无名指。那里原本戴着的素银戒指已经被她摘下来搁在一边,而镌刻在骨肉中的那枚牢不可破誓言所凝结成的咒戒,也因为耗尽全部的力量抵挡索命咒,而正在缓缓流失、冷却,继而消散。

  “我的确要死了。”伊薇特轻声重复道,抬起眼睛看向伏地魔,平静地说,“……但我并不因此恐惧,因为我知道我会和所爱之人再次相见。你虽然活着,却要永远空虚、永远不满足,永远担惊受怕。”

  “你以为你知道所有事——”

  “我从没说过自己无所不知。”伊薇特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的话,“即使是罗伊娜·拉文克劳本人,也不会宣称自己通晓世界中的任何奥秘。每个拉文克劳都敢于承认自己的无知,因为人类和宇宙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巫师所能探知到的真理,只不过是墨提斯之息中最渺小的微尘,但幸运的是,我们所拥有的智慧,恰好足够理解爱、牺牲和自由。”

  “你所指的,”伏地魔轻蔑地说,“只是对死亡的美化和包装。”

  伊薇特弯了弯唇角,没说话,似乎不愿再浪费时间与他辩论了。

  她刚刚感觉到怀里一热,应当是小天狼星的回信被传送回了长袍内侧的那个口袋里。她伸手进去把羊皮纸摸出来,展开看看,然后微微一笑。

  “我的时间差不多也到了。”她自言自语说。

  伊薇特将垂落的发丝掖到耳后,最后一次理了理长袍的褶皱,然后再次举起魔杖,对准了自己的眉心。她的视线一直落在左手中的羊皮纸上,眼中仍含着浅淡安然的恬静笑意,没再分给伏地魔和贝拉特里克斯一个眼神,嘴唇无声翕动,果断地念出一个咒语。

  与杖尖相触的那片皮肤,肉眼可见变得灰败干裂。

  以此为中心,女巫的身体迅速地一寸寸化为齑粉,很快就如同被海浪所吞没的沙塔一般,在空气中流失、消散,眨眼间彻底湮灭了。

  她亲手毁掉了自己的遗体。

  没有支撑的长袍从椅子上滑落下来,苹果木魔杖在半空就同主人的身体一道粉碎了。伊薇特直到最后都紧紧捏在手中的那张羊皮纸,这会儿飘飘忽忽地落在地上。

  伏地魔搁在扶手上的惨白细长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抬了一下。

  贝拉特里克斯会意,挥动魔杖,低声念道:“羊皮纸飞来。”

  羊皮纸从地上飘起来,落进她手中。贝拉特里克斯将它呈给了伏地魔。

  纸面上只有短短两句话。两句话隔了一段距离,笔迹也不相同。

  上面那句显然是伊薇特·坎贝尔写的。她落笔时只垫着膝盖,笔锋并不平稳顺滑,但字母饱满而挺拔,可见其心绪从容、镇定,而且坦然无惧。

  她写的是:“我会处理自己的尸体,请以床头那枝月桂代我入墓。”

  伏地魔发出一声不以为意的嗤笑,又往下看。

  下面那行字要潦草得多,显然是匆匆写就。因为心绪浮动,墨迹的线条也有些抖,但每个词都清晰而坚定。站在伏地魔身边的贝拉特里克斯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小天狼星·布莱克的字迹。

  他最后的回信比伊薇特最后的留言还简单,句子也只有短短一行——

  “好梦,吾爱。”

  **********

  小天狼星手里还紧紧攥着刚才给妻子写回信的羽毛笔。

  这支笔是唐克斯匆忙间塞给他的。在他还呆呆盯着伊芙的绝笔无动于衷时,似乎是莱姆斯首先反应过来,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支羽毛笔,推到了他面前。

  但他那时大脑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动作。是唐克斯抄起那支羽毛笔,用近乎粗暴的动作塞进他手里,哭泣着,对他大吼:

  “写点什么!”

  “——写啊!”

  写?

  小天狼星茫然地想。

  写什么?

  写给伊芙的回信吗?去回答那句“我会处理自己的尸体”?千万个词汇里,他真能挑出来合适的字眼,组成一个句子,以应下“请以床头那枝月桂代我入墓”这样残酷的嘱托吗?

  写什么?

  问她害不害怕、后不后悔?那样决然、勇敢而清醒的女巫,难道会需要空洞的关怀、徒劳的承诺和苍白的安慰吗?她连怎样处理自己的尸体都想好了,又怎会不知道小天狼星想要说些什么呢?

  写什么?

  他想要说的话,她从来都很明白。

  ……那就祝你好梦吧,我的爱人。

  因为死亡只是长眠不醒的梦,梦里是最永恒的自由。我们最终会在时间尽头再次相见,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能做个快乐而安宁的美梦。

  ……

  长袍内侧的那个口袋里没再有纸片传送回来。

  不用伸手进去摸索,小天狼星也能感觉得到。紧贴胸膛的那个口袋空得可怕,像是连接着无底的深渊,正将他生命中所剩无几的美好之物都一一吞噬。

  他从不知道情绪也会有如此强烈的实感。

  绝望如同连绵的大雪,逐渐覆盖住他的灵魂,带来永不断绝的、针刺般的极度痛楚。

  小天狼星感觉到自己站在冰冷的荒原之中,血肉正被凛然如刀的风雪切割、粉碎。漫无边际的雪浪裹挟着锋刃似的碎冰,将一切光和一切暖都尽数席卷。而他的心脏就埋没在这样残酷的极寒之地,永不停歇地沉下去、沉下去。

  现在他知道了。

  原来他从没真正离开过阿兹卡班、从没真正获得自由。他一直都是走在这荆棘丛生的荒凉雪原之上,踩着冰踏着血,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只是因为伊芙的气息包裹着他,才使这条路没那么艰难、没那么痛苦。

  然而从今以后,她就不在了。

  包裹着他的温暖气息正在一点点消散,他的灵魂无所遮掩地袒露在汹涌而刺骨的雪浪之中。属于伊薇特·坎贝尔的最后一缕气息在彻底消散之前,化成爱人轻触脸颊的指尖,穿过风雪落在他耳畔,宛若一声遥远而空灵的悠长叹息。

  小天狼星站在雪原上茫然四顾,喃喃唤着妻子的名字:

  “……伊芙。”

  “伊芙。”

  “伊芙。”

  可是没有人回答他。

  再也不会有人回答他了。

  小天狼星不自觉地闭了闭眼。

  他眼角的些微湿意并不明显,神情也木然无波,唯有眼睫颤抖着,仿佛在克制不住地打着冷战。

  “……神秘事务司。”

  “什么?”

  小天狼星用力地按住圆桌的桌面,直到指尖发白,似乎发出一个单调的声音就足以对他的身心造成巨大的痛苦。但他并未在这痛苦面前退缩,而是坚定地抬起头,直视着莱姆斯带有询问之意的眼睛。

  “他一定会去神秘事务司。”他清晰地说完了这个句子。

  “谁?”

  “伏地魔。”

  “你确定吗,小天狼星?”莱姆斯疲惫地问。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了,因为小天狼星所下的断言并无凭据。这样的危言耸听,几乎会使人认为,他是因为长时间紧绷着神经,而终于精神错乱了。

  “伊芙已经死了。”小天狼星哑声说,“伏地魔会下定决心除掉她,肯定是确信了自己无法从她那儿得到任何信息……既然天文厅的路已经被堵死,他就只能按照原本的计划,从预言厅下手。”

  “可是预言厅被我们的人看守着。”莱姆斯说,“如果神秘人入侵魔法部,邓布利多第一时间就会得到消息。”

  “那就太晚了!”小天狼星暴躁地一把推开圆桌,没去理会从晃动的玻璃杯中溅出来的饮料,心烦意乱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唐克斯轻轻地把手搭在他肩上,注视着他的目光忧愁而怜悯。

  小天狼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里虽然还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但好在语气已恢复了几分理智。

  “……乌姆里奇和埃弗里来霍格沃茨,就是为了把我们的注意力从魔法部这边转移开。”他用不容置疑的确凿口吻说,“凤凰社值班的人再多、守卫再严密,也绝无法抵挡食死徒的正面入侵。他笃定了伊芙的死讯不会太快传出来,邓布利多还没对此产生警惕……这是唯一的空隙,伏地魔肯定不愿错过。”

  莱姆斯终于被他说服了。

  “我会通知邓布利多。”他说,“我们也该做好立刻动身的准备——如果小天狼星说的是事实,恐怕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参与魔法部的战斗。”

  “我不去。”小天狼星说。

  “你不去?”莱姆斯疑惑地挑起眉看他。

  “只要邓布利多在,我去不去就没什么意义。”小天狼星冷静地说。

  “可是……”

  “我要去做他之前想让伊芙去做的那件事。”小天狼星说,“我要去找霍格沃茨创始人的遗物。”

  ——如果那是能够终结这场战争的,最有效的方法。

  **********

  【两年后-霍格沃茨】

  “在这儿!”赫敏大声喊,“罗恩——小天狼星!我看到它了!”

  隔着许多高耸的垃圾堆,穿过许多条迷宫似的通道,小女巫的声音在有求必应屋里回荡不休。

  从这里已经听不到城堡楼下战斗的喧闹声了,周围安静得仿佛是一座教堂。诸如柜子、扫帚、酒瓶和球棒一类的东西堆成高墙,数代以来学生们的收藏品在这里默默腐朽,最终形成迷宫似的垃圾堆。

  为了尽快找到哈利所描述的那个戴着发套和头冠的老头儿的半身石像,小天狼星和罗恩赫敏刚进来就分头走了。这会儿听到赫敏的喊声,他立刻调转方向,沿着声音朝她的方向迅速跑去。

  赫敏没敢去碰那顶古老陈旧的冠冕。

  她站在那儿,仰头看着它,目光既敬畏又厌恶,眼睛一眨不眨,好像是害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就会让伏地魔的最后一个魂器凭空消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

  罗恩这时也跑到了它跟前,喘着粗气、头晕目眩。

  他跟赫敏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把小天狼星让到最前面——出于某种原因,他们似乎都认为,这个由拉文克劳的冠冕所制成的魂器,必须由小天狼星亲手消灭才行。

  小天狼星抽出格兰芬多的宝剑,怔怔地注视着那顶冠冕。

  它在这儿沉睡了太久,已经变得黯然无光、锈迹斑斑,可冠带上镶嵌的深蓝宝石仍旧熠熠夺目,看起来庄严而神秘,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有丝毫褪色。

  ……原来它一直都在这儿。小天狼星想。

  六年级的第一节 高等魔咒课,他和伊芙为这顶冠冕而针锋相对、又因此被一起关了禁闭时,它就已经静静地躺在这里了吗?

  是不是命运在那一刻就已按照行星所昭示的轨迹开始运转了呢?

  二十年过去了,他们走过了那样漫长而艰难的战争之路。那么多人死去了,那么多人遭受折磨,最终唯有他还在,却仍旧绕回了霍格沃茨,停在一切开始的地方,就仿佛从前痛苦、挣扎和跋涉,全都不过是白费功夫。

  ……这里和魔咒课的教室只隔了一层楼。

  从他们当年被关禁闭的那个飞天扫帚间,往上数三个窗户,再往右数二十英尺,就是有求必应屋的外墙。

  他们曾离它那么近。

  伊芙曾离它那么近。

  她若是知道了自己一直苦苦追寻的冠冕从始至终就藏在这里,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要是此刻你还在,伊芙。小天狼星怔怔地想。那就好了。

  这是罗伊娜·拉文克劳的冠冕啊……这是我们最开始产生交集的缘由,也是象征着战争终末的号角——你怎么能不来亲眼看看它呢?

  他伸出手,随即发觉自己的指尖在颤抖着。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冠冕的那个瞬间,那个脏兮兮的石膏塑像的面容突然在他眼前浮动起来。

  僵硬粗劣的线条不易察觉地变形、重构,逐渐组成柔美的女性五官,漂亮的眼睛低垂着,嘴唇抿成一个浅笑的弧度,皮肤虽然还是石膏的惨白颜色,但这并不妨碍小天狼星认出这张脸——

  正在缓缓睁开眼睛的,是他早已过世的、本该尸骨无存的妻子。

  小天狼星警觉地退了一步,转过头看向站在身后的罗恩和赫敏。

  “你们也能看见她吗?”他异常冷静地问。

  赫敏满脸惊恐地点点头。

  “那么,”小天狼星自言自语说,转回去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石膏像,喃喃道,“她就不是我的幻觉。”

  “肯定不是。”罗恩颤抖着说。

  就在他们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化成女性样貌的石膏像如同被幽灵附体般,朝小天狼星飘了过来。

  她头上还戴着那顶冠冕,可离他越近,就越不像是那个半身的石膏了。

  缓步走来的女巫身形高挑瘦削,长发在颈后挽成低低的发髻,蓝灰色的眼瞳完好无缺,眸光也鲜活生动,柔软的嘴角含着平静的笑意,就像是他每一夜在梦中见到的那样真实、美好。

  她穿着过去常穿的那件没有任何装饰的黑色长袍。宽大的衣摆如同海藻般舒展地浮动着,好像是悬停在轻柔的水波里。

  伊薇特·坎贝尔站在小天狼星面前,微笑着向他伸出手。

  “你来见我了,小天狼星。”她柔声说。

  “嘿,伊芙。”小天狼星哑着嗓子回应道。

  他的语气还和过去每一次招呼她时没什么分别,却没像以前那样,及时牵住她递过来的手。

  又沉默了一会儿,小天狼星说:“……我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你当然知道还会再见到我。”伊薇特含笑说,举起左手朝他晃了晃,“我们有一部分是连接着的,记得吗?”

  她无名指上戴着的那枚素银戒指在灯烛下反射出熟悉的细碎微光。几乎是出于本能,小天狼星的心脏被某种久违了的情绪狠狠地扎了一下,血肉里早已寂灭的牢不可破誓言也仿佛被这种错觉唤醒,连带着灵魂也跟着震动起来。

  有一个极短暂的瞬间,小天狼星甚至以为自己的确是和面前的这个存在牢牢联系着——和伊芙牢牢联系着。

  但它不是伊芙。

  在剧烈翻涌的庞大情绪中,小天狼星用残存的理智提醒自己。

  它是伏地魔的魂器为了自我防御而幻化出来的假象。它是伺机而动的毒蛇。是不择手段的恶咒。是通往那个光明而自由的未来的最后阻碍。是他跋涉过漫长的岁月之后、必须亲手斩除的心魔。

  面前的伊薇特似乎对他的复杂心绪一无所觉。

  她仍哀伤地微笑着,神情柔和而怜悯,试探着伸出手,轻轻抚上小天狼星那只戴着眼罩的空洞眼窝。

  小天狼星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没有躲开她的触碰。

  她的指尖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却柔软而真实,令人不能不贪恋。

  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

  赫敏一直紧张地盯着那个魂器幻化出来的坎贝尔夫人,同时牢牢地抓着罗恩的小臂,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直到女人的手碰到了小天狼星的脸颊,她才控制不住地失声惊叫出来:“——小天狼星!”

  别上当……别听它说话!

  你曾亲眼见过魂器如何蒙蔽了罗恩,你曾亲口鼓励他去斩断自己的心魔!现在轮到你接受考验了,小天狼星——你难道要去信任一片曾属于伏地魔的破碎灵魂吗?

  小天狼星没有理会赫敏的惊呼。

  好像是从伊薇特触碰到他的那个瞬间,他就被拉入了另一个维度,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不愿思考了。

  他站到了一个崭新的空间中,和被他抛在后面的那个灰暗世界截然不同。这里有他的妻子,有活生生微笑着的伊芙……只要冠冕不被毁掉,他就永远都能和她在一起。

  “你知道我在哪里,小天狼星。”伊薇特微笑着说,“你知道怎样能找到我、走到我身边来。”

  小天狼星注视着她的眼睛。

  那双漂亮而熟悉的蓝灰色的眼瞳,总是那样沉静通透,像是被经年的浪潮打磨温润的晶石。他每次看着这双眼睛,都觉得平静、安定,而且自由舒畅,如同置身于苏格兰那广袤无垠的原野。

  向前一步吧。

  向前一步他就能踏入伊芙所在的世界。就能将一切痛苦和牵挂都抛在身后。不用再战斗了,也不用再整日整夜地怀念他所失去的那些人了。

  向前一步就好。

  他曾失去过那么多——血亲、挚友、青春和爱人。这还是第一次,能够把已经失去的东西攥回手中。

  “留在这里吧,小天狼星。”伊薇特抚摸着他的脸颊,温柔地轻声说,“留下来陪我。我们永远都不用分开……我知道你想留下来的,不是吗?”

  小天狼星提着格兰芬多的宝剑。

  眼前的伊薇特动也不动,神情仍旧安然平静,似乎笃定了他已无法举起武器,即使勉强举起,也无法将之挥下。在他犹豫辗转的时候,它能寻到无数个破绽和空隙,完全占据男人的身体。

  小天狼星的确没有举起宝剑。

  长剑铮然一振,在他手中调转了一个方向。剑刃反映出锃亮的银光,边缘似有赤色一抹,雪亮如野兽那仇恨而嗜血的眼眸。

  然后剑锋的弧光自下而上掠起,首先挑碎了魂器所附身的那座塑像。

  石膏碎片轰然坠地。

  扑面而起的灰白粉尘中,无所依凭的那抹灵魂碎片显得格外虚浮而不真实。“伊薇特”眼中闪过一抹惊愕和畏缩,头顶的冠冕也摇摇欲坠。

  下一刻,它便毫不犹豫朝小天狼星冲来,贪婪地打算在容器被毁之前占领巫师的躯体。

  不断逼近的那张面孔,表情扭曲狰狞,饿鬼般令人厌恶,可眼角眉梢,却仍残留着他妻子那亲切的、柔美的五官线条。

  小天狼星的呼吸一顿。

  心脏的位置传来无法忽视的疼痛,剧烈得几乎使他眩晕起来。这股熟悉的剧痛足以使他在瞬间想起很多事——十一岁那年和詹姆相遇的火车隔间、和伙伴们在霍格沃茨游荡的月圆之夜、1978年第一个日出里钟塔上的初吻、毕业典礼的花束和笼罩城堡的漫天焰火……

  这些填补了他童年空白的快乐,在那漫长的十二年中,早已被摄魂怪转化成深刻入骨的痛苦。

  他至今的所有快乐,无一例外地都会转化为这种痛苦。而这份痛苦最终总会汇入他的灵魂深处,同戈德里克山谷被摧毁的小屋中横陈的两具尸体相联系,同重逢时伊芙那双平静而坚忍的流泪眼眸相联系。

  伏地魔的灵魂碎片转瞬已到眼前。

  在这刻不容缓的危急时刻,小天狼星脑海却好像一片空白,只是怔怔地回想起六年级的第一节 高等魔咒课。

  他想起和詹姆操控着水球相撞、想起被淋湿之后的哈哈大笑,也想起从拉文克劳学生的坐席中朝他们从容走来的,那位漂亮却冷淡的级长小姐。

  那张年轻、高傲而熟悉的面容与眼前的扭曲残影重叠在一起,悲哀得像是从地狱伸出手祈求救赎的亡魂,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拉一把。

  心脏处传来的疼痛仍然在横冲直撞地搅动着他的血肉和内脏,小天狼星却觉得,此刻的自己比什么时候都要清醒、冷静。

  他握着剑的手一丝不晃,眼也不眨,向上挥剑的动作一气不歇,将那片化为他妻子样貌的邪恶碎片当面从中斩成两半。

  灵魂裂开时发出的呲啦声,同一匹布被扯碎时也没什么两样。

  受到致命创伤的灵魂碎片尖叫起来,凭借本能想要退缩回更坚固的容器。然而小天狼星比它更快、更果断,毫不犹豫地再次调转剑刃,猛然劈向已滚落在地的那顶冠冕。

  ——锵。

  格兰芬多的宝剑和拉文克劳的冠冕相碰撞,发出铮然的脆响。剑尖划过之处,金冕上那颗幽蓝深邃的美丽宝石,终于裂开了一丝难以挽回的缝隙。

  无处可归的游魂停滞在半空。

  早已不似常人的五官中,依稀呈现出混杂着恐惧、困惑和惊愕的扭曲神情,仿佛不敢相信,也无法接受自己行将消散的事实。

  然后它“噗”地破灭了。

  就像是轻而易举被吹熄的蜡烛,只余逐渐散去的白烟。伏地魔的灵魂碎片消失得那么彻底,连一丝尘埃、一点火星都没有留下。

  小天狼星提着剑,双肩塌下去,好像再也直不起脊背了。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

  罗恩和赫敏同时松了一口气。

  随即就有点儿着急——楼下的决战不知道已经进行到了什么阶段……哈利有没有从校长办公室回来?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霍格沃茨能坚持到黎明的到来吗?

  他们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可谁敢去在这种时候惊扰小天狼星呢?

  坎贝尔夫人刚去世的那段时间,小天狼星的模样他们都看在眼里。即使后来有了摧毁魂器这个目标,让他得以重新燃起了一些斗志,但他们都不止一次撞见他忘记手中正在做的事,转而盯着窗外出神。

  那时他的表情总是显得茫然而疲倦,连哈利都不知道该怎么劝他高兴起来。

  这一年里他的精神状态并不十分好。因为哈利还在、因为伏地魔还在,才勉力支撑着,没有立时崩溃。

  他们知道他常常会梦到坎贝尔夫人,也知道他甚至偶尔会在白天清醒的时候看到她的幻象。他们听到过小天狼星跟不存在的人说话,就好像那些本已离去的人们都一直都陪在他身边,从没走远。

  现在他亲手斩断了妻子的幻影……

  只是想想,赫敏就难过得止不住眼泪。她没法想象直面这一切的小天狼星,他的灵魂到底正在经历怎样的煎熬和折磨。

  然而他最终只是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们走吧。”小天狼星哑声说。

  他的语气那样疲惫、那样空洞,似乎想要就此睡去,再不醒来。可他仍旧挪动双脚,带头朝有求必应屋外走去。

  “是时候去结束这场战争了。”他喃喃道。

  **********

  【十七年后-拉文克劳河原】

  圣诞节这天,从清晨开始就飘起了小雪。

  云幕低垂,西风凛冽。河原被白雪所覆盖,岸边浮起灰蒙蒙的海雾,使人看不清远处深绿色的山峦轮廓。

  这是小天狼星早已熟悉起来的景色,对他来说几乎像是真正的故乡。

  在第一次巫师战争期间荒废下来的河原,在战争彻底结束后的十余年中,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繁盛。罗伊娜·拉文克劳的悬崖古堡吸引着全国各地的人慕名而来,不少曾被迫搬离故土的巫师后代也陆续回到这里定居。

  小天狼星仍旧住在伊薇特长大的那个旧屋。

  曾经住在这个家里的坎贝尔已经一个都不剩了,这里现在只住着一个孤孤单单的布莱克。他从战争结束之后就一个人住在这儿,只有去伦敦看望哈利一家时,才会回格里莫广场住几天。

  圣诞节是一年里这儿最热闹的一天。

  还没到中午,哈利和金妮就带着他们的三个孩子按响了门铃。詹姆跟小天狼星打了声招呼,就跑到村子里跟别的孩子撒欢去了。阿不思陪妹妹在结满霜花的玻璃窗上用手指画了一会儿画,被詹姆带回来的奇异石头吸引走,兄弟两个结伴出去玩,直到午饭时间才顶着满头满脸的雪回了家。

  罗恩和赫敏是下午到的。

  他们一到就把罗丝和雨果推给小天狼星,自己则主动加入了哈利和金妮,为晚上的圣诞大餐做准备。

  四个年轻人躲在厨房,借着准备食材的名义忙里偷闲,度过了一段没有孩子吵闹的美好时光。小天狼星因此不得不一个人陪着五个还没开始上学的小巫师和小女巫疯玩,差点把客厅的壁炉整个炸毁。

  他年纪大了,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最终只好亲自去厨房将这些小鬼们的亲生父母拎出来照看自家孩子,自己则干脆躲出了门,逃也似的穿过庭院,远远离开了足以掀翻房顶的噪音,并暗自祈祷——希望自己回来的时候,伊芙的家还没被彻底毁掉。

  ……

  从庭院出来往东走,步行十分钟就出了村子。

  村子通往悬崖的小路,路口有一棵几百年之久的金链树。树下的小片空地近些年形成了一处并不正式的小型墓地,至今已有了十余座石碑。最初立在这里的四个墓碑上分别刻着四个坎贝尔的名字,所以村子里的孩子们私底下会称呼这里为“坎贝尔公墓”。

  小天狼星远远就看到,墓群中已经站着一位女巫了。

  即使穿着厚重的冬衣,女巫的背影看上去也显得娇小瘦弱。她围着深蓝色的羊绒围巾,戴着毛茸茸的针织帽子,帽子边沿露出一圈乌亮的短发发梢,利落而整齐。

  小天狼星脚步未停,走到她身边才站住脚,和她一样低头看向面前的墓碑。

  夏日里翠绿茂盛的灌木如今只剩下褐色的枯枝,在寒冷的空气中萧索地沉默伫立。地面被一层浅浅的冰霜覆盖,这使风雪中的坟墓显得格外荒凉冷峻。石碑前放着一捧淡紫色的铃兰花束,几乎像是这片灰白世界中唯一鲜亮的色彩。

  劳拉·霍尔顿每次到访,都会带来这样一捧花束。

  两个人站在墓碑前静默了一会儿,小天狼星才出声跟她搭话:

  “我就猜到差不多会在这儿看到你。”

  女巫闻言移开盯着墓碑的视线,有些局促地转过身,对他露出一个略显腼腆的微笑:“圣诞快乐,布莱克先生。”

  “圣诞快乐。”小天狼星随口应道,“怎么没去家里坐坐?”

  “我在庭院外听到你似乎有客人。”劳拉说。

  “就是哈利他们而已。”小天狼星耸耸肩说,又如实抱怨道,“你选择不进去是对的。你不知道罗丝尖叫起来有多伤害耳朵,因为詹姆在她的头发里放了——不说这个了,工作怎么样?”

  “还不错。”劳拉轻快地回答,“我把麦金托什调到兰开夏郡了。”

  “那该恭喜你。”小天狼星笑着说,“终于摆脱那个吹毛求疵的控制狂了——接替她的是谁?”

  “哈里斯。摩根·哈里斯,不是奥德里奇。”

  “我猜也是。”小天狼星说,“那么,也就是说,新年一过,你就能腾出时间去不来梅了?”

  “差不多。”

  “真不错。”小天狼星感慨道,“崭新的旅途——伊芙会为你骄傲的。”

  劳拉把脸埋在深蓝色的围巾里,轻轻笑了。

  “......我知道。”她小声说。

  她的眼睛有点湿润,但奇异地并不感到悲伤。因为视线尽头的墓碑并不是个悲伤的符号,上面所刻着的那个名字如同灯塔般赋予她源源不断的勇气,笔锋的线条像是一束柔和而赞许的目光,静静将她笼罩在其中。

  他们就这么并肩站着,偶尔交谈几句,问候彼此的生活、工作和亲友,在闲聊中把一切事都说给碑上这个名字听。即使沉默下来,也不觉尴尬,只是长久地注视着那座无言的墓碑,出神想自己的事。

  他们每次在这里呆的时间不算长,差不多半个小时之后就互相道别,在墓碑前分道扬镳了。

  小天狼星要沿着来时的路再走回家去,劳拉则从墓碑边退开了一段距离,打算直接幻影移形回伦敦。

  临走前她看到,走在崎岖小路上的小天狼星背对着她挥挥手,结果在覆盖着冰霜的土地上失去了平衡,踉跄几步才站稳身体。劳拉忍不住悄悄笑了一下,视线又落在那座在风雪中静默伫立的墓碑上。

  从她此刻站着的地方,已看不大清墓碑上刻着的字了。

  她的眼睛仍然是湿润的,好像是挂在眼睫上的雪粒正在融化。劳拉感觉自己似乎从那束笼罩着她的柔和目光中脱离出来,这让她变得有点不安。

  可她并不害怕。

  因为无论她身处何方,一旦闭上眼睛,墓碑上那几行字就会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如同来自遥远过去的沉静注视,跨越距离和时光,驱散着她的一切软弱和畏怯。

  劳拉垂下眼睛,转动脚跟,消失在拉文克劳河原广袤的旷野之上。

  ********************

  伊薇特·A·坎贝尔

  1959.12.28-1995.06.18

  “我于群星中行走。(I walk among the stars.)”

  ********************

  小天狼星回到家的时候,罗恩和赫敏一家已经离开了。

  他们没在这里吃饭,因为还要到赫敏的父母家拜访。

  哈利和金妮正在收拾被孩子们弄乱的客厅和厨房,詹姆带着弟弟妹妹到外面堆雪人。小天狼星走进庭院时,莉莉正“咯咯”地笑着,使雪人圆滚滚的脑袋上开出一朵朵晶莹剔透的冰花。

  小姑娘玩得高兴,一点儿都没注意到自己露在外面的双手和脸颊已经被冻得红彤彤了。

  小天狼星一把将她捞起来,不由分说扛在肩上,大笑着招呼满身沾雪的詹姆和阿不思进屋,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热腾腾的云朵泡沫蜂蜜牛奶驱寒。

  捧着滚烫瓷杯坐到沙发上时,阿不思重重地打了两个喷嚏,使屋里刮起一阵小小的暴风雪,不过在他擤过鼻子之后就很快平息了。

  詹姆觉得有趣极了。

  他乐不可支地怂恿弟弟再试一次,被察觉到的父母同时喝止了,这才安静下来,咕咚咕咚喝完了自己那杯热饮。

  直到吃过晚饭,还是没有人想从小天狼星家离开。

  拉文克劳河原太好玩了,比家里要自由、宽敞得多。兄妹三个一遍遍央求着父亲“再多五分钟”、“再多五分钟”,小天狼星也义正辞严地宣称“圣诞节晚睡一会儿也没什么”,接着又端出一大盘怪模怪样的姜饼人,给哈利和金妮一人塞了一块,堵住了他们的嘴。

  为了表示对小天狼星过于纵容孩子们的不满,金妮恶狠狠地“咔嚓”咬掉了姜饼人的脑袋。

  直到莉莉蜷缩在母亲的臂弯里睡熟了,阿不思也困得接连打起哈欠,詹姆跟小天狼星打完最后一局爆炸高布石,这才在哈利的催促下不情愿地穿上了外套,一边还在征求金妮的意见:

  “我能在这儿住几天吗?”

  “不行,亲爱的。”金妮温柔而坚决地拒绝了他。

  “为什么?”

  “因为,我敢肯定,”哈利插嘴说,“如果你在这儿留宿,你的弟弟妹妹就会想来住几天。然后罗丝和雨果也会想来。还有泰迪。”

  “我们都应该住到这里!”詹姆任由母亲给他掖好围巾,用充满向往的语气说。

  “你知道小天狼星很爱你们,詹姆。”金妮说,“但是,相信我,你绝不会想打扰到他的妻子。”

  詹姆转头看向小天狼星,小天狼星不置可否地笑着朝他耸了耸肩。

  “好吧。”詹姆垮下肩,有点沮丧地对小天狼星说,“那么我猜,就只能新年再见了?”

  小天狼星被他逗笑了,拍了拍男孩的脑袋,宽慰他:“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了,你用不着这么失落。”

  哈利从妻子手中接过打瞌睡的女儿,带着詹姆和阿不思出了门。留在最后的金妮踮起脚亲吻了小天狼星的脸颊,轻快地说:“那就过几天再见了。”

  “过几天见。”小天狼星说,停顿了一下,又轻声说了句,“谢谢。”

  “什么?”金妮眨了眨眼,“哦,你说詹姆——不客气。说真的,没人比你和伊芙阿姨更值得拥有一个安静的休憩之处。”

  她最后朝小天狼星笑了一下,就小跑着去挽住了哈利的手臂。被双亲揽在怀中的詹姆回头朝他挥了挥手,就被父母带着幻影移形,在漫天风雪中消失不见了。

  小天狼星关上门,将寒冷阴沉的严冬夜色隔绝在外。

  他用魔杖熄灭了客厅的壁炉和圣诞树上的挂灯,房子就一下子失去了节日的热闹气氛。朦胧的月光透过玻璃窗上的霜花映进室内,使房间里的黑暗呈现出一种冰冷而失真的梦幻感。

  寒意从窗缝间渗透进来,开始覆盖他的皮肤、浸透他的骨髓。

  小天狼星长久站在这片黑暗之中,感到自己几乎要融入这风雪交加的冬夜,漂浮着,无所依凭,连自身最终也将成为一片无知无觉的雪花。

  在被臆想中的雪浪彻底淹没之前,他艰难地抽身出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伊薇特曾经的书房。

  这里是整座旧屋里唯一还亮着灯的房间。

  他平常在这儿消磨的时间最多,连睡觉也很少回卧室。因为只有一个人的卧室太冷清了,几乎使人窒息。他每次躺在床上,总是忍不住想象,伊芙是怎样在这份死寂中熬过了那不见尽头的十二年,而自己又将怎样在这份同样的死寂中,继续熬过不见尽头的余生。

  他目不斜视地路过空荡荡的卧室,迈进书房,径直走向书柜。

  他其实时常会翻看妻子留下来的书,尽管其中大部分都十分难懂。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书柜里书籍的排列方式仍和伊薇特在的时候没什么差别——格雷琴·夏普夫人的诗集总是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柜子里除了书,还摆着一台被保养得很好的古董六分仪,和一台早就旧了却仍旧运转着的月球仪。月球仪边上放着一个用金丝和红宝石点缀的名贵画框,画布已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依稀能看出当中闭着眼的俊美人像。

  小天狼星拉开书柜下最底层的抽屉,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沉重的木匣。

  里面装着的十二个记忆球随着他的动作在木匣里滚来滚去,发出沉闷的骨碌声。他伸手进去随便摸了一个出来,看也不看上面的标签,就往地板上一砸。

  水晶球哗啦一声碎裂开,从中溢出泛着珍珠光泽的乳白雾气,很快就将这间书房和站在其中的小天狼星完全吞没了。

  白雾消散之后,小天狼星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两座墓碑前。

  这是伊芙父母的墓碑。碑上还没被刻上字,利奥波德的墓碑也尚未被迁过来。这两座墓碑孤零零伫立在金链树下——这是在战争结束之前的某个冬日午后,他和伊芙去看望她的父母时的一段记忆。

  这段记忆和伊芙留下的其他记忆一样,他在战争结束后的十几年中已经反复看了无数次,早已对所有可能出现的场景都烂熟于心。

  他因此并不去看周围广袤的原野,也不去看阴沉飘雪的天空。他只是盯着面前伊芙的背影,在原地发了会儿呆,才慢慢走上前去,站在过去的自己所站着的位置,和过去的伊芙并肩而立,转头看向她的侧脸。

  伊薇特没看他。

  她仰着头看天。看飞鸟。看泡沫四溢的海浪。看头顶挂着霜的银白枯枝。看从铅灰低垂的云间飘落的细小雪花。

  最后她低下头,长久地凝视着父母的墓碑。

  从悬崖汹涌而来的海风裹挟着碎雪,如浪涛般将她吞没,她站在翻卷的雪浪之中,神情并不悲伤,反而超脱、自由。

  她开口时念出一句悼词,声音很低,宛若喃喃自语——

  “不要站在我的坟前哭泣。”

  —NORMAL ENDING【雪浪的终音】—

  **********

  Do not stand at my grave and weep,

  不要站在我的坟前哭泣,

  I am not there. I do not sleep.

  我不在那里。我不会睡去。

  I am in a thousand winds that blow,

  我在千缕吹拂的风里,

  I am the softly falling snow.

  我是轻柔降下的雪。

  I am the gentle showers of rain,

  我是温和的阵雨,

  I am the fields of ripening grain.

  我是谷物成熟着的土地。

  I am in the birds that sing,

  我在歌唱的鸟群中,

  I am in each lovely thing.

  我在每一件愉快的事物中。

  Do not stand at my grave and cry,

  不要站在我的坟前哭泣。

  I am not there. I do not die.

  我不在那儿。我不会死去。

  ——[美]玛丽·伊丽莎白·弗莱(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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