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3是个晴天。
傍晚六点, 翟忍冬在机场接到黎婧和陈格,带着她们往剧院走。
三人检票进来的时候刚好遇到温杳、骆绪、江闻和小丁。
小丁已经有大半年时间没见过翟忍冬,一看到她就哭。江闻让她克制点,说自己随身带醋, 真打翻了没法收场。
黎婧差点没给江闻的话惊昏过去。
她挖空脑子也想不通江闻那个年纪, 那个气质, 怎么就被小丁个矮冬瓜给拿下了?!
简直匪夷所思!她不理解!
一旁, 温杳戴着口罩, 打扮得很低调。
这是她第一次作为一个完全的局外人,观看纪砚清的演出,心里的激动溢于言表。
“好久不见。”温杳克制着兴奋和翟忍冬打招呼。
翟忍冬“嗯”了声, 随即朝旁边的骆绪点头。
“这边。”
翟忍冬走到前面给几人引路——这边的剧院,她之前陪纪砚清来过几次, 知道怎么走。
纪砚清给几人留的都是亲属票, 位置很好,但不在正中间。
黎婧郁闷:“老板, 我们靠边也就算了,怎么你也在边上啊。”
翟忍冬:“我要求的。”
一, 中间的位置,她早在16年被纪砚清带回家乡谈恋爱的时候就已经坐过了, 不必再占第二回;二, 今天是纪砚清的主场, 但不是她主演。她都不上台, 她还去中间干什么?
不管从前,还是现在, 她来剧院的目的始终都只有一个:见纪砚清。
温杳的位置和翟忍冬挨着。
坐下之后,翟忍冬发微信和纪砚清说了一声。
【除了辛姐, 其他人都已经到了。】
【辛姐收到了那个人的消息,临时改道过去确认,不一定能赶上今天的演出。】
纪砚清没看到这两条信息,她正和白林在后台做最终的确认,忙得不可开交。
今天这场演出是她们共同努力的成果,涉及到的所有事情都要她们亲自确认了才能放心。
翟忍冬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复,收起手机放进口袋,和之前那些年一样,安静地看着台上的幕布。
7:30,演出开始,舞台两侧的屏幕上播放着演员和制作单位信息,厚重的红色幕布在音乐声中缓缓拉开,暴雪、狂风扑面而来,一个背着行囊,双眼被雪灼伤了的高瘦女人托着从冰层里凿出来的尸骨,在漫天大雪里踽踽独行。她身后没有足迹,身前没有路,只看到开场的人,还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接下来会去向哪里。
未知让情绪变得丰满,轻而易举就被纪砚清用150分钟的时间一次又一次推向高CHAO,冰川的绝望,悬崖的恐怖,春日的热烈,寒冬的凛冽……
一切仿佛亲临。
一幕一幕在旁观者眼前被描画,在亲历者脑中被回放,像大梦一场,落幕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空寂,而是雷动般的掌声。
翟忍冬眨了眨长时间聚焦有些酸疼的眼睛,看到纪砚清被演员们请了上来,台上台下的视线、灯光悉数聚集到了她身上。她今天穿着精干的短袖长裤,长发盘起,虽然没有画精致又惊艳的舞台妆,依然亮眼得让人无法挪开视线。她的骄傲、自信换了一种方式,在灯光下尽数展露。
黎婧抹着眼泪哭哭啼啼地说:“我在这儿待了都快十年了,竟然才知道这些事,呜呜呜,纪老师太牛逼了。”
的确。
温杳在心里无声说的。
纪老师的才华不只是肢体上丰富的表达,还有她的创造力、想象力和共情力。她用自己的舞蹈演绎了一座城市的平凡与伟大。
温杳到现在都还记得她因为编不出来第一幕在排练厅里崩溃的样子,也是到现在才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已经跳到了百分之百,也还是无法让她满意——她的故事需要灵魂。那个灵魂是冰川深处的奇景,是把一幕幕奇景带出来的人,少了它和她的空壳,永远也无法填满纪砚清情绪充盈的舞蹈世界。
那她真的不爱跳舞吗?
温杳余光看了眼平静的骆绪,想,她应该一直都爱,才会一边厌恶一边坚持,不承认,只是因为迟迟没有遇到那个能把她从固有偏见里救出来的人。现在有了,一切便热爱喷薄而出,照得她光芒万丈,就像此刻,她牵着主演的手谢幕、致辞,简明扼要,面面俱到,话里明明没有任何煽情的词汇,却依然让人热泪盈眶。
她的视线扫过她们这边,短暂停留了两秒,自然离开。
温杳见此诧异地想,她竟然没有借机提起给她灵感,成就她至此的翟忍冬。
转念一思考,把私人感情带上舞台或许能引起一时的热议,却剥夺了演员们的功劳,也削弱了舞蹈本身的价值。
纪老师心里清楚,今天在这台歌舞剧不是她一个人的独舞。
她自始至终都知道怎么对他人慷慨。
“啪!啪!啪……”
温杳坐起来,热烈地鼓掌。
从剧院出来,黎婧嚷嚷着要去喝野酒:“今晚不醉不归!”
“老板,你就别去了吧,纪老师这会儿应该在后台等着跟你亲嘴儿,哈哈哈!”黎婧嘎嘎嘎笑得像个智障。
翟忍冬闻言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快速编辑好微信信息,发给了纪砚清。
翟忍冬:【好好庆功,结束了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今天张成茂也来了,还带了好几个市领导和亲属,纪砚清是今天主角,就这么走了不合适,所以她不打算现在就去找她。
纪砚清这次回复得很快:【你不跟我一起?】
翟忍冬半真半假:【不喜欢那种场合。】
更不想因为她们之间到现在了,也还是偶尔会被“另眼相看”的同性感情,掩盖了她身上哪怕一丝的光芒。
以前跳舞的她是长满天空的树,充满了生命力,现在她是整个天空,就该万里无云。
纪砚清:【臭毛病,迟早给你改了。】
翟忍冬:【好。】
翟忍冬收起手机往出走。
都出来剧院了,还满脸兴奋的黎婧才终于看到她跟在后面。
黎婧立马指着翟忍冬的鼻子说:“你搞什么呢???今天是首演,首演啊!这么成功,你不把自己打包送给纪老师我理解,大庭广众呢,纪老师也不可能当众把你扒了,可你怎么连去后台跟她说声‘恭喜’都不会啊!笨死了!”
黎婧一把把小丁扯过来说:“用你的经验告诉老板,怎么向姐姐献媚!”
小丁:“我没经验。”
黎婧扭头盯一眼江闻:“那你怎么追到江律师的?”
小丁脸上一红,镇定地说:“找张床摁倒了亲一亲,她就让我摸了。”
江闻:“……???”
胡说八道!
她反抗了至少五分钟好吧!
现在的年轻人都什么毛病,一点不懂什么叫朴实求真。
江闻扭头走人。
温杳难得见到江闻吃瘪,乐得笑了半天说:“我能一起去吗?”
黎婧:“当然!人越多越热闹!”
温杳:“今晚一切消费我包。”
黎婧举双手赞成:“耶!”
黎婧拉起陈格就往停车场跑,剩下翟忍冬几个都不是爱说的人,跟在后面走得安安静静,漫不经心。
她们来了一处山崖,对面是贯穿整座城市的长河,山崖边围了木质护栏,铺了地板,是一处很清静的人造景点。
黎婧仗着自己牙口好,直接歪着脸,拿牙咬啤酒瓶盖,结果听到“咔”的一声,人碎了:“我牙崩了!!!”
“哈哈哈!”
回应她的只有毫不留情的嘲笑。
黎婧烦死了这群人,扭头盯了曲腿靠在护栏上的翟忍冬半晌,说:“老板,想喝酒。”
翟忍冬:“一杯倒,有必要走这个流程?”
黎婧伸手:“现在两杯了。”
翟忍冬:“……”
翟忍冬直起身体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按压弹簧按钮,用弹出来钥齿卡主瓶盖,往上一提,瓶盖开了。
黎婧目瞪口呆:“你上辈子是个开瓶器吧!”
翟忍冬抬眼。
黎婧觉得她那眼神是在看无药可救的二傻子!
黎婧酒瓶一拎,气氛组立马到位,没多久就拐带出了一帮醉醺醺的酒鬼,在山崖上扯着嗓子嚎。
“我想要女朋友!想谈恋爱!想亲嘴儿!”
“星星,我想你了!我现在过得很好!”
小丁一喝酒就变身,挤开占了最佳位置的黎婧和陈格,冲着夜空大喊:“多给我一些同人图的灵感!姐姐前天就开始嫌我没有新花样了!”
江闻:“闭嘴吧你!”
黎婧:“哈哈哈!”
“我们都要幸福啊!”
“要幸福!”
河面、山间回荡着她们的声音。
幸福被拉长、重复,最后又回到了她们耳中,以此证明她们真的幸福。
翟忍冬偏头看向闪着光的河面,手里握着刚刚接通的电话:“结束了?”
纪砚清笑了一声,声音有些含混:“嗯,我喝了酒,你来接我。”
翟忍冬:“二十分钟。”
纪砚清:“我等你。”
翟忍冬挂上电话,交代一声去向,大步往下走。
半路撞到姗姗来迟的辛明萱,她停下脚步说:“我去接她,等会儿见。”
辛明萱偏了一下头:“去吧。”
翟忍冬快步离开。
辛明萱顺着台阶上来,疲惫目光扫过黑黢黢的山,昏黄黄的灯,骤然在只身立于热闹之外的骆绪脸上定格。
16年。
整整16年!
她四处跑、四处找,都快把脚下这片土地翻过来了,也没找想找的人。
她几乎绝望。
可今天,她只是受邀参加一场朋友的聚会而已……
就赫然看到她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那个瞬间比天崩地裂还要让她难以站立,她脑中空白一片,沉得几乎抬不起来的脚步挪了又挪,花费差不多五分钟的时间才终于站在她面前说:“这么多年去哪儿了?”
辛明萱的声音很轻,其他人没有听到,还在对着夜空许愿。
骆绪看着面前全然陌生又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的人,麻木得已经没有知觉的心上忽然泛起一阵疼。她捏紧酒瓶,一动不动地看了辛明萱很久,开口时,声音发颤:“你是谁?”
————
翟忍冬到酒店的时候,纪砚清已经把多余的人都打发了,只留阿旺在旁边照顾。
看到翟忍冬出现,阿旺立刻站起来说:“纪老师晚上被灌了不少酒,有点醉了。”
翟忍冬“嗯”了声,曲腿蹲在纪砚清面前,握了握她的手:“纪老师?”
纪砚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看到翟忍冬就笑了起来:“来了。”
翟忍冬:“嗯。”
纪砚清软绵绵地朝翟忍冬伸手。
翟忍冬下压的膝盖抵在地上,直起身体接住她倒过来的身体。
包厢里忽然陷入安静。
阿旺已经拿着东西走了。
翟忍冬抬手抚了抚纪砚清的脊背,说:“歇一会儿,还是现在就走?”
纪砚清:“现在。”
翟忍冬:“嗯。抱,还是背?”
纪砚清在翟忍冬肩上笑:“都想要怎么办?”
翟忍冬:“从这里到车上背,从车上到家抱。”
纪砚清发烫的脸颊蹭着翟忍冬冰凉的侧脸,笑声变得更加明显:“我都要四十岁了,你怎么还这么喜欢事事顺着我,惯着我?”
翟忍冬扶着纪砚清的肩膀转身,把她拉到背上,背起来说:“不知道。”
“嗯?”纪砚清危险地扯翟忍冬耳朵。
翟忍冬拉开包厢门的出来,说:“因为爱你。”
“呵。”
纪砚清轻笑一声,满意地摸了摸翟忍冬被自己扯红的耳朵,环抱住她的脖子,温吞、轻柔又仔细地说:“我也爱你,很爱很爱你。”
比天高,比海阔,应该还比她们能看到的,未来的时间要长。
她们的爱永远不会走到尽头。
纪砚清抱紧翟忍冬,说:“今天看到我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了吗?”
翟忍冬:“看到了。”
“什么样子?”
“我喜欢的样子。”
“没有一点诚意。”纪砚清佯装不悦地偏头磕翟忍冬额角,听到轻轻一声“砰”,她自己先笑了出来,“我的世界也正式认识了你,它说……”
纪砚清转头看着翟忍冬依然淡淡的,却又好像柔情万丈的侧脸,说:“你也是它喜欢的样子。”
翟忍冬:“谢谢它的肯定。”
纪砚清的酒劲儿早已经蔓延过了眉眼,挑眉都像是醉了一样,慢慢吞吞地,质问道:“它肯定了你,你却不给赋予它生命力的人送花,不和她说恭喜?”
翟忍冬说:“恭喜。”
纪砚清:“敷衍。”
话落,车尾门忽然弹开,纪砚清本能抬眼去看。
原本放了很多杂物的后备箱此刻空空荡荡的,只有中央放着一束花,不用起风,香气就扑向了纪砚清。她迷醉的双眼定格一秒,迅速泛起笑意。
“什么时候买的?”纪砚清问。
翟忍冬:“早上送你到单位后。”
纪砚清从翟忍冬背上下来,靠坐在车尾,命令她:“拿给我。”
翟忍冬弯腰从后备箱拿出花,双手递到纪砚清面前,说:“恭喜首演成功。”
纪砚清没有马上去接,而是低头轻轻嗅了一鼻子,被浓郁的香气蛊惑,猛地伸手抓住翟忍冬的衣领,把她拉到自己跟前,堵住了她到现在也还是不擅长邀功的嘴。
热情一触即发。
昏暗无人的停车场里,后座一侧放着花,一侧靠着衣衫半解的纪砚清,她一只脚踏在柔软的脚垫上,另一只踩着座椅,脚下昂贵的高跟鞋随着她时而紧绷,时而放松的动作,不断在同样不便宜的皮质座椅上留下痕迹。
她置若罔闻,右手抓着跪在自己面前,弓身低头的翟忍冬的头发,左手从漫不经心地拨弄到骤然抓紧一朵盛开的玫瑰,只用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
太短了。
她不满意地松开发软的右手指,轻轻抚弄翟忍冬的头发和她沾了水渍的唇说:“继续。”
这一夜的山崖边,各种饱含祝福的喊声一直持续到整座城市万籁俱寂。
说好等会儿见的翟忍冬食言而肥,没带纪砚清过去。
和她说好了的辛明萱愤怒疯狂,和骆绪在她落脚的廉价宾馆纠缠了一夜。
命运的齿轮每一秒都在匀速转动,有人在这一秒享受爱情的滋养,就有人在这一秒陷入爱情的深渊,谁都不能豁免。